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薛鸷又抱着沈琅荡了会儿,沈琅很久都没说话,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呼吸也很平稳,安静的薛鸷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便小声问他:“要不要进去午睡?”
沈琅很轻地摇了摇头。
“还以为你困了。”
“薛鸷。”沈琅忽然叫他。
“嗯?”
“我要下山。”
薛鸷沉默了。过了会儿,才扯着嘴角半开玩笑:“你别总说这个,再有下一次,我真的会发火。”
沈琅又不说话了。
薛鸷侧过脸,在他侧脸上啄吻了一口:“我养着你不好吗?你在我这里,我疼你一辈子。”
沈琅忽然冷笑。
每次他这样笑,薛鸷都感觉像有一只绵软无力的拳头戳打进自己的心口,不疼,只是闷得厉害。
他不喜欢听见沈琅说起那两个字,每次他提起,薛鸷心里便会对他升起一股隐秘的恨意,或许那也并不算是恨。他认为沈琅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他留下他的命,带他回寨里,对他细心呵护,所以沈琅就应该完完全全是他的所有物。
沈琅每一次冷笑,他都想掐住他的脖子,质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呢?
可是这个人脾性太坏,一但惹急了就很难哄好,薛鸷很受不了接连几日,这个人都和看不见自己一样冷着他,所以尽管好几次那么想了,他却都没有都这么做。
他抱着沈琅回了屋。
把人放倒在榻上的动作有一点重,薛鸷就是故意的,紧接着他的右手探进沈琅那件棉质里衣的下摆,他故意地揉痛他,然后低下去啃|咬着这个人的唇瓣。
沈琅吃痛,却只是皱眉。
薛鸷讨厌他的沉默,于是那吻便愈发显得咄咄逼人,或许是存了些报复的心思,他几次有意地枉顾了沈琅的挣扎,直到把这个人吻得上气不接下气。
然后他伸手用指腹擦了擦沈琅嘴角溢出的涎|液,居高临下地笑:“你气也太短了。”
沈琅不说话,他试图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可双手却因为刚刚那个格外漫长的吻而显得有些绵软无力。
薛鸷再一次漠视了他的挣扎,因为方才的不愉快,他对这个人的爱怜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沈琅。”
他把着那个东西,不轻不重地蹭过沈琅的脸颊,一直抵到他唇边:“上次我在荷塘边帮你了,你也帮我吧。”
“好吗?”
他站着,所以沈琅只能被迫仰视着他的脸,那双眼睛居高临下盯着人看的时候,有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还有几分难以形容的恶劣。
沈琅不张嘴,于是薛鸷就掐着他脸颊逼他:“沈琅。张嘴。”
第36章
第36章
沈琅被呛得瞬间剧烈咳嗽了起来。
薛鸷掐住他脸颊的力道并没有松, 因为方才的事,沈琅支撑在榻沿上的手臂有些脱力,于是撑持着他上半身半立起来的力道便有大半都压在了薛鸷的掌心里。
“干什么?”薛鸷看着他被呛红的那双眼, 长睫沾染上了几分湿漉, 被眼皮遮去一半的眼眶里隐约泛着几分潮湿而晶润的光泽, “好委屈的样子。”
看见他这样, 薛鸷的心里顿时又有些发痒, 他轻轻笑:“别这样瞪我, 我并没有全放进去啊。”
说完,薛鸷便用自己的那方棉帕替他擦嘴, 沈琅垂下眼试图别开脸,却又被他使劲地给掰正了,略显粗糙的料子将沈琅本就被摩擦成朱色的唇瓣蹭得更红了。
“好了。”薛鸷在他唇上很轻地啄吻了一下, “擦干净了, 原谅我。”
沈琅沉默。
只要不高兴,这病秧子对自己似乎除了冷眼便是沉默。
这种极端的安静再度激起了薛鸷心里那股莫名的火, 有那么一瞬间, 他真想把这个人撕碎, 看看他这副冷淡的皮相里面, 究竟是不是空心的。
他宁可听他疼极时的痛叫, 也不愿意沈琅像现在这样沉默、冷淡。
薛鸷压着火气, 指腹忽然摩挲过他光洁白皙的下巴, 故意刺他:“沈琅,你连胡子都不长, 真不像是个男人。”
顿了顿,他又冷笑:“我听人说,只有皇宫里的阉人才是不长胡子的。”
薛鸷就是故意的, 他试图用话语来激怒这个人,他要他开口说话,骂也好、咒也罢,此时此刻,他只想用这样低劣的羞辱打碎他的冷漠与傲慢。
可沈琅的脸上仍然什么情绪也没有。
“哑巴吗,又不说话了?”
薛鸷真讨厌他这样,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拒绝和他沟通的模样,好像无论他对他有多好,也没法真的走到他眼里。
“我不让你走,难道不是为你好?你自己想想,下了山,你要怎么活,靠谁活?谁又能像我这样护着你?”薛鸷尽量放软声调,“别人看你这样,把你欺负了怎么办?”
“是不是?”
沈琅看也不看他,只是冷笑。
薛鸷皱了皱眉,再一次收紧了手上的力道:“沈琅,我真恨你这样。”
“我是不配你开金口吗沈琅?你是少爷,我是贱匪?”薛鸷突然觉得很挫败,他的声音冷下来,“你这样,真没意思。”
“说话!”
“我难道对你不好吗?”
薛鸷觉得眼前这人就像是一处深潭,无论他怎么拼命地朝他叫喊,也听不见一丁点回声。
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人逼疯。
就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沈琅忽然缓慢地伸手攀住了薛鸷的手腕,他终于肯抬眼直视这个匪首,对视的那一刻,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很轻很冷的笑:“很好啊。”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沈琅说,“你对我好,我也恨你。你要把我一辈子困在这里,不若一早就把我杀了喂狼。”
薛鸷怒极反笑:“你以为我真舍不得?我真要想找,这山上山下多的是健全的好人!”
“你去找啊。”沈琅面无表情地仰视着他,“大当家想要谁家的女儿,抢劫上来便是了,何必把心力浪费在我这种病瘫子身上,是吧?”
他话音刚落,薛鸷便猛地一松劲,沈琅顿时脱了力,一下摔倒在床褥上。
“我们好了那么久……”薛鸷的声音陡然轻了,“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大当家以为算什么?”沈琅支撑着身体,笑得很苍白,“不是为了我身下这口……牝,你也不会站在这里。说到底,你和我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罢了。”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沈琅。”薛鸷看着他那双眼,“我若只是为了这些事,我何必讨好你?把你关在柴棚里一样可以做!再不济,我叫郑婆婆替我说门亲事,没人愿嫁我,我就买个姐儿、买个小唱!你以为很难么?”
沈琅闭上眼,又不说话了。
薛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榻上这个人,心里闷得厉害。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拿这人毫无办法。
打一顿?舍不得,况且这病秧子是画在灯彩中的人,轻轻戳一下恐怕就要碎掉一半,他不敢像惩罚那些犯错的土寇一样对他。
骂一顿?可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羞辱却只像是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吼了半天,薛鸷想要听的话一句也没得到,反而觉得自己心里更堵了。
要是拿邵妈妈和金凤儿威胁他呢?薛鸷这样想着,忽然又气得冷笑了一声,眼前这人显见的是个面冷心也冷的主,他要真把那两个怎么样了,这小瘫子也未必会真的向他妥协什么,只是定要记他一辈子的仇。
薛鸷转过身,往屋门的方向走了两步,路过一只上放着铜盆的杌凳,他正愁心里的怒意没处使,一拨脚,便将这把凳子连同上边的盆一并踢到了墙上。
“我是瞎了眼,”薛鸷冷声道,“才看上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病瘫子。”
那榻上的人还是没回应,薛鸷干脆又往墙角那把木轮椅上踹了一脚,他此时怒上心头,也不知道要收住劲,那一脚上去,只听“咔嚓”一声,好像有什么地方断裂开来了。
他打定主意,这一回说什么他也不可能再伏低做小地主动过来求和了,这病秧子这样坏的脾气,兴许就是这么被惯出来的。
这样想着,他复又一脚踹开了门,站在外头候着的金凤儿差点因此被门砸到脸,还好他够机敏,才堪堪躲开了。
“大爷……”金凤儿偷偷瞥了一眼屋里边,悄声问,“又吵了?”
薛鸷眉心还皱着,嘴上却是满不在乎的口吻:“我不是让你替我么,怎么不踢了?”
金凤儿委屈道:“二爷他总针对我,我气不过,就回来了。”
薛鸷没说什么。
金凤儿又看了眼屋里闷声不响的沈琅,再觑一眼薛鸷那残存着怒意的一张脸,这两人吵嘴拌架是很寻常的事,但金凤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薛鸷在他们哥儿屋里打砸东西。
“好好的,怎么还砸了东西?”
薛鸷冷“哼”了一声。
看见薛鸷拔腿要走,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爷和哥儿怎么了?”
“你自己去问他。”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
薛鸷这回足有七八日都没过来。两人互相冷着,谁也没搭理谁。
沈琅那把木轮椅让他一脚给踢坏了,金凤儿去问了一圈,这寨中土寇大多只会些简易的木工,而这架特制的木辇结构太精巧,他们实在不知该怎样下手修理。
于是这些时日,沈琅便只能在屋里闷着睡。金凤儿看他整日躺靠在榻上,面上也没个笑模样,便提议要背他出去透透气。
但沈琅却摇头拒绝了。
李云蔚送给他的书他已看过许多遍了,翻来翻去也就是那些,没什么意思。
金凤儿在时,主仆二人倒是偶尔会闲聊几句,倘若金凤儿有事出去了,沈琅便只会沉默地倚在榻上或椅上发呆。
等入夜吹熄了蜡,沈琅便一个人躺在床上空熬,运气好的话,或许一夜就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的整觉,若运气不好,便只有熬。
半梦半醒时最容易发梦魇,有时为了逃避那些画面,若不到困极了,沈琅宁可不闭眼。
这几日他常在梦里看见的人是祖母,沈琅关于她的印象已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之后,老太太的身体便迅速地衰竭了下去,只要醒着,不是哭叫便是胡言乱语。
他记得那日老太太贴身的大丫头红着眼跑来对他说:“老夫人吐了好多血!哥儿快去看看吧。”
沈琅麻木地让她推着自己去了。那时他感觉自己的心是空的,听闻老太太已到了弥留之际,他的反应就像是听见今夜要下雨那样寻常。
掀帘进屋,沈琅闻见了一股熏人的药腥气,伴随着一股隐隐约约的、木头腐败的陈腐气味,架子床的幔帐里探出一只枯老干瘦的手,上上下下,似乎在试图抓住什么东西那样抖动着。
“明、明儿。”
沈琅让身侧的丫头掀开半面床帐,老太太半睁着眼,看见是他,喘气声顿时更重了,有个小丫鬟一边哭泣,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唇角溢出的血沫。
哪怕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老太太依然用那种仇恨的目光瞪视着他,她的声调古怪,活像是脖子上漏了个洞:“都……是……你。”
沈琅没出声,只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她说,都是你!
我拼死生下了三个儿子,统共就活了明儿一个,是你克死他的。
为什么你不死,为什么你还不死呢?老太太口齿不清地骂,沈琅看见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他听人说了,这一次走船,原只有沈皓明一人去的,只是卢绡云不知从哪里听得了消息,说那金陵城外有一座大庙,里头有个方丈,手里有治瘫的偏方,她怕只沈皓明一个人去求药,显得不诚心,因此便起兴一道去了。
沈琅有时候总忍不住想,若是他早放下了,不那么逼她,或早早地就死了,说不定她也遇不上这一劫。
老太太仍在咒骂,沈琅扯过丫头手里的布帕,然后用手隔着帕子捂住了那张不断张合的嘴。
“别吵了,”沈琅很温柔地低声道,“你要死,就安静地死。”
……
屋门突然“吱嘎”了一声,逼的沈琅从回忆中惊醒。
抓住桌沿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猛地转头,看清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是仇二。
不是薛鸷。
这人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金凤儿方才去厨下拿午饭了,眼下屋里只有沈琅一个人在。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仇二终于动了,他缓步走到沈琅面前,然后朝他摊开手心:“这是不是你的?”
沈琅垂眸看了眼,仇二掌心里放着的是他丢失的那只碧玉耳坠。
“你在哪儿捡到的?”他问。
仇二没好气地:“我哪记得了?不知道哪个草堆里看见的。”
“你要是不要?”仇二又说,“不想要,我就拿去丢了。”
沈琅的眼神在那只耳坠上停了停,好半晌,才终于伸手去拿。他动作时,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划过了仇二的掌心。
仇二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痒,他皱了皱眉,倏地便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多谢。”
见他神情诡异,沈琅随口客套道:“要坐下吃盏茶吗?”
他以为按照仇二的个性,听见这句话,约莫只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不用”,然后转身就走,可谁知他竟然真的在他对面坐下了。
“那个叫什么金什么凤的上哪儿去了?”
“厨下。”
见沈琅并没有要给自己倒茶的意思,仇二干脆自个伸手去拿茶壶,可倒出来,里头却只有凉水。
“茶呢?”他问沈琅。
“要等金凤儿回来现点。”
仇二看向他的眼睛,只半刻,便又挪开了目光:“三哥常说你这里的茶水好吃。”
“是吗?”
仇二沉默地喝了一杯水,随后又自顾自地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两人之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好在在仇二把茶壶里的凉水彻底喝完之前,金凤儿就回来了。
看见仇二在屋里,他像是吓了一跳,面上略微有些怔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正常:“……二爷怎么来了?”
“他捡到了我的耳坠,”沈琅道,“二爷好意送来,你快替他去点杯茶来吃。”
金凤儿于是放下食盒,又是碾茶又是候汤,很是忙活了一通。
沈琅以为仇二会等得不耐烦,可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话,只在金凤儿上茶时轻“啧”了一声:“有这闲功夫,一亩地都耕好了。”
紧接着,他端起那茶盏,一口气喝掉了半盏。
金凤儿吓了一跳,忙道:“二爷仔细茶烫。”
仇二拧起眉,茶水确实烫,可他偏偏又装成个没事人一样:“什么茶,难吃死了。”
说罢他放下茶碗,便要起身。
临走时,他忽然在沈琅身侧停住脚步:“那谁,耳坠记得收好。”
沈琅看他一眼。
“我知道,这个是大哥送你的,”仇二说着顿了顿,憋了半天,才终于道,“以后别再弄丢了。”
第37章
炎夏六月。
一场阵雨过后, 山林间便蒸腾出了几分溽热暑气。
薛鸷已十来日没踏进过沈琅的屋子,昨日听见李三偶然提起:“这几日暑邪伤人,我听人说沈琅好像又病了, 你知不知道?方才见他妈在熬乌梅饮, 我还去讨了一杯吃呢。”
薛大当家听见“沈琅”这两个字, 便皱起了眉, 他冷声道:“别和我提他。”
他当时忍住了没追问, 算是在李云蔚面前保全了几分面子, 可等夜里回了住所,躺在榻上的薛鸷却又翻来覆去地想起了那个人。
他几次起身穿衣, 可每次走到半途,却都又折返了回去。
那样坏的脾气,那样冷的一颗心, 这么多天过去, 那人甚至连叫金凤儿过来递个口信都没有……干脆一病死了倒好!
薛鸷这样想着,干脆又解衣回到了榻上, 死闭着眼, 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晨起时薛鸷是被一阵突然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听见声响, 心跳兀地错了一拍, 掀开被子便跳下床去开门, 房门“砰”一声打开了, 他看见外边站着的人是仇二。
“什么事?”他问。
薛鸷上一刻还在梦里, 听见敲门声,脑海里莫名便浮现出了沈琅出事的情状, 直到此刻站在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到底有多快。
见他来得这样急,脚上连鞋履都没顾上穿, 仇二愣了一下,才道:“三哥说打南边送过来一封信,我也没听全乎,只知道好像是李崧兄那边送来的。”
薛鸷脸色有些不好:“他送信来,有什么要紧,左不过是问候近况,再吹嘘几句罢了,犯得着一大早来砸我门么?”
仇二没察觉到他的语气变化,只道:“三哥说要紧,还叫我赶快过来叫你,不然我白跑过来做什么?”
知道不是沈琅那里出事,薛鸷的心跳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回身穿戴齐整,然后跟仇二一道去了李云蔚那。
屋里李云蔚一手捧茶,一手拿着信件,见薛鸷和仇二一前一后地进来,忙叫落后一步的仇二把门关好。
“李崧那儿怎么了?”薛鸷张口便问。
李云蔚开门见山:“前一阵子,朝廷不是派兵说要‘剪除夷寇’吗?那批兵马击退了红夷,便往后方开始剿灭水盗,李崧他们的寨子,因为有回使火药围攻了载着贡品的官船,让上边的人注意到了,于是这回首当其冲便被围剿。”
薛鸷皱眉:“李崧死了?”
“没,”李云蔚顿了顿,又道,“他说自己带着他妹子逃出来了,如今正东躲西藏、无处安生,写信说想到咱们这里来避避风头。”
李崧同李云蔚是本家人,又曾经是薛鸷的邻居,两人幼时常玩在一块,他家长辈从前也常常会帮衬着薛鸷家里,李家举家迁到南边那会儿,薛鸷心里还很是难受了一阵。
他本就是极仗义的人,只略想了想,便对李云蔚道:“这信先不要回,他如今顾着东躲西藏,未必能收得到回信。他若果真千里迢迢地来投奔咱们,到时咱们收留他和他妹子就是了。”
李云蔚叹了口气:“那寨子他是头儿,朝廷此次没能活捉他,官府和守城兵士眼下没准正拿着画像寻人呢。”
“那也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我不是说这个,我意思……”李云蔚顿了顿,看向薛鸷,低声道:“是怕咱们惹祸上身。”
薛鸷自然也想到了这个,如今风头正紧,他们寨子连派下去劫道的人都少了许多,这一月来,肉票生意更是能不做就不做。
“到时候看看吧,毕竟是旧相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说完话,三人就在李云蔚房内吃了早饭,之后便各忙各的去了。
薛鸷领着两只巡山小队到狼枭岭后山的一片草场上训练骑射,等到练完回寨,已是下午申时初刻了。
练完骑射,薛鸷只觉得浑身湿黏,好在院内早有小土寇备好了两桶清凉的泉水,大热天的,也不必特地烧热水来和。
薛鸷草草用皂荚膏冲洗干净身体,换上了干净的常服,原想再去校场上看一眼,谁知刚走到一半,脚下却不受控制地绕到了沈琅房前。
他在那熟悉的屋门口踟躇了会儿,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当日自己放下的狠话,回回两人闹僵了不说话,总是他先低头,放软身段求和。
如今又是自己眼巴巴地过来了,薛鸷觉得自己总这样,容易被那个瘫子瞧不起。
他站在门前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悄没生息地绕到窗下往里瞧,那窗子只被抬起了六七寸的高度,薛鸷做贼似的,透过那道缝隙,偷偷地往里张望了几眼。
屋里有些昏暗,沈琅似乎正躺在榻上睡着,而金凤儿就拿了把椅子坐在榻边,手里的蒲扇轻轻摇动着,然后又渐渐慢了下来。
薛鸷看见他另一只手托着腮,时不时点一下脑袋,大约也快睡着了。
于是他又绕回门前,推了一下门,却发现那门被人从里边用门栓挡上了,他就算用钥匙也进不去。
薛鸷再度犹豫片刻,干脆抬手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他只好又绕回到那窗子底下,小声喊:“金凤儿。”
金凤儿没动静。
薛鸷只好耐着性子又喊了他两声,他才突然抖了一下,目光茫然地往窗户那儿看了过来。
金凤儿认出了薛鸷的眼睛,忙轻手轻脚地拿起门栓,走出去,小声道:“……大爷。”
薛鸷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往里屋榻上瞟了眼,然后压低声音问:“他在睡?”
金凤儿点头:“这几日天太热,哥儿好几夜没睡好,中午吃了妈送来的归脾汤才睡下。”
他看着薛鸷,顿了顿,才道:“大爷好久不过来了。”
“我不来,他只怕更高兴。”
“不是的,哥儿心里是有大爷的。”
薛鸷冷哼一声:“若真有,他怎么不叫你来传话,向我求和?”
金凤儿硬着头皮开口狡辩:“哥儿他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其实嘴硬心软,大爷哄他两句,也就好了。”
薛鸷没回应,默了会儿,才小声问他:“我听说他又病了?”
金凤儿道:“只是这两日略微有些伤暑,妈做了些乌梅饮、香薷饮之类的送来,哥儿吃了后已好些了。”
“还不到大热的时候,他也太娇气。”
薛鸷这样说着,手里却一把抢过金凤儿拿着的蒲葵扇,转身就从金凤儿身后的门缝处挤了进去。
他悄没声儿地在沈琅床边站定,这人看上去比天冷时还要更消瘦了些,脸颊上被咬了一个蚊子包,呈现出不规则的圆肿。
离近了,薛鸷觉得自己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想念便更深了几分,他想伸手碰一碰这人的脸,却又害怕把他吵醒。
薛鸷霸占了原本属于金凤儿的凳子,坐下来凑近了看,他才发现沈琅的脸睡得有些发红,鼻尖上似乎还有一层薄汗。
这屋里有些闷热,于是薛鸷便摇起了手里的扇子,他是很怕寂寞的人,可坐在这屋里摇了大半个时辰的扇子,薛鸷却也没觉着烦。
他有些痴迷地盯看着沈琅的那张睡脸,这人也就睡着了,才会显出几分乖顺模样。过了会儿,他又盯向了沈琅眼尾处的眼皮上的一点浅痣,不知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薛鸷之前好像没见过。
正当他忍不住用指腹去蹭那点浅痣时,睡梦中的沈琅忽然醒来了。
他半睁着眼,对上了薛鸷有些僵硬的视线。
“醒了?”
“嗯。”
“还要不要睡了?”薛鸷的语气淡淡的,“听金凤儿说,你这两日都没睡好。”
沈琅撑起上半身,靠向了身后的隐囊,他透过窗缝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已经隐隐有了暮色。
“不睡了。”
两人十来天都没说过话,如今再对上,不免有了几分尴尬。
沉默半晌后,两人忽然异口同声。
薛鸷:“我错了。”
沈琅:“你几时来的?”
薛鸷摸了下鼻子:“大约是申时两三刻。”
顿了顿,他又道:“别不说话了,我们和好吧。”
沈琅没说话,薛鸷就腆着脸去碰他的手背,然后轻轻握住、又陡然抓紧。
两个人的手心都烫,薛鸷用另一只手探进他衣摆,他身上没什么汗,但脸还是红的,薛鸷碰了碰他额头,没有发烧:“脸怎么那么红呢?睡醒了还红。”
沈琅轻轻吐出一个字:“热。”
薛鸷于是又拿起那把蒲扇朝他扇起来:“你怎么又怕冷又怕热的?”
“不知道。”
沈琅其实觉得这里的夏比临安的夏要好熬一些,雨没那么多,人也不总像是浸泡在潮热的雨雾里,闷得喘不过来气。
“这些日子都没看见你出门,”薛鸷说,“不想看见我?”
沈琅看向他:“你把我的木辇踢坏了。”
薛鸷脸色一僵:“真坏了?怎么不找人来修?”
“没人会修。”
听见他这样说,薛鸷顿时觉得心口的位置有些发涩:“……那你就这样一直躺着啊?”
沈琅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我也不能飞着吧。”
薛鸷笑了,然后嘴角又放了下来:“怪我混账,火气一上来,脑子也管不了我那只脚。”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明日就叫人把它抬下山去找梓匠。”
沈琅又不吭声了。
薛鸷伸手捧住他那张脸:“原谅我了没?”
沈琅垂着眼不看他。
“你看你,”薛鸷嘀咕着说,“看着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脾气却大。”
“那日那两位郎中也说了,你肝火旺、气性大,若是恼恨了,吃下去的什么药什么汤都要吐出来,你这样,身子怎么能养得好?”
“不说这回的事,就说咱们之前,就算你也有五分错,你也从来没认过,我若不来服软、不做小伏低,恐怕你我从今以后就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薛鸷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表述的悲伤和委屈:“也不能总这样,你也该顾顾我,总不能只欺负我。是不是?”
沈琅想过很多,困在屋子里哪都不能去的这十来天里,他把能想的都想了,或许他真的一辈子也找不到机会逃走,真的只能留在这里了。
然后呢?靠薛鸷给他的爱和怜悯活着?爱当然是有用的,薛鸷爱他的时候,可以忽略他身上所有的缺陷,一切矛盾也可以暂时被抛到脑后。
可是爱也是短暂的,真心虚无缥缈。这个匪头虽肯在自己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其实总是向下的。
他疼自己时,就算他甩脸子、闹脾气,甚至是无理取闹,也不过就像是猫儿狗儿不给摸不给抱。一旦日子久了,或是他又找到了新欢,那么所有的疼惜都会烟消云散。
沈琅不信他,也不愿意信他。
第38章
从季夏六月一直到七月末, 沈琅与薛鸷两人几乎每日都腻在一块。
薛鸷讨厌有事没事就揣着一本棋谱过来找沈琅对弈的李三爷,偏偏沈琅似乎还挺喜欢和他玩的,两人若碰在一起, 就总爱说些薛鸷听不懂的话。
为此, 薛鸷只要得闲, 便也装模作样地拿着本棋谱过来向沈琅讨教, 这黑白棋子与棋盘上纵横十九道的规矩他已经明白了, 只是他学得晚, 又有些缺乏耐心,忍不住便要冒进吃子, 等反应过来时,便已经被沈琅的白子围困,逃脱不得了。
沈琅硬着头皮同他下了两日, 发现这人根本就是个不爱动脑的臭棋篓子, 连输了这么多局,也不见他有什么长进, 只肯把脑筋动在怎么不动声色地对他动手动脚上。
于是沈琅后来也就不大乐意和他玩了。
薛鸷自然也发现了, 自己对这围棋根本就不感兴趣, 但为了挤走李云蔚, 他还是煞费苦心地想了个法子——叫李三去专门的书肆里买些兵法兵策回来。
这些书是“末技”, 又被官府严格管控, 普通书肆里是寻不着的, 好在他们天武寨里多是三教九流之辈,乱七八糟的人脉关系倒也不少, 最后终于还是在私人藏家那里高价收了几本回来。
薛鸷不喜欢那些佶屈聱牙、无聊透顶的文章,却唯独对这些兵法谋略颇感兴趣。
得了书,他就更找到了借口, 每日一得空便过来纠缠着沈琅,要他把书里写的念给自己听。至于那黑棋白子,便被薛鸷假做将帅兵卒,在棋盘上照沈琅念的推演起来。
薛鸷喜欢这个“游戏”,沈琅倒也不讨厌,每日午睡起来,两人便在棋盘上摆棋推演。后来兵书念完了,两人干脆就丢下书册,在棋盘上摆出州县,到最后谁占的城池最多,谁就算胜。
两人为此也经常拌嘴吵架,一开始总是沈琅略胜一筹,到后来,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总能走出一些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的打法,他也渐渐在这场棋盘推演里落了下风。
薛鸷终于压过他一头,看向沈琅的眼神顿时一亮:“我听三哥常说,‘术业有专攻’,是不是这个意思?”
“嗯,”沈琅把代表己方将领的那枚锤形漆木双陆棋放到他手心里,“薛大将军好厉害。”
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腕,然后挺得意地笑道:“沈帅这句话,我很同意。”
除了棋盘上的消遣,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比食欲更旺盛的便是情|欲,许多个蝉鸣聒噪的夜晚与午后,两人都在沈琅那张潮热而闷不透风的睡榻上交|缠在一起。
某天沈琅忽然惊觉,自己似乎已经逐渐习惯了每晚枕边都多一个人,习惯这人如同疾风骤雨一般落在他身上的吻、他粗蛮而急躁的拥抱、指上粗糙的茧抚蹭过他身体时的温度。
在这个漫长而又短暂的夏日里,沈琅再也没有失眠过,他总在极度疲倦的状态下昏昏沉沉地睡去。有时候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那交缠在一起的呢喃低语、喘|息咒骂究竟是属于薛鸷还是属于他。
二人就像两只本不相干的蛛蝥一般,因缘际会,原本该是各织各的网,谁知其中一只却把网织得太大,将另一只连蛛带网全都给吞没了。
沈琅不耐热,于是薛鸷就给他摇了一个夏天的扇子,只要他说疼,这个人就会立即从勃|发的欲|望里停下来抱住他。好几个意识恍惚的瞬间,沈琅很想就此沉湎下去。
倒在薛鸷怀里,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有时候沈琅想,他这一世也无法像寻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和薛鸷这段露水情缘,也算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尽欢就是了,他不会有身孕,也吃不了什么亏。但要是真动心动情,那就太傻了。
八月初旬。
这日,七八个流民模样的人来到了天武寨其中一座山头的山脚下。
守在路旁预备劫道的小土寇们见他们衣衫褴褛,也懒得搜身,原打算直接放他们过路,却见其中有一青年男子忽地朝他们这边抱拳作揖。
随后那人便开口问道:“我姓李名崧,打南边过来,听闻你们此地有一山寨名号‘天武’,好汉们可知道?”
小土寇道:“正是我们寨子。”
“那可巧了,”那人笑起来,“我与你们寨里的大爷原是旧相识,与你们那位李三爷是本家人,论起来,他要喊我一声表弟。”
那小土寇将信将疑:“你可有信物?”
那汉子立即便叫人送上来几封书信,让那几个小土寇过目:“这是你们三爷这些年寄来的书信,你们拿去认一认,就知道了。”
这几个劫道的土寇也不认字,更辨别不出李云蔚的字迹,于是只好派了一个小土寇拿信回寨验明。
如此一来一回,才总算确认了这些个“流民”的身份。
多年未见,薛鸷先是命人带几人去沐浴更衣,随后又和李三张罗着叫人摆起宴席,在寨里收拾出他们住的地儿。
这些人濯洗去面上脏污,换下褴褛衣裙,除了都有些消瘦之外,与普通流民看起来还是有所区别的。
酒桌上。
那李崧在薛鸷身旁落座,一把揽过他的肩,先是狠狠地拍了拍,然后才红着眼道:“阿鸷,算起来咱俩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你小子也变模样了……高了,也壮了。”
故友重逢,薛鸷心里也觉得感慨:“你们当年走得太突然,我当时心里还很是难过了一阵。”
“到底根在这儿,我才进到豫州地界上,就觉得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李云蔚在旁低声问道:“李崧,你爹娘呢?”
李崧面色一僵,过了会儿才道:“他们年纪大了,那夜没跑出来,被那些狗娘养的给活捉了!”
“你逃了,那些兵肯放过你?”
李崧冷笑一声:“他们寻了几日没找到我,害怕上边怪罪,便随便挑了个人顶上,行刑那日,我也在人群里,看着我爹娘……”
他忽然拍了一下桌案,眼泪猛地从眼眶里滚砸下来,坐在他身侧的年轻女子也用衣袖挡住脸,低声呜咽了起来。
“不说这个了,”薛鸷往他面前的酒碗里倒满酒,“人死不能复生,你和你妹子能逃出来,也算大幸了。”
仇二也上来和他碰碗:“吃酒,李崧兄。”
李崧把满脸涕泗用袖子一抹,端起面前的酒碗便一口咽了个干净,看向薛鸷时,他眼里仍有泪光:“我们东躲西藏了这些时日,夜里都没敢睡个整觉,就怕什么时候脑袋就从脖子上掉下去了。寨里统共千百个人,就跑出来这几个……”
桌上有个跟李崧一道来的中年汉子闻言也咒骂道:“那起狗娘养的贱人!还有那姓宋的狗官,亏咱们为他干了这么多脏事,那什么狗屁将军一来,他立即就把咱们给卖了!”
“若不是他,咱们也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众人你一碗我一碗,很快个个都吃得面红耳赤、眼神迷离。
薛鸷也有了些醉意,对于李崧的遭遇,他心里有种兔死狐悲的感伤。只是若有朝一日被围剿的是他们天武寨,他绝不会抛下这些弟兄独活。
只是这些话他并没对李崧说。
他们聊过去,聊曾经在南边绑票劫财、眠花宿柳的逍遥,末了那李崧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其实做匪也没意思,那时候是逍遥快活了,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也只有你薛鸷仗义,肯收留我们。”
“说来都可笑,那海州地界上原也有些七零八散的匪帮,里头有一个,当家的姓胡,和我们也算是同盟兄弟,那当家的几次求娶我这妹子,我都没答应,谁知我们一遭难,他们便立即避之不及,我原想将妹子托付给他,他竟还给脸不要脸了!”
他话音刚落,便有个跟他一道来的汉子接口道:“说起来……当家的,你不是说过,咱们雯锦姑娘同这位薛大爷,从前曾订下过娃娃亲么?”
李崧像是才想起来一般,一拍大腿:“你说我这脑子,怎么把这茬给忘了!阿鸷,你如今娶亲没有?若有了,也无碍,我这妹子脾性温顺,你收她做个二娘也是好的。”
薛鸷眼皮一跳,并没有去看李崧身旁那个侧着身子躲羞的年轻女子:“那都是长辈从前信口胡说的,哪里正经订下了?”
李崧揽着他的肩,和他碰了碰酒碗,随后又挤眉弄眼道:“我这妹子生得俊俏,又孝顺懂事,这些年,也是被我这个做兄长的给耽误了。才搬去南边那几年,她可常常和我念起你来。”
“说真的,我家当年要没搬走,你俩指定已经成了。”
其他汉子也起哄:“男人么,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薛兄这样为难,莫不是嫌我们雯锦姑娘配不上你?”
在这些人眼里,纳个夫人并没有那么多讲究,三媒六聘那些俗礼尽可免了,做的正式点,也就是挂几块红绸,摆几桌宴席,让寨中弟兄们认过脸,便算是礼成了。
李崧有些喝大了,端起酒碗盯着薛鸷:“阿鸷,崧哥一来,白送给你这么一个好妹子,你若不要,就是不给哥面子了。”
眼看他被架的下不来台,李三刚想开口说话,却听一直没什么动静的仇二忽然出声道:“我大哥他有人了。”
“有夫人了?”李崧问,“怎么不请出来见见?”
薛鸷:“他身子骨弱,也不习惯这些场合,我没叫他来。”
李崧道:“这不正好,我这妹子,旁的不说,只说这身子骨,一年到头也不见她有什么头疼脑热,岁数也正好,正是好生养的年纪,况且她脾性温顺,定能同你那位夫人和睦共处。”
薛鸷不知该怎样说,憋了半天才道:“他脾气不好,我也没那个打算……”
他话音未落,坐在李崧左手边那个女子,便突然起身,掩着面跑出去了。
李云蔚忙叫侍菜的孙闻莺追出去,然后张口去劝那面色微变的李崧:“表弟,大哥并不是嫌你妹子怎样,我说实话,他若是个好女色的,屋里说不准连八娘九娘也有了,如今好容易相看上这一个,正热辣辣的好着呢,你要嫁妹子,不如看看我们仇二哥。”
仇二听见,神色立即僵硬了:“我不要。我自己一个人好着呢。”
厅内气氛顿时又冷了下来。
李云蔚见状忙道:“若表弟不嫌我年纪大了,把妹子许给我,岂不是亲上加亲?”
李崧的面色终于和缓,他呵呵一笑:“方才是我唐突了,谁知道咱们阿鸷,如今都当了大王,还这样老实。”
薛鸷重重地拍了一下李崧的后背,他隐约能猜到李崧心里在想什么:“李崧,咱俩是一道长大的交情,你爷娘也有恩于我们家,我阿娘过身那年,脚上那双莲花寿鞋,还是你娘替她绣的,那些事,我一点都没忘。”
“如今你回来了,我怎么对仇二和李三的,也就怎么对你和你妹子,你妹子往后若有看上的人,我也给她备好彩礼,不叫她受委屈。”
他这话说的真诚,李崧登时脸一红,也回拍了一下他后背,终于道:“我只怕白吃白住你的,会叫你们瞧不起……”
“都是兄弟,说这些话做什么?”
第39章
李崧他们上山后的第二日, 金凤儿便在二牛与禾生那里听得了昨日这些人在酒桌上说的话。
回来路上,金凤儿心里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和沈琅说,谁知才刚一进屋, 这嘴就不争气地先脑子一步开口道:“哥儿……方才我听二牛说, 咱们寨里昨日又来新人了。”
天武寨的规模一直都在扩大, 寨里偶尔来几个新人并不奇怪。今日一起来, 天就阴阴的, 因此沈琅也懒懒地半倒在桌案上, 脸靠着手臂,正在一张竹纸上随意涂画着什么。
金凤儿上前偷看了一眼, 只见那纸上勾出了一个靛青色的狼头,很眼熟,他又多看了两眼, 才终于反应过来——
沈琅是在画薛鸷胸口处的那一块刺青。
“来了很多么?”沈琅问。
金凤儿想了想:“好像说是有七八个, 里头只一个是年轻女人,剩下的全是汉子。”
愿意一道跟上山的女人很少, 新入寨的小土寇, 就是有了家室, 也大多不会把人带到山上来, 为了不牵连家人, 他们只偶尔年节时才会回去与亲人聚一聚。
“这些人据说原先也是做匪的, 让上头派兵给剿了老窝, 迫不得已,才来这里投奔咱们大爷。”金凤儿又说, “昨日在洗尘宴上,那落难的匪首,非说要把他那妹子塞给大爷做二娘呢。”
沈琅手里的紫毫笔微微一顿, 沉默地看向那张画。
金凤儿生怕因为这事,两个人又不好了,于是立即又替薛鸷辩解道:“不过我也听说了,大爷压根就没答应,是那个匪首和他妹子巴巴地贴上来,大爷当时就没搭理她。”
“那女人年纪多大?”
“……说是正值桃李,”金凤儿顿了顿,又道,“他们说大爷和她幼时是邻里,好像还订了什么娃娃亲,我略听了一耳朵,也不知是真是假。”
沈琅没再追问。
到了夜里,薛鸷照例带了宵夜过来与沈琅同吃。
这病秧子嘴太挑,脾气又坏,谁的话也不肯听。再加上他这些日子又忙起来了,也没顾得上放颗千里眼在这儿盯着沈琅吃饭,因怕他脸上好容易才喂出来的那点肉又下去了,于是薛鸷便只好日日都带宵夜来骗他吃。
他把食盒放在桌案上,里头共两碗菜:一盅黄熬山药鸡、一碗鸡汤肉圆子。
沈琅只扫了眼,便道:“又是这些,我不吃。”
“多少吃几口,”薛鸷哄他,“再不济,你把汤喝了,剩下的我吃。”
“不要,汤更腻了。”
“十口,”薛鸷轻车熟路往他嘴边递汤匙,“吃完我就不烦你了。”
沈琅还是不愿意吃。
“八口,不能再少了。”薛鸷看着他,“这小母鸡是炖烂了的,也没放那些味重的药材,那肉丸子是猪前腿上的瘦肉,没一点肥的,真不腻。”
沈琅总算被他说的勾起了几分食欲,但他确实不饿,于是讨价还价道:“五口。”
“七口。”
“那我不吃了。”
“得,”薛鸷无奈道,“六口总成了吧?这数听起来总比五好些。”
沈琅勉强同意了。
薛鸷一向很怕他吃东西,总是磨磨蹭蹭的不说,每次一口肉都要嚼好半天,若是吃到一半,吃出了什么他不满意的味道,那么不仅嘴里的那一口他要吐掉,剩下的他也不会再碰了。
他看着沈琅慢吞吞地嚼着那半颗肉圆子,也不敢催,嘴里说道:“再过十来日就是中秋了,昨日三哥带人下山采买了些新鲜布匹,我让人给你裁了两身新衣过节穿。”
顿了顿,又问:“过两日他们要做月饼,你喜欢什么口味?”
沈琅把嘴里的食物咽了,才开口道:“不喜欢,那个太腻,我宁可吃桂花饼。”
“只吃桂花饼吗?”
“……还要玫瑰八珍糕。”
“成,”薛鸷继续说,“郑婆婆她们初夏时酿了几大缸子的枇杷甜酒,你喝不喝?昨日开坛时我尝过一杯,真有股枇杷味,是清甜的。”
“我明日拿一点过来,你尝尝怎样。”
沈琅说了声“好”。
薛鸷又舀了一颗肉圆,递到他唇边,沈琅别开脸:“刚才不是最后一口了?”
“再来三口,还有这么多呢。”
“饱了。”沈琅道,“你自己吃。”
“两口。”
沈琅看向他:“你总是说话不算话。”
薛鸷理直气壮:“你那一口也太少了,我一口能抵你三口……这样,再喝三口汤,汤总不用嚼了,也累不着你的嘴。”
于是沈琅被迫又喝了三口汤。
等他第三口汤下肚,薛鸷又想故技重施,沈琅已经看穿他了,不等他开口狡辩,就道:“你再三口复三口,以后我都不吃了。”
薛鸷这才把即将伸过去的汤匙又收了回来,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白操心,看你不吃饭,我心里就难过,见你多吃一口,我心里就高兴。”
沈琅不吃他这套:“你也管的太多,我又不会把我自己饿死,饿了我自然会吃。”
薛鸷“啧”了一声:“你就是太瘦了才总是病,你不多吃些,下回再像那样病一场,哪里经受得住?”
“那也是命,”沈琅轻描淡写,“早死也好早超生……”
他话音未落,薛鸷便伸手重重捂住他嘴:“别说那个字,成谶了怎么办?!”
沈琅拽开他手,还要说话,薛鸷声音立即便大了起来:“沈琅,我没和你开玩笑!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个,人就活这一世,再没下辈子了,什么超生不超生的,都是那些和尚信口胡诌的,只是哄一哄那些苦命人罢了。”
沈琅被他忽然的反应吓了一跳,竟真的闭上了嘴。
接下来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薛鸷一声不响地把他剩下的那些都吃完了,然后起身把金凤儿才刚端进来的水用热水和了和,接着将沈琅用的那块棉帕浸湿、拧干,趁热替沈琅洗脸、擦手。
最后他就着沈琅用剩下的水,弯腰下去捧水往脸上抹了两把,就算洗好了。
紧接着薛鸷便像往常那样,将沈琅拦腰抱起,送到榻上放下,让他扶着榻沿坐着,换了另一个铜盆给他烫脚。
薛鸷懒得等了,干脆就搂着他一起泡。
四只脚挤在不大的一只铜盆里,冒着热气的水一下子溢出来,在地上洇开了一圈深色水痕。
薛鸷偏头在沈琅面颊上亲了亲:“今天都干什么了?”
“乱涂了几张画,读了半本书。”
“没了?”
“没了。”
薛鸷一只手掰过他的脸,从侧边凑上来,要吻他的唇,沈琅却突然拿手挡在中间,不让他吻上来,薛鸷微微皱眉:“又和我不高兴了?我就是不想听见你说那个字,有错么?”
沈琅抬起眼,盯住他:“你订过娃娃亲?”
薛鸷愣了愣:“谁和你说的?”
沈琅没说话。
“定是金凤儿那大嘴巴从谁那里听来的,”薛鸷说道,“什么娃娃亲,不过是年幼时长辈们见我和她两个玩在一块,年岁又相仿,因此信嘴胡说罢了,压根就没过过正式章程,这算哪门子的娃娃亲?”
沈琅淡淡地:“哦,还是青梅竹马。”
薛鸷显见地慌了:“你乱想什么,我那时连毛都没长齐,心里就没什么男女的分别,我怎么看她兄长的,也就怎么看待她的,都是玩伴罢了,后来我们两个都大了,也懂事了,就开始避嫌了。”
“你心里没她,好端端的避什么嫌?”
薛鸷忽然笑了:“怎么,琅哥儿吃醋了?”
“你若早订过亲,还来招惹我,就是贱了。”
薛鸷笑骂了声,然后才道:“你这样说,我还听说你们富贵人家的少爷,大多十三四时便有了通房,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先疑起我来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沈琅这样的身体,即便四肢健全,也未必会有什么通房,他又问错了话。
忽而又想到,若他的身体同普通男子一样,也没有瘫,他那样富的家底,或许十六七岁便成了婚。那样,他们兴许就不会在这里相遇了。
沈琅似乎并没有因他这一句话而翻脸,可他自己心里却莫名难受了起来,若非这个人家里遭逢变故,他怀里如今本该是空的。有那么一瞬间,薛鸷竟然有些庆幸,庆幸那些灾厄的发生,才让他阴差阳错地拥有了这个人。
“白送上门的娘子,年纪也与你正相配,”沈琅忽然又开口道,“你为什么不要?”
“我都有你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男人不都想要温香软玉、儿孙满堂么?”沈琅平淡地发问,“这样的齐人之福,你不想?”
薛鸷当然想过,他甚至幻想过将来自己的妻小会是个什么模样,他曾经喜欢端庄持重的女子,脾气最好温吞一些,要会持家,孩子要一男一女,那样最好。
可怀里这个人俨然同他当初的想象背道而驰了,先不说脾气秉性,只说这性别,就不是很对。
再有就是子嗣,就算沈琅能生,他也不敢真让他怀。
“现在不想了,”薛鸷轻声说,“我就只要你一个,很够了。”
第40章
李雯锦追着几只蜻蜓, 一路往坡上走。
这山里的路弯弯绕绕,好些暗哨小道上都有土寇守着,她只要一靠近, 便会被厉声训斥回去。
据说天武寨周围设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陷阱防御, 刚来那日, 那位同宗表兄便就特意叮嘱过她, 叫她只在这附近有房舍的地方走动, 不要乱进丛林小道。
这几日她沿着大路, 将这寨里屋舍逛完了大半,偶尔会有土寇直勾勾地盯看着她的胸脯和腰身看, 也有大胆的会上来搭话,这群流里流气、看起来又脏兮兮的土匪,她一眼都看不上。
土寇们知她是这寨里来的客人, 又畏着她李三爷表亲的身份, 再大胆也只敢言语调戏,不敢真的动手动脚, 因此李雯锦很快便将那些讨厌的人甩开了。
她生性活泼好动, 因自小便跟在做水匪的兄长身边, 所以也算是无拘无束地长到现在, 从没吃过什么大苦头。
人生中遭逢的最大变故, 便就是官兵杀入他们船寨那天, 她记得自己被兄长从睡榻上拽起来, 连衣裳也顾不上披好,就那样稀里糊涂地坐着小船逃了。
路上兄长说要把她嫁给薛鸷, 她记得薛鸷,个子高、相貌也出众,如今更是成了匪首, 底下管着两千余人,听着比她兄长还要更威风些。
于是她几乎是满怀憧憬地来到了山上,那天在酒桌上,她悄悄地觑着薛鸷那张脸,这个人生长得比她记忆中更像个男人了,有点凶,但很英俊。
兄长原先便叮嘱她说,薛鸷今岁二十有四,兴许已经娶了夫人,若是这般,到时候她就忍一忍,做个二娘。为这些话,她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可如今真见到了薛鸷这个人,她心里立时就改了主意。
做小就做小,她想,凭着年幼时的情分,这个人怎么也不会对她太差。
可是那日薛鸷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
李雯锦愤怒与失落之余,还有一点郁闷。这些天,她心里对薛鸷那位总不露面的“夫人”十分好奇,她疑惑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让薛鸷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自己不好意思打听,于是便逼着李崧叫他去问那些土寇,而她则站在李崧身后,默默地听着。
一提起“大爷的夫人”,那些人脸上便会露出几分古怪的笑,然后看向同伴:“说的是那位吧?”
李崧总问不到要紧处,于是她便忍不住自己开口追问:“她叫什么名字呢?多大年纪?”
“好像是叫沈兰吧,不知道是哪个字,咱们这些人也不识字。他性子独,平时很少看见他出来,就是偶尔碰上了,也不会和我们这些人搭话。”
另一个土寇接口道:“我估摸着他最多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吧,看起来不大。”
李雯锦继续问:“那她样貌如何呢?”
“样貌?”那土寇笑了笑,而后道,“那张脸,啧,说是天仙也不为过,只可惜……”
听见他们的话,李雯锦感觉自己的心一下便沉了下去,但同时又有几分释然,听到那土寇的后半句话,她有些沮丧地追问:“可惜什么?”
“他是个瘫子啊,两条腿都坏了,还是个病秧子,常有十病九痛的,我估摸着也活不久。”
“瘫子?”李雯锦与李崧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怎么会呢?”
那日问完,她心里便对这个人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好奇心,她想,就算那张脸真的长成了天仙的模样,那也是一个残废,实在喜欢,养来玩玩就罢了,薛鸷何必当宝贝一样捧着?
其实她昨日便打听到了沈琅的住处,只是犹豫着不敢来,今日才总算鼓足勇气,想着偷偷去见一见。
上了土坡,她远远地就看见那屋前搭了个葡萄架,这时节绿藤还没有枯败,藤叶底下缀着零星几串熟透了的葡萄果,看起来有被鸟雀啄食过的痕迹。
葡萄藤下还有一架秋千,正随着起伏的秋风微微地摇晃着。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始终没看见有人出来,于是才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绕过藤阴,想找到这屋子的窗户,只可惜她才刚到窗前,便就撞上了沈琅的视线。
沈琅手里捧着一卷书,原本正盯着窗外日光底下曳动的草叶发呆,一回神,却发现有个陌生女人兀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那女子先是怔了怔,随后才慌忙拿起帕子遮挡住脸。
方才那一眼,沈琅见她五官端正、发细眉浓,脸上匀了层薄粉,胭脂、花钿,一应俱全,俨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这寨中女眷梳的都是妇人髻,唯独眼前这个陌生女子不是。
只稍一思索,沈琅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你、你就是沈兰么?”
沈琅说:“你是李云蔚的表妹。”
“你知道我?”李雯锦还处在一种震惊与困惑之中,方才第一眼,她心里还猜测这位娘子莫非是女生男相?可如今他一开口,俨然就是一位男子的音色,害得她心里更乱了。
“听他们提起过。”
“我……”李雯锦心里百感交集,她耳根发红,干脆转过身去,“我并没有坏心,我就是好奇,薛鸷他的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人。”
“我以为……你是女人。”
“我不是他夫人。”沈琅说,“也不是什么女人。”
“可是他说……他已经有人了。不是你吗?”
她背过身低头说话时,沈琅突然看见了她戴在发髻后的一支金累丝宝荷钗,这本不是什么很稀罕的首饰,只是他曾在阿娘生辰时送过她一支,和她鬓上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若只是这样,他也不会记得这么清楚。可那天最后一面,沈琅记得卢绡云抿得乌亮的发髻上,也戴了这支金钗。
沈琅没忍住多看了那金钗两眼,忽然问:“你发上那个……是南方的样式?”
发现他似乎在打量着自己,李雯锦的脸颊霎时飞红一片,她抬手摸了摸鬓上的钗饰:“你问哪一个?”
“那只金钗。”
李雯锦觉得这个男人,的确是漂亮得过了头,连声音……竟也那么好听。她的心完全乱了,只知道跟着沈琅的声音摸到那只宝荷钗,然后拔下来,敛目递给沈琅看。
“是南人的手艺。”顿了顿,又道,“是我寿日时我兄长赠给我的。”
“你兄长?”
“嗯,我是跟他来的这里。”
沈琅盯着她转过来的那半张脸,发觉她的表情似乎有几分窘迫,因此他特意放缓放柔了语气:“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什么来这儿?”
李雯锦的眼睛倏地便红了:“朝廷派兵到南边剿水匪,我们船寨上下统共一千余人,一共就活了我们几个,阿爹阿娘全都没了……”
看见那只金钗的第一眼,沈琅心里便已然模模糊糊地生了几分疑心,可理智却又觉得这种猜测太荒谬,或许是他杯弓蛇影,思虑过多了。
可听见她话里的“水匪”与“船寨”二词,沈琅还是感觉胸膛里的那颗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他搭扶在木辇把手上的指节微微收紧,忽地又问:“你兄长……叫什么名?”
沈琅的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因此满心紧张的李雯锦也并没遮掩,脱口便道:“我哥哥叫李崧。”
“哪个崧?”
“上边一个山,底下一个松子的松。”李雯锦说完,才羞赧地抬起眼,悄悄地看他,“怎么,你也知道他么?”
她没注意到沈琅的面色忽然变得很差、极差:“你们那个船寨,是不是叫三刀水寨?”
“是啊。”
沈琅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住地往下坠落,过往的一切忽然向他扑噬了过来,逼得他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
*
夜里。
薛鸷带着给沈琅裁的那两身新衣和一碗圆子甜汤来了。他今日下山去给那位官老爷提前一日拜寿,那人留他略吃了些酒饭,回来就有些晚了。
他推开门,看见沈琅闷声不响地躺在榻上,以为他睡着了,走过去一看,沈琅还睁着眼,只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以为你今个这么早就睡了,”薛鸷把新衣裳放在床尾,又在几案上把食盒打开,“今夜是银耳甜汤,快起来喝。”
沈琅没有动。
“怎么了?”薛鸷声音低下来,“谁惹你了?听你妈说,你今日又不吃晚饭,明日我闲下来了,看来还得过来盯着你。”
薛鸷走到床边,半蹲下来,用手掌心去贴他的脸:“怎么没精打采的,不舒服么?”
沈琅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终于落在了薛鸷身上,开口时他的声音有几分低哑:“……薛鸷。”
“嗯?”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只要你动得了他,你就一定替我杀他。”
薛鸷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你说你会为我报仇,还当真吗?”
薛鸷终于明白过来:“……那狗官真要进京了?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不是他。”沈琅撑起上半身,咬牙切齿地说,“除了那狗官,还有两个匪,一个姓李、一个姓石。是他们虐打我爹娘至死,我阿娘……被他们活生生地破开了肚皮,只因他们想看看那孩子是男是女。”
“薛鸷。我只问你,从前说的话,还作数么?”
薛鸷看着他眼,犹豫着发问:“那个姓李的,叫什么名字?”
沈琅知道他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承认,他冷冷地:“李崧。”
薛鸷下意识脱口:“不可能。”
顿了顿,他问:“是不是你弄错了?”
“我弄错……我怎么会弄错?”沈琅低声地笑,“千里迢迢赶来投奔大当家的旧友、曾经三刀水寨的匪首,就是他和那个姓石的二当家害死了我爹娘!”
“你说,可不可笑?”
薛鸷忽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