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收起剑,“可是时衍如今不在府上,你可有告知与他。”
“说了,可那人说想见见夫人。”
“见我做甚?”沈遥脑海中浮现出一种预感。
全叔果然道:“他说他叫秦木,之前遗留了一把雨伞在夫人这里,想要来拿回。”
“雨伞?什么雨伞?”锦书先是满脸疑惑地转眼睛,而后不解地看着沈遥,通过全叔的话,心里打起了鼓。
她万分忐忑,“夫人,你又有外遇了?”
“什么叫又!”沈遥无奈朝着她脑壳来了一下,“你这脑袋瓜里整日都想些什么!”
她抿唇,沉吟不语,片刻后回道:“让秦木在中堂等我,我稍后就来。”
“是,夫人。”全叔领命告退。
锦书跟在沈遥身后,小跑着跟上在她身侧,满脸的怪异藏不住,“夫人,你真要去见男人?”
沈遥无奈翻了个白眼,“你跟着我去不就好了?”
锦书:“啧啧。”
沈遥回到寝室中,很快便翻出了那柄油纸伞。
上次告别时,秦木明明亲口说无需她将伞归还,而她也确实留下了铜钱。
如今秦木来此地,正好她也想问问,伞上的白鹤,究竟何意。
带着伞和锦书,沈遥一路来了中堂。
秦木背对她,站在正中,身上仍然穿着之前那袭深灰色道袍。听到声音后,便转了过来,垂落的前发依然挡着半张脸,另一只丹凤眼带着儒雅,他朝她一笑。
“我就知,夫人会见我的。”
……
山林中,一行人来到了朱氏出现过的地点。可是此处已找不见那两名男子,只剩下,已经死亡的朱氏。
朱氏的尸体是在一处低谷中被发现,发现时已经被野兽吃的只剩下头颅和一半的躯干。
野兽?
怎么可能是死在野兽口中,恐怕是失去了利用价值,又知晓太多东西,被杀人灭口罢了。
京兆尹一脸殷勤,躬身跟随在宋衍身后,上前说起这案件,“陛下,这朱氏尸体,是半个时辰前,一入山砍柴的樵夫所发现的。据调查,朱氏母女当初逃跑后,一直在山中躲藏,后来遇到一瓷器商贾人家,或许想着这俩是黑户不用钱,便带回家中做仆妇丫鬟。”
“后来朱氏因犯下盗窃罪,那家人忍无可忍,抓到官府后受了杖刑。我们找到那家人,据悉,后来是有人出了高价,将朱氏买走,而买走人的是一对主仆。至于朱氏之女,在朱氏被买走前便又跑了,后来一直没有线索。”
南风问:“他们可还记得买走她的那两人样貌?”
京兆尹道:“那个下人身高八尺,十分健壮,却是样貌平平,没什么特色,能看得出来,是个功夫极好的。而至于其主,人牙说仅仅在风吹起车帘时瞟过一眼,那人最明显的特征,是前发散落,遮住半张脸。”
宋衍沉吟着,不知想到什么,脸色瞬间黑了下去,“半张脸……”
验尸的仵作走上前,行礼后回禀:“陛下,小的已验完。死者并非死于野兽撕咬,野兽只是为了掩盖某些痕迹。”
“其真正死因是,被捆绑后放干鲜血所致,虽然只剩最后一些尸块,可是从明显的切割痕迹来看,死者濒死之时,被掏空了内脏。”
……
“时夫人,既有客来,是否应该备茶点?”秦木看了一眼沈遥身后的锦书,笑眯眯地说。
沈遥不解,“妾身以为,公子只是来要伞的。”
“要伞只是找的借口罢了,这点小伎俩,时夫人怎么识不破?”秦木见她没动静,又道:“夫人,有些话,某只想告知夫人一人,不想叫他人知晓。”
“关于时衍。”
沈遥听闻后,想到自己的疑问,又扫了一眼时府内正在走动的家丁侍卫,便转身看了一眼锦书,“锦书,去备茶。”
对方万分不情愿,却还是应下,而后行礼告退,“备茶很快,请稍等。”
待人走后,秦木主动落座,上下扫视了一遍沈遥,她一身绯色圆领缺胯袍,尽显英姿飒爽,也不乏小娘子的纯情美感。
他笑道:“像时夫人这般特别的美人,也难怪他如此看重。”
沈遥懒得与秦木废话,隔着案落座侧边椅子上,“今日你来,应该不是为了夸我来的。”
秦木身上飘着一股异香,沈遥说不清那是何味。和他的人很像,平淡,却又隐隐透着不同寻常。宛若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是汹涌湍流。
他看着她手中的雨伞,“时夫人应该也有话问某吧。”
沈遥心头发颤,总有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好似她心中所想,皆能被看
破。
她不再犹豫,直接撑开伞,对着堂外太阳照射的方向展开,一只白鹤赫然出现在伞面上,“请问公子,这是何意?公子曾经,来过时府吗?”
秦木的目光定在隐隐透光的油纸伞上,渐渐的,堂外乌云聚拢,又一次挡住阳光,那只白鹤也随之变淡。
他没有任何隐瞒,直接说:“某是第一次来时府。而白鹤,是一个组织。”
“组织?”沈遥放下手中的伞,“什么组织?之前在我房间中放了梨花荷包的人,也是你吗?”
秦木先低喃一声:“原来你没看到那只纸鹤啊。”
“什么纸鹤?”
“没关系,那不重要,许是被你那夫君发现后扔了。”他无所谓地笑笑,也没有回答关于装梨花的荷包一事。
沈遥还想问,可秦木已率先问出口:“时夫人,沈遥姑娘,你内心有过罪孽吗?”
她翻了个白眼,静静看着他。
秦木也无所谓沈遥态度,继续说着:“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罪孽,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是恶人,而白鹤的存在,是为了消除罪孽,构建世人心中的桃花源。而没有罪孽的人,在死后,自然也不会入那地狱受尽苦楚。”
“对了,沈遥姑娘,在这葫芦镇住的好吗?”
沈遥心跳得极快,硬着头皮道:“自是好的。”
秦木看了她许久,却忽然闷笑一声,“说谎。”
他淡淡低声道:“他建造的这个桃花源,太小,太假,还不够宏大。”
“什么意思?”
秦木又不直接回答,“这地方还不够好,沈遥姑娘,白鹤的存在,就是为了构建一个更大的桃花源,不是一镇,一城,而是整个大周,甚至大周之外。当所有人都清除罪孽后,世间便不再会有更多的邪恶与痛苦。”
“而清除罪孽的方式,则来自一个祭祀仪式。”
“简直浪费时间。”沈遥不想与他聊下去了,想要直接起身离开。
秦木看出来她心急,立刻道:“沈遥姑娘可能听某说一个故事,只最后一个故事。”
沈遥压制着心底慌乱,又坐了回去,不知为何,今日的时府竟是比往日更安静上几分。
秦木幽幽道:“许久前,有一个男孩儿,出生在一权势富贵家,他有一个庶弟,两人儿时相处不算差。对于这个弟弟,男孩儿并不喜欢,因为那是妾室所生的孩子,整日没头没脑地玩儿石子,卑贱,虚伪,试图夺走所有人的注意。”
“他一眼就能看出,他这个弟弟,道貌岸然,表里不一,很是会装。后来他给了点儿这个庶弟一些小教训。”
沈遥眉心微跳,堂外的阳光愈发暗淡。
秦木说着,“男孩儿在教训过庶弟后,其实有些懊悔的,他并非想害死他,毕竟怎么说,也是自己亲弟弟,最后还是放过了庶弟。”
“只可惜,最后,他低估了那些卑贱之人心底的恶,有的人,心里天生便住着魑魅魍魉,他那庶弟,不仅背叛自家亲人,后来还放了一把火。”
风从堂外吹进,微微掀起他脸颊前的大片发丝,露出了他的另外半张脸。
那片皮肉粘连的,粉红的,连眼睛和嘴唇都失去了形状的半张脸,被火焰灼烧过。
沈遥心跳如擂,空气中好似弥漫着黑烟一般,带着呛人而焦灼的气味,烫得嗓子发疼,又难以呼吸。
她抓紧袖下的手指,发了一手心的冷汗,却还努力保持着脸上的镇定。
堂外的阳光已彻底被乌云挡住,愈发暗淡无光,偶尔有风吹过草木的声响,听不到任何活物。
锦书备茶已经许久,竟然还没归来。
往日的时府再安静,也不会如此时这般,最初那些偶尔闪过的家丁和侍卫,无一人再次出现,好像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一样,呼吸都不存在。
而唯一的下人,管事全叔,身旁带着一孔武有力,身材高大,样貌平平的男子,站到秦木身后,安静低头,不发一言。
没想到,全叔竟然是秦木的人!
秦木继续道:“白鹤的那个献祭仪式,便是将罪孽,通过活物作器皿,献祭给血鬼。”
他脸上原本所有的儒雅与温和骤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阴鸷。
最后,他将冰冷的目光放回沈遥身上,扯了扯头发下扭曲的没有形状的嘴角,“沈遥姑娘,想必已经知晓了,那位庶弟,是何人了吧?”
第37章 第37章我凭什么不信自己夫君,……
“锦书呢?时府的下人呢?”
沈遥克制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和起伏的声线,攥紧拳头,直到指甲在手心留下月牙印记,传来疼痛,才终于没这么惶恐。
秦木理好脸颊前发丝,确保脸被挡得严实,才微笑道:“沈遥姑娘,只要你愿配合,我定会确保所有人的安危。你放心,他们都还活着,只是沉睡了过去。”
沈遥扯了下嘴角,衡量着面前的三人。
秦木,即便宽大的道袍有所遮掩,可却也能看到干瘦的手腕。
全叔,已经头发花白,弓腰驼背,一把年纪。
还有剩下这个壮汉,虽面容不起眼,可是单他的拳头就差不多有她的脸大。
秦木想要带走她的目的为何?定是用来威胁夫君。
时府中那么多人,秦木如何做到让所有人昏迷过去?可她管不了那么多。
从刚才他的话语中,明显能感受到他对夫君极强的恨意。:
若是叫她此刻直接上前拼死一搏,她定打不过壮汉。
那若是擒了秦木,用于威胁呢?
她与秦木的距离隔着一张四方桌,壮汉和全叔站在他的身后。
若能行动迅速,再加之她女子身份使他们轻敌,或许能在壮汉行动前抓住他。
沈遥正松开手,起身想要行动时,忽然四肢软了下来,跌回椅子,浑身的筋脉好似被堵塞了一般。
她一怔,扭头看向面带微笑的人。
“是水!”
秦木笑笑,看出她的疑惑,他好心为她解答:“我这两日派人在葫芦镇水源中下了药,我知道这东西,还得多亏了他。”
……
林中查探许久,朱氏的案件没了更多进展与线索。
宋衍厌恶这样的感觉,敌人在暗处,像一条毒蛇,时不时探头想要咬人一口,可每次都只是虚晃一下又缩回林子,不知何时才会被真正咬伤。
“发现尸体的樵夫也查过了?”
南风:“查过,并无任何问题。”
“发出海捕文书,通缉那个被头发挡住半张脸的人。”
“是。”南风自是应下,却还是犹豫道:“可我们不知他面貌,仅仅只此一条线索,如何画像。”
宋衍已多年未见过这人,幼时他那张阴冷的面孔,他做梦都不会忘。可如今十多年过去,定早有所改变。
“还有一条线索,他挡住的半张脸,是被烧伤而毁容的。”
宋衍许久没休息好,疲惫得头疼,此时没了太多耐心,他转身带着一大群侍卫离开。
没走几步,密林深处乍然一支利箭“嗖”一声,直直朝着宋衍破风飞来。
他眼睛没眨,手背在身后,也不慌乱躲避,南风已眼疾手快一个旋身便抓住那支利箭,手不动如山,箭还在震动嗡鸣。
“有刺客!”
南风大喊一声,所有的护卫以及潜藏的暗卫一涌而出,全部往射箭的源头奔去,而四大千牛侍卫东南西北风,则死守宋衍身旁。
京兆尹被吓破了胆,直接抱头蹲在地上,发觉自己御前失仪后,更是不知所措。
然而宋衍没看京兆尹一眼,而是发现那箭上系了一张纸条,南风发觉后连忙将其扯下,递到宋衍手中。
宋衍接过一阅后,将那纸条死死攥在手中,揉成一团。
即便仍面无表情,指尖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心底的慌张,血液停止流淌,心脏猛烈跳动到连肋骨都在抽搐。
南风疑惑,不远处追捕刺客的人已经跑了回来,跪下恭道:“陛下,那刺客速度极快,没有抓住。为防对方调虎离山计,只能放弃追捕。”
“调虎离山计?”宋衍咬牙,“已经中了。”
“陛下,这是何意?”南风眉心一跳。
宋衍皱了皱眉,“夫人被带走了。”
南风明白过来,虽然时府护卫极多,可暗卫皆分布在葫芦镇各处,而宋衍身边的暗卫不仅多,又皆
是高手,所以才趁着宋衍不在时府时将沈遥带走。
“可是,陛下不回葫芦镇已是许久,为何偏偏挑今日,利用朱氏将陛下引开?他又怎么确定,陛下一定会亲自追查朱氏?”
宋衍重新展开手中的纸条,细细看了一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太了解朕。”
很显然,对方在等科举舞弊案发酵,书生反响最大时,正好中书令被判秋后问斩,圣旨还未发布。与此同时,他用自己为饵,引宋衍亲自追查,单单一个朱氏没有如此大的能耐。
而抓走沈遥的目的,在于用来交换一个条件,便是保下中书令这涉及案件的一干众人。
可在他看来,这个条件的背后,没这么简单。
中书令此人对于那人,或许是同谋,却更是棋子。
京兆尹虽疑惑着皇帝何时娶了亲,却还是上前试图拍几句马屁,“还好抓走的是夫人,并未涉及陛下龙体安危。陛下放心,这刺客再有能耐,也逃不出陛下的手心。”
宋衍听闻后彻底怒了,转身一脚踹上京兆尹胸口,对方直接翻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差点儿与朱氏来个面对面亲密接触。
宋衍冷道:“我看你这个府尹不用做了。”
说完,他便带着所有人大步离去,留下京兆尹狼狈爬起身,和几个仵作面面相觑。谁想到,这马屁拍在马腿上,还给他官职踢没了。
宋衍一路快马加鞭,当赶回葫芦镇时,镇上的暗卫还晕乎着,对沈遥被带走一事一无所知。待知晓后皆一脸愕然,很快又跟着宋衍进入时府查探,祈祷他们的亡羊补牢能换来宽恕。
来到中堂处,南风与东风同时来回禀,“陛下,府内所有下人都昏了过去,除了迷烟痕迹,有的被直接敲,可最主要的,是整个镇上的水源被人下了药,才导致所有人都失可力气。”
“对方功夫不小,时府这么多人,竟做得不声不响,没叫一人发觉。”
“沉酥。”宋衍说了一句。
“沉酥不是禁品么?”
宋衍垂眸,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
小娘时氏擅制药和香,这种药无色偏甜,却很淡,服用过后,能叫人失去力量与耐力,却依旧维持正常活动,例如走路,吃饭等。
除了口服外,还能将其制成香,除非服下解药,否则哪怕是一头牛也会被药倒。
当初他从小娘所剩无几的遗物中寻到这配方,后来亲自在他那兄长身上用过。
宋衍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连带着肺部紧缩,开始喘不上气,他着实痛恨这种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无力感。
想杀人。
“封锁长安以及附近所有县城,调集禁军,搜寻夫人踪迹。另外下皇榜,赦免中书令一干人罪责。”
……
另一边,宁梓谦本是约了白岁岁出街玩耍,到后来他心不在焉,将人先送了回去,一个人往外游荡。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葫芦镇。
只是这一次,葫芦镇不同往日那般,今日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街上不见任何小贩,反倒是禁军士卒在四处走动。
有的士卒并不认识宁梓谦,见其在镇子门口晃荡,立刻上前道:“喂!你!不知道镇子封锁,不得随意出门吗?还不回家!”
宁梓谦心底有了不祥预感,“这是发生了何事?”
见那士卒不耐烦,他立刻机智地递上一包银子。
士卒快速看了一眼四周,立刻将那袋银子收入怀中,悄声道:“时府那位夫人被抓走了,现在长安以及附近所有城镇都收到了封锁令。”
知道沈遥真实身份的人其实不多,特别是他这样从长安调出来的小兵。
他挠挠头,着实不解:“也不知这时府与陛下有何干系,发生此等事儿,竟能得皇令如此大动干戈。”
“什么?诺诺被抓了!”宁梓谦瞪大了双眼,还不等那士卒说完话,便拔腿兔子般快往镇子外跑。
几番打听后,终于找到了在四处寻人的宋衍。
……
沈遥再三权衡后,除了暂且跟随秦木离开,也别无他法。
她一路坐着马车,浑身无力,也不知被带到了何处。这一路上,她离秦木那人极远,眼神中透露着厌恶。
到达目的地,壮汉粗鲁地扯着沈遥下车,跟在秦木身后,入了一间破破烂烂的民宅。
壮汉直接将她推倒在地,她手撑了一下,擦破了掌心处的皮。
秦木见状后眉头一皱,“武旦,不得无礼,这位沈姑娘是贵人。”
叫武旦的壮汉听闻后低下头,一言不发站到了远处。
全叔则准备了水囊和干粮,递给沈遥。
她靠坐在墙角,警惕地盯着几人。
秦木拉了一小凳,坐到沈遥对面,“放心,我不会下毒,活人比死人更有价值。我要对付的人,也只有他罢了。”
沈遥眨眨眼睛,没看那干粮,只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只是一时着急,呛得咳了好一会儿。秦木见状上前拍了拍她的背,被她厌恶地一掌打开。
缓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秦木,你究竟想要什么?你要杀了他?”
“杀了他?”秦木低着头阴笑,“那怎么够?人世间的痛苦都是留给活人的。”
“不过这一次,我提出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是让他放过几个无关要紧的人罢了。”
“什么人?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沈遥狐疑。
秦木却不正面回答,“我说过的,这小子,可没你想象中的好。你看我的脸就知道了,当时我还很小,而他年龄也不过五岁。”
“一个五岁的孩子,已经试图杀人放火,这不是天生恶种是什么?”
一阵微风吹过,沈遥又看到了他发丝下隐隐的,被掩藏住的丑陋,口腔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我凭什么不信自己夫君,要相信你。”
秦木好整以暇地坐在小凳子上,背靠桌腿,而全叔和武旦两人也不知去了何处。
黄昏时分,破败的小屋愈发暗淡下来,可他并没有点亮任何烛光,只借着屋外细微的光,毒蛇般盯着眼睛发亮的沈遥。
“他说什么,你就相信吗?你真的相信他吗?沈遥,据我所知,自你失忆后,你所知晓的一切,皆出自他口。”
秦木觉得挺有意思的,他没有直接戳穿宋衍的谎言,而是享受一种慢性折磨,叫猜忌与黑暗的折磨。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永远不值一提,哪怕爱得死去活来,哪怕流着相同的血,只要裂开过一个口子,便再也无法缝补。
沈遥没有回口,虽面上不服,可心底过往那些疑惑与谜团,此刻又一次浮了出来,无可抗拒。
杀人诛心,他向来擅长。
秦木继续说:“沈遥姑娘,我说过,你是贵人,我实在无意伤害你,结束后,我定将你完好无损的送回你该去的地方。”
“沈遥姑娘,时衍一定对你说过,他爱你吧。可是他爱你,却将你困在葫芦镇之中,让你哪儿都不敢去。他爱你,却不允许你与外人有任何交往。他爱你,却夜不归宿,还瞒着你这么多事。”
“他没有……”沈遥反驳得相当无力。
她没想到,此人竟知晓这么多,竟能看破她所有的内心,分毫不差。
“沈遥姑娘,若离开时衍,你想过你能独自一人生活得下去吗?你没有娘家,没有朋友,对世道毫无认知。”
他说:“你可否想过,就是因他笃定你离开了他什么也不是,笃定你不敢真正离开,才会几个月见你一次,才会不将你放在心上。因为在你们的关系中,他是上位者,而你永远处于
弱势与被动,除了听之任之,偶尔发发小脾气,你,沈遥,没有任何底气。”
沈遥抿唇摇头,“不对,你说的不对。”
“沈遥,别自欺欺人了,好好想想,我说的是不是真的。而那个男人,值得么?”
秦木却又忽然问她,“叶灵叶韵两姐妹,真的是自己离开的吗?”
沈遥淡淡一瞥他,心头剧烈跳起来,“什么意思?”
秦木定定坐了一会儿,却又倏然笑起来,万分诡异,“或许我应该这么问你,你觉得叶灵叶韵两姐妹,还活着么?别忘了,那个人,是天生恶种啊。”
他也不在意沈遥的反应,淡淡道:“不如这次看看,他对你的爱究竟有多深?他若连为你放弃几个无关要紧的人都不愿意,那他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
他扭头看了一眼屋外已然不见的阳光,起身打开房门,门口的武旦一直站着,是在看守她。
秦木没有转头,忽然留下一句话:“对了,沈遥姑娘,我不叫秦木,我的真名,叫宋禾。”
“宋禾?”
沈遥一头雾水,看着那扇门缓缓关上,连月光都不给她留下,周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定定坐在原处,没什么力气,不想动弹,也不想试图逃跑。
反正就算跑,以她的能力也跑不掉。
只是,不知时府的锦书和下人们如今怎么样,可脱离了危险?
也不知夫君,可有来寻她?
黑暗中的时间过得尤其慢,破烂的小屋里没有刻漏,就算有也看不见。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好像是很久很久。
自上一次见到夫君,好似已是许久之前。
他半夜回来,没过多久又忙着离去。这个臭男人,明明说过会陪她。他说爱她,可书院一有事便头也不回的离开,连消息都不带回。
他一点儿都没把她当作真正的妻子来对待嘛。
而她自己呢?
如今细想,好像她更像他的笼中雀,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生活的目的,好像就是在家中等待着他的临幸。
而离开了他,她又好像什么都不是,甚至无法生存下去。
她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沈遥口又有些干燥,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水囊,可塞子被塞太紧,沉酥的药效还未过,没有什么太大的力气。
冷风从墙体的缝隙间涌入,她打了一个寒颤,用尽全力后终于拔开了塞子,可水囊却也因此直接掉在地上。
在她伸手去摸时,已经流了一地水,而水囊也流光了。流了血的手心被地上污泥所沾染,可她却没察觉到疼痛。
“骗子。”
她将空水囊随意一扔,水囊砸在桌腿上后又掉至地上。她屈膝将头埋起来,整个人弯虾一般缩成一团,冷得发抖。
“骗子。”
第38章 第38章她已经知道真相了么?……
人崩溃的瞬间,并不是发生某件突如其来的大事,而是长久情绪挤压后,由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所引发。
她眼睛泛红,嗓子眼处堵着的气不上不下。
当感受到眼泪时,她整个人还是愣怔的。
毕竟从醒来后,她从来没有哭过,可此时,竟因那掉在地上的水囊,叫她崩溃了起来。
“骗子。”
她小声呜咽着,而后渐渐哭出了声,反正夫君和锦书都不在,他们不会听到。
她试图擦去脸上的泪,却越擦越多,眼中金豆子像是忽然停不下来,不要钱地滚落着,随着风声阵阵,她瞬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连日来积压的情绪,终是承受不住。
站在门外的武旦自然听到她的动静,却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想试图进入去打扰。
在许久的嘶声力竭后,她盯着四周的黑暗,声音又小了下来,不断抽泣着,胸膛震动着。最后疲累地直接睡了过去。
她在睡着前还感到奇怪,明明身处危险,她竟然还能睡着。
“骗子。”
或许此刻她才终于知道,人啊,其实总会深刻地记得,那些自以为不在意的,被忽视的小小压抑,将其积攒着,直到爆发一次,才终于去正视自己的脆弱。
原来,你没有以为的那么强大。
……
天光亮起后又暗下去,沈遥醒来许久,知晓已过去一天一夜。
门外终于传来动静,武旦跟在宋禾身后入内,将人抓起来往屋子后院走去。
沉酥的效果已渐渐退去,可她还是没有挣扎的力气,也不想挣扎。
这处民宅虽是破旧,后院地下却建了一个巨大的密室,由石头所砌,墙壁上是晃荡的烛光。在经过一条冗长的甬道后,打开石门,沈遥又被关进这间空荡而密闭的石室。
她进入后直接找了舒适的角落坐下,靠着墙壁,面上平静,已经不见丝毫惶恐。
若非昨日武旦告诉宋禾这女人在房里哭天喊地,他就真信了她心是铜墙铁壁做的。
他确实没想到,宋衍动作那么快,没多久便放出了赦免中书令一干人的旨意。
这一举措,自然惹怒了众书生。
可他不会轻易放了沈遥,他又对宋衍提出了另一个要求,亲自下罪己诏,将所有的罪责,舞弊案也好,洪涝灾害也好,都加在宋衍身上。
宋禾蹲下在她面前,“怎么?今日不哭了?”
沈遥淡淡看着他,“哭的话你会放了我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沈遥闭上眼睛假寐,不想理他,奈何肚子饿得发出了咕咕两声。
算起来,她两日没吃东西,如今饿得两眼发黑。
“你这女人还真有意思。”宋禾冷笑调侃,又眯眼道:“不过有个消息,得让你失望了。”
见她没反应,宋禾也不介意,张口就来:“时衍没有应下我提出的交易,如今早已过了时限。看来,他还是为了某些所谓的大义,放弃了你。”
“沈遥,你觉得你在他心里,能排到第几位?”
沈遥缓缓睁开眼睛,还是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
此刻,只是有些累罢了。
“哦,我知道了,所以你可以闭嘴了吗?”
即便她身处弱势地位,即便她没有记忆,即便她昨夜哭了好一阵,可宋禾硬是从她没有情绪的神情中读出了不甘示弱。
宋禾:“……”
“你不失望吗?我告诉过你的,这个人自私恶毒得很,不值得。”
沈遥无所谓地低声道:“那还真可惜,即便如此,你还是斗不过他,还是没得到你想要的。你折腾一通什么血鬼,什么仪式,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好人了吗?”
宋禾还想说什么,沈遥已经没了耐心,在他开口前直接打断:“我饿了,还渴了。”
宋禾左脸抽搐,“你一个人质哪儿来的底气?”
“是吗?”沈遥睁开眼,平静地瞅一眼后又闭上,“那随便你,反正我饿死渴死,失去作为活人的价值,也是你的事儿,与我无关。”
宋禾听她用自己说过的话来回怼,直接气笑了,她的话不太合理,却又说得通。
他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起身,轻哂:“行,给殿下弄吃的。”
宋禾大步离开密室,将石门关好。
此时全叔不在,他只得吩咐武旦去给里面那位永乐长公主准备东西。
月色正是浓郁之时,全叔终于从外面回来,两个死士跟在身旁。
“主上,皇帝下旨了,罪己诏已经张贴出去。”
“这么快?”宋禾一怔,阴仄仄笑起来,“看来,这位公主在他心里,比预想得更重要。闹事的人安排好了?”
全叔低着头,弓着腰,“安排好了,明日一早,长安各处街角便会出现蚂蚁组字,暗示天子无德,另有浅龙在世。四处煽动书生的人也已准备好。这次,定能一举成功。”
宋禾勾唇摇头,“这只是开始而已,之后的路还很长。宋衍这小子没有那么简单,但好在,我们起了一个好头。”
全叔一瞥密室入口,又问:“那长公主,何时送回去?”
“送回去?”宋禾神情怪异地看了一眼全叔,眼皮轻跳,“这么好用的把柄,哪儿有送回去的道理。若宋衍不服,便告诉他,罪己诏下得晚了,
超过了时限,之前的交易作废。”
“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就算他收回,也无济于事。”
月黑风高下,四周除了斑驳的树影,以及树叶的摩擦声,皆寂静一片。甚至静得过分清冷,让人不由打颤。
宋禾蹙眉,“这武旦拿点吃的怎这么久?”
话音刚落,一支破风箭从屋子拐角处飞来,宋禾速度极快躲开,却还是被利箭擦伤了胳膊。
当他抬头时,看见全叔正往前奔跑,逃命的身影,可无奈腿脚不便,一瘸一拐,宋禾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大怒:“全宝德!你背叛我!”
宋禾两步上前,很快追上全叔,一脚踹在他背上。全叔被迫摔跪在地上,老骨头发出“咔嚓”一声,瞬间动弹不得,额头满是冷汗。
他脸皱成了褶子,仰头看着宋禾无奈道:“主上,老奴也是没有办法了啊!皇帝竟一天内查出显蒙的身份和下落,抓了起来威胁老奴。”
“主上啊,老奴自净身后便伺候您和王妃了,是无根之人,显蒙是老奴唯一的子嗣,比命还重要啊。如今背叛主上,老奴愿以死抵罪。”
说完后,全叔也不跑不掉了,浑身颤抖着,浑浊的双眼流出两行泪水。
他年轻时留下过一私生子,后来生活所迫,便净了身在晋王身边伺候。年轻时候的他话语不多,在王府中犹如一透明人。后来家中老母病危,是王妃给了他银钱将老母好生安葬。
从那时起,他便应下,此生会尽心竭力照顾小世子宋禾。
晋王府被抄后,他便带着宋禾逃了出来。再到后来,宋禾知晓宋衍还活着的消息,便将他送到了梁国夫人身边伺候,得了宋衍信任。
宋衍此人聪明,却从不将不重要的下人记在心里。所以就算全叔到了梁国夫人身边,宋衍竟也没能认出。
宋禾来不及处理他,便见到宋衍亲自带着铁甲卫冲了过来。
须臾之间,宋禾原本埋伏在民宅中的死士也同时现身,与铁甲们混战一起。
宋禾趁乱,从一被杀死的侍卫手中抢过长剑,朝着宋衍大喊一声,便又冲进了地下密室。
宋衍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追了上去。
据全叔所述,沈遥是被宋禾转移到密室之中。
这一天一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时时刻刻都在水深火热中煎熬。
中书令,门下侍郎,又或是宋禾的阴谋,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只有沈遥,是他唯一所在乎的。
宋禾太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宋禾。
他知道,就算他答应了宋禾的交易,以这阴险小人的性子,也不会放了沈遥。
密室中,甬道狭窄而冗长,两人快速奔跑着,卷起了一阵风,那风吹得墙上的烛火不断摇曳。
宋衍身强体健,很快追上前人,抬脚一踹,宋禾直接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头发飞起,那剩下半张丑陋的脸露了出来。
在他转身之际,宋衍已经站在了跟前,“宋禾,你不是朕的对手,将沈遥给朕交出来。”
宋禾骨瘦嶙峋,脸上没有表现一丝恐惧,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身深灰色道袍。
“我确实没料到,你动作挺快,竟一日便发现了全宝德私生子。”
宋衍平静道:“朕知道关于你的,比你想象的多。你以为中书令暗中扶持你,朕会毫无察觉吗?从你当初试图接近沈遥,朕便察觉道朝中的贼子贼心。”
“中书令侵占私田,自朕下令清田后,这老头便被踩了尾巴似的,想方设法与朕做对。”
宋禾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你已经无罪释放了这帮老头,圣旨已下,皇命即出已无从更改。而罪己诏……”
他骤然想到什么,霎时间顿住,“不对,全、宝、德!”
宋衍哂笑:“怎么?才意识过来。”
他既然拿到全叔软肋威胁,自然想让他说什么,他便会说什么。说几句假话稳住宋禾,又非什么难事。
放了中书令一干人是真的,可是宋禾却反悔,蹬鼻子上脸又提出了新的要求,那时他便知晓这样下去没完没了。
会有无数个要求,如此他便永远也救不出沈遥。于是他才想到了从全叔处入手。
至于全叔的身份,确实令他感到了一丝震惊。
宋禾苦笑,“都怪我太急切,我应该早些将全宝德儿子显蒙藏起来的。”
“不过宋衍啊,就算如今你身居天子之位,你又真的得到你想要的么?”他仰头对上宋衍目光,眼底划过一丝阴冷。
“即便是至尊之位,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保护不了。你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构建出来的虚妄,你觉得我着了魔,可宋衍,你走火入魔比我更深。”
“从小到大,你真的拥有过你想要的吗?你永远也得不到母妃父王的关注,更得不到沈遥的爱。你连一只猫都保护不了,你觉得你又凭什么保护得了自己心爱之人。”
“还记得那只猫的尸体吗?需不需要我描述一遍……”
“闭嘴!”宋衍眯着眼睛,杀气与戾气化为箭矢释放而出,带着空气似乎直接穿透了宋禾胸膛,浑浊不堪的气息充满整个阴暗的空间。
他真的很想杀了宋禾,可宋禾不该如此轻易的死。
他至少应该在死前,将犯下过的罪孽化为肉身的痛苦,用匕首一片片割下他的肉,叫他看着自己的内脏被一点点挖出,心脏被捏碎,剥皮,将所有疼痛一条条刻在肌骨之上。
叫他入了地狱都依旧无法忘记这种切身之痛。
宋禾最喜攻心,他没有害怕,反倒更是兴奋起来,“宋衍,你猜这段时间,我都与永乐长公主说了什么?你觉得这一次,她还会相信你,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待在你建造的樊笼之中么?”
“这位公主殿下的性子,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朕让你闭嘴。”
他的话似一排尖刺,狠狠戳在宋衍心上。
无休无止的恐慌。
她已经知道真相了么?
不对,以他对宋禾的了解,这位享受玩弄人心的兄长,不会直接将真相告知沈遥。
可是有一点,宋禾成功了。
他的心被拨动了起来,即便知晓不能轻易听信此人的鬼话,可心底深处如水潭中投入的石子,波纹的起伏,并非他能控制。
宋衍恼怒,正想上前抓起宋禾时,这人倏然诡异地笑起来,“宋衍,没这么容易结束。我与你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的软肋太多了。”
宋衍脚步一滞,忽生出不详预感,宋禾话音刚落,不知他按了什么机关,顷刻间,甬道中所有的烛火同时熄灭。
整个密室黑暗一片,没有一丝光线。
也是在这一瞬间,宋衍呼吸乱了起来,一股窒息在海水中的痛感从肺扩张到脑袋,黑暗之中,仿佛无人之地,又仿佛鬼魅四处纠缠,将他胸膛的肋骨抽出,挖开肺部,又掘出心脏,狠狠抛至空中,摔在肮脏冰冷的泥地上。
而他只能任由着冷风吹过空洞的身子,站在远处,旁观着自己沾了泥巴,跳动逐渐微弱下去的心脏。
宋禾大喊一声:“杀了他!”
很快,身后两个死士朝着宋衍冲了上去。
而密道为宋禾所建造,自是熟悉得很,他趁机摸黑打开另一密道,逃之夭夭。
宋衍极力克制着内心深处无法磨灭的恐惧,听到死士朝自己袭来的声音,只能抽出长剑,凭着直觉冲上去。
“噌——”
甬道中回声响彻,他根据声音方向,感受到一支利剑朝着自己攻来,他侧身堪堪躲过,死士的剑在墙壁上划处尖锐的声响,甚至摩擦出点点火花。
宋衍脑海中迅速具象化死士的动作,找出破绽后一击便刺入对方胸膛。
然而,也是同一时间,他便被一死士一脚踹在胸膛前,翻倒在地。在死士第二剑劈来时,他通过直觉翻身,举剑回挡一
下,脚底却一阵断裂的剧痛传来。
他尽可能忽视钻心的疼痛,从声响中判断出对方位置后,又鲤鱼打挺起身,冲上前犀利一劈。瞬间,甬道里浓烈的血腥味四处弥散,最后一倒地声响起后,一切归于平静。
宋衍额头不断冒出冷汗,瘫坐回地上,手中剑也放开。他试图重新将其捡起,却双手颤抖无力,几次失败,连站立都难以做到。
对黑暗的恐惧再也无法克制,两个死士身上的血腥,与流淌在地上的浓稠血液漫过他身下。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儿时那副画面,那个狭窄的柴房中,小白猫沾满血的尸体,漂亮的眼珠子滚落在角落。
唯一的光来自门缝,其中那四处飘荡的灰尘,在那一瞬间格外呛人。
随着夕阳落下,门缝中的光也彻底消失,看不见任何。
角落是发臭的果子与污水,背后是堆满的硬邦邦的柴火,他大声叫喊着,拍打着房门,几番踉跄被柴火绊倒在地,额头重重磕了一下。
宋衍咽了咽口水,睁大眼睛蜷缩在甬道之中,耳边除了嗡鸣什么都听不到,身体的力气愈发消散,连抬手都变得困难。
“诺诺呢?”
一急切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紧接着是火光。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竟是举着火把冲进来的宁梓谦。
这人知晓沈遥被绑后便跟了来,说是要出一份力,他心急,便没阻止。
诺诺。
对,他得救她,救他的诺诺,他的阿姐。
她等了他那么久,一定很害怕。
宁梓谦猛地提起宋衍衣襟,让人坐直,然而宋衍却成了烂泥一般,也不知何处受了重伤,连坐起来都做不到。
对于宁梓谦来说,宋衍的命并不重要,这个狗贼卑鄙无耻,阴险狡诈,他在意的只沈遥一人。
宋衍头疼剧烈,无力地抬手往甬道尽头一指,手又放了下去。
宁梓谦着急救沈遥,往前跑两步后,又转过身看着躺在地上弯虾一般的宋衍,从没见过他此般脆弱的模样。
他还是又往回跑了一段距离,大喊道:“南风!皇帝在这里!”
喊完后,他便头也不回往甬道深处奔去。
反正他仁至义尽了。
宋衍看着火把往远处而去,光点在深处的一道石门前停住,很快石门打开,火光消失在了门后,四周再次黑暗一片,他这才终于晕了过去。
在昏迷前,他庆幸,虽然是宁梓谦那厮,虽然他嫉妒到想要将自己的头狠狠砸到石壁上,砸出脑浆,但至少诺诺得救了……
宋衍醒来时,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的疼痛依旧在蔓延。
小屋破破烂烂,散发着一股腐败的霉味,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他还在那处关押沈遥的民宅。
南风在一旁见他醒来后,激动道:“陛下!陛下醒了!”
宋衍抬抬手,南风立刻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人扶起,“陛下昏迷了一个时辰,属下叫人去喊了御医,怕是快到了。”
宋衍揉着发疼的眉心,摇摇头,丝毫不在意御医与自己身体,“夫人呢?救出来了?”
身旁一时安静一片,他抬起头扫视过低着头的侍卫,又停留到南风身上,心底一咯噔,“怎么不说话?夫人呢?”
南风面上满是苦恼与惊慌,“回陛下,属下赶到密室时,夫人已经消失不见了。看样子……”
“……是宁梓谦将夫人带走了。”
第39章 第39章诺诺明明是我的夫人
在收回圣旨后,又下达了新的旨意,宣判中书令及门下侍郎秋后问斩,抄没所有家产后,长安城中数日以来的狼藉终于恢复得井然有序。
原本因此案被取消的乡试,也只是延后时日。
可天子的名声却早已因此坏了个透顶,在众人看来,此举措不过是在掩盖心虚。
而宋衍仍旧每日沉浸在不安与暴躁之中。
他无法入睡,将房间点了上百根蜡烛,死尸一般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帏帐顶。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时常扭头时,好像沈遥便躺在自己身侧,安静地入睡,他尝试着去探她鼻息,却感受不到任何。当他疯了一般坐起,将帏帐全部撕扯到地上后,才发现沈遥根本不在。
他太想她了,他日日夜夜被思念与恐惧所折磨,最后拿着匕首,躺到极矮的床底下,才终于入睡。待睁开眼睛后,发现床板上被他不知何时刻满了“诺诺”。
狡兔三窟,说的便是宁梓谦。
他将沈遥带走后,宋衍调动了不少势力,竟都未将人给寻出来。若非他救沈遥有功,宋衍早就拿宁家开了刀。
如今宁家被暗卫包围,可过去这么许久,宁梓谦都未出现在宁家。
宋衍如今就像一块行走的冰,早朝之上冻得朝臣们瑟瑟发抖,连近前伺候的胡生都大气不敢出。
下朝后,南风三步并坐两步飞奔前来,禀:“陛下,城中以及附近都张贴了宁梓谦画像,刚才得到消息,有一小贩昨日在城中见过一面此人,后来又匆匆往东面通化门而出。”
宋衍轻哂:“胆子不小,还敢在城中出现。点一百侍卫,随朕出城。”
“是!”
一小太监入太极殿内,在胡生耳边说了几句话后,胡生又上前禀:“陛下,沈芯姑娘想要求见陛下,说是刚画好一幅丹青,邀陛下观赏。”
宋衍像是没听到一般,对此毫不理会,直接快步走下台阶。
南风见状连忙跟上,只留下胡生和小太监在殿中面面相觑。
……
沈遥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处竹林间的小木屋之中。
四周静谧,她被宁梓谦扶着靠在身上,让她饮下糖水。
宁梓谦见她已转醒,温声解释道:“我请郎中悄悄来看过,你这情况其实是饿的,加上前些日子大病一场,身体刚愈,这才昏了过去。”
躺在男子怀中让沈遥略感不适,她撑着身子起来,靠坐一旁,见宁梓谦将没喝完的糖水递过来,她也不多想,将剩下的饮下。
“好多了。”沈遥自顾自用袖子擦了擦唇角,“我怎么会在这里?宋禾人呢?”
“跑了。”
“跑了?”沈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仔细回忆一番,她只记得自己被宋禾带进了一处密室,后来她又饿又渴,那密室又密不透风,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后来便直接饿晕了。
宁梓谦凝视着她,并不想提起宋衍,却还是道:“是那狗贼救了你,我跟着他来的。”
“我夫君?你干嘛老骂人狗贼。那他人呢?”沈遥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惊喜,也没有沮丧。
宁梓谦漫不经心道:“不知。当时下密室时,我不知他哪儿受伤了,一直躺在地上不动弹。”
沈遥原本毫无波澜的心头一凛,立刻想要下床,“什么?那我得快些回去,他受伤,此时我又不在,定会忧心!”
“诺诺。”宁梓谦喊了她一声,想要阻止她,见她不听,又几步上前挡住,“诺诺,你要去哪儿?”
沈遥双眼微眯,“自然是回葫芦镇。”
“你为何还要回去找他?他连护你都做不到!”
“可他是我夫君。”沈遥被挡住,心下不喜,面上却依旧冷淡,“他是我夫君啊。”
“宁梓谦,我以为上一次在葫芦镇时,我说的很清楚了。虽然我感激你,也真心将你当作朋友,可我夫君既然受伤,我身为妻子怎能不回去。”
“诺诺,你就这般信他?”宁梓谦不愿让开,脸上满是沉痛,“他不会有事的,有的是人照顾他。”
“宁梓谦,让开,别逼我动手。”
“诺诺!”
“让开!”
“诺诺!”
沈遥懒得与他吵,直接往左迈步,他却又堵上来。
“就算他骗了你,你也还是要回去吗?”宁梓谦大喊一声。
正要推开他的沈遥一顿,浑身紧绷起来,“什么意思?”
宁梓
谦无言片刻后,苦笑,“诺诺,你与他生活这些时日,即便失了记忆,就没有哪一刻怀疑过他的身份吗?”
沈遥退后一步,仰头看着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到曾经宋衍对沈遥的洗脑,对他的威胁,便火冒三丈起来,“诺诺,那狗贼嘴里没句真话!他根本不是什么书生……”
“宋,是吗?”面对暴跳如雷的男人,沈遥打断他,语气依旧很淡。
宁梓谦一时怔住,说不出话。
“所以,他果真姓宋,是么?”沈遥抬眉,“他与皇室什么关系?”
本是喋喋不休的宁梓谦倏然无话可说,只呆呆问:“诺诺,你怎么知道的?”
沈遥道:“宋禾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我,他与我夫君是兄弟,又强调过自己叫宋禾。虽然我待在葫芦镇,如井底之蛙,可‘宋’为国姓,这样的消息并不难知晓。”
“宁梓谦,我是没有记忆,可我并非愚昧无知。他身为一商贾之子,普普通通的书生,为何会忙碌到几个月都无法归家?大周宵禁,纪律森严,我也是离开葫芦镇才知,为何他又能时常深更半夜才从外回来?为何他如此遭人嫉恨,对方甚至将主意都打到我身上?”
她清澈的目光透着几分伤感,“我不知他究竟姓不姓宋,可所有的一切,如今看来真是有了解释。他与皇室的关系,密不可分,更不是一个商贾之子,一个普通的书生。”
“那为何你还要回去?”宁梓谦不可置信,“你明知他骗你!”
为何还要回去?
沈遥也不知。
为何明明对生活中点点滴滴产生了怀疑,她却从不拆穿?
是她一直在掩耳盗铃。
生而为人,便是对着自己都会说谎。而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是连自己都无法信任。
沈遥垂眸说:“我喜欢……喜欢在葫芦镇的生活,平淡淳朴。你说的那些我都懂,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我夫君,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对我也极好。况且,我们也已经圆房了。”
“我相信,待我回去后问他,他会告知我一切的。”
“圆房!”宁梓谦的重点被这两字彻底吸引。他目眦欲裂,猛地抓住她的手,“那个畜生逼迫你的?”
沈遥被他吓了一跳,摇头,用力将他手甩开,“无人可逼迫我。”
宁梓谦上下牙打颤,“可是,可是我才是……”
我才应该是你夫君啊。
“我除了回去,我还能去哪儿?”沈遥眼神闪烁,“我离开了时府,离开葫芦镇后,我的家在哪儿呢?”
宁梓谦:“沈遥!葫芦镇根本就是假的,根本不存在,里面那些人都是宋衍找来的戏子!那葫芦镇完全是那狗贼为你建的牢笼!”
沈遥久久无言,其实在宋禾提到“桃花源”时,她便隐隐猜到,却依然不敢相信。
“可是宁梓谦,我好像……离开了他,就无法生存下去了。”她声音很低。
宁梓谦瞪大了双眼,心底万般沉痛,对宋衍的痛恨达到顶峰。
面前的诺诺不应是这样啊。
“沈遥,不是这样的。”他上前握住她的肩膀,“你被他洗脑了,沈遥。”
他想告诉她,我才是你真正的夫君。
可想了想,他道:“沈遥,我告诉你,你有家,有归处。”
“你是大周朝的永乐长公主,你的家在长安,你身份尊贵,你平日随意穿的一件不合时宜的衣裳,打马穿街过巷,整个长安的女眷便皆争相模仿。”
“你的姨丈是河西节度使,在西北手握重兵,你的姨母是梁国夫人。诺诺,你是整个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你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的人生热烈似火,无所畏惧,你是照亮一切黑暗的光,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你不该自卑,不该怀疑自己。”
宁梓谦还是说了出来,他深呼吸长叹着,却也只说了这么多。
他没有办法告诉她,宋衍是皇帝,是她一手扶持,登上帝位的少年皇帝。除了宋衍对他的威胁外,他更怕的是看到沈遥难过。
因为那个人,是她曾经最信任的,一手养大的阿弟。
这场不伦,不应该成为伤害她的利器。
“永乐……长公主。”沈遥目光呆呆的,有些不可置信,却又忽然想到曾经做的那个梦。
她梦到过,“永乐”二字。
“可是,我连自己都不再相信,如何相信你口中的话?”
宁梓谦握着她的肩膀,“我带你去长安,我会让你亲眼去看。诺诺,没有人可以,也不应,骗取你的人生!”
……
宋衍带着侍卫在城外东边寻了一整日,却连一丝线索都未找到。
到了夜晚,才终于撑不住打道回宫。
太医令领着一群太医大张旗鼓入殿内,在给他身上换过药后,无奈道:“陛下此次伤得不轻,应卧床休息才是,这一整日马背上奔袭,如今伤势是更严重了。”
宋衍闭着眼睛,无所谓道:“你做好该做的便是。”
“是,陛下。”太医令擦了擦额头冷汗。
这治病,三分靠医,七分靠病人。面前的人是他遇到最不听话的病人,可这病人的身份又是他最惹不起的。
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他只好又与胡生交代了些饮食清淡之类的注意事项。
离开时,宋衍还闭着眼假寐,太医令又看了一眼他的脚,绑着绷带的地方又开始渗血。明明最开始只是骨裂而已,他是真不理解面前这位陛下的想法。
太医令摇着头,又带着一群太医鱼贯而出。
宋衍今夜好不容易睡着,半夜忽然又惊醒过来,侧头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空旷的龙床上,而沈遥不在。
殿内依旧灯火葳蕤,他伸出手在空中抓了抓,却没有他真正的光。
宋衍睡不着了,也只能起身,忍着身体的不适与疼痛坐到案边,打开一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节米白色,不知何材质的物体开始打磨起来。
他已经磨了几日,将这节物体与一节羊脂玉黏合一起,玉的顶端是两朵雕刻好的梨花。
晨光熹微时,他终于完成了手中的作品。
一支梨花簪。
他在阳光下转动着手中的簪子,羊脂玉与下方的米白被完美的融合一处,相得益彰,泛着细碎的光芒。
他漆黑的瞳孔在这一瞬间变得透亮无比,指尖激动到发颤。
曾经,他曾想过让诺诺吃下他身体的一部分,与她骨血相融。可后来,他换了主意,直到这次意外受伤,激起了他灵感。
很快便是诺诺生辰,他会在那之前将她找回来,将这支亲手做的簪子送给她。
他是属于诺诺的。
……
宁梓谦知晓如今整个长安都在寻他和沈遥,可他依然选择带她入了城。
此行他给自己做了一些装扮,鼻子下方黏了一假胡子,又点上几颗痣,而沈遥则是女扮男装。
沈遥入了城后慢悠悠走着,反倒是宁梓谦心虚,总是贼眉鼠眼四处扫视。
她不解地拍了一下他的背,“你干嘛?怎这么心虚?”
“还不是怕被狗贼给发现。”宁梓谦压着嗓子,
沈遥翻了个白眼,“你这样鬼鬼祟祟,是更想引人注目?”
宁梓谦一怔,仔细想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便又直起了腰。
他不敢带沈遥回宁府,并非猜到宋衍在宁府四周布满暗卫,而是担忧被他爹娘发现后,就真再走不出家门。
如今宁家屈膝权威之下,与宋衍沆瀣一气,他是玩儿不过。
沈遥一路上打量着街道,与葫芦镇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街道更长,店面更多,行人小贩更为拥挤。
她看到醉香居,忽然想起当初宁梓谦时常买了这家鸡腿,偷摸来葫芦镇寻她。
宁梓谦见她神情便猜到,“要进去尝尝?”
沈遥有些饿了,便点头跟随着入内。
两人低调,只寻了一处角落坐下,又点了几只烤鸡腿,还有两碟小菜。
填饱口腹之欲后,宁梓谦激动问她:“诺诺,怎么样?可有何印象了?”
沈遥用帕子擦过嘴唇后摇摇头,“这鸡腿确实好吃,比你上次带出来给我的香。”
宁梓谦笑道:“那肯定啊,这店里吃的,可是刚出炉的。”
“想当初你在长安最喜醉香居,有一阵子,不少人听闻后纷纷来此地尝烤鸡腿,醉香居都供不应求。”
沈遥垂眸,没有情绪地“嗯”了一声。
宁梓谦起身,“走!我再带你
去看看别的!”
在城中游荡了一个上午,宁梓谦带着沈遥走过她曾去过的许多地方。
走过灞桥,到西市看了胡姬,又去了平康坊各个妓馆外听了几支小曲儿,文人雅客吟诗作赋,为博红颜一夜春宵。
沈遥腿走得快断了,揉着脚踝喊住宁梓谦,对方这才发现。
他又连忙去租了辆马车,让沈遥坐在车上歇脚。
一直到傍晚,宁梓谦才最后带着沈遥去了永乐长公主府。
沈遥掀开车帘,看着车厢外富丽堂皇的府邸,一时语塞。
看得出来,长公主身份尊贵,这府邸定是圣上亲赐,位于长安城内最好的地段,占地面积又极广,听说足足五进。门口两尊气派石狮,外墙高耸,青石铺就,墙头饰着琉璃瓦。
以及……门匾上的鎏金大字,“永乐长公主府”。
沈遥几乎瞬间便认出来,那字迹很熟悉,是夫君时衍,不对,宋衍的亲笔题字。
沈遥抿唇扭过头,放下车帘,久久沉默,袖下双拳攥紧。
她愈发看不清夫君的真实身份,又或者说,其实猜到了,却不敢接受。
宁梓谦坐在马车头,见她不说话,问:“想起什么来了吗?”
沈遥垂眸摇头。
宁梓谦揉着脖颈,两人间气氛一时凝滞,“诺诺,你怎么了?看到自己的家不开心?”
“骗子。”
沈遥细若蚊音,宁梓谦并未听清,“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面色淡然,问他:“你既说我是长公主,可国姓为宋,为何我姓沈?”
宁梓谦一顿,又解释道:“你是大周唯一的异姓公主,与皇室,其实并无血缘。”
此话一出,连沈遥都没发觉,她心底暗自松了口气,却又闷闷的。
“走吧,我不想逛了,反正什么也想不起来。”
宁梓谦看出沈遥心绪不宁,却又不知为何,只能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随即驾马往城外走。
“也好,看起来快到酉时,也是要宵禁了。”
沈遥嘴角一扯,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
马车驾到一半,宁梓谦看到什么,又立刻停了车,叫沈遥稍等,自己下了车。
她对他的行动没什么兴趣,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长公主府,久久无法回笼。
等回神时,沈遥一怔,面前出现了一支糖人,胖女娃娃的。
宁梓谦咧嘴一笑,“忘了这个,也是诺诺最喜欢的。”
沈遥怔怔接过,微微一笑,朝着他道谢。
宁梓谦见状心底放松了些,又继续驾马车往城外赶。
如今看着手中的糖人,她便不自觉想到端午那夜。夫君亲手做了一个很丑的糖人送她,还弄了一手烫伤。
他身着暗红锦袍,在烟花下格外好看。
也是那夜,她吃醉了酒,夫君隔着一块绢丝帕子,偷偷摸摸亲了她。
他以为她不知,其实她一直记着。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变了。
这个骗子。
马车一路顺利地驶出城门,还没走多远,后面骤然传来一阵马蹄。
有人大喊:“站住——”
沈遥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已经快速飞奔起来。
“怎么了?”
宁梓谦拼命甩着马鞭,不断冲刺加速,他没法儿分心转头,只能喊一声:“诺诺,抓紧,别摔了!”
后面的人骑着快马,还在拼命喊“站住”。
沈遥仔细一听,发觉那是南风的声音。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抓紧车厢门框。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好几次她身子撞在车壁上,磕得她生疼。一时不察,手中还未来得及品尝的糖人掉落地上,裂成了两半。
马车跑得再快,也不如单个马匹,很快便被一圈骑着马的侍卫堵住,宁梓谦也不得不拉停,下马。
冷淡而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宁梓谦,不想死就把我夫人还来。”
沈遥没有掀开车帘,眼底闪光,那声音一听便是她的小骗子。
宋衍心急如焚,没养好的身子又有些撑不住。
忙碌一整日,在刚才不久,南风匆匆来禀,说早晨有人在城中醉香居见到了宁梓谦,与画像上很像。
许是宁梓谦做了装扮,那人并不能确定,却还是为了巨额赏金,跟了两人一路,直到真的确定后才禀了官府。
宋衍一接到消息,便顾不上任何,直接带着人快马冲出城,这才终于追上宁梓谦。
此刻他心跳剧烈,疯狂,血液沸腾得整个人快炸了似的。
他狼狈,害怕,又惶恐,不确定沈遥如今知晓了多少真相。可有一点他极为确定,无论沈遥知道什么,他都不会放她离开。
宁梓谦知道自己跑不掉,下了马车,却没走上前,只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夫人?你在说什么?诺诺明明是我的夫人。”
“你!”宋衍扫视着那辆小马车,咬紧牙关,此时他不敢用权威压制宁梓谦,生怕在沈遥面前暴露身份,最后只能怒道:“宁梓谦,你不过是一被官府通缉的盗贼,如今绑我夫人,你觉得你今日还跑得了吗?”
沈遥在车内听着宁梓谦狂笑,目光从碎裂的糖人,透过车帘的缝隙,游移到宋衍的脸上。
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不知是不是骑马骑的,唇无血色,脸色苍白,两眼发青,活像一只厉鬼。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带着落魄,可气质却与平日大不相同,他的身上有很强烈的贵气与威压。
这个男人,看着温柔,实则霸道得很,而且还是个妥妥的疯子,不过他疯起来,一般都是对着他自己疯,对着他自己自虐。
他的身后站着成群的侍卫,各个高大威武,手持利刃,一看便知受过极为严酷的训练。
正在此时,宋衍也看了过来,透过缝隙,两人视线相撞,虽然皆是面不改色,心却如雷鸣般剧烈跳动起来。
早已超过一月未见,到此时,沈遥才发现,她其实蛮想这个小骗子的。
不知多久前,他们还是夫妻,在鸳鸯帐赤诚相对,疯狂拥抱亲吻,纵。/情。声。色。
可是,她此刻也生气,也恨,还隐隐害怕,又好笑。这样复杂的情绪,她想不清楚,说不明白,只能沉默以对。
宁梓谦狂笑了好一阵,笑到眼泪掉出,才终于平静下来,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恨恨盯着宋衍,“我不会将我、的、妻、子、交给你这狗贼!”
他特意重重强调了“我的”二字,眼见着宋衍处在暴怒边缘,他立刻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电光火石间直接刺入了马屁股。
马儿受了惊,尖叫起来,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冲撞开侍卫往前奔跑而去。
宋衍怒视,来不及发作,只大骂一声“蠢货”,便立刻按辔上马,夹紧马腹挥鞭追上去。
马车毕竟不稳定,车内的沈遥同样咒骂着宁梓谦这蠢货,被摇摇晃晃的车厢撞得脊背生疼。
陡然间,马车绕了一个弯,车轮碾过石子,整个马车在急速奔跑下侧翻在地,被受了刺激的马拖着往前停不下来。
宋衍追上前,从腰间拔剑,一把砍断了连接马车的绳子,马车才终于在散架前堪堪停下。
而原本在马车内的沈遥,在车侧翻的一瞬间,便撞了头,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在晕过去的瞬间,车帘被风掀开,刺眼的光线带着一幅幅画面如潮水般,连贯又完整地涌入脑海。
第40章 第40章(沈遥的记忆)须弥芥子……
梨花花期正盛的初夏,花瓣如潮,纷纷洒洒。
花树下,是沈遥的身影。
手持木剑,光影如雪,剑尖轻佻,倏然划破空中坠落的花瓣群。
母亲韩娆站在不远处,背靠花树,手中抱着四岁的妹妹。
待沈遥收剑,走到母亲面前仰头时,她才将目光移到沈遥身上,淡淡道:“练得熟练不少,你爹今日回来,到时候练给他看。”
沈遥耳根子微红,飞快勾了下唇,又放平。
父亲身居五品中郎将,平日里忙碌,常不着家,母亲又是冷淡的性子,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先天病弱的小妹身上。
长安城中,五品官遍地都是。
好在父母恩爱,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妾,一家人生活也是惬意。
每次父亲回家后,他都会指导一番沈遥剑法功夫。
他常咧嘴大笑,说身为武将长女,怎能如普通闺阁姑娘那般赢弱。
可也是这一日,父亲沈光带回来的人,打破了沈遥原本平静的生活。
“诺诺,这是你阿弟,时衍,小你两岁,以后便是家中二弟弟。身为长女,定要树立榜样,照顾好弟弟。”
沈光一脸僵硬地将小男孩儿推到沈遥面前,又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
这个叫时衍的男孩儿瘦瘦小小,头发枯黄,看着赢弱不堪的样子,衬得眼睛很大。他一直低着头,唯唯诺诺不敢直视人,身上的衣裳很新,看起来是沈光路上买的。
沈遥当时难以形容自己心底的震惊,惶然,与无措,以至于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弟弟?
父亲母亲什么时候生了孩子?
她扭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母亲,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可抱着小妹的手在不断发颤,泄露了她心底的兵荒马乱。
韩娆问:“怎么姓时,不姓沈?”
沈光讪讪:“跟她娘姓,她娘去世了,如今无依无靠,我便接了回来,夫人放心,咱家只会有诺诺和绵绵姓沈。”
沈遥听明白了,面前这个叫时衍的男孩儿是父亲的私生子。
韩娆久久沉默,连一个眼神都未留给小时衍,只吐出一句“随便你”,便抱着小妹转身离开,入了屋子。
沈光双拳紧握,有什么话想脱口而出,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得长叹一声,追上韩娆,进了屋子哄人。
小小的庭院只剩下二人,沈遥攥紧了手中的木剑,手心的冷汗不断溢出。
她举起木剑架在小时衍肩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冷淡:“你,抬起头来。”
小时衍终于抬头直视进沈遥的双眼,那一瞬间,她怔了一下。
男孩儿的眼珠子很黑,黯淡无光,好似天生便身在黑夜之中,从不见光明。
可这与她无干,这个父亲的私生子,破坏了她的家。
原本母亲便更宠小妹,对自己不理不睬,父亲常不着家,如今多了个二弟弟分走父亲注意,又伤了母亲的心,以后的日子,怕更是难过。
八岁的沈遥个头高一些,她居高临下,“看着!什么叫作天外飞仙剑法,人剑合一!”
说完,她便退后两步,开始耍起了她刚练熟的那套剑法,梨花交错间,每一剑刺出都极为犀利。
小沈遥的本意是吓唬一番这个突如其来的私生子,让他以后在沈家夹紧尾巴做人。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以至于她招式冒进,一个旋身的瞬间,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脚,而后便人剑合一地飞了出去,撞在树上。
树木震颤,梨花滚滚飘落,好似在嘲讽她一般。
沈遥震惊地捂着头,面无表情站起身,又将身上的尘土拍尽,扭过头去高冷地看向时衍。
对方依然面无表情,也不说一句话,直愣愣站在原地,活像一又聋又哑的小呆子。
沈遥轻咳一声到他面前,恶狠狠道:“你刚才什么也没看到!”
时衍愣怔半晌,才呆呆地点了点头。
沈遥背着手,又确认了一遍,“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时衍这次反应很快,飞快地摇摇头,表示自己选择性遗忘了刚才的场面,依然一句话不说。
“臭弟弟!”
沈遥哼了一声,一声“弟弟”算是认可了他在这个家的地位。
她扭过头离开,高高竖起的发丝打过他的脸。
认了阿弟,可并不代表沈遥喜欢。
相反,她讨厌极了这个突然多出来的私生子,特别是母亲韩娆那日起后,便没出过房门,连带着小妹都受了冷淡。
她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好在臭弟弟平日也是低调又乖巧,每日躲在自己房间,从不惹事。
就是这个人怪怪的,从来不说话,所有人在院子玩耍,吃着烧烤时,他就蹲在一旁的树下摆石头,将挑选出来一样大小的石头排列成一条线。
这么无聊的游戏,他可以一个人玩上一整日,直到不长眼的下人路过时,将整齐的石子一脚踢飞。
沈遥有一只养了很久小白猫,是母亲的好友送的。
小妹沈芯身体不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年纪又小,于是照顾小猫的职责落到了沈遥头上。
如今小猫也有五岁,吃得胖乎乎,可有一日却不知跑去了哪儿,她带着两个小子四处寻找。这两小子,一个是马夫的儿子,另一个是一洒扫仆妇的儿子,整日跟在她身后转悠,阿谀奉承。
母亲冷淡不理世事,父亲则是武将大老粗一个,并不看重男女之间的距离。
他们找了一个下午,却都没看到小猫的影子。
眼看沈遥急切起来,马夫的儿子忽然提到:“还有一个地方没找!”
“什么地方?”
“时衍那小子的房间啊。”
沈遥仔细想想,确实如此,便直接带着两人去了那处厢房。
臭弟弟不知去了何处,并未在房中。
那两小子进入后,还没等沈遥发话,便二话不说,上前翻箱倒柜,所有整理好的东西,干净的衣裳,书籍,全被扔在地上。
当时衍走回房间时,那两人才终于停下动作,他们眼尖地叫起来:“我就说!猫儿果然在这小子这儿!”
“就是你小子偷了大小姐的猫!”
沈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时衍没什么情绪地扫过他们三人,以及凌乱的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灰扑扑的,不知去了何处,还钩破了一角。
怀中抱着的小白猫可不就是她的那只。
时衍一言不发走上前,将怀中的猫儿小心翼翼地交回到沈遥手中,而后又转身开始收拾起自己房间。
沈遥垂眸看着猫儿,发现小猫没受到任何惊吓,只一直在怀中咕噜沉睡。虽然白毛也被弄脏些许,可似乎并非这两小子说的那样。
她又望向时衍,面对那两小子喋喋不休的咒骂,他没出口反驳一句。
他将地上被踩坏的书捡起,落在一旁破旧的小案几上,接着又去捡被彻底撕烂的帷帐,踩脏的衣裳。还有那件第一次来沈家所穿的暗红色小袍,不仅被撕成两半,上面还沾满了打翻的墨汁。
那一瞬间,沈遥虽面不改色,却没来由的心慌。
还在臭骂脏话的两小子彻底惹了沈遥怒,她提高了声音朝他们骂了一句,“闭嘴!吵死了!给我滚出去!”
那两人瞬间怂了下来,面面相觑后只得走出房间。
收拾好东西的时衍一瞥沈遥,依然没说什么话,也没什么表情。
倒是他房中的东西,该坏的都摔坏了,连一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
沈遥摸了摸鼻子,躲开他视线匆匆逃离作案现场。
又不是她让那两蠢货搞的,与她没关系。
是的,她只是去找猫而已。
何错之有?
只是连续两日,沈遥都被心底一股奇怪的愧疚和那双漆黑的眼眸,折磨得难以入睡。
第三日,她在清晨刚解除宵禁后,便将自己存的所有零钱,还有两三只玉簪手镯装进钱袋,带着平日照顾她的姜妈妈跑出沈府。
她回忆着臭弟弟的身型,先跑了当铺,又去了成衣店,书店,将所有她能想到的东西都置办好,最后还剩下几两银子,趁着臭弟弟不在,一同与那些买好的东西全部留在他房中。
再后来,她发现,那两小子私下里还总欺负臭弟弟。
她当时也只是无意撞见,那臭弟弟蠢笨得很,明明是这家的主子,被
下人欺负却也不知反抗,连告状都不会。
真是没见过比他更蠢的了。
罢了,既然她身为长姐,就帮他一把好了。
她私下又寻来那两小子,还有马夫和仆妇,拿着马鞭教训了他们一通。
“不论如何,时衍也是我爹的儿子,是我阿弟,是这沈家的主子。你们身为下人以下犯上,若再叫我发现,那我只能告诉我爹,将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人都给发卖了。”
正是梨花花期结束时,她的生活照旧,每日练剑,养猫,与臭弟弟的交集并不多。
盛夏阳光刺眼,她练了一身汗,坐在花树下歇息,看着已经落光的梨花,又想到每日闭门不出的母亲,心里闷闷的。
忽然一阵阴影覆下,这个季节的最后一朵梨花被戴在她发髻上。
她一怔,抬起头,没想到是她的臭弟弟。
小时衍笑得有些腼腆,“给……阿姐。”
沈遥看着他许久,见他插完花后手指拧巴在一起,又将头低了下去,柔柔弱弱,不成样子。
她最不喜欢懦弱之人,可这是她的臭弟弟。
罢了。
沈遥:“原来你不是哑巴。”
臭弟弟“嗯”了一声,退后两步似乎想要离开。
沈遥不知那时是什么撩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或许是当时的一阵风,或许是烤得人发黑发烫的太阳,又或许是那朵带着清香的梨花。
她喊住他:“喂,臭弟弟,你想学剑吗?我教你啊。”
秋去春来,白驹过隙。
十二岁那年的冬夜,正是众人沉睡时,她的房门被母亲韩娆猛然推开。
寒风呼啦呼啦灌入,她被惊醒后,看着母亲牵着沈芯跑到她的床前,而后慌里慌张从柜子中翻出沈遥的衣裳,一边急切道:“快走!快带绵绵离开!去甘州,找你姨母!”
姨母?
沈遥自然是见过姨母韩秀华的,当初嫁给姨丈时被许多人嘲讽,后来谁能想到,姨丈竟成了一方手握重兵的河西节度使。
沈遥揉着眼睛,看着自己被褥上被丢来的衣服,脑袋晕乎乎地快速将衣服穿好。
“娘,发生何事了?”
她看着韩娆将贵重首饰,银子飞快地打包,塞到她怀中,用力握住她的肩道:“你爹已被扣在宫中,圣上的铁甲已经朝着咱们沈府来了!没有时间了,你带着绵绵从背后那处狗洞逃,记着,一路上不要求助任何人,一直向西,只有入陇右才能安全!”
“爹?爹为何会被扣住?爹一生清正,是不是圣上误会了什么?”沈遥拉着沈芯,被韩娆二话不说推着往后院走。
韩娆面上依旧是那无表情的冷清模样,“是时衍,时衍原来是曾经涉及谋反的晋王之子,被你爹藏在家中,如今被发现了。”
沈遥心惊肉跳,听着沈府外铁甲寒剑碰撞的声音,瞪大了眼睛,“那娘你呢?你和我们一起走啊!”
韩娆摇摇头蹲下,抓她的手又加重了几成力,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双眼猩红,“我不能丢下你爹离开,他需要我。诺诺,你是家中长姐,未来要护好妹妹。你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流着相同的血,不论如何,你们都必须齐心协力,不离不弃,听到了吗?”
沈芯陡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喊着:“娘!娘!绵绵舍不得你!”
韩娆冷淡道:“你以后好好听你阿姐的话!”
沈遥眼眶发红,抿着的唇不断颤抖,她还来不及告别,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韩娆已经起身离去。
她只能看着母亲坚定的背影,月色下,沈府大门被铁甲冲破,火光一簇簇涌入视线,母亲的身影逆着光,过往所有的安定被彻底燃烧殆尽。
沈遥咬牙,心跳如擂,转身拉着沈芯往墙根处冲,好在她们身型小,动作快,她很快将小妹从那处狗洞塞了出去。
可当她俯下身子准备往外钻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双漆黑的眸子。
紧迫的情势由不得她丝毫犹豫,“绵绵,你先往外跑,还记得咱们之前去过牛阿叔家吗?往那边去,阿姐很快就来找你!”
沈芯瞬间惊慌失措地抓住她的手,“阿姐!你要去哪儿?”
沈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们得带小衍走,他是你二哥,以他的真实身份,他要是被抓住了,绝对活不了。”
沈芯哭着摇头,死抓着沈遥的手不放,“阿姐,都火烧眉毛了,就别管他了!他不是我二哥哥!”
沈遥扭过头,看了一眼满府狂奔逃命的下人们,闭了下眼,用力抽出自己的手,坚定道:“可他是我阿弟。”
说完,她即刻转身往臭弟弟平日住的房间跑去,却空荡一片,没见着人。
眼见着铁甲们即将搜到此处,沈遥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
小白猫曾经跑上一棵老槐树被卡住下不来,就是那一次,时衍发现了猫儿,爬上树将它带了下来。
当沈遥绕到那棵老槐树处时,果然见到了躲在树上,怀中抱着老白猫的时衍。整个人小小缩成一团,头埋在膝间,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被抛弃一般。
“小衍!”
听到沈遥声音的时衍倏然抬头后往下看,眼中依旧是那漆黑的眸。
她朝他伸手,“小衍,别怕,阿姐会护好你。”
那一夜,她牵着他的手,他的怀中抱着猫,两人在府内拼命狂奔。
好在他们还算幸运,被铁甲发现前的关键之机顺着狗洞逃出了沈府。
沈芯没有往牛阿叔家去,只是坐在狗洞外哭个不停。
那一夜,沈府内的火光染红了天际,她终于意识到,她必须长大了。她带着二弟三妹,还有那只白猫,踏上了前往甘州的路。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太高估自己的能力。
彼时大周四处战乱,起义军造反,王侯将相竞相争雄。在第二年的途中,她无意知晓了父亲母亲的死讯,同一月,小妹和猫儿走失在难民的混乱之中。
夜里天降大雪,她与臭弟弟坐在难民营的一处角落。
手脚都生了冻疮,臭弟弟将白日抢来的白面馒头悄悄塞到她手中,自己握紧藏在腰间的匕首,紧挨她身旁。
“阿姐两日没吃东西,会撑不下去的。”
沈遥没有一丝胃口,只是看着饱受战乱的难民们,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婴儿哇哇啼哭后,渐渐没了声音,紧接着是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很快又是男人的咒骂声与拳脚声。
“小衍,你看。”
时衍朝着沈遥目光所在看去,男人似乎是女人的丈夫,受不了女人的哭喊,周围人面如死灰的看着。没有人愿意去管这档子事儿,更何况是如今这样不知何时便会曝尸荒野的时刻。
“你还记得沈家出事的前一天吗?母亲刚刚过生辰,父亲为母亲准备一匹白驹作礼。那天母亲露出了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笑。”
“……对不起。”
沈遥摇头,“与你无关,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无辜的那个。父亲早年便与晋王有接触,就算没有你,沈家的变故也是命中注定。”
她声音轻飘飘的,“可是那天的生辰,我们一家明明这么快乐,尽是欢声笑语,为何只是过了一日,就变成了这样?那些时日,长安城中,该斗鸡的人还在斗,该喝酒的也都在喝,为何也是仅仅几日功夫,整个大周便成了地狱?”
沈遥看着女人声音愈发微弱,她蹙眉攥紧拳头想要上前,被他一把拉住,“阿姐!”
她转头犹豫的瞬间,那男子已经带着女人离开了难民营,不知去了何处,地上留下了他们那没气息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
沈遥坐了回来,嗓子眼憋了一股气,“我没救她。”
他拉着她的手腕,声音稚嫩,却带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道:“阿姐,都是那个女人的选择,她杀了自己孩子,她受不了,不想活下去了。”
几个难民已经开始分食那死去的稚子,场面血腥可怖,他起身捂住她的眼睛。
“阿姐,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人性本恶,人间即地狱。”
“有人恐惧失去,有人恐惧死亡。无论上位者也好,走狗蝼蚁也罢,不过都是被恐惧所驱使的奴隶罢了,所有人,都在苟延残喘。包括那个女人。”
“而压制恐惧的武器,是自私。所谓善良与正义,只会惹来血雨腥风。”
许久后,他放下他的手,她的眼睛在发红,睫毛被打湿。
往远处望去,那具婴儿的尸体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没有生气的一群蝼蚁,或坐,或躺,或爬。
“小衍,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明明答应过娘,可却还是弄丢了小妹。还有小白也丢了,你说它会不会已经……我真的好没用。”
时衍依然坐在她的身边,握紧了她的手,“可若没有阿姐,我早就死了。”
“阿姐,我会尽快长大。”
“我会为沈家复仇,将小妹和小白找回,为你创造一个,只有善良与正义的桃花源,我会保护你的那份单纯。”
沈遥看着他黑乎乎的脸,男孩儿年纪小,却有了凌厉的模样,长大后的他定然俊美,他瞳孔中倒映着她的模样,同样灰头土脸,好不到哪儿去。
那时的她,并未将他的话当真,只当他在哄她。
“你应该是姓宋,是吗?”她压低了嗓音。
他沉吟不语,最后轻轻点了下头。
“臭弟弟,没想到你话还挺多。”
沈遥嘿然一笑,扭开头,躲着难民们,将他悄悄塞过来的那个馒头慢慢吃下。
须弥芥子,浮生初醒。
她的阿弟果真做到了。
七年后的他,恢复“宋”姓,借助姨丈河西节度使的力量,招兵买马,从甘州一路杀回长安,登上帝位,又杀尽了当初涉及沈家谋逆案件的所有人。
他用最短的世间,以长安城的各大氏族为祭品,压制了大周所有蠢蠢欲动的人心,创造了和平。
他敕封她为永乐长公主,甚至建造了那个名为“葫芦镇”的桃花源。
那个虚假的桃花源,如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