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古月门外,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长身而立,他面容清俊,气度不凡,即便是个凡人,也叫人不敢轻视。
那个名叫秋月的弟子隔着门冲他叫道:“三王爷请回吧,我们门主不会见你的。”
昭月国皇族姓曹,曹绍和乃是昭月国皇帝曹奇的三弟,被封为安平王,是几位王爷中最为闲云野鹤的一个。
曹绍和不疾不徐地道:“不知秋月姑娘可听过,穷寇莫追,哀兵必胜,我们昭月国若是退无可退,必将绝地反击,谢门主真要和我们昭月国为敌吗?”
秋月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曹绍和打断了她,道:“我若是谢门主,必定三思而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断然拒绝,因为这一次来的是我一个人,而下一次,就是我们昭月国饱受欺凌的十万士兵。”
秋月犹豫片刻,终于道:“我再去禀告门主。”
古月门内,秋月甚至都没能靠近谢红衣,红色鞭影便从她身旁闪过,带来凌厉风声,地砖四分五裂,秋月从没见她发过这样大的火,膝盖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哆哆嗦嗦地道:“师、师父恕罪!徒儿再不敢违抗命令了!”
谢红衣胸口剧烈起伏,右手紧紧握着鞭子,指骨发白,她咬牙道:“我都说了不见不见,你是听不懂,还是故意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秋月连忙磕头,双肩发抖:“徒儿不敢!徒儿不敢!”
秋月本以为自己定会被重重责罚,谁料只等来了长久的静默,两边随侍的侍女静若寒蝉,都怕自己会被迁怒,没想到谢红衣并没有发怒,方才那一鞭子好似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愣怔良久,心灰意冷地道:“他说什么?”
秋月将曹绍和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谢红衣。
*
谢红衣终于出现在古月门门口,曹绍和并不意外,他咳嗽两声,缓缓道:“你终于来了。”
谢红衣冷笑:“是啊,一别多年,没想到你还有脸来找我。”
曹绍和叹了口气,道:“我对你不起,就算你让我站在这里不动让你打死,我也绝无二话,但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情,与旁人无关,更与阿萝无关,你没必要派你的弟子去羞辱她,且不说她是我昭月国的公主,是我侄女,就算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你们如此凌辱她也太过恶毒。”
谢红衣有些受伤,但那短暂的软弱很快披上了坚硬的外壳,她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你的亲生女儿也差点被……结果你来冲我兴师问罪却是为了别人,曹绍和,你还是那么可笑!”
曹绍和疑惑道:“梦雨?梦雨怎么……”
谢红衣冷冷地打断他:“你也配叫梦雨的名字?你说的不错,就是我派我的大弟子去强迫了你们昭月国即将成婚的小公主,你能拿我怎样?你想杀了我?”
曹绍和失望地摇了摇头,道:“凡人与修真者武力悬殊,对你而言,我们都不能被称作对手,即便阿萝贵为公主之尊,无为县衙上下都是为国为民的官员,在你眼中依然贱如蝼蚁,想杀就杀,想侮辱就侮辱,你说得对,我不能拿你怎样,也不想面对这样的你,就此别过,昭月国自有其他人再登门领教。”
谢红衣双拳攥紧,嘴唇生生咬出血来,秋月偷偷抬头看了谢红衣一眼,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叫住了曹绍和:“三王爷留步!”
不等曹绍和跟谢红衣反应,她就飞快地说道:“谢晗已被古月门逐出师门,他不再是我们的师兄了!他的所作所为与我们无关!不止三王爷在找他,我们自己也想抓住他!屠了无为县县衙的确实是我们古月门下的弟子,但绝不是出自门主授意,门主也不知道那些弟子为什么会那么做!”
谢红衣喝道:“同他说这些干嘛,让他走。”
秋月急道:“为什么不告诉三王爷事实,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曹绍和却顿住了脚步,缓缓转身,问道:“谢门主,她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
这是沈钦第一次来国都洛宁城。
乱世的国都有种颓靡的繁盛,街上既有穿金戴银、趾高气扬的贵族,也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儿,有马车辚辚而过,四角坠着青玉,两侧挂着金帘,也有少女跪在污水里,身后的门板上拖着老父的尸体,一旁用红纸黑字写着卖身葬父。
沈钦感叹道:“这些人简直像是活在两个世道。”
贺星河轻笑了一声,道:“我原本也活在这个荒谬的世道。”
他顿了顿,又说:“我感谢把我带到紫霄宫的师叔,若没有他,只怕我这辈子都会为温饱而忧烦。”就不会尝到这样折磨人的情爱滋味。
沈钦:“这倒是,自古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温饱方能思□□。”
贺星河转头看沈钦:“思□□?”
沈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人要是吃不饱就不会乱想,一吃饱,难免就会有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贺星河不置可否地笑道:“那师兄可听过一句话,有情饮水饱。”
沈钦:“……”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我这一路走过来,就像个散财童子似的,把我和师弟身上的银钱都散了个精光,这下可好,想要吃个包子都买不起了。”
贺星河皱起眉,像是为此深深苦恼似的,沈钦忍俊不禁,道:“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一个三角眼的高个男子走过对面的包子铺,那男子腰间挂了一柄剑,神情傲然,就像这整条街都是他的一般,随意从包子铺的笼屉里拿起三个包子,挨个咬了一口,嫌弃地撇了撇嘴,又将那三个包子随手扔在街边,包子铺的老板心疼地捡起包子,畏惧地看了一眼那三角眼男子的背影,敢怒不敢言。
沈钦好奇地问包子铺老板:“为什么他拿包子都不给钱?”
那老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见那三角眼男子没有回头,才凑到沈钦耳边小声说:“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不敢招惹修真者,他随手一剑就能劈了我的包子铺,顺带劈了我,拿几个包子算什么。”
沈钦惊讶极了:“不是……他是修真者?别说他不是修真者,就是个小瘪三,就算他真是修真者,拿了包子也要给钱,买东西付钱天经地义。”
那老板忙捂住沈钦的嘴,急慌慌地道:“公子莫胡说,冒犯了修真者,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沈钦简直觉得荒谬,他与师兄就是修真者,且是修真者中的佼佼者,但他们从未想过要凭借修真者的身份到凡间鱼肉百姓,究竟是哪些修真者在凡人之中作威作福,竟让包子铺老板对此习以为常?
此时,那三角眼男子显然也已发现了这里的动静,回过头,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包子铺老板脸色煞白,两股战战,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沈钦则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挡到了包子铺老板前头。
正在那三角眼男子几欲发作之时,一道清亮的少年人的声音响起:“站住!哪里来的宵小之辈也敢假扮修真者?怎么现在随便什么猫猫狗狗都敢自称修真者?”
那三角眼男子吃了一路,肚子滚圆,恼羞成怒地想要反驳,谁曾想一张口便窜出一声响亮的饱嗝,威严因此而大打折扣,少年哈哈大笑,那三角眼男子登时拔出剑,寒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紫霄宫有没有听说过,我是紫霄宫的内门弟子,我若发怒,这整条街势必血流成河,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从不滥杀无辜,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是自己滚,我就放你一马,不然……呵呵,你就是明天的包子馅。”
少年乐不可支,哈哈笑道:“还紫霄宫呢,紫霄宫能出你这种瘪三我跟你姓。”
三角眼男子拔出剑就往少年身上砍去,少年不闪不避,那三文不值两文的西贝货登时砍出一个豁口,少年嗤笑,灵活上前,抬手就将那起了豁口的剑一掰两半。
他举着两截剑,朗声道:“大家伙儿瞧瞧,修真者能用这么破的剑吗,这剑是假的,修真者也是假的,他就是个四处招摇的骗子,打着修真者的名号骗吃骗喝呢,大家眼睛擦擦亮,下次莫要被骗了。”
四周摊贩和路过的百姓纷纷谴责,包子铺老板带头啐了他一口。
三角眼男子灰溜溜地跑走了。
少年满意地笑了笑,回身便冲着沈钦和贺星河一拱手,道:“刚才那修真者是假,二位才是真吧?在下惊雷门靳寒池,敢问二位高人来自何门何派?”
沈钦心里一惊,没想到眼前这笑得灿烂的小少年竟是修改版《星河传》中死后连尸骸都未能全乎的惊雷门少主,他这样热心肠,不该落到那样的凄惨境地,看着他明媚的笑脸,沈钦的心脏像是被谁紧紧攫住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来。
贺星河:“沈钦,沈星河,我们是无门无派的散修。”
沈钦:“……”
神特么沈星河,沈钦能理解贺星河不想暴露身份,但天底下姓氏这么多,贺星河就偏要跟着他姓沈?沈钦不想承认自己别扭中还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小得意。
靳寒池试图装作老成,但神态间俨然都是少年烂漫,他欢天喜地地道:“相逢即是有缘,前面就是春风得意楼,我请二位喝酒!”
第52章
靳寒池是个心怀梦想的中二少年,总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
春风得意楼里,半壶酒下肚的靳寒池脸胀得通红,挥舞着手高谈阔论:“我最讨厌的四个字就是明哲保身,你们去过洛宁城之外的地方吗,见过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吗,据说有些人饿急了连自己的孩子都能煮了吃,昭月国的大半百姓就活在这样的人间地狱,我们修真者却要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呵呵,可笑,可笑!”
对于靳寒池这番话,沈钦有些意外,细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少年心怀热血在任何时代、任何背景下,似乎都是理所当然的。
靳寒池打了个酒嗝:“我们修真者若聚在一处,帮昭月国一统天下,应当不是难事,没了战乱,百姓和朝廷都能休养生息,过个五年十年,百姓的日子总能好过一些,再不济,五十年过去,百姓总能温饱吧。”
说到这里,靳寒池眼里迸出期待向往的神采:“我想当个将士,在凡人士兵前面冲锋陷阵,以战止戈,带领百姓走向太平盛世。”
贺星河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修真者也是人不是神,也会贪婪,若是修真者和凡人交集过多,生出了原本没有的欲望,也想将那好不容易赢来的太平盛世据为己有怎么办?”
靳寒池呆住了。
会、会吗?
如若真有那一天,等着他的会是凡人和修真者之间的战争。
贺星河轻笑道:“更何况,三宫六门各行其是,想要将修真者聚在一起,就是件不可能的事,先不说别的门派,你能请得动你们惊雷门吗?”
靳寒池噎住了。
恰好在这时,店小二远远地冲着靳寒池比划着什么,靳寒池连忙跑过去,店小二似乎很生气,而靳寒池卑躬屈膝地道歉,还让那小二小声些。那小二压抑着愤怒,其实声音不算高,但以沈钦和贺星河的耳力,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店小二第一句话就是“又赊账”,从他兴师问罪的语言和神态中不难看出,靳寒池今天这顿饭貌似给不出钱,而今天也不是他第一次在这儿吃饭赊账了。
沈钦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若是有钱,他就站出来把账结了,但现在他也没钱,除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他小声在贺星河耳边说:“靳寒池不是惊雷门的少门主么,怎么吃饭还赊账啊?”
修真门派实力不一,但都有个共通之处,那就是衣食无忧,这些门派收弟子,一看天资,二看家财,原来的沈钦就是王侯之子,府上送去一大笔金银珠宝,贺鹏举才会将他收为弟子,长此以往,整个门派积累丰厚,不是寻常百姓可比。
惊雷门绝不会缺钱,那为什么少门主如此拮据呢?
贺星河不咸不淡地道:“师兄怎知靳寒池是惊雷门少门主?”
沈钦心中一惊,然而,不等他回过神,又听贺星河故意拖长音调,道:“哦,又是那个世外高人告诉你的?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天天跟你在一起,怎么不知道?”
沈钦绞尽脑汁地想理由:“嗯……高人说这是天机,天机怎可随意泄露,他都是托梦给我的,嗯对,托梦。”
贺星河不置可否:“是么?”
沈钦滴汗:“是是是。”
他提心吊胆,生怕贺星河继续追问,贺星河实在太聪明也太敏锐了,他都不知道哪里露了馅儿,让贺星河对他那番自认为编造得还不错的谎言产生了怀疑,好在贺星河没有继续追问。
靳寒池很快回来了,他那张俊秀的面孔难掩尴尬,却还强作若无其事,道:“我与二位高人相谈甚欢,二位愿随我同回惊雷门做客么,我大哥一定也想见见二位高人。”
贺星河刚要拒绝,沈钦抢在他前头说道:“好啊,我们兄弟也久仰门主大名,迫不及待想要拜会一番。”
贺星河看了沈钦一眼,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自家师兄,除了顺着还能怎样呢。
沈钦不知为何无措地转开脸,耳根微微发热。
*
惊雷门比其他门派多一些烟火气,因为它左边是一间棺材铺,右边是一家即将倒闭的镖局,惊雷门夹在中间竟很是和谐,因为从外观上看去,它就是个荒僻的园子。
靳寒池讪讪地解释道:“那间棺材铺,我们跟他说了好多遍,让他搬去别的地方,老板本来一口答应,谁知道生意越来越好,后来我们找他他就装傻,我们又干不出来仗势欺人的事……”
沈钦笑着安抚道:“我们修真者不迷信凡人那一套。”
不过将心比心,若是紫霄宫隔壁就是棺材铺,他也会很头疼。
进入荒园以后,靳寒池念动口诀,掌中真气吞吐,抬手抹了个半圆,原本斑驳的墙面瞬间变成一个数人高的门洞,很是豁然开朗,门里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守门的是个跟靳寒池年岁相当的少年,欢欢喜喜地道:“少主,你终于回来了,门主正四处找你呢!”
守门少年的视线触及靳寒池身后的沈钦和贺星河,笑脸顿时垮了:“少主你怎么又带人回来了啊,门主要是知道……”
靳寒池生硬地道:“一定会很开心的。”
沈钦看守门少年那样,怎么都不像开心的样子。
靳寒池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傻子,仍然乐呵呵地去见靳寒舟,如今,沈钦不会傻到以为他们真会被靳寒舟奉为座上宾,但也没想到,靳寒池让人通报“贵客临门”的时候,就被冷冰冰地拒之门外。
通传弟子对靳寒池不假辞色:“门主说,不是谁都有空像少主这般游手好闲的,他事务繁忙,见不了少主您这些狐朋狗友。”
靳寒池欢喜的表情僵在脸上,讷讷道:“大哥没空啊。”
就连沈钦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靳寒舟不是没空,而是根本不想见靳寒池和他朋友。
沈钦随靳寒池回惊雷门是因为修改版《星河传》里那个热忱却惨死的少年令他印象深刻,他看到他活生生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象他悲惨的下场,他想救他,想阻止那一切的发生。为此,他必须先了解靳寒池的处境。
当晚,靳寒池想要设宴款待沈钦和贺星河,他吩咐下人去准备,却又得知靳寒舟早下过令,除开基本吃食以外,不准他动用任何珍馐美酒,他去要点儿茶叶,甚至都被拒绝了,当时,他的脸涨得通红,胸脯上下起伏,差点就跟那个冷冰冰嘲讽他的弟子打了起来。
靳寒池看上去有些可怜。
沈钦拉住他,笑嘻嘻地道:“我们兄弟不喜欢喝茶喝酒,有点儿白水凑合凑合就成,总不能水都不让喝吧?”
回去的路上,靳寒池双肩微抖,沈钦想要跟上去和他说说话,被贺星河勾住肩膀拖了回去,贺星河冲他摇了摇头。
沈钦看着靳寒池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经过这备受冷落的小半天,不难看出,靳寒池在惊雷门地位尴尬,没人将他放在眼里,就连下人都能刺他几句,他这个名义上的少主混得连普通弟子都不如,下人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反应了靳寒舟的态度,靳寒舟不喜欢他的弟弟。
靳寒池觉得沈钦和贺星河受冷落是他的过错,说什么都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们住,沈钦推拒不及,无奈道:“你只有一个房间,我们两个人,你让给谁?”
靳寒池异想天开:“你们两个可以睡一起呀!”
沈钦:“……”
他自然不可能跟贺星河睡一张床,事实上,想想贺星河炙热的眼神,他就忍不住心浮气躁,因此,他强作镇定地盯着贺星河暗含深意的微笑,拉着贺星河一起躺上了屋顶。
今夜看不到月亮,漫天星辰沿着天边倾泻而下,也落在贺星河眼中,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唯有那一点星光闪闪亮亮。
夜风拂过,没有人说话,但沈钦很享受这平静的一刻,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他偏过头看贺星河,突然问道:“师弟,你说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又轻视又重视呢?”
这是沈钦晚饭后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贺星河有些茫然:“嗯?”
沈钦本不想透露太多,贺星河已经对“世外高人”的说法起了疑心,他说得越多,破绽越大,但此时此刻,他只想跟贺星河分享自己的心事,除了贺星河,他这番困惑也实在不知道该问谁。
沈钦说:“师弟,今天你也看到了靳寒舟对靳寒池的态度,他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但是你知道吗,要是靳寒池死了,他会疯狂,会不惜一切代价地为他报仇,就好像靳寒池就是他的一切。”
贺星河愣了愣,随即果然轻笑道:“那世外高人知道得真多,这就是你今天来惊雷门的原因吗,改变靳寒池的命运?”
沈钦也忍不住笑了:“是啊,他似乎与你我的命运无关,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贺星河却敛住笑,认真地对沈钦说:“有些人眼睛睁着,心是盲的,等血溅到眼睛上了,才能彻底看清自己的心意。”他说着说着,声音里又带上了笑意,“师兄现在不也不太在意我,也许当我有朝一日死了,师兄亦会为我疯魔呢。”
第53章
靳寒舟避而不见,他们在惊雷门待着也没意思,隔天一早,沈钦和贺星河就向靳寒池告别,靳寒池有心挽留,但他毕竟没什么话语权,沈钦和贺星河作为他的客人,在惊雷门也并没有受到款待,靳寒池也实在不好意思强留。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们竟然碰到了一个熟人——谢红衣带着两个弟子正跟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说着什么。
靳寒池看到那男子,兴奋地冲了过去,“大哥,你也在啊,我都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靳寒池这一嗓子也将谢红衣的注意力勾了过来,她的视线在沈钦和贺星河身上流连,似乎是在惊讶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惊雷门,沈钦挑了挑眉,试图装作不认识谢红衣,并且以为谢红衣也会有这份默契。
三宫六门的掌舵人中,不认识贺星河的不多,靳寒舟算一个,他只在贺鹏举还在世的时候去过紫霄宫。
靳寒池兴高采烈地看向沈钦和贺星河,冲靳寒舟说道:“大哥,这就是我说的二位高人,他们真的跟我以前引荐给你的人不一样,他们是很厉害的修真者!”
靳寒舟两道浓眉斜飞入鬓,面容不怒自威,沉声道:“哦?”
沈钦正想打个哈哈含糊过去,谁料谢红衣竟开腔了,她的表情和声音都有笑意,唯独眼里森寒如冰,“那是自然,紫霄宫宫主和他的师兄若不是高人,那整个修真界也没有高人了。”
靳寒池:“诶?!”
靳寒舟:“嗯?!”
兄弟二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眉心那一处浅浅的褶皱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只是靳寒池的声音大了许多,也夸张许多,他简直像是见了鬼似的:“什么?!你们是紫霄宫宫主和、和宫主大师兄?!”
靳寒舟都来不及跟贺星河沈钦打招呼,率先转头对靳寒池冷嘲热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就敢跟他们交朋友?你说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心。”
靳寒池顾不上被骂,只目瞪口呆地看着沈钦和贺星河,表情十分迷茫,似乎不明白街上随便碰到的路人怎就成了修真界首屈一指的高手。
靳寒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忽略了两位高手,于是恭恭敬敬地冲着沈钦二人一拱手,解释道:“久仰大名,我绝没有对二位不敬的意思,只是舍弟实在痴愚,三不五时地带些同他一样游手好闲的人回来混吃混喝,高谈阔论,除了吹牛和做梦无所事事,我早前也好好招待,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唉,若我早些知道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竟有缘与二位相识,一定倒履相迎!”
沈钦下意识地看向靳寒池,只见他将头埋得很低很低,从微乱发间露出的两只耳朵红得滴血。
沈钦看着这一切,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靳寒舟根本没有把靳寒池放在心上,即便贵客临门,也丝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视,相反的,他对谢红衣和颜悦色,殊不知在修改版《星河传》里,谢红衣的女儿谢梦雨正是让靳寒池惨死的罪魁祸首。
谢红衣说话的腔调好像惯来带着嘲讽似的,“贺宫主,沈公子,看到我来找靳门主,应该在你们意料之中吧?”
沈钦:“?”
贺星河亦皱起眉。
谢红衣也不拐弯抹角了,干干脆脆地嘲讽道:“我不相信贺宫主不知道我古月门发生的古怪之事,先前碰到沈公子的时候,沈公子就明里暗里地说他知道我的大徒弟谢晗性情大变有原因,又说我迟早会来求他,贺宫主,沈公子,若说二位与之无关,那真是傻子都不信。”
谢红衣这个女人实在不讨喜,一会儿阴谋论,一会儿仇男,即便长相美艳无双,也令人亲近不起来。
贺星河平静地道:“我们会对这一切如此熟悉,是因为今天发生在古月门的一切,都曾经发生在紫霄宫。”
谢红衣错愕地张了张嘴,随即近乎本能地反驳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
贺星河呻然一笑,转身就走。
沈钦心说,爱信不信,本来就是来帮忙的,难道还要求着她接受帮忙不成。
沈钦在心中数着数,数到三的时候,谢红衣果然沉不住气了,出声叫住了他们:“等等!”
他们顿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谢红衣艰难而笨拙地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质疑二位,还、还请二位不要介意。”
这对谢红衣而言,大约已经算殊为不易的低头示好了。
*
惊雷门的议事厅里,谢红衣一改往日的刻薄模样,忧心忡忡地说着古月门的近况,包括谢晗和其他弟子的异常,而靳寒池像个跳蚤一样在沈钦和贺星河身边蹦哒个不停,靳寒舟下了令,不许他开口,但不影响他做口型,且自以为隐蔽地手舞足蹈。
他新认识的两位兄弟竟然是那样厉害的大人物,这太让他雀跃了!
靳寒舟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听谢红衣的话,他控制不住地瞥向靳寒池,眉心乱跳,眼见靳寒池已然忘了形,他忍无可忍地道:“靳寒池,你几岁了,能不能像点话,除了捣乱你还能做什么?!”
靳寒池委屈地扁了扁嘴,他也没开口说话啊。
靳寒舟捏了捏眉心,看向谢红衣,道:“谢门主的意思是,你的大弟子和部分其他弟子烧杀抢掠,挑衅朝廷,现在朝廷找上门来了?”
谢红衣强硬地说:“我倒不是怕昭月国朝廷,只是我那大弟子,像换了个人似的,只他一个的话,还能说我错看了他,但陆陆续续上百弟子都像得了失心疯,做了许多平日绝不会做的事情,我不怕跟昭月国朝廷对上,但我更不想做别人的刀。”
靳寒舟皱着眉头道:“谢门主的意思是,怀疑幕后有人指使?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同时控制这么多人?”
两个门主的目光都转向贺星河,沈钦知道贺星河不耐烦絮絮同人解释,主动接过话头:“你们知道影鬼吗?”
谢红衣和靳寒舟都对影鬼闻所未闻,沈钦就将他所知道的关于影鬼的一切大略说了说,影鬼最先出现在瑶池仙宫,随后跨越镜湖到了紫霄宫,沈钦他们追到方圆老家,也是怀疑影鬼又渗透进更多门派,果不其然,古月门也糟了殃。
沈钦无奈道:“目前,除了废去修为以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能够驱逐影鬼。”
靳寒池太过震惊,以至于忘了靳寒舟不许他开口的禁令,喃喃道:“那岂不是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沈钦叹了口气,道:“要么毁去修为,当个清醒的普通人,要么献祭自己,成为影鬼的傀儡,随时有可能会对身边的人举起屠刀,你怎么选?”
靳寒池错愕地张大了嘴巴,他不知道怎么选。
谢红衣眉心紧锁,显然一团乱麻,却在极短的时间内果断地道:“我派弟子即便修为全废,也绝不做别人的傀儡,沈公子,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辨别是否被影鬼寄生。”
沈钦:“这个简单,只需令其骤然惊讶、悲伤、喜悦等等,心绪震荡之下,那些影鬼多半忘形,一眼便能揪出来,另外,影鬼刚寄生的时候会露出端倪,亲近之人或能分辨,所以我们紫霄宫那时都把弟子分成三五人小队,同进同出,同寝同食,若有异常,及时上报,这样做无法百分百防止影鬼寄生,但也比什么都不做好太多了。”
但这些影鬼目的是什么,接下来要怎么做,谁都不知道。
靳寒池在一旁嘀嘀咕咕,靳寒舟不许他说话,但那细细碎碎的声响比真的说话还要恼人,靳寒舟听着如此至关重大的事情,却还忍不住关注他,没好气地道:“你一个人在那儿小声说什么?”
靳寒池着实没眼色,当即大声道:“你们这些人都只顾着自己,有人想到无辜的百姓了吗,谢门主提起手下屠了整个衙门,欺辱了数个少女,就像提起今天早上吃了个包子一样云淡风轻,可是那些普通百姓,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就被你们这些修真者杀死了?!”
谢红衣脸色大变,握紧了手中的鞭子,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动手,靳寒舟就一巴掌甩到了靳寒池脸上:“放肆!胡言乱语什么,这里有你开口说话的份儿吗!”
靳寒池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靳寒舟,靳寒舟不看他,转头对谢红衣说:“不成器的舍弟胡言乱语,谢门主不要放在心上。”
谢红衣没有发作,不过能看得出来明显不开心,不一会儿就甩袖离开。
谢红衣走后,靳寒舟仍然不依不饶地责怪靳寒池,沈钦有种错觉,影鬼出没这样的大事在靳寒舟眼里,或许都没有责怪靳寒池重要,但这次靳寒池没有沉默,他红着眼圈大声反驳:“明明最可怜的是手无寸铁,被无故虐杀的百姓,为什么你们这么自私,都只想着自己,修真者不该以天下为己任吗?”
靳寒舟似乎觉得荒谬,笑了起来:“谁告诉你修真者要以天下为己任,这天下又不是修真者的?”
靳寒池噎住了。
靳寒舟:“再说了,你这个小草包凭什么以天下为己任,凭我、凭惊雷门吗?惊雷门有这个能耐吗?我们点头同意了吗,你这样慷他人之慨就高风亮节了?”
靳寒池被他说得一无是处,抬起手背一抹眼睛,倔强地道:“就算我渺小如蝼蚁,也比你们这些冷血无情的人强。”
沈钦只恨自己没有早点离开,夹在这一对吵架的兄弟之间无所适从,他手指爬动,对贺星河做了个“悄摸摸离开”的手势,贺星河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二人便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谁知道他们才刚迈出第二步,靳寒池就从身后叫住他们。
靳寒池的声音中带着鼻音,赌气道:“贺宫主,沈公子,我送你们去门口。”
沈钦干笑道:“好啊。”
一路上,靳寒池也不说话,光抽鼻子,这时候,沈钦才有种“他只是个十四岁孩子”的真实感。
离开前,沈钦摸了摸靳寒池的脑袋,温和地道:“我知道你热心肠且心怀大义,但若有一日,你看到古月门中人行凶,切莫冲动,这世上苦命人多如牛毛,你救不了所有人。”
靳寒池瓮声瓮气地道:“那就别让我碰上。”
沈钦忧愁地叹了口气。
他的出现改变了剧情,他希望也能因此改变靳寒池的命运,他记得谢晗欺辱阿秀的时候,谢梦雨都没忍心目睹,或许,谢梦雨也因他出现有所改变,并没有修改版《星河传》里那样丧心病狂。
第54章
靳寒池死了。
沈钦一得到这个消息就往惊雷门赶,贺星河快步跟在他身后,问道:“你竟然留了人在那儿打探消息,早就猜到他会死?”
沈钦顿住脚步,苦笑道:“不,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修改版《星河传》里,靳寒池因在大街上为孕妇抱不平而死,所以沈钦留了两个弟子在惊雷门外,说是打探消息,实为保护,只要他出门,他们就会跟着他,以防他跟人发生冲突,重蹈覆辙。
但沈钦万万没想到,他会死在惊雷门里。
惊雷门乱成一团,沈钦和贺星河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靳寒舟,他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似的,胡茬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两鬓竟长出了白发,悲伤又愤怒,像只绝望困顿的野兽。
“贺宫主,沈公子,惊雷门现有要事,没空招待二位,二位……”
“是谁杀了靳寒池?”
靳寒舟揉了揉眉心,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似的,隐忍地道:“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女人,扮成了丫鬟模样,现在已经不见了。”
他敏感地扭头问沈钦:“沈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沈钦不答反问:“为什么说杀人的是个丫鬟,谁看到了?”
靳寒舟:“寒池被我惩罚,屋里的丫鬟仆妇都调去了别处,但今日巳时,有个小厮看到一个丫鬟打扮的人从寒池院子里出来,大约正午时候我去找他,发现他已经遇害了,胸口剖开,心脏被人掏出来放在茶碗里。”
靳寒舟尾音颤抖,眼角通红。他分明没有放一句狠话,没有说一个恨字,沈钦却总觉得他下一刻就会疯魔。
“他遇害的时间约莫就是那女人从他院子里出来的时间,方才,我已经盘问过从前寒池院子里的丫鬟了,她们那时都在后院帮忙,互相都能作证,应该不是她们,目前推测是外面混进来的人谋杀了寒池。”
沈钦:“目的呢?”
靳寒舟冷笑道:“他整日在外面为人出头露脸,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谁想杀他。”
沈钦摇了摇头,叹息道:“恐怕没那么简单,能不能把那个小厮叫来?”
靳寒舟突然冲动起来,他上前两步攥住了沈钦的手腕,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道是谁杀了他,你知道对不对?”
靳寒舟太用力了,沈钦的手腕被他掐得生疼,贺星河不由得皱眉,轻柔又坚定地将沈钦的手腕拽了回来。
靳寒舟犹若未觉,失魂落魄地看着沈钦。
沈钦面露不忍,心中想到,既然这么在乎他,为什么他在世的时候对他那么坏?
靳寒舟显然跟他想到了一处去:“他死的时候整个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但凡有几个下人能够示警,他也不会……”
他难以自控地哽咽起来,又不想在沈钦和贺星河面前失态,立时转过身去,以掌掩面,肩膀微微颤抖,半晌没有回头。
沈钦想到那少年生前鲜活的模样,想到那少年意气风发地说想做个将军,为凡人冲锋陷阵,眼眶亦酸热起来。
过了许久,小厮惶然地跪在殿外,靳寒舟才回头把小厮宣了进来,让他把今天的见闻又说了一遍。
沈钦问:“你看到那丫鬟的长相了吗?”
小厮摇摇头:“我就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只记得她长得挺好看的,比我平时看到的姑娘都要好看几分,但要我形容,我也说不出来。”
沈钦:“你再仔细想想,她有没有什么妆容或者发饰是有别于你平时看到的姑娘的,女子的妆容无非就是嘴唇、眼睛……”
小厮:“我想起来了!她眉心有个红点,也不是红点,是个红色的小图案!”
沈钦:“是不是月牙形?”
小厮:“对!”
靳寒舟面色大变:“是古月门的人干的?”
古月门的弟子眉心都会有一枚小小的红色弯月。
靳寒池没有上街,没有碰到孕妇,没有与谢梦雨发生冲突,但他依然死了。
命运像个巨大的齿轮,尽管沈钦费尽心机想要改变,依然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在齿轮下,先是贺鹏举夫妇,现在又轮到靳寒池,似乎无论沈钦做什么,都无法阻挡他们走向既定的命运。
*
靳寒舟带着最得力的弟子去了古月门,要古月门交出凶手,为靳寒池报仇。
沈钦和贺星河不便参与他们的门派事务,便留在惊雷门,最后看一眼靳寒池。
靳寒池躺在白玉棺中,面色红润,唇角微翘,宛然如生,像是做了个甜蜜的梦,欢喜极了。而他胸口那个狰狞的血洞则像个赤裸裸的嘲讽。
“师兄,你知道是谁杀了他,对不对?”
沈钦默认了。
“为什么不告诉靳门主?”
沈钦低低地道:“我不知道我的猜测是不是对的,就算我猜对了,我也不知道报仇是不是最好的选择。”
修改版《星河传》里,靳寒舟为了报仇几乎失去了一切,更何况,他并不能确定,靳寒池就是谢梦雨杀的。
这一次,靳寒池并没有和谢梦雨正面冲突,会是谢梦雨潜入惊雷门杀了他吗?目的是什么?
贺星河摇了摇头,道:“你应该告诉靳门主,报不报仇是靳门主自己的选择。”
沈钦反问:“哪怕报仇会让他、甚至整个惊雷门陷入万劫不复?”
贺星河坚持道:“是。”
沈钦看着棺中微笑着的靳寒池,淡淡道:“靳寒池不会希望他哥因为报仇而失去一切的。”
贺星河不懂他的重重顾虑,没有人懂。
原本大好的晴天说变就变,转瞬间变得阴沉起来,厚厚的乌云遮天蔽日,雷声裹挟着暴雨倒灌进人间,好似老天也在为这无辜的少年哭泣。
然而,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雨越下越大,傍晚时分,天就黑透了,靳寒舟带着弟子回来的时候,刚好一道雪亮的电光落到他头顶,照亮他斗篷下苍白的脸。
他脸上有血,面色森寒,陡然跪了下来,指天为誓:“苍天在上,神灵为证,取谢梦雨之心、为幼弟报仇者,吾愿奉上天机至宝。”
第55章
剧情终于还是跟修改版《星河传》重合了。
靳寒池死了,谢梦雨是凶手,靳寒舟为了给他报仇,用镇派之宝天机果悬赏谢梦雨的人头。
最终,天机果会像修改版《星河传》里那样,落入贺星河手中吗?
*
靳寒舟带去的弟子折损过半,他自己也受了重伤,真气凝滞在筋脉里,以至于他坐卧行走,皆需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脸色雪白。
随侍在他左右的手下低声道:“门主太冲动了,天机果乃修真界至宝,不知多少人觊觎,怀璧其罪,只怕惊雷门会成为众矢之的……”
沈钦附和:“靳门主意在报仇,就怕对天机果有意的那些人,未必如门主所愿。”
万一他们实在杀不了谢梦雨,又想要天机果,干脆将惊雷门满门屠戮,搜寻天机果怎么办?惊雷门已经藏了天机果这么久,为什么不能继续藏下去?
靳寒舟久久不语,也正是这沉默让沈钦意识到,他未必不知道这种种后果,但他仍然选择了这条路。
许久之后,靳寒舟才哑声道:“我今天没能杀得了谢梦雨,谢红衣定会加强防备,往后更难杀她,我斗不过谢红衣,除了天机果,我不知道我们惊雷门还有什么能让顶尖的修真者看得上,愿意帮我报仇。”
“这仇一日不报,我一日寝食难安。”
靳寒舟说着说着,转头看向手下,泛红的眼睛里写满未竟之语,他任性地昭告天下,天机果在他手中,等于将整个惊雷门都置于风口浪尖飘摇。
那手下懂他未说出口的歉意,立时跪了下来,坚定道:“属下愿追随门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贺星河突然说:“靳门主,我和师兄借住在农户家中,多有不便,可否到贵派叨扰几日?”
靳寒舟眼睛一亮,道:“自然可以!多谢贺宫主!”
贺星河和沈钦这时候住在惊雷门,无异于昭告天下,他们紫霄宫和惊雷门站在一边,若有人想打惊雷门的主意,先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
半夜时,沈钦睡不着觉,就去灵堂陪一陪靳寒池,没想到靳寒舟已经在那儿了,他一手拎着一壶酒,另一手时不时地往火盆里扔纸钱。
“沈公子也来看寒池了啊,他生前狐朋狗友一大堆,多是找他骗吃骗喝的,我从来看不惯,如今果然,连人影都看不着,我真没想过,他竟有幸交到沈公子这样的朋友。”
沈钦一屁股坐他旁边,说:“不,与他结识是我之幸,在这吃人的世道,他仍能拥有一颗赤子之心,太难得了。”
靳寒舟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这就是谢梦雨挖他心的原因吗?”
沈钦:“我先前就想问你,你怎么知道是谢梦雨杀了寒池?”
靳寒舟苦笑道:“我当然没有大张旗鼓地逼问,我先让手下找了个由头混进古月门,探听线索,刚好古月门听取了贺宫主的建议,五人一小队,小弟子根本无法单独行动,只有谢梦雨不受管束,而且那些弟子根本不知道她杀了人,把她突然跑出去,回来时衣领沾血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凶手除了她还有谁?”
沈钦:“那靳门主有没有想过,谢梦雨为什么要来杀寒池?他们素日里也没有恩怨吧,她却偏偏乔装打扮混入惊雷门,杀人后被人撞见也不曾灭口,倒像不怕被寻仇,甚至刻意等着你寻仇似的。”
靳寒舟:“沈公子的意思是,有人在刻意挑起惊雷门和古月门的争端?可这会是谁呢?谁有那么大能力操控有头有脸的修真门派?”
沈钦:“想要弄明白倒也不难,我们只需要搞清楚谢梦雨有没有被影鬼寄生。”
靳寒舟定定地看着沈钦,直到沈钦被他看得发毛,他才淡淡道:“沈公子这会儿是特地来找我的吧,不希望我与古月门为敌,成为幕后黑手的棋子,我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的答案是不,我不想知道谢梦雨有没有被影鬼寄生,我也不想知道杀死寒池是不是她本意,我只想杀了她,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沈钦心思被他说破,也不尴尬,叹了口气,道:“寒池若是知道你这么在乎他,一定很高兴。”
靳寒舟自嘲地笑了笑:“你们一定觉得我虚伪,寒池在世的时候,我对他一点都不好,他死了,我却又摆出一副能为他付出所有的样子,别说你们,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
沈钦从未觉得他虚伪,但他确实不明白靳寒舟为什么对靳寒池那么苛刻。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还以为它会随我一起埋入坟墓,现在寒池死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十年前,惊雷门遭遇了一次大难,仇家杀上门来,我父母被人暗算,受了重伤,阖家出逃,逃到一个破庙里,结果一眨眼,寒池就不见了,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
“干什么去了?”
靳寒舟的笑声中满是痛苦:“他追着一只兔子跑出去了,一只兔子哈哈哈,就因为这只该死的兔子,我父母暴露行踪,双双死在仇人手中,只有寒池被藏在树洞里活了下来。”
沈钦:“所以你恨他,但他那时还小,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靳寒舟:“我知道,但我该去恨谁呢,我们那仇家还没等到我去报仇就死于非命,我还能去恨谁?”
沈钦叹息道:“但你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寒池,你要是真的恨他,就不会隐瞒了。”
靳寒舟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口中,猛地站了起来:“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一切无法重来,我能为他做的,也只剩最后一件事。”
*
沈钦和贺星河并不过分介入惊雷门和古月门的冲突中,二人优哉游哉地在惊雷门住了下来。
近来阴雨连绵,只有靳寒池下葬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阳光烂漫得一塌糊涂,令人想到少年生前的笑容。
靳寒舟本还担心古月门的人会来骚扰,好在她们自顾不暇,靳寒池安安稳稳地躺到了他父母的身旁,就此长眠。
沈钦跟完了整场葬礼,他回屋时看到贺星河正面色古怪地捏着一张信笺。
沈钦随口问道:“宫里传过来的消息?一切都好吧?”
贺星河没说话,古怪又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这下沈钦好奇了,凑过来嘀咕道:“到底什么事啊?”
看完信笺之后,沈钦:“……”
贺星河:“别这么看着我,我没有对不起你,这又不是我提议的,我也不可能答应,若我有一天成亲,那一定是跟你,绝不会是别人。”
沈钦:“……”
他强压下那丝丝缕缕微妙的不舒服,若无其事道:“这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星河的声音中带上了些许笑意:“师兄,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钦强作镇定:“你想多了。”
贺星河没有再说什么,但他愉悦的笑声就是最大的反驳。
沈钦坐不住了,故意大声说:“打不过了就卖公主,昭月国皇族这些人真是好没意思。”
贺星河好脾气地附和道:“师兄说得都对。”
沈钦一刻都呆不下去,迅速找了个借口溜了,他的脑海里反复浮现那信笺上的内容,心里那丝微妙的不舒服始终挥之不去,也不知道是因为“和亲”这件事,还是因为昭月国皇族想要“和亲”的对象是贺星河。
——那封信笺上写着,昭月国皇族亲临紫霄宫,求见贺星河,想将十六岁的小公主嫁给贺星河。
第56章
靳寒舟沉浸在失去幼弟的痛苦中,整日茶饭不思,他伤势未愈就开始修炼,过于着急反而伤上加伤,差点走火入魔。
沈钦劝他:“修炼非一日之功,你这几天也练不成一个绝世高手,太心急反会适得其反。”
靳寒舟嘴上答应,一转头依然我行我素,沈钦知道自己劝不住他,也只得叹息一声随他去。
比惊雷门处境更凶险的是古月门,靳寒舟悬赏的是谢梦雨的心脏,但谢红衣不可能把宝贝女儿乖乖交出来,便只得应付一个又一个潜入古月门暗杀的修真者。
这其中有不值一提的小喽啰,也有真正厉害的高手,相传谢红衣伤势极重,已在强弩之末,她自知很难护住谢梦雨,便将她藏了起来,任谁来也找不着人。
沈钦问贺星河:“师弟,你想要天机果吗?”
贺星河诧异地看了一眼沈钦,沈钦这几乎是在变相地问贺星河想不想去杀了谢梦雨,他道:“不想。”
沈钦对他的回答一点都不意外,他有野心但不贪婪,从来不会毫无目的地去掠取。
沈钦心下稍安,这么看来,贺星河的命运轨迹和修改版《星河传》里差距很大,且怎么看都没有要重合的意思。
当然,当天晚上他就知道,他放心得太早了,因为靳寒舟来找贺星河,半是恳请半是哀求,想要贺星河帮他杀了谢梦雨报仇。
贺星河依然摇摇头,道:“谢梦雨与你有仇但与我无怨,我没有杀她的理由,更何况她是谢红衣的独女,一旦杀了她,整个古月门都会粘上身。”
“紫霄宫难道会怕古月门?”
“确实不怕,但这并非是紫霄宫的仇怨,倒也没必要主动招惹。况且,我们紫霄宫素有清誉,不会为了宝物杀人,我身为宫主,更该恪守宫规。”
靳寒舟有些着急了,当即从怀中拿出一个金线绣成的荷包,那荷包极薄,里面也不知道装着什么,隐隐透出血红的光芒,混合着金子本身的颜色,璀璨又诡异。
靳寒舟一把将金荷包塞进贺星河手中:“我现在就可以把天机果给你!”
沈钦和贺星河都吃了一惊:“这就是天机果?”
靳寒舟点点头:“天机果不是一般宝物,它被称为修真界第一至宝是有原因的,因为它与机缘、宿命息息相关,修为越高用处越大,传言曾有一位前辈凭借天机果窥见了这个世界的本源,甚至有幸去到另一个世界一观,说实话,我这样的修为根本用不上天机果,但是贺宫主,你不一样,你就不想一窥天机吗?”
贺星河心中微动,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钦,沈钦莫名心虚,连忙躲开了他的视线。
靳寒舟见贺星河动摇了,反而不再穷追猛打,干脆利落地告辞了,就这样把修真界众人抢破头的天机果留下了。
沈钦感叹:“靳门主的段位太高了。”也太有胆魄了。
他在赌贺星河的人品,也在赌他会对天机果动心,现在看样子,他有很大概率会赌赢。
沈钦想到这里就觉得一阵心梗,他是不希望贺星河像修改版《星河传》那样拿到天机果的,况且,听这个天机果的功能描述,他总觉得跟他所在的世界有关,尽管他还不知道天机果具体能干什么,潜意识里就很排斥它了。
沈钦故意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师弟,你不会真的上了靳门主的当吧?”
贺星河没有反驳:“师兄,难道你就不想看看天机果长什么样子?”
沈钦:“……”
有一点想。
沈钦违心地道:“不想。”
他说不想,贺星河便拿着天机果走到一旁,拉开荷包,顿时有红色幽光流光溢彩地逸散开来,贺星河故意惊叹道:“不愧是天机果。”
沈钦:“……”
有点好奇。
贺星河将天机果收入怀中,就打算离开,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沈钦勾住了他的后脖领,窘迫地道:“师弟,给我看……啊!”
他话音未落,贺星河就猛然转身,反将他压在门板上,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师兄,你不想让我拿到天机果,对吗?”
沈钦的心猛地一跳,贺星河真是敏锐得令他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