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英握住剑尖,却毫发无伤,她往前逼近,一字一句道:“忠孝礼义?老师,该对何人忠孝?对何人礼义?凡人蠢如猪狗,连怎么活下去都搞不明白,若我能教化他们,难道不算做善事吗?”
蒋韵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教化谁?”
元英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这是临济录里的话,姐姐从小看的临济录,现而今我也会了,老师怎么好像不开心啊。”
“姐姐懂事,我也学着懂事,姐姐练术式,我也跟着练术式,姐姐的枪我也会耍,怎么到头来,老师只认可姐姐呢?”
元英的面孔跟燕槐序很像,气质却迥然不同,她的癫狂,她的恨意像是天生自带的,蒋韵除了不可置信,看着元英疯狂的眼睛,居然还觉得有点心疼。
蒋韵自己也知道,如果当初能早点找到元英,那结果可能真的会不一样。
元英捕捉到了那一点情绪,一把折断钢剑,钳住蒋韵的下巴:“你那是什么表情,你在可怜我吗?”
元英通红的眼睛满是血丝,她吝啬地笑了一下,把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微微低头,强硬地把茶水渡到蒋韵嘴里,蒋韵的挣扎比上次更甚,一把推开元英,“啪”一声,一个耳光扇到元英脸上。
元英舌头顶了顶侧腮,终于满足地笑了,她握着蒋韵的手腕,把蒋韵翻了个个压在窗边,捏起她的下巴:“在这里好不好?你看院子里的石桌,小的时候,我们三个每天都在那里吃饭呢。”
蒋韵很快没力气了,她的挣扎对元英来说毫无威慑力,元英拉下她的衣服,在肩头落下一吻,宠溺道:“老师只觉得我无情无义,可我却很愿意孝顺老师呢。”
片刻后,元英在蒋韵耳根轻轻笑了一下:“老师,你抖什么?”
“你也喜欢元英,是不是?”
————
寻春轻轻咳了一声,燕槐序会意微微转头,看见领头的蛮人身后侧方,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那名洋人随即上前来,正儿八经地行了一个拱手礼:“将军,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燕槐序刚想说阁下有什么屁还是当场放吧,就听洋人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事关皇家秘辛。”
平洲只有一个皇家秘辛,就是陛下的二公主。
燕槐序冷笑一声,拉了一把寻春的弓,一支冷箭贴着洋人的耳朵飞出去,削掉了他半块肉,燕槐序长枪一举,一队大昭士兵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山坡上,洋人捂着耳朵不可置信道:“中原人讲先礼后兵,你怎么敢首先开战?!”
燕槐序长枪指着领头的蛮人:“不管是受谁的命令,我数十个数,还不撤退,今天就把你的脑袋剁成饲料,拿回去给你们可汗喂羊。”
那蛮人吓得腿抖,骑在马上,用眼神询问洋人。洋人龇牙咧嘴地捂着耳朵,突然抢过身边一个小孩的花灯,猛地往外跑去。
寻春一声令下,喝道:“拦住他!”半山腰的士兵们飞快骑马而至,燕槐序拉开弓,搭了第二支箭,一箭贯穿了洋人的咽喉。
洋人猛地扑倒在地,奋力把花灯往前一扔,烧着了一片干枯野草,深藏其中的一根引线呲一声燃起来,在枯草上一路火花带闪电,像一条蜿蜒的火舌。
火舌再往前,是一个废弃了很多年的矮矿井,里面只有一些烂石头,早就挖不出什么东西来了,现在是小孩玩过家家的地方。
蛮人吓傻了,大喊道:“不是我让他炸的,不是我让他炸的!我们只是要威胁大昭而已,不是我让他炸的!”
炸什么?
燕槐序和寻春对视了一眼,暗道不好,燕槐序勒了一把马,大喊道:“所有人,立刻找附近掩体!”
她话音未落,地面先震了起来,随即是一缕不明显的热浪,而后——轰。
巨大的冲力掀飞了附近的所有人,燕槐序来不及躲避,先扯过寻春盖在自己臂弯里,那一刻,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失聪了,剧烈的耳鸣响在耳边,燕槐序好像听见了一阵耳语。
有很多人在呢喃说话,十分嘈杂,听不清楚,燕槐序缓了片刻,才听清这些耳语——“恶灵会害死身边所有人”。
燕槐序晃了晃脑袋,被离矿井近的残肢砸了一脑袋,爆炸没有想象中的范围大,好多人都只是受了点伤,但随即开始起火。
那矿井都荒废好多年了,里面能挖的东西早就挖走了,剩了一点烂土破石头,怎么会点一下就爆炸,还突然烧起来了?
洋人和蛮人都被炸飞天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燕槐序一招手,把士兵叫过来,吩咐道:“你们几个,把百姓带走,剩下的,抓紧找水救火!”
寻春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侧的灰,脸色并不好看,她侧耳听了听,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地方在震。
寻春拉了燕槐序一把,迅速道:“将军,我听着不对,咱们赶紧先去找二殿下!”
青溪还在数数,她数到二百九十五,又从一百重新开始数,数到二百九十五,又重新数,数了好几遍,刘平兰疑惑道:“妹妹,你天天看书,原来不识数啊?”
青溪不愿意理她,过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尖,好像闻道一股什么味道。
说不上来,是一股异香,硬要形容的话,好像跟蜡烛烧起来的味道有点像,但更香一点,若有似无的。
刘平兰拿手扇了扇风:“你觉不觉得有点热啊?”
没有人知道,桐丘镇底下,有一条不为人知的脉矿。
燕槐序和寻春骑马赶到宅子的时候,镇上已经炸了好多地方了,房子塌了一半多,火烧得到处都是。
刘平兰受不了,想推开密室的门,被青溪拦下来了:“做什么?”
刘平兰道:“你不觉得热吗?这一定是出事了吧,咱们得出去看看。”
青溪拦着她:“不行,老师说了,叫我老实待在这。”
刘平兰气道:“你傻呀,再待下去咱们要热死了,快快快,听我的,外面都没人了。”
两人争执间,轰隆一声,外面的房子塌了,刘平兰使劲推了推门,却推不开,明显是堵上了。
青溪跟她对视一眼,也使劲去推,但怎么都推不开:“奇怪,好好的,房子怎么塌了?”
刘平兰叹了口气:“幸好这暗室牢固……外面到底在搞什么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两人只好又坐在墙边,青溪数了第不知道多少个三百,刘平兰颓然地问:“真的好热呀,青溪,我们不会热死吧?”
温度真的越来越高了。
青溪抓起刘平兰,把暗室里那桶水分开倒在两人身上,又撕了块衣服,浸满水绑在两人口鼻上:“外面可能起火了,暗室墙是石头砌的,一时半会应该烧不起来,一会儿你跟我一起踹门,我喊口号,咱俩把劲儿用在一块。”
刘平兰叫道:“哎呀,青溪,我这是新衣服!”
青溪不由分说地把她拎到门口:“听明白了没有?我喊一二——”
不等她俩踹,门自己开了,外面一片废墟上,燕槐序扒石块木头扒得满手是血,试探地叫了一声:“青溪?”
青溪愣了一下,飞快地扑进燕槐序怀里:“老师!”
燕槐序也没顾得上捋一把乱发,轻轻拍了拍青溪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先出去,出去再说。”
燕槐序和寻春一个抱着个孩子,从炸得七零八落的街道上马,朝镇外的驿站疾驰而去。
马后,夜色中,两个孩子都看见了镇子的全貌。一片滔天大火,来自地狱的不灭之火,像一条火龙,盘旋在整个镇子中。
青溪和刘平兰对视一眼,眼里是相同的疑惑和恐惧。
——
驿站里有燕槐序留好的人手,等大家都收拾好安顿下来,属下快马来报伤亡情况,附近的官府也得到了消息,大夫和物资都在路上。
青溪的舅舅家就在矿井边上,舅妈和婆婆下不了床,一家老小恐怕都尸骨无存了。
这场火起得太奇怪了,燕槐序写了一封奏折交给寻春,让她找个人先送到皇宫里去,又把自己带的女官找来。
女官进门先行了个礼:“将军此行辛苦,需要现在传饭吗?”
燕槐序摆了摆手,问道:“你把事情跟青溪讲清楚了吗?”
女官犹豫了一下,说:“二殿下说她知道了,她想在晚饭后见一见您。”
第47章 老师
平洲驿站不大,房间自然也精致不到哪里去,但比起青溪在刘家住的地方,当然是好得没边了,晚上这一顿,甚至是青溪今年吃的第一顿饱饭。
在昏黄的烛火旁,青溪甚至都有点分不清家被炸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身后有人推门进来,青溪转过头来,看见燕槐序回身关上了门。她没再穿宽袍大袖,一身利落的短打,勾着一把劲腰。
燕槐序走到青溪身前,轻轻道:“殿下。”
哦,对了,刚刚有个女官说,她是当朝皇帝的二女儿,一人之下的公主。
再小一点的时候,青溪真的很认真地幻想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她甚至很希望对方是个高门大户的主母,有朝一日能接自己回去,吃饱穿暖,还有一个和蔼温柔的母亲和很多很多爱。
可现在告诉她她的母亲是九五至尊,是那位大昭传奇一样的人物,青溪反而有点惶恐,她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代表的是一滩望不到尽头的深水。
燕槐序一声殿下,把青溪从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叫了回来,她敛了敛眼睫:“老师要与我生分了吗?”
燕槐序愣了一下,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青溪这副神情。这小孩心硬,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更冷漠,然而睫毛往下一垂,终于让人想起来她也只有十岁而已。
燕槐序走过去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等到了京城,老师护着你,不用害怕。”:
青溪想,实际上燕槐序就充当着她母亲的角色,即使她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她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几乎看不见,一双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睛盯着燕槐序,轻轻道:“有老师在,我自然放心。”
————
在驿站修整了几天,一行人准备启程回京了,刘平兰连夜跑到燕槐序房里去磕头,说自己无可家归,只剩青溪一个亲人,求燕槐序带上她。燕槐序询问了青溪的意见后,就把刘平兰塞马车里一块带着了。
青溪换了一身有气度的衣服,也不知道这偏僻地方,燕槐序从哪给找来的。总之收拾出了个人样子,她抿了抿嘴,看向对面座位上的刘平兰,不由得有点后悔。
因为要带上刘平兰,车里没地方坐,燕槐序就去外边骑马了,要不然这会儿挨在她身边了就该是老师了。
刘平兰挑开车窗,把头伸出去一个劲儿地看,正在青溪认真思考要不要冲她屁股来上一脚的时候,刘平兰坐回来道:“青溪,燕老师真的是宁远侯吗?”
青溪不适应地搓着袖子边上精致的绣纹,敷衍道:“是吧,要不然怎么别人都喊她将军。”
刘平兰叹道:“天呐,那可是梅花娘娘啊,居然是活的,真的存在的,你就一点都不惊讶吗?”
刘平兰看了她身上的华贵衣服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还穿着的原来的衣服,瘪了瘪嘴,自顾自道:“也是,你是公主,就算是将军,见了你也是要行礼的,一下子飞上枝头,当然不把人家放在眼里了。”
青溪不搭理她,她就越是来劲,非要凑到青溪面前去说:“你说,要是我求燕老师也收我当学生,她会答应吗?”
“燕老师那样的人,就算你看不上,有的是人喜欢,不如让给我算了,等我以后平步青云,我就天天跟燕老师坐一块吃饭。”
“哎,你都是公主了,我是不是也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青溪嗤笑一声,心说你长得可跟你家人一模一样,实实在在的桐丘人。
青溪撩了一把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马背上燕槐序正跟寻春谈笑,若有所感似的,回头看了青溪一眼,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明媚又漂亮。
青溪像被车帘烫了手,赶紧放下了。
————
青溪先跟燕槐序回了侯府,燕槐序不怎么回京,府里没什么人,除了一些照料杂事的侍女,还有几位负责厨房的老嬷嬷。
燕槐序给青溪和刘平兰安排好了住处,就把寻春叫到了书房:“拓印的东西呢?”
寻春从兜里拿出一张薄纸:“根据将军的回忆,我找一位见多识广的讼师拓印下了花灯会那天表演跳大神的人身上的纹样,看样子,似乎是一种语言。”
燕槐序摊开那张薄纸,上面是几行鬼画符,她自己也不认得,或许跟某个民族自创的术式有关,但当时现场那么多人,为什么单独青溪对这纹样有反应呢?
外面侍女推门进来:“将军,宫里传旨,请将军和二殿下进宫用膳。”
燕槐序跟寻春对视一眼,把那张薄纸叠好放进了书架,道:“知道了。”。
青溪一回京,皇宫里的赏赐就一波波忙慌慌的来了,燕槐序自认审美一般,只喜欢金的,就挑了个有眼光的侍女给她打扮了一通,不要太华丽,但也不至于丢了皇家颜面。
在平洲的时候青溪连间鲜艳衣服都没有,身上每天裹着一身破布,头发也是用布条束的,现在猛地一打扮,还真能看出几分这个年纪的玉雪可爱来,皇宫里的侍卫见着燕槐序,自然就知道她领着的小孩是谁,众人只敢眼神交流,隐隐弥漫着八卦的气息。
金銮殿上,青溪只看了皇帝一眼,就知道燕槐序为什么能在平洲精准地锁定自己了。
青溪跟皇上长得太像了,眉眼之间,都隐隐有野气蓬勃的鹰视狼顾之相。
青溪有样学样,跟着燕槐序跪倒在地,先行了一个大礼,然后等着皇帝走到她们面前来,亲手搀扶。皇帝的目光在青溪脸上多停留了一会,随即对燕槐序道:“爱卿此行一路辛苦了。”
燕槐序微微颔首:“微臣不敢。”
皇帝见她恭顺的样子,脸上才有了点笑意,拉着青溪的手一一介绍席上的人:“这是你长姐婉意。”
大公主白婉意比青溪大四岁,如今马上就要及笄了,正统的皇位候选人,大方温和,一笑起来冰雪消融,很合她的名字:“妹妹,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青溪行了个礼,又被拉到另一桌去,皇帝道:“这是当朝宰相陈桐清,也是皇子们的老师,以后你就在她座下读书学习,将来也好为朕分忧。”
我有老师。青溪淡淡地想。
她瞪大了眼睛,状似不解道:“母亲,什么是宰相?”
众人互看一看,都笑起来,陈桐清穿了一身道袍,随性道:“二殿下孩子心性,自然野气跟当年的陛下还真是如出一辙。”
到了这一会儿,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几分真心实意,她拍拍青溪的手:“不着急,这些以后慢慢再说。”
青溪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但她却没什么胃口,身后站着两个侍女,跟门卫似的,旁边她名义上的姐姐白婉意笑容像缝在脸上的,每次嘴角一勾,勾的弧度都一模一样。皇帝和燕槐序话都不多,席间只有陈桐清调和气氛,一顿饭吃下来,青溪倒是宁愿回平洲去吃糠咽菜。
而且皇帝……青溪的亲生母亲,她看着对两个孩子都没什么感情,说话更像是在客套。
对此青溪也表示理解,毕竟是九五至尊,她的感情当然不能像寻常百姓一样,难道还要跟她在大殿上执手相看泪眼吗?
等吃完饭撤了席,皇帝突然道:“青溪。”
青溪依言上前,跪在地上等指示。
皇帝一挥手,侍女端上来一个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放着一柄萧。
皇帝笑意渐深:“这柄机关萧还是年少的时候,帝师教了制器后,朕做成功的第一件器物,就赐给你吧,希望你日后不拘自在,也聊表朕的一份思念。”
白婉意笑道:“母皇制器,乃是大昭首席,妹妹,还不快谢恩。”
青溪对这些并不真心实意的话很反胃,这些人讲话像排练好的一样,吃饭,赏赐,谢恩,谁该说什么,都有一套固定的章法……还不如在桐丘镇里挨一顿打。
青溪把头微微一转,看见离她不远的地方,燕槐序冲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才安心下来,接过机关萧,朗声道:“儿臣叩谢母皇圣恩。”
宴席过后,皇帝留下了燕槐序,青溪只好自己先回去,白婉意做事滴水不漏,准备了好几车礼物,她的腰杆脊背挺直,仪态比乡野长大的青溪好没边了,温和道:“现而今我暂住东宫,妹妹有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来找我。”
暂住东宫,全天下都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手里突然又多了一个皇子,不知道有多少要看东宫的热闹呢。
青溪故作无辜:“姐姐,东宫是什么?”
白婉意掩唇笑了一下:“一栋房子而已,你若想来,随时通传。”
白婉意走了,陈桐清又从殿里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柄雪白的拂尘,对青溪行了个礼,并不多话,直接走了。
皇帝把燕槐序叫到勤政殿,问道:“平洲的事,是否有眉目了?”
燕槐序垂目道:“回陛下,尚未有眉目。”
皇帝一笑,那手指着燕槐序:“你啊你啊,带兵打仗是有一套,要论起阴谋诡计来,还是差那些洋人一手。”
燕槐序皱了皱眉,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意思。
皇帝招招手让她走上前去,打开了一个锦盒,里面搁着一块透红的石头。
燕槐序不确定道:“这是……玉?”
皇帝道:“在你们回京前,西洋贡使突然觐见,说要上供一种特殊的燃料,其功效是煤炭的十倍不止,叫做……赤玉。”
“平洲桐丘镇底下,就有一条赤玉脉矿。”
第48章 青溪留给她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燕槐序一下就明白了,这种新型矿石,就是洋人跟皇帝交易的条件。他们恐怕掌握着中原人没有的技术,可以在隔着地皮的情况下找到脉矿,平洲那一场大火,就是他们交给大昭皇帝的投名状。
如果赤玉可以得到开采,投入使用,那就可以解决大昭的煤矿问题。现而今煤炭开采量越来越少,各地山头都挖空了,赤玉若能大规模使用起来,无疑是解了燃眉之急。
但燕槐序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什么矿石西洋人能开采中原人不会开采?肉眼凡胎,谁能隔着地皮知道地底下到底有什么?
皇帝脸上的笑意十分真心实意,比见着她亲闺女还高兴:“西洋人想通过北蛮开设一条商道,爱卿意下如何?”
在北蛮开商道,首先就要和可汗停战,前几年他们入侵平洲的事还没完,现在却要一条被子掀过去了。燕槐序犹豫了一下,说:“赤玉尚未投入使用,不知道功效……”
皇帝笑了一下,摆摆手:“这个爱卿放心,皇宫内已经小范围投入使用了,城中铁铺,大小商铺也都有试验,效果很好,一块赤玉,堪比一斤煤矿。”
那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洋人只要求开商道?
燕槐序惊疑不定地看了皇帝一眼,对方甚至没什么年龄感,正是一生中最健壮的年纪,她抿了抿嘴,含蓄道:“要开商道,必须要经过平洲,眼下平洲一场大火,赈灾的事情还……”
皇帝不轻不重地打断:“燕将军。”
这下连爱卿都不喊了,燕槐序知道找她商量只是个过场,皇帝独断专行,肯把这件事在大面积实施前告诉她都算很尊重她了。
燕槐序立刻不吱声了,皇帝盯着她半垂的眼皮长长的睫毛看了半天,拿手背轻抚了一下燕槐序的侧脸,突然道:“可惜爱卿是难得的帅才,要不然……”
她话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转而换了语气:“青溪那孩子,从小不在朕身边,与朕也不亲近,她与将军亲厚,不如就先养在将军府吧,等到及笄的时候,再封王赐府,也好叫你们师徒多团聚团聚。”
说完,皇帝又嗔怪道:“你也是,府里就那么几个下人,也该早点找个贴心的人伺候你。”
燕槐序淡淡道:“二殿下肯赏光,微臣自然喜不自胜。”
她没回后一句,皇帝也不在意,随口客套了几句别的,摆摆手叫她退下了。
燕槐序不爱坐马车,常常就在长街纵马回府,今天却觉得特别疲惫,叫寻春套了辆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
将军府门口排了很长的马车队,皇帝和大公主送来的东西正在挨个往下卸,刘平兰扒在门口,看得眼睛都直了,见着燕槐序,马上凑了上去:“将军,将军!这些…都是赏给青溪的吗?”
燕槐序不大喜欢赏这个字,于是没回答,反而问道:“青溪呢?”
刘平兰瘪了瘪嘴:“在房间呢。真是不识货,这些东西她全都不要,说让搬到将军府的库房里去呢。”
燕槐序点点头,大步往里走,刘平兰赶紧喊道:“她不要我能不能挑一挑?”
燕槐序穿过堂屋,拐进一方单独的小院,院子是这几天刚打理好的,有足够的隐私性,青溪正站在院子里发呆。
她穿着一身绣金线的素白袍子,这样宽大的袖子穷人是不穿的,因此穿起来很别扭,袖子被她挽到胳膊肘,露着一截细白的手臂。
燕槐序刚才脚步很急,现在却放慢了,悠悠地走到青溪身边:“想什么呢?”
青溪转头笑道:“老师。我在想,这院子光秃秃的,应该种一株什么树才好。”
燕槐序提议道:“桂花怎么样?我记得你爱吃桂花酥。”
青溪却摇摇头:“不如梅花吧。”
燕槐序:“为何?”
青溪道:“凌霜而开,冬日也不寂寞。”
她直勾勾地盯着燕槐序:“老师,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青溪是个很少表露情绪的人,以前在平洲,燕槐序就知道这是个心硬的小孩,但回了京城后,却常常流露出一些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顾虑来。
也许是因为没有安全感吧。
燕槐序却没办法给她承诺。
两人并肩站了半晌,燕槐序才道:“青溪,北边要开商路,我可能很快要回边疆了。”
青溪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你是将军,要依靠你的地方太多了。唔,不过边疆是哪里?比平洲还北吗?我要带什么衣服?说起来我还没去过更北的地方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燕槐序的表情已经表示了一切。青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不打算带着我,是吗?”
燕槐序也不想这样,好像把青溪扔在了京城一样,但现在也容不得她胡闹,青溪已经不是个乡野丫头了,她总不能把二公主掳到沙漠里去吧。
不等她做出回答,外面来人通传:“将军,有客人要见您。”
燕槐序疑惑道:“谁?”
侍女犹豫了一下:“对方自称是……您的妹妹。”。
书房里,燕槐序差人端了一壶茶进来,放到元英手边:“你怎么下山了,老师呢?”
元英温和地笑了笑:“老师一切都好,姐姐不用担心,老师收到姐姐的信,叫我来帮忙。”
元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临摹的字帖,摊开在桌子上,上面是进宫前燕槐序送去栖霞山的未知纹样,她想着蒋韵博学广闻,说不定能看懂。
燕槐序问:“可是有眉目了?”
元英点点头,指着纹样说:“是一种苗人古文,大概意思是说,好像有一种蛊。”
燕槐序长眉一挑:“蛊?”
“嗯,”元英给燕槐序递了杯茶:“姐姐看这,这里是说,苗人信奉麻阳大王,认为只要用赤玉蛊重塑灵魂,就可以得到救赎,超脱肉身,进入不灭之境。”
燕槐序敏感道:“赤玉蛊?”
这玩意怎么也叫赤玉?
元英道:“这几句纹样除了粗略的记载,剩下的都是意义不明确的咒语,我在山上找了其它的资料,是关于赤玉蛊的。”
说着,她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古籍,封面上的字迹都模糊不清了,依稀可见一个“苗”字,元英道:“蛊术源远流长,真是难以想象,人类在不懂术式的前提下,还能摸索出这么深奥的道法。姐姐,这里有记载,赤玉蛊要从胎里种下,到十岁时蛊虫长成,从此吸食宿主精血,症状上……宿主可能会产生控制不住的杀人倾向,对血液的渴望随着年岁成倍增长。”
十岁。
燕槐序皱了皱眉,问道:“这个纹样,会对中了赤玉蛊的人有影响吗?比如…只要看见,就会愣神,发呆,或者神志不清?”
元英认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倒是不知道,只知道是某种特殊语言的咒语,姐姐,你身边有这种症状的人吗?如果有,一定要远离对方。”
见燕槐序在沉思,元英把手撑在桌子上,里燕槐序近了一点:“姐姐,中赤玉蛊者,一定会杀亲杀友,众叛亲离。”
燕槐序盯着元英的眼睛看了一会,突然一哂:“以前还有人说恶灵一定会杀亲杀友,众叛亲离呢。”
元英道:“恶灵是先天灵物,跟被蛊虫控制的傀儡人类是有本质区别的。”
“是吗,”燕槐序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前几个月你及笄,我有公务在身不好回去,托人带东西回去总觉得不够正式。”
元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姐姐要送我东西吗?”
燕槐序笑了笑,从书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条红穗子:“我没什么钱,你也知道,去年途经法华寺,进去求了一条开光的线,这个穗子是我自己编的,当个剑穗,或者玉佩穗也行,怎么用随你。”
说着,燕槐序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稀罕佛祖,更不信寺里的秃驴,不过再值钱的我也送不起了,就当图个吉利吧。”
元英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双手接过来:“姐姐怎么知道我正缺一条剑穗,真是如及时雨一般。”
“属你嘴甜,”燕槐序轻笑道:“老师送的肯定更好,我也是多少尽点心意罢了。”
元英的眼皮微不可查地敛了一下,笑着应道:“嗯,老师送的很好。不过姐姐的我也喜欢,等回去就挂在我的剑上。”
燕槐序摆摆手:“我也不留你了,老师肯定等你吃饭呢。回头要想玩,找个时间再来我府上。”
元英温顺地点点头,收好了剑穗,脑袋微微一转,透过窗户看见门外一个瘦小的身影。
青溪裹在华贵的袍子里,正踮着脚往里看,元英眼珠一转,突然凑到燕槐序面前,吓了燕槐序一跳,她轻轻地问:“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
燕槐序往后靠了一下,想了想:“山上也没什么事,我暂时先不回去了吧?”
“好,”元英弯了弯眼睛,讲话突然甜腻起来:“那我跟老师在家里等姐姐。”
说着,元英推开书房门,像才看见青溪一样,讶异地愣了一下:“这位是?”
燕槐序探了个头出来:“元英,这是二殿下。”
元英赶忙行礼:“原来是二殿下,民女冒犯了。”
看着她们两个熟络的样子,青溪很不是滋味,她把手揣在袖子里,嘟囔道:“无事。”
元英推门走了,青溪看着她窈窕纤细的背影,抿了抿唇,回头瞪了燕槐序一眼,也转头走了。
燕槐序莫名其妙道:“青溪?”
青溪留给她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第49章 十岁,燕槐序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晚上吃完饭青溪也没出来,燕槐序挠着头问旁边的老嬷嬷:“我听说您孙女跟青溪差不多大,也是这样吗?”
嬷嬷赶紧道:“我家那粗野的丫头怎么能跟二殿下比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当都差不多吧,无非是家里有矛盾,或者,有了心仪的人?”
“心仪的人?”燕槐序把这几个字在心头滚了一遭,吓了一大跳。家庭矛盾肯定不可能,燕槐序家没什么人,青溪又是公主,没人敢给她委屈受,至于心仪的人,青溪才回京没几天,真要说的话,那只有一位
燕槐序看向正在大口吃肉的刘平兰。
刘平兰顿了一下,停下了扒饭的筷子:“?”
虽说是名义上的亲姐妹,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现在刘家满门就剩一个刘平兰,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在桐丘密室的时候,青溪还主动开门让她进去。
燕槐序抿了抿唇,打听道:“你跟青溪,最近吵架了吗?”
刘平兰满头问号,不知道青溪一直讨厌她算不算吵架:“啊?”
看这样子也不像,燕槐序打消了这个疑惑,准备一会自己去问问,只不过她实在摸不清青少年小孩的心理活动,她人生中唯一遇到过的青少年就是元英,还一直在黑塔里修行。
燕槐序又扯了扯嬷嬷的袖子:“您平时跟家*里的孙女,都是怎么相处的?”
——
燕槐序提着点心走到青溪房门,轻轻敲了两下:“青溪。”
门没关,稍微一敲就开了一条小缝,燕槐序索性直接推门进去了,打眼找了一下,看见青溪就坐在门后边。
燕槐序把点心匣子放在地上,半蹲在青溪身边:“你怎么了,能跟老师说说吗?”
嬷嬷大法第一条:循循善诱,温和地询问小朋友的烦恼,一定不可以不耐烦,小朋友就算说出了再幼稚的烦心事也不能不当回事。
青溪看着近在咫尺的燕槐序的脸,别扭地往旁边挪了一下:“没怎么。”
来了。嬷嬷大法第二条:小孩嘴硬,不愿意轻易把想法说出来,那是在撒娇,这个时候就需要家长自我反省一下,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会让小孩不开心的事,拿出来挨个猜。
燕槐序想着嬷嬷的话,一想到青溪在撒娇,心都软化了,摩挲了一下下巴猜道:“你最近跟刘平兰吵架了?”
青溪瞪着大眼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扯到刘平兰身上,轻哼了一声不理人了。
看来不是这个,燕槐序于是又猜道:“那分给你的侍女伺候得不好吗?”
青溪深吸了一口气,不想跟这个人说话,索性直接转过头去了。
看来又猜错了,燕槐序头都想破了,仔细回忆一下,下午青溪好像是来找她来着,但是最后气鼓鼓地走了,因为什么来着?
燕槐序福至心灵:“是不是你不喜欢元英?”
这下总算挨了点边了,青溪深吸了一口气,憋得脸都发青,她跟燕槐序对视了半天,突然问道:“若我跟元英同时落水,你先救谁?”
燕槐序:“啊?”
看着青溪气得河豚样,燕槐序赶紧分析道:“呃,这样的话元英是会游泳的,我一定先救你,如何?”
青溪气死了。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蠢成这样,什么刘平兰,什么侍女,为什么净扯这些没用的东西?凭什么要先救她前提还是元英会游泳?那元英要是不会游泳呢?
凭什么元英一张嘴就是她们是一家人,什么跟老师一起在家等姐姐,燕槐序到底从哪冒出来一个妹妹一个老师?
那青溪的家呢?
青溪的母亲跟她从未见过面,见了面也并不亲近,她从平洲来京城的一路上,早就把燕槐序在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现在又告诉她燕槐序有自己的家,那她呢?
燕槐序要去边疆,甚至没想过带着她,她只是一个半大不小的累赘而已。
可是这样的话,她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心里希望燕槐序能猜到能明白,可是燕槐序看着精明,没想到实际上蠢每边了。青溪盯着她,眼圈越来越红,几乎都要冒血了。
燕槐序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效果,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全程语气温和,不急不躁,她还带了点心呢!
只好搬出嬷嬷大法第三条:谈话成功后,要给予小朋友爱的抱抱,让她感受到你的慈爱和温暖。
谈话成没成功另说,燕槐序直接跳过过程找结果,不由分说地把青溪拉到自己怀里,缓缓拍着她的脊背:“好了,老师知道错了,好不好?”
青溪傻眼了,她本来就蹲得腿麻,一下子被拽到燕槐序怀里,没有重心,直接扑上去了,手掌撑在燕槐序胸口,不小心摸到一团柔软。
青溪赶紧从燕槐序怀里出来,这下脸不青了,直接红得跟煮过似的,指着门口破音道:“你给我出去!”
燕槐序莫名其妙,但是看青溪好像真的快气死了,只好忙不迭地走了。
青溪深吸了几口气,晃了晃脑袋,刚要从地上站起来,燕槐序又杀了个回马枪:“青溪。”
青溪脚下一滑,坐了个结实的屁蹲。
燕槐序指了指点心匣子:“记得吃啊。”
青溪恼羞成怒道:“知道了!”
燕槐序挠着脑袋从青溪的小院出来了,侍女和嬷嬷都在翘首以盼,出主意的嬷嬷问道:“怎么样了?”
燕槐序摆摆手:“不知道啊可能,每家的孙女都不一样?”
嬷嬷会意地点点头:“是的呀,小朋友闹别扭最难搞了,公主嘛,肯定比寻常小朋友更难搞一点,我去厨房热几道菜,省得她半夜饿了起来找东西吃。”
燕槐序点点头:“好,辛苦您了。”
燕槐序回了书房,寻春正在里面等她,拿出了一份北疆地图,打量了一下燕槐序的脸色,问道:“将军,您怎么了?”
燕槐序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说,青溪和元英同时掉到水里,我应该先救谁?”
寻春莫名其妙道:“啊?”
燕槐序立刻道:“看嘛看嘛,你也是这个反应啊,正常人都会觉得莫名其妙嘛。”
寻春一下子就知道了来龙去脉,给燕槐序倒了杯茶:“将军,二殿下刚到京城,无亲无故,没有安全感是很正常的。”
“怎么是无亲无故?”燕槐序不赞同道:“陛下是她的亲,我是她的故。你说她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道道,我看她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大了,刚刚你是不知道,她还撵我呢。”
寻春无奈地笑了一下:“殿下还小,将军何必跟她计较。”
燕槐序摆摆手,不说了,转而问道:“都打点好了吗?”
寻春利落道:“打点好了,随时可以启程不过真的要这么急吗?过两天京中灯会,将军不陪二殿下过完再走吗?”
燕槐序叹了口气:“陛下给青溪的赏赐里还夹带着给我的一份,说是嘉奖我开商路的功劳,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留在京城干什么?更何况,我也得去看看那些人到底在放什么洋屁。”
寻春点了点头:“那?”
燕槐序仰头把茶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搁:“今晚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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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太任性了,燕槐序都亲自跑过来哄了,自己居然还不领情,还让人家出去。
可是她一想到元英那个背影就觉得生气,不仅气元英,也气自己。
元英应该是跟燕槐序差不多高的,可自己比燕槐序矮那么多,看她的时候还得仰头,不仅如此,力气也小,被人家轻轻一拉就拉到怀里去了。
想起那个不像拥抱的拥抱,青溪脸一阵红一阵红,半晌后,她自暴自弃地往椅子上一坐,看着窗边的月亮,绝望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什么时候才能跟燕槐序一样高,不用仰视她?
青溪看着地上那个点心匣子,不由得有些后悔,燕槐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启程回边疆了,相聚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自己居然还在这里赌气。
想到这,青溪坐不住了,她抱起地上那个点心匣子,往燕槐序的书房跑去。
燕槐序不在书房,府外一片嘈杂,青溪不知所以地朝门外走去,发现府里所有人都在这,刘平兰也在。
燕槐序跨身上马,接过寻春递给她的肩甲扣上,一回头看见青溪抱着个大盒子,正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燕槐序叹了口气,冲她招了招手:“青溪?过来。”
青溪几乎听不见周围的人声,她的脚步不听使唤地走上前去,心想:这不对吧。
燕槐序弯腰摸摸青溪的脑袋,说:“边关事务繁多,现在局势复杂,我得先走了,等来年灯会再陪你看,好不好?”
……不对吧。
青溪愣愣地看着燕槐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手里的点心匣子那么沉,沉得她几乎抱不动。
燕槐序不由分说地一挥手,府里的嬷嬷上前来把青溪抱回台阶上,行礼道:“将军一路顺风。”
不能走。
青溪在心里狂喊,但她一步也动弹不了,只能愣愣地看着燕槐序的队伍开始起程,然后越走越远。
十岁,燕槐序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第50章 赤玉蛊
青溪冲回房间,把点心匣子一扔,精致的点心从匣子里掉出来,滚在地上沾了灰,茶壶茶杯摔了一地,外面的侍女惊了一下,拍门想进来,却发现门被青溪锁了。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旁边的话,就会发现青溪双目赤红,压根就不正常。
其实青溪知道自己不正常。
从小她就觉得自己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夜深露重,挨打挨骂,或者其它情绪激动的时候,她的愤怒和恨会成千百倍地增长,小时候有一次被舅舅罚跪,晚上她偷偷跑出去杀了一只鸡,这样的症状才好了很多。
所以青溪一直不让自己有太过激动的情绪,所以邻居说她薄情,她以为只要自己淡淡的,就会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但是这一刻,青溪知道没这么简单了,她真的很想杀人。
侍女拍了拍门,喊道:“二殿下,二殿下?二殿下你怎么了?”
青溪眼睛红得吓人,她摸起地上一块碎瓷片,看着门板上侍女的投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侍女恍若未闻,她以为里面出了什么事,但现在院子里又没别人,只好着急地继续喊:“二殿下你能听到吗?”
青溪红着眼又往前走了一步,踩上了一块稀烂的玉兔果。
她以前在平洲就最喜欢吃玉兔果,其实并不是最喜欢,什么点心对她来说都很珍贵,但燕槐序以为她最爱吃这个,每次都给她包一点,跟书一起带回去。
燕槐序教她读圣贤书,教她认字……带她回家。
青溪咬了咬牙,把碎瓷片猛地插进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汩汩而出,顺着她锦白的袍子流了一地,青溪滑坐在地上,终于舒服了一点,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如擂鼓,心口的异样好像比以前更甚,以至于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
没过一会儿,青溪满头大汗,为了遏制杀人的渴望,她只能用碎瓷片在自己手臂上来回划,每划一次,疼痛就能让她清醒几分。
侍女跑到外面去找嬷嬷,嬷嬷带着几个人一块踹开了青溪的房门,却傻眼了。
青溪坐在地上,看起来已经失去意识了,左臂鲜血淋漓,几乎看不见完好的皮肤,血淌了一地,沾在糕点上,简直就是凶杀现场。
嬷嬷嗷了一嗓子,差点就地昏过去,扯过旁边的侍女:“快…快拿着将军府的令牌去宫里请太……不不,不行,去请外头千金阁的大夫,先不能让宫里知道,快去!”
青溪做了一场噩梦,她在一片荒野上,一直跟着燕槐序的背影,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好像永远都追不上,最后追到精疲力尽,追到喉咙咳血,燕槐序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青溪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帷幔,她在自己房间里。
府里的嬷嬷侍女围了一屋,她的手臂已经清理完包扎好了,所幸她现在年纪小力气小,没伤到经脉,只不过可能会留疤。
大夫把青溪的手臂安放好,对嬷嬷道:“姑娘的外伤已经不要紧了,只是心病难医,我瞧着隐隐有积郁之象,家里人平时更要注意一点,少闹矛盾。我开几副清火滋补的方子,只能慢慢调理了。”
嬷嬷连忙道:“是,是。您辛苦,只是……今日的事,还请大夫您不要外传。”
大夫进的是将军府,如今将军府里有哪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她闭着眼睛都知道,会意地点点头:“嬷嬷放心,我有分寸。”
送走了大夫,嬷嬷坐在青溪床边,看着那缠起来的手臂,叹道:“殿下,你这是何苦啊,将军又不是不回来了。”
青溪不语,半晌后说:“再过几天,帝师要为我和长姐授课。”
嬷嬷道:“您是说,陈丞?”
青溪微微点头:“我去上课,我好好生活,当一个让老师放心的……公主。”。
陈桐清没想到青溪会来上课,更没想到她居然不光认字,基础的四书五经也读过大半,问起来对答如流,跟宫人们私底下讨论的乡野丫头不太一样。
白婉意的策论写得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上课的大部分时间,陈桐清都在给青溪讲解时事,让白婉意自己看书,等到了晚饭的时候,又把青溪单独留下了。
陈桐清把婆婆丁泡的水倒了一碗递给青溪,干脆了当地问:“二殿下有夺嫡的念头吗?”
青溪眉头一皱,装傻道:“什么是夺嫡?”
陈桐清短促地笑了一下,自己喝了口茶,对青溪道:“当今陛下只有二女,大殿下聪慧透亮,为人端正,是陛下亲手培养的皇位继承人,你要想扳倒她,恐怕难如登天了。”
青溪坐在陈桐清对面,也短促地笑了一下,干脆道:“您不用试探我,我并无夺嫡之心。”
陈桐清不置可否道:“人对权势的渴望就连自己也不看清,更何况你还小呢,未来怎么样,谁又说得准。”
青溪突然抬了抬下巴,朝向墙边那柄拂尘:“您是道士,为什么要进朝廷?”
青溪反客为主,倒让陈桐清有点意外,她耸了耸肩,说:“我与陛下是年少好友,应邀入仕,只为当初一个承诺。”
“是啊,”青溪浅笑道:“您只为一个承诺,旁人却觉得您是贪恋京城富贵,不肯让权呢。世人不愿相信世上有不按她意愿行事的人,可惜别人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信仰在我心中,不用别人认同。”
陈桐清挑了挑眉,终于对这位二殿下有了新的认识,她看了一眼青溪袖口没遮住的一点纱布,说:“殿下,早慧易折。”
青溪淡淡一笑:“谁敢折我。”
陈桐清愣了一下,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她指了指青溪,说:“你啊你,到现在也不愿意喊一声老师,果然是燕槐序的学生,跟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说完,她起身伸了伸懒腰:“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是私人时间——宫里有一道美味至极醉鸡,殿下要去尝尝吗?”
青溪怔了一下:“那晚课呢?”
“什么晚课?”陈桐清冲她眨眨眼:“你没看大殿下都没提吗?自由活动吧,我要去打牌了——不许告状啊。”
说完,陈桐清居然真的提着自己的拂尘,一溜烟跑了。青溪莫名其妙,嘟囔了一声怪人,把面前那碗婆婆丁水一饮而尽,顺着学堂走了。
跟着她的侍女是第一次入宫,叹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公主呢,以前只听人说她温婉大方,知礼聪慧,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来世间真有这么完美的女子。”
青溪笑了一下:“长姐堪为女子表率。”
客观来说,白婉意是个很合格正统的继承人,她的腰杆永远都笔直,步摇摇晃的幅度每一步都一样,笑容得体稳当……反正在平洲那种地方,青溪从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女孩。
说着,青溪推开给学生们用膳的小食堂,这里说是给学生用,但国子监的学生不在宫内,基本就是给公主用的。
青溪一只脚刚踏进食堂,就撞上了正在大口吃醉鸡的白婉意。
青溪愣了一下,一时间在犹豫是该把另一只脚也踏进来,还是把第一只脚收回去。白婉意吓了一跳,飞快地把啃了一半的醉鸡往桌子底下一塞。看她那熟练的动作,应该已经实施过许多次了。
青溪装作没看见,掉头就走,白婉意赶紧迎上来,挽着青溪的胳膊笑道:“哎呀,这么巧啊,妹妹不是回将军府用膳吗?”
青溪看了一眼白婉意油光满面的手指头,不着痕迹地躲了一下,笑道:“陈丞推荐食堂里的醉鸡,我才想着来看看的。”
白婉意笑着嘀咕了一句:“该死的陈丞……呵呵,妹妹要进来尝尝吗?确实有些滋味。”
青溪心想看得出来,你嘴边油还没擦干净呢。不过她没明着说,只道:“不了不了,我突然想起来,老师昨天离府,我忘了写信问她平安了,不打扰姐姐用膳,我先回去了。”
“哎——”白婉意看青溪一溜烟跑了,叫了两声无果,懊悔道:“不是叫你们在外边看着吗?”
侍女挠了挠头:“二殿下走路没声音,又是从侧门来的,奴婢们没看见啊。”
白婉意叹了口气,伸头看了看:“她这次是真走了吧?”
侍女也跟着伸头看:“应当是走了。”
白婉意指挥道:“你俩分开,一人看一个门啊,听见没有?”
说完,白婉意又伸头看了看,确认青溪真的走了,才提着裙摆又进了食堂……
青溪知道,自己心口的那个东西是真的醒了,此后只要她梦到燕槐序一次,就会发作一次,这几乎成了一种可怕的折磨。
陈桐清提过一嘴,如果睡不好觉,可以到丞相府来找她。
于是青溪真的大半夜来了,陈桐清也真的招待了她。青溪顶着赤红的眼睛,袖子下是自己刚处理好的伤口,坐在陈桐清对面轻轻地吸溜鼻子。
陈桐清披了一件外衣,现煮了一壶婆婆丁:“殿下看起来不像寻常失眠。”
青溪没说话,一口闷了茶水,热汤灌进去,总算觉得好受了一点。
陈桐清见她不多说,于是也不问,找了盘点心过来省得她饿,半晌后才说:“我年少的时候,在道观见过很多走火入魔的人。”
“人心皆有妄念,世人皆有欲望,可大家圣贤书读惯了,觉得妄念不能说出口,于是都憋在心里,越憋越大,最后落得一个不人不鬼的下场。”
陈桐清说:“我看二殿下既不想说出口,也不想憋在心里,不如出去看看吧,天地之大,说不定至少能转移注意力呢?”
青溪抬起眼皮:“去哪?”
陈桐清冲她眨了眨眼睛:“我明日要去江南替陛下微服私访,二殿下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