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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挣扎不动,苦苦哀求道:“求千岁大人放过我父亲,若……若您一定要他性命,求您让他安生上路,起码,不要借我的手杀他。”

话音未落,杨善搭弓上弦,眨眼之间第二支箭矢已射出,正中杨善的右眼。

血流如注。

“我求您了,放过我和我爹!”张英哭喊哀求。

杨善动作轻缓从容,漫不经心地搭上第三支箭,第四支……

一直到第十几支,张秉仁全身布满箭矢,只有心口干干净净,微微上下起伏。

没死,但已经生不如死。

杨善好整以暇,再抽起一支箭矢,用张英早已僵硬的手,拉紧弓弦,对准了张秉仁的左眼。

就在箭矢发出的瞬间,张英突然尖叫一声,握弓的手猛然一沉,挣脱开杨善的控制,发出的箭也往下低了几分。

一声闷响,箭正中张秉仁还在跳动的心口。

同时,张英的嘴里呕出一大口血,血水往下流淌,正滴落在杨善的衣袖上。

杨善松开了她,她的身体便径直瘫软坠地,抽搐几下便再没了动静,只有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随从检查过后,对杨善道:“回大人,是咬舌自尽。”

杨善抖了下衣袖,将沾血的弓顺手扔掉,看了眼张秉仁的尸体,道:“明日传出消息,儋州知府张秉仁因舟车劳顿,突发旧疾,于八月十四夜晚暴毙。”

第117章 归位

血越漫越多, 蜿蜒分散开时,如无数条小蛇朝四面游走。

弹指之间,两条性命。

李桃花忘了恐惧和害怕, 只感觉全身冷到失去了知觉,直到里面的人已经撤离,她才缓慢回神, 转头去看仍在出神的许文壶, 小声地说:“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死死盯着里面的两大摊血迹, 以及尸体被拖走时留下的浓烈痕迹,半天没有反应。

李桃花又叫了两声, 有点急了,干脆抬高了声音说:“许文壶我手疼!”

许文壶哆嗦一下,似魂魄归位, 总算松开了她的手。

李桃花有许多话想说, 愤慨的悲伤的,多如洪水一般,沉重又苦涩。可等开口, 她看到许文壶惨白的脸色, 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只问他:“他们都走了,咱们走吗?”

许文壶的眼睛仍旧对着那两摊触目惊心的血红, 半晌过去, 才怔怔点了下头。

*

更深露重, 夜雾迷蒙。

李桃花与许文壶并肩走在街上,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李桃花再也受不了这瘆人的安静,方开口, 有些小心地道:“许文壶,你……你现在,还想知道那个答案吗?”

张秉仁到底是不是宋相的人。

许文壶的步伐踉跄,路面平坦,他却深一脚浅一脚,开口时,说话声音平静中带着余颤,“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在他目睹两条性命消逝在他眼前之后,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等到太阳升起,这条空荡的街会走满了人,所有人都会为迎接中秋佳节的到来而欢欣雀跃,死了个官员而已,还是病死的,没有人会因此而感到惊愕,大家都忙着为节日奔波,为世俗奔波,谁会为之驻足?没有人。

可张秉仁就是为了这些人,死了。

许文壶走在石砖街面,却像走在水里,整个胸腔都被水流填堵到窒息,闷不透风。

长久的寂静中,一声悠长的鸡鸣划过浓墨般的夜色。

许文壶的步伐顿了顿,抬头看着天,道:“卯时已到,我该去翰林院了。”

李桃花惊呆了,见鬼一般看着他道:“你在发什么癔症?你还记得你一夜没睡吗?”

许文壶摇头,“桃花,我没事的。”言罢苦笑,声音些许哽咽,“就是回去了,我也是睡不着觉。”

若放素日,李桃花一定把他大骂一顿,然后把他强行拉回去睡觉。

可在今天,她什么狠话重话都不想说。

夜色里,李桃花睁着两只大眼睛瞪了许文壶半晌,最后却是叹出一口长气,用妥协的语气说:“随你吧。”

许文壶点头,“我先送你回去。”

李桃花说了随他,便真的不再管他了,自顾自转身往大相国寺走。

冰冷的夜风吹拂在李桃花的脸上,全身都跟着神清气爽,方才所经历过的惊心动魄的一幕,瞬间成了梦境一样遥远的存在,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放松下来走了没有几步,迟来的疲惫便席卷在李桃花的全身。

她实在拔不动腿,弯腰蹲下道:“不行了,走不动了,歇一会儿再说。”

许文壶走到她面前,背对着她,躬起腰说:“桃花上来,我背你。”

李桃花只当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道:“你说什么?”

许文壶只当她是没听清,再次开口,认真道:“我背你啊。”

李桃花是不想笑的,尤其是经历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

但她真的忍不住。

她先是尽力去憋,后来干脆笑出声音,扶着腰站起来,走到许文壶面前数落他道:“就你还背我?我压不塌你也得累死你,我要是爬到你背上,两步之后还不见得是谁背谁呢。”

她现在都还记得他当初背白兰时是怎样的双腿发抖,全身冒汗,多走一步都能原地投胎一样。背她?可省省吧。

笑声里的嘲讽太过明显,许文壶热了脸颊,口齿也在这时变得不甚清晰,他维持着动作,坚持道:“我,我真的可以,你上来便是。”

李桃花笑着,头摇得像拨浪鼓,走过去手挽在他胳膊上,将自身重量的一小部分给他,说:“这样就行了,走吧。”

许文壶被强行拽着走,身不由己的同时,嘴上还在坚持:“桃花我真的可以,不信你现在就到我背上,我真的可以。”

李桃花:“啊是是是,你可以你可以,你最猛了,行了吗?”

许文壶:“什么意思,你不准拿我当小孩哄。”

李桃花:“谁拿你当小孩哄了,你这么厉害。是吧乖乖?”

许文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盘旋在他们心头的阴霾渐

渐散去,仿佛回到过往闲暇时分,并未目睹今晚的一切。

可谁都清楚,什么都不一样了。

*

回到大相国寺时已近天亮,李桃花回到榻上便睡死过去,许文壶什么时候出发去翰林院的都不知道。

这一觉睡得着实深沉,一直到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李桃花都只当是在做梦。

“李施主!李施主醒醒!”

李桃花迷迷糊糊的,在梦里回答:“猪?不吃猪肉,我爱吃牛肉的,给我来三个牛肉包子,要烫面的。”

“李施主开门啊!不好了!许施主出事了!”

李桃花听到个“许”字,顿时将眼皮撕开,魂魄还没回来,双腿便已沾地,鬼使神差地前往开门。

门开后,她看着一脸焦急的小沙弥,半梦半醒地问:“怎么了?怎么不好了?”

小沙弥合掌颔首,急急忙忙道:“阿弥陀佛,方才翰林院的人来消息,说许施主晕倒了,让亲信派人去接,许施主身边只有您照应,我也只好来找您了。”

李桃花愣了一愣,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人立马精神过来,不可置信道:“晕倒了?什么时候的事?”

“似乎是半个时辰之前,李施主快过去看看吧,许施主看着那样羸弱,出了乱子就不好了——奇怪,李施主你的声音怎么变细了?”

李桃花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装男人声音了,赶紧清清嗓子,故意压低喉咙道:“无妨,昨晚睡觉忘记关窗,许是感染风寒了。小师傅放心,我即刻便赶往翰林院。”

小和尚离开后,李桃花回去把鞋穿上,确定自己身上没有哪里能看出女儿身的破绽,便马不停蹄赶往翰林院。

……

翰林院位于京城东大街路南,再往前便是皇城角门,早晚禁军巡逻数次,街上有不少摊贩叫卖,路两边店铺广开,多是售卖笔墨纸砚和各式吃食。

李桃花着急忙慌中不忘买了俩包子填饱肚子,到了翰林院东侧门外,许是有人提前打点过,门房并未过多为难,问过是干什么的,便将她放了进去。

可等到了里面,李桃花只觉得如同进了迷宫一般,到处都是花草假山,还有一处处长得差不多的月洞门,上面的匾额题的字她也看不明白,晕头转向好似唐僧进了盘丝洞。

好不容易面前有一抹人影走来,李桃花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将人拦住,报上许文壶的名字。

硕大的芭蕉叶遮住日头,光影摇曳。

崔颜光看着面前眉清目秀的“小厮”,笑道:“巧了不是,我也正要去找他呢。”

李桃花喜出望外,学许文壶的样子行拱手礼,客气道:“那就劳烦您带小的过去,小的怕晚了,公子便撑不住了。”

崔颜光爽快答应,摇着扇子走在前面开路,腰间环佩叮铃作响。

李桃花跟紧了这好不容易找到的救命稻草,只觉得又拐了几个弯,经了两条游廊,过了四五道门,才终于进了一处院落里。

进门是堵影壁,上面描刻着松树的花纹,过了影壁,靠墙栽着几丛修竹,再往前,便是一排整齐干净的房屋,看门窗都有些旧了,但上面花纹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李桃花没心情去估算这里的一砖一瓦能值多少钱,马不停蹄便随“救命稻草”进了最北边的屋子。

屋子里面靠墙摆着三张架子床,李桃花一进去,便看到躺在最外面床上奄奄一息的许文壶。

她瞬间便慌了,大喊一声“许文壶!”,冲上去便扑到了许文壶身上,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道:“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在她身后,崔颜光气定神闲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边往掌心倒药丸边道:“轻点晃吧小兄弟,你家公子没病也要被你晃出毛病了。”

说话间,他走到床前,掰开许文壶的嘴,把一把紫红色的小药丸给倒了进去。

李桃花的眼睛顿时瞪大了,警惕道:“你给他吃的什么?”

崔颜光便将那刚放回怀中的小药瓶再拿出来,另外倒出几粒在掌心,对她道:“街对面老大夫开的正宗生津丹,专治气虚气短喘不过气,听说里面加了大量乌梅炮制,对治疗便秘也有奇效。”

崔颜光往嘴里扔了一颗,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怎么样小兄弟,要不要也来上一颗?”

李桃花讪讪摇头,干笑两声,“我就不必了,多谢公子好心。”

她重新去观察许文壶,用手摸过额头,又听过心跳,确定没什么大事,方放下心来。

崔颜光温缓的声音继续徐徐传出:“一开始我们也吓坏了,后来找了郎中看,说他是筋疲力尽所致,说明白点就是累的。我倒是好奇起来,他好歹一个翰林院侍读,大晚上都干了什么能累成这个样,难不成把京城大街扫了一遍?”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名胥吏模样的人跑来,进门便嚷道:“颜光兄!出大事了!”

崔颜光便顾不得去和李桃花搭话,改去询问对方:“是何大事?”

“你是不知道啊,就在昨晚上,进京供奉的儋州知府张秉仁竟然在自己家中离奇暴毙了!”

“有这回事?”

无人察觉处,李桃花回忆到昨晚上的看到的场景,浑身止不住发寒,头脑也一片空白。

崔颜光与同好议论完,啧啧感慨着回到床边,见李桃花脸色煞白,神情呆滞,不由便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下,“小兄弟?”

李桃花猛然回神,下意识便喊:“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崔颜光愣了一愣,愕然地说:“我等方才并未与你说话。”

李桃花的胸口大起大伏,只觉得脑海眩晕无比,手脚疲软。偏她还得装作正常,对崔颜光强颜欢笑:“公子方才不是问小的,昨夜我们公子都干了什么吗?小的反应慢了些,刚刚才想起来回答。”

崔颜光点了下头,神情里是明显的狐疑。

李桃花怕他多心,连忙转头便要转移话题,可等目光落到崔颜光的身上,眼神无意扫过他的腰间,表情竟不由得一怔。

半晌后,她抬起手,指着崔颜光腰间配戴的墨绿玉牌,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崔颜光低头看了一眼,笑道:“小兄弟说话有趣,谈何弄来,这本就是我的。”

“不对,”李桃花皱眉道,“我有块牌子,长得和你这块一模一样。”

崔颜光嗤笑:“小兄弟说梦话也要看看时辰才是,此乃族牌,怎会流落外人手中?”

他的目光在李桃花身上打量一遍,眼神里不由便带了些轻蔑,“若真有,那也只能说是来历不明,出处成疑。”

李桃花再听不懂文邹邹的话,好孬意思也是能懂的,她立马便扬起了眉梢,反问道:“公子这话说的,便是怀疑东西是我偷的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小兄弟切莫多心。”崔颜光笑着说道。

李桃花只觉得好大一口屎盆子扣在了头上,瞬间便急火攻心,冷下声音道:“你的语气分明就是那个意思,就因为你地位高,我只是个小厮,就一定是我偷东西吗?我还说是你偷了我的呢,你怎么向我证明你没有?”

崔颜光笑不出来了,表情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惊诧,显然生来第一次被下人顶嘴。

“小兄弟,没有证据在手,休要血口喷人啊。”崔颜光心平气和道。

李桃花没被他的话带着走,去想什么劳什子证据,而是直接翻起白眼嘲讽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瞧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偷,翰林院真是让我惊喜了。”

崔颜光见事情上升到整个翰林院头上,冷静的面皮便绷不住了,沉声道:“小兄弟,我念在你是许侍读贴身小厮的份上才对你礼让三分,可别不知好歹,给脸不要。”

李桃花扬高了声音,“我给脸不要?是你出口污蔑我在先,我只是把你说我的话还回去,我就是不知好歹了?”

她直接把嗓门放开,冲着门外便喊:“夭寿了!翰林院出小偷了!偷人东西还有理了!”

崔颜光面红耳赤,上前逼近,怒声斥她:“住嘴!”

李桃花见他逼近,故作惊讶,“怎么着,你偷了我的东西还要打我吗?”说完便一屁股坐地上,放开声音大喊,“了不得啦!偷人东西还打人了!救命啊!救救我啊!”

“你给我住嘴!”

床上,许文壶长睫轻颤,渐渐抖动开,睁开了眼眸。

他朝床外望去,一眼便望到了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李桃花。

对面站着脸红脖子粗,嘴都气歪了的崔颜光。

他强撑着坐起来,满脑子的疑问不知从何问起,便抓住最要紧的一个,启唇用虚弱的声音询问:“桃花,崔兄,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李桃花转头见他醒来,顾不上惊喜,竖着手指头便指崔颜光,“他偷了我的东西!”

崔颜光:“我没有!”

李桃花:“就是他偷的,不信我掏给你看,我脖子上的玉牌肯定没了!”

李桃花将手探入衣领之中,一把便将以为已经不复存在的玉牌给掏了出来。

在她掌心之中,墨绿色的玉牌带着体温的余热和馥郁的女儿香,上面工整的“崔”字尤其灼眼。

崔颜光看了眼她手里的玉牌,又看了眼自己腰间的玉牌,默默傻了眼。

第118章 归位

李桃花和崔颜光面面相觑, 刚才还吵闹不断的两个人,此时便只有沉默。

许文壶看着那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牌,想到李桃花的未婚夫, 又想到崔颜光的姓氏,悬着的心算是彻底死透,眼前一黑便要再次晕厥过去。

崔颜光表情复杂, 抬头看着李桃花半晌, 问道:“你是不是姓李?”

李桃花早在看到两块玉牌时便懵了,闻言只有傻傻点头。

“你家里没有其他的姐妹?你确定这块玉佩是你的, 不是别人的?”崔颜光瞧着她的一身小厮打扮,声音里都是掩饰不住的震颤。

李桃花摇摇头。

崔颜光脸色都白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玉牌, 声音在震惊中竟出现一丝悲愤,“我只知道我爷爷生前出门在外,曾一时冲动为我定下一门亲事, 走时还将自己所带的崔氏族牌留给那户人家当作信物,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当亲事是不作数了,可我万万没想到……”

他抬眸, 眼露痛色, 绝望地看着李桃花, “我那未过门的夫人,竟然是个男的?”

那一生古板的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

李桃花的头脑瞬间清醒了, 下意识想解释自己不是男的, 但张口的瞬间, 又突然觉得很没必要,捋直的舌头一时来不及拐弯,便对着面若死灰的崔颜光, 干巴巴地来了句:“你不喜欢男的?”

崔颜光:“……”

崔颜光:“你喜欢?”

李桃花不知怎么,竟本能地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刚睁开的眼睛又要闭上了。

她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询问:“你怎么了?才刚醒来,你可不要再吓我。”

许文壶满腔苦闷无处发泄,还得佯装自然地说:“没什么,只是头又开始晕了,过一会儿便好了。”

他抬起手,揉着自己嗡嗡作响的太阳穴。

“许兄如此虚弱,理应好好歇息,依我看,你还是先离开翰林院回到住处,将身体养好再说其他的。”崔颜光的头脑好不容易等来正常转动的时候,说完话看向李桃花,舌头瞬间便又打结了,吞吞吐吐地道,“至于你,你……”

李桃花白他一眼,压出粗糙的声音,“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崔颜光听着这比自己还有中气的声音,只觉得两眼大冒金星,后脊都软了下去,深深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男的……怎么会是男的呢?

崔颜光稳住自己不晕倒,深叹口气道:“你,你虽然与我有……但是你毕竟也是许兄的小厮,我虽不知你二人因何结识,但知你们主仆情深,你将他带回去,好好照料着。”

李桃花“嘁”了声,不满的语气,“用你交代啊。”

崔颜光额头沁出满满的细汗,只想插翅飞出九天以外,不想再看这“未婚妻”半眼。

他冲许文壶拱手,留下一句“许兄保重”,转身便要落荒而逃。

这时,门外有声音传来。

李桃花抬头望去,只见刚才那个跟姓崔的议论张秉仁之死的胥吏又跑了来,进门便道:“刚才太监来了,说陛下宣侍读进宫讲读经史,不得耽误。”

话说完,一脸担忧地看着许文壶。

许文壶面色苍白无血色,纸人一样风一吹便倒。

他的目光沉寂下来,薄唇微启,声音虚弱而笃定,“好。”

“好个屁!”李桃花把脏话骂出口,挡住了许文壶,“这大中秋的神仙还不出门呢,哪有人这时候还被抓着当差的?何况他都成这样了,还怎么进宫试那什么毒。”

那胥吏缩缩脖子跑了,“皇命不可违,你有本事去和陛下吼啊,和我说有什么用。许侍读的小厮真是厉害,看着小小岁数,气性大得很啊,这脾气可得改改,否则以后媳妇都寻不到。”

崔颜光顿觉会心一击,满肚子的苦水不知道该往哪里倒。

他转头面对许文壶道:“想来陛下不知你身体不适无法进宫侍候,不如就由我代你进宫,周旋一二,想来是可以的。”

许文壶摇头,“多谢崔兄美意,只是我虽不适,到底皇命难违,何况中秋佳节,怎敢误你与家人团聚,还是不劳累崔兄了。”

崔颜光:“这有什么,反正我回去了也是听父母数落——”话到此处,他的语气有些苦涩,继而恢复正常道,“不过既然你不需要,我也就不再强求,许兄自己安排便是,若有困难,及时差人找我便是,你初来乍到,理应受人关照。”

崔颜光最后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桃花一眼,转身打算逃之夭夭。

李桃花知道扭转不了许文壶的念头,便毅然决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许文壶不假思索便拒绝,无奈而温柔道:“桃花,此事非同小可。”

崔颜光步子都迈出去了,闻言又扭了下头,冲李桃花笑道:“你叫桃花?一个大男人,竟然取个这样的名字。”

李桃花:“要你管!”

崔颜光赶紧回头。

李桃花一脸不容商量的表情,往床边一坐,对许文壶道:“我反正不管那么多,你今天如果不让我跟你进宫,那你也别想下这个床,给我老实在上面躺着歇息吧。开玩笑,你不带我进去,遇到危险怎么办,有性命之危怎么办,谁帮你?谁救你?谁拿杀猪刀为你劈开一条血路?”

许文壶面露愁色的同时又忍不住想笑,表情里反而有了几分活人的生气,继续慢声劝哄:“皇宫不是寻常之处,即便我有心带你入宫,宫中禁卫又怎肯答应?桃花,你就听我的话,在大相国寺安心等我回来,可好?”

李桃花眨了下眼,水灵灵的杏眸直直盯着他看,认真问他:“许文壶,你觉得咱俩认识这么久,我有一次听过你的话吗?”

许文壶认真回忆过,老实回答:“没有。”

李桃花:“那你在这废什么话?”

许文壶也着急了,苦口婆心道:“可是据我所知,皇宫真的是不许外臣带随从入宫的,我真的没有办法把你带进去。”

这时,早已走到门外的崔颜光折返而归,清清嗓子,忍不住指正道:“那是以前了。许兄有所不知,如今皇城几道正门虽戒备森严,可由太监统管的几个角门却松懈不堪,有你的身份为证,带个小厮进去,恐怕只消花个二十两的银子即可。”

李桃花听了,原本坚定不移的心竟陡然动摇许多,喃喃自语道:“二十两,这么贵的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许文壶听到她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可旋即便感受到不对,不由皱紧眉头道:“难道在桃花心里,我的安危,还没有二十两银子重要?”

李桃花只顾心疼那二十两银子,乍一听到许文壶这么说,竟变得笨嘴拙舌,急着解释道:“那倒也不是,你别瞎想。”

许文壶皱在一起的眉头不松,本就虚弱的声音显得更加温吞,委屈似的,“那你为何会有所犹豫?”

李桃花想想就觉得肉疼,“那毕竟是二十两……”

铜板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呢,怎么进个门光过路费就得需要二十两了?

许文壶眼里的委屈更多了,“所以在你眼里,我果然还是比不上二十两的银子吗。”

他脸上病气未消,本就清俊的五官因此显得更加秀气,又因眼瞳轻颤,眉目中满是需要依赖人的脆弱与破碎。

李桃花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和受伤的神情,心尖儿止不住摇晃,语气不自觉便软了下来,好声好气道:“我才没有那个意思,都是你自己在说,许文壶,我怎么觉得你的心思比先前要敏感了?”

许文壶看着她,眼角余光却全在门外瞧热闹的崔颜光身上,他想到他们两个人的婚约,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牌,相仿的年纪,登对的相貌……

许文壶闭上了眼睛,面若死灰。

李桃花见他突然一副要死的表情,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二十两就二十两!不就是区区二十两银子吗,许文壶你听好了,你一定要出这个钱,我必须要和你一起进宫!”

许文壶眼见要断的气被及时续上,他睁开眼睛,双眸终于重新焕发神采,心满意足地点头道:“这才对。”

但话一出口,他旋即便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摇头,急切不已,“不对,这不对,这二十两银子我不能花,桃花你不能跟我进宫。”

李桃花手一拍,“什么都别说了,就这么定了。”她一脸坚定,两眼灼灼地看着许文壶,“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觉得,你一个大活人,还没有二十两银子重要。”

许文壶张了张嘴,回绝的话卡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

皇城,西角门。

炒熟五仁馅的香气从闹市飘至宫门底下,许文壶身着湛蓝官袍,身姿挺拔如白杨,拱手作揖时,顺势便将袖中的银子塞给了太监。

“有劳公公通融。”

太监收好银子,橘皮似的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点着头客气道:“好说好说,许侍读看着身子骨便不好,身边没个伺候的怎么能行。”

太监扫了许文壶身后的李桃花一眼,斜着眼睛呵斥拦在门前的几个小宫人,“都杵在那干什么,还不赶紧让人进去,一群没眼力劲的小杂种。”

宫人连忙往两边退去。

许文壶再拱手,对太监好生道过谢,带着李桃花步入角门。

李桃花刚随许文壶进门,便听到身后有窸窣的说话声。她转头瞧去,正看见那几个小太监对着许文壶窃窃私语,见被她发现,连忙便止了声音,假装做事。

她感到奇怪,低声询问许文壶:“你过去同太监打过交道?”

许文壶面露迷茫,道:“从未有过,桃花为何这样说。”

李桃花摇了摇头,没再多言。

但她内心仍然觉得古怪,毕竟那几个小太监的表情,显然像是早就知道了许文壶。

过了西角门,有宫人上前引路,带领许文壶前去面圣。

皇城之上,天狗食日一般,高悬的日头忽然便被乌云遮住,天地骤冷,风起云涌。

“从昨晚天色就不好,拖到此刻终于还是要下了。”李桃花抬头看了几眼天,待垂眸,映入眼帘的便是连绵不尽的碧瓦朱墙,屋檐两边的翘脚凌空腾起,像鸟的翅膀,只可惜是泥瓦砌成的死鸟,一下也飞不了。

天色太暗了,李桃花看不到传说出一瓦千金的琉璃瓦闪烁起来是何等富丽堂皇,进入皇宫,她没什么墨水的肚子唯一能挤出来的感慨,就是“真大”。

门真大,房子真大,房子上的屋脊兽真大,什么东西都是大的,大到让人变得格外渺小,蚂蚁一样,轻轻一捏便要死在里面了。

“桃花,不要抬头。”

许文壶对她低声说。

李桃花回过神,赶紧把头低下去。

她想起来了,许文壶在外面时便交代过她,走在宫里是只能低着头的,如果胡乱张望,赶上运气不好,都可能会掉脑袋的。

有巡逻的禁军经过他们身边,步伐井然,鸦雀无声,连甲冑的摩擦声都整齐划一。

李桃花在宫外时没怕,进宫时也没怕,但此时此刻,乌云压在头顶,高墙困在四周,身边被冷铁包裹的禁军如成群野兽,骇人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

她猛然伸手抓住了许文壶袖子的后摆,活似落水之人抓住一截浮木,不安而小声地道:“许文壶……”

许文壶的步伐顿了顿,再行走,步子便缓慢许多。他用余光关注着她,轻声道:“怕了?”

李桃花没出声,抓在他袖子上的手只紧不松。

许文壶的手探出衣袖,似乎有一瞬的犹豫,随之便握住了她的指尖,温柔的声音伴随而起,“别怕,有我在。”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李桃花的心却陡然定下许多。

她抬眼,打量着许文壶清瘦的后背,笔直的脊梁,脊梁之上纤细的脖颈,比大多男人要秀气的后脑勺……从头到脚,这个男人无处不透着“文弱”二字。

可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他在身边,她会如此心安。

心思百转之中,李桃花没再留意两旁景色,只顾往前去走。直到许文壶停下,她不提防撞上他的后背,再抬头去看,才发现堵在眼前的是高如小山的阶梯,阶梯之上,身着宫装的太监如林站立两边,往上是华服高髻的宫娥,宫娥再往上,又有身着锦衣手拿拂尘的太监站立,如此再往上,便是烟气缭绕,金碧辉煌的殿宇正门。

李桃花站在许文壶的身后,看着引路的宫人上前通传,宫人再往里通传,一层一层,从白玉阶梯到巍峨殿宇。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进殿——”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进殿——”

“宣翰林院侍读,许文壶——”

太监尖细的声音由上至下,次第传开,直到近在咫尺。

许文壶临走之际,转身对李桃花道:“桃花,别怕,安心等我回来。”

李桃花哼了一声,无所畏惧的模样,“我才不怕。”

许文壶笑了,眼底的光彩聚拢许多,“那就好。”

他回过身,拾级而上。

也就在背对李桃花之后,许文壶的表情才渐渐沉下,变得凝重严肃。

中秋国宴,自古只有两种人可到场,一是皇亲国戚,二是天子近臣。

此等场合,宋骁一定在场。

许文壶笃定,自己能在此时入宫,应当有宋骁推波助澜,为的也绝不是讲读经史那么简单。

第119章 归位

天上波云诡谲, 地上汉白玉阶延绵无尽。许文壶一步步往上走,每走一步,心便往下沉上一分, 直到走到尽处,诺大殿门矗立在他面前,门两旁半人高的鹤形青铜炉高引细颈, 张口吐息袅袅烟丝, 他的心也完全沉了下去,生平之中, 第一次对一个地方萌生如此大的退意。

来都来了。

许文壶穿过烟气,跨过金丝楠木的长槛, 步入殿中。

靡音绕耳,殿中华砖光可鉴人,映出整棵枇杷树的枝叶倒影, 魁梧如山, 树下舞姬衣袂蹁跹,树两旁宴席杯光交错,坐满权贵。

许文壶行至中央停顿, 面朝大殿正前伏身叩首, 声音朗悦, “微臣许文壶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声音一出, 他立刻便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却唯独没有从正前方所投而来的。

许文壶心下诧异, 未露声色,暗自抬高声音,口中重复:“微臣许文壶, 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仍旧没有回应,出现在他耳边的,只有权贵推杯换盏的交际声。

正值狐疑之际,一道爽朗的笑声传入他耳中。

“这些枇杷软绵绵的,踩在脚底下真舒服!舅舅也随朕一起来踩吧。”

少年的声音脆而纯净,如若玉石相击,动听悦耳。

许文壶却不禁后脊紧绷,屏声息气。

“哼,舅舅不陪朕玩。算了,杨善,就由你来陪朕跳舞。”

少年赌气一样的语气,却未能让人感受到他的任性,反而天真无邪,如若稚子。

“陛下。”

宋骁的声音突然响起,口吻肃冷,带有显而易见的不悦,“翰林院试读已到,请您归位。”

“唉,真没意思,这就要回去了,朕喜欢跑来跑去的。”

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小皇帝回到了龙椅上。

许文壶知晓尘埃落定,便再度开口,咬字恭敬而清晰,“微臣许文壶,拜见陛下。”

龙椅之上,脆朗的声音再度响起,直冲他道:“平身吧,抬起头来,朕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许文壶起身,缓缓抬头,双眼却低垂,视线所辖之处,唯能看到满地枇杷碎果,软烂的果肉烂如泥巴,清甜的汁水四处弥漫,一直蔓延到龙椅两旁的左右尊位。

再抬眼便视为大不尊,他只能瞥到左右尊位上一紫一黑两道身影。

左为宋骁,右为杨善。

“这么年轻?”小皇帝笑得讥诮,“舅舅你给朕找的什么侍读,看着还没朕的年纪大呢。”

宋骁道:“回陛下,这许文壶年岁虽轻,却是去年的一甲进士列二,满腹经纶,可胜试读一职,陛下若不信,大可拿臣方才所出的题目去考考他。”

“唔……舅舅方才给朕出的什么题目来着?”

宋骁面对许文壶道:“许侍读,今日中秋佳节,本相方才与陛下行飞花接令,涉及一篇辞赋,乃为秦相李斯的谏逐客书。陛下对其不解,便就由你来将李斯的谏逐客书诵讲给陛下,解释其意。”

许文壶行礼道:“谨遵大人安排。”

宋骁:“来人,取书。”

许文壶颔首,恭敬道:“大人且慢,不必麻烦。”

四方注视下,他回忆片瞬,旋即朗声道:“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

“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

“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

“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小皇帝打了个哈欠,不由打断:“好长啊,朕都困了,全都是拗口的古文,朕一句没能听懂,讲的什么玩意啊。”

宋骁的声音随之便至:“许侍读,告诉陛下这篇谏逐客书是什么意思。”

许文壶称是,不疾不徐道:“回陛下,此乃秦朝李斯上奏秦王嬴政的谏文。秦王听信臣子进言,认为来秦的客卿都想离间于秦,便要将秦国客卿全部逐出秦国,李斯亦在被逐的客卿当中。他为避免被逐,便写下谏文,上奏秦王。”

“李斯先在谏文最初列举秦国历代先王皆是以客致强,说明秦国若无客助未必强大。若说客卿乃外来之人,那么宫内美玉,后宫美人,同样乃是外来之物,外来之人,为何不同为驱逐?如此说来,秦王所看重的只是声色犬马,轻视的是士卒人民,此乃并非治国良方。李斯认为,若想治国,需得以人为先,用人为上,而不可耽于享乐,计较客卿出处。否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不分黑白曲直,国家怎会没有危难。”

许文壶解释到后面,便已对宋骁的想法全然明了。

李斯以谏逐客书劝诫秦王嬴政,宋骁借谏逐客书劝诫自己的外甥。

“朕还是没有听懂。”小皇帝颇为苦恼,继而朝右尊位张望,“杨善呢,你听懂没有?”

即便从进来开始就已经不止一次听到杨善的名字,可许文壶再次听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仍是昨夜里张秉仁和女儿张英的凄惨死状。

那些血迹,蜿蜒的那样深,那样长。

而幕后黑手,便就那般风轻云淡地坐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毫无影响。

“回陛下,臣听懂了。”杨善轻轻笑道,嗓音似枯木,如铁锈,嘶哑难听至极。

小皇帝道:“那你说,这谏什么书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善放缓嗓音,口吻恭敬,“意思是说,秦王嬴政和陛下一样,都喜爱吃枇杷,眼里便容不下不爱吃枇杷的,于是将不爱吃枇杷的全部赶出了秦国。”

场面静了下来。

小皇帝怔愣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拍着龙椅的扶手道:“好你个杨太监,居然说笑到朕的头上了,朕虽然听不懂侍读说的话,但也知道,绝对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让陛下见笑了,臣知罪。”杨善起身离座,跪地叩首道,“臣不识几个大字,不懂那些道理,臣只知逗陛下开心,这才是臣的本分。”

小皇帝止不住笑,:“行了,数你乖觉,好生坐着吧。”

许文壶低着头,默默观察完这一切,即便看不到,也能想象出宋骁此刻的表情何其不悦。

果不其然,下一刻宋骁的声音便已出现,欲言又止地道:“陛下……”

“舅舅又怎么了?今日中秋佳节,朕实在不想去记那些劳什子的古文了,再有道理又如何呢,秦国后面还不是亡国了,难道咱们还能亡得比它还快吗?”

宋骁闻言,立刻起身行礼,肃声道:“陛下慎言。”

宴席中,众人随之起身,共同行礼,齐声道:“陛下慎言——”

“烦死了,朕只是随便说了句话而已,值得你们这么大阵仗?这个节过得没点意思,不如你们都回去吧,朕只想和太监们待着。”

许文壶心下一沉,万没想到一个帝王的决断竟能如此儿戏,又能如此直接地亲近宦官。

这时,杨善的声音又至:“回陛下,臣近来新得一株东海红珊瑚,特地留到今日以做节礼献给陛下。红珊瑚可遇不可求,陛下不如留诸臣共赏,而后再对他们的去留下达命令。”

“红珊瑚?好像是挺少见,抬上来吧,朕好好瞧瞧。”

“是,臣遵命。”

少顷,四个宫人抬着一尊被黑色锦缎蒙紧的浑圆之物步入殿门,放在了大殿中央高高屹立的枇杷树下。

锦缎揭开,一口三尺高的玛瑙缸暴露于无数目光之下。

许文壶略抬眼眸,随众人而望。

只见晶莹剔透地玛瑙缸里,赫然游动了一尾小臂粗长的红色锦鲤。

小皇帝声音狐疑,急得胡乱拍起龙椅扶手,“珊瑚呢?珊瑚在哪?”

杨善道:“回陛下,缸中之物便是珊瑚。”

小皇帝:“你又在逗朕了,这明明就是一尾大鲤鱼啊,哪里来的珊瑚。”

杨善的声音带着笃定,“这的确是珊瑚,陛下若是不信,大可询问在场诸公。”

小皇帝听后照做,旋即便问:“你们都说说,这到底是鲤鱼还是珊瑚?”

宴席之中鸦雀无声,久久无人回答。

“怎么都不说话?朕的命令你们都听不到吗?”

小皇帝等急了,扬声呵斥:“再不说话,朕就把你们拖下去,全部都斩了!”

话音落下,终于有人站出,脱口而出道:“回陛下,此物的确是锦……不对,是珊瑚,是珊瑚。”

许文壶隔着那么远,都能感受到说话之人语气里的哆嗦。

小皇帝:“好,你坐下。后面的,你们再说,这是锦鲤还是珊瑚?”

“是珊瑚,陛下明鉴,此物的确是珊瑚无疑。”

“珊瑚,臣发誓,缸中乃为珊瑚不假。”

杨善笑道:“陛下您看,臣真的没有骗您,千真万确是东海红珊瑚无误。”

缸中的红色锦鲤灵活游动,好奇地打量着缸外的世界。

许文壶在不经意中与鱼目对视,鱼眼睛黑白分明,与人的眼睛无异,只不过格外麻木,也永远不会眨眼,活似尸体死不瞑目。

许文壶想到那些活死人的眼睛,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时,头顶传来小皇帝的声音,直对着他,“朕的侍读,你说,这缸里的到底是珊瑚还是锦鲤?”

许文壶的心跳僵滞一瞬,藏于袖下的手默默攥紧。

他启唇,准备实话实说。

这时宋骁道:“陛下若想分清究竟是珊瑚还是锦鲤,不妨移步殿外蓬莱池,将此物丢至池水当中,沉为珊瑚,游则为锦鲤。”

小皇帝笑了,笑声里满是恍然大悟的爽朗,“有道理,舅舅说的有道理!起驾,朕现在便要去蓬莱池!”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起驾,在场之人无不随行,随行队伍按照官阶排列。许文壶走在末尾,回忆方才惊险瞬间,内心跌宕难言。

*

殿门外,李桃花还在焦急等待许文壶。

开始时她还能记得许文壶的叮嘱,做好不乱动不乱看,但等时间久了,她不自觉便已来回踱步,时不时抬头朝殿门张望,喃喃自语:“这呆子这么久还不出来,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吧。”

她的心一慌,忍不住便想往台阶上走。

几个太监看出她的意图,尖着嗓子呵斥退了她。

李桃花敢怒不敢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睁着两只大眼睛紧紧盯着富丽堂皇的宫殿正门。

这时,宫殿里传出太监声音,极为尖细悠长,“摆驾蓬莱池!”

殿门外的宫娥太监跪了满地,无不屏声息气。李桃花跟着跪下,却没有将脑袋垂得那么低,而是略抬了眼眸,对着殿门方向,期待许文壶的身影能从中出现。

率先出来的是浩荡一群禁军,而后是手持拂尘的几个太监,太监当中,簇拥着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因颜色过于醒目,李桃花不由便多看了几眼。

看到人脸的瞬间,她一下子便愣住了。

直过了许久,那道明黄的身影从她面前经过走远,她才缓慢回神,喃喃自语道:“锦毛鼠?他怎么在这里?”

第120章 归位

“桃花, 头低下。”

李桃花正入迷,耳边便传来许文壶的低语。

她将头低下,眼角余光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瞧见了皱紧眉头,朝她这里张望的许文壶。

她见他已是末尾,身后也没有跟着其他官员, 便默默起身跟了上去, 当个随行小厮在他身边。

“那个穿黄衣服的是谁?皇上吗?”李桃花问。

许文壶点头,语气严肃不少, “直视天颜是重罪,桃花万不可抬头再看, 方才还好无人察觉,否则便要有大麻烦了。”

李桃花在内心“哼”了一声,心想皇帝老子就是精贵, 看一眼都是重罪, 难道人眼上能生刀子,看他一眼便掉层肉不成?

她没把心里的念头表达出来,而是接着对许文壶道:“对了, 你有没有觉得, 这小皇帝长得很像一个人?”

许文壶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圣上是何模样, 听李桃花这样说,反应自然是懵的, 下意识问她:“像谁?”

李桃花左右看了看, 确定无人在意, 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他很像锦毛鼠吗。”

“有吗?”

“没有吗?”

“我不知道,我没看到陛下长什么样。”

“……那当我没说。”

二人结束了绕口令似的对话,随队伍前往蓬莱池。

就在李桃花已将方才所说忘得差不多之时, 许文壶冷不丁道:“真的很像吗?”

李桃花专心致志地控制自己不抬头到处瞧,满心都在自己身上,被他忽然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当即捂着心口窝道:“你说话前能不能打个招呼,吓死我了。”

表达完不满,李桃花便一本自己道:“何止是像,那简直像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我又回忆了一下,二人的个子是不一样的,锦毛鼠要略高半头,脸也更窄瘦一点,若是把陛下再搓长一点,那就是分毫不差了。”

许文壶听后沉吟一二,道:“想来天下之人相像者众多,只是巧合罢了。”

李桃花点头,“可能吧,可惜了两个人身份相差太大,不然说是一个娘生的都得有人相信。”

许文壶见她越说越离奇,担心被有心人听去,正欲出言打断,队伍便有停下的趋势。

天上乌云翻涌,隐有雷声潜藏其中,丝丝小雨随声而落,交织在雾气氤氲的蓬莱池水面,一眼望去,水雾茫茫,不着边际。

“快把东西给朕放下去,朕等不及要看它到底是沉还是游了!”

小皇帝声音欢快,比起一国之君,更像是个好奇心未减的孩童,连语气都透着股子活泼。

李桃花朝声音的方向看去,不由道:“这语气怎么跟个傻子似的,他真的是皇帝么?”

“桃花!”

许文壶快要被她气哭了,小声斥她:“你少说两句话,等出去了我给你跪下道谢好不好?”

“我闭嘴我闭嘴。”

说话间,宫人便将缸中“珊瑚”用捞网捕出,准备放入池水当中。

“陛下明鉴,珊瑚珍贵,怎可用捞网损伤,应当用双手抬出才是。”杨善对小皇帝说。

小皇帝便随之道:“用手抬,给朕用手抬。”

李桃花站在后面,看着这古怪一幕,想到他们说的“珊瑚”,再看了看在网中挣扎的红色锦鲤,不懂这帮人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但她现在有话也不敢说了,她怕许文壶闹着给她跪下,只好用眼睛看。

于是她眼睁睁看到杨善朝徒手抓鱼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的手上便倏然用力,将鱼脊背生生折断,顿时间,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便一动不动,如若死物。

那两个小太监合力捧着一尾鱼,活似捧个座大山,满脸吃力,还出声哀嚎:“陛下,这珊瑚可真沉呐。”

小皇帝着起急,“沉就赶紧将它丢入池子里!朕都等烦了,快点。”

两个小太监不敢耽误,连忙将手里重若泰山的“珊瑚”放入池水之中。

“噗通”一声,李桃花便眼睁睁看着那条死鱼沉入了水里。

耳边响起小皇帝的欢呼:“沉下去了!它沉下去了!它真的是珊瑚!杨善没有骗朕!”

杨善趁势颔首,虔诚而谦卑道:“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身穿玄袍,头戴金冠,袖口的细长鳞纹若隐若现。如此卑微姿态,本该令人不齿,偏生得张如若敷粉得青白面孔,便如同饿鬼谄媚,毒蛇露齿,笑也让人不寒而栗。

“哈哈哈,你这个节礼送的好,有意思,朕很满意,朕要赏你一件东西,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臣惶恐,不敢以此邀功。若陛下执意要赏,臣听闻殿前副指挥使一职尚且空缺,求陛下看在臣侍奉陛下多年的份上,让臣任职历练,臣定然恪尽职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朕好像是记得,你很多年前便对那些武职有向往之心,也罢,谁让你

最能让朕高兴,不就是个副指挥使,朕就把它赏赐给你了。”

“臣谢主隆恩!”

声音落下,在场官员无不白了脸色。

李桃花将视线从那一张张煞白的人脸上收回,去看许文壶,结果发现他的脸也是白的。

她想问他怎么了,但想到不能说话,便将疑问生生压下去了。

下一刻,许文壶便大步上前,高声道:“事关重大,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顿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望去。

李桃花人傻了。

她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抱住许文壶的大腿问“你个呆子到底在干什么!”,刚才还对她一口一个别说话,现在说话声音比谁都大。

众目睽睽下,许文壶步入前列,伏地叩首道:“陛下,宦官掌禁军武职之例前所未有,求陛下三思!”

小皇帝的声音明显沉下去,极其不悦道:“你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也配来管朕的决策?再说了,朕为何要改?”

“回陛下,子曰在其位司其政,臣职位虽低,却知道身为人臣,便该直言敢谏。自古以来从未有宦官掌禁军之先河,臣私认为,此事不可草率,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定夺。”

小皇帝固执道:“朕金口玉言,没有更改的道理。”

“臣——”许文壶刚要继续劝言,雨势便陡然变大,暴雨如瀑,将他的所有肺腑之言都砸进了肚子里,使他下意识去看李桃花,担心她被这大雨淋坏。

这时,忽有官员惊呼:“鱼……不对,珊瑚,珊瑚浮上来了!”

“什么?”

小皇帝本在华盖下避雨,闻言立刻奔至池边观看,吓坏了一帮臣子太监,连忙冲去护驾挡雨。

蓬莱池边,众人随之望去,只见布满雨点的池面上,的确缓慢飘上一抹嫣红,与那红鲤的颜色如出一辙,轻盈美丽,如梦似幻。

只是,身体比方才要大上不少,嫣红中,还有大团的黑色随之浮出。

有眼尖的贵族瞧出端倪,当场呵斥:“不对,这不是珊瑚,是尸体!这是尸体!护驾!护驾!”

许文壶本就只关心李桃花淋没淋到雨,听到“尸体”二字,更觉得危机四伏,直接飞到了她的身边护着。

至于李桃花,她本来觉得这会子枯燥又无聊,宫里这一伙子王亲贵族连带那小皇帝都跟有病似的。所以当她听到有人大喊“是尸体”,反而兴奋了,两眼都开始放光,身子不自觉便往池边靠,等不及去看热闹。

许文壶拉她拉得有多紧,她的步子迈的就有多大,活似脱了缰的野马,根本控制不住。

而方才围在池边的王亲贵族,早已作鸟兽散,个个脸色难看,生怕晦气缠身。

池面上,水点激荡,原本清澈的池水被搅成浑浊的深绿,水中大片黑色混合柳絮般的红逐渐浮出水面,暴露于雨雾之中。

许文壶原本一心将李桃花带到安全的地方躲雨,往池水里瞥了一眼,顿时便移不开眼睛了。

只见一具完整的骷髅正在水面漂浮,身上无一丝悬挂的皮肉,只有破败成絮条的暗红色衣物虚虚掩在身上。而那大团的黑色,正是尸体头顶还未完全被鱼虾啃食干净的头发。

大风大浪见得多了,许文壶并没有觉得这场面有多瘆人,只觉得诡异。

不止尸体,一切都很诡异。

笼罩在阴雨中的皇宫,听信奸佞的帝王,见风使舵的臣子,漂有尸体的蓬莱池……

许文壶只觉得荒唐,甚至开始反思自己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来到这样一个鬼地方。

忽然,他望向了池畔凉亭。

凉亭外,禁卫林立,守着受惊的年轻帝王。

宋骁站在亭子里面,隔着密集幽暗的雨色,静静与他对望。

一道闪电自空中劈过,照清了宋骁眼底运筹帷幄过后的满意之色。

许文壶的意识轰然一声,瞬间清醒了神志。

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真是奇怪,这宫里到处都是禁军,苍蝇都飞不了一只,居然还能出现尸体?”李桃花瞧着水面的骷髅,自说自话。

她以为许文壶会顺势接话,可等了半天都没等来他的反应,便转头去瞧。

只见许文壶面色如纸,漆黑的眼瞳颤栗不休,眼底通红如有血染。

他突然攥住她的手,纤薄的双唇微微翕动,喉咙里似有石头堵住,吞吐艰难,咬字钝涩。他发着抖,轻声道:“桃花,我们中计了。”

“中计?”李桃花犯起郁闷,“中什么计?”

话音刚落,她的耳边便传来小皇帝的咆哮:

“——宫中禁卫都是一帮子废物吗!竟然让一个死人在蓬莱池泡那么久!现在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那个死人给朕弄走!”

雨声里,宋骁的声音旋即而至:“回陛下,人命关天,不可草率而为。既然事已发生,当务之急,便是查清死者身份,找明死因,安抚人心。臣听闻侍读许文壶在任县令时曾破案无数,亲力亲为,不妨便由他来全权负责此事,还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