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薛鸷咬牙道:“反正你别去。”
“这里是东都城,”沈琅讽刺地,“不是天武寨,你以为还是你说了算吗?”
薛鸷脱口说:“你以为他对你这样殷勤,他图什么?”
“谁都像你这样龌龊么?”沈琅气道,“他的岁数都能当我爹了。”
“沈琅,我比你懂男人。”
沈琅懒得理他,薛鸷见他这样,干脆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算我求你,别去。”
“好……”沈琅仰头盯住他眼,“就算他另有所图,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愿意和谁,你管得着吗?你以为你是谁?”
“滚开!”沈琅说完便重重甩开他手。
薛鸷有点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但也只是看,看着这个眼角眉梢都显得无比冷漠的人,他的心里徒然生出了一种困惑。
“我就这么招你烦?”
沈琅没理他。
……
吃早饭的时候沈琅没看见薛鸷。
就算是脸皮再厚的人,也不可能受得了那样的冷待。他猜这个人今日总该死心回去了,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三年之前就该散了。
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金凤儿见他用汤匙在碗里搅了半天,只是不吃:“哥儿又没胃口?今日厨下还熬了绿豆百合粥,调一匙蔗浆进去,再爽口不过了。”
沈琅轻轻摇头:“不想吃那个。”
他顿了顿,忽然低声问:“那个人呢?”
金凤儿立即意会,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见沈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就猜到了他一定会问:“我刚刚好像看见他从小门出去了。”
沈琅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昨天给他包的那包银子,他带走没有?”
“不知道……”金凤儿说,“不然我去他那间房里找找看。”
沈琅放下汤匙:“不必了。”
“他带不带,都随便他。”
*
巳时初刻。
沈琅到豫王府上时,府中牡丹园内已经聚满了半个园子的人。
今日府里来的都是豫王的新交故友,也有好些门生故吏,沈琅仍戴着那方眼纱,入园时有好些人的目光都若有似无地落在了他身上。
“那是谁?”有人悄声问。
“你刚下来,不知道,”另一人轻声同他耳语,“那位是殿下近来很宠幸的‘沈公子’。”
“姓沈?”那人好像显得有几分吃惊,有些慌乱地追问,“他什么年纪了?”
“这谁知道,他出现时从来都戴着那眼纱。”
沈琅的视线透过眼纱,忽地在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人身上停了停,其中一个人正要朝他走过来,却被一个突然出现的亲随打断了脚步。
“沈公子,殿下有请。”
身后的金凤儿于是推着沈琅跟上了那个亲随,到了亭下,豫王看着沈琅微微一笑,随后便命令亲随给他赐座。
“知道你不爱热闹,”豫王道,“特意让人挑了这几盆开得最好的摆在亭内。”
“今岁二乔开得不好,去岁时有几朵歧分为二色,半红半白,颇为奇特。”
沈琅轻轻“嗯”了一声。
他心里仍在想方才匆匆一瞥时看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因有眼纱掩面,他并没有看得太清楚,但还是依稀觉得那人的身形与面容轮廓很眼熟。
豫王叫了个婢女过去替他侍茶,而后忽然说道:“你知不知道,前不久上京放下来一个人,鸿胪寺司仪署置斋郎,荫补入仕,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小官。”
沈琅闻言抬眼看向了说话的豫王。
“这人倒也很知道见风使舵,一到东都,便亲自到我府上拜见,只是我连着几日也没空见他,他倒好性儿,日日都过来候着。”
“那日我偶然得闲,便同他吃了盏茶,交谈几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得了我同纪秋鸿曾有些交情,在谈话中故意提起他被卸任后,曾做过他外甥的开蒙老师……我才知道他是你母舅。”
沈琅曾偶然和豫王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只是说了一半藏了一半,但卢启翰买凶要杀他的事,豫王是知道的。
“你跟了本王这么久,也为我做了不少事,”他盯着沈琅笑笑,“这人算是我补给你的及冠礼,如何?”
沈琅的目光再一次落进园内,卢启翰似乎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正在试图朝亭内张望。
这个人比上次他见到他时,要老了许多,虽还不到须发斑白的地步,但举止间已经有了一股微妙的老态。
沈琅其实对他并没有太多印象,只记得卢绡云很疼爱这个小自己一岁的弟弟,年年都要打发人去给远在上京的他送银子、送上好的布匹绸缎。
“多谢殿下。”他说。
“你要杀了他么?”豫王道,“我听说他家里娶了三四房小妾,膝下共五个孩子,那些……也算是你的表姐弟。”
“杀了他,我阿娘会恨我的。”
豫王看向他的目光里忽然带上了几分微妙的失望。
但沈琅紧接着又说:“可是我阿娘已经死了。”
“是了,”豫王笑笑,“这才像你。”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上京城内的局势,随后外头便有位随侍呈了几页纸上来给豫王过目:“殿下,这是他们方才作的诗。”
豫王翻看了几眼,随后又让那随侍把诗递给沈琅:“年年用的都是那几个意象,看不出什么新意,你替本王看看,勾首不落俗的作为魁首。”
沈琅低头翻看了一会儿,最终在其中一首写姚黄的诗句上点了一点:“这首吧。”
随侍又将被他挑出来的那首诗呈给豫王看过,豫王轻轻叹息:“这首倒还算是差强人意,只是我看倒还不如楫舟你的信笔之作。”
沈琅道:“殿下高看我了。”
豫王笑了笑:“他们还在斗诗,你去不去凑一凑热闹?”
沈琅知道他这样问,便是想听自己作一两句新巧的诗句出来解解闷,于是便从善如流地说了声“好”。
到了牡丹园里,那卢启翰见着他出来,便不动声色地想往他这里挤,可行将靠到他身侧来时,却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忽地走到了他左手边的位置。
沈琅先是看见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随后抬头往上,便看见了一张熟悉得令他错了心跳的脸。
薛鸷……
疯了,他想。
这人显然在面上特意伪装过,这园子里来的客人今日少说也都带了一两个长随进府,薛鸷穿着和他们很相似的衣裳混在其中,一眼竟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沈琅依然想不通他是怎么跟进来的。
“楫舟,过来。”
豫王对他说话的时候,沈琅余光看见旁边这人的拳头蓦地收紧了,他心跳一紧,很怕这人真的蠢到在这王府里犯疯病。
于是在过去之前,他微不可见地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薛鸷的手,好在那只握紧的拳头因为他的触碰,很缓慢地松开了。
第57章
今日本是场沈琅平日里还算感兴趣的雅集文会。
沈琅虽不怎么爱热闹, 但园子里这些人多是二三甲出身,进士及第的也有,因此每回与他们斗诗行令, 倒也算颇为有趣。
只是今日他先是因卢启翰的事而有些心不在焉, 后又被突然出现的薛鸷扰乱了心神。
无论他去了何处, 一回身, 却总能看见薛鸷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
擅闯王府并不是小罪, 轻则杖责, 重则徒刑,偏偏这人的身份又见不得光, 若是被拿到府衙,怕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终于熬到雅集结束,豫王要留他吃饭, 沈琅推说身上不痛快, 他看上去的确有些怏怏的,豫王以为他是为了卢启翰, 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就放他走了。
沈琅伏在金凤儿背上, 伸手掀开车帘时, 才发现方才在园内忽然消失不见的薛鸷眼下就坐在车内, 还占了他的位置。
看见他来, 薛鸷才起身往旁边让了让。
金凤儿面上有些吃惊, 小声嘀咕道:“……他不是走了吗?”
碍于外头还有其他人, 沈琅只是沉着张脸,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等到马车出了王府, 沈琅才瞪向他:“你是不是疯了?擅闯王府,亏你……”
薛鸷打断他道:“我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我得看着你。”
沈琅冷声:“要是被人发现,岂不是平白给我惹祸?”
“你可以不管我, ”薛鸷没看他,“我死了,你眼前也就清净了。”
“不是吗?”
沈琅气得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他才又道:“随便你。你爱死不死。”
正当厢内的两人沉默僵持时,外头驾车的金凤儿却忽然放下了止刹木棒,马车险险停下,紧接着金凤儿便张口朝内叫他:“哥儿,有人拦咱们的车。”
车前那人忙开口对金凤儿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和那位‘沈公子’有些面熟,这才想着追上来看看。”
“你是叫金什么……”
是卢启翰的声音,厢内的沈琅听出来了。
金凤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卢启翰很早便携妻带子去了上京,金凤儿记事晚,卢启翰又极少回临安,唯二两次回来还是沈琅外祖父母相继离世时,他回来奔丧分家产。
再加之这几年他苍老了不少,身上衣着也大不如从前了,因此金凤儿一时并没有认出他的身份。
卢启翰见他面露狐疑之色,便知道自己是猜准了,于是赶忙又问:“里头那位,莫非真是……琅儿?”
“这人是谁?”厢内,薛鸷压低了声音问他。
沈琅:“我母舅。”
薛鸷默了默,然后道:“我杀了他。”
他刚要起身,沈琅便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用不着你,坐着。”
外头那道声音又靠近了一些:“琅儿,是你吗?”
“把帘子打开。”沈琅对薛鸷说。
薛鸷照做了。
紧接着沈琅便掀开半面眼纱,不咸不淡地叫了那人一声:“阿舅。”
卢启翰看见他脸,面上立即露出了一个有些许僵硬的笑容来:“果真是你,你还认得阿舅呢?方才怎么也不见你和我打招呼?我还当是自己老眼昏花,认错人了。”
“我也以为是认错了,”沈琅微微笑道,“再说方才府里人多,也不好相认。”
“原是这样,”卢启翰半开玩笑道,“我还当你看不上阿舅了。毕竟我听他们说,你现如今可是豫王殿下跟前的红人哩。”
沈琅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阿舅晚些时候到我那儿一叙。”
“你现住何处?”
“抱月楼。”
“好。”
等人走后,薛鸷才开口问道:“他敢来?”
“他如今落到东都来,失去了沈家的助益,这几年想必很不好过,连那荫官之身都给弄丢了,恐怕这会儿已经穷得要卖仆卖妾了。”
说到这里沈琅忽然一顿,而后又道:“他见我在豫王面前得脸,必然要恬不知耻地攀上来。”
薛鸷问:“他不怕你已经知道了是他要杀你?”
“都沦落成这样了,总得赌一把吧,况且就算被我当面拆穿,他也必定死不承认,或是干脆将此事赖给别人。”
“我与他统共也没见过几回,他大约觉得我和我阿娘一样,是个很心软、很好骗的人。”
薛鸷看着他:“你打算……把他怎样?”
“不知道,”沈琅淡淡地,“没想好呢。”
……
酉时二刻。
沈琅用过晚饭,就在一楼院后小卷棚内纳凉,棚内放了两张春凳,上边铺着凉簟衾枕。
今日倚卧在此处听虫鸣,却怎么也不困,于是沈琅便叫金凤儿点起灯烛,将前些日子买来的素白笺纸在铜盆内拖染上颜色。
他用了蜀葵汁液与云母细粉,染将出来的笺纸便泛着流光的蔚绿颜色,很漂亮。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晾晒染好的笺纸时,突然看见后院小门被人从外边打开来,紧接着沈琅便看见薛鸷抱着一只半人高的大狗,鬼鬼祟祟地猫了进来。
沈琅叫住他:“你干什么?”
薛鸷似乎被吓了一跳,他抱着那只狗转身,然后朝着灯下的沈琅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沈琅。
“该我问你吧,”沈琅说,“哪来的狗?”
“我方才在河边发现它的,怪可怜的。”
沈琅不满:“脏死了,丢出去。”
“不脏。”薛鸷替它辩解道,“闻着也不臭,是条好狗。”
“什么狗都不行,”沈琅皱起眉,“还有你,你也一起滚出去。”
薛鸷装作没听到:“好狗都会护主,我要是不在这儿了,有人欺负你,它会咬坏人的。”
“不需要。”沈琅说。
“需要。”薛鸷道,“那些堂倌会见风使舵,但狗不会,就是皇帝来了,它也会咬。”
他有些阴阳怪气的,沈琅听得出来。
“滚蛋。”
“你有文化,”薛鸷抱着那条毛绒绒的大黄狗挤过来,让他看狗脸,“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它很乖的。”
沈琅不想看:“喜欢狗,回你的天武寨去养。”
说完,沈琅便让金凤儿把染好的笺纸收了,看着沈琅的木辇越走越远,薛鸷抱着那条黄狗,小声嘀咕:“他嫌你脏呢。”
“听见没有?”
黄狗很轻地叫了一声“汪”。
薛鸷自个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憨”,这条狗的毛发很厚,看起来倒像是只狮子狗,薛鸷看见它时,它正在河边泥地上刨虫子吃。
薛鸷以往看见条狗就总会上去手欠地撸几把,但今日他显然没什么心情,于是一人一狗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在河边一起蹲了会儿。
夕阳落下时,薛鸷忽然从它身上看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来。
于是他无聊地和这条狗闲聊了起来:“你是让人给丢了吧?还是自己跑出来的?”
黄狗不轻不重地朝他“嗷”了一声。
“你们当狗的真好,”薛鸷叹了口气,紧接着又说,“都没人要你了,你也不愁。”
“傻狗。”
这狗大约不爱听他抱怨,转身又要去泥里刨虫子吃了,薛鸷干脆起身上去擒住它的前肢,忽然就打定了主意,他得把这只狗带回去。
下回他再过来,沈琅若是不让他进门,他就有理有据地说自己是来看狗的。
黄狗“嗷嗷”地挣扎了起来。
“你别叫了,”薛鸷对它说,“乖一点,等他养了你,你就一辈子都有肉吃了。”
这条大黄狗不太通人性,还是“嗷嗷”地叫个不停,好在快到抱月楼时,它似乎有些叫累了,才总算安静了下来。
可惜沈琅看上去并不喜欢阿憨,薛鸷于是去打了桶水,在院子里闷闷不乐地给阿憨洗起了狗爪。
只是这死狗相当的不配合,这会儿天已经晚了,薛鸷本来没打算给它洗身上,结果阿憨挣扎中踢翻了两桶水,于是连人带狗全都被浇得透湿。
薛鸷正要把它抓过来抽几下,谁料这狗撒丫子就跑了出去,根本抓不住。
他眼看着阿憨冲进了屋内,一边到处蹿跳,一边疯狂地甩着毛发里的水,楼下那群堂倌也被它吓得跑开了。
原本正在同堂倌们吩咐着什么话的沈琅自然也没有幸免于难,同样被溅了半身的水。
沈琅深吸了口气,回头骂他:“薛、鸷!”
薛鸷也有点生气了,他冲着那条狗喊:“蠢狗,回来!”
这狗这才总算停了下来,两只眼睛贼溜溜地转动着,这会儿它忽然又显得颇通人性了,见这两人好像都发火了,这才“识时务”地跑回了薛鸷跟前。
薛鸷不轻不重地往它脸上打了两下,然后对沈琅说:“这狗在外边野惯了,今后多训训就好了。”
薛鸷说完用脚拨着阿憨的屁股往外头院里赶了赶,然后拿了方帕子走到沈琅跟前,想替他擦脸。
沈琅一把打开他的手。
“干净的。”薛鸷说自己那条绸帕,“你昨日给我的,我洗干净了。”
沈琅一言不发地转身让那些堂倌送他上楼。
晚上薛鸷在院里安置好阿憨,洗漱完上楼时,却发现自己晨起时收拾起来的铺盖,被人从沈琅卧房里丢了出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口发闷,又涩又酸疼。
他眨了眨眼,努力地消解了心里的那股钝痛,然后他捡起铺盖,再一次撬开了这间卧房的门锁。
薛鸷悄没生息地把自己的铺盖在榻边打好,然后轻手轻脚地站到了沈琅枕边,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这个人在黑暗中的轮廓。
沈琅一翻身,便被这个悄不做声的身影吓了一跳,他心里顿时又起了几分恼意。
他肯让他待在抱月楼,已经算是极大的让步了,可这个人却偏偏要得寸进尺。
他是匪首,迟早就是个死字,或死于与其他土寇火并,或死在刑场上刽子手刀下。
即使他们之间的所有矛盾和不快都可以弥消,沈琅也不愿再同他好了,他不想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我和你没可能了,”沈琅很无奈地,“你真的不懂吗?”
“我不懂,”薛鸷很轻地说,“我还想再抱抱你……”
“行吗?”
“你非得这样吗?”沈琅撑起上半身,“薛鸷?”
薛鸷俯下身去,一把抱住了他,搂得依然很紧很紧,像要将这个人嵌进自己的骨血里,然后他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想抑制住心里那股没来由的难过,可似乎失败了,开口时,沈琅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嗯。”
“我知道,”薛鸷说,“这样不体面,挺丢人的吧。”
“但是……但是。”
他忽然很痛恨自己的嘴笨,很多情绪堵在他心里,他感受着,却不知到底要怎么说。
“之前你说我是为了你的……为了欲|望,快意,才对你好的,真的……不是,我就是喜欢……”
他有些词穷,所以停顿,停顿了很久,他才又说:“就像他们说的……情之所钟,你懂吗?”
沈琅感觉到紧紧拥住他的这具身体在颤抖,紧接着他听见这个人忽然痛苦失声,他真的在哭,于是轮到沈琅觉得无措了。
他没想过薛鸷会哭。
这个人就算再气恼、再挫败、再受伤,似乎都只会红着眼干瞪着他。
沈琅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已经湿了,他有一点恐慌,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搭放在了薛鸷的后背上。
“你对谁都可以好声好气的,连卢启翰也是,为什么就对我一个人这么坏?”
“凭什么?”
第58章
第二日清晨, 卢启翰一早就来了。
金凤儿进来时,榻上沈琅才刚睡醒,他先是看了眼榻边打地铺的薛鸷, 这人的双眼是胀肿的, 原来看人时自然而然带着的那种凶相也因此消失不见了。
他走到榻边, 俯身贴到沈琅耳边:“哥儿, 昨日拦车的那个人来了, 说要见您。”
“嗯, ”沈琅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叫人带他去雅间里坐。”
金凤儿应了声好, 随后又问:“要不要叫人备些果品点心上去?”
“不必。”
说话间,一旁的薛鸷已经将自己的铺盖卷了起来,放到了卧房一角的立柜上去。
这立柜很高, 但若是沈琅想丢, 叫个人拿凳子垫着脚,也还是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团铺盖拽下来丢出去。
他背对着沈琅站了会儿, 忽然低头用掌根擦了一下眼睛, 沈琅似乎看见了, 等金凤儿出去了, 他才朝着薛鸷的方向问:“又哭了?”
“没有。”
就算沈琅不提起, 薛鸷自己也觉得昨夜有些丢人了, 他上回哭成这样, 还是某一日晨起,突然发现他爹的身体已经变得僵冷了。
他先是感到了恐惧, 紧接着他的手就那么僵直地按在阿爹不再起伏的胸口处,整个人愣在了那里,心里有一种很深、很深的迷茫。
直至他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 他所有的亲人业以死去,这世上只剩他孤家寡人一个了,薛鸷才感知到自己的心口早就被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堵满了。
他按住自己的脸,忽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昨日那场失控也一样,因为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什么好像都没有用,什么也弥补不了,因为沈琅从来就没爱过他。
他唯一能够留住沈琅的机会,就是几年前在山上寨里,死死地抓住这个人,不叫他有机会逃走。
可是那时候他蠢死了,他亲手把这个人逼跑了。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薛鸷又一次感到了迷茫。
他听见榻上的沈琅叹了口气:“多大人了。”
“别哭了。”
薛鸷低声道:“没哭。”
“今晚我不叫他们丢你的铺盖就是了。”
薛鸷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一点,但还是忍不住得寸进尺道:“以后也不准丢。”
“……你还想在我房里住多久?”沈琅说,“别像个小孩一样行吗?下回你是不是还要在这里撒泼打滚、死搅蛮缠?”
薛鸷顿时又显得垂头丧气了。
“我很累了薛鸷,”沈琅冷声道,“天天还要应付你。”
薛鸷的喉结动了下,鼻尖发酸:“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块。”
沈琅见他一副又要哭了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行了。”
“别总装可怜行吗?”
“没装。”
薛鸷见金凤儿端着水盆进来了,于是有意跳过了上个话题:“你要去见他?”
他指的是卢启翰。
“嗯。”沈琅应了一声。
“带上我。”
“没必要。”
“他要是想做什么,”薛鸷道,“你的那些堂倌没用,那些人手脚拙笨,真有事他们护不了你。”
“让我去吧。”他又说,“我都听你的,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沈琅沉默了会儿,不带情绪考量的话,薛鸷的确比他的那些堂倌要好用不少,但前提是这个人真的懂得什么叫做“听话”。
“让我来吧。”薛鸷看着他,忽然苦笑了一下,“反正我杀过很多人了,不差这一个。”
*
三楼雅阁内。
卢启翰已经在这儿干等了快半个时辰,他在心里暗骂那金凤儿与那些堂倌,看着倒是个个都清楚,可谁知他来了这么久了,却连茶水都不知道上一杯来。
门帘被掀开的那一刻,卢启翰下意识地就站起身来。
在前头领路的男人身材高大,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卢启翰莫名有些怵他。
“琅儿。”很快地,卢启翰便将目光移到了沈琅身上,他笑起来,一副很慈爱的样子。
“让阿舅久等了。”
“是我来的太早,坐一会儿倒也没什么打紧。”他殷勤地将备好的礼递到沈琅跟前,“阿舅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些,你别嫌弃。”
沈琅微微一笑,让旁边的金凤儿把东西收下了。
“那匹三法暗花纱,还是当年你母亲绡云托人给我捎来的,我一直都没舍得叫他们拿去做衣裳。如今这三法纱几乎要绝迹了,我想着拿给你裁一两身衣服倒好。”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这些糕点,都是你舅母天不亮就起来亲手做的,我说昨日在王府雅集时,恰巧碰见了你,你舅母和表姐弟们个个都喜出望外,还说也要过来见你呢。”
沈琅问:“怎么不带他们来?”
“唉,”卢启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些没出息的,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料,我怕带他们过来这里叨扰了你,就没带他们来,不过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见一见的。”
他笑着说:“毕竟血浓于水,别人再好,能好过血亲么?你说是不是琅儿?”
沈琅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偏头去叫金凤儿:“金凤儿,怎么也不知道给阿舅上茶呢?好没规矩。”
金凤儿委屈道:“我才刚吩咐过底下堂倌了,许是他们忘了,哥儿怎么赖我?”
卢启翰见状忙道:“小事、小事。”
他顿了顿,才问:“说起来,这抱月楼是你一个人的,还是那位殿下的?”
沈琅:“我的。”
他看见卢启翰眼里闪过几分微不可见的惊喜之色。
“我就说呢,你像你爹,脑子活络,都有做生意的头脑,不像我家那几个……”卢启翰道,“不过你雇的那些个堂倌,怎么说呢,毕竟是外人,没自家人盯着,寻常偷奸耍滑怕也是常有的事。”
沈琅笑笑:“那依阿舅看,我该怎样?”
卢启翰没想到他会这样问,面上微愣,而后才笑道:“实话讲,阿舅也不是什么行商的料,否则当年也不必上京来,留在临安帮衬你阿爹多好?”
“我只是想,你一个人在这里,身边也没个亲人照应,若是有需要,我让我家那几个小犬息女过来帮你照看照看,你也不必担忧什么月钱,给他们一口饭吃就是了。”
沈琅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好啊。”
听见他这个反应,卢启翰方才因为有些紧张而怂起的肩膀这才终于微微松懈了下来。
“能帮到你就好。”
顿了顿,他才终于开口:“其实阿舅还想问一问,你家里……当初出了那样的事,怎么也不写封信来告诉阿舅呢?害我和你舅母两个人都蒙在鼓里,等到我和你舅母得知这件事后,急急忙忙赶回临安寻你,你却已经不在了。”
“你说你,怎么也不知道上京来寻我?我与你舅母两个人,还日日盼着你来,早早便在家里给你收拾出了一个住处,谁料你竟一个人来了东都城。”
“好孩子,”说着他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你一个人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沈琅:“是么,我给你们写了信,怎么,竟没送到你们手上吗?”
卢启翰一脸凝重,他一拍大腿:“我说呢,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会不与我只会一声呢?难不成是那送信的人有问题,岂有此理!”
“路上我差点死在一群土匪手上,”沈琅说这话时旁边薛鸷的脸色微变,“我想,我分明只给阿舅写了信,我还以为……阿舅想我死呢。”
“怎么可能!”卢启翰一副被冤枉了的模样,“你怎能将你阿舅想的如此畜生?我若是早知你受了如此委屈,早就带你舅母回临安,拼死也要替你做主的!”
见沈琅冷淡淡地盯着他,卢启翰突然慌了,他急忙解释:“琅儿,你疑心谁,你也不能疑心阿舅啊。你爹娘没了,如今阿舅是你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会害你,我又怎么舍得害你?”
“是不是那些土匪对你说了什么?”
“那些土寇都是些扯淡轻嘴的囚根子,若有人要害你命,也是那姓宋的狗官想‘斩草除根’,怎么能攀扯到我身上来?”
“我是你亲舅舅,疼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要害你的命?”
沈琅见他那副绞尽脑汁辩解的模样,忽然没忍住笑了。
卢启翰:“你不信我吗?”
“阿舅,忘了介绍了,”沈琅偏头看了看站在他身侧的薛鸷,“这位是天武寨大当家。”
卢启翰脱口道:“什么?”
“什么天武寨?”
“别装了,”沈琅像是有些累了,“我差点被他们杀了,拜你所赐。”
“你怎么这么会演戏啊,”沈琅笑吟吟地看向他,“阿舅?”
卢启翰仍然想狡辩:“琅儿,不可能是我,我为什么要害你,你可是我亲外甥!”
“是啊,你是我亲舅舅,”沈琅说,“可惜我家田宅散尽,我又是个残废,你怕我来拖累了你,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卢启翰打断他:“我没有!”
沈琅所说的,都与他当初内心所考量的不谋而合,也正是因此,他才显得这样愤怒。
其实昨日认出沈琅后,他心里便已经后悔了。除了沈琅说的那些,他早年间还不知在哪里听说过,说他们这种阴阳人命中带灾厄,是要克害死身边所有人的。
他原本还将信将疑,可那年沈府几乎灭门,不更印证了那句话么?
沈琅生得是很漂亮,他见过几回,可漂亮的过了头,卢启翰便总疑心那种漂亮是带着邪气的,若他只是个普通男人,他大可把他卖给那些高官权贵,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大都好这一口。
可他偏偏不是。所以卢启翰只好对他痛下杀手。
昨日见到他,看他似乎将那个豫王迷得五迷三道,卢启翰心里这才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他这样“厉害”,当初就该早将他接来,说不准自己如今在东都城也能混个风生水起。
卢启翰忽然站起身,大声道:“琅儿,你千万别听信这些土匪所说的,我是你亲舅舅,你宁可信他这么个土匪,也不愿相信你舅舅吗?”
“绡云从前还在家里时,我有多疼爱她,又怎么会忍心对她留下的唯一的孩子下毒手?你自己想想看。”
“亲舅舅?”沈琅似笑非笑,“阿舅,你觉得我的腿是怎么坏的?”
他看见卢启翰的神色忽变,于是道:“你也知道吧。”
卢启翰肉眼可见地慌:“绡云当年是被你那个祖母逼的病了,才一时想不开。再说……她是她,我是我,你不能把这笔账也算到我头上来。”
“况且你身体发肤,都是她给的,她后来,不也……很后悔么?”
“再后悔,我的腿也坏了。”
卢启翰还在争辩:“这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不一样么?你们姐弟俩都想我死。”
卢启翰的背上全是冷汗,但还要强装镇定:“你有证据吗?”
沈琅偏头问薛鸷:“你有么?”
“他的亲笔信,三哥还留着。”薛鸷道。
于是沈琅又慢条斯理地看向了卢启翰:“你看,你们姐弟都喜欢狡辩。”
卢启翰又变了脸,他很突然地“扑通”一声朝着沈琅跪了下去,伸手抓住他那只细瘦无力的脚:“琅儿,是阿舅一时糊涂了。”
“都是你舅母那个贱|妇,她不肯你来,她说我们家现今都那么困难了,再多一张嘴,日子怕更是捉襟见肘,如果我让你来了,她就要同我和离!”
“回去我就休了她!琅儿,阿舅知错了!”
沈琅低眼俯视着他,卢启翰眉眼间其实与卢绡云有许多相似的神韵,他伸手托住这人的半张脸,正当卢启翰以为他要放过自己时,却听沈琅忽然说:“我阿娘从前好疼你,如今她在底下应该也想你了。”
卢启翰瞪大眼:“你想做什么?!”
沈琅轻轻拽了一下薛鸷的袖子,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59章
第59章
当晚, 卢启翰被发现溺毙于东都洛河之中。
听得消息后,薛鸷四处寻沈琅不见,直到问到楼下庭院, 才发现他一个人在花园凉亭内摆酒独酌, 身边连金凤儿也不见。
他缓步走上前, 看向这个人微微发红的脸, 说道:“……卢启翰被人找到了。”
“听说了。”
薛鸷又道:“被洛河下游的人家发现的, 傍晚时报了官, 直到夜里才打捞上来。”
“嗯。”
薛鸷说完,扫了眼桌上的果酌肴馔, 忽然轻声:“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闷酒?”
沈琅没说话。
其实这件事他原本不大想让薛鸷插手,但就像薛鸷自己说的,如果不用他, 这件事处理起来就会棘手许多。
金凤儿忠心, 可他胆小怕事,那些堂倌又大都是良民出身, 就算有人敢做, 封口费是一方面, 沈琅不信他们的嘴能严到一辈子都不会说漏嘴。
他一向不喜欢留下这些隐患。
可让薛鸷动手, 显然也不算是什么很明智的选择, 前几日自己还张口闭口要他滚, 今日却要求他帮自己杀人。
他本来不该和这个人再有这般扯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了。
还不等沈琅开口说话, 薛鸷便自作主张地紧挨着他坐下了。
“其实去城外找片坟茔,再寻个新坟将他塞进去, 神不知鬼不觉,”薛鸷低声问,“怎么偏要让他溺死呢?”
在他眼里, 沈琅似乎从来不会意气用事,不论是什么难事,他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最不拖泥带水的那一种解法。
“溺死他的确不是最优解,”沈琅终于说,“可我就想让他那样死。”
卢绡云死后,沈琅总以为自己对她的怨恨也弥消了,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其实依然在做那个落入冰湖里的梦。
都说孩提时很容易将梦中的事与现实混淆,于是沈琅有时候也会天真地想,会不会那天其实是他自己不小心跌进湖里的,而不是阿娘推的他。
可是事后她的愧疚、她的眼泪,都在证明他天真得可笑。
薛鸷迟疑了片刻,才终于开口:“你的腿……到底是怎么坏的?”
沈琅笑了笑:“怎么坏的?”
“小时候……我阿娘想杀我,所以大冬天的,把我推进了冰湖里。”
薛鸷愣了愣:“……为什么?”
“为什么?”沈琅缓慢地眨了眨眼,“因为我不阴不阳,是个怪物吧。”
“不是怪物,”薛鸷心里酸极了,也疼极了,他轻声却笃定,“你不是怪物,不许再说。”
顿了顿,他又道:“他们都是坏人,才会那样对你。”
“阿娘是天底下最疼我的人,可是她曾经却想把我给淹死,”沈琅边笑边说,“所以我就把她最心疼的那个弟弟给淹死了,不对吗?”
“对。”薛鸷一把抓住他攥着酒盏的那只手,“他该死。”
“别喝了。”他又说。
薛鸷看着这人低下去的薄眼皮,小声说:“以后有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沈琅用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一辈子?”
“一辈子。”薛鸷顿了顿,又说,“就算你讨厌我。”
“骗子。”
“我不是。”薛鸷说,“沈琅,我不是。”
沈琅想起这个人曾经在一场激烈的房|事之后,紧紧抱住自己,很真诚地对他说:“我不会丢掉你,你也不要抛下我。”
可反悔的时候,却又那么轻易。
他可以因为恨他的心狠,恨他的不乖顺,转而去选择另一个女人,也终有一天会因为嫌弃他的“不健全”,嫌弃他成日病歪歪的好麻烦,然后一脚将他踹开。
连生他养他的阿娘都会嫌他,都会想要他死,何况薛鸷这么一个同他萍水相逢的人。
沈琅不信他。
他们说爱时总是热烈又真诚,沈琅信他此刻话里的不掺假,可是等来日他厌弃了,所有的真心都会避开他拥向另一个人,爱很真,所以厌弃后的恨也应该很真。
薛鸷给自己也倒了一盏酒,难得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没有争执。他搜肠刮肚,很想和沈琅说些什么话,可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
“三哥……李云蔚,”他忽然说,“他前岁成亲了,今年开春他夫人生下来一个小哥儿,胖胖的,特别好玩。”
“那女子姓陈,名露晞,爷娘早故,从小便寄居在叔叔家里,三哥每回下山,都会看见她在河边浣衣,一来二去,这两人不知怎么就看对眼了。”
“她知道三哥的身份,也不嫌他,两人成婚后很恩爱,从没见他们拌过一次嘴。”薛鸷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笑笑说,“……真好。”
他以为沈琅不会回应,没想到他居然开口了,在他语停后的那片刻沉默里,薛鸷听见沈琅也说了句:“真好。”
“只是他如今有了妻小,难道就没想过改弦易辙、拨香散伙么?”
薛鸷面上的浅淡笑意忽地一僵:“三哥不会的。”
“你们这些人,有了妻小、有了软肋,却也不会萌生退意么?”沈琅说,“若是不幸出了事,让妻小怎么活?”
“三哥他只管寨内事宜,不在前头打头阵的,”薛鸷道,“他不会有事的。”
沈琅忽地看向他:“那你呢?”
“我命硬,死不了。”
“命哪有刀枪硬。”沈琅说,“你心里难道就不怕吗?”
薛鸷先是一怔,然后才道:“我没想过。”
“当匪首的哪有怕死的?”薛鸷又道,“说出去多让人笑话。”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于是反问沈琅:“我记得你从前不爱饮酒……你和昨日王府里那些人,也喝过吗?”
“很少。”沈琅已经有了醉意,因此整个人很微妙地松弛了下来,“喝多了头疼,会失态,好难看。”
“和那个豫王,”薛鸷觑着他的神色,斟词酌句地问,“也喝过吗?”
可能因为沈琅的态度和缓了,薛鸷下意识地又开始得寸进尺:“他也是坏人,以后他若是叫你,你也别和他喝。”
“关你什么事?”
“他是个老东西,”薛鸷咬牙道,“配不上你。”
这酒太烈,沈琅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头疼了,偏偏薛鸷还要抵近了,直勾勾地盯住他眼说:“知道吗?”
“他不配,”沈琅反问,“你就很配么?”
“他好歹是光明磊落的一个王爷,你呢?大当家,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生意,如今也没有私盐可盗卖了,你们靠什么活呢?”
薛鸷闻言怔愣了许久,才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也是,你那么聪明,什么猜不到……”薛鸷眼中忽然也有了几分悲意,“那次被他们捉住了五个兄弟,其中有四个都是我的人。”
“你还记得二牛吗?”薛鸷很低地说,“他也死了。”
……
后半程连薛鸷也不怎么说话了,桌上还剩下的那几壶酒,有一多半都进了他肚子里。
喝到最后,沈琅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头晕、反胃,他只能用手臂撑住桌面,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很突然的,薛鸷兀地又开口了:“你不需要我,其实是我需要你……”
“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沈琅。”
“你喜欢在这里,我不逼你‘回去’了,但下回我再来,别把我拒之门外,”薛鸷道,“……行吗?”
“你也说,像我这样恶的土匪头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抓住砍头了,”薛鸷见他没回应,于是便笑着继续说道,“到那时候,你也不必再烦我了,对不对?”
他有些犹疑地伸手去碰沈琅的后背,又轻轻地抚了抚,见他一直没反应,才发现这人已经醉过去了。
薛鸷无声苦笑。
紧接着他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这个人从木辇上抱了起来,他有些舍不得走,抱着这个人走进庭院深径,他忽然又有了想把他偷走带回去的冲动。
或许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可是如果他那么做了,沈琅会一辈子恨他,一辈子恶心他。
他蓦地又想起了沈琅刚刚问出的那句话,若不幸出了事,让妻小怎么活?
他不能、也不该那么自私,沈琅待在这里,远比在他那个土匪窝里活得更好。
算了,他想。
能这样抱着他,已很好了。
“我想你了,”他低下去,有些颤抖地在沈琅额头上碰了碰,用气音悄悄地说,“我好想你。”
“……知道吗?”
沈琅的眼闭着,看上去已经完全睡着了。
你不知道。薛鸷在心里说,坏人。
薛鸷抱着沈琅上楼的时候,在沈琅卧房门口看见了打着哈欠的金凤儿。
金凤儿看见他时愣了愣,刚要开口,薛鸷便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哥儿睡了?”他小小声。
“嗯。”
薛鸷也小声:“你去打点热水来,我帮他擦一擦脸和手。”
金凤儿又看了眼沈琅,以为这两人又重归于好了,因此也没迟疑,听话地就打水去了。
薛鸷像从前那样,无声无息地替睡着的沈琅轻轻擦洗了一番,润湿的棉帕蹭过这人柔软、微张的唇瓣时,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马,于是不自觉地就擦了三遍。
很想,但什么也不敢做。
用打湿的绸帕抹过他脖颈之间时,薛鸷忽然发现他戴着一条红绳吊坠,只是以往时候都被衣领遮得严严实实,他才没有发现。
薛鸷抓着绸帕的手有些错愕地顿在那里,随即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条吊坠轻轻地扯了出来。
是他送给沈琅的那枚鱼惊石。
不值钱,也好像并没有什么用。他怎么还在戴?
薛鸷的脑子连带着呼吸,顿时全都乱了。
为什么,他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也有一点想我吗?
沈琅,他在心里喊他,沈、琅。
他盯着沈琅的睡脸,看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也解衣上榻,紧接着小心翼翼地拥住这个人,太久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的心跳变得很快、极快。
薛鸷克制地呼出了一口气。
然后终于受不了了似的,凑上去在沈琅的头发上吻了吻。
第60章
头很疼。因此眼皮也显得格外得沉。
沈琅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但醒过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到意识慢慢清醒,沈琅才发现自己眼下正躺在薛鸷怀里, 两张脸贴得很近, 他看见这人闭着眼, 睫毛是深黑的浓颜色, 碰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点扎手。
他还记得那种触觉。
薛鸷的呼吸平稳而均匀地略过他的额头和眼睫, 也因着才睡醒的那几分恍惚, 沈琅的记忆忽然闪回到了三年之前。
那也是一个夏天。
相拥而眠的触感、心跳、紧紧偎依在一处的呼吸……似乎是那段记忆中的常态,他原以为早已经被他遗忘的那些细节, 因为这一个怀抱,疾风骤雨般席卷重来。
沈琅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兀地颤动了一下,于是他几乎显得有些慌乱地猛推了薛鸷一把。
薛鸷被他推的睁开眼, 却并没有松手:“你醒了?”
他眼里并没有乍醒时那种朦胧的困意, 所以他应该早就醒了,方才只是在装睡。
沈琅刚要开口, 薛鸷却忽然低头, 贴着他唇角轻轻啄吻了一下, 亲完又抢在沈琅张嘴之前说道:“别骂我, 我今日就要回寨了。”
沈琅的脸色忽然更差了:“你早该滚了。”
“别对我那么凶嘛, ”薛鸷眨了眨眼, 低声道, “害我又有点想哭了。”
“薛鸷,”沈琅皱起眉, “你觉得自己只要哭一声,我就得听你的了吗?我又不是你爹,你以为你还是什么龆龀小儿吗?”
“我知道, ”薛鸷道,“怎么忽然就生气了?我没想用眼泪威胁你……”
他用拇指指腹不轻不重地推了推沈琅的脸颊:“我不在,你也好好的,别自己一个人喝闷酒。”
顿了顿,他又说:“我那条狗叫阿憨,我给它取的,你要是不满意你就给它取个别的什么名儿,平时你就叫人拿点剩饭剩菜喂给它吃就行了。”
“……要是实在不想养,你就把它放出去吧,它自己会去找吃的。”
沈琅刚松开一点的眉又拧了起来:“你自己怎么不丢?我不要它。”
“我带它回来的时候和它说了,跟着我以后顿顿有饭有肉,我要是转眼就把它给丢了,那多缺德啊。”
“那是你的事,”沈琅说,“我不喜欢狗……”
“那你就当它是猫吧。”
“……”沈琅吸了口气,“你真的……”
“有病。我知道。”薛鸷很温和地自己先认下了,“等我空下来了,我就回来找你。”
“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要来。”
沈琅已经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了:“松开。”
薛鸷很舍不得地又重重抱了他一下,然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虽然沈琅对他始终爱搭不理的,但等到薛鸷真的要走的时候,不远处的金凤儿忽然朝他跑过来,然后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银子。
薛鸷愣了一下,他不想拿,怕沈琅又要拿银子同他说什么“两清”。
“不用。”他把那包沉甸甸的银子又丢回到了金凤儿怀里,在莲觉寺那一个月,他与了尘方丈已经处成了忘年交,那秃厮这些年攒下了不少体己银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清苦的禅师,可私底下其实富得流油。
薛鸷打算一会儿就回莲觉寺,去到了尘方丈那儿狠敲一笔。
“沈琅呢?”
他话音刚落,一个堂倌便推着沈琅从庭院里出来了,一直到薛鸷跟前,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不是没钱了吗?别饿死在路上了。”
薛鸷笑了笑:“我有办法,没事。”
“什么办法?打劫还是勒索?”
薛鸷沉默了。
金凤儿又将那包银子递给了他:“拿着吧。”
薛鸷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收下了,他看向沈琅:“等我回来还你。”
沈琅没看他:“不用你那些脏钱。”
“……沈琅,”他有些沮丧地,“不做这个,我带他们去哪里呢?他们家里那些田产,要么早就变卖,要么已经被官府没收,我现在让他们回去,他们要怎么活呢?”
“那是你的事。”
薛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自己保重。”
“沈琅。”他叫他,“我很快就回来。”
……
薛鸷离开了很久。
他留下来的那条狗头两天还有种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发现常来给它盆里添食的这个人虽然总是皱着眉,很嫌弃地盯着它看,但其实只是“色厉内荏”。
这人还让人在庭院里给它搭了个狗窝,自从来到这里,阿憨一日三餐总有肉吃,天热了它就往鱼池里一跳,一群堂倌便会惊慌失措地在池边追着它跑,可是谁也追不到它。
等那个给它喂肉的人一来,它就低着狗头耷拉着眼皮,堂倌刚朝着它举起棍子,它就先声夺人,“嗷呜嗷呜”地叫个不停,叫声凄厉的好像他们已经把它怎么样了。
每回它这样,那个人虽然还是会瞪它,但其实每次都不舍得叫那些人真把棍子打到它身上。
习惯以后,它便在这抱月楼中作威作福了起来,因为吃得好、玩得也好,阿憨很快便壮实了一圈,连带着身上的皮毛都显得油光水滑了起来。
有天沈琅看它在院里扑蝴蝶玩,原本他是不想管的,可看它接连踩翻了两个盆景,沈琅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他想起薛鸷告诉过他的那个狗名,于是第一次开口叫它:“阿憨。”
那狗没反应。
“阿憨!”他加重了语气。
那条狗还是没反应。
“狗,”沈琅生气了,“傻狗!”
阿憨终于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还朝着他疯狂地摇晃着狗尾巴,见沈琅没反应,它把脑袋一歪,干脆将自己的狗头靠到了沈琅的膝头。
沈琅:“……”
“傻狗?”他又叫了它一声。
阿憨刚缓和下去的尾巴又一次晃动了起来。
沈琅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憨的狗头:“再搞破坏,我就让他们把你丢出去。”
阿憨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嗷”。
“你知道被你碰倒的那两株盆景能买多少条像你这种傻狗吗?”
“汪!”
“汪个屁,”沈琅忍不住骂它,“和你那个主人一样烦人。”
“今晚没有肉了。”他又说。
阿憨可怜巴巴地望向了他。
沈琅不为所动:“难为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搜罗出你这种蠢狗来气我,人走了也不消停。”
“坏狗。”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人叫他:“楫舟。”
沈琅回过头,身后是笑眼盈盈的豫王,阿憨好似有点儿怕他,朝着豫王的方向便阵阵低吼了起来。
沈琅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它的狗头,让它住嘴。
豫王的目光在阿憨身上停了停,他问沈琅:“怎么忽然想起养狗了?”
“河边捡来的。”
“我是说你看起来不大像是会捡野犬回家的人。”
沈琅解释说:“我这里正缺一条看家护院的狗,如今世道也乱起来了,最近半月东都城常有穿窬之盗出没,不得不防。”
“你一个人住,是要小心些。”
两人说着便一道上了二楼茶厅。
“很久没过来了,”豫王呷了口茶,而后才道,“你近来怎样?身子如何?”
“都好。”
沈琅接过金凤儿点的第二盏茶,而后问:“北边情势怎样?”
豫王放下茶盏,轻轻摇了摇头:“你想必也有所耳闻,鞑靼举兵进攻北部边境,屡次骚扰大同、宣府、延绥几个沿边重镇。”
“延绥没守住,昨夜城破,陆骁旸被鞑靼一枪打下马来,好在暂时有副将樊湛顶上了,如今由他带兵死守绥德,不知还能撑住多久。”
沈琅皱眉:“上京那边呢?”
“昨夜朝官上谏,劝皇帝御驾亲征,”豫王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轻蔑,“可是他病了这么久,比从前更要怕死了,怎么可能去呢?”
“我猜至多半年,绥德也要守不住了。”
“他们弃了上京城,下一个便是东都,”豫王又道,“我那位皇兄下令,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兵力都急召了回来,打算南下,把北边城池拱手让给鞑靼。”
沈琅沉吟了片刻:“若一味只是逃,江山易主,只是早晚的事。”
豫王冷笑:“过了太久安生日子,他们没人愿意冒险,若将这些兵力调去前线,万一再被攻破,大宁朝不日便会覆灭,可若保存剩余兵力,逃到南边建立新都,或许还能相安无事几十年。”
“他们那些人嘴上自然都不说自己怕,只冠冕堂皇地说什么,‘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豫王嗤笑了一声,“说的倒是比唱的还好听。”
沈琅终于问他:“殿下是怎么打算的?”
“明面上那些地产铺面先不动,你帮我出面,将你手里那些铺面田地先分次折价卖了,别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眼下他们放出去的消息,是朝廷还要派兵死守,陛下不日便会御驾亲征。趁着底下这些人还没乱起来,带不走的资材你都看着折价换成现银。”
沈琅:“……好。”
他记得驻守西卫所的武将洪铮曾是豫王一手提拔起来的,但这件事豫王藏得很好,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
沈琅看着对面的豫王,忽然说:“若是殿下留下来,守住东都……”
他知道豫王有野心,否则他当初也不会选择跟着这个人。
豫王闻言也看向了他:“离京时,皇兄私下里曾给过我一封密诏,太子年幼,等他寿终,本王就是新帝的摄政王。”
沈琅:“太子如今才不过七岁,有苏蒲两党在,若真有那一天,殿下夹在其中,幼帝必然更亲近外戚蒲家,苏党的势力在朝中也是盘根错节……”
“你是说本王的摄政王做不了两日?”
“我是替殿下感到不甘心。”沈琅说,“若是能得到洪将军的助益,守下东都城,此时再入上京,比之退到南边,在苏蒲两党夹缝之间求生息,殿下觉得孰优孰劣?”
“若守不住呢?”
沈琅顿了一下,而后道:“那也名垂青史了。”
“楫舟,”豫王忽然笑道,“你真像纪秋鸿能教出来的学生。可惜本王并不是什么忠烈,我和他们一样,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他看着沈琅那张脸,又道:“鞑靼此次率领了数十万兵力,而洪铮所率领的西卫所驻军兵力不过两万,要怎么守?”
“再说粮草、兵马……大宁已有三四年都拖欠军饷了,不少人都做了逃兵,兵疲马乏,洪铮如今手里恐怕连两万人也没有了,要怎么打,楫舟?”
“你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