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1 / 2)

落匪 问尘九日 19804 字 4天前

第21章

沈琅这一回虽只是反复低热, 可也足足病了三日不见大好,邵妈妈心里始终为此挂念着,恰好这日下午守着要口劫道的土贼们逮到了一个路过此地的游方道士。

天武寨里有规矩, 上下兄弟都知道“四不抢、十不劫”, 这游方道士一身破烂直裰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身上更是没有一点油水可刮, 这些土贼拦住他, 纯粹是守在那儿守得疲累了, 好容易逮着个过路人,自然是要拉着人闲拉胡扯一段。

不料那道士倒和他们聊得投缘, 土寇们干脆拉他回寨子里要请他吃酒,邵妈妈送菜时恰巧看见了,又听他们把这道士夸得神乎其神, 道他是个精通阴阳讲命、禳保平安的半仙, 因此便病急乱投医,使了些铜板干粮和他换了几道黄符。

当天夜里, 邵妈妈拿着那几道说是能“收惊驱邪去病”的黄符, 点燃后念念有词地在沈琅头顶上各绕了三圈, 再把燃尽的符灰往茶碗中一浸。

邵妈妈“做法”时薛鸷也在, 他不大信这些, 看沈琅躲着那火, 薛鸷便笑着打趣:“妈妈当心燎着你儿子的头发。”

邵妈妈一眼没看他, 自从那天之后,薛鸷就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什么好脸色。她用簪子搅一搅那符水, 然后将那碗符水抵到沈琅嘴边,说这是“平安茶”,喝下去病就能好。

沈琅皱着眉不想喝:“一股子怪味。”

从小到大, 为了治好他的腿,沈家求遍名医,恨不得将他泡在药罐子里浸,只可惜吃遍了药,也只不过勉强救回来他半截大腿,好在那半截髀骨渐渐恢复知觉后,沈琅至少能稳坐起来,能自己翻身。

吃药扎针不再见效之后,阿娘又开始求神拜佛,每每是三日一符水、半月一法事,沈琅有时候看她忙里忙外地张罗那些,心里却只想她能多在自己屋里坐一坐,陪自己多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邵妈妈闻言,面上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这是好符水,那游方道士打西边走到我们这里,遇见了也是有缘,这符水左右喝不坏人,万一真能治好你的病呢?”

沈琅还是不想喝,她便絮絮叨叨地说:“从前在家里还好些,自从到了这里,三天两头的病一场,胳膊儿瘦得银条似的,再这么病下去,把底子全都亏空掉倒好了……”

沈琅见她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心里也不是滋味,因此便把那茶盏接过,忍着恶心一口全喝下去:“……好了妈。”

邵妈妈只站着不动,沈琅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求你了妈,唠叨的我头晕了。”

她接过手帕去擦眼泪,过了会儿把茶盏洗净收好后才离开了。

才喝完符水,金凤儿又把熬好的药端了进来,薛鸷接过去:“我看着他喝,你回去睡吧。”

金凤儿笑道:“大爷今夜在这里,我想去找二牛哥他们说说话。”

薛鸷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去打牌还是说话呢?”

金凤儿不敢看沈琅:“大爷说什么呢?我是夜里实在闲得慌,真是去找二牛哥闲扯解闷的。”

“和我也扯谎,”薛鸷拿了半吊铜钱给他,“滚吧,别赌到太晚。”

金凤儿瞟了眼沈琅,没敢接。

“拿着,”薛鸷直接把钱丢给他,“玩去吧,他不骂你。”

金凤儿见沈琅并没说什么,这才揣着钱喜滋滋地走了。

人走了,沈琅才皱眉:“他最近学坏了。”

薛鸷笑了笑:“他也忙一天了,打打牌又没什么,这寨子里的人都赌。”

说完他低头用汤匙搅了搅那碗棕黑色的汤药,舀起一勺送到沈琅嘴边,沈琅:“不用你喂。”

“我偏要喂。”

沈琅不高兴地看他一眼。

薛鸷叹口气道:“你妈喂你你怎么都吃得好好的?和她能撒娇和我不能?”

他把汤匙递过去,沈琅就别开脸,声音冷冷地:“你要是有喂孩子的瘾,干脆自己生一个玩去。”

“你给我生吗?”

沈琅回头看见他在笑,那笑有一点不怀好意,于是他骂:“你去死!”

他一大声说话,就震得头又疼起来,他用掌跟托着揉了揉额角,薛鸷不笑了:“唉,我去死,你喝药好么?药要凉了。”

好说歹说,沈琅才终于肯喝他喂的药。

喂到一半,薛鸷忍不住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口,这汤药苦得他舌根发麻,整张脸都狰狞了起来。

“好苦!”他感叹。

沈琅终于很轻地一笑,眉眼间浮上一点血色:“你以为呢。”

他凑过去,抓住薛鸷捧碗的手,干脆就着那碗直接将剩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完,喝完了,那股恶心感才慢慢反上来,沈琅忍着没有吐,不然又要把金凤儿叫回来给他重新煎药,太麻烦,还平白受这两趟的罪。

一碗汤药下去,沈琅又发了一身冷汗,贴身亵衣汗湿了,湿腻腻地贴在身上,很不好受。

这几日总是邵妈妈和金凤儿在这儿轮流守着替他擦洗更衣,眼下只有薛鸷在,沈琅就是难受了也不想和他说。

这会儿才是亥时初刻,沈琅习惯晚睡,近日又因为发热,白日里吃完药总贪睡,白天把觉睡够了,夜里便要熬得更晚些。

薛鸷这两日忙得厉害,并不像之前那样时常过来烦他,多是晨起时天刚蒙蒙亮,才来他屋里略站一站,见他还在睡,看几眼便走了。

因为“贩私盐”的事儿,薛鸷这些日子没少忙着应付那些官老爷,心里很为此受累,他不喜欢打官腔,更何况那些吃的脑满肠肥的官吏又总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讲起话来隐约其辞,总不置可否地吊着人。

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给的不够。可掉脑袋的事他们做,赚的银子却有不少进了那些狗官的口袋里,就这样,还得时时捧着恭维着,看着人家的脸色可劲逢迎。

这事儿说实话还是李三干得好,这人脾性温和,处事八面玲珑,薛鸷平时总喜欢推他出去和这些人打交道。可这些官吏们毕竟不是其他山头上的小匪头,他作为天武寨的大当家,也不好躲着不出面。

因此这几日薛鸷心里真是烦透了。

他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拿着水盆出去打了半盆水,进来掺了些炭炉上烧得滚热的水和一和,抬头问沈琅:“你洗脸的帕子放哪儿了?”

“不知道。”

薛鸷去箱奁里翻了翻,摸出一块月白色的汗巾,帕角绣着一小丛绿色兰花,很是漂亮别致。他这人对吃穿用的都很不上心,用的手巾还是旧衣上裁下来的一块方布,边尾都懒得用线锁住。

薛鸷把那方手巾打湿了给他擦脸,他擦得很粗糙,把打湿的汗巾子往沈琅脸上一盖,胡乱揉了把,就算擦好了。

给沈琅擦完,他才弯腰去洗自己的脸,他懒得再去找自己的手巾,干脆就顺手拿沈琅的擦了脸。

沈琅看见了,皱着眉道:“你凭什么用我的?”

“不能用?”

沈琅不乐意和别人共用东西,闻言冷声道:“行,那帕子我不要了,你拿出去丢了。”

薛鸷感觉莫名其妙:“这盆我也用了,你怎么不说?”

“盆也不要了,一起丢了。”

沈琅语气冷冰冰的,带着刺,扎的薛鸷心里也火起来:“你现在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给你的,这么小气像话么?”

沈琅不说话,眼神更冷了。

薛鸷挺重地把那手帕甩进铜盆里,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抓住他的后颈:“嫌大爷脏呢,我到底哪儿脏了?”

沈琅冷笑,应的却是他前一句话:“你以为我很稀罕用这些破烂么,你放我下山,我也不用你的。”

薛鸷原来只是语气凶,脸上还带着几分半开玩笑的玩味,可听见他这句话,他的脸色陡然地就冷了下来:“下什么山?你现在是我的人!”

沈琅还是冷笑。

薛鸷很讨厌他这样,有种高高在上的傲,好像他薛鸷压根不配和他站在一起说话,他伸手掰过沈琅的下巴,故意没有收住手劲:“少他娘这样笑,我是疼你,可我并不是没脾气!”

说完他一松手,把沈琅的脸甩开了。

薛鸷把脸背过去,背对着他站了会儿,两个人都各自沉着张脸不说话。

没多会,薛鸷先是听见榻上的人接连咳嗽了几声,忍不住回过头,却见这人趴在床沿,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吐了大半。

吐的时候脸是红的,吐完了那张脸却又变得更加苍白。

薛鸷也没心思和他吵了,连忙把人扶起来替他拍背顺气,又拧干帕子给他擦嘴,沈琅别过脸不让他碰。

那帕子被他用过,这小病瘫子就铁了心不肯要了,薛鸷又气又无奈:“犟死你得了,气性还这么大……”

好在刚刚薛鸷在箱奁里还看见了一块半旧不新的帕子,他去拿来递给沈琅,然后出去找扫帚抹布,把床边那块地打扫干净。

忙进忙出地来回跑了几趟,薛鸷心里也没脾气了。替他解开外袍掖被子的时候,薛鸷才发现这人的亵衣已经被汗浸得透湿了,于是只好又折去烧水,帮他擦身更衣。

沈琅不知是和他赌气还是什么,全程都很不配合,因为怕他着凉,薛鸷特意把炭盆挪近了,好容易给他擦完上半身,薛鸷像是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后背上也起了一层汗。

他懒得擦,干脆脱光了到外面,就着沈琅用剩下的温水倒在身上冲洗了一番,让外头的夜风冷一冷,也好下下火气。

因为母亲是南边人,薛鸷冬天睡前有烫脚的习惯,反正今夜也已经忙够了,他干脆又打了一桶热水,搬到榻边,把沈琅从床上抱坐起来:“你也烫烫脚。”

他替沈琅脱下那双白绫小袜,看见他脚的时候薛鸷微微一愣。

太瘦了,脚踝以上的小腿细得薛鸷觉得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握住,脚趾不自然地往里翻着,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那种很明显的变形,但薛鸷还是怔了一会儿。

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很快他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

他先把自己的脚踩进去试试水温,然后才抓着沈琅的腿把他的脚也放进去。薛鸷心里还残留着零星几点火气,于是故意把他的脚踩下去,压着他洗。

沈琅一直没说话,他的半截髀骨往下都没有知觉,烫脚也是徒劳。两个人共用一个桶,在沈琅看来也恶心死了,然而他才吐了一场,身上很乏力,没什么力气再和这匪首吵。

就是从前在沈府里,他也不喜欢除了邵妈妈跟金凤儿以外的人碰他的病腿,可因为常年生病,他的体格和薛鸷的很有差距,更何况他的腿又坏了大半,这让他在这个人面前几乎毫无抵抗能力。

薛鸷把他抱坐在自己腿间,让他靠倚在自己身上,烫了会儿,又把他的脚捞起来放在自己脚背上踩着。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你的脚,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沈琅那两只脚被烫的红红的,薛鸷看见他脚背上长着一颗痣,很黑的一小点。

薛鸷听见他“嗤”了一声:“要是有,你就是神医了。”

他话音刚落,薛鸷就俯下身去,用手掰了掰他的脚趾,似乎是想将那脚趾掰正。

他的腿脚很小的时候就坏了,就是一群仆婢围着,养得再是精细小心,也还是长不成正常人的腿脚那样。

沈琅其实感觉不到他在动自己的脚,可他能看到,他实在忍无可忍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一点抖:“你做什么?!”

他其实早就注意到了,他知道薛鸷一直悄悄地在看他的脚,他一直忍着,因为懒得再吵。

他很累了,只想早点去睡。

可是他没有想到薛鸷竟会伸手去摆弄!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他又开口了。

薛鸷偏过脸看向他。

沈琅很讨厌他眼里浮动着的那种若有若无的怜悯意味,或许心底里还有哂笑吧,他这样想着。富贵出生、好皮相、好博物君子,可那又怎样?一双病腿把一切全毁了,更何况他早就落魄了,如今却还很可笑地始终硬撑着那副“少爷架子”。

他知道自己的腿脚长得和别人不大一样,站不起来只是最表面的,那两条腿瘦得怪异,很丑,他一直知道,那是他恨不得拿刀砍掉的累赘。

因为恨着自己这双腿,所以沈琅也恨起了这个故意盯着看着他最不齿之处的人,恨他赤|裸|裸的恶心目光。

沈琅很想把脚下那盆水踢翻,可是他无能为力。

第22章

薛鸷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一点颤抖, 他听见沈琅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变得很尖利、像一把几乎要从这个人瘦薄的胸腔里划出来的刀。

“好看吗?”

“好看吗!”

薛鸷很怕他把肚子里剩下的那些汤药也吐出来,于是紧紧地拥住他:“不看了。我没看了。”

等沈琅不再发抖, 他才将人抱上床榻, 又草草擦干他的脚, 然后用那张厚实的毡裘包裹住他全身。

薛鸷凑近碰了碰他的鼻尖, 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声音很低:“我知道的……”

沈琅有一瞬间很想挣开被子大声地质问他, 你知道什么?像你们这样哪哪都健全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可是在薛鸷方才开口后,他便已迅速觉察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 那双病腿已经够让他出丑了,他不想更丑,因此硬生生地将那口怒火吞了下去。

沉默和冷淡至少会让他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薛鸷把烛台上的蜡烛全部吹熄, 然后摸索着挤上了榻。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动静, 沈琅心里只有冷意,寻常这匪首只要同他睡在同一张榻上, 那两只手定然摸来摸去的不消停, 不过他大约是真的没和什么人“正经”睡过觉, 这么好些日子, 他时而柔情, 时而蛮横不讲理, 可到底也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这两三天没过来, 想来是因为他病了,不好帮他泄|欲, 所以才懒得上他这张榻来睡。

沈琅在心里恨恨地想,倘若一会儿薛鸷来亲他的嘴,他就咬断他的舌头, 倘或他伸手来摸,他就咬断他的手指……

可等了半晌,也不见那个人的呼吸凑过来,反而是髀骨处感觉到了被挪动、被牵扯的力道。

沈琅挣开毡裘,撑起上半身,眼中含着怒火看过去:“……你又干什么?”

窗户是纸糊的,又半开着,隐约能透入几分薄薄的月光,在两眼适应黑暗之后,沈琅发现薛鸷似乎是颠倒着躺在他旁边的,而他那双病腿,好像正被这个人抱在怀里捂着。

“刚烫了脚,怎么还是冷?”薛鸷轻声问了句,然后又道,“你妈今夜忘了替你揉腿,我替你按一按吧。”

“用不着。”沈琅想把自己的脚从他怀里拽回来,可他光是撑着上半身倚坐起来就很艰难了,压根无处再去借力去和这人抢自己的腿。

“刚才我欺负你了,算是给你赔罪捏脚,”薛鸷向他伏低做小,“行不行?”

“我说不行你就能松手?”若他的脚能动,沈琅觉得自己必然要往这人的面门上狠踹上几脚泄愤,可他不能,因此只能狠狠地骂,“……老狗骨头、臭老鼠。”

薛鸷闻言忍不住轻笑起来:“你从哪里学来的脏话?这么可爱。”

沈琅顿时更是怒急:“滚!你去死!”

“我这就去,”薛鸷顿了顿,复又正经道,“这次真不是故意欺负你,我从前跟一位大方脉科的太医学过几招推拿,他虽不是正经太医院出身,可治痿痹偏枯很有名气,我爹那时候全指着我一人伺候,那几招推拿手势,我如今做梦还总梦见。”

沈琅见始终拽不回腿,身上又很乏累,因此干脆躺倒下去,不再搭理他了。反正他髀骨以下都没知觉,随薛鸷怎样揉捏,他也不痛不痒的。

躺下才没多会儿,沈琅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睡得很不踏实,时梦时醒的,梦里时而是江南沈家,时而又穿梭到这豫州山头,一会儿是紫藤下荫绿的湿雾,一会儿又是这寂静的落雪寒山。

沈琅记得自己十七岁生辰刚过没几天,阿娘和阿爹便携手走到他床边,笑意盈盈地告给他一桩喜事。

“你阿娘她又有了。”沈皓明眉眼弯起来,“琅儿,你要有弟妹了。”

沈琅看着阿爹眼角的一点褶皱,只注意到他们眼里都在笑,耳朵听着话,心里却是空白的。

“琅儿喜欢阿弟还是小妹?”卢绡云在他榻边坐下,忽然伸手替他将鬓边的一缕碎发拨至耳后,“邵妈妈也真是的,成日只松松地替你挽个髻,东垂西落的,好没精神气。”

沈琅很少见到她这样高兴,那对精心描画的长眉舒展开,好像终于扬眉吐气了那样笑着。

他没答话,沈皓明便抢先替他说:“是小子的话自然最好,若是个丫头,反正咱们家家大业大,到时候招赘一个本分老实的贤婿进门,也是好的。”

卢绡云转头笑嗔他:“你爹啊他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一张嘴好爱自夸,你沈家是哪门子的家大业大了?”

“那也看是和谁比,若跟那些王孙贵族比富贵,自然是没脸,可跟那些大户坐商比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也是,”卢绡云的目光又落回到沈琅身上,“琅儿,昨夜我和你阿爹商量,家里那些地契门面、珠宝资材,索性先割七成到你名下由你拿着。”

沈皓明用眼神指了指卢绡云的肚子,笑着接口说:“这般,晾那小兔崽子今后也不敢对你不好。”

在两人期盼的目光中,沈琅终于笑了笑,然后说:“好啊。”

命数使然,他一辈子大约都只能靠旁人的悯怜活着。运气好一点的话,年轻时可以靠父母养着,老了再由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亲人供着,大约也并不会饿死,只是若运气不好的话……

他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或许将来这个健康活泼的正常孩子长大,等他的耀目之处完全盖过这对夫妻对自己的歉疚之心,那些送给他的东西会不会又要被收回去,然后转送给这个让他们脸上有光的新孩子呢?

这种揣测让沈琅心里有一种自我厌弃的难过,或许他不应该用这样坏的心去忖量自己的父母亲人,可那些坏的念头总是不合时宜地,在阿娘和阿爹朝他笑着的时候飘进他脑海里。

有时候沈琅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毕竟他曾经被阿娘“抛弃”过。可为什么在他将死之刻阿娘要大喊出声呢?沈琅偶尔会想,其实自己不如那时候就溺死了,也好过如今这样枯败地活着。

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沈琅对于这段记忆其实是很模糊的,可等到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场景本该从他脑海中淡去的时候,所有细节反而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

那一天。

许久没亲自走船的沈皓明忽然带着卢绡云一道乘船去了,沈琅听说他们这次去的不远,起因是阿娘听说金陵城一带有一座寺庙许愿很灵验,于是就求着沈皓明带着自己一道过去拜一拜。

沈琅一开始觉得她一定又是去替自己求平安、康健。可后来又想了想,他又觉得阿娘说不准是去求腹中胎儿能生成一具正常的身子,不要同他一样。

那天临别时卢绡云来找过他,和往常一样,阿娘叮嘱他要乖乖喝药,要听邵妈妈的话,天还没热起来,夜里不要读书到太晚,当心着凉。

每一个字眼、每一次停顿,沈琅都记得好清楚,清楚到他都有些分不清这里头是不是多了几分自己的幻想。

而他那天,因为身上又有些不爽快,或是不满卢绡云的絮叨,又或是对自己感到厌弃,他心里似乎总有股莫名其妙的火,一不高兴,就会把手边一切能触碰到的东西都摔在地上,摔得烂碎,他就想听见那个响,想看见卢绡云痛苦又无助地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他不要她的愧疚和悯怜,他只想要看见阿娘痛苦的眼神。他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冲她喊:“是你害的我!”

他故意把这句话念上无数次,每一次卢绡云都会掩住嘴掉眼泪,哽咽着说:“是阿娘的错,我那时脑子糊涂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也是这无数次中的、很平常的一次,他摔砸了一只玉碗、一只银勺、锦绣花枕、被褥,然后开始捶打自己的脚。

邵妈妈见状赶忙上去抓住他那两只手,因为常年卧病,他的力量太小了,以至于被邵妈妈一摁就轻易制住。

所以最后他只能冲着那个女人道:“你害得我一辈子只能躺在这里。阿娘。”

“阿娘,你好狠心。”

卢绡云又掉眼泪了,她道歉、低头,眼里全是痛苦。沈琅觉得自己又胜利了一次,伤害阿娘的时候他心里总有一种隐秘的畅快。

可那天是他最后一次赢。

出门前,沈皓明答应沈琅,说他们半月之内一定赶回来。

但半月之后,回来的却只有一个满身血污的家仆,这仆丁进到府中,先是大哭起来,被老太太呵斥几句后,才断断续续地说起了经过。

“船行进到玉带河转东的支河,忽然从四面围过来好些艘小床,那些水匪手里有火|药,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船炸开好大的一个窟窿,咱们的船上载着货,吃了水,一直在往下沉,后来我被人打晕,醒来后就发现官人娘子和我们一起的那些人,都被绑到一处船屋里,他们劫走了我们的货物和身上银两还不够,还逼迫我回来叫老太太和哥儿要一万两银子过去赎人。”

老太太只顾抹眼泪:“他们打明儿了不曾?”

那家仆道:“他们想碰娘子,官人不肯,两边殴斗起来,官人吃了不少亏。”

老太太拍了拍大腿:“作孽啊!”

“我早说那贱妇同明儿八字不合,她命中子星微弱,又是日时相冲的命格,如今害了我明儿的子嗣还不够,连我明儿的命都要拿去……我不要活了!”

被邵妈妈推入堂中的沈琅面色苍白如纸,他完全忽略掉了老太太的叫喊声,转而看向一边的王典事:“家里现还有多少可用的浮财?”

王典事想了想,回答道:“官人此行支走了八千两银子,府上和铺子里的钱库加起来,约莫着还剩下一万贯现钱。”

“全部换成银子装箱,”沈琅道,“再挑些名字古画、珠玉宝瓶,送去宋知州府上……等等,我回去写一封帖,典事务必亲自送去,请宋知州派兵做中间人。”

沈琅虽年轻,可也知道此事若无府兵官吏出面,那一万两银子过去只怕要打水漂,那些水匪惯会出尔反尔,若不将人榨得一滴血也不剩,总不肯放人回来。

王典事忙叫人去钱库中搬抬银子,待沈琅写好帖儿,他又乘车飞去了知州府上。

才送走了王典事,沈家那群族亲不知从哪里听得了风声,乌泱泱地踏进了沈家门,沈皓明平日里对这些族亲们很是大方,常时出银子接济,一群人围坐在沈家正厅里,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沈琅懒得搭理他们,只有那老太太在那儿同他们哭个不停:“可怜我家明儿子嗣稀薄,如今家里只有那个又病又瘫的,连个能拿定主意的人也没有。”

有位族亲见状,忙推着自己儿子上前:“快去见过曾祖母。”

沈琅扫了那人一眼,这人算是他表哥,二十五六的年纪,成天只知道不学无术地穿梭于秦楼楚馆之间,因他父亲是沈皓明的堂兄弟,所以沈皓明出于好心交了几间铺面给他管,那几间铺面实际上常年亏空,都知道是他昧下了银子,可碍着亲戚的面,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太太很疼他,有一年还想让沈皓明将他过继到膝下,但沈皓明死活没同意,这事才不了了之了。

沈琅心里已经够烦了,懒得再和这些人起争执,好在沈皓明先前便已将七成的铺面地契都拿与了他收着,遇到这万分紧急的事,他也不需要同这些族亲商量,沈家的大部分资财他都能任意取用。

约莫过了快有两个时辰,王典事终于回到府上,进门急匆匆地便奔来寻沈琅:“哥儿,那知州让人收了礼物,和我说他知道了,已叫那司户参军领了些厢兵送银子过去‘和谈’。”

沈琅略松了口气,又叫金凤儿去拿他体己钱,凑了两千两包起来送去那司户参军家里,说是算作他们此行盘缠。

第23章

司户参军领兵去了十余天, 期间不曾有任何书信传回。

沈老太太一径只知道哭,府上更是乱作一团,沈琅日日叫金凤儿和邵妈妈推着自己四处监看, 防着那些仆婢、族亲们趁乱偷拿府中东西出去变卖。

只是他一双眼睛哪里盯得过来, 最后只得让那王典事抓了几个典型, 赶出去两个偷鸡摸狗的族亲, 又家法处置了两个家仆, 打一顿后捆进了柴房。

惩治家仆倒没什么, 赶那两个族亲却费了好大的力气,分明是证据确凿、抓包当场, 那群族亲却活像是沈琅跳起来踩了他们所有人的脚般,一人上来便是一句:“我们长辈好心赶过来帮你,你小人家却不识好歹, 年纪轻轻, 心思竟如此歹毒!”

“帮我?”沈琅冷冷的,“帮我将这沈府中一砖一瓦都拆出去卖了么?”

“你!”

“好后生, 竟敢这般对长辈们说话!”

人群立即喧哗起来, 你一句我一句, 个个都声称是沈琅的长辈, 要拿辈分压他、声讨他。

沈琅懒得跟他们争, 只让金凤儿叫来沈府护卫, 将这些吵闹不止的人全“请”进了祠堂中看管起来。

可没过多久, 那老太太又不知从谁那儿听见了什么,被几个仆婢搀扶着, 跑进他院里来哭,指着鼻子骂他“冷心冷肝,好狠的心”, 先是说他生下来就不好,将自己生父克害了,接着又骂他那双腿坏得很该。

还不等沈琅起身应付她,又听见邵妈妈一路跑进来说,知州府那边派人来请。

老太太听见这个,立刻便闭上了嘴。看着邵妈妈替他更衣梳头,又红着眼睛,佝偻着背凑上来说:“沈琅,祖母老了,那些族亲我也管不了了,只有一个,明儿他是你的亲爹,他有多疼你,你心里头应该清楚,祖母只求你一定要尽力救他回家。”

她的示弱并没有让沈琅对她的脸色好上半分,沈琅眼看着铜镜,冷淡地:“不必你说,我也一定尽力救我爹娘。这府上除了你我,你以为有几个真希望他们活?”

上马车前,沈琅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好,若那司户参军成功将他爹娘从水匪寨中解救出来,算着这时日也该将二人送回府上了,又有什么必要请他去府上坐?

到知州府上时,沈琅心中的猜测便落成了真,那知州生了张慈眉善目的脸,先是让仆婢捧上茶水,而后才忧心忡忡地道:“那日收到你的信,我便差刘司户带着银子去同那伙水匪交涉,原先已是谈好了一手交钱一手放人,可谁知那头领却临时变卦,用刀卡在你父亲的脖子上,逼他们将银子抬过去,否则便要杀人,迫不得已,刘司户只能交钱。”

“他们现开口要多少?”

知州叹了口气,答道:“那水匪头领大约是知晓了你们沈家是此地大户,变卦后和刘司户张嘴就要五十万贯。”

五十万两,算下来几乎就是整个沈家所有可变卖资财的数目,沈琅闻言沉默了半晌,那水匪并不是他们本地人,缘何将他沈家的资财查得一清二楚?

“五十万两……他们真能放人么?”沈琅又问。

那知州笑一笑:“这我可不敢打包票。”

沈琅让跟来的仆丁把方才出门时包好的五百两金子呈上去给那知州:“一点薄礼,请明府笑纳。”

知州只是笑,也不推拒,也不叫人收下去:“如今那水匪头领知晓了你父亲是大财主,只怕不吃撑了肚皮,是不肯放人了。”

“晚辈更事未多,那水匪又是奸诈背信之辈,只求明府能从中斡旋,三日内我会筹集二十万两银子送至匪寨,若我双亲得救,”沈琅道,“剩余钱银便充入州府公库,权作是为百姓们修桥补路的义捐款项。”

五百金或许打动不了这位知府,那三十万两呢?他知道只要这位宋明府肯为此事使劲,派兵去施压、与匪寨交涉,人是一定回的来的。

“明府,”沈琅看向知州的眼睛,“我只求他们二人能平安归来。”

那知州淡淡扫过他眉眼,他是第一次见到沈皓明的这个儿子,第一眼看见的便只是一个“薄”字。单薄的未长成的瘦薄躯体,顶着那样一张脸,像一只薄得透光的玉瓶,脸上苍白的病色让他显得很羸弱,只有那对眼仁是浓色的。

真是好年轻好漂亮的一个孩子,只可惜是个残废。

“我与你父亲素来有些交往,如今他出了事,我岂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你只管放心,待我将手头琐务理清,定会再派兵去赎你爹娘回来。”

说罢不等沈琅再开口,便让人将他送出府去。

离开知州府,坐上马车,沈琅的脸色立即便冷了下来,这几日他让人往知州府里送了不少好东西,传回来的话却语焉不详。

金凤儿觑着他徒然变坏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了声:“哥儿?那宋明府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宋翰清的话不可信,”沈琅咬了咬牙,“决不能在他这里耗死,得找门路搭上海州知府。”

回去后,沈琅立即变卖家中铺面资财,分为三份,一份交由宋明府去赎人,一份悄悄托人送去海州知府那边打点,最后一份则私下拿去买通了盘踞在海州的另一伙水匪,若前二者皆不能救他父母出来,那便舍重金让这一批水匪前去劫人。

变卖资财时那些族亲指着他鼻子便叫骂起来,说他太年轻,做事情太急躁,万一这些银子都打了水漂,到时候人财两空,你要你老祖母怎么活?

老太太这回倒什么都没有说,泪也早淌干了,只呆呆地看着门外,祈盼着沈皓明能早日回来。

沈琅知道那些银子有可能打水漂,可若沈皓明与卢绡云回不来,这些资财早晚也要被这些不怀好心的族亲从他和老太太身上啃干净,与其便宜了这些人,倒不如全丢出去让他尽全人事。

约莫又过了半月,两边明府那里迟迟没有消息,反倒是从他最后找的水匪那里传来口信,那匪头说自己同另一个小匪头找了由头到那船寨上寻那几个当家人吃酒,确实打听出来那船寨里关了好些肉票,他远远地看了眼,见到那地牢外竟有好些个官吏模样的人看守着,这单子给再多银子他们也不敢接,因此这单子不算他们故意毁约,原先给的定钱也不能退。

沈琅听见这话,心里顿时便凉了一半。这些日子他四处求人,打听得沈皓明原先交好的一位权宦因“广收贿赂、卖官鬻爵”而倒台,下在南牢里,沈皓明此番前去金陵城,为的正是搭上另一位正得势的权臣。

那权宦陡然倒台,沈皓明原先的那些人脉全成了死脉。恰巧此时那宋翰清又被司谏秘密参了一本,说其为官不正,受所监临财物,导致该地州府有很大的财务亏空,因此圣上便派遣监察御史下到两浙路巡按州县,为的是查清此事真伪。

宋翰清朝中有人,早得到了消息,很是慌了两天,这笔亏空并不是小数目,他一时半会的根本堵不上这道口子。

沈琅猜测他大约正是因此,才将目光放在了恰好失势的沈家上,自来官匪是一家,想必从一开始便是那宋翰清唆使水匪们绑人,为的就是一口吃掉沈家替他填上那窟窿。

至于那海州知府,那笔财物说不准路上便已被宋翰清的人扣下,又或是两人一开始便通过气了。

想通这些后,沈琅心里有了一个绝望的猜想——他的爹娘回不来了。

很快,这个猜想便应验了。

那日,从知州府上送回来两具已然发臭腐烂的尸首,沈府仆丁几乎都被遣散,一时无人去告知沈琅,因此那两具尸首便就那般横陈曝尸在沈府大门口。

老太太那日像是心有感应,突然站起让婢子将自己扶至大门口,看到那副景象,老太太只惨叫了半声,随后便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那两具尸首上全是虐打的痕迹,口鼻、伤口处有肉蛆在不断地翻涌进出,夫妻二人的十指甲片全都不翼而飞,卢绡云的肚子被剖开,里面的婴孩被扯出来,还连着脐带,像一个肉球般躺在她的心口处。

沈琅很想也闭上眼瘫倒过去,但是他的大脑很清醒,他记得自己当时无比麻木地处理着一切,可意识混沌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全然忘记自己是怎么叫人背老太太回房,延请郎中,又是怎么将父母尸身收敛、办妥了二人的身后事。

期间沈琅还修书一封叫金凤儿给自己的老师纪秋鸿送去。

纪秋鸿半年前偶染风寒,一开始只是咳嗽几声,谁知后来竟一病不起了。他们家里早已备好了寿衣棺材,沈琅原不想惊扰他,只因他同沈皓明先前也算是知交,又是他的老师,如今他父母亡故,也不能不去知会他一声。

金凤儿送完信回来,脸色不大好看:“纪老先生病得好重,他府上仆丁见我拿着哥儿的手信,忙接引我进去了,先生读了信,一口血吐出来,大骂亲人仆从竟一直瞒着他,然后又叫人扶他到案前,说要写参本送上京去。他儿子便劝他,‘您早已丢了官身,谁还会接您的参本?’因这话,他儿子还吃了他一个嘴巴子。”

沈琅面上没什么表情,即便那参本最终被递上去了,宋翰清也总有法子把折子按下来。他原打听到那御史已到了苏州地界,正要拜至他面前喊冤,却听闻那御史早被宋翰清请到府上,日日酒宴笙歌,好不快活。

连他送去给御史的血书一封,也被宋翰清的人送回到他府上,那小吏把血书丢进他怀里,含笑传话道:“我们官人说,这事说来也只怪你父亲脾气太倔,那匪头不过是碰了你母亲几下,他便忍不了了,最后是活生生叫人给打死的,啧,就是有钱也赎不回他这条命,你说说,和命比起来,那又算什么大事呢?”

“对了,这宅子那日原是我们官人花钱买下的,官人可怜你痛失怙恃,发仁心让你再住些时日,至于以后,还请郎君自己好好想想。”

“还有一句话,郎君若不愿走,也还有条路,”那小吏道,“我家官人自来是个慈悲心肠的善人,官人膝下无子,若郎君愿认官人做爹,这宋府以后还任由郎君住着,也是一举两得的法子。”

第24章

“起棺——”

沈琅看见自己的一只手抚过漆黑灵柩, 随后他接过金凤儿呈上来的那只水纹阴阳盆,猛地举起,又狠狠地摔在棺前砖地上, 他听见很重的“哐当”一声, 然后有水被泼了一地。

沈琅几乎立即便惊醒了过来。

他睁眼看见金凤儿站在离榻边几步远的地儿, 有些无措地盯着地上那只翻倒的铜盆, 沈琅又撑着上半身爬起来, 又看见那睡在床尾的薛鸷半睁着眼, 怀里揣着他那两只脚,有些不大耐烦的样子瞪着金凤儿。

沈琅见到自己的脚跟正被搁在薛鸷的心口上, 于是很受不了地想将自己那两条腿搬走、挪开。

“大清早的,你给谁摔盆呢?”薛鸷瞥见沈琅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将他那双脚从身上抓下来, 塞进了旁边的被衾之中。

“地也打湿了。”

金凤儿往日只知道薛鸷和沈琅二人要好, 却不知道是好到可以在一张榻上抱着睡的关系,一时间撞见, 手里劲一松, 竟然就把铜盆打翻了。

他忙把摔在地上的那只铜盆捡起来:“……我不知道大爷昨夜是在哥儿屋里睡的, 进来时昏暗暗的, 只看见榻两边各有一个人头, 吓了我一跳, 这才失了手。”

“青天白日的, 你也太小胆,连你们哥儿都不如。”薛鸷有些懒懒的, 还不大愿意起身,于是又支使他道,“水既打翻了, 你再去接一盆水来就是,还傻站着做什么?”

金凤儿悄悄地瞥了沈琅一眼,而后才拿着那盆出去了。

他一走,薛鸷立即往被衾里一钻,拱上去捏着沈琅的脸吻了吻他下巴,很小声地:“还有没有生我气?”

欺近的时候薛鸷才发现他的眼角有一点湿,像是刚哭过,他抬手用指腹蹭了一下沈琅的眼角:“又害噩梦了?”

沈琅打开他的手:“我生你什么气?”

还肯答话,那就是没生气,薛鸷于是又凑过去蹬鼻子上脸地吻他的唇:“昨夜我困迷了,抱着你的脚就睡着了。还有……”

“我知道你不愿人看、不要人碰,却还要动手摆弄。”

沈琅斜他一眼:“原来你心里知道?”

“对不住。”薛鸷很坦诚,“我只是心里很好奇,又恨你只肯让金凤儿他们两人碰,却不许我看,在我心里,我们情同夫妻,实在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谁和你夫妻!”

大清早的,薛鸷不想又惹他,于是轻轻捂住他嘴:“嘘,你不想就不是,和我又嚷什么?我也和你赔了不是,这茬就算过去了,你今天不许再提,以后也不许,不许再因为这事再和我不说话,听见没?”

沈琅又一次掰开他的手,闭着嘴不和他说话。

薛鸷忙一把抱住他,故意把声调捏得尖尖的:“好琅哥儿……”

“你少恶心我。”

薛鸷笑着:“方才做了什么梦?哭得好可怜。”

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探向沈琅的额头,摸着倒不大烫手了,只是脸色还是差。

沈琅轻声说了个词,很含糊,薛鸷没听清,于是又问他:“什么?”

“梦见我爹娘。”沈琅没什么表情地重复,“你还记得你爹娘死时的模样么?”

薛鸷脸上的表情僵愣了一瞬,像是想了想,才道:“很模糊了。”

阿娘走的时候他还小,现在想起来只记得那股飘的到处都是的香烛纸钱味,以及他看见她们给娘换上双新鞋,鞋底绘着朵粉色莲花,阿爹告诉他,“脚蹬莲,就能上西天”。

然后就是哥,还有大爹爹、阿爹,他送走的人越来越多,心里也就越来越麻木,因为穷,所以后来亲人的身后事都办得很仓促,草草地裹了尸就给埋了。

他看着沈琅的眼睛:“你问我,那你自己呢?”

沈琅脑海中仍有画面,一遍又一遍地闪跳着,从那天开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梦到了多少遍,开口时声调有些颤抖:“我么?我记得很清楚……分毫毕现。”

薛鸷抓住他肩臂:“沈琅……说实话,你爹娘真是船难溺死的么?”

沈琅扯着嘴角笑,越是笑,越是显得他那张脸苍白憔悴,顿了很久,他才终于说:“他们是被人算计死的。”

薛鸷立即皱起眉:“谁?”

“我告诉你,你能替我报仇么?”

“你说出来,只要我动得了他,我一定替你杀他。”

沈琅盯着他那双灼热的眼,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里面那浓烈的情绪究竟是真是假,真的有人能以他的恨为恨吗?但很快,这片刻的失神又让他觉得自己既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他竟然指望这个萍水相逢的匪头能帮自己报仇血恨,多荒唐呢。

得不到答案的薛鸷还在问:“你告诉我那人名姓、籍贯,我定想法子杀了他。”

沈琅像是有些累了,他在这榻上睡得很够了,并不想再躺下去,于是便把下巴搁在薛鸷肩头,轻声道:“以后有机会,我告诉你。”

薛鸷是急性子,闻言立即道:“别以后了,现在就和我说!”

“他是南边的大官,一群府兵们围着转的大老爷,薛大当家,你以为你是谁?”沈琅冷冷地,“你若是愿意带着你那群兄弟去送命,尽管去逞这一次威风。”

“你敢吗?”

薛鸷沉默了,他心里很清楚,在这天武寨里他是土皇帝,可下了山,到那光天化日之下,就成了见不得光的臭耗子,只有在这深山野林之中,才是他们这种人的安乐乡。

话是这般,可薛鸷实在不想在沈琅面前丢了面子,嘴上仍要逞强:“管他什么大官,又怎样权势滔天,他若要上京,也总要打我们这里过,只要他来,我一定活剐了他!”

沈琅冷笑:“等他从你天武寨的地界过,说不准我早死了,再说我的仇为什么要你报?你放我下山,我自己想办法……”

薛鸷一听“下山”两个字就炸了,不等他说完,便大声起来:“你这样病歪歪的,下山去送死么?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钱要买你命的人是谁?你……”

他说到一半,沈琅便也打断他:“谁说我不知道?是我母舅吧,斋郎卢启翰。”

沈琅看见薛鸷的神情微微一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是吧?”

“素日与我父亲交好的权宦一倒台,他大约早就急着同我们撇清关系,收到我那封信后,知道我父母亡故、家财散尽,再加上我又是个残废,他怕要养我一辈子,于是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我死在路上倒好。”沈琅眼神里含着冷意,“是我太天真,以为他一直受我父亲恩待,又是我亲舅舅,再不济也能收留我一段时日。”

从被劫上山的那一天开始,沈琅才真正知道,依赖别人活着是这世上最蠢的事。他只能靠自己,也只能信自己。

薛鸷顿了一会儿,才又道:“你下山去做什么营生,靠什么养活你自己?你知道你平日里吃的药每月要费多少银子么?你说你自己要怎么活?”

“沈琅,”他看着他,“别总说那么孩子气的话,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沈琅抓着他肩膀坐着,很近地朝他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活不了就去死啊,多难的事呢,死在山下总比死在你这里强。”

……

金凤儿才打了新的热水回来,还没进屋就听见里头那两个人在争吵着什么,听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要消停的意思,金凤儿下意识的有些不敢进屋,直到听得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随后又是好半晌的沉默。

他刚想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却见那门忽地被重重推开,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满脸愠色的薛鸷,金凤儿忙低头:“……大爷。”

薛鸷没理会,看也没看他一眼就走了。

金凤儿不明白,这两人昨儿夜里还能颠倒着抱在一块睡,怎么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还闹得这般凶。

他低着头走进去,在榻边地上看见那只淡红色的鱼惊石吊坠,他知道这是薛鸷送的,他们哥儿这段时日常贴身戴着。

金凤儿把铜盆放下,又弯腰把那吊坠捡起来,用手帕擦了擦,放到沈琅枕头边上。

沈琅瞥了那吊坠一眼:“我叫你捡了么?”

金凤儿其实打心底里挺喜欢这天武寨,穷归穷点,好歹是个容身之所,闲时小酌小赌,也没人管他。方才两人在这屋里吵,他也略听见几句,心里很有话要说,斟酌了几刻后,便大着胆子劝道:“哥儿,说实话……其实我觉得大爷他人挺好的。您如今吃的穿的,在这寨里,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四当家’的待遇,若是真下山去,只怕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金凤儿说完才敢抬眼觑沈琅的脸色,沈琅并没有说话,只冷眼地看着他,盯得金凤儿心里直发毛。

“他请你吃几顿酒,斗几场牌,只一点小恩小惠,俨然他就成了你的亲主子了,”沈琅很平静地,“你那么乐意当他的狗,干脆去伺候他吧,在我这里耗着多耽误你。”

金凤儿后背上立即便冒出一层冷汗,有些不知所措地扶着榻沿跪下:“……哥儿,我从没那样想过。头顶上神仙眼明看着,那日你要遣散我们回家,我娘早早没了,我爹又是个赌棍,我要是回去,不知道又要被他卖到什么地方去。那时我便已赌咒发誓,这辈子哪儿都不去,只跟着哥儿一人!”

说着他抽噎一声,有些委屈地:“我和哥儿自小一道长大的,天地良心,我是什么样的人,哥儿还不知道吗?”

沈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才伸手抚住他额发,轻声说:“我知道。你胆小,总不敢一个人去夜尿,怕有鬼掐你的脚,你还玩心重、贪吃,又好吃懒做……”

金凤儿听他语气,又觑他神色,总算破涕而笑:“那总不见得一点儿好都没有吧?”

“那我不知道了。”

金凤儿抹掉眼泪,笑着说:“哥儿嘴好坏,当心我背地里咒你……”

“咒我什么?”

金凤儿想了会儿,像是被噎到了,沈琅如今还剩什么?就剩这条命,还有他跟邵妈妈……怪不得自己刚才不过替薛鸷说了两句话,他就那样不高兴。

“咒我自己病倒,哥儿就没人伺候了。”金凤儿说,“愁死你。”

第25章

薛大当家的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日起来消了气,便喊来金凤儿,让他拿些好吃的好玩的给沈琅送去, 接着又丢给他一吊钱, 要他在中间替自己传话。

金凤儿没敢收, 只小声嘀咕道:“大爷, 您有话还是自个儿说去吧, 哥儿昨日还因为我赌牌的事骂我呢。”

“我要有空还用得着你么?”薛鸷瞥他一眼。

昨日临近山头的土寇们闯了祸, 误劫了不该劫的人,今晨那匪首求到他们山头上, 两座匪寨之间本来就多有联络,如今遇上事了,自然也要相互帮衬。

于是他今日一早便差人到那位官老爷那儿问了话, 却得知那伙土匪这回是惹着了豫王的幕僚, 不仅打劫了人家的财物,还和他起了冲突, 叫人脸上挂了彩。

那可是皇亲国戚, 便就是那王府里养的一条狗, 也不好轻易得罪的, 若是为这“义气”一词, 救他们这一次, 不晓得要白烧进去多少银子。再一个, 若这僚客真是豫王面前得脸的,那就不是他肯烧银子便能救回来的, 到时候他们天武寨还平白无故的惹了一身骚。

薛鸷权衡利弊,打算劝那匪首将那几个惹了事的土寇送官砍头,他再使些银子给那位官老爷, 脱他从中斡旋,看看能不能这么糊弄过去。若是不能,那他也没招。

这事还没完,这几日薛鸷还得忙活着去南边走盐的事,到底是第一次,随行的土寇们他也得亲自把关,这会儿实在没空再到沈琅那里去纠缠。

金凤儿低着头,一脸倔样:“那也不成,哥儿不高兴,我在屋里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薛鸷道:“你只和他说,我……”

他话刚说到一半,只见仇二急匆匆地从外边闯进来,人还没到,声音便先一步逼了进来:“大哥,这次南下怎么不叫我跟去?!”

薛鸷见他进来,只好朝金凤儿摆了摆手,叫他先回去,而后才软声和仇二解释:“这是第一次,都不知道能不能成事,大哥先亲自带一回,到下回再换你。”

“那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一起?”

“听话,”薛鸷一拍他手臂,安抚道,“我不在,咱这天武寨里不能没人坐镇吧?大哥是信得过你,才让你留下,不然到时要是有对头、官兵来了,靠你三哥守寨么?”

仇二听了这话,脸色才好看些许,他火气稍退,才想起刚才薛鸷在和那金凤儿说话,脑子里顿时又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薛鸷忙着去校场上挑人,又伸手一按仇二的后脑勺:“对了,我不在这寨子里这段时日,你多叫几个老实的兄弟到沈琅住的那片巡逻,别让人到他跟前欺负他。”

仇二的眼睛霎时就红起来:“有必要吗?”

薛鸷一看他那样,心里更不放心了:“算了,我一会儿自己去挑人。我还忙昏头了,忘了最紧要的就是你,你要是再犯浑去欺负人,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仇二一咬牙,气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见没?”

“谁去搭理他,你不嫌恶心,我嫌恶心!”仇二说完这句,转身就走了。

薛鸷因为还有事要忙,没工夫追过去料理他,只是心里也很火大地在他身后骂道:“一个个的,专来和我骂嚷,都什么狗脾气。”

*

临行前一日。

聚义厅里摆起了饯别酒,上下弟兄们都热热闹闹地围在一处吃酒耍钱。

因着明日早起便要走,薛鸷留着神没多喝,怕耽误了正事,他坐在主位上,远远地看见路过这边的金凤儿被两个土寇拉着不让过,非要逼他坐下陪两盏酒才肯放人。

见他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薛鸷招手把他叫了过来,等人到了跟前,才低声开口问:“你们哥儿怎样了?”

“这几日胃口不大好,厨下送来的东西也吃不了几口,”金凤儿叹了口气,“这会儿晚了,我想着过去叫妈妈给他烧碗馄饨汤吃。”

薛鸷默了会儿,才开口道:“这样吧,你让邵妈妈给他弄碗馄饨鸡蛋汤,我记得厨下那里还备有炖烂的鸽子雏儿,再挑些你们哥儿爱吃的咸食小菜,我一会儿过去找他。”

金凤儿走后没多久,薛大当家便以明日要早起为由,先行离席。

到了沈琅门前,薛鸷无端的有些踟躇,脚下略一停顿,才伸手去开门,接着又揭起毡帘,抬眼便看见沈琅正侧对着他,坐在烛光里。

矮几边对他来说不大好坐,没支撑,金凤儿于是在沈琅背后垫满了枕垫隐囊,好歹能撑扶住他上半身。

薛鸷拿了只蒲墩,在他对面坐下,然后抬头打发金凤儿:“你去睡吧,我和你们哥儿说会儿话。”

金凤儿闻言立即便觑了眼沈琅,沈琅没动作,也没要张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他道:“大爷……时候尚早,我在这儿伺候哥儿用完了宵夜再走。”

“这里用不着你,“薛鸷微微皱眉,“我替你伺候他。”

沈琅还是不言语,金凤儿夹在两人中间,也不敢动。

气氛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薛鸷先服了软:“我明日一早便要起身,那日的事儿算我错,我不该和你大声,好歹陪我吃口践行酒……”

“沈琅。”

沈琅终于看向金凤儿:“你去睡吧。”

金凤儿这才应诺走了。

他一走,薛鸷便拎起蒲墩挪到沈琅旁侧,玩笑道:“明明早拜香入了伙了,他还只听你话,要让旁的人知道,我这个大当家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随你往哪搁。”

薛鸷只手揽过他腰,欺过去嗅他的颈:“你擦的什么香?我怎么总闻见。”

沈琅按着他额头把人推开:“你这土匪窝里有什么香给我擦?滚一边去。”

薛鸷抓住他的手腕,只是笑。

“又得了什么疯病,死远点。”

薛鸷皱眉,露出一点委屈神色:“我怎么了我,我就这么招你烦?”

沈琅没回答,转而问他:“你明日要走?去哪里?”

“到南边做笔大买卖。”

沈琅轻笑:“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吧。”

“正不正经有什么干系?总之是桩大生意,若成了,我给你打两只金镯子戴。”薛鸷说着把带来的那壶酒放在几案上,打开,给沈琅和自己各倒上了一碗。

沈琅闻见那酒味,便皱起眉:“我不喝烧酒。”

“烧酒驱寒,喝下去手脚才热,这是上等的烧酒,年前朱大户送上来的年礼,过年时我还没舍得喝呢,”薛鸷端起碗和他碰杯,“你试试看,我去年开过一坛,倒不算很烈。”

沈琅这几日没胃口,心口总有些隐隐的疼,犹豫片刻,终于端起那酒碗,一口下去,喉咙里猛一下剧痛,接着那酒水便一路辛辣辣地滚进他胃里。

“怎么样?”

“不好……咳咳……”沈琅呛了两声,只觉得喉咙发痛,滚烫的酒气直冲向他头顶,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种感觉,可等那阵劲过去,沈琅心里又莫名觉得有些畅快。

薛鸷一边抚着他后背替他顺气,一边笑:“很辣么,我第一次喝,也像你这样。”

等沈琅不咳了,薛鸷才又拿碗和他碰了碰,随后仰头将那一碗烧酒饮尽,发出一声痛快的哈气声。

“这酒比我们寨里酿的要强,”薛鸷偏头问他,“我这回去南边,你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沈琅想了想,然后摇头。

“你去多久?”

“来回恐怕要赶一个月的路。”薛鸷说着笑了,“怎么,你舍不得我?”

沈琅冷笑。

总是这般热脸贴冷屁股,薛鸷心里也有了些不痛快,又倒了一碗酒仰颈喝下,而后斜睨了沈琅一眼:“我都吃了两碗了,你怎么才舔一口?”

沈琅心里烦乱,并没有在意薛鸷突然冷下来的语气,端起那只酒碗,像往常灌药那般把那碗烧酒仰头饮下。

滚辣的酒液一路烧进肺腑,眼前像是生了雾,眼皮和脸颊也烧烫起来。

薛鸷没料到他会这样喝,吓了一跳:“没让你一口闷,急什么?”

沈琅被辣得一时说不出话,脑子有些发晕,薛鸷从他洇湿的眼一路盯到红润起来的唇瓣上,忍不住有便些心猿意马。

“听金凤儿说你这几日心情不好……”薛鸷的手再一次攀住他的脊背、腰身,“我以后让着你,不和你吵了……”

他贴近,沈琅转头,轻轻撞上他鼻尖,薄唇动了动:“我心烦不是为了你。”

“明日是我母亲冥诞。”

听见这句话,薛鸷刚涌上心头的热血一凉,可眼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薄眼皮,又觉得他是那么的脆弱可怜。

反正迟早都是他的,薛鸷这样想着,也就没有那么介意他前一句话说的有点儿伤自己的心。

“我明日临行前叫三哥给你备些祭品,打了包袱拿去后山烧了。”他抱住沈琅,“别太伤怀,以后万事有我呢。”

沈琅没挣扎,也没说话。

两人分完了剩下的酒,沈琅没什么酒量,又是第一次吃这样烈的酒,醉意上来,便有些熏熏然。

他醉了比清醒时还要沉默,只是薛鸷吻他,他也不反抗,薛鸷心里烧着,一路抱着他吻到榻上,伸手要剥底下人的外衣时,他才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松开沈琅,要去拿什么东西。

沈琅不知是醉了还是什么,竟伸手去攀薛鸷的颈,薛鸷被他往下这一拉,拽得魂都差点儿掉了,心急如焚地又吻了下去,直到把沈琅吻得脱力,他才再一次起身。

薛鸷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对龙凤喜烛,上回他在韦兴德屋里吃酒,看见他屋里台案上摆着这对成婚时用过的喜烛,大约是一直没舍得点,上头的描金颜色还很清晰,薛鸷一眼看上了,当着人的面就给顺了回去。

他这辈子还没成过婚,只见过别人家里敲锣打鼓、八抬大轿地迎娶过新嫁娘,年纪尚轻时,心里对此也有所憧憬,如今上了山,自然是再娶不到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儿。

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拜堂交杯,点起这一对喜烛,好歹全了他心里那点隐秘的念想。

点了烛,薛鸷剥去外衣,钻进被窝里抱住沈琅,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走了。”

“知道了,”沈琅很烦他,“你要说几次?”

“我怕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薛鸷故意特别可怜地说。

沈琅感觉到他烫热的呼吸,两人的身体全然紧贴着,他能感觉到薛鸷的一切变化,当然也明白了他说这些话的目的。

沈琅不说话,薛鸷先等不及了:“我想……和你做一回真夫妻。”

“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