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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匪 问尘九日 21038 字 4天前

第31章

沈琅屋里养的那只兔子死了。

他前两日看它就病恹恹的, 两耳耷拉下来,很没精神的样子。这兔子寻常大多是金凤儿在养,因此它这一病, 金凤儿很是伤心, 还跑去郑婆婆那里问了些草药来, 也不知对不对症, 只胡乱给喂了些许能疏风散热的金银花和连翘下去。

到了昨日, 这灰兔子已是食欲废绝, 连平日里最爱吃的地丁也不吃了,只一径颤着脑袋急喘气。傍晚时沈琅往笼子里一看, 那兔子的四只蹄腿已然僵直,不知什么时候死去了。

金凤儿对着兔笼掉了几滴眼泪,随后便打算把这灰兔子提去后山林子里刨个坑埋了。

这山头上有片林地, 里头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 大多没立碑,好些的也就有个木牌子, 草草地刻写了名姓与生卒年月。

沈琅之前让金凤儿推自己出去走走的时候, 偶然经过这边两次, 金凤儿怕鬼, 总疑神疑鬼地觉得里面猫着许多鬼魂, 若是阴雨天, 或在夜里时, 他是万不敢打那儿经过的。

这灰兔子之死不知怎么的,就触动了金凤儿心里思乡的那根弦, 沈琅难得见他愁眉苦脸地叹起气来,嘟囔着说:“还是以前在家里时好……”

说着他觑一眼沈琅的神色,沈琅面上倒没什么什么, 只是金凤儿怕他为自己这句话伤怀,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金凤儿推着他回去时,在路上遇到了几日不见的李云蔚。

他手里拿着两幅手卷,笑着迎上来:“我才要去找你,谁知恰巧在这里就遇上了。”

“三爷找我有事?”

“是这样,上回你送我的字,我得闲时装裱起来了,半月前随其他礼物一道送去了那位老爷府上,谁知那位今晨忽地叫人传口信上来,说这字很好,问怎么没有落款,又是出自谁人之手?还问我再讨些墨宝过去。”李云蔚道,“所以我特地从库房里找了些好纸过来,烦你再写一些。”

沈琅脸上并没有被人赏识的欣喜:“我不过无名无姓之辈,再好的字,也不过废纸一张,他要去做什么?”

李云蔚:“你也太谦虚些。那位老爷爱字画如命,不拘什么名家名迹,只要是技法精湛,可得入他眼的,他都会收藏。”

不过是几张字,也不费什么功夫,沈琅点了头,复又问他:“你着急么?”

“我今日不忙,等你写好了我就拿去裱,也省得你再叫金凤儿送来,”李云蔚笑,“正好顺带着去你那儿讨口好茶吃。”

一路说笑着回来,才刚到门口,便看见那半掩着的屋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来:“你去哪儿了?”是薛鸷的声音。

他先是看见了沈琅,然后才是站在他身侧的李云蔚,他话音停顿了一下,才道:“三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央他写几幅字。”李云蔚笑了笑,接着上前几步,又低声对他说道,“对了,方才有人过来只会你没有?秧子房那边才刚闹起来了。”

“二哥呢?”

“他和屠正都在,”李云蔚拽着薛鸷的手臂拉他到一旁,沉声道,“昨晚里头有个秧子熬不住,一头栽倒在火堆里,烧花了一张脸,旁边那几个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突然暴起,围起来就要抢屠正手里的刀,屠正也恼起来,不小心砍伤了两个秧子。”

薛鸷皱起眉:“肥的瘦的?”

“是最肥的那个。被砍到了这儿,骨头都出来了,”李云蔚说着指了指肩颈的位置,“血淌了一地,郑婆婆方才被我叫过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

“是长了十一根指头的那个?”薛鸷神色一黯,“那位不是说要保他?”

“是说要保,不过当日也只叫人送口信来说要留他一条命,可都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也不见他家里人筹钱来,我想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李云蔚说道,“只是我怕二哥脾气急,这事他一个人拿不定,还是要找你过去看看。”

薛鸷看了后头的沈琅一眼,然后才对李云蔚说:“我过去看看。”

嘴里说着有急事,可临走时还是顺道过去,不轻不重地摸了一下沈琅的脸,沈琅抬眼看他:“你送我的兔子死了。”

“怎么死了?”薛鸷问。

“不知道,”沈琅说,“忽然就不吃草了,然后就死了。”

薛鸷想了想:“我一会儿再去抓一只给你。”

“不要了。”

“小猫小狗呢?田大养的狼狗前几日生了一窝崽子,你要的话,我去给你捉。”

沈琅:“我不要养。”

薛鸷想起他平时也很少抱那只兔子玩,偶然见到过几回,也都是金凤儿强行塞到他手上的。这人大约是真不喜欢这些小宠,所以他也没有强求。

“行。”

李云蔚站在一旁,只是看着两人微微笑,不说话。

……

薛鸷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回来,还没推门进屋,就听见里头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动静。

他站在外边偷听了会,只听见李云蔚说什么:“尤其是这几笔,海棠横斜而出,实在绝妙!这几只蝶也画得好。我看不然再附一首诗句上去,就用郑守愚的那首‘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你看怎样?”

叽里咕噜的,薛鸷听着只觉得头疼。

然后似乎是沈琅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了声:“好。”

薛鸷一拍墙,好么?好个屁!

他虽没读过书,可也从别人口中略听过几个成辞,听见两人在里边谈诗论画,脑子里便陡然闪现出了“琴瑟和鸣”这个词语。

想着想着,脑海中的那两个人影便越贴越近,薛鸷受不了了,手上没留劲,重重地便打在门上推了进去。

里头的人被吓了一跳,薛鸷扫眼过去,李云蔚手里拿着副画,人站在离沈琅有几步远的位置,中间还有个金凤儿挡着,于是他心里的不爽顿时消散了一半。

“怎么这么急?”李云蔚看向他,“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没,”薛鸷若无其事,“方才手重了。”

顿了顿,又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我在外边听着里边好热闹。”

李云蔚笑起来:“才刚我看见这桌案上放了几张画作,问沈琅,他说是戏墨之作,可我怎么看怎么生动,于是便央求他再作一副画给我——你看。”

他把那副海棠图拿给薛鸷看:“怪不得人都说,善书者必善画,我若早知道沈兄弟画得这般好,早就来求他画了。”

薛鸷听见他说话,心里又莫名不爽起来,这画又不像诗文古籍,他倒是能看懂,可除了一句“画得好”,他嘴里也憋不出什么狗屁来,如此倒显得他被李三比下去了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用尽毕生所学:“这画的……花像花,蝴蝶像蝴蝶……这颜色也好,十分好。”

沈琅笑了:“大爷品鉴的也好。”

薛鸷走到沈琅身旁,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搭在他颈侧肩上,然后俯身看他写的字,看不懂,但薛鸷还是拿腔拿调地说:“这字也好。”

“没有十分好了?”沈琅揶揄。

“有万分好。”薛鸷笑。

这两人只要说起话来,旁人轻易便插不进嘴,薛鸷自顾自地和沈琅聊了会儿闲话,然后才像是忽然想起来屋里还有个李云蔚在,抬头看向他:“三哥,你还有事忙?”

李云蔚和他认识多年,见他这副样子,这般口吻,牙都差点被酸倒了半颗:“我等沈琅在那画上题上诗。就走。”

薛鸷于是便低头催促沈琅题字。

沈琅动笔,他就一眼不错地盯着看,看那半截雪白的腕,修长的指节端执着笔,手稳、字也稳。

薛鸷盯着看了半晌,无端地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脑子里浮现出片缕旖旎温存的画面:“怎么拿笔就不抖了。”

沈琅手里一顿,转向他:“为什么这么问?”

薛鸷压低声音,自以为很小声地:“夜里你摸我的时候怎么那么抖……”

李云蔚忽地偏过身子,嗓子有点痒地干咳了两声,很短促地说:“……屋里有些闷,我和金凤儿一道出去透透气。”

他一走,沈琅立时便掀了薛鸷一眼:“他在,你也说?”

“我小声着呢,谁让他自己不识相,非要戳在那里烦人。”

薛鸷话音刚落,便被沈琅伸手拧住了半边耳朵,他用的并不是打情骂俏的力道,薛鸷整个人都被他扯得侧过身去。

薛鸷一边赔笑,一边故意地“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等沈琅松脱了手,薛鸷才报复似地掐了一下他的脸颊:“你还真使劲,要是明儿我耳朵坏了掉地上了,你得赔我一个。”

说着,他凑过去,在沈琅耳廓上亲了一下。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方才他凑过来时沈琅就闻到了,沈琅看着他,忽然问:“山上死人了?”

薛鸷一怔,随即又笑起来:“死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

“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鼻子这么灵?”薛鸷仍然在笑,“我说你是小狗你还驳我,今日寨里杀猪呢,我过去看了眼,兴许沾到了。”

沈琅冷笑:“是猪还是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薛鸷的神色也冷了下来:“你别管那么多,不碍你的事。”

良久的沉默。

薛鸷面色稍缓,又俯下身去搂他:“我会处理好的,一个死人而已,况且也是他自个不听话。就要报应,也是报应在我身上。”

“你就没想过做个正经人,干些正经买卖?”沈琅面无表情道,“自来便没有哪个土匪是长命的,你想死,我也管不了你。”

薛鸷贴着他的脸颊,又轻轻吻了一下:“你说的,我知道。可我是他们的大当家,这么一群人都靠我养着,我现在要抽身,没这个道理。再有,当初是我信誓旦旦地带他们上了山,这山上一砖一瓦、大道小路,都是兄弟们用手用脚搭起来的,就是死,我也得和他们死在这里。”

“好壮烈,”沈琅又变回了那个懒懒的样子,“随你了。”

薛鸷追问:“你怕我死么?”

“你死了最好。”

“我不信。”薛鸷笑,“你嘴硬心软。”

“爱信不信。”

李云蔚在外面转了两圈,又回来了,一进门,便撞见贴在一起的两个人,他顿了顿,才道:“那画……还没好?”

沈琅推开薛鸷,说了句:“稍等。”

“一会儿等金凤儿从厨下回来,叫他给你送去就是了,白白等着做什么,”薛鸷道,“再说也该到饭点了,你不饿吗?”

李云蔚:“大当家赶我走呢?”

薛鸷笑着过去推他:“我以为你不知道呢,在这当起了‘油葫芦’来,快滚。”

两人对视了一眼,李云蔚又小声道:“秧子房那里……”

“下午我去找你说。”

薛鸷直接上手推他出门,李云蔚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可算是认清你了薛鸷,啧,心里真凉。”

薛鸷笑起来:“那你一边凉去吧。”

李云蔚走了,薛鸷回想了一下他的装束举止,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沈琅,你觉得他怎样?”

“谁?”

“李三。”

“挺好的。”

薛鸷不满意这个答案:“有什么好?那我呢?”

沈琅想了想:“你?”

“我怎么了?”薛鸷掰正他的脸,“你好好看看我,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沈琅好笑地看着他:“幼稚。”

“我就想知道,在你眼里,是我俊朗还是他俊朗。”

“你。”沈琅说。

薛鸷高兴了:“别骗我。”

“他矮你一截,有什么可比。”

薛鸷听了这句,顿时心花怒放,浑身熨帖,捧着沈琅的脸连亲几口:“你今日说话怎么这么中听?背着我干什么坏事了?”

“滚。”

薛鸷还在笑,末了,忽然又阴阳怪气地:“唉,可他到底能识文断字,还能和你吟诗作对,可怜我从小吃不饱穿不暖,也没有学可以上……”

沈琅无奈地:“我就喜欢草包,行了吧?”

“谁是草包了?”薛鸷板起脸,“明儿我去拿书来,你教我,我也学。”

“你真要学?寨里没其他事可忙了吗?”

薛鸷道:“我又不是那日理万机的万岁爷,还能抽不出这点空来么?你等着,说不准我明年就考了个状元回来。”

沈琅笑:“好啊,我等你。”

第32章

立夏一过, 暑热便起来了。

沈琅因那日贪凉多在窗边上吹了会儿风,本就着了风寒,再加上这十几日来豫州时疫盛行, 常下山去采买劫道的那几个土匪病了一多半, 每日只是咳嗽不止, 山上也有几个老弱不慎被传上, 沈琅也正是因此又添了新病。

沈琅寻常鲜少和人说话打闹, 也不知被谁相染的, 身边的金凤儿倒好端端的没有事,沈琅却一病多日, 不能够起。

他病的这些日子,薛鸷都在他屋里住,初时众人都以为沈琅只是又犯起了老毛病, 症状也和从前相似, 一样是头疼低热,这病秧子总十病九痛, 薛鸷还以为这次也和以往一样, 吃些药再捂着就能好转。

谁知过了两日, 沈琅忽又害起了咳嗽来。

这段时日, 薛鸷常听见他夜里发喘咳嗽, 他原是睡着了雷打电劈也叫不醒的主, 这几日却不知怎么, 每每听见沈琅咳嗽,便心里发紧, 迷迷糊糊地便又转醒过来。

他起身点起两盏灯,见沈琅把脸都咳红了,于是把人抱起来, 轻轻拍着他的背替他顺气:“炖盅里还有你妈晚上拿过来的蜂蜜雪梨汤,要喝吗?”

沈琅摇摇头,声音很低:“不想喝。”

薛鸷把手摸向他脊背,一寸一寸地丈量下去,好瘦,他想。

“这样咳下去,夜里连觉也睡不好,怎么才能好?”顿了顿,又道,“身上也是,一点肉都没有……这也怪你自己,寻常也太挑食些,这几日病了胃口更坏,一会儿没病死倒先要饿死了。”

“明日起来要多吃点东西,听见没?”

沈琅困得昏沉,眼皮垂下去,他感到浑身都瘫软无力,身上骨缝酸疼得活像是浸了醋,每次咳嗽,整个身体甚至都会被牵连着一道颤疼起来。

病到这个程度,他已经没力气自己独立坐起来了。靠在薛鸷怀里,沈琅感觉自己像是半截将枯死的、内里已经烂朽不堪的木头,只能僵硬地靠在这个人身上。

他轻轻抓着薛鸷的肩膀,忽然声音很低地说:“要是我死了……不要在这里。你把我送回家。”

“我要回家……”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抬手按下他的后脑勺,让沈琅的脸完全埋在自己怀里:“瞎说八道什么,你死不了。明日我去把那山底下开医馆的郎中绑几个上来替你瞧病,好好吃几剂对症的药,过几日说不准就大好了。”

沈琅没说话,只是伏在他怀里,又咳嗽了几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喘|息声突然消停了下来,薛鸷低下头,看见他就这么倚靠在自己身上,睡了过去。

薛鸷没敢乱动,小病秧子觉很浅,他怕一放下去沈琅就要醒,于是迷迷糊糊地抱着他干坐了一会儿,差点就这样睡过去,直到感觉到沈琅睡得熟了,才缓缓抱着他躺下去。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梦见了一个红衫蓝裙的女子,脸是空的,只长了一张嘴,红唇张张合合,不知道在说什么,薛鸷喊她闭嘴,她也不听。

于是他便在一阵心烦意乱中提起斧子,径直朝着那个女人砍去,却只是劈砍不中。

最后薛鸷怒急,干脆伸手掐住她脖颈,再拿斧头狠狠朝着她胸脯上砍去,血水迸溅出来,薛鸷心里一喜,这时再去看她那张脸,那上边却忽地长出了一副齐整的五官来。

竟是沈琅的脸。

薛鸷一下子惊醒过来,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转头看了眼睡在里边的沈琅,人好端端的,全须全尾地蜷缩在那里,只是脸红的不正常。

薛鸷忘性大,若不是这场梦,他早把那日焰刀山上跳崖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又想起来,他也一并联想起了那个女人死前对自己的诅咒。

她说什么?不得好死……横死了你们的至亲至爱。

这句话起先并不能激怒薛鸷,他的亲人早已亡故,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正经活计,“不得好死”一类的话,他从别人嘴里听得多了,早就麻木了。

直到看见沈琅如今这样,薛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慨起来。

他伸手替沈琅掖好被子,悄没生息地穿衣起身,接着把睡在隔壁的金凤儿叫过来伺候。

薛鸷去了聚义厅。

厅上供奉着十八罗汉,贡台上灯烛荧煌,他让站岗的小土寇把贡桌上的鲜花瓜果撤换成新鲜的,而后合掌求愿。

十八罗汉在上,薛鸷心里默念着,若有什么仇怨、劫数,报也只报在他身上,他不怕。

薛鸷在心里念完,便听见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细微的脚步声,随后李云蔚的声音响起:“大哥,你找我?”

“嗯,”薛鸷抖灭了手里那三炷香,插|进香炉中,随后合掌躬身上拜,“我要下山一趟,寨里你多盯着点。”

*

薛鸷戴了个带有掩面巾的大幨帽,在附近几个乡里镇上兜了好几圈,才总算逮到了两个人称誉满闾里的郎中。

天色将暗,他也懒得多说什么,径直拿麻袋套了两人的头,丢进马车厢里,吓得两个人屁滚尿流,只一个劲地求饶道:“大兄弟,我胡某人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绑我?”

薛鸷看了眼后头:“二牛、禾生,堵住他两人的嘴。”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另一个又哀求了起来:“大侠饶命,我只是山乡小镇里的走方医,有时看病也只收几个铜板的辛苦钱,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您就算费劲绑我,我妻小也没有钱财可拿来赎我啊……”

“少废话,”薛鸷道,“我这一趟是请你们上去替人瞧病,不要你们的银子和命。”

二牛也出声道:“用麻袋遮眼也是为你二人好,若上来的路叫你们看清楚了,事后还怎么放你俩走?”

两人听了这话,心里虽然仍然犯怵,可好歹比方才好些了。

到了寨里,已是亥时初刻,当空便是一轮皎白的月亮。

一道跟去的二牛与禾生分别取下两人头上的麻袋,其中一人连头也不敢抬,另一人却四处张望起来:“这……这是哪里?”

“不想死就别多话!”二牛叱道。

薛鸷在前头领路,二牛与禾生落在后面盯着,那两位郎中只得夹在中间跟着走。

片刻后,沈琅屋里。

屋里头点了好几盏灯烛,邵妈妈、郑婆婆和金凤儿都围在里边坐着,看见薛鸷推门进来,才站起身来。

“他今日怎样?”薛鸷问。

郑婆婆叹了口气:“高热不退,今日起来就反反复复地烧,我也给他施了针,只是刚退下去几刻,便又热了起来。”

有位郎中开口问:“刺的可是大椎、曲池、合谷三穴?”

郑婆婆点头。

“那三穴既不管用,不如试试点刺放血。”说着他走过去,看清那榻上躺着的是个年轻男人,因此也不必避讳什么,直接半蹲下去伸手替沈琅诊脉。

“是不是早晚间都咳嗽得厉害?”

邵妈妈忙道:“是。”

前一位郎中摸完脉,另一位便也上前试了试:“有吃药吗?”

薛鸷给金凤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忙跑出去,用帕子装了些药渣回来给两人看过,两人讨论了几句后,才低着眼看向薛鸷:“这药倒是对症的,只不过这位小兄弟常年卧病,脾胃很不好,就有再好的药,若没有强健的身子骨撑着,这病怕也难医治好。”

薛鸷:“你二人只说要怎么治,治好了,我有重金酬谢。”

“一会儿我给他点刺放血,想必今夜便能退热,之前那方药,我再给添一味药上去,等略好些了,再吃些宽健脾胃的药膳,明日吃一吃、养一养,想来也就好了。”

另一位也忙点头道:“是、是。还有一个,若能替他放生些禽雀鱼龟,请它们带走病痛,这倒也是一法。”

这所谓的“放生”之法,薛鸷一听便嗤之以鼻,可若沈琅果真能转危为安,就是放生烧纸马,左右也不过费些功夫的事。

放血时沈琅皱起了眉,似有醒转的意思,薛鸷坐在榻沿,用指腹推了推他的眉毛,低声哄:“就好了。一点疼,忍一忍。”

他已病了许多日,好的时候起来吃点粥米,转头又全吐了出来。汤药也是,吃一半、吐一半,弄得薛鸷也连日愁眉不展。

好在请这郎中放了血,当天夜里果然就退了热,半夜起来叫渴,薛鸷喂他喝了半碗梨汤,第二日起来,看着精气神也回来了些。

薛鸷怕还有事,于是便“请”那两个郎中在寨中多留住了些时日。

第二日邵妈妈亲自送饭过来,见薛鸷仍守在沈琅床边,心情有些复杂。她将餐食在桌案上摆好:“大爷,朝食放这儿了,你也歇歇吧。”

薛鸷闻言起身,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模样,小声说:“他昨夜退了热,咳嗽似也浅了。”

“这是好事,多亏了那两位‘太医’。”

邵妈妈说完又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直到薛鸷的目光也投过来,她才终于开口道:“大爷,不瞒你,哥儿自小身弱,娘子和官人早些年便将他寄名在菩萨那里,讨个外名糊弄地下勾魂的阴差。如今娘子官人过身去了,没了香火供奉,只怕神灵是要怪罪降灾,以至于哥儿这回才无端病得这样重。”

说着她又苦笑一声:“其实也不知管不管用,但求个一个慰藉。大爷若觉得麻烦,就当我没提起过。”

薛鸷垂手用指腹蹭了一下榻上人的脸颊,他想了想,道:“过几座山,我记得有座寺庙,改日你把他生辰八字写给我,我去替他续上香火。”

第33章

也不知究竟是哪一道“疗法”起的作用, 这样又那样连续折腾了好几日,沈琅的身体竟果真好转了起来。

等沈琅能起身了,薛鸷怕他在屋里闷得无聊, 一得空便拿着本从李云蔚那里要来的启蒙书, 死缠烂打地要沈琅教他读书认字。

只可惜薛鸷打小便不是个读书的料, 沈琅费劲教了他两日, 他却将将只死记硬背下了不到二十个字。

这日午后。

沈琅倚靠在桌案边上看棋谱, 薛鸷便一边装模作样地盯着手里那本《千字文》, 一边轻车熟路地伸手过去偷揽沈琅的腰。

沈琅很快便觉察到他的意图,拽开他手, 问:“记住几个字了?”

“你今日不午睡么?”薛鸷转移话题。

“不困。”沈琅知道他这是想偷懒,于是故意说,“一会儿我考你翻开的这一页, 若答错一个, 明日就别再过来浪费我的时间了。”

薛鸷这才把手收了回去,他看了眼那写满墨字的书页, 叹了口气。过了会儿, 他的目光再一次飘到了沈琅身上, 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沈琅被他烦透了, 蹙着眉骂他:“闭嘴。”

这样来回几次, 薛鸷才终于开始认真看起了手里的千字文, 可看着看着, 书页上墨色的方正字迹便成了晕开的黑块。

片刻后,沈琅余光瞥见身侧那人忽然浑身抖动了一下, 随后整个人差点栽倒下去,撞到桌案边上。

沈琅下意识便伸手去拽,可惜只抓住他的袖摆, 好在薛鸷及时惊醒,伸手扶住了桌沿。

“有这么困?”沈琅微微一笑。

薛鸷抬手揉了揉眉心:“三哥这破书上恐怕撒了安神香了,我怎么看一次困一回。”

说着他凑过去,去看沈琅手里的那本:“你这本好看么?还有图画呢……棋谱么?”

“什么棋谱?”他问。

“围棋。”

“这个不好玩,”薛鸷道,“我教你打双陆。”

沈琅看向他:“你若不想学了就回去,别想一出是一出。”

薛鸷凑过去,一条腿挤进这小瘫子双|腿之间,一手握住他的后颈,想将他往自己这边带。后者缩了下脖子躲开:“痒,别碰我。”

薛鸷没听,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颈后摩挲着,然后微偏着头抵过去,却在将要吻上时堪堪停住,他忽然笑:“你的睫毛为什么在抖?”

“沈琅。”

“喜欢我吻你么?”他突然极认真地盯向沈琅微垂的眼,大病初愈,这人长发披散着,眼下泪堂还泛着一层淡青色的阴影。

薛鸷看他久了,连那块微微凹陷下去的阴影也想舔吻。

“干嘛又不说话?”

沈琅双唇微抿,任他如何缠磨,也不肯说出“喜欢”两个字。薛鸷心里有些失落,面上却丝毫不显,他凑过去亲了一下沈琅的鼻尖,然后顺势往下吻住他的唇。

“那书我实在背不下去,”薛鸷转移话题道,“不如你还是教我写字吧。”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沈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不讨厌。”

“什么不讨厌?”薛鸷心跳又快了起来。

沈琅移开目光,才轻飘飘地吐出一声:“和你亲……”

薛鸷于是高兴地把人搂拽过来,又亲了一口,沈琅伸手推开他的脸,有些不耐烦地:“走开,亲我一脸口水。”

薛鸷笑起来:“那你亲回来啊,我又不嫌你。”

“滚。”

“你教我写字吧,”薛鸷又说,“说不准我就有这个天分呢。”

沈琅骂他想一出是一出,可又禁不住他纠缠,最终沈琅只好无奈地:“你把那边书柜上放的书箧拿过来。”

薛鸷闻言立即起身去拿,书箧里放的都是些很旧的书。

那日沈琅带在车上的书册,一部分被那些土匪们留在了泥地里,一部分则被带回天武寨,被他们孝敬给了李三爷。也就是前月,李云蔚才叫人把这些书本送过来,物归原主。

沈琅让薛鸷把书箧打开,从里头翻出本《峄山碑》,递给薛鸷:“这是我小时候临过的,是秦隶,你试试看,先练几个月看看成效。”

薛鸷翻了翻那书册,不太满意:“这什么符号,不好看,我想学你的字。”

“盖房前总要先打木桩,”沈琅说,“你们这里若要起屋舍,也总要先夯土铺石不是吗?你要真想把字练好,就不要急。”

“好吧。”

研好墨,铺平竹纸,沈琅开始教他起笔、收尾,他有意放慢了运笔速度,一共书写了三次,转头仰视站在旁边的薛鸷:“看懂了么?”

薛鸷信心满满:“懂了。”

说着他坐下来,接过沈琅手里的笔,刚要动,沈琅就用手背碰了碰他手肘:“悬腕,我刚才不是说过吗?”

看见薛鸷落笔的那一刻,沈琅叹了口气:“你不是懂了?”

薛鸷委屈:“这笔不听我使唤。”

“逆锋行笔,有什么可难的,我不是写给你看了吗?”

薛鸷越写手越抖,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要不是怕被沈琅骂,他早把这破毛笔折断了丢出窗去了。

写满了整一页纸,也挑不出一笔能看的,薛鸷的耐心已然告罄,他叹一口气:“唉,我这手怎么就不听使唤呢?”

沈琅道:“你落笔也太急,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下笔时要动脑子,你脑子呢?”

薛鸷放下笔,不高兴了:“你看,你又骂我,你和李三字写得漂亮,那是因为你俩是童子功,谁像我小时候那样,没吃没穿没人疼没人爱的……”

说着,薛鸷忽然福至心灵:“咱俩离得也太远了些,你方才写字,我都没看清,怎么能写好呢?”

沈琅看了眼挤在他身侧坐着的薛鸷,无奈道:“还要怎么近?”

薛鸷笑着起身,把他从木轮椅上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你这样写,我不是看得更清楚吗?”

腰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臂环扣住了,沈琅感觉到身后的人在偷偷嗅他的颈,他不喜欢有人凑在他后颈上,有种讨厌的、被侵略的和被凝视的痒。

他为此向薛鸷表达过很多次自己的不满,可这个人却从来不听。

自从沈琅病愈后,薛鸷就不怎么敢由着性子和他在床上乱来了,因此在鼻尖凑近到沈琅后颈上的一瞬间,薛鸷就控制不住地起了反应。

沈琅当然也感觉到了,他感觉到扣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臂顿时收得更紧了,喷洒在他颈后的灼烫气息也令他感觉头皮发麻。

“薛鸷。”沈琅的语调里有些恼意。

薛鸷深吸了一口气:“没事,不管它,一会儿就好了。”

沈琅挣动了一下,身|下的异物感很明显,完全无法忽视,他正要张口表达不满,却听薛鸷先一声开口道:“别动。你先别动。就好了。”

顿了顿,又沉声道:“你教我写一下我的名字吧,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该怎样写呢。”

沈琅于是只好无奈地提笔、蘸墨,在竹纸上写下“薛鸷”两个字,他问薛鸷:“是谁给你取的名?”

“是我大爹爹,”薛鸷的嗓音有些哑,“他去求乡里的秀才给我取的,他说鸷是凶猛的意思,我大爹爹从前希望我长大去从军,盼着我能当个将军、光宗耀祖,秀才说这像是一个将军的名,所以我就叫薛鸷了。”

沈琅看着他的名字,忽然低声:“鸷鸟之不群兮……”

顿了顿,才道:“薛鸷,你该去走正道。”

薛鸷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回应:“什么是正道?在我眼里,能让兄弟们吃得饱饭,对得起跟我上山的这群人,就是正道。”

他不愿意听,沈琅便也懒得说了,其实他不该说的,这个人是死是活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世上所有的匪都该死,他根本没必要劝他。

但是方才那句话是脱口而出的,沈琅管得住自己的脑子,可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算了别写了,”薛鸷抱着他站起来,“这屋里也太闷了,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松手,我不要你抱。”

薛鸷用脚拨开屋门,他把沈琅抱得很紧:“反正他们都知道了,没什么好遮掩的。而且我想带你去的地方要走小道,你那把椅子不好过去。”

他让沈琅靠在他肩头,薛鸷走路很平稳,沈琅伏在他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颠簸。铺面而来的是山上临近傍晚时所特有的、温凉的风,带着股草木被曝晒过后的清香,有种夏日清凉的气味。

沈琅忽然发现薛鸷在他屋门口搭的木架上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藤叶,层层叠叠的叶片下垂着不少密密麻麻的绿色花蕊。

薛鸷见他盯着那葡萄藤,笑着说:“再过两个多月就能结果了,去年咱们山上结的葡萄果特别甜。”

不等沈琅说话,他便又道:“后头山谷里有一处池塘,等莲蓬熟了,我带你过去采莲子吃。”

“莲子苦,有什么好吃的?”

“少见识,”薛鸷笑,“莲子老了才苦,才刚长成时吃起来是嫩生生的,好吃得紧。”

“等那荷花枯败了,塘泥里的莲藕也好了,洗干净后直接吃,就是清甜的,煮熟了做成藕羹或是熟藕,寨中兄弟们都抢着吃。”

沈琅低声:“我不吃那个。”

薛鸷“啧”了一声:“忘了你这小瘫子挑嘴了,莲藕多好吃啊,你怎么什么都不爱吃?”

“别叫我小瘫子。”

“以后不叫了。”

薛鸷带他穿过树荫,低矮的树木枝叶从他发顶上蹭过,沈琅看见日光穿过枝叶空隙落在薛鸷的脸上,斑驳的金色光影顿时在他身上流动起来。

“干什么这样盯着我?”薛鸷问。他的欲|望刚刚才平复下去,可怀里这个人的目光却让它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沈琅不看了,把脑袋靠在他颈窝上:“什么时候到?”

山路并不好走,更何况薛鸷怀里还抱着个人,他略微有些气|喘:“快了。”

穿过树丛草隙,眼前的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薛鸷带着沈琅爬到一个高高的干草垛上,草垛是松软的,沈琅的后背没有地方可以倚靠,因此他只能靠在薛鸷身上。

“你看。”

沈琅闻言抬眼望去,眼前是一小片树林,树上不知开的是什么花,密密麻麻的白颜色,活像是那绿叶枝上压满了雪,一瞬间就覆满了沈琅的视野。

他呆了呆,才问:“这是什么树?”

“流苏树。”薛鸷说,“前头垂丝海棠开的时候你正病着,那个也好看。”

“我平时觉得闷的时候就会来这儿,躺在草垛上,有花的时候就看花,没花的时候就看天上的云。”他一直盯着沈琅,注意着他脸上的神态变化,“好玩么?”

有一阵微风拂过他的发丝,沈琅盯着那片雪白的海,点了点头。

薛鸷笑起来:“我长这么大,也就是上回到你们南边去,才头一回看见海,海边风大浪也大,那场面和寻常起了风浪的河水还真不一样,差得远了。”

“是么。”

说着,薛鸷忽然想起沈琅的家乡在临安,于是问他:“你去海边玩过吗?”

沈琅摇头。

“为什么?”

“我们家离海远,况且带我出门也麻烦。”

薛鸷顿了顿,伸手揽住他的腰身:“其实我骗你的,海也就那样,不好看,风大时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看我们这的海其实也一样。”

“你们这里哪里有海?”沈琅问。

“这些流苏树啊,”薛鸷说,“风吹过的时候,这些白花就涌动起来,不骗你,真的和海差不多。”

沈琅眼角微弯:“你当我傻么?”

薛鸷也笑:“再不济明日我带你去看田里的麦子,风吹起来,麦苗真像海浪一样。”

“沈琅,”薛鸷忽地偏头在他额发上亲了一口,“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真的海。好不好?”

“嗯。”

第34章

五月初十。

前些日子, 薛鸷带着仇二又去了一次南边,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来回要比头一次足足快了三日。

因这次薛鸷是清晨时回来的, 李云蔚得了消息, 天还没亮便早早地开始张罗洗尘宴, 薛鸷前脚刚踏进寨门, 后脚便被拉进了聚义厅, 话叙三句, 便被灌了三盏烧酒进肚。

“大爷您快说说,”有人挤眉弄眼地笑问, “那南边的姐儿是个什么模样,比咱们这儿凝香榭里的姐儿还俊吗?”

又有人道:“下回再去就带上我呗,我也想去南边见识见识……啊!”

薛鸷不轻不重地在两人脑门上各甩了一巴掌:“瞧你们出息的!”

李云蔚也笑:“大爷二爷此行到南边是做大生意去的, 你们倒好, 满脑子只知道狎妓。”

薛鸷这一回来,匪寨中但凡头上有“官衔”的, 或是寻常在薛鸷面前得脸的, 都一一上来敬过了酒, 薛鸷略喝了几杯, 然后道:“我今日还有别的事, 意思意思吃几杯得了, 你们自去喝酒传令, 别戳在我这碍眼。”

众人这才笑着退下了。

土寇们疯闹起来,又是传花令, 又是划拳藏钩,男人们嗓门又大,吵得整个厅内沸反盈天, 震得薛鸷感觉时不时都有尘灰落在自己头上。

薛鸷向来喜欢这样热闹的氛围,因此也并没有制止他们,他举起酒碗,与仇二、李三各碰了碰,一碗酒进肚,他畅快地哼了一声。

“这一次去,路也走熟了,倒比上回多赚了不少银子。”

李云蔚:“看你俩回来时那脸色,我就知道。”

薛鸷一笑:“我回来路上就在想,如今寨里的银子有了富余,三哥,你看着明后日带人下山去采买些土石砖材和铁皮回来,我想让他们加固一下寨沿的围墙,再重修一下壕沟。”

李云蔚说了声“好”。

他顿了顿,才又开口道:“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说——约莫三四日前,隔壁狼枭岭的罗大当家死了,这几日他们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前日他们山头上的二爷差人传口信过来,想我们扶他一把,让他稳当坐上大当家的位置。”

“隔日他们三爷也递信来,也是要拉拢咱们的意思,我只回说寨中大爷不在,我一人无法决断,先就搪塞过去了。”

薛鸷回忆了一番,才说:“我记得他们山头的三爷是个狠角色。”

“是,都传说他们大爷暴猝是这位三爷的手笔,可也没证据。”

“太狠的人不好管,”薛鸷看向仇二,“二哥,过两日你带人去给他们二当家撑撑场面,不过你得和他说清楚,天武寨这次扶他上去,有两个条件。”

仇二:“你说。”

“一是他们后山上那块平地,我们天武寨要了,二是给他三个月的时间,让他把他们那位三爷弄死。”

不等仇二答话,李云蔚便问:“你要那块地做什么?”

“我想再买些马匹,让弟兄们闲暇时上那儿去练骑射。”薛鸷放下酒碗,忽然低声道,“听说朝廷如今在追剿南边的水匪海盗,剿灭了他们,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们这些山匪了,若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消息,总得警惕些。”

李云蔚点了点头,接着半开玩笑地看向他:“没想到如今连我们大爷也开始未雨绸缪起来了,从前我说这些,你还讥嘲我活得太小心。”

薛鸷微微一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再说咱们天武寨如今蒸……蒸什么来着?”

“蒸蒸日上。”李云蔚道。

“是了,蒸蒸日上。”薛鸷扫了眼厅内那些或站或坐的土寇,“寨子上下两千多条人命,谨慎些没什么不好。”

*

金凤儿提着漆红食盒推门进屋:“哥儿!”

他小跑着来到桌案边上,不等放下食盒,便急匆匆道:“我才刚看见大爷他们回来了,如今都聚在那聚义厅里吃酒呢。”

沈琅没什么表情:“是么?”

“哥儿不高兴吗?”金凤儿问,“大爷这回也去了怪久呢,连端午都没在寨里过。”

他没答话,只看了眼金凤儿手里的食盒,问:“今日又吃粽子?”

“不是。”金凤儿说着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碗碟摆出来:“今儿是妈做的槐叶冷淘和粉团,妈说这几日暑热,吃这个很解暑。”

沈琅接过那双木箸,却没有动筷,他轻轻搅了搅那碗槐叶冷淘,忽然道:“他怎样?”

金凤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哥儿问谁?”

“你刚才说回来的那个。”

金凤儿笑笑道:“大爷全须全尾回来的,哥儿放心。”

沈琅冷着脸:“谁担心他了。”

“是我说错话了,”金凤儿觑着沈琅的神色,小声说,“其实大爷对哥儿也算……唉,哥儿染上疫病的那段时日,大爷听了妈的话,还特地去庙里替哥儿给‘干娘’续上了香火呢。”

说着他忽然又轻轻叹了口气:“若大爷不是土匪就好了。”

沈琅却只是冷笑:“你当他是真心吗?”

“我这样的一张脸,又是这样的身体,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招致坏人觊觎,却不会平白无故的有人来……”爱我。最后两个字被沈琅轻轻吞进了肚子里。

他嘲谑地垂下眼,像在自言自语,“他怕我死,不过是担心以后夜里没人的床可上,没处泄|欲罢了。”

金凤儿不敢多言,怕沈琅生气,可心里又觉得他说这话太自轻,也太悲观,于是他犹豫片刻后,还是道:“或许……或许大爷对哥儿真有几分真心呢?哥儿这么好。”

“就是真有,”沈琅的声音忽地停顿,紧接着又笑了,那笑很轻慢,一点温度也没有,“他也只想把我困在这寨里,要我做他一时兴起的玩|物。就像笼子里剪羽的鸟雀。”

“这样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金凤儿听他这样说,慌忙道:“哥儿快别这么说……也怪我多嘴,不该提起这些的。”

沈琅没再应声,他低头吃了口冷淘,方才那些话,他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

昨日午睡时,他又梦见了薛鸷,醒来,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他想起那日自己从潮热中惊醒过来,浑身酸痛得活像是死过一回了,抬头却看见薛鸷正坐在榻沿上盯着他:“醒了?好点没有?”

沈琅才刚醒,没力气说话,因此只轻轻哼了一声。他嗅到这个人身上有一股香火的气味,和从前他在阿娘身上闻到的有一点相似。

“我才刚去这附近寺庙里烧香,从小到大,这还是头一遭,”沈琅看见他冲自己笑了笑,“我和佛祖说,沈琅此番若能大愈,就折我十年阳寿来换。”

这个匪头的眼神全然不像是在撒谎,沈琅哑着嗓子,声音发虚:“……大当家好慷慨,若到时果真折寿十年,可别怪在我身上。”

薛鸷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不总说像我这样恶的土匪合该短命么?都短命了,也不差这十年。”

顿了顿,他又说:“沈琅,别再生病了,我心里难受。”

沈琅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总不愿意相信这人说的是真话,可薛鸷的眼神太真了,真得令他心口发紧,逼得他连闭上眼,也能看见那双眼睛。

沈琅一直都很清醒,可唯独关于薛鸷的部分,他想不明白。他觉得自己该讨厌他,甚至该恨他,可他没法否认,和这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心其实是快活的。

和薛鸷待久了会烦,可不见时却又忍不住想念。

细想起那些亲密时刻,也不全是薛鸷在强|迫,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已经矛盾地同这个人一道堕坠在其中了。

这个发觉让沈琅不禁有些痛苦。他对谁动情也不该对这个匪。那日害他痛失怙恃、家破人亡的凶手是匪,将他囚困在这里的人也是匪。

他不该为了毒药丸上的那丁点糖霜放松警惕。

“吃什么呢?”

窗子忽然被人推开,沈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头,目光就撞上了薛鸷那张微微醺红的脸,他耳垂上仍扣着那半只碧玉耳环,沈琅注意到他的下巴上隐约冒出了一点泛青的胡茬。

薛鸷对着沈琅露出了一个笑,他故意拖着有些粘腻的尾调喊他:“沈琅。”

“愣什么,不记得我了吗?”

沈琅没说话,低下眼又搅起了那几根面条。

薛鸷推门进屋,他瞥了金凤儿一眼:“你出去玩会儿秋千。”

都不必他开口吩咐,只一个眼神,金凤儿就知道他要赶自己走了,他一边往门边走,一边小声告状:“哥儿这几日又不吃饭了,那一碗凉面,我看他搅和半天了。大爷,你管管他。”

说完,不等沈琅开口,金凤儿就迅速地退出去一步,顺手还把门关上了。

“又不高兴呢?”薛鸷走到他身后,俯下去伸手圈住他的身体,“我都不在,总不能又是我惹的你吧?”

沈琅:“你吃了多少酒,臭死了,走开。”

“哪臭了?”薛鸷偏头在他脸颊上很重地亲了一口,他笑着说,“我才刚回来你就对我大呼小叫的,岂有此理!”

“想我没?”他问。

沈琅没回应。

“我给你带了手信。”说着,他忽然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对金镯子,抓起沈琅的手,就套在了他一边腕子上:“上回出去,没看见好看的,这回进了铺子,我一眼就相中了这一套。”

沈琅抬起腕子看了眼,这是纯金的镯,金累丝的工艺,中间镶的血红珊瑚颜色也好,他稍一掂量,便知道这一对镯子大约值什么价钱。

“好看吗?”薛鸷打量着沈琅的神色。

“还行。”

他握住沈琅的腕,认真打量着:“大小也正好,你皮肤白,戴什么都好看。”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另一边手里又不知从哪儿拿了只金项圈出来,在沈琅面前晃了晃:“还有条长命锁呢,这也是成套的。”

沈琅看见那项圈底下坠了个长命莲花锁,工艺也很精巧,薛鸷给他戴上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心口有种莫名的酸,可一开口,却又是讥讽的语气:“你们寨里过着这样的穷酸日子,买了这个,大当家该不会把钱袋都掏破了吧?”

薛鸷替他整了整衣领,或许是吃了酒,他没听出沈琅话音里夹带着的那些冷刺:“倒也还没穷成那样,再说,这一回过去,也赚了不少银子。”

他说着,走到沈琅面前,盯着他左看右看,忽然傻笑起来:“你戴这个也好看。”

盯了会儿,又道:“这长命锁好像大了些,也罢,大了总比小了强,小了寒酸。”

他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便搬了个木凳坐到沈琅旁边,随后略有些轻浮地搂住了他的腰,他确实有些醉了,他想亲吻这个人的欲|望很强烈,想像狗一样拱着鼻子抵上去闻嗅他身上那股独有的味道,想抱着他在榻上酣睡,一直睡到天黑。

可他又舍不得就这样睡去,比起那些事,他更想听沈琅的声音,想和他对话,随便说些什么都好。

“沈琅,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

沈琅没看他:“没什么可说的。”

“我差点忘了,还有一个。”薛鸷醉醺醺地靠向他,“回来时我在路上看见有卖五色丝线的,想着要过端午了,就买了些,得闲时给你编了条长命缕。”

“我手笨,不是太好看,你将就着戴。”

他醉意上来了,抓着沈琅的腕子折腾了半天,却怎么也戴不好,于是便喊了外头的金凤儿进来。

金凤儿推门跑进来,打眼一看见那长命缕,脱口便道:“……真是巧了,哥儿前几日也给大爷编了条这个。”

薛鸷一愣:“给我?”

他抬头看向沈琅,后者不承认:“他胡说,我没有。”

“哥儿不是给我和妈都送了一条吗,下剩一条,哥儿叫我收在盒子里了,我以为是给大爷留的……”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问:“在哪里?”

金凤儿过去把木盒子打开,将里头那条端午索取来拿给了薛鸷,后者接过去,笑着问沈琅:“真是你给我编的?”

沈琅不说话。

于是薛鸷笃定:“就是给我的。”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可沈琅却仍旧沉默。

金凤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悄没生息地溜了出去。

“你帮我戴上吧,沈琅。”

沈琅一开始没有动,可迟疑片刻后,还是伸手替他系上了,薛鸷的掌心有些烫,等他系好后,就一把抓住了他即将要收回去的那只手。

“我不在,你心里有想过我,对吗?”

“对吗?”

“沈琅,又不说话。”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鼻头一痒,随后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薛鸷还没反应过来,沈琅倒先吓了一跳,匆忙地拿帕子往他鼻子上按去。

看见他的动作,薛鸷忽然笑起来。

沈琅:“你笑什么?自己拿手按住啊!”

“没事,这几日总顶着毒日头赶路,可能有些上火,”薛鸷用那帕子把鼻血抹干净,紧接着又没头没尾地说,“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你紧张我。”说着,薛鸷很突然地便朝他欺过来,然后重重地抱住了这个人瘦薄的身子,“你不说,但我能看见。”

第35章

北边山里的四季是分明的, 与沈琅记忆中一年四季总能看见绿颜色的临安不同,在这里只有春夏两季才能见到绿色。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倒是消减了几分夏日的燥热, 沈琅原是想出来看麦田的, 初夏时薛鸷背着他站在高处往下看过, 他喜欢那样漫山遍野的绿浪。

山风骤起时, 那一片绿色便会被推出层层浪脊一般的褶皱。沈琅伏在薛鸷背上, 很安静地看着风, 看着那一整片绿颜色,感觉自己的身体轻盈得就像是忽然腾空飘浮了起来。

也只有那一刻, 他可以什么都不想。

这一次再出来,底下的麦田已经由青转黄,麦穗变成了金黄带绿的颜色。

身后的金凤儿单手撑着伞, 斜斜地替沈琅挡去阳光, 他没兴趣看那些麦田,一转头, 视线便被不远处校场上的那些人影吸引去了, 他兴奋地小声叫喊:“哥儿你看, 他们都在那儿踢毬呢。”

沈琅一偏头, 金凤儿便将木轮椅往那边转了转, 然后抬起手指向那边:“那个是不是二爷?”

“大爷好像也在!”

沈琅知道金凤儿擅蹴鞠, 从前在家时, 他常听见金凤儿和仆婢们在后边院子里踢来跑去的动静,那些丫头小子多是比他也大不了几岁的半大小孩, 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闲不住,又怕他看见了不高兴, 因此便总避着他玩。

“你也去玩吧。”沈琅忽然说。

金凤儿打小便跟着他,沈琅知道他向来是爱玩爱闹的性子,如今却只能陪他一起,日日闷在屋里。

“我不去,也没什么意思。”

沈琅道:“你推我过去,我看你们踢。”

金凤儿很犹豫,他想凑这个热闹,可又怕把沈琅孤零零地一个人落下了:“那我和哥儿一起看。”

说着,他便推着沈琅来到了校场边上。

他刚带着木辇站定,沈琅便又回头轻声:“去踢两跑吧,我等你。”

金凤儿看了眼场上那群人,还是摇头:“我在这儿看着就好了。”

“你只说你想不想玩。”

沈琅盯着他眼,金凤儿说不了违心话,他犹豫着小声道:“……有点想。”

“那就去。”

金凤儿:“真的?”

“你再问,就是假的了。”沈琅说,“知道你球踢得好,快去给他们露一脚。”

金凤儿笑了:“那哥儿在这儿等着我,我踢一跑就回来。”

说完他终于往校场那边去了。

薛鸷在校场那端踢得正起劲,一抬头看见金凤儿到了跟前,他下意识地便往他来的方向看了眼,果然看见了沈琅。

“怎么抛下你们哥儿自己过来了?”他问金凤儿。

“哥儿叫我来踢的,我只踢一跑。”

校场上围着的全是年轻汉子,这样热的天气,除了这些有劲没处使的男青年,没人会愿意顶着毒辣的日头在这里踢毬。

沈琅远远看着那些土寇打着赤膊,个个脸上都是健康的黑红色,若一脚中了,所有人都要欢呼雀跃起来。

众人都在追着那颗皮革制成的圆球跑,弄得校场上一片尘埃飞扬。

在沈琅的目光里,同样赤|裸着上半身的薛鸷朝他这里走来了,沈琅看见他胸腹上淌着汗珠,在烈日的照射下,有一点闪光。

薛鸷一靠近他,脸上便有了笑意,沈琅只觉得他身上仿佛有一股热气,猝不及防的欺近让他的头有一点发晕。

“你怎么来了?”

沈琅诚然道:“我想看麦子,可是已经不绿了。”

顿了顿,他问:“你怎么不踢了?”

“我让金凤儿替我了,”薛鸷走到他身后,将他连人带椅子抬起来,转了个方向,“眼下日头正晒,你在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还白吃一嘴土,走,我们回去打双陆。”

沈琅:“我不要,你运气太好,掷的点数总比我大。”

“那咱俩弈棋。”

“我不和臭棋篓子玩。”

薛鸷笑起来,故意摇晃他的椅子:“你再说。”

这儿离沈琅的住所并不算远,两人说闹几句,也就到了。

屋前的葡萄藤下已结了果,还是青绿色的,随着山风轻轻摇动着。薛鸷把他从轮椅上抱起来,问:“要不要打秋千?”

“会摔。”沈琅说。

“不会,我抱着你。”薛鸷说着便抱他进到了藤荫里,然后在秋千上坐下了,他推着秋千往后退,紧接着又抬起脚,两个人顿时便在秋千上晃荡了起来。

“好玩吗?”薛鸷笑着问他,“我特意为你搭的,结果差点全让金凤儿那小子占了便宜。”

两人脸对着脸抱着,为了舒服一点,沈琅干脆把下巴搁放在薛鸷肩头。他感受着身体在半空中摇摆、晃荡,一开始还觉得有些怕,但因为薛鸷将他抱得很紧,所以他逐渐地也就放松了下来。

“高一点。”沈琅小声说,“我想高一点。”

于是薛鸷便一下后退到了秋千的极限,沈琅下意识地抓紧了薛鸷的手臂,他闭上眼,感受着夏日发燥的风拂过脸颊和发丝时的温度。

大约三个来回后,薛鸷听见沈琅贴在自己耳边,很轻地说:“好玩。”

他说话时靠得太近,薛鸷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你小的时候,家里人没给你搭过吗?”

“我小时候?”

沈琅想了想,随后很缓慢地:“那时候……我阿娘好像经常神神叨叨的,我父亲不常在家,祖母不喜欢家里吵,也不喜欢我。”

他的语气显得很平静,“后来我妈好像和祖母提起过,但我记得她那时脸色很差,还骂了妈,说‘搭那个做什么’,我想去求阿娘,但她似乎病了,总是躺在榻上不理人。”

薛鸷只手搂着他扁瘦的腰身,不说话,只是听。

“腿坏之后,那些人就变得很紧张,连窗户也只开一条缝,好像觉得我随时都会死。”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声音变得更轻,“没人再提过秋千了,金凤儿他们要踢毬,也不会叫我看见。”

说完,沈琅又有些后悔,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向讨厌向人曝露自己的脆弱,尤其是在薛鸷面前。在薛鸷沉默的空隙里,他感觉到了一种不安的羞耻,并且那种反胃的感觉随着薛鸷沉默的时长而显得愈发强烈。

好在薛鸷很快就开了口:“你想踢吗?明日我叫他们陪你。”

沈琅有些无语:“我怎么踢?”

“我推你跑。”

“有病。”

薛鸷忽然笑起来,沈琅问他“笑什么”,但这人不说话,只是笑,弄得沈琅觉得莫名其妙,或许是因为他的笑声太有感染力,没多会儿,沈琅也笑了。

他骂薛鸷:“你真的有病。”

秋千停下来,薛鸷双手忽地托住他的背,脸贴着沈琅的脸,突然不笑了:“你刚刚说那些,我心里好难受。”

“就忽然想到一个特别矮的小孩,脖子上顶着你的脸……”薛鸷顿了顿,才道,“我不会说,反正就是觉得特别可怜。”

沈琅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伸手摸了一下薛鸷耳上的碧玉耳环:“我把你送我的耳坠弄丢了。”

“什么时候丢的?”

沈琅:“那日看完荷花回来,就找不到了。”

薛鸷回忆了一下,那日他把这人拐去荷塘边上,可不只是看了莲花。两人到的时候已是傍晚,薛鸷褪去鞋袜,涉到水塘中去折摘莲蓬,他把剥好的莲子放在沈琅手心里,薛鸷不记得他吃了几颗了,只记得到后来两个人就倒在草地上吻作了一团。

天边已泛出了淡蓝色,这边离寨子虽远,可也常常会有贪嘴的土寇过来摘莲蓬吃。薛鸷觉得自己当时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不管不顾地便抱着沈琅在草丛里滚到了天黑。

好在一直都没有人往这里来。

要不是被恼急的沈琅打了一个耳光,再加上在他腿根处摸到了几个蚊子包,薛鸷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打算。先前这小瘫子有次就不知被什么虫咬了,身上起了一片红疹,用草药煮水泡了两晚才好,他怕这草丛里也有那种毒虫。

“或许是掉在荷塘边了,”薛鸷说,“我明日有空去找找看,若是找不到,我下回买一对更好的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