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想问你,刚刚那糕点是在哪买的,还怪好吃的。”
李桃花:“……”
怎么就没给他噎死。
许文壶这时道:“鼠兄若不嫌弃,可以等我查完案子,咱们再一起查活死人,也算不负昔日之约。”
锦毛鼠好奇起来,“说了半天案子了,到底什么案子绊你脚步?”
许文壶:“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他将太液池命案讲给了锦毛鼠,锦毛鼠听得直摇头。
“十几年前的尸体,此时若查,多久才能真相大白?莫不是何人做了个局,将你诓骗进去也未曾可知。”
锦毛鼠一语中的。
许文壶心头莫名一跳,仿佛暗中与宋骁的来往皆被锦毛鼠看穿,他将语气放得从容,“鼠兄想多了,案发之时我与桃花都在场,若是刻意组局,天时地利人和,未免占得也太齐全了些。”
锦毛鼠摇头,舒出口气道:“随便你们吧,皇帝老子都发话让你查了,我说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偏你这小子还真有点脑子,我不靠你还不行,便只能照你说的,先等你查完那劳什子,然后再管活死人。”
李桃花听他俩在这你一句我一句,不自觉便打了个哈欠,“你俩合计完了没有啊,我都困了。”
许文壶对锦毛鼠拱手,“那就有劳鼠兄随我们前往大相国寺歇息,余下日后再议。”
锦毛鼠满口答应,等一步迈出,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咳嗽一声反悔道:“那什么,你们俩先回去吧,我不着急。”
面对李桃花和许文壶怀疑的目光,他道:“你俩什么意思,少拿这种看贼的眼光看我,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点要紧事还没干而已,也就忙这一个晚上,明天就去大相国寺同你们汇合。”
李桃花与许文壶默默对视一眼,好心提醒道:“衙门离这儿怪近的。”
“我不是去偷!”
李桃花“啧啧”一声,“我们可没说你偷,别想太多了,盗圣大人。”
锦毛鼠跟被踩中了老鼠尾巴似的,指着她的眼睛嚷嚷:“你是没说啊,可你那眼神里可都写着呢!”
许文壶看不下去他俩吵闹,便又拉起架来,将李桃花劝去睡觉,与锦毛鼠约定汇合时间,费了半晌功夫,双方才就此告别。
临走,李桃花对许文壶小声道:“打赌不?我猜他一个人行动,绝对是去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许文壶举起手,作势便要去拍她的嘴,却又在离唇瓣咫尺之时将手收回,转头瞄了眼锦毛鼠道:“小声些,是嫌还没吵够么?”
李桃花撇了撇嘴,决定不再多话,先回去睡觉要紧。
另一边,锦毛鼠目送二人消失在夜幕之中,待确信二人走远,他将足尖轻点,身姿轻巧地跃上路边房屋,眨眼便不见踪影。
等双足落地,他便已出现在戒备森严的相府之中。
他避开守卫,轻松摸进宋骁的卧房,进门之后,从怀里掏出那块金腰牌,扔烫手山芋似的往桌子上一扔,自言自语道:“宋丞相啊宋丞相,我可把东西给你还回来了,你以后可千万别找我麻烦啊。”
锦毛鼠一通嘀咕完,转身便要开撤。
走到门口,他一脚还没迈出门槛,迎面便出现宋骁的脸。
廊下寂静无声,宋骁一身常服,面色平静,左右无一名侍从,自身的气势却是不减分毫,眼眸清亮而有神,定定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锦毛鼠僵站在原地,硬生生被盯出了一身冷汗,吞了两次口水,强行牵动嘴角,笑嘻嘻道:“这不是萧老哥吗,好久不见啊,你也来这办事儿?”
宋骁眼中浮现笑意,字正腔圆道:“本相等你很久了,白玉山。”
锦毛鼠听到“白玉山”仨字,瞳仁都在一瞬之中放大许多,同时间,毫不犹豫,转身奔向窗口,跳窗而逃。
“东西我给你放桌子上了,萧老哥!后会无期啊!
锦毛鼠乘风而起,笑得猖狂。
清风皓月下,他眼见守卫从四方涌来,内心得意油然而生,心道:就用这几个歪瓜裂枣,居然妄想将我堂堂盗圣拿下,真是吃人说——
“扑通”一声闷响,锦毛鼠得意到一半,重重摔到了地上。
“嘶……什么玩意,胆敢拦我去路?”
他艰难地转动脖子,仰头一看,只见头顶夜空如洗,空无一物。可若细瞧,便能瞧见屋宇上空布来层细密的大网,网丝呈透明之色,纤若蚕丝,又生有弹性,可将所受之力全部归还回去。
锦毛鼠虽不知这是何物,却也知今晚是要吃瘪了,内心长叹一声,自己坐了起来,乖乖束手就擒。
须臾之间,守卫赶来,一人一条膀子把他提起来,押到宋骁身边。
锦毛鼠一路笑着,浑不吝的死德行,嘴里扬声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应该的,应该的。”
待到宋骁面前,锦毛鼠将遮眼的碎发一吹,笑对宋骁,张口一嘴开封腔:“萧老兄,么想到啊么想到,咱俩恁快就又见面了。”
宋骁看着他,目不转睛,仿佛透过锦毛鼠的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忽然,他道:“白玉山,本相问你,你可知你生母姓甚名谁。”
锦毛鼠的眼神陡然锐利,直勾勾瞪着宋骁,沉声道:“你把我娘怎么了?”
宋骁将他打量一遍,像是重新认识了他,道:“你放心,你娘现在很安全,本相即便再卑劣,不至于将手伸到妇孺身上。”
锦毛鼠声音发狠:“那你为什么问我这个?你设计困住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宋骁并未理会他的质问,面不改色道:“本相问你什么,你便只管答,只要实话实说,保你平安无事。”
锦毛鼠看宋骁的眼神从充满敌意到茫然不解,回忆起他方才问他的问题,锦毛鼠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神色,大大方方地说:“我不知道我娘叫什么,只知道她姓赵,在我从小到大,别人都叫她李赵氏。”
宋骁随即道:“本相问的是你的生母,不是养母。”
锦毛鼠眉梢一挑,面上不悦尽显,开口直呼其名:“宋骁,你调查我?”
宋骁并未理会他的失礼,只是看他着他道:“说。”
“我凭什么告诉你?”锦毛鼠失去耐心,看宋骁的眼神都带着刺。
“白英。”
宋骁冷不丁吐出这两个字,望着锦毛鼠不羁的眉目,“你娘是叫这个名字,对吗?”
锦毛鼠未语,眼中杀意丛生。
宋骁:“如果我告诉你,白英不是你的亲娘,你信吗?”
锦毛鼠忍无可忍,干脆破口大骂:“老小子在这放什么屁,她不是我亲娘还有谁是?你是吗?你设计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二人对视,剑拔弩张。
宋骁忽然沉下声音,“我把你困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生母是谁。”
“那你说啊,她是谁!”
宋骁看着锦毛鼠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的生母和我一样,都流着萧家的血。”
夜空响起一声闷雷,震耳欲聋。
锦毛鼠瞠目结舌地看着宋骁,眨眼的动作都忘了似的。
漫长的安静中,他双唇翕动,冷不丁道:“有病。”
说完话,锦毛鼠一反束手就擒的姿态,两手一挣轻松便挣脱束缚,轻轻跃起,踩在守卫肩头飞上半空,将那大网徒手撕出一个窟窿,再往上腾空,飞鸟似的落在屋脊上。全程不过眨眼瞬息。
宋骁终于流露急色,他冲着屋脊上的身影大喊:“白玉山!你不是傻子!不会听不懂本相的意思,你难道就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吗!你真的甘心永远当个毛贼吗!”
锦毛鼠长叹口气,语气里是玩够了的淡淡疲倦,颇为无奈道:“大哥,我好歹一个盗圣,别毛贼毛贼的叫,多没礼貌。还有啊,我一点都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亲娘是个寡妇,在我七岁那年就死了,少在我跟前乱认亲,咱俩不熟。”
宋骁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却只极为克制地说了一句:“你会回来找我的。”
锦毛鼠:“有病。”
他撇了撇嘴,转身一跃,踏风离去。
第127章 归位
“这破雨得下到什么时候?”
李桃花站在伞下, 望着伞外连绵不断的雨丝,抱怨道:“刚停没两天,又下,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冬天是想把人冻死吗。”
领路的小太监这时出声,道:“回禀许大人, 地方到了。”
许文壶将伞留给李桃花, 随太监步入低矮的房舍之中。
李桃花站在门外,打量着这被称之为“掖庭”的地方, 只觉得和皇宫里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果然天底下可怜人都一样, 给皇帝老子当奴做婢,也不见得就能得几分体面。
她在心里叹息完,走到檐下收起伞, 随许文壶步入其中。
只见长窄的一间屋子, 四面无窗,阴暗湿冷,直溜的一条大通铺, 上面堆着杂乱的被子, 空气里满是难闻的气味。
小太监领着许文壶到了最里面的一个铺位, 道:“便是此处了,当年梅依云初到掖庭, 睡的便是这里, 素日里做些洗衣洒扫的杂活。”
许文壶看着那凌乱简陋的被褥, 想象着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如何在这上面度过无数个日夜。
“靠墙的地方冬天最冷了。”李桃花道,“她在这里,一定受到了很多人的欺负。”
许文壶将李桃花的话听入耳中, 问小太监:“梅依云当年在掖庭做事,身边可有同期的宫人?”
小太监挠着腮帮子,“这些奴就不知道了,奴资历浅,这些十多年前的事儿,还得问些旁个才能清楚。”
许文壶便也没为难小太监,命他先行退下,自己和李桃花留下寻找线索。
一直到了天黑,陆续有宫女回来歇息,看到这俩不速之客,无不感到惊恐。
李桃花忙说:“你们别害怕,我们是奉旨前来查案的,只是想问你们点消息,问完了就走。”
许文壶一心只有正事,却又忍不住对李桃花失神,悄声对她说:“桃花,你如今说话愈发有派头了,倒像个正经胥吏。”
李桃花得意起来,“那是,天天跟你混在一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吗,这些场面话我还不是顺手胡来。”
“拈来。”
“哎呀别在意这么多细节。”
二人短暂闲扯结束,便开始向宫女打听梅依云的名字。
年轻的小宫女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唯有一名年长的宫女,在听到名字后有所怔愣。
许文壶注意到那宫女的表情,便将其余宫女支退,单独留她问话。
可宫女闪烁其词,支支吾吾不愿正面回答,就好像怀揣着什么心事一样。
许文壶见此情形,问得更加迫切了些,然而他越是问,宫女便越是不答,二人僵持不下。
李桃花等烦了,将许文壶往身后一拉,对宫女道:“我家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如果再不从实招来,耽误了我家大人查案子,我们可就要把你关进牢里,天天用羽毛挠你脚心了。”
可能是李桃花的样子略显凶狠,那宫女吓得扑通跪下,战战兢兢道:“不是奴婢不想说,是奴婢不敢说啊,万一大人是来给那丫头片子出气的,那奴婢……”
李桃花拧紧了眉头,“怕我们是来给她出气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当年都对她做过什么?”
宫女慌张起来,连连摇头,“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无非就是看她年纪小好欺负,便在浣衣时把衣服都扔给她洗,吃饭时不给她留,夜里把她的被子收走……但是不止我一个啊,大家都那么干!”
“为什么那样对她,她得罪你们了?”
“这……”
许文壶走到李桃花身旁,并未顺着话询问,而是直奔正题,沉下声道:“当年梅依云的失踪,与你们可有关系?”
“没有!奴婢对天发誓!如若撒谎,今生不得好死!”宫女一副即将吓哭的样子。
许文壶审视着宫女的表情,接着问:“她突然失踪时,你们为此作何感想?”
宫女道:“我们都只当她是逃出宫去了,心想她胆子可真够大的,毕竟宫人出逃是死罪,还要连累家人,她年纪小,本事倒大的很。”
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狐疑,李桃花道:“那她在这里,就没有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宫女回忆半晌,犹豫着道:“朋友……倒是有一个。”
“是太监还是宫女,叫什么名字?”
话音落下,那宫女不知想到了什么,竟面露惊恐,浑身都发起抖来,将头往地上重重一磕,哆哆嗦嗦道:“奴婢不敢说。”
李桃花又烦躁起来,分明一个人都没带,却还朝门外大喊:“来人!把她给我带走关起来!”
“奴婢说!奴婢说!”
*
太极殿内,香雾弥漫,纱幔缱绻。
软若蝉翼的茜纱帐后,一群涂脂抹粉的少年围绕着年轻的帝王,媚声不断。
“陛下,奴在这里,来抓奴啊。”
“还有这边呢陛下,奴在这。”
“哎呀,陛下好坏,一把就将奴抓住了呢。”
小皇帝眼蒙红绫,脸颊唇周俱是鲜红凌乱的口脂,身上龙袍凌乱,头发散落。
他张着两条手臂四处乱抓,嘴里笑骂不停,道:“都滚开,朕才不要你们,朕只要朕的大总管!杨善呢!杨善在哪!”
纱幔如鬼影飘忽,殿内顿时息声。
一道极轻的脚步声走向小皇帝,衣袍的边缘与玉石地面相磨,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活似毒蛇游走。
“回陛下,臣在这。”
声音乍然响起,温暖的殿内仿佛凝结一层寒霜,幽袅的烟气都随之消散。
小皇帝摸索着,抓住杨善的手,用力地握紧,抚摸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杨善,你在就好,朕只要你陪朕玩就好了……就像朕小时候一样,母妃整日哭个不停,没有人管朕,只有你在朕身边,陪朕玩捉迷藏。”
“可陛下已经大了,不该再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了。”杨善轻声道。
小皇帝突然发起急来,死死攥紧他的手,急切地咆哮:“不!朕没有长大!只要你还在朕的身边,朕就永远是小孩子!”
“这么说来,臣似乎对陛下很重要?”
“重要!你对朕来说,比任何人都重要!”
“比国舅还要重要?”
“当然了!舅舅只会教训朕,只有你会逗朕开心,陪朕玩。”
杨善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游走在小皇帝覆眼的红绫上,缓慢启唇,嗓音嘶哑慵懒:“那臣若是看中了国舅爷手里的一件宝贝,陛下,会为臣争吗?”
小皇帝感受着眼睛上轻柔的触感,浑身打起舒适的寒颤,喘着粗气笑道:“只要朕还有一口气,你想要什么,朕一定——”
“回陛下……”小太监的声音蓦然出现在帐外,战战兢兢道,“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在外求见杨总管。”
“谁?”
小皇帝一把将蒙眼的红绫扯掉,抓住杨善的手也松开,狐疑地询问。
“翰林院侍读,许文壶。”小太监小心重复。
小皇帝迟疑了片刻,显然在思考许文壶是哪号人物。
忽然间,他想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他怎么来了,还是来找朕的大总管?”
小皇帝狐疑地望着杨善,忽然间玩心大起,扬声道:“也罢,让他进来,朕看他到底想干嘛。”
小太监退下传令,少顷,将许文壶引入殿门。
御座下,金壶吐雾,烟丝缭绕。
许文壶步入殿中,行稽首大礼,朗声道:“臣许文壶,参见陛下。”
清润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余音悠长。
“平身吧。”
“谢陛下。”
许文壶眼观鼻鼻观心,目视脚尖,屏声息气。
即便如此,单从帝王慵倦的声音,殿中的异香,左右男伶的窃窃私语,他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这里并没有天子居住之处该有的威严肃穆。
“许爱卿不忙着去断案子,怎么到朕这里找起朕的大总管了,小皇帝斜坐龙椅之上的,左右各拥一名美艳少年,懒洋洋道,“他整日侍奉在朕身边,不知许爱卿寻他何事?”
许文壶道:“微臣在查案过程中,得知十年前有名失踪宫女,名叫梅依云,而据臣所知,杨总管当年与她关系颇近,故而特来询问杨总管,情况是否属实。”
“哦?还有这种事?”小皇帝笑道,话锋指向杨善,“大总管,朕算是你一手带大的,朕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那么个要好的宫女朋友?”
杨善站出来道:“回陛下,臣当年与那梅姓的宫女的确略有些交情,那时她初入宫闱,人人欺凌,太监们连恭桶都要她洗刷,臣瞧她可怜,便几次对她相助,暗地里给她些东西吃,后面臣出掖庭到了内廷侍候,也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后来听说,她似乎是跑出宫去了。”
“仅仅如此么?”许文壶忽然出声,姿态恭敬,字眼咄咄逼人,“杨总管说与她是略有交情,可卑职为何听说,在梅依云感染风寒病入膏肓之时,是杨总管在她身边彻夜照顾,为了给她换一碗滚热的鸡汤,甚至还挨了其他太监的一顿毒打。敢问杨总管,可有此事?”
第128章 归位
殿中一时安静无声, 唯有许文壶的质问在金垣玉雕中悄然回响。
许文壶平稳的心跳在漫长的寂静中逐渐加快,掌心也沁出细汗。
太静了。
杨善大可承认或反驳,却唯独不该是这样——没有任何的反应。
在普通人里, 沉默往往代表着默认,但对掌权人来说,沉默, 寓意着杀意。
许文壶眼睫轻抬, 朝御座下的玄袍身影望去。
眼眸径直与那双狭长的眼瞳对视上。
杨善面白发青,无悲无喜, 无怒无怨,森冷如古井的眼底, 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在其中浮现。
许文壶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眼神他认识,当初杨善虐杀张秉仁,就是这种眼神。
仿佛又回到那个血流成河的夜里, 许文壶耳边出现张秉仁万箭穿心的惨叫声,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回陛下,国舅到了。”
小太监的声音乍然响起, 将许文壶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克制住对杨善出声质问的冲动, 垂眸禀手, 姿态一如方才恭敬。
小皇帝笑道:“今日还真是热闹,一个两个的, 都到朕这里来了, 好啊, 那就让舅舅进来,让他也来陪朕玩。”
小太监闻声退下。
殿内旋即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宋骁大步入内, 人未至,声先传来:“陛下,京畿昨日有暴-乱发生,暴-徒凶残至极,见人便杀,百姓死伤无数。为稳民心,臣请陛下亲自拟旨安民,臣自请带兵,前往镇压暴-徒。”
小皇帝一脸失望,口吻都带了扫兴后的委屈:“原来是为这个吗,朕还以为舅舅是来找朕玩的。”
宋骁留意到站在殿中的许文壶,并未多看,皱眉道:“陛下,十万火急啊。”
小皇帝打着哈欠:“区区暴乱而已,舅舅自己解决便是了,何必来问朕,难不成还能乱到京城来吗。”
宋骁扫了眼杨善,冷哼一声道:“京城早已自乱,何须外界侵扰。”
飘散的烟丝聚拢又飘散,杨善轻轻笑上一声:“丞相所言,可是在说洒家?”
宋骁并不理会他,而是面对御座道:“近来钦天监进言,说邪祟之星侵入帝星,龙气外泄,邪气强盛,陛下务必听取忠言,不可遭邪祟小人蒙蔽视听。”
小皇帝懒洋洋道:“什么小人大人的,朕又不是小孩子,谁对朕好,朕是能分得清的,舅舅未免也太信那帮神棍的话了。”
宋骁禀手行礼,沉声道:“臣言尽于此,陛下保重,臣告退。”
眼见宋骁转身,小皇帝忽然呼唤:“舅舅!”
宋骁顿步。
小皇帝笑声轻快:“没什么,朕叫住舅舅也只是想问问,虎符在舅舅手里存几年了?”
许文壶并未侧目,眼角余光却看到宋骁的身形颤动一二。
半晌过去,殿中响起宋骁冷沉失望的声音:“虎符乃先皇离世时交代于臣,距今已有十年之久。陛下为何忽然问起臣这个?”
小皇帝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了起来,问问而已。”
宋骁看着御座两侧的妖娆男伶,最后看了一眼小皇帝,留下一句“陛下该当保养好龙体”,便大步离去。
许文壶尚沉浸在宋骁与帝王的对话之中,思忖方才二人话中含义,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头顶响起一声“许爱卿”,许文壶才魂魄归位,忙道:“臣在。”
小皇帝懒洋洋的声音再度传来:“反正你该问的也都问得差不多了,退下吧,朕要歇了。”
许文壶分明记得杨善还未回答自己的质问,但已不愿在此久留,便称是退下。
乌云翻涌,殿外秋雨淅沥。
许文壶出了太极殿,未急着往翰林院去,而是支开领路太监,独自撑伞,径直拐入距离最近的偏巷当中。
巷中,宋骁负手屹立,见到许文壶,并未流露讶异之色,只是淡淡道:“两日未见,竟学聪明些了,知道我会在此等你。”
许文壶走得急了些,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开门见山,看着宋骁道:“我的科考名次被改,可是有丞相授意?”
雨滴击伞,清脆果断。
宋骁的视线穿过雨幕,径直落到许文壶的脸上。
年轻斯文的一张脸,眼中满是倔强,分明羸弱清瘦,身上却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
宋骁道:“是。”
雨还在落,伞骨发出沉闷的低鸣。
许文壶的喉咙乍然收紧,活似被什么人扼住了脖颈,几次启唇,发出艰难三字:“为什么?”
宋骁于他,可以是利用,可以是欺骗,什么都可以是假的,他许文壶都能接受。
但科考不行。
十年苦读,吃亏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天下千万学子。
宋骁看着他,平静地道:“你可知顶替你状元之位者姓甚名谁。”
“知道,他叫孔怀真。”
“可知其身份?”
“是孔嗣昌的孙子。”
宋骁的目光深了些,也锐利了些,道:“孔嗣昌又是什么人?”
“他是……”
许文壶面色一白,短瞬中想通了什么似的,看着宋骁的眼神变得复杂。
一滴雨水自宋骁的眉峰滑落,使得他的眼神更加清亮锐利,继续道:“孔嗣昌为杨善走狗,孔怀真是孔嗣昌的孙子,这其中的渊源,难道还要我来跟你讲清楚吗?”
“当年你若提名状元,不必等到放榜,返乡的路上便已命丧黄泉。”
前因后果串通一起,许文壶如梦初醒。
未等他张口,宋骁便道:“此时此刻你我已是同盟,不必说些感恩戴德的废话,何况我在此等你,为的也不是这些。”
宋骁话音顿上一二,“方才我在殿中说的你也都听到了,京畿有暴-乱,我在这等你就是想告诉你,你近来只需专心查案,无论外界有何等传言,你都不必理会,更不可擅自出京。”
交代完,宋骁动身,走出巷子。
二人擦肩而过时,许文壶才留意到宋骁肩头被雨淋湿的阴影,便追过去,将自己的伞递去,“丞相,伞。”
宋骁抬头看起天,笑道:“雨既不躲我,我又何必躲雨。该来的,终究会来。”
“你自己留着用吧。”
许文壶看着宋骁的背影,只觉得一身决然不移,好似拿定了什么主意。
*
雨天寒气重,出了皇宫,李桃花带着许文壶去喝了胡辣汤。
沸腾着的胡辣汤,辛辣气直呛鼻腔,啜上一口,四肢百骸都暖了回来。
“暴乱?”
李桃花捞了口汤里的牛肉吃,嚼完咽下道:“好歹是个天子脚下,居然能起暴-乱?那宋老狐狸别是胡说八道诓你呢。”
许文壶瞧着汤面发呆,道:“他会诓我,但不会诓陛下,京城外应该是真的出事了,也不知哥哥嫂嫂在家中是否安好。”
李桃花想到许忠和秦氏,感觉嘴里的牛肉一下子便没了滋味,跟着担忧起来。
这时,旁边桌上的说话声传来。
“你们听说了没,昨日城外有暴-徒行凶,波及了好几个乡镇,今早上城门都关了,就怕有人外出。”
“那哪是什么暴-徒,我二舅跟我说了,那些伤人的,都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
许文壶一惊,竟忘了分寸,直接起身朝说话的男子询问;“此话当真?”
那男子被他突然出现的动静吓了一跳,哆嗦完道:“这岂能有假,我二舅亲眼所见,那些怪物逢人便啃咬,连他老人家自己也差点没能回来。”
许文壶怔住,久久未能回神。
李桃花也起身,冲那男子道:“这位大哥,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啃咬人的怪物?你别是在编故事玩吧。”
男子急了,“你们不信就去问别人啊,那些怪物白天黑夜到处伤人,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如果不是京城的大门关得结实,咱们早就被啃得连渣不剩了。”
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冲出了饭馆。
“饭钱!两位客官还没给钱呢!”小二追出店门喊。
李桃花朝人扔出半吊铜钱,头都来不及回,“不必找了!”
二人一路连气不喘,跑到离得最近的朱雀门下。
隔着高耸的城门,二人能够清晰听到门外百姓的哭喊。
“求官爷放我们进去吧!那些怪物就快追来了!”
“救命!我娘子要撑不住了!”
“求官爷行行好开门!不然我们都会被咬死的!”
听着那些刺耳的哭喊声,许文壶本就凝重的神情更加沉了下去,道:“是活死人。”
李桃花愣了下,明显被吓住了,但她旋即反驳:“不对,如果是活死人,怎么可能白天就有了,那些家伙不是只能在夜晚出来吗?”
许文壶未语,薄唇紧抿,思考起其中的蹊跷。
李桃花观察着他的神情,想到什么似的,表情居然变得十分无奈,叹息一声道:“看来,要想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就只能出去亲眼看看了。”
许文壶立马看她,下意识否决道:“不行,危险。”
李桃花:“就是因为危险,所以我才一定要去。不然我等着你学之前那样,趁我睡着就偷摸溜走,自己到外面冒险吗?”
见许文壶一脸被说中的表情,李桃花得意起来,对他道:“你以为就你有脑子啊,我也是懂计谋的好吗,我这招就叫那什么来着,鲜花吃人?”
“先发制人。”
许文壶喟叹一声,看着李桃花的眼神温柔而无奈,像看个机灵古怪的小孩子。
李桃花仰面看着他,表情仿佛在说: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二人对视半晌,许文壶终是败下阵来,抬头看了眼天道:“眼下天色已晚,不宜出行,桃花若执意与我一起,便先随我回到大相国寺,睡醒一觉,再做打算。”
“一言为定!”
李桃花爽快答应,拉住许文壶胳膊便往大相国寺跑。
天上还在飘着蒙蒙细雨,二人来时跑得急,伞落客栈里没拿。
许文壶一边用袖子去遮挡李桃花头顶雨丝,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慢点桃花,地上滑,别摔着。”
第129章 归位
二人回到大相国寺, 简单收拾过行囊,洗漱上榻睡觉。
因为担心许文壶半夜偷偷溜走,李桃花一晚上没敢睡着, 就差睁只眼站岗,直到三更天抵抗不住困意,才沉沉睡去。
翌日大早, 李桃花刚有意识, 两眼便睁得浑圆,一个鲤鱼打挺, 下床就去找许文壶。
绕过屏风,只见榻上空空如也, 被子叠得整齐,活似从未睡过人的模样。
李桃花只当噩梦成真,气得头脑直嗡嗡, 鞋都没穿就要冲出去找人。
冲到门口, 正与开门回来的许文壶撞个正着,二人一个前仰一个后栽,要不是李桃花及时拉了许文壶一把, 也让自己稳住脚步, 二人都要摔个落花流水。
“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又偷偷溜走了!”李桃花杏眸圆瞪, 一肚子的起床气呼之欲出,对着许文壶叉腰大呼。
许文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 热腾腾的包子香顿时四溢, 又将手里的粗陶汤壶举起, 夹紧尾巴的猫似的,小心翼翼道:“我去买早饭了,刚刚才回来。”
李桃花的起床气顿时便熄灭了, 明亮的眼眸眨了眨,夺过汤壶和包子放在桌子上,哼哼着道:“走的时候也不和我说一声,还以为你又跑了呢——呀,这胡辣汤的胡椒味好重!”
李桃花被汤呛得打了个喷嚏,摸过碗便倒了两碗,自己先坐下喝了一口,果然满口辛辣,连汤汁的滋味都辨不出来了。
她喝完两口汤,拿起包子咬了口,抬眼看许文壶,“你也吃啊,发什么呆啊,吃完好赶路。”
可许文壶就只是直直看着她,眼眶逐渐泛红,启唇轻声道:“桃花,对不起。”
李桃花下意识狐疑:“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话音刚落,李桃花拿包子的手便不稳摇晃起来,眼皮子也往下沉。
她抓紧桌子,用力摇了摇头,“呆子,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晃啊,是不是要地震……”
话没说完,李桃花的眼皮便已全然闭合,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去。
许文壶连忙托扶住她,本就红的眼眶更加红了,哽咽道:“桃花,对不起,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冒险了。”
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将李桃花搀扶起来,安置到榻上,盖好被子,随后拿出自己唯剩的几十两银子,把荷包装得鼓鼓囊囊,放到了李桃花的枕边。之后不知想到什么,他又取笔研墨,写下一纸书信,折好与荷包放在一起。
李桃花处于昏睡之中,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纤长的眼睫覆在双目,宛若蝴蝶双翅。
许文壶忙完,迫不及待便要转身,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走不了。
可都等步伐迈出去了,他又忍不住回头走回去,伸出手将李桃花嘴角残留的汤汁擦干净。
擦完,他一刻不敢犹豫,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
门外,崔颜光安静伫立,见他出来,拱手作揖,“许兄。”
许文壶难过至极,已顾不上对其回礼,尽力用平稳的声音道:“在这京城,我只勉强与崔兄算有微薄交情,眼下我有要事出城,不知何时能回,生死亦然未卜,心中所念,唯有桃花一人。恳求崔兄务必替我看好桃花,在她醒后,一定不要让她出城寻我,自身安危要紧。”
崔颜光收起素日轻佻,郑重道:“许兄放心,此等小事,在下定然不负所托。”
他崔颜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谁对自己的小厮有如此深厚的情意,这许文壶初来乍到便得丞相赏识,日后前途定然不可限量,难得有送人情的机会,对方一大早主动找他帮忙,他怎能放过?
崔颜光想到深处,神情更加诚恳:“许兄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一并说出便是。”
许文壶看着崔颜光的眼神从感激到复杂再到警惕,双唇反复张合之后,终道:“虽说崔兄与桃花有婚约在身,但终究男女有别,还望崔兄在桃花苏醒之前,切勿踏入这房门一步。”
崔颜光爽快答应。
答应完,他陷入了沉思。
沉思过后,他看着许文壶,用一副见鬼的语气道:“许兄的意思,是担心我会趁人之危?”
“还是趁一个男人的危?”
许文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直盯着崔颜光的眼睛看,看得崔颜光头皮都快发刺了,许文壶才垂眸作揖:“有劳崔兄。”
崔颜光知他是要启程的意思,便也没再赘言,压下心头古怪的疑问,对着许文壶拱手:“许兄一路保重。”
许文壶抬眸又看了两眼房门,好不容易趋于平静的眼眸再度复杂起来,最后下定决心般,强行转身,大步离开。
……
许文壶拎着简单的一个包裹,因不想引人注目,并未骑马,只在大相国寺外租了头骡子,随人流缓慢前往离得最近的明德门。
明德门下,聚满了急着出城看望亲人的百姓,而两扇城门紧闭,卫兵把手森严,丝毫没有开门的迹象。
许文壶一路“借过”加道谢,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刚要喘口气,便被卫兵猛地推了一把。
“门开不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开不了,都给我滚回家待着去,没有丞相的命令,谁都别想出城。”
灌入耳中的声音傲慢而蛮横,许文壶不紧不慢地站稳步伐,理好衣袖,旋即从袖中拿出一块腰牌,浅浅给那卫兵露了一眼。
卫兵看到牌子,脸色顿时大变,对待许文壶的态度也恭敬起来,左右观望一遍,小声道:“此处人多眼杂,公子且随小的过来。”
许文壶便牵着骡子跟上卫兵的脚步,面上泰然自若。
实际手掌心都在冒汗。
先前宋骁为了方便他出入皇城查案,给他留了一块自己的随身腰牌。
没想到,最大的用场竟是用在这了。
卫兵一路张望,带着许文壶到了明德门的西北角门,先是上前跟守门的卫兵交涉片刻,而后角门便被打开,卫兵转脸请许文壶的示下。
许文壶颔首,迈出步伐。
一步迈出,许文壶又顿住脚步,转脸朝来路张望。
迷药他没敢下得太重,怕伤了桃花的身体,应当再过上半个时辰人就该醒了。
许文壶想到李桃花生气的样子,都还没出城,人就已经心虚到心跳加快了。
无妨。
许文壶心道:只要桃花能平安无事,纵然遭她怨恨,也是值得的。
他现在只害怕崔颜光看不住桃花,毕竟桃花的拳脚他是知道的,单挑两三个成年男子只怕是没有问题的。
想到崔颜光那副比自己健壮不了多少的身躯,许文壶暗自捏了把汗。
但他又转念一想,世家大族子弟自幼习得君子六艺,身手应当是不差的,别反将桃花伤到就好。
思绪越来越乱,似是无形中生出许多双大手,将他往大相国寺里拉。
许文壶不敢再犹豫,对卫兵道过谢,牵着骡子,毅然决然出了角门。
*
“唔……唔唔!”
两扇房门被踹得摇摇欲坠,凉风一吹,噼啪作响。崔颜光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四肢固定床角,身体成了个毫无尊严的“大”字,嘴里还被一个冰凉梆硬的牛肉包子塞个严实,狼狈难以形容,哪里还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他努力仰头,怒瞪房门方向,无声地咒骂着。
房门处,李桃花扶门站起身体,努力摇晃了两下头,试图将体内残留的药劲一并晃出去。
“许文壶,你个王八蛋。”李桃花攥门的手用力到极致,骨节都泛着白,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你等着,等找到你,姑奶奶我玩儿不死你。”
*
乌云蔽月,夜风寒冷,狭长的小路从山下绵延至村庄,阴森空荡,活似白无常嘴里那条悬挂的长舌。
眼见就要到家,许文壶的呼吸急促许多,克制住向前奔跑的冲动,转而仔细听起周遭的动静。
这一路兴许是他运气太好,并没有遇到肆虐的活死人,倒是遇到不少安营扎寨的官兵,显然是宋骁下的命令起了作用。
但他仍要谨慎。
万一突然冲出来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家伙,他可就不能回去见桃花了。
如此想着,许文壶离村子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他身后的骡子突然发起狂来,嘶鸣着就要逃窜。
许文壶没抓紧缰绳,任由骡子挣脱束缚,撒蹄而去。
他轻舒口气,未感到过多可惜,兀自走入村子里面。
月光朦胧,光线昏暗,周遭万籁俱寂,连本该有的犬吠声都没有一下。
许文壶刚要心生古怪,一阵寒风扑来,卷起浓重的血腥气。
许文壶悬着的心彻底死了,连忙往村里跑去。
站在村口往里一看,只见原本干净的村路躺满了尸体,而且死状惨烈。有的没了胳膊,有的心口被掏个窟窿,还有的被啃没了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则布满牙印。
他借着月光放眼望去,一路皆是眼熟面孔,原本能说会笑的血肉之躯,此刻全部烂在泥里,冰冷没有生气。
这个生养他的小村落,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第130章 归位
冷风从许文壶的鼻子灌入身体, 刺骨的寒意传遍他的全身,冷得他手脚僵硬,唇齿打颤。
他试图叫出那些尸体的名字, 喉咙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
突然,他抬头望向家的方向,迈开僵硬发抖的腿, 大步跑去。
数不清踩了多少具尸体, 许文壶一路跌跌撞撞,沾了满身的血污, 终于到了自家的大门外。
漆黑大门紧闭,血盆大口似的屹立在阴森夜幕下。
许文壶来不及去管满头热汗, 扑到门上便开始用力拍打,拼命地喊:“哥哥!嫂嫂!”
门后旋即响起粗糙的声音:“什么人!”
许文壶听出是家中长工的声音,连忙回应:“是我!许文壶!”
“三郎?你怎么回来了?”
声音一出, 门后立刻出现了更多的声音。
“真的是三郎?三郎怎么在门外面。”
“快给三郎开门!”
开门声悠长刺耳, 许文壶刚冲进去,门便被紧紧合上,连上三道门栓。
许文壶步伐未稳, 气喘吁吁地问:“我哥哥嫂嫂现在何处?他二人可还安好?”
长工刚要开口, 许忠的声音便从远处飘来:“刚才谁说的我三弟回来了?他人在哪!”
许文壶忙朝许忠跑去, 确认许忠平安无事,便急着问:“嫂嫂呢!还有兴儿!家里人如今都如何了!”
许忠见弟弟惊魂未定, 俨然半疯之状, 连忙安抚道:“三郎莫怕, 你嫂嫂此刻正在房中歇息,兴儿也随自己爹娘待在一块,全家平安, 并无伤亡。”
许文壶这才算将心放回肚子里,当下才发觉自己两条小腿颤得厉害,全身半点力气也无。
许忠心疼弟弟,来不及问来龙去脉,赶紧扶结实了他,另外吩咐家丁左右搀着,缓慢往后院走去。
到了后面,许忠带许文壶见过秦氏。夫妻俩得知弟弟是担心家里安危才冒险赶来,不禁热泪盈眶,忙不迭吩咐婆子烧姜汤给弟弟驱寒。
许文壶换了身干燥的衣物,喝了整碗的姜汤,冰冷的身体总算回暖,人也恢复知觉。
谈起这两日来的经历,许忠叹气连连,人仿佛骤然老了十岁,忧心忡忡道:“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这世间竟有那等怪物?成群结队地冒出来,见人便咬,与那传闻中的僵尸无异。不对,是比僵尸还要凶猛,僵尸起码还怕个太阳怕个黑狗血,那些怪物简直百无禁忌,非要将所有人都赶尽杀绝了,才离开去别的地方觅食。”
秦氏抹着眼泪道:“村里人都死的死逃的逃,好在咱们家院墙高大门厚,那些怪物闯不进来,否则……”
许忠叹息道:“不说那些了,咱们一家人此时还能平平安安的,便已是祖上积德了。”
说着,许忠问许文壶:“李姑娘可还好?”
许文壶想到李桃花,不由庆幸还好没把她带来,便将自己给李桃花下药迷昏之事说了一遍。
许忠点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想来李姑娘知你苦心,定不会怪罪于你。”
许文壶苦笑不语,心道:若能平安回去见桃花,莫说她怪罪我,就算让我自己给自己甩上十几个巴掌去求她原谅,我也是愿意的。
只怕没有那个机会。
这时,许文壶忽然想到什么,抬眸看向许忠:“许武一家现在何处?”
许忠摇头,眼神复杂,“从分家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地头的庄子里头,眼下没了消息,还不知是死是活。”
秦氏道:“那两口子作恶多端,说句狠心话,纵然是被那些怪物咬死,也算老天开眼。唯一可惜的便是天麟那孩子,还没狗大个人儿,老老实实的,可惜摊上那样的爹娘。”
秦氏说到动容处,忍不住又要抹泪。
许文壶想到许天麟傻乎乎的模样,内心也觉得不忍,便不假思索道:“我进村时并未发现活死人的踪影,想来已经走远了,不如就由我去地头上看看。”
“不行,”许忠想也不想便拒绝,严肃道,“街上的尸体你不是没看见,不说多,即便遇到一个怪物,你也别想活着回来。爹娘临终时特地交代我照顾好你,这件事情,你想都不要想。”
秦氏也道:“三郎听你大哥的劝,可把方才的心思给打消了,再说那两口子过去可没少害你,你何苦去担心他们的性命?”
许文壶道:“我不是担心他们,我是担心天麟,嫂嫂方才也说了,天麟是个老实孩子,素日里也没个犯错的时候,他爹娘是他爹娘,他是他,我不能因为大人的过错,就不管他的死活。”
秦氏哑口无言,纵然想反驳,念起那无辜的侄子,心里也一阵发酸。
许忠的态度仍是决绝,不容置疑地说:“天麟再是无辜,此刻也不知死活,若是不幸遇难,你就是出去了,也无非再搭上一条性命,你读了那么多书,这点道理难道还不懂吗?”
许文壶无奈,便将一路经历,回京的打算,全部说了出来。
许忠得知他早在路上便遇到过“怪物”,登时便愣住了,听着弟弟口中所说,只觉得像在听天书。
若是从前,他肯定会觉得弟弟读书读傻了,满嘴都是胡话。可现在,事实都摆在眼前,他不想信也得相信。
虽说两者并无直接关联,过去几次脱险,不见得当下便能脱险,但许忠看着弟弟清亮坚定的眼睛,原本磐石一般的心,不由便松动起来。
终于,许忠将牙一咬,道:“也罢,天麟好歹是咱俩的亲侄子,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但是老三,我要和你一起出去,共同去地头上。”
“不可以!”
许文壶不假思索地拒绝,皱紧了眉头。
“就这么说定了。”许忠旋即对秦氏道,“把消息传下去,看有谁不怕死,敢跟着我和三郎去地头走一遭,敢去的,一人一百两银子。”
秦氏见一个两个都管不了,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可也不知该怎么该将二人留住,不由心中幻想:若是李姑娘在这就好了,有她在,纵是将这两个男人捆住,也是使得的。”
李桃花远在京城,哪里能帮得了这个忙。
秦氏抹去眼泪,极不情愿地传话下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多时,便凑出了五六个健壮的长工。
许忠与许文壶各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带着手持榔头铁锤的长工们,浩浩荡荡出了门。
夜黑风高,月下的许家村犹如荒村一般,家家户户漆黑一片,毫无人烟。
许文壶将人分成两人一队,分别留意着东南西北四方的动静,哪怕是有片叶子掉在地上,都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一行人一走一回头,从村子到地头如此近的距离,大有走到天亮的架势。
许文壶觉得这样拖延时间不是办法,警惕归警惕了,但留在外面的时间过长,反而更加危险。
他沉下声音道:“所有人都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要管,用出全部力气往前跑,有多快跑多快。”
众人很是迟疑,踌躇不敢迈开腿。
许文壶身先士卒,拔腿便跑。
许忠虽不动懂弟弟的意思,但照做总归没错,跟着跑了起来。
其余长工见状,便也顾不得去害怕了,撒丫子追了上去。
*
一口气从村里到地头,许文壶一刻没停,待抵达庄子外头,他便已喘得直不起腰。
说是“庄子”,其实就是建在田边的三间茅屋,以往是留给长工看地用的,多年没用,早已荒废了。
许文壶抬头,看向庄子的门,却发现了许武的尸体。
准确来说,是许武的“皮”。
内脏都被掏空了,四肢上的血肉也被啃咬干净,甚至骨头都不见了,只剩下残缺一张人皮干在地上,嘴巴张得大大的,原本盛放眼珠的眼眶,成了两个黑黢黢的血窟窿。
许文壶这一路都没吐出来,此刻胃里却翻山倒海,张口便将方才服下的姜汤全部呕了出来。
“三郎没事吧?”许忠关切道。
许文壶摇了摇头,忍住强烈的反胃,继续往里走去。
甄氏的尸体横于堂屋外,死相比许武稍好一些,但也令人不忍直视。
许文壶命长工看好门,自己和许忠在庄子里找了一圈,没见到许天麟的身影。
许忠的心凉了一圈,“天麟可能也已经……”
“不对,”许文壶反驳,斩钉截铁道,“如果天麟遭遇不测,这里应该也有他的尸体才对,怎么可能只有他爹娘的。”
说着话,许文壶便已大步走出门去,观察起周遭的地形。
夜幕下,只见平坦一片麦田,一直绵延到了山脚下,秋后新麦刚长出嫩芽,一眼望去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许文壶却好似发现救命稻草,特地跑近了去观察麦田,果然在茂密的麦地发现了被脚印踩过的痕迹。
他不做犹豫,赶紧带人顺着脚印寻找,一直走进了山里,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
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带来的汉子都忍不住发怵,生怕不知何时被黑暗中的血盆大口狠咬一下。
许忠再是心疼侄子,在此刻也打起了退堂鼓,吞着喉咙道:“我说三郎,要不咱们就回去吧,这林子里怎么看也不像天麟敢进来的地方,反正找也找过了,即便没发现人,也算没留遗憾了。”
“哥哥且带人回去便是,我再找找。”许文壶道。
许忠喟叹:“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可能将你一人留在这里。”
这时,黑暗中传来孩子微弱的呼救声:“救命,谁来救救我……”
许文壶一下子认出来是天麟的声音,立刻朝声音的方向冲去,许忠带人紧随其后。
拨过乱枝杂叶,只见一棵高有两丈的大树矗立眼前,张牙舞爪的树干上,趴了个奄奄一息的胖孩子。
“天麟,是你吗!”
许忠激动大喊,声音都在哆嗦。
许天麟原本都要没了意识,被喊声惊醒,立刻便活了过来,哇哇大哭起来,“大伯!大伯救我!我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