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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归位

“尸体身长五尺一寸, 看骨头的朽坏程度,死了起码也有十年往上。”

刑部仵作弓着腰,上身趴在停尸床上, 用指腹轻轻蹭了下湿漉漉的骨架子,继续道:“因泡水太久,牙齿全部脱落, 故看不出年龄。但头发色泽发黑, 应当正值壮年,而又骨骼纤细, 骨面平滑,不出所料, 应当是名年轻女子。加之所着衣物乃是宫装样式,应该是昔日侍奉宫中的宫女不错了。”

门外大雨倾盆,乌云压境, 连累这临时腾出的“停尸房”也幽暗无比, 静谧得吓人。

宫女掌灯,灯影绰约。许文壶站在幽深的阴影里,目光在骷髅上移走, 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骨盆上。

“不对, 这是具男尸。”他忽然道。

“男的?”

仵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揉了揉老眼,仔细将尸骨验过一遍, 验过骨盆时, 不禁点头道:“男子骨盆窄而深, 女子骨盆宽而浅。不错,这的确是具男子的尸骨。”仵作望向许文壶,两眼赞许, “许侍读年纪轻轻,能有如此眼力,可见当真是断过案子的。”

许文壶微微点了下头,“继续验。”

仵作便接着往下看,更加确信尸骨乃是男子无疑,沉吟着道:“身骨如此纤细,这男子一定是个未长成的少年了,可他为何穿着宫女的衣物?着实教人不解。”

许文壶思忖一二,对门外的太监吩咐:“去查十年前有没有忽然失踪的宫人,若有消息,及时禀报。”

“是。”

许文壶抬眸,注视着安静躺在那里的尸骨,游离的灯影起伏在上面,似乎为其注入了一种新的生命,使尸骨无声安静地看着身边的喧嚣与寂寥。

许文壶转身,离开了这个充满死气的地方。

雨已停,廊庑外雨滴稀疏,天色如若化不开的浓墨,将万物困在湿冷的阴翳中。

身着紫袍的身影立在廊下,面朝残雨,安静不失威严。

许文壶未有踌躇,径直经过。

“许大人架子大了,如今见了本相,连礼都不行了。”

残雨嘀嗒发脆,宋骁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另有一番压迫。

许文壶的步伐顿住,他看着廊庑尽头细如银针,犹如人的命运的雨丝,道:“过了今日,我会辞官离开。”

风过廊间,短暂的安静。宋骁道:“你走了,案子怎么办。”

“我来京城,不是为了里面的那具尸体,如此简单的案子,换个人,一样能破解。”许文壶的语气坚若磐石,显然没有转圜余地。

宋骁转头,看着他,“我是说,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有滴雨水砸在瓦片,清脆细小的声音,却让许文壶震耳欲聋。

他猛然看向宋骁,眼神疑惑中带有罕见的愤怒,几乎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咬牙说话,“宋丞相,你处心积虑的将我推到这个境地,究竟想干什么?”

宋骁目光平稳无波,嗓音平缓,“我还是昔日那句话,我的心和许大人的心是一样的,你心中所想,便是我心中所想,你想做的,便是我想做的。”

许文壶轻嗤,言语讽刺,“宋丞相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却未必知晓宋丞相在想什么。只因我背后无人,家世简单,便将我推到人前,做一块成则生,败则死的垫脚石,我说的这些,可是丞相内心所想?”

宋骁的眼心微跳,目光锐利,“你全都知道,可你今日还是入宫了,不是吗。”

许文壶话音倏然急促,等不及反驳:“那是因为我——”

“你什么?”

“我,我……”

又有雨滴落地,清脆短促,与人血落地的声音别无二致。

许文壶闭眼,满脑子都是被虐杀致死的张秉仁。

当今世道,黑白不分,奸佞当道,以清抗浊,便如水滴投墨,纵水身死而不改墨之黑。在昨夜以前,他以为自己踏上了一条决绝而孤独的道路。他会踌躇,会为自己可惜,毕竟他太年轻,有太多想做的还没有做,想陪的人没有陪。就像桃花对他说过的,他要是活着,可以活成许多种样子,可要是死了,就只是死了而已。

他改变不了这个世道,拼尽全力换来的,也不过一死。可这些,值得吗?

直到他目睹了张秉仁的死。

这条路上,从来都不止他一人。

许文壶睁眼,眼底不知不觉已沾染血一般的猩红。

宋骁看着他,称呼一如初见时,说:“许公子,你走不了的。”

“因为你是个有血有肉有心的人,你从天尽头走到脚下的皇宫,看了太多的人世疾苦,那些苦难的源头在何处,你比我更清楚。我的确对你有算计之心不假,可我说你我二人想法相同亦是真,你想为天下人好,我也是。”

湿冷的秋风扑袭在身,许文壶半晌未语,身体一动不动,如若石像。

他启唇,嗓音艰涩低哑,“我有一个条件。”

宋骁:“你说。”

许文壶抬眸看他,目光如炬,咬字很重,“我要丞相起誓,即今日起,无论查案过程中有何意外,你都要保证我身边那位李姑娘的安全,如若她的人身性命被牵连损伤,我许文壶纵然下地狱黄泉,也与丞相势不两立。”

宋骁的眼神定住,似被眼前青年流露的狠意所惊,许久过后方才点头,“好,本相答应你。”

许文壶轻舒一口气息,全身似也在这瞬间被抽干力气,双肩有倾颓之势。他沉声道:“事已至此,还请丞相明言,您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即便要做棋子,也要做一个明白的棋子。

宋骁:“先将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待到后面,你自会知晓。”

许文壶不禁皱眉,“我说过的,这个案子谁查都一样。”可活死人案已经拖不得了。

宋骁摇头,“你这句话说错了。”

许文壶不禁抬头望向他。

宋骁看向廊外雨色,声音缓慢沉重,“这个案子,换个人,谁也查不出来。我朝人才济济,从来都不缺聪明人,缺的,是敢于豁得出去的。”

因为足以豁得出去的事情,就一定会要命。

……

乌云散去,雨彻底停下。

许文壶浑浑噩噩地出了外殿,头脑眩晕,一时不知今夕何年,直到看见李桃花的背影,不安的心情才些许缓解,魂魄终于归位。

李桃花不知从哪弄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正在打瞌睡,听到脚步声,她瞬间便清醒过来,转头看见许文壶,两眼顿时放光,弹起来便围上去道:“你终于出来了!怎么样?那个死人是什么身份?我瞧着身上的衣服和宫女穿的差不多,不会是哪个失足坠水的宫女吧?”

许文壶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目光柔和而温润,轻声地说:“仵作验过了,那是具身着女装的男尸。”

李桃花:“啊?”

每个字她都能懂,怎么组在一起她就听不懂了?

许文壶顺手将她贴在脸颊的碎发理到耳后,道:“而且死了有十年往上了,若细查起来,恐怕不是三两日便能破的。”

李桃花不由蹙眉,伸了个懒腰抱怨道:“真麻烦,我就说你不该进宫的,现在可好,出都出不去了……”

许文壶静静听着她的絮叨声,紧绷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疲惫犹如大山倾压。

李桃花转头,正要询问他今晚在哪睡觉,便感觉身上一沉,鼻息之间满是清爽的皂角香——许文壶倒在了她身上。

又或者说,许文壶他,把她抱住了。

“许……”李桃花舌头打结,头脑里面冒起柔软的泡,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桃花,我好累。”

许文壶脸埋在她的颈间,声音哽咽,带着微微的鼻音,咬字软而无力,“就一会儿,就一会儿。”

像祈求,也像撒娇。

李桃花哪里还能推得开他。

风过无声,万籁俱寂,天地间静得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李桃花仰着脖子坚持了许久,感觉脖子都要断了,可感受到颈间轻柔的呼吸,抬起来的手又默默放了下去。

她在心中叹口气,打算再撑上一时半会。

可当她抬起眼睛,她的眼底倏然便充满光彩,迫不及待道:“许文壶!许文壶你快看!”

许文壶不情不愿地抬起头,随李桃花的目光看去。

只见雨后的夜空澄净剔透,万里无星,一轮皎洁圆月悬挂其中,投下清辉万丈,如雪似霜。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可算出月亮了,”李桃花眼都舍不得眨,满口赞叹,“好漂亮的月亮,又亮又圆,夜间都不用点灯了。你说,要是月亮每天都像八月十五这么好看,那该有多好?”

许文壶看着月亮,余光里却满是她秀美的侧脸,喃喃道:“是啊,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一起看月亮,那该有多好。

若是每天都能和你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清辉流动,雨后的清冷寒气与不能言说的心事融合,也变得苦涩。

月亮不是白银,看久了也会腻。李桃花收回目光,发现许文壶一直在看自己,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呆子?你想什么呢?”

许文壶恍然回神,慌忙避开视线,垂眸时,眼底的落寞明显。

他撑出一副寻常口吻,随意提起似的,“桃花,你觉得崔颜光这个人怎么样。”

第122章 归位

“崔颜光?”

李桃花的头脑懵了懵, 全然把那号人物忘干净了。仔细回忆过后,她才恍然大悟道:“就是白天那个讨厌鬼?”

哪怕那个讨厌鬼似乎还是她那个传说中的未婚夫婿。

许文壶点头,神情里的黯然隐没在昏暗的夜色里。

李桃花沉吟着, 回忆起崔颜光的样子,实话实说道:“皮相生得还不错,称得上一句人模狗样。”

许文壶的心悬了起来。

“但性情着实不好, 不对, 简直是可恶至极!”

许文壶的心放了下去。

他松开手掌,想让掌心的汗散去, 抬头再看月光,便感觉清辉迷蒙, 如隔薄雾。正如此刻他自己的内心——他也不懂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分明开口时是下了万般决心的,可当听到桃花对崔颜光不错的评价,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揪心。

他何时变成如此心口不一的小人了?

许文壶忙着反思自己, 惦记桃花, 还要额外分出三分精力,暗搓搓地去揣摩崔颜光的长相,内心足以撑起一台戏。

他不曾察觉时, 李桃花逼近了他。

“许文壶。”

月光下, 李桃花盯紧了他低垂的眼睫, 意味深长道:“好好的,你突然问我这个干什么?”

许文壶蓦然抬眼, 正与那充满探究的杏眸对视上。

他闭紧喉头, 薄唇紧抿, 僵僵地看着李桃花。

他能说什么?

总不能说:我担心我自己哪天不小心就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无依无靠,崔氏好歹世家大族, 若为崔氏妇,定能得一生庇护,衣食无忧。嫁给崔颜光,兴许不是个太坏的选择。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桃花看着他的表情,杏眸微眯,“犹犹豫豫的,肯定没憋什么好屁,实话实说,你到底想干嘛?”

许文壶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松口,步伐后退。

他退一步,李桃花就往前走两步,两个人的距离很快便近到咫尺,衣袖碰撞摩擦。

李桃花仰着脸,神情倔强,不达目的不罢休似的。

淡淡清辉萦绕在二人之间,随着鼻尖的贴近,随呼吸勾缠。

许文壶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终于无力招架,嗓音低而艰涩,“桃花,我……”

“许大人!消息查出来了!”

宫人一声疾呼如若平地惊雷,两个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许文壶贴着墙根钻出李桃花的魔爪,一路小跑到宫人面前。

宫人继续道:“您方才下令调查十年前有无失踪宫人,眼下已有眉目了。”

“十二年前,确实有个小宫女凭空失踪了,谁都不知道她去了何处,至今下落不明。”

许文壶本满怀希冀,闻言犹如冷水袭身,语气都无力了许多,回答道:“尸体乃是男尸,失踪宫女与之无法匹配。可还有其他失踪之人?”

“没了,当年宫中戒律森严,即便最是下等的宫人,也有记名留档,若是失踪,定有记载。”

许文壶沉默一二,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这时,许文壶顺口一提:“对了,那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宫女名唤梅依云,失踪时进宫仅半年。”

许文壶点头,不再询问。

李桃花见许文壶的眉头微微拧紧,不由问道:“这案子很难办吗?”

许文壶摇头,“应是称不上难的,只是,确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顺利。”

还有宋骁对他说的那番话,什么叫“先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待到后面,你自会知晓。”

他应该知道什么。

难道……这案子和杨善有关?

李桃花略带了安慰的口吻,“好了,少垂头丧气的,我刚刚都听到了,虽然性别对不上,但好歹也得出个名字来了,不如你就顺着梅依云找,管它后面如何,别人看在眼里,总归你没有闲着,即便想挑你的错,也挑不出来。”

许文壶犹豫:“失踪者为宫女,尸体却是男尸,若循此线索寻找,终究荒唐了些。”

“哪里荒唐了?”李桃花睁圆了眼眸道,“谁说宫女就一定是女的了?我还穿着男人的衣服呢,我就一定是男的吗?”

许文壶怔愣一下,目光落在李桃花的衣物上,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双眸陡然焕发起光彩来,扬声便又叫宫人。

“去将梅依云的档册取来,我即可要看,快!”

下完吩咐,他忽然直直望着李桃花,眼眸明亮晶莹,里面复杂的情意呼之欲出。

“桃花我……我若没有你,定是到死也反应不过来这些的。”许文壶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意。

李桃花骄傲起来,扬起下巴道:“也就是我不识字罢了,否则啊,十个状元我也不在话下。”

许文壶凝视着她,双唇翕动之后,终究闭紧。

其实,他想说的是:桃花,我不能没有你。

*

“梅什么?梅什么云?”

中秋一过,天气骤冷。长江边上的寒风卷席水汽,扑在身上,像有针在刺。

李桃花怕许文壶被风吹倒,挡在许文壶身前,凑近渔夫的耳朵吼:“梅依云啊!”

风太大,老渔夫支着耳朵喊:“梅依什么?”

李桃花急得冲老头又吼了三遍,好悬没把老头的耳朵给震聋。

“听到了听到了,梅依云是吧?”老渔夫总算把名字听全。

李桃花点头如捣蒜,“没错,就是梅依云,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老头摆摆手,“我只知道梅干菜,不知道什么梅依云。”

李桃花顿时泄气。

她转身,想对许文壶一通抱怨,双肩却蓦然一沉,周身都变得温暖。

许文壶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披在了她的身上。

“风太大了,”许文壶给她系着脖颈下的衣带,手指简单穿梭,便成了个美观的蝴蝶扣,他抬眸,看着她道,“回到村子里再说。”

大风呼啸,李桃花却感觉周遭静止,眼里只有许文壶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眸。

“桃花?”

见她半晌没说话,许文壶只当她冻傻了,语气都变得急切。

李桃花回过神,克制住慌乱的心跳,拔腿便往村子里跑,“冻死了,赶紧走吧!”

……

风波村位于宿豫城的长江沿岸,地势偏僻,村里只二十余户人家,说个话的工夫都能从村头走到村尾。

李桃花和许文壶沿着村里小路行走,边走边打听,就差把路过的狗都拦下来问一遍。

有好心的村民见他俩受不住冷风,便请到家里吃茶。

许文壶自然回绝,耐不住村民再三邀请,便半推半就随之前往家中。

李桃花默默打量那村民贼眉鼠眼的样子,眉梢略微挑起,抿了抿唇,没说话。

等到二人进屋坐下,村民眉开眼笑地捧来热茶,李桃花接过茶碗看了一眼,突然将茶碗照地一摔,从背后抽出新买的杀猪刀,大步一迈,刀架村民脖子上道:“你这茶水又浓又稠还一股子苦味,傻子都能看出来里面放了蒙汗药,说,你是谁派来的,不然姑奶奶要了你的命!”

村民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便噗通跪地,痛哭流涕道:“俺错咧!俺不敢了!俺就是看恁两个年纪轻轻,穿得都不孬,想着应该能有点油水可捞,这才起了坏心,谁知道……”谁知道这杏眼桃腮的小姑娘竟还是朵食人花。

“俺错咧!俺真的错咧!”

李桃花将刀刃又往下压了压,怒不可遏道:“这种废话,你还是留着到衙门里哭嚎吧!”

她抓住村民后脖领,一把提了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门外拖。

“等等!俺知道你们在打听什么!梅依云是吧!俺知道!”

李桃花的手顿时便松了。

那村民本在挣扎,乍一解脱,扑地上便摔了个趔趄。

许文壶走上前,眉头轻拧,确认道:“你刚刚说,你知道梅依云?”

*

“就是这儿了,这里就是梅依云她家。”

江水滔滔中,许文壶抬眼,只见几根木桩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草屋,上面的茅草早已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只剩屋脊形销骨立。

至于屋门口,更是杂草丛生,无一块下脚之处。

李桃花不悦道:“你耍我们俩呢?这屋子少说也得荒废个八九年了,哪里像能住人的样子。”

“俺要是扯谎立马天打五雷轰!这真就是梅依云她继爹家,自从她娘带她改嫁到风波村,从五岁到十一岁,她一直都住在这儿,一直到她继爹和她娘都死干净了,她才不见了。”

“不见了?”李桃花下意识来了句,“她不是进宫当宫女了吗?”

那村民一副目瞪口呆状,显然是刚知道这个消息,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啊,那小妮儿恁些年也没回来过,原来是进宫里享福了。”

许文壶想到梅依云是天佑二十四年入宫,加上村民所说的年龄,便推断出,梅依云应该是十二岁入的宫,而非档册上所记的十四岁。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出自偏僻乡野,且父母双亡,是怎么入的大内宫闱?

许文壶忽然感到蹊跷,抬眸望向村民,继续道:“她父母是如何双亡的?”

“他爹是下江捕鱼淹死了,至于她娘……”

村民的目光忽然闪躲起来,避开不去与许文壶对视,心虚不已的模样。

第123章 归位

“说啊, 梅依云她娘是怎么死的。”李桃花没许文壶的好脾气,两句话问不出就要上杀猪刀。

村民吓得浑身汗毛直打架,却还是支支吾吾不愿说话。

李桃花怒极生笑, 威胁道:“好好,还不说是吧?你要是再不说,立刻跟我去见官!”

村民双膝一软再度跪下, 战战兢兢道:“我说, 我说还不行吗,梅依云她娘是……是得了杨梅疮死的。”

许文壶听入耳中, 好奇道:“杨梅疮是何病症?”

李桃花在市井混迹多年,什么龌龊事情没听说过, 便对许文壶小声道:“就是花柳病。”

说完,她意识到这书呆子兴许连花柳病是什么都不知道,便又补充:“就是脏病, 一般都是男人传染给女人。”

许文壶愣了下子, 脸上旋即浮现一丝不自然的燥红,沉声质问村民:“梅依云她娘得的杨梅疮死的,你心虚什么?为何不敢与我对视?”

村民的表情更加闪躲, 结结巴巴不肯往下说。

许文壶将面孔一板, 拿出当初审犯人的架势, 肃声厉斥:“这其中究竟还有多少隐情,立刻从实招来!”

村民双肩一抖, 放声哀嚎:“招招招, 俺都招!求二位千万不要把俺送官, 俺还有家要养啊!”

*

风波村往北三十里有个连水镇,镇子与城区接壤,算得上繁荣, 与风波村相比,算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天色渐晚,秋风萧瑟,李桃花与许文壶走在前往连水镇的路上,各自心情沉重,一字不发。

直到夕阳西下,远远望去,镇子的轮廓已在眼前,李桃花方道:“当年梅依云她娘,就是带着她从那个镇子里出来,嫁到了风波村吗。”

许文壶随她望去,眼底亦复杂难言。

村民的话再度响起在他脑海中——

“那女人在镇子里坏了名声,又带着个孩子,没几个愿意娶她。好不容易找到个愿意收留她娘俩的,凑合着过了三年,男人又淹死了。她原先是在大户人家里面当丫鬟的,又不会水,不会捕鱼,就会个洗衣做饭。她为了填饱肚子,就成了村里的暗门子,想和她睡一觉,都不必掏钱,有时候就是两口米,半斤面,一两猪肉……”

抵达镇上时,天色已晚,路两边的摊贩早早收摊,只有一个卖羊肉面的摊位还熬着口大锅,锅里冒着腾腾热气,肉香四溢。

李桃花吃了整大碗的羊肉面,浑身暖洋洋的,原本有些发白的脸色也红润过来,说话的声音都添了力气,“摊主,你知道周家住哪吗?”

“俺这镇上姓周的多了,姑娘说的哪一个?”

“最有钱的那个。”

“那就顺着这条路往前走,门头最大,台阶最高的那家就是了。”

李桃花咧嘴一笑,将碗高举:“多谢,麻烦再来一碗。”

隔着大锅里飘来的缭绕白雾,许文壶看着李桃花的笑容,那颗因秋日凉意而僵冷的心,不觉便暖了许多。

第二碗羊肉面下肚,李桃花吃得肚子紧绷,仰天叹出一口舒适的长气,对许文壶道:“走。”

许文壶看着她红润的脸颊,亮晶晶的眼眸,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何处去,听到问话,只知道点头。

两个人摊主说的方向走,不久便到了周家。

许文壶为方便行事,敲开门便亮明了身份,倒把门房吓得如临大敌,还没向主子回禀,便将他们两个迎进了门,引到花厅供着。

过了约有半盏茶的工夫,周老爷便已赶来,听到他俩提起“梅依云”一名,只觉得耳生,加之常年在外奔走经商,对后宅之事一概不知,便将管家婆子唤了来,由她应对盘问。

比起一问三摇头的周老爷,婆子显得从容许多,稍作回忆便已全然想起,对二人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说起来,梅香那丫头还是我带进门的。”

“她和我本是同村的,因父母都去了,家中又没个兄弟姐妹帮衬,便托我在镇上给她找个事做。当时老太爷还没死,太太身边正好缺一个洗脚丫头,我想着她年轻,模样也不差,就把她弄到太太身边了。谁知道她胆子那么大,竟然敢勾引老太爷,还怀了孕。生下来是个小子也就罢了,谁知道,竟是个丫头,老太爷连名字都懒得给取。后来老太爷作古,太太嫌那娘俩碍眼,就把她们都赶出去了。”

“我只知道梅香嫁去了风波村,没两年便死了男人,再后来,自己也死了,至于那小丫头,谁还记得她后来如何,兴许也死了吧。”

婆子的口吻轻飘飘的,不像说一条人命,倒像说片落叶。说完似是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便用帕子揩了揩眼,装出副感慨模样。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离开时,李桃花道:“光靠这些线索,也不能证明那具尸体就是梅依云啊。而且照那老婆子说的,梅依云是因为不是男孩才和她娘被赶出去,那几乎能去除她女扮男装的可能性了,要是个男的,估计早被供起来了。”

李桃花说着话,白眼便已经忍不住翻起来了,许文壶却若有所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到镇子外,秋日的夜空格外幽静,前几日尚且聒噪的虫鸣在此刻不复存在,回响在黑暗中的,只有归巢倦鸟的零星长鸣。

李桃花见路口有辆马车在等,理所应当以为是来接自己和许文壶的,便大步走了过去,“不管了,先回去睡觉再说。”

许文壶瞧着那马车映在夜色中的轮廓,隐约感到不对。

忽然,他眉心蓦然一皱,高声呼唤:“桃花!回来!”

另一边,李桃花已经小跑到马车前,踩着马凳利索踏了上去,顺手便撩开了毡帘——

马车内,烛火幽微,林祥手捧卷椟,眼眸低垂,正在专注品读。

听到声响,他抬头,对李桃花勾起一抹阴森的笑,轻声道:“李姑娘,好久不见啊。”

“林祥?怎么是你?”

对上林祥不怀好意的眼神,李桃花下意识将身体往后撤,不料一脚踩入空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

“救命!”

李桃花做好了将屁股摔成八瓣的准备,闭眼后却感觉身体一轻,后背还紧贴一道有力的心跳。

她睁眼,正看到许文壶的眼睛。

月光下,清澈干净,充满关切的眼睛。

许文壶气喘吁吁,因是疾跑而来,整颗心狂跳不停,活似揣了只即将跳出来的兔子。即便危险解除,他也顾不上撒手,而是紧张地道:“怎么样,可曾伤到?”

李桃花摇了摇头,主动从他怀里出去,手指着车厢,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惊诧,“林祥在里面。”

许文壶扶她站平稳,往前两步,挡在了她的身前。

林祥躬身步出车厢,徐徐下车,对许文壶作揖,斯文有礼地道:“许大人,好巧啊。”

在他身后,陆续现出十数名随从,包围在许文壶与李桃花身边。

许文壶的气息平稳不少,口吻蓦然冰冷:“巧吗,我看不是巧,是蓄谋已久才对。”

林祥皱了皱眉头,一副受伤模样,“许大人这话说的,当真要伤林某一片赤诚之心。”

仿佛前两日在大相国寺里威胁许文壶的根本不是他。

许文壶不愿与他废话,拉起李桃花便要动身离开。

林祥冷下声音:“京中人多眼杂,我不便与你说话,来了这里,倒显清净。许文壶,你性情刚直不喜弯绕,我也就有话直说了。”

“能考上榜眼的人,对眼下的朝中局势不会看不明白。自九千岁掌权以来,世家逐步瓦解分离,新贵汹涌四起,若非宋相手握兵权,这大梁朝廷于九千岁而言,早已犹如探囊取物。而今陛下不问政事,不理民生,私下还偏好男风,不近女色,皇室子嗣枯竭,后宫毫无所出,此乃王朝易主之征兆啊。”

许文壶猛然顿住脚步,转头狠狠瞪向林祥。

林祥笑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我同为儒生,最懂十年寒窗的苦楚,老天生我们一场,与其为人鱼肉,不如争做刀俎。”

“许兄,九千岁少有对谁青眼相待之时,机不可失啊。”

许文壶回过脸不再给他眼色,极力压制住体内汹涌的愤怒,咬牙切齿道:“夜黑风大,林大人说话声小,在下听不到。”

林祥干脆加快步伐绕到他面前,不死心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你如果有那份心,早在天尽头时便接受了王大海的示好,何必等到今日?”

“可是许文壶,王大海所能给你的,连九千岁一根汗毛都不如,你真的,一点都不动心吗?”

许文壶握紧李桃花的腕子,步伐决绝。

“许文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林祥咆哮。

夜色下,林祥体面尽失,恶鬼般张牙舞爪道:“你摆出这副清高给谁看!你以为宋相就是什么好人吗?我告诉你,昔日主考判官之一的薛斌乃是他的门生,正是宋相授意,薛斌才压了你的名次。你考中的根本不是榜眼,而是状元!”

第124章 归位

秋风呼啸, 倦鸟惊啼。

许文壶的步伐僵滞一瞬,脚步旋即落下,正常前行, 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李桃花撒开他的手,转身一脸震惊地朝向林祥,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许文壶本来是状元?”

林祥大笑出声, 看着许文壶沉默的背影, 讥讽道:“想不到吧,连我都没能想到, 三元及第者居然是这样一个不知变通,不识好歹的呆子。更让我想不到的, 是历来被所谓朝中清流推崇的丞相大人,居然会暗箱操作,把原本能当状元的人压为榜眼, 还任由吏部将其发配到天尽头那种鬼地方等死。”

李桃花不自觉间便已瞪大了眼睛, 磕磕绊绊道:“你说什么,你说,你说是……”

林祥瞥她一眼, 目光落到许文壶身上, 喟叹一声:“早在天尽头的时候, 我便以为,凭你我的才能, 若不是敌人, 兴许还能成为朋友。现在看, 是我想得太多了。许大人,林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林祥转身回到马车上, 只听车夫一声呵斥,马儿扬声嘶鸣,启程上路。

李桃花木头似的原地愣了许久,直到马蹄声都远了,才一个猛子回过神,大喊一声“王八蛋宋骁!”拔腿便跑。

许文壶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着急道:“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怒道:“我要去找宋骁问个清楚,问他林祥口中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当初他到底有没有害过你!”

许文壶攥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却在此刻显得强势许多,字句有力道:“就算是真的又能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何必再惹麻烦。”

所有麻烦自有他扛,他只要桃花好好的。

李桃花扬手便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一副见鬼的语气,“许文壶,你是被风吹傻了吗?他宋骁可是把你科考的名次给压低了,我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科考对你们读书人来说有多重要,你心里就一点怨气都没有?你本来是能当状元的!我就不信了,那什么劳什子吏部,敢把状元丢去天尽头受罪。”

说到此处,李桃花恍然大悟,“对啊,说不定你能到天尽头也是他在里头搞鬼呢,不行!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

盛怒的李桃花活似脱缰野马,力气之大,许文壶根本摁不住。

他急了,张开双臂环抱住她,无奈至极道:“即便搞鬼又能如何,木已成舟,你我都该看开才是。”

“什么粥不粥汤不汤的!姓许的你是鬼迷心窍了吗!如果不是他宋骁,你至于去天尽头受苦受罪?至于好几次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可我如果不去天尽头,此生不就遇不到你了!”

许文壶将埋藏心中许久的肺腑之言吼出,霎时间,全身滚烫,心头狂跳不止,仿佛一口烈酒入喉,血液都在微微颤栗。

秋风吹在二人身上,飞扬的发丝勾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李桃花呆呆看着许文壶的脸,因皱眉而显得锋利的眉峰,感受着他因激动而急促升温的吐息。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炽热的模样,从未。

李桃花抬起手,探向许文壶脸颊——然后重重一落!

“啪”一声清亮脆响,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下。

许文壶被打懵了,眼神都瞬间变得清澈。

“许文壶,你是疯了吗?”李桃花的声音怯怯的,显然有点怕他现在的样子。

她双目茫然,上下打量着他,喃喃道:“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怪吓人的,难不成是病了。”说着,连忙将手贴上他的额头,看是热是凉。

许文壶避开李桃花的手,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顿时脸颊滚热,无地自容。他转过身,平息下来心情,而后回过脸,用一如往常温和的语气,对李桃花道:“没什么,是我今日太累了,走吧桃花,咱们该回去了。”

李桃花还懵着,下意识点过头,随之便迈出脚步。

脚步迈到一半,她又转回身子,将自己的手递给许文壶。

“夜黑风高的,你抓紧我,别迷路了。”

许是忙碌一天累坏了,李桃花此刻的声音格外柔软,听入耳中,像羽毛拂过心梢。

许文壶刚平静的心又止不住地悸动,他看着李桃花小巧纤细的手,伸出手去,同过去一样,只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做过几百次的动作,本该平淡才是,却因为秋夜寒冷,二人肌肤相贴的瞬间,各自感到一股暖流游走全身,心跳不由加快。

……

回到大相国寺,已是次日的晌午时分。

李桃花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分明想倒头就睡,又害怕许文壶不要命继续查案,便先监督着他上榻休息,自己才睡。

二人的床铺仅有一扇白纱屏风遮挡,李桃花睡了整整一天,睁眼已是落日时分。隔着屏风,她能看到对面床上的被子还在隆起,便认定许文壶还睡着。

她松了口气,慢悠悠地起床,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然后打着哈欠绕过屏风,“别睡了许文壶,先起来吃点东西,不然就要饿昏了。”

话音落下,半天没有回应。

李桃花只当人没醒,便扬高了声音,“醒醒呆子!起来喝胡辣汤了!牛肉包子吃不吃啊!”

还是没声。

李桃花意识到不对,凝神盯着隆起的被子,就这么看了片刻,突然伸出手,把被子一把揭开。

躺在被子下面的,赫然是只枕头。

看着枕头,李桃花的脑子里直接出现许文壶是如何等她睡着后爬起来,如何把枕头藏被子里代替自己,又是如何鬼鬼祟祟溜出了房门。

李桃花气得困神全飞了,咬牙切齿道:“许!文!壶!你个王八蛋!”

*

“阿嚏——”

许文壶揉了揉鼻子,抬头看了看天,不由低语:“看来真的该添衣了,也不知桃花睡醒是否会被冷到。”

中秋佳节一过,翰林学子尽数归位,藏文馆外人来人往,只是稍微没有留意,许文壶便被撞个趔趄,怀中古籍摔落一地。

他心疼不已,连忙躬身去捡,过程中,忽然多出了一双白皙年轻的手帮忙捡拾。许文壶抬眼看去,正看到崔颜光的脸。

“许兄好生勤勉,既领了重要差事,大可事急从权,专心查案,何必再来翰林院上值。”崔颜光笑道。

许文壶将古籍摞好,吹干净上面的浮尘,“在其位谋其政,我身为侍读,自然要尽到侍读的本份,闲暇时待在翰林院,以备陛下随时召见。”

崔颜光帮他将古籍全部捡完,起身时递给他道:“看来,案子尚且没有进展。”

许文壶接过,并未反驳,只道:“尸体遇害时的年份太过久远,想查出真相,非朝夕之易事。”

崔颜光点头附和。

二人自此无话,各怀心事地走着。

许文壶察觉出气氛中的僵持,虽无话可说,终究主动张口,不料张口瞬间,崔颜光也跟着张口。

“崔兄……”

“……许兄。”

短暂拉扯过后,崔颜光道:“许兄但说无妨。”

许文壶便没再推辞,“崔兄可知道,昔年与我同榜的一甲榜首,乃是何人。”

崔颜光怔了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回过神来笑道:“我说许兄,你一个榜眼,好歹也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头顶压着那么大一个名字,你竟从来不知道?”

许文壶摇了摇头。

崔颜光:“……”

崔颜光:“也罢,那我就告诉你好了。”

许文壶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样子,崔颜光便也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低下声音道:“那人名叫孔怀真,自高中状元,便由户部分配,到了御史台任职,如今也算小有实权,称得上前途无量了。”

“孔怀真,”许文壶端详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清明乍现,道,“他和开封知府孔嗣昌可有关联?”

“关联可不小,”崔颜光冷哧,“孔嗣昌,正是他的亲爷爷。”

许文壶一愣,眼神里有丝异色闪过。

崔颜光看他:“许兄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没什么,一时好奇心起,”许文壶随便搪塞回去,将话转移,“对了,不知崔兄方才想说什么?”

崔颜光的神色顿时变得赧然不自然起来,看天看地看被风卷起的叶子,“那个……就是那个……”

许文壶看着他这副扭扭捏捏的死样子,眼波陡然便沉了下去,“你不会是想问我关于桃花的事情吧?”

崔颜光赶紧去搓胳膊,“哎呀真是受不了了,一个大男人居然给自己取名叫桃花,他爹娘是怎么想的,难道就不嫌害臊吗?”

许文壶不想听他絮叨,低头兀自看起了古籍。

崔颜光继续道:“我反正是想好了,我崔颜光这辈子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娶一个男人的,就算我同意,我家里也绝对不会同意。所以也不必管我那糊涂爷爷当年乱点的鸳鸯谱了,不行就是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他转身面对许文壶,郑重其事地躬上一礼,“那就劳烦许兄将我方才所言原话带回,至于那块玉牌,便当是我崔氏送他的赔罪之礼了。”

第125章 归位

许文壶定定站着, 半晌无话。

夕阳的日头格外灼目,金黄绚烂,光彩耀眼。

许文壶抬眸迎着光线, 容颜更显清减,平静的眼底暗有浪涛汹涌。

他道:“崔兄,你是否将自己看作男人。”

崔颜光被他这话问得一愣, 张口反驳:“什么叫看作男人, 我本来就是男人。”

许文壶收回目光,转而看着崔颜光的脸, 目光平静,语气里却俱是冷意, “崔兄若还是个男人,便由自己亲自去解除这桩婚约,何须假手于他人, 既看低了对方, 也损自己体面。”

言罢,他对崔颜光作揖,“我还有事在身, 须得先行告退, 崔兄自便。”

崔颜光呆呆看着许文壶离开的背影, 喃喃自语道:“这话说的,是男人就得亲自找上门, 那李桃花还是个男人呢, 怎么就不能让他来找我退婚?”

除非对方根本就没有退婚的打算?

崔颜光想象了一下两个男人在一起出双入对的场面,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取下酒葫芦连灌几口暖身体。

*

下值时已近戌时,暮色四合, 日落西山。

待许文壶出翰林院,天已黑透,就在他思索该给李桃花买什么吃食回去时,他一眼便看到了街对面,正气鼓鼓瞪着他的李桃花。

李桃花看见了他,不骂他也不嚷他,只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桃花!”

许文壶慌了,连忙去追。

“今天晌午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趁你睡着后偷偷来上值,桃花我错了,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好不好?”许文壶磕磕绊绊地说。

李桃花步子迈得大,根本不给许文壶解释的机会。

二人一前一后,路过卖玩意儿的小摊子。许文壶病急乱投医,拿起逗三岁孩子的拨浪鼓,“桃花你喜不喜欢这个,我买给你啊。”

李桃花自顾自走着,连记眼神都不给他。”

许文壶放下拨浪鼓,改抓起一串糖葫芦,“桃花,糖葫芦你吃不吃,你看这山楂又大又圆,肯定好吃。”

李桃花还是不看他,目不斜视地走着自己的路。

走着走着,她发现身后没有动静了。

李桃花逐渐停下脚步,转头朝四周看去,发现许文壶竟然不见了。

这呆子不会跟丢了吧?又或者,被谁给绑走了?

她心里觉得不妙,正要抬腿找人,肩膀便被拍了一下。

李桃花转过身,只见许文壶戴着猪八戒的面具,对她瓮声瓮气道:“大师兄,俺知道错了,求你饶了俺老猪吧。”

李桃花瞬间笑出声音,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许文壶摘下面具,许是因为跑了这一会儿,双眸明亮泛红,嘴里微微喘息。他目不转睛看着李桃花,分明没说话,神情里却满是急切,迫不及待等着她的原谅。

李桃花笑够了,夺过他手里的猪八戒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道:“看不出来啊,你明明那么瘦,扮上猪八戒还挺像的。”

许文壶气还没喘匀,笨口拙舌道:“兴许……兴许是天赋使然吧,”他抬了眼梢,观察着李桃花,“桃花,你不生我气了,对么?”

李桃花眼睛一瞪,恨恨道:“谁说的,我不光气你,我还讨厌你呢,我讨厌你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讨厌你一忙起来连觉都不睡,讨厌你——”

许文壶听着李桃花的数落,蓦然笑了,带着三分呆气。

李桃花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眨了下眼,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许文壶看着她,眼神认真,口吻轻柔:“桃花,你不讨厌我,你只是太在乎我。”

头脑中仿佛有烟花炸开,李桃花一下子便红了脸,将头转向一边,“你想太多了,我才没有,你……你在胡说八道!”

她把猪八戒面具摔在许文壶身上,转身便跑了。

许文壶忙着给摊主面具钱,一面忙着去追李桃花,恨不得再多长出两条腿两双眼睛。

二人在晚间的人潮中一前一后跑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步伐整齐,并肩而行。

李桃花的怨气还未全然咽下,故意报复许文壶似的,一路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全都扔他身上,让他拿着。

许文壶全身挂满了东西,手里还提着,跟许愿树有得一拼,走两步便上气不接下气。

李桃花听到动静,转脸瞧他,故意挑起眉梢说:“怎么了,不行了?”

许文壶立刻便将累弯的脊背挺直,中气十足地说:“我可以,桃花随便买,多买点。”

李桃花满意地点点头,指着摊位上两颗比脑袋还大的葫芦,“老板这俩我要了,我要带回家锯瓢用。”

许文壶差点昏倒,硬着头皮上前付钱。

买完葫芦,就在李桃花四处张望,看周围还有什么好东西的时候,许文壶忽然攥住了她的手。

李桃花只当他是没力气了,便见好就收,“好好好,不折腾你了,我现在气消了,把东西都给我吧,我来提着。”

人来人往的喧嚣中,许文壶压低了声音:“桃花,有人在跟踪我们。”

李桃花愣了下子,正想回头去瞧,便听许文壶说:“别回头。”

李桃花照做,心中明了,这种时候的确不能打草惊蛇。

她默默反握住许文壶的手,二人心照不宣地加快了步伐,专往人多的地方去。

人头攒动,街灯影斜。

二人的步伐从加快到小跑,身上买的玩意儿地稀里哗啦掉了一路。

许文壶便跟故意留线索似的,没有回头捡过一次,小声对李桃花承诺:“以后我都重新买给你。”

“买个屁啊!小命要紧!”李桃花低声呵斥,跑得更快了,故意往线索的相反方向跑。

二人手牵手穿过无数大街小巷,从人声鼎沸处到幽静无人之地,四周只有明晃晃的月光游动。

李桃花喘着粗气转头去看,见一片漆黑空荡,不由将心放回肚子里,“咱俩应该是把跟踪的人甩掉了,放心吧许文壶,如果有危险,这次一定换我挡在你前面。”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臂上一紧,身体随之转了个圈,待回过神,许文壶便已挡在她的身前。

在他二人的前方,有道人影伫立,黑黢黢的,如同鬼魅。

“三更半夜,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许文壶的声音并不响亮,却格外有力,挺拔的身姿几乎要让人忘了他是个只会读书的弱书生。

李桃花在他身后探出头,朝那身影看去,瞧见对方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头发,她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有些熟悉。

“奇怪,这种神神叨叨的出场方式,似乎在何处见过。”她喃喃自语。

许文壶将她一推,“桃花快走!这里有我!”

李桃花还在琢磨到底眼熟在哪儿,许文壶就已经亮起双拳,大步冲了上去。

“呆子!”

李桃花骂骂咧咧抽出腰后的杀猪刀,一同冲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朝那黑影杀去,拿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待到黑影面前,刚要出手,那黑影张口便道:“俺个娘嘞,恁两个大活人凑不齐一双眼珠子,睁开恁那个瞎眼看清楚俺是谁。”

声音太过熟悉,把许文壶给惊了个趔趄,正面朝前栽在了地上。

李桃花被他绊住脚,跟着栽了下去,结结实实压在了他的身上。

锦毛鼠双臂抱胸,幸灾乐祸地看着面前这俩倒霉蛋,笑道:“别啊,这就急着拜年,我可没提前准备红包。”

“死!老!鼠!”

李桃花跳起来就往他身上扑,杀猪刀抡得虎虎生风,大有把锦毛鼠当场剐了的架势。

“冷静冷静,君子动口不动手,现在动手是小狗。我不就是突然想逗逗你们俩吗?至于这么恨我。”

“你那叫逗?你那叫故弄玄鸡!”

“是故弄玄虚,文盲!”

许文壶在吵闹声中默默爬了起来,见李桃花只顾和锦毛鼠吵闹,便回归文弱的本色,扶着头咳嗽道:“头好晕,我好像要不行了。”

李桃花赶紧回到他的身边,先扶稳了他,又凶巴巴地呵斥锦毛鼠:“你看看!他都被你害成什么样了!”

锦毛鼠对许文壶露出一个“都是男人,装什么装”的笑容,却并未戳破他,拉着腔调敷衍服软,“好好好,算我错了行不行,以后都不这样逗你们俩了。”

“这还差不多!”

跟锦毛鼠对呛完,李桃花焦急地看向许文壶,“呆子,你怎么样?没事吧?”

许文壶装模作样咳嗽了两声,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桃花放心,我没事的。”

话说完,他便面对锦毛鼠,咳嗽停了头也不晕了,正正经经道:“鼠兄忽然从天而降,可是有何要事用到我与桃花?”

锦毛鼠的火气顿时便上来了,骂骂咧咧道:“好意思说呢!之前咱们是怎么约定的?说好了中秋之后汇合,结果等我去许家村找你,你早插翅膀飞了,姓许的你什么意思?你耍我呢?我锦毛鼠堂堂盗圣,在江湖上怎么说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说你怎么能这样——”

眼见锦毛鼠像倒豆子似的叨叨个没完,李桃花忍无可忍,把怀里吃剩下的半块点心塞进了他嘴里,方觉整个世界清静下来。

许文壶听完锦毛鼠的控诉,才想起来先前那一出,懊恼愧疚之余,他恍然醒悟过来,眼神些许复杂,看着锦毛鼠道:“所以鼠兄此行找我,是想问我有关活死人一案的进度?”

第126章 归位

“废话, 不问那个问你什么?”

锦毛鼠两腮被糕点撑得浑圆,呜呜哇哇地说道。

许文壶面露僵色,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李桃花毫不犹豫道:“那你现在来得可不是时候, 许文壶现在查的不是活死人的案子,哪里来的什么进度,不被那些坏人吃进肚就不不错了。”

锦毛鼠听后一激动, 将那糕点囫囵个儿吞进了肚子, 好悬没给自己噎死,捶着胸口冲许文壶咆哮:“你怎么回事?之前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和我一起把活死人案给查出来的, 怎么突然跑去查别的了?”

许文壶没来得及开口,李桃花便道:“那不是情况有变想查也没时间吗!不对……你们俩什么时候说好一起查案的?”

锦毛鼠一愣, 这才想起来,李桃花到现在都不知道许文壶早已经和自己私下摊牌了,更不知道他接近他们, 其实早有预谋。

对上李桃花怀疑的眼神, 锦毛鼠当贼多年第一次有抓现行的感觉,正当他抓耳挠腮头疼该怎么接话的时候,许文壶便已出声, 将他二人过去的结盟的经过都说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看锦毛鼠的眼神从震惊到愤怒, 又到最后的释怀, 叹出一口长气道:“算了算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救过我们的性命, 更何况这一路还共同出生入死, 无论你最开始有什么目的, 现在都是自己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锦毛鼠怔愣一二, 掩面扮啜泣状:“你看看你,突然间搞这么煽情干什么,弄得人家心里酸酸的,怪过意不去的,还有,我——”

李桃花潇洒一摆手,大度道:“什么都不要说了,以前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吧,咱们以后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