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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 有仙着 17905 字 4天前

第41章 一块桃酥

蒋韵偶尔会让陵光下山去帮村子里的百姓干活,让她了解人类,融入人类。现在元英来了,陵光难得的外出活动又得带上元英。

南方刚发了一场涝灾,淹死了好多人,最近城里多了很多流民,连村子里都有好几十个,穿着破衣裳,背上的篓里装着孩子,不知道是死是活,连破碗也没有,就用一双手挨家挨户地乞讨。

陵光背着一篓鱼到了刘大娘家,刘大娘正在疾言厉色地驱赶行乞的难民,陵光等了一会儿,等那对面黄肌瘦的母女讨不到食物蹒跚着走了,才上前去:“刘大娘,老师今天现抓的,叫我来给大家分一分。”

刘大娘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陵光来了,你家道长最近可好?”

陵光道:“都好。”她转头看了看难民的背影,问道:“这些人是?”

“嗐,”刘大娘一摆手:“南边来的流民,实在太多了,咱们也都不是富户,自己家一勺米都得分三顿喝,实在接济不了了。”

陵光抿了抿嘴:“皇上不管吗?”

刘大娘扶着门把鱼接过来:“皇上怎么管?就算管,也不可能每个人头都能管,她自己才是个刚登基的嫩娃娃呢——呦,这小姑娘,是你妹妹?”

元英从陵光身后探个脑袋出来,甜丝丝道:“刘大娘好。”

“好,好。”刘大娘笑得眼睛都没了:“你家道长真会捡,一捡就是一对漂亮姑娘,你俩长得还真怪像的哈哈。”

陵光没注意听,她的视线还在刚才那对母女身上,母亲用一块烂布裹着头,找了块石头坐下,把女儿从背篓里抱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摇,那瘦猴一样的小女孩动都不动一下,不知道还有气没有。

刘大娘把鱼放好,从屋里点心盒子里掏出两小块桃酥,给她俩一人分了一块:“这还是过年的时候我闺女给她小女儿买的,她带着孩子南下务工去了,现在发了洪灾,还不知道什么境况呢……我老了吃不了这些,左右就剩这两块了,你俩拿走吧。”

桃酥放得太久了,带着一点潮湿的霉味,不过蒋韵更不是个兜里有钱的人,这种点心陵光和元英基本也没见过,两个小孩别扭半天,被刘大娘给硬塞进兜里了。

元英刚走开两步,就把桃酥拿出来两口啃光了,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连嘴边的渣子也舔干净,陵光看见了,把自己那块也给她了:“我不爱吃这个。”

元英愣了一下,迟疑道:“真的?”

陵光硬塞给她:“不吃就扔了。”

元英不肯相信居然有人会拒绝一块美味的桃酥,生怕陵光反悔,连忙接过来塞嘴里了,把自己吃成了一个鼓腮帮子小老鼠,心里默默地想:她居然肯对我好。

元英一到这里来,就知道该讨谁的喜欢,自然而然地把陵光看成最大的敌人。她没有长相和血缘的概念,更不懂人伦,只把陵光当成跟她争夺资源的对象。

这样本就浅显的仇恨就在一块不脆了的桃酥里化解了,元英单方面地想:既然如此,我就认她这个姐姐。

陵光不知道她这些九曲回肠的心思,自顾自走到那对母女面前,把蒋韵给她的面饼送了出去。

那位母亲连眼泪都流出不出来,一个劲地磕头,陵光不忍心看,干脆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掉头走了。

元英不理解:“那是老师给的午饭,给了她们,你自己吃什么?”

陵光淡淡道:“我最近练术式,不能多吃。”

元英刚认了她这个姐姐,于是打心底里觉得不值得,劝道:“那个女人马上就要死了,就是吃了你的东西,她也活不过明天,反正都是要死,干嘛做这些没用的事?”

陵光停住了脚步:“我不知道。”

元英拽着她的袖子:“那我们去把饼要回来?”

陵光摇摇头,一种奇怪的,从没体会过的情绪萦绕在她的心头,她抚着酸涩的心口,有些怀疑道:“我……觉得她可怜。”

元英更不理解了:“有什么好可怜的。”

陵光说不上来,她还不太懂得人的情绪,只知道把面饼送出去,她能好受一点,所以就这样做了而已。

元英不理解,不过不妨碍她已经把那块桃酥放进了心里,也没再说什么,主动帮陵光提一个小空桶,询问道:“今天晚课结束,咱们能去后山打兔子吃吗?”

陵光:“不能。”

元英哀嚎道:“为什么?”

陵光:“老师不许我们杀生。”

元英:“可是老师昨晚还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去打兔子吃。”

陵光:“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元英接着哀嚎:“啊——”

陵光停下来问她:“而且兔子那么可爱,你忍心吃掉吗?”

元英没刹住车,一头撞在陵光后背上,捂着鼻子莫名其妙道:“为什么不忍心?”

陵光:“………”

陵光无言以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好闷头继续走。

第二天蒋韵带她们下山玩,看见村里来了几个衣袂飘飘的白衣人,穿着讲究,人人头戴玉钗,跟蒋韵这一身粗麻比起来,富贵得没边了。

元英抱着一筐山里摘的野果子,好奇道:“老师,那些是什么人?”

蒋韵说:“民间散修,可能是有门派的修仙人士吧。”

元英:“修仙是什么?”

陵光接道:“话本上说,修仙者为求飞升,孜孜以求一生,锲而不舍之心会感动天地。”

元英问:“那他们有桃酥吃吗?”

陵光道:“穿着富贵,恐怕吃也吃不完吧。”

元英夸张道:“这么好?!那我们能不能也修仙?”

蒋韵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你修什么,桃酥仙子?”

她们本来是去集市上换点东西,遇到了刘大娘,就顺便停下聊了几句,蒋韵问她:“这是哪个门派的,怎么跑的这来了?”

刘大娘道:“刚开始倒是说了来着,但我也听不懂说的啥,记不住,好像说是……他们长老夜观天象,此地有恶灵呢。”

蒋韵玩味地笑了一下:“恶灵?”

刘大娘一摊手:“是啊,我们也不懂这个,不过这些人带了些粥来分,查就查吧,左右跟我们没关系。”

她们在刘大娘屋前说话,几个修士正在查看一个瘦骨嶙峋的尸体,陵光瞧了一会儿,发现正是昨天她送饼的女人。

一个领头的修士看见蒋韵一行人,走过来问:“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听他的口气,恐怕自以为并不是修仙门派,而是此地的土皇帝呢。蒋韵淡淡笑了一下,礼也没行一个:“只是途径此地的散修而已。”

看那修士的样子,好像还要找茬,就在这时,他一个同门走过来,卑躬屈膝道:“这妇人恐怕是被人下毒了。”

周遭村民一片哗然,其中一个村民道:“这…这绝无可能,这名妇人昨天挨家乞讨,因我们自己也没多少存粮了,压根没人给她东西吃啊,怎么会被人下毒?”

修士正义凛然道:“一个饥饿妇人,若有人给她食物,她一定会毫无戒心地吃下去。人现在是死在你们这了,你们好好想清楚了,当真没人给她东西吃吗?”

四周一片寂静,一个村民颤颤巍巍地举手:“昨日……我在我家窗户边看见,陵光好像是给了她一块饼!”

检查尸体的修士立刻道:“不错,她胃里还有没消化完的饼,是吃下去立刻毒发了。”

领头的修士巡视周遭:“何人是陵光?”

陵光淡淡道:“我就是。”

领头眯了眯眼睛,打量她片刻:“你一个小孩,如何有这么恶毒的心肠,莫非是受家里大人指使?”

刘大娘见状,立刻笑道:“这位道长,小姑娘昨天是来我们村了,不过是蒋道长抓了几条鱼来分给大家伙,陵光放下鱼就带着妹妹回山上去了,我亲眼看着她走的,没给这妇人喂饼,千真万确。”

修士道:“此话当真?”

陵光没说话,她一方面知道刘大娘是好意袒护,不想辜负人家,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的事应该承认,正在犹豫该怎么回答,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先沉默以对。

谁知领头的修士一指栖霞山:“我派长老亲自观测,恶灵就藏在这栖霞山上,你到底是什么人,伪装仙门修士,饲养恶灵,意欲何为?!”

刘大娘讨好地笑道:“道长,是不是搞错了?蒋老师一直住在我们这的山上,两个小姑娘也是她看着可怜捡回来的,怎么会是什么恶灵啊?”

蒋韵叹了口气,轻轻摆摆手:“刘大娘,多谢。”她走上前去,手揣在袖子里:“并非仙门修士,我刚才说了,只是一介散修,在山中讨生活而已,阁下何必咄咄逼人?”

修士拔除佩剑:“妖女,吃我一剑!”

陵光和元英同时惊叫道:“老师!”

蒋韵一步也没后退,轻飘飘地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对方的剑刃,修士却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分毫,蒋韵淡淡道:“只有花架子,没什么真本事啊。”

修士怒道:“妖女,你用了什么巫术?!”

这句话一下子把蒋韵给逗笑了,她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边:“巫术……好吧,就当给小朋友变个戏法看。”

蒋韵眼中红瞳一闪而过:“你在门派中恃强凌弱,舔媚长老,靠着家里的关系进了内门,为争权夺势,害死数十条无辜人名,要不要猜猜到了地府,会怎么判你得罪?”

修士一惊,随即大叫道:“你放屁!我能有如今的成就,全都是靠我自己!”

“靠自己?”蒋韵眉毛一挑:“你从母亲那里捞来生命,从长辈那里捞来钱财仕途,从姐妹那里捞来聘礼,用你妻子的嫁妆敲开了门派的大门,到头来居然还能理直气壮地说一声靠自己?人不人贱不贱的东西,回头看看吧,拿着几个石块当饼招摇撞骗,以为别人都是瞎子吗?”

同门屁滚尿流地跑过来:“师…师兄,那妇人胃里的东西真的变成石头了!”

周遭村民都是一脸恍然大悟,刚想起来的表情:“是啊是啊,本来就是石头。”

“她饿得发疯了,用石头充饥来着。”

“刚才刨开不就是石头吗,这道长怎么说是饼?”

“话说这是什么门派来着,别是来化缘的吧。”

修士懵了,他恶狠狠地撤回剑,冲蒋韵道:“妖女,你给我等着!”

蒋韵淡笑道:“我会在阎罗殿等着你的。”

修士带着一众仙门人士走了,刘大娘暗道了一声晦气,转向陵光:“你俩没吓着吧。”

陵光和元英同时摇了摇头,蒋韵道:“一点小插曲,不足挂齿。马上开春了,希望来年能有好收成,刘大娘,我先带她们两个回去了。”

刘大娘应了两声,送走了师徒三人,自己忙活起来渐渐把刚才的事忘了,似乎也记不清昨天陵光到底有没有给妇人饼子了,她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进屋做饭去了。

第42章 槐序

今晚没有夜谈,但陵光端着一壶煮好的茶敲开了蒋韵的房门。

蒋韵靠着烛灯在看书,给陵光弄了个小暖炉:“冒夜前来,看来是心有感悟了。”

蒋韵过得很拮据,茶叶也不是什么好茶,一般都是粗茶,偶尔山下的刘大娘会让她们带回来点散茶,没什么好滋味,也尝不出好赖来,陵光给她倒上茶,问道:“老师曾教导我,不许说谎。”

蒋韵沉默片刻,避而不答,反问道:“那面饼,是你给妇人的吗?”

陵光坦然道:“是我。”

只看脸上的神态,看不出蒋韵在想什么,她抿了一口茶,叹道:“你长大了。”

陵光不明白:“老师,什么是长大?我只以为长了个子,长了体重,学了术式就能长大,可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多长不大的人?”

昨天妇人手里的小孩子,陵光凑近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脚都冻得发紫,眼睫上糊着一层脓翼,不知道死因是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太小了,不明白事理,可以不用在惶惶不可终日中死去。

所以这个问题,蒋韵也回答不了,她回答不了为什么有人长不大,也没法用几句话概括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

陵光又问:“今日山下散修,都是凡人,为什么知道我和妹妹是恶灵?”

她总算问了一个能回答的问题,蒋韵叹了口气,说:“他们不知道,但只要是恶灵就行,谁给那名妇人喂了东西吃,谁就是恶灵。只要此地有恶灵,正道人士就可以借口入驻,收保护费,要求村民缴纳粮食。”

“人类和地府不在一个世界,绝不可能有人类能看见鬼物,凡是有,那背后一定是人类自己的手笔。”

陵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话本上说,修仙之人意志坚定,只要终生上下求索,就能羽化登仙呢。”

蒋韵问:“你觉得什么是飞升?”

陵光:“飞升就是死了。”

蒋韵轻轻一笑:“何解?”

陵光说:“书上讲,羽化飞升,就是去天上做神仙,不在人间了。既然不在人间了,不就是死了吗?”

蒋韵隔着桌子摸摸她的脑袋,叹道:“你倒是很喜欢人间。”

过了一会儿,蒋韵喃喃道:“等再过几年,行了及笄礼,你就去人间吧,待到你厌倦为止。”

陵光对于这句话立刻生出无限的期待来,但又别扭道:“那老师和妹妹呢?”

蒋韵笑道:“修行,种地,抓鱼。反正我们一直在栖霞山上,你要是想念,可以经常回来。”

这个念想于是在陵光心里生根发芽了,她开始无限期待人间的生活。

如果她离开栖霞山,去人间,就可以认识很多不一样的人,可以去热闹的集市,可以干很多……在森林里当蘑菇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这样憧憬,以至于没忍住,露了点笑意在嘴角,蒋韵看见了,刚要打趣,却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叫。

蒋韵不明所以地开门出去,见刘大娘居然上山了,她着急忙慌道:“蒋道长,山下死人了,你快去看看吧!”

白天那十几名道士死了,开膛破肚,筋脉全断,喉管好像是被咬断的,内脏流了一地,也有被啃噬过的牙印。

村子里人心惶惶,大家都举着火把出来了,刘大娘说:“傍晚还好好的没什么事,这些道士本来已经走了,但是隔壁吴婶晚上起夜,闻见一股血味,这才出来看看,没想到叫尸体拌了一脚……您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咱们这真的有吃人的恶灵吗?”

蒋韵安抚道:“莫慌。能杀了这么多道士,还没人听见叫喊,说明行凶者武功极高,很有可能是门派仇家。大家别担心,我明天去镇上报官,尸体先不要乱动,要是害怕的话就在一起睡,晚上不要乱跑……都回去休息吧,我布一个阵法,会保护大家安全。”

村民们连连道谢,心有余悸地回家去了,蒋韵拍拍陵光的脑袋,也让她先回山上去。

陵光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回山上等着,她慢吞吞走过山路,快到院子的时候却听见元英屋里传来一声异响。

刚才蒋韵说凶手可能是门派的仇家,陵光担心对方藏匿到山上来了,元英又可能在熟睡,于是门也没敲,冲过去就踹开了门,门板带着门槛一起完蛋。

屋里没有别人,元英也没有睡觉,她站在房间里,窗户打开,好像是刚才窗子里进来一样。

陵光皱了皱眉:“你干嘛去了?”

元英把手藏在身后:“我……”

陵光:“藏什么了?拿出来。”

元英往后退了一步,笑嘻嘻道:“姐姐,我把他们都杀了。”她伸出手,手心里是一颗眼珠子,还在滴血。

陵光瞪大了眼睛:“山下那些道士是你杀的?”

元英面色如常,讨论起杀人来,好像在讨论晚上吃什么这种小事:“他们污蔑姐姐,辱骂老师,有这样的下场也是理所应当啊,姐姐,你也是恶灵,肯定明白我的想法。”

那些道士筋脉全断,又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开膛破肚,断手断脚,挖掉眼珠……这是虐杀,不是单纯地报仇。

元英就是享受杀人的快感,并且在知道了自己和陵光同为恶灵后,心里期冀着陵光能明白她的感受,所以才没有隐瞒。

但陵光很不舒服,她看着元英手心里那枚眼珠,觉得反胃,想吐。

元英看到陵光的神色,愣了一下,迅速又把眼珠藏到身后:“姐姐,你怎……啊,老师。”

陵光回过头,蒋韵就站在门口,看她严肃的表情,一定是都听到了。

蒋韵忽略了一点,元英从战场上被捡回来的时候已经开了人智了,这不是省事,而是更大的麻烦。

这一年春天,栖霞山上建了一座黑塔。

元英每七天有一天时间可以出来自由活动,其它时候必须待在塔里修行,从品性到人格。大部分时间里,蒋韵都在里面陪着她。

陵光一下子获得了大量私人时间,但她也没什么事可做,白天就种点萝卜,看点话本,自己练练枪,要么就下山去找刘大娘玩,晚上自己对着蒋韵留下来的本子练术式,幸好天资聪颖,即使没人教她也能自己学个大概。

后面几年,元英不被允许出塔,蒋韵从塔里出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几乎到了几个月才出来一次的程度,每次出来都是一脸疲惫,一直到陵光长大。

陵光十五岁生日那天,蒋韵和元英一起出来了,陵光仔细想了想,自己跟元英得有几年没见过面了。

元英彻底变了一副气质,温和,知礼,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争宠,举手投足间跟正常人都没什么两样,也不再提杀人的事,但只要陵光看见那双眼睛,她就知道,元英只是藏起来了。

有些人永远学不会认错,她只会在杀完人后把沾满血的手背到身后。

那天晚上,蒋韵对陵光说:“去吧,到人间去。”

蒋韵身无财物,用树枝削了一根木钗送给陵光,算是完了及笄礼,她最近越来越力不从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吸了精气似的,想着先把陵光身上的结界解了,叫她到人间去走一走。

四海之大,说不定可以解答她那些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陵光什么东西都没带,身上只有一把长枪,一支木钗,蒋韵和元英目送她离开,蒋韵一句话都没说,倒是元英,温和地笑了笑:“祝姐姐此去一路顺风。”

等陵光走得看不见了,元英亲昵地托着蒋韵的胳膊:“老师,山道风大,当心着凉,我们也回去吧。”

山脚下的村子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年前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有一批老人没熬过去。陵光给刘大娘的墓碑上了一炷香,转头往北边去了。

栖霞山北边,是大昭和蛮人打仗的地方,元英就是在这捡的。

陵光走到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有个刚被烧过的军营,尸骸挤着尸骸,都烧得焦黑,陵光走了两*步,被一具尸体吸引了目光。

看身体是个女人,头被砍下来,脑袋已经不知去向了,她手里还握着枪,手上满是老茧和血迹,看铠甲规制,竟还是个将军。

陵光蹲下来,刚一碰到女人的尸体,就看到了她的平生。

女帝登基的第二年,力排众议开放了科考,武举也允许女子参加,这个姓燕的女人,就在武举里登科,先从女帝的近身侍卫做起。

她有一个十分温馨的家,母亲爱唠叨,有一个可爱懂事的妹妹,她每天回家,母亲和妹妹都在门口等着,然后一家人坐在烛火下吃一顿粗茶淡饭。

后来她在军营里一路高升,有蛮人掳走了她的母亲和妹妹,逼迫她交出布防图,母亲一怒之下投井而亡,妹妹也被敌军杀死,她冲动之下只身前往军营,又因为被属下出卖,落了一个战死沙场的下场。

在这些大概的平生里,家里的回忆尤其多,真实幸福的画面犹在眼前,那些嘈杂而温暖的万家灯火呼啸而至,天生灵物像小孩拿筷子沾酒一样,浅浅地体会到了一点“人世间”的滋味。

陵光决定顶替此人身份,替她活下去,因为是在四月,陵光给自己取名叫槐序,用了女人的姓,就叫燕槐序。再用一点简单的术式,周围的人见到她,就会下意识觉得她本来就长这个样子,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只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在原主的记忆中,皇帝交给她一个任务,此行要前往一个镇子,替皇上找一位养在民间的公主。

从此燕槐序一脚踏入凡尘,走上了和元英截然不同的道路。

第43章 看得出她是公主

青溪今年刚十岁,邻里说她长了一张薄情面孔。

可能长得好看的人就是要这样的,要么是一张妖妃脸,要么就是薄情,反正不是福相,她也确实不是个有福的人。

青溪不知道自己的亲妈是谁,扔在路边,被一个大户人家后院里浆洗的婆子抱走了,因为随身带的长命锁上写了青溪两个字,所以她叫青溪,婆婆怕她压不住,也没冠姓,反正就先这么叫着。

银的长命锁因为前段时间实在揭不开锅已经给当了,好歹换了几个月的饭吃。本来浆洗婆婆的孩子,也是要在府里当下人的,待遇好点的,府里有千金出生,那还能当个配小姐长大的贴身丫鬟。但婆婆把她藏在外头亲戚家里,不让她入府为奴如果现在再让她选,她可能会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当奴婢好歹能吃饱饭。

青溪养在婆婆的亲戚家,管主家人叫舅舅舅妈,一间土砌的房子,四五个兄弟姐妹,舅妈因为生育,身体不好做不了工,年前婆婆也病了,临了了,主人家恩赐回家养老送终。

这样家里一下子多了两张白吃的嘴,是不是恩赐就得另说了,反正青溪长到这么大,一件新衣服都没穿过。

村子里来了一伙修仙的人,说是门派要招人,若有根骨的,可以进外门当个学生,没有根骨的,也能去当个洒扫小厮,总之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好去处,最近村里适龄的孩子,每天都跑去修士面前蹭脸,希望能被哪个道长看上,收入门下,从此光宗耀祖,鱼跃龙门。

青溪懒得去,也看不惯这些装腔作势的道士,反正以她的个子,只能看见人家的鼻孔。她把屋外的柴抱进屋里,因为年纪小,没法一次性抱完,就分了好几趟,弄得满头汗,然后起锅烧水,因为够不着锅台,还得拿凳子垫着,再把所剩无几的菜苗切好,拿一个铁勺子,把一勺米减半再减半,减到勉强能熬出白汤来,才搁进锅里。

她家的大姐刚从地里回来,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青溪从小板凳上抱下来:“我来。”

她们之间不算亲厚,平时也说不上话,家里人口太多,青溪一个捡来的,吃多少饭都招人嫌,大姐虽然不亲近,但姐姐的本分也尽到了,据说给她说了亲家,下半年就嫁人。

青溪淡淡应了一声,也不非要留下来帮忙,她给婆婆端了碗热水,趁家里没人,从后门进了一条小道,往镇上去了,这一条小道一直通到一个胡同里,有一座隐蔽的宅子。

青溪轻车熟路地敲开门,开门的是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笑道:“青溪来啦,大人正等你呢。”

青溪淡淡颔首,进了屋里,眼睛也不乱瞟,只拱手行礼道:“燕老师。”

燕槐序半躺在躺椅上,估计是嫌热,长袍撩起来,露着白花花的腿,朝书架一指:“寻春,给她拿书。”

这位燕老师是镇上新来的女先生,很怪,一周只上一堂课,但只要上过她的课,一定会再来上下一节。青溪有一次跟舅舅来附近的集市卖鱼,隔着窗户听了一句“自观自在,守本真心”,居然迈不动腿了,躲在旁边的树上听了一下午,虽然回家后挨了打,但真心觉得值得。

后来这个叫寻春的女人找到她,说如果喜欢读书,可以来镇上找她,不要钱。

寻春找了本适合青溪看的书,递给她:“姑娘最近瘦了,没好好吃饭吗?”

青溪面上淡笑,心里刻薄地想:“你倒是珠圆玉润。”

燕槐序从桌上拿了几块桂花糕包起来给她:“回去吧,看完了再来换。”

青溪道了声谢,拿起点心和书就走了,等把大门关上,寻春问:“以前不都是一块一块给,今天怎么一下子给这么多?”

燕槐序想了想:“你上次不是说,她家小孩多?要是带回去舍不得吃,那估计就落不到她嘴里了,多给点叫她带回去分吧。”

寻春哦了一声,把柜子上的书整理好,过了一会儿,又道:“将军,青溪真是公主?”

燕槐序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给寻春也倒了一杯:“错不了,陛下亲口说了青溪二字,况且你瞧她眉目,跟陛下如出一辙。昨日叫你注意蛮人的动向,有消息吗?”

“唔,”寻春道:“好像来了个西洋教士,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燕槐序摩挲着茶杯,喃喃道:“洋人?”

————

事实证明,不管是给青溪多少块点心,她一个渣都不会分给别人。青溪蹲在巷子口囫囵吃完了一大兜点心,把薄薄的书本踹在里衣回家去了。

大姐刚烧好饭,几个哥哥姐姐都从修士那边回来了,见着青溪,舅舅先对着她的脑袋来了一巴掌:“死丫头,又去哪疯了?”

青溪不语,默默地摆好碗筷,心里想:“老不死的,早晚踹死你。”

青溪刚吃了点心,胃里被油腻腻的糕点撑得想吐,自己的米汤就剩下来给婆婆喝,她瘫在床上没人管,只有青溪和大姐会来送吃的喝的。

这家人姓刘,刘婆婆只是个亲戚,死后能给她弄个草席就算舅舅有良心了。青溪把米汤递到她嘴边,却被婆婆推了回来:“你喝、你喝。”

青溪淡淡道:“我刚在外面吃了好东西,你不喝我就倒了。”

婆婆动不了,只一个劲地叹气,片刻后握着青溪的手:“我听你姐姐说,镇上有仙子在挑学生,是不是?你怎么不去?”

什么仙子,一群披着人皮的二百五。青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没说什么,一味地把米汤往婆婆嘴里送。

婆婆不喝,跟青溪推搡间,居然流了泪,她委屈地问:“你怎么不去?你知道要是跟人家去修仙,那是多好的去处吗?你留在这,最好的下场也是被你舅舅嫁人,就像你大姐一样,嫁给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再生个孩子,你这辈子都完了,你知道吗?”

青溪皱了皱眉:“前年你还给我说亲事呢。”

刘婆婆眼泪越流越多:“我不对,我错了,你舅妈更是错了,天下人都错了,青溪,你听我的,明天就去,你长成这样,人家一定喜欢。”

青溪心里生不出一点怜惜,她冷漠地想:现在悔悟,晚了。

但这样想完,她心里却一阵酸涩,像一口咬上了烂皮烂肉一样爽快,终于还是肯开了口:“我没有根骨,靠一张脸进了仙门,跟嫁人有什么区别?”

刘婆婆只一个劲推搡她:“我让你去你就去,听见没有?”

青溪摁着她,把米汤往她嘴里塞。她不管去不去,也不管仙不仙的,反正只要刘婆婆能吃东西,那就有的活,只要有的活,别的都好说。

喂完了婆婆,青溪就躲在她床前就着月光看书,没人会来管婆婆,这样不会被人发现。刘舅舅不允许家里的女孩看书识字,大概是怕读了书认了字,再也不听他的管教,心里野了,不愿意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青溪一看书就容易沉浸进去,屏蔽了五感一样,她坐在床边的脚凳上,没注意到门开了,家里的五姐刘平兰从身后抽走了她的书:“好啊,你居然偷偷看书,我要告诉爹去!”

青溪一皱眉,冷漠道:“还给我。”

刘平兰得意洋洋地把书藏在身后:“那你告诉我,昨天傍晚你干什么去了?”

青溪淡淡道:“我在家。”

“你骗人,”刘平兰道:“我亲眼看着你进了一个巷子,去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怎么,还没嫁人就攀高枝了?”

“刘平兰,”青溪淡淡道:“要是不想被人知道你拿家里的铜板去贿赂道士,就把书还给我。”

刘平兰一愣,犹豫道:“你怎么知道的?”

青溪只重复道:“还给我。”

刘平兰眼珠子乱瞟了一下,有点心虚,只好把书还给青溪,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讨好道:“妹妹,我也是为了我们家好啊,隔壁邻居都说了,没点本钱是够不到仙家门槛的,要是能成事,咱们家孩子都能去啊,就不用每天抢一口米粥了。”

青溪刻薄道:“三个铜板能登的只有骗子的门槛。”

刘平兰小声道:“人家浑身法器,每人都背着剑,正义凛然的,怎么会是骗子呢。”

青溪道:“你以为我们这样的贱胚子真能去修仙?要么进去当奴婢,要么进去当肉猪,天上会掉免费的馅饼吗?”

刘平兰就是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她压根也不懂这些,反问道:“万一是我骨骼奇佳,真的有修仙天分呢?”

来了,世界三大错觉之一:我是一块被埋没的金子。

青溪翻了个白眼,往外撵她,刘平兰哎呀了一声:“好妹妹好妹妹,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你在看书,你也别往外说我偷拿了钱行不行?我知道那宅子是燕老师住的地方,我保证不跟任何人说,好不好?”

一个小孩子,心眼再坏也只有抢吃抢喝的能耐,青溪不搭理她,关好门坐在脚凳上,又一字一句地看起书来。

第44章 元英面无表情地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

陵光刚离开的那个冬天,元英也该及笄了,蒋韵自己去集市上买了点菜回来,鱼贩送了一壶自己酿的酒。

下了点薄雪,元英老早就打着伞在山道等了,看见蒋韵回来,上前帮她把东西提在手里:“老师叫我好等。”

短短几年,元英的个子窜了很多,蒋韵现在得稍稍抬头才能跟她对视了,闻言笑了一下:“你怎么下山了,今天的术式练完了?”

元英笑得甜腻:“为了今天晚上这一顿,老早就练完了,老师要检查吗?”

蒋韵不愿意在别人过生日的时候扫兴,于是摇了摇头:“走吧,先回家。”

蒋韵做菜的手艺其实很一言难尽,不过幸好元英现在也没什么口腹之欲,两人对坐片刻,蒋韵拿出鱼篓里的那壶酒:“好吧,今天是及笄的大事,我就与你共饮一杯。”

元英撑着头,仔仔细细地盯着蒋韵,笑道:“元英自当奉陪。”

蒋韵实在不是喝酒的料子,没喝两杯,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叹道:“刚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比村子里的大黄狗也不大多少,也是这样一个雪天,想想居然已经好多年了。”

元英细心地关好窗户,在暖炉上煮好一壶热茶醒酒用,她伸手把蒋韵的酒杯拿过来,温声道:“少喝些吧,老师。”

灯烛下,蒋韵的脸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晕,她眯着眼睛道:“现在你长大了,陵光也长大了,我也很欣慰,大家长得都很好,一个比一个出挑。”

元英笑容未变,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温声问道:“哪样算长得好?”

蒋韵闻言抬了抬眼皮,看见元英那张温和有礼,惊心动魄的美人面孔,笑道:“现在就算很好。”

元英嘴角的弧度始终没变过,她把酒杯里的酒倒掉,换上热茶,再端在手里:“若是心肠歹毒,长成一副伪善的奸佞样子,算长得好吗?”

蒋韵迷糊着没听清:“嗯?”

元英走到蒋韵身边,再缓缓靠着她,一只手环过蒋韵的腰,一只手把热茶递到蒋韵嘴边:“老师醉了,喝口茶醒醒酒吧。”

蒋韵没有支点,只能靠着腰后的那只手,她浅饮了一口递到嘴边的茶,随即扭开头:“我不喝这个。”

元英却由不得她不愿意,掰过她的下巴:“喝了能好受些,乖。”

热茶强灌进来,蒋韵不想喝,一直扭头躲,撒了不少出来,顺着下颌流进脖颈,元英淡笑着替她拭去,温声问:“老师要休息吗?学生去烧热水来,伺候老师沐浴?”

蒋韵“唔”了一声,没答话,往桌子上一歪睡了,元英找了一件披风出来,盖在蒋韵身上,用那壶只喝了一口的茶浇灭暖炉,缓缓退了出去

蒋韵是被热气熏醒的,她被人抱在怀里,仔仔细细地擦拭,随后拢了一件薄外衣,又被抱着走出浴室。蒋韵挣了挣眼,发觉眼皮太沉,又有一股莫名的燥热,于是试探道:“元英?”

元英“嗯”了一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放好了软软的枕头:“老师,下雪了。”

“什唔!”蒋韵还没反应过来,嘴唇被强硬的唇舌侵占,对方压根没有一点迟疑,一只手摁着蒋韵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解开了刚系上的衣带。

蒋韵极力挣扎,手脚却都使不上一点力气,她被人放在软褥上,斥道:“混账!”

元英抓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口,轻声道:“多谢老师夸奖。”

元英疯了。到最后,蒋韵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她也想不了别的,大脑都被极端的刺激充斥了,指尖的酥麻跟有余韵似的,让她忍不住颤抖,忍不住低吟出声。

元英缓缓上来,亲着她的脸颊,问道:“长成什么样算好?学生的舌头长得好不好?”

蒋韵想给她一巴掌,手真的扇过去了却又舍不得,被元英抓在手里反复亲舔指根,只能骂道:“混账”

元英不厌其烦道:“学生的手指长得好不好?”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却让蒋韵不寒而栗。

蒋韵极力地仰起脖颈,汗珠顺着优美的曲线往下滑,路过数不清的浅红痕迹,大脑空白间,蒋韵听见元英满怀恶意的轻笑:“要学生说,老师才是长得好”

蒋韵斥道:“混账!”

元英亲吻她的额头,抵着她的鼻尖,极尽温柔:“及笄礼,老师送了姐姐喜欢的东西,也合该送我一件才对,老师不送,我只好自己来取了。”

汗水交融间,元英的笑容越来越癫狂:“捡我回来的那天,决定要教化一只恶灵的那天,你就该想到今日。”

蒋韵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元英给她清洗的时候,她就已经昏睡过去。

掖好被角,关好房门,元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笑容像缝在脸上的,既有餍足,又有快意。

渐渐的,她的笑容消失了,一个地狱的幽灵想方设法把别人拽入深渊,临了了,却好像并不开心一样。

元英面无表情地在雪地里站了一整晚。

————

镇上要办灯会,祭祀本地的一个土神,刘家的孩子们因此被允许晚上去镇子上溜达,不给钱就是了。

青溪不爱溜达,本来想躲在婆婆屋里看书,却被婆婆反复念叨,说必须要去拜梅花娘娘,否则往后一年都没有好日子。

青溪嗤之以鼻,反正她本来就没有好日子,以前年年拜,还不是年年穷。不过拧不过婆婆,青溪怀疑自己要是敢说一句不去,婆婆就该当场气死了。

青溪讨厌热闹,讨厌人多,讨厌烟火,反正讨厌天讨厌地,看什么都不顺眼,本来想躲去燕老师家看书,结果被燕老师提着后领带出来看灯会,气得头顶冒烟。

燕槐序奇道:“小孩子都喜欢热闹,你怎么一脸晦气?”

青溪皱着眉头,不想搭理她,街上的人声吵得她脑子疼,恨不得一根棍子把所有人串成冰糖葫芦。正好燕槐序看到了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子,问她:“冰糖葫芦,想不想吃?”

“”青溪面无表情道:“不想。”

燕槐序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心想我在栖霞山的时候可吃不着这种好东西。

想到栖霞山,她不由得有点出神,也不知道老师和元英现在在做什么。

两人逛到茶楼,里面有人在说书,一张口一声“话说那永宁侯——”吓了青溪一跳,皱着眉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问道:“永宁侯是谁?”

旁边的路人道:“小姑娘,你不知道永宁侯?就是永宁将军,我们大昭第一神将,是我们镇出去的嘞。”

青溪心想大昭第一神将和村头第一癞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路人见她居然一脸不感兴趣,立刻道:“你真不知道?这可是明帝开恩科考后的第一个女将军,咱们这块地方临着北边蛮人,到现在还能平平安安地过活,多亏永宁将军几年前的那一战,否则,嘿,咱们现在就得给蛮子当放羊奴去了。”

青溪愣了一下,喃喃道:“女将军?”

“嚯,感情你是真不知道啊,”那路人说:“那你作为咱这的人,总听说过梅花娘娘吧。”

镇子里这两年才开始供梅花娘娘,据说原来是一位将军,三年前蛮人入侵,不知道从哪架来了火炮,少年将军以一敌百,带着三十人连夜突袭敌方军营,大获全胜,缴了火炮,让此地居民免于流离失所,这一战至今还在京城里传唱。因为临走时村民要谢将军,将军见此地梅花开得好,就地折了一支充当谢礼,所以是梅花娘娘。

这个故事青溪当然听说过,但她只以为是大家胡诌的,没想到这么个人,连名带姓有永宁侯三个字,还是个女人,一下子愣住了。

燕槐序见她发愣,冲她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啊,前面放灯了,要去吗?”

青溪愣愣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着人流走了片刻,她突然问道:“老师,女人不一定就得嫁人,是吗?”

她虽然心眼小,时常刻薄,但从小纲常伦理都听惯了,即使再不愿意,但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是的,女人就是要嫁人的。

燕槐序笑了一下,明灭灯火中,她揉了揉青溪的脑袋:“本朝帝师,兼任宰辅,她是女人。”

“宫里最有名的太医是女人。”

“大理寺卿,当今断案如神的官府大人,也是女人。”

“当今陛下,九五至尊,是女人。”

燕槐序说:“嫁人当然也是一种选择,你想成为什么人,就可以成为什么人。”

青溪几乎站在原地迈不开脚。

没人知道十岁的青溪在想什么,她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睛瞪得老大,呼吸起伏都有些剧烈,直到燕槐序递给她一盏花灯,她才如梦方醒。

燕槐序道:“去吧,教过你写字了,这次去写自己的愿望。”

青溪觉得嘴唇有点干,忍不住舔了舔,她接过燕槐序递过来的纸笔,觉得有千斤重。

夜风吹过来,凉滋滋的,青溪站在燕槐序身边,想起那天学堂外的惊鸿一瞥,于是一笔一划的写道:

自观自在,守本真心。

并不昂贵的花灯放进河里,载着少女的心绪慢慢飘远了。

第45章 “你热吗?”

很多人不知道,此地是平洲,此镇叫桐丘。

桐丘镇人口不多,一条小河贯穿其中,此刻河面上飘着千千万万的花灯,顺着流水往前挪,河道太窄,大有一副要堵一块的架势。

寻春不动声色地碰了碰燕槐序的胳膊,把燕槐序拉到旁边,小声道:“将军,镇门往北三公里,一个洋人带着几个北蛮骑兵往西去了。”

燕槐序和寻春此行,一是为了找公主的下落,二是接到密报,北边蛮人有异动,但不知道是什么异动。平洲贫瘠,桐丘也不是什么富庶的地方,现在也不是冬天,不是蛮人揭不开锅必须要抢掠的时节一个小小偏远的镇子,到底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燕槐序思量片刻:“盯住他们。今天花灯多,告诉打更人,提醒大家小心烛火。”

青溪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开心。她跟在燕槐序后边逛,因为人多,怕燕槐序走丢,还抓着她的衣摆,偷偷地瞅燕槐序的脸。

燕老师绝对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之前只是皮相好看,在河边听了那一番话,燕槐序的形象在青溪眼里一下子高大了不少,这是第一次有长辈肯定她的想法,让她知道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尽管那些女官她没见过,但只是听听,都觉得能生出无限的勇气。

我决定了,青溪想,我要给燕老师养老送终。

眼下她只是个连花灯都买不起的小丫头,不知道一个决心的意义,但私自做了这个决定,实在也用了很大一口气。

前面摊子上人群一阵骚动,青溪把思绪拉回来,从燕槐序身后探出一个脑袋,看见一个表演跳大神的花脸人。

看打扮像苗人,却不正统,穿得像戏服,又绣了很多古怪的花纹,青溪刚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耳鸣嗡嗡地想。

燕槐序被她那样子吓得一愣,弯腰抚着青溪的肩膀,轻声道:“你怎么了?”

青溪的眼睛只能看见那串古怪的花纹,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的魂魄要被吸走了。

燕槐序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一下那人衣服上的花纹,敢肯定绝不是任何一种术式,至少普通杂乱的装饰而已,青溪的眼睛直愣愣的,简直跟中邪了一样。

然而仅仅是片刻,青溪就恢复了正常,她眨了眨眼,面对近在咫尺的燕槐序的脸,别扭地往后退了半步,又不想太明显,于是改成了往后蹭了一下:“怎、怎么了?”

燕槐序打量她的面色,看着确实没什么异常了,还带着古怪的红晕,只好摸了摸她的额头:“你热吗?”

青溪瞪着大眼摇了摇头,一攥手发现燕槐序的袖子还在自己手心里,被烫着了似的赶紧松开,挪开视线:“老师,你给我讲讲永宁将军吧?”

燕槐序顿了一下:“怎么想听这个?”

燕槐序仔细地筛掉那些血腥的少儿不宜片段,发现除去这些战斗场面,剩下的实在乏善可陈,只好拓展了一下,说:“永宁侯…有一个妹妹。”

但一说起妹妹,燕槐序又想到当年元英手里那枚眼珠,还有被关进黑塔前,那一抹冰冷的笑。这也实在不适合讲给青溪听,只好挑挑拣拣,说:“妹妹喜欢吃桃酥。”

青溪点点头:“有宠爱受庇护之人,只要安心地吃点心就可以了。”

燕槐序揉揉青溪的脑袋:“那你想做被庇护的人,还是庇护别人的人?”

青溪认真地想了想,说:“我想做……”

她还没说完,人群突然开始推搡起来,青溪被人掼了一把,幸好燕槐序接着,她直接一揽,把青溪护到自己怀里。

青溪以为燕槐序只是个教书的,不至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但也英武不到哪里去,但对方看似温和的手掌居然如此有力,令人安心的稳健力量,正从后腰传来。

人群乱了起来,好像是刚才跳大神的艺人喷了口火,吓了大家一跳,随后河里居然蹦出来一窝黑衣匪。

燕槐序把青溪塞到寻春手里,吩咐道:“把她带去宅子密室里,找人看着。”

随即她弯下腰,严肃地看着青溪:“我不去找你,不许出来,能做到吗?”

那伙匪人已经开始乱砍了,青溪咽了口唾沫说:“……我想跟你一起。”

但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她心里知道,自己在这里只会拖累燕槐序。

燕槐序闭了闭眼,对她道:“进了密室,数三百个数,数完之前,我一定来找你。”

她对寻春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不由分说地抱起青溪就跑,不远处的刘平兰慌乱中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了青溪,她往四周瞧了瞧,爬起来提起衣摆悄悄跟了上去。

燕槐序踢起一根木棍握在手里,今天出门没带枪,只好凑合用这个了。她往前走了两步,一棍打在匪人胸口,转身一个漂亮的横扫,力道正好,不至于打死,但能为刀下百姓争取逃跑的时间。

棍头往上一挑,击在匪人的下巴,那人顿时觉得头骨都被这一棍打裂了,当场昏死过去,剩下几个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对了个眼神,一起往西跑去。

燕槐序拽了一匹旁边铺子的马,从腰封里掏出一枚信号烟花,往天上一扔,抓起缰绳就追了过去。

寻春是燕槐序的副将,动作很麻利,抱着青溪到了燕槐序的书房,挪开书架,把她往里一推:“青溪,只要不是燕槐序来,都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青溪看她神色严肃,却并不慌张,好像一早就知道会出事一样,她抿了抿嘴没有多问,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搁在密室里,打定主意不添乱。

如果不得章法,密室从外面是打不开的,只能从里面打开,寻春复原了书架,扯开院子里马匹的缰绳,朝着烟花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间小暗室有足够人待好几天的水和粮食,还有被褥,青溪点亮烛火,也不害怕,她靠着墙壁,开始一字一句地数:“一,二,三,四……”

外面书架传来一阵声响。

青溪一惊,心想这才数到四啊,燕槐序这么迅速?她刚要出声,就听见刘平兰的声音:“青溪?青溪——你在哪啊?”

青溪把要推门的手缩了回来,靠着墙壁不出声了。

刘平兰敲了敲书架:“青溪,我也要进去,你开开嘛,青溪——”

青溪打定主意要当个哑巴,一点声音不出,她耳朵贴着墙壁,没一会儿,刘平兰不出声了,但隐约有震动感传来。

凭借青溪浅显的判断,觉得可能是附近有人在骑马,因为刚才寻春骑马走的时候,墙壁也有震感,只不过更浅一点。

片刻后,宅子的大门好像是被人踹开了,刘平兰慌乱地拍着书架:“青溪,青溪!有劫匪进来了,你快让我进去,青溪!”

青溪当机立断,推开一条缝,把刘平兰扯进去,捂住她的嘴,咔哒一声又关好密室门。

外面传来拔剑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然后有人道:“这家没人。”

另一个声音快速道:“下一家,快点!”

脚步和马蹄声只出现了片刻,又一起走远了。刘平兰瞪着眼睛,死死地抓着青溪的衣角,悄声道:“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青溪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

刘平兰被她唬住了,不敢再出声,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幽暗的小房间,忍不住扯了扯青溪:“……这里好黑啊,你不害怕吗?”

青溪正在专心致志地数数,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那不是有蜡烛吗。”

那点小蜡烛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刘平兰打了个哆嗦,尽可能地靠在青溪边上,害怕地问:“我们…会死吗?”

对十几岁的小孩来说,死这个字太遥远了,又神秘,又让人恐惧。

青溪不理她,只数自己的数。

——

燕槐序带的人马有限,除了副将寻春,其它的都在城外候着,见了燕槐序的烟花,自然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燕槐序策马赶上匪人,长棍两下击倒,没一会儿,寻春骑马过来,把长枪隔空抛给燕槐序:“咱们还按计划行事吗?”

燕槐序接过枪,顺手挽了个枪花:“百姓都被设计往西驱赶了,西方村落,咱们也去看看。二殿下安置妥当了?”

寻春应道:“妥当了。不过跟过去一个小孩,我看着眼熟,像是二殿下的姐妹,就没管。”

燕槐序一夹马腹:“驾。让她自己决断吧,到了京城,要决断的还多着呢!”

在街上的,不在街上的百姓都被驱赶到村子里来了,这里离镇上有点距离,一个长相特征明显的蛮人坐在马上,正等着燕槐序的到来。

他留了一把胡子,中文并不流利:“听闻宁远将军到平洲来了,刚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燕槐序嗤笑了一声:“被狄人诱哄到北方来,本来就在中原下边求生的本地蛮人,你装什么不会中文啊?”

蛮人胡子一抖,眼睛眯了眯,随即拿刀一指身后的百姓:“宁远将军不必嘲讽,我们此来是跟大昭谈条件的,大昭必须把平洲还给我们,要不然,今夜子时一过,我就开始屠杀百姓——将军位高权重,想必先斩后奏的权力还是有的,你把平洲还给我们,你们大昭皇帝也只会当你爱护百姓心切,怎么样?”

燕槐序没忍住掏了掏耳朵:“阁下的笑话真没意思。既然如此,我只有一句话奉上。”

“今天你敢杀一个百姓,就别想活着再出平洲了。”

第46章 二殿下想见您

黑塔关不住元英了。

蒋韵亲手下的封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减弱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元英了。

春天,对面山头的修仙门派突然惨遭灭门,蒋韵踹开元英的房门,拿着一把剑指着她的喉咙:“是不是你做的?”

元英在烹茶,似乎短暂的愣了一下,随即悠悠笑道:“啊,被发现了。”

蒋韵刚从现场回来,衣摆上还沾着血,她怒不可遏地看着元英:“从小我教你忠孝礼义,你也乖巧听话,难道都是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