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知府大人放我出去吧!凶手真的不是我啊!”
漆黑闭塞的地牢中,犯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狭窄的走道里, 老鼠成群结队, 走走停停, 最终被鲜血的气味吸引,涌入最尽头的牢房中。
许文壶躺在地上, 胸腔已没了起伏, 仿佛没了气息, 连老鼠啃咬他鞋底的时候都没有半点反应。
忽然,哭喊声中,有道轻浅的脚步声停在了牢房门外, 低声驱赶老鼠:“去去去。”
老鼠被吓跑,那人转身瞧了瞧,仿佛在观察着什么,似乎确定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出现,才轻声朝里喊道:“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安静得吓人,给不出丝毫反应。
直到声音放大了,他布满血迹的眼睫才动了动,缓慢睁开眼,望向门外。
地牢长达百来丈,却只有一盏灯用以照明,幽微起伏的烛影里,他看不清人的长相,对方给他的感觉却足以让他知道是谁。
“桃花……”他强启齿关,艰难地发出那个叫过几千次的名字,却被嘴里的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更加颤栗到不堪一击,像深秋里用脚踩会发出声响的枯叶。
李桃花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忙不迭道:“你激动什么,慢点说话。”
许文壶说话却更急了,强行支撑起身体,想要爬向她,几乎是用哭腔问她:“你怎么也来地府了?不行,桃花,你得好好活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李桃花听清楚他的话,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酸又无奈,张口便骂:“我活你个大头鬼!你先掐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再要死要活的。”
许文壶向来听她的话,这次也不例外。可他都不用掐,便知道自己还活着。
因为,太疼了。
只要头脑开始转动,密密麻麻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出现,传遍四肢百骸,疼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五脏六腑都感受不到存在。
疼成这样了,他下意识却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在地府,还好桃花还活着。
许文壶将满口腥甜咽下,再看李桃花,便感觉恍如隔世,仿佛前世今生,终于再见。
“桃花……”他又叫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能止疼似的。他的气息极轻,带着微微的狐疑,一如他素日对她说话的口吻,“你怎么这副打扮?”
门外,李桃花一身狱卒衣服,凶巴巴地说:“废话,不这样打扮,我能混进来?这知府衙门可比别的地方难进多了,连狗洞都开得比别处隐蔽,要不是我眼睛好,还真不见得能看见。”
许文壶笑出声音,不经意拉扯到伤口,疼到无法呼吸。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能笑出来?”李桃花顾不得去问他到底伤得有多重,也顾不上去哭,去心疼,去愤世嫉俗。
她转头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赶忙蹲下,把塞怀里的药全部掏出来,一股脑往牢里扔,边扔边说:“不行,话说太多,被我劈晕那小子就该醒过来了。这些都是药,有吃的有抹的,你大哥把药名都标好了,我认不出来,你自己挑着用吧。对了你大嫂让我另外交代你,什么药都能不用,那个人参十全大补丸必须服下。不管怎么样,先把命吊住再说——”
幽暗的牢房中传出一声叹息,许文壶声音哽咽,语气破碎,“桃花,你怎么这么傻?”
为了他,什么险都敢冒。
李桃花动作一愣,“傻?我觉得我可聪明了,我虽然不会看书不会写字,但就凭钻狗洞的本事,只怕十个状元也不敌我。”
她眨了下眼,一双杏眸在阴森的黑暗里,依旧流光溢彩。
“我跟你说,”李桃花压低声音,一脸的高深莫测,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文壶,“你就先等等,我都已经算好了,我打晕了一个狱卒,孔嗣昌知道了,必定会猜到是有人想要救你,这样一来,他肯定会大乱那个什么马脚还是针脚的,弄不好还会加强牢房的看守。你想想看啊,看牢房的人要是多了,其他地方的人不就少了?等后半夜,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我就再混进来,把锁一撬,带着你就跑,要是有人敢追,我就拿杀猪刀劈他们,来一个劈一个。”
她说话时,眼眸越发地明亮,许文壶却别开了眼睛,不忍再看她一眼。
“桃花……”他呢喃她的名字,语气里是无法抑制的哀伤。
李桃花仍是兴致冲冲,肆意与他诉说计划,“你哥嫂都把车马备好了,只等后半夜你人一到,我带着你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狗屁开封府了。”
“桃花。”
许文壶的咬字忽然用力,让李桃花不由得便安静下去,呆呆看着他。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血是甜的,他说话的语气却苦涩至极,轻轻地问她:“你当真想要我,永远都不回来?”
李桃花不假思索,“对啊,永远都不回来。”
就像她能离开天尽头一样,他又怎会离不开开封府呢。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李桃花是个断舍离的好手,想不到什么出生地故乡情,对于所有像烂泥一样的地方,她永远是想跑远点,再远点。
许文壶被血染透的双肩再度往下沉了沉,仿佛被块巨石压着,无法喘息。他沉默许久,在地牢铺天盖地的喊冤声里,在李桃花的注视里,哑声说:“我若走了,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那些罪魁祸首怎么办。
那些惨死的人怎么办。
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怎么办。
李桃花安静了下来,低下头,认真思考着许文壶的话。
她说:“我原先觉得那些案子十分重要,现在依然觉得重要,但是许文壶。”
她抬起头,看着不敢看她的他,双眸澄澈,即使自私,也是坦然,“你今年才十八岁,如果你死了,那你就是死了,用不了几年,就是一把灰而已。可你如果活着,你可以去吃喝玩乐,能大哭能大笑,若是种地,便能看到一颗种子是怎么生根发芽长成庄稼的。你若是接着读书,便能看到笔墨是怎么一点点减少,会的道理如何变多。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从早到晚躺在床上,你也能看到,天是怎么样一点点从亮到黑。”
“我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活着得到的比死了的多。”
李桃花的声音逐渐也变得狐疑不确定,但同时透着股子韧劲坚定,掺杂起来,便是种无知无畏,只有乡野能滋生的莽气。
她哽咽了一下,旋即用笑代替,“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到底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值得赔去一条鲜活的命?那些陌生人再念你的好,也不过逢年过节祭奠你一下。可你的亲人朋友,可是实打实的痛不欲生。”
李桃花忍了又忍,最终没能忍住,泪如雨下。
她别开脸,擦了把泪,极力压住悲伤,“那些人,那些案子,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可以丢下你所有亲人朋友?宁愿死也要查个好歹出来?你就不能不再去管那些是是非非,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平平安安的,不好么?”
许文壶的身影抖了一下,如磐石坚定的内心拥有石破天惊的晃动。
跟我一起走,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余生只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
和桃花。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和桃花在一起。
……
许文壶知道,自己动摇了。
第107章 归位
耳边充斥着如同冤魂索命的各种喊冤声, 李桃花听不到许文壶的声音,见他一动不动,以为他还在犯倔, 便继续劝他:“跟我走哪里不好?虽说肯定不如你在家里过得舒坦,但你会读书认字,我又有一门好手艺, 咱们俩无论到哪里, 以后的日子不会过得差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幽微的烛影跳动不休, 一如拉扯摇摆的心脏。
明暗交织的阴影里,许文壶微微抬起了头, 隔着晦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张口, 声音平静温柔:“桃花, 我信你。”
李桃花蹙眉,“那你眼下在犹豫什么?”
血迹干在白皙如玉的指尖,许文壶缓慢地抓住同样被血浸透的衣料, 声音干哑苦涩, “我, 我……”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许多琐碎的画面。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高中, 天尽头上任, 接手的第一件大案……
漆黑狰狞的佛母像, 浓白带血的人脑,烟丝缭绕的供台……
过去的每一幕出现又混合,读书科考的场面与人脑祭祀的画面掺杂在一起, 书香和血腥结合在一起。好像每一个读书人,读到最后,最终的结局不是报效朝廷,而是成为供桌上的一盘肉。
谁会甘愿成为一盘肉?
退路就在眼前,人生本是旷野,何必独居死巷。
可许文壶动摇到最后,心中那预示着海阔天空的第一步,始终迈不出去。
“你说话啊,回答我!”李桃花已经带了怒气。
许文壶抬起脸,一双眼眸彻底暴露在光影中,眼睫皆沾血污,唯有一双眼睛无比清亮。
他看着她,启唇想要说话。
就在这时,幽暗的过道忽然变得阔亮许多,像有十几盏灯笼同时进来。同时间,衙差的声音高高响起:“都给我闭嘴!大人来了!”
吼声落下,鸦雀无声。
有笑声远远传来,高阔爽朗。许文壶一听便知是孔嗣昌的声音,忙对李桃花使眼色。
李桃花也白了脸,下意识想逃,却见左右无路,两边也没个躲藏的地方,忽然余光瞥到自己的一身衣服,灵机一动,故意拉了拉帽子遮住半张脸,垂首立在角落。
在脚步声逼近时,她连忙弯腰行礼,粗着嗓子喊道:“大人好!”
孔嗣昌挺着个大肚子,迈着八字步,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牢门外,道:“张兄,你说的那个许文壶,是不是此人?”
另一道脚步声旋即便至,只听一声寒气四溢的冷笑,男子中气十足道:“不是他还能是谁?儋州一别,他许文壶就算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
李桃花听着这声音异常熟悉,加上儋州字眼,她的头脑轰鸣一声,一下子便想了起来——说话的人是张秉仁。
李桃花想死的心都有了。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房子漏了又遇雨,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本来一个孔嗣昌就已经够难缠了,现在可好,又来一个难缠的。
果然蛇鼠一窝,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过去的许文壶。
“我问你——”
只听张秉仁冷声道:“你来开封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和人命官司扯上关联的,你到底要做什么?”
话音落下,许久没有回答出现。
李桃花不用抬头都知道,此刻许文壶肯定在装晕。
啧,进一回大牢,书呆子还学机灵了。
孔嗣昌道:“张兄何须跟这小子废话?待等明日天亮,我就结案将他宰了,从此皆大欢喜,一了百了。原本我还在头疼该找个什么由头拿他,现在可好,大水冲了龙王庙,我都还没出手,他们自家人先打自家人,这不是天助我也是什么?老天都要替我将他摆平,可见这小子命中注定要亡于我手。”
张秉仁沉默片刻,道:“此人与我不共戴天,就这么看着他轻易地死,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孔兄可否将人交由我来处置?让我亲自将他处置。”
孔嗣昌一愣,问:“张兄想要将他如何处置?”
张秉仁笑了一声,口吻阴狠:“我要把他关起来,用尽酷刑,一点点地折磨他,让他痛不欲生,后悔自己活在这世上。”
孔嗣昌犹豫道:“此案我已向三司报备,恐怕不好转手啊。”
张秉仁:“孔兄说笑了,你堂堂衍圣公,陛下钦点的开封知府,能将三司看在眼里?你我自年轻初入翰林院时便相识,至今已是多年情分,也算知根知底,何须惺惺作态,拿他人为说辞?你既不愿交人,我收回话便是,又怎会强你所难。”
话到此处,张秉仁声音一沉,语气越发森冷,“只是这许文壶,我当真是恨毒了他,他敢偷看我祭祀佛母便罢了,竟还敢伙同江湖人偷走神药,简直胆大包天。”
孔嗣昌惊诧:“还有这回事?”
他的语气顿了一下,果断道:“罢了,我与张兄多年交情,一个小小罪犯而已,谁处置不是处置。”接着便吩咐下去,“来人,开门。”
场面凝滞,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将目光望向李桃花。
李桃花直到此刻才想起来,好像自己就是那个“人”。
她连忙便往腰间摸,还真摸到挂革带上的一串钥匙,内心不禁长舒口气,庆幸被自己劈晕的倒霉虫是个谨慎人。
取下钥匙,她低着头大步上前,也不管是哪一个,把钥匙轮着往锁眼里捅。
不知捅到哪一把,“咔嚓”一声,锁开了。
看到满身是血的许文壶,她愣住了神,此刻才反应过来,她这个行为意味着什么。
他要被带走了。
孔嗣昌道:“门已开,张兄随意便是。”
张秉仁抬了下手,左右随从会意,进牢房架起许文壶,动作粗暴地将他往外拖行。
许文壶的脑袋垂着,像是已经死透了。
即将擦肩而过时,李桃花嗅到许文壶身上的扑鼻血气,一时着急,手摸到腰后,欲图抽出藏在衣中的杀猪刀。
无人察觉处,许文壶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死到临头,眼中却只有对她的不忍。
他的眼睛说:别动。
李桃花咬紧牙关,把手牢牢摁住,逼着自己不动。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由声音判断,许文壶被带到了多远。
直到拖行的摩擦声彻底消失,她猛然回神,不顾刚走不久的孔嗣昌和张秉仁,转身狂追出去。
*
马车疾速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夜色如墨,唯有月色惨白。
李桃花在月下狂奔,一直追着车跑,跑到脚疼得麻木,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愿停下。可即便如此,她的步伐也是越来越慢。
眼见即将看不到马车的踪影,李桃花心头急得犹如火煎,牙一咬,正想要将步子迈大,她脚底便踩上一颗石子,身体重重摔在了地上。
脚上的伤疼到钻心,心里也万念俱灰,李桃花抬头,看着眼见便要隐在夜幕中的马车,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再顾不得危险不危险,朝着马车便大喊:“许文壶!许文壶!”
车轱声密集急促,动静从大到小。李桃花尝试几次都爬不起来,绝望到埋脸大哭,嘴里不停叫许文壶的名字。
就在这时,车轱声停下了。
只听一声闷响坠地,有个人被推出了车,发出一声短促的吃痛。
正是许文壶的声音。
第108章 归位
意识到前面的人是许文壶, 李桃花再顾不得哭,疼更是顾不上,爬起来便赶紧奔跑上前, 把许文壶扶了起来。
许文壶本就遍体鳞伤,又经那一摔,几乎就剩一口气吊着。被扶起后, 连最起码的吃痛声都发不出了, 只有攥在李桃花腕上的手格外紧,仿佛在竭力保持清醒。
“这是怎么回事?”李桃花看着重新疾驰在夜色下的马车, 感觉就像做梦。
许文壶张口,声音未发, 喘声先至,气息微弱艰难,“我也不知, 自上车我便在装昏, 方才只觉得天旋地转,睁眼便已到车下。”
李桃花倍感狐疑,“怪了, 这个张秉仁好不容易把你从那个死胖子手里要走, 难道就是为了放了你?”
许文壶摇头不解, 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红的血。
李桃花的脸倏然变得煞白, 再不愿多说半句, 扶结实许文壶, 找到许忠留下的与她接应的小厮,二人上了早已提前备好的车马,先回了许家村。
到了宅邸外, 往后门绕时,恰好能听到前门的声音。
有骂声有哭声,尤其甄氏和许武的声音,李桃花这辈子都不会忘。
“大哥大嫂凭什么将我们一家三口赶出去!这个家也有我们的一半!除了死去的老太爷发话,谁也没那个本事让我们走!”
“我们夫妻俩做错什么了!亲兄弟都赶出家门,你许忠还算是个人吗!”
“天麟别哭,反正你那个杀人犯三叔注定是要死牢里面的,到那时候,这一整个家业还是咱们一家三口的!咱们就跟他俩走着瞧!”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寒,恨不得跳下车给那两口子一人一刀。
如果说李贵是赌博赌疯了脑子,所以能干得出把亲女儿卖到青楼,李桃花虽恨,但多少能明白缘由。那么许武,就是让李桃花彻底无法理解的存在。他没有信乱七八糟的东西,并未被鬼神迷惑心窍,吃饱穿暖,更不缺钱花,甚至只要他和甄氏有耐心,以后有的是他们的好处。
即便这样,他还是选择对亲人下手,甚至是如此龌龊的手段。
李桃花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遍人性。
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可以全然信任的。
“桃花……”
漆黑的车厢内,许文壶的声音被血气浸透,嘶哑而虚弱,每咬一个字宛若都在忍受疼痛煎熬。
李桃花思绪抽回,忙道:“怎么了?可是哪里疼?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到家了。”
“桃花……”许文壶吞咽着嘴里不断涌上的血水,声音变得温柔而心疼,“你的脚,疼不疼?”
李桃花的心跳凝滞了一下。
巨大的酸涩感冲击在心头,连她的眼眶都跟着发酸。
“管好你自己吧,”李桃花凶巴巴道,说话的语气微微哽咽,全被刻意扬高的声音盖了过去,“我这脚就算废了也没你伤得重,你还是在心里求你许家列祖列宗在底下给阎王多磕几个头,晚点再收你这条小命。”
许文壶笑了,笑声也带了血气,轻轻安慰:“桃花,我没事的。”
李桃花语气强硬依旧,“你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算,是郎中说了算。”
她说完话,忽然很庆幸此刻马车里的黑暗,因为她知道,如果她能看清许文壶身上的伤,那她话说到一半就一定会哭出来。
漫长的安静里,除却逐渐缓停下的车轱声,便是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有一个瞬间,不知是否为错觉,李桃花竟听到许文壶的心跳空了一瞬,她连忙去拉许文壶的手,直到感受到上面微弱的温热,才渐渐松开,长松一口气。
“桃花,你怎么了?”许文壶隐约能明白她的行为,但还是忍不住问。他喜欢听她说话。
李桃花喘匀了气,说:“许文壶,你会没事的。”
语气比起安慰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你会没事的,”她喃喃重复着,“会没事的……”
车内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许文壶能想象得到,李桃花脸上无助的表情。
他忽然,好想抱她。
这时,马车停下。
许忠和秦氏的声音旋即响在车外,待等帘子掀开,看到许文壶的那一刻,他们夫妻俩先是欣喜,可等看到他一身的血污,便再没支撑得住,同时哭出了声。
李桃花心里是想安慰人的,但风凉话说习惯了,张嘴便是句:“他还没死透呢,你们晚点再哭也不迟。”
秦氏和许忠连忙收了声音,唤来小厮帮忙,一起扶许文壶下马车。
待等郎中赶到,天都即将大亮。
许文壶自下马车便昏迷过去,诊断后,确诊为失血过多,加上伤势太重,已逼内脏,说是九死一生都不为过。
郎中叹气道:“公子体弱,但凡再多挨一下,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许忠惊出一身冷汗,久久无法回神。反应过来以后,走到李桃花面前,径直跪了下去。
李桃花一心只有许文壶的伤势,突然有这一出,根本不知所措,忙去搀扶许忠,撑出轻松的口吻,“您这是干什么,我现在对你们许家来说好歹也是个功臣吧,您用得着这样折我的寿?”
许忠泪若雨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李姑娘的大恩大德,三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指望,我真的难以想象,他若出事,我余生该如何度过,死后又该如何去面对爹娘,”说着便不住磕头,“多谢李姑娘,多谢李姑娘……”
李桃花扶不起来人,便赌气道:“您若再不起来,那我也只好跪下磕回去了。”
秦氏忙将许忠拉了起来,无可奈何地说了他两嘴。
天色熹微,郎中开始为许文壶上药包扎,李桃花也被秦氏催促歇下,安排的房间就在许文壶的屋子隔壁,方便她随便过去看他。
李桃花累了一天一夜,本以为会沾枕头就着,谁知躺下以后无论如何都来不了困意,满脑子都是许文壶一身是血的样子,好不容易眯着了,又梦到许文壶跟她告别,吓得她起来就往他的屋子跑,趴在他胸口听了半天心跳声,心情才缓慢平复下去。
一直这么反复几次,最后李桃花是生生累困的,都懒得回床上,趴在许文壶床前便睡着过去。
再醒来,日头已上三竿,许文壶还没醒。
李桃花揉着惺忪的睡眼,静静盯着他的侧颜发呆,内心中是久违的平静。
她忽然感觉,如若永远和他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好像也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他这身子骨还能不能用,本来就文弱,又受这么多折磨,万一真不行了……
李桃花的脑子里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倏然臊得通红,不敢再看许文壶,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脸。
这时,许文壶双唇翕动,喃喃呓语道:“桃花,桃花……”
李桃花赶紧再看他,先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有生病烧坏脑子,便轻声回应:“呆子,我在这。”
许文壶渐渐睁眼,看到她以后,兀自怔愣许久,然后动手,掐了自己一下。
“嘶——”他疼得嘶了口凉气,迷蒙的眼神也清醒过来。
李桃花蹙眉,“你是被打傻了么?平白无故的,掐自己做什么?”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仿佛要将她的轮廓模样重新认识一遍,初醒的嗓子带着微微鼻音,“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李桃花笑了,语气也轻松起来,“想不到吧,临到鬼门关,你又被老天生生拉回来了。”
许文壶却摇头,看着她认真道:“不是老天拉我回来,是桃花你在拉我回来。”
李桃花哑然,周围一切都恍然安静下去似的,万物都变得模糊而不明朗,只有许文壶的脸格外清晰,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眼里满是坚定和温柔。
她起身道:“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杯水。”
一步尚未迈出,腕上便忽然一紧,垂眸去看,便见有只白皙清瘦的手紧紧攥在她的腕上。
许文壶的气息不是太稳,咬字时带着轻微的颤意,长睫低垂,“我有话要说。”
李桃花看着那只手,并未挣脱,道:“你说便是。”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到嘴的字眼似有千斤重,如何都启不开上唇。
早晨的光影在他二人身上游离沉浮,许文壶嗓音哑涩,“我已决定,要去京城。”
秋风忽过,吹得窗外树叶窸窣作响。李桃花道:“去就去,我和你一起去。”
许文壶的口吻变得倏然急促,“可那里危险重重,还不知又要面对何等的艰难,我,”他顿了下,声音低而决绝,“我不想你去。”
短暂的安静过去,李桃花平静地问他:“你觉得这一路走来,我李桃花像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许文壶连忙看她,慌乱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桃花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再也不想看到你被我牵连至危险的处境,我不想看到你因我而受伤。”
李桃花指着他,“可是现在受伤的是你,不是我啊。”
许文壶无力地垂下了脸,攥在她腕上的手却不见松。
他道:“桃花,你真的不必为了我去京城,真的。”
李桃花笑了声,一把将手抽出,利索转身,语气欢快,“谁是为了你?许文壶你不会忘了吧,京城里可还有我的未婚夫呢。”
第109章 归位
许文壶本就发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还没从李桃花腕上的余温抽离,他看着她的背影, 声音苦涩,强撑着一丝冷静,强颜欢笑:“那你昨日晚上对我说的话……”
李桃花的步伐顿了一下, 笑意不减, 与他闹着玩似的,“我说什么了, 我怎么不记得了?”
许文壶便再没了声音,房中唯有寂静游荡。
李桃花没等他开口, 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和上门,背靠着门框, 脸色沉下去, 再也笑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只觉得整颗心揪紧在一起,酸涩得厉害。
甚至有种冲动, 她想转身推开门, 冲进去告诉许文壶, 她从来都没有将那个所谓的未婚夫放在心上过,她从天尽头来到这里, 又从这里去京城, 一直以来都是因为他, 从来就只因为他。
李桃花默默攥紧了手,看着檐下摇曳的日光,好像看着某些人的脸, 眼圈渐红,五味杂陈地小声斥道:“呆子,你懂个什么……”
一门之隔。
许文壶看着紧闭的两扇门,唇色苍白,久久无法回神。
*
在宅中秘密修养了三日,李桃花的脚伤痊愈,许文壶堪堪才能下床。许忠一边担心衙门会来人上门搜查,一边又想将弟弟多留些时日。但许文壶等待不得,路尚且走得艰难,便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前往京城。
“大后日里便是八月十五了,当真等待不得吗?”秦氏亲自为许文壶打点行囊,知道他去心坚决,还是忍不住挽留。
许忠跟着附和,“就是,反正都已经晚了,再晚几天又算得了什么,正好将你的伤再养养。大夫都说了,你这伤不容小看,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按理是不该下榻的。”
许文壶摇头,因重伤未愈,本就瘦的人,更加清减下去,躺在榻上,身形犹如柳絮,但等说话,语气却格外正色有分量,“大哥大嫂的心意我皆知道,可这一路走来,所遇不平之事太多,若说原先去京城,是急于为自己平反,眼下再去,便是要为无辜亡者申冤。我去心如箭,已不可更改。”
许忠点头,虽不舍,却也能理解。
他知道,三弟只有去京城,安在身上的罪名才有洗清的可能,往远了说是他能官复原职,往近了说,便是证明家中命案纯属许武栽赃,只有平反,才能让许武罪有应得,让死者安息。
许忠把许武一家人赶出去,一是气愤,二是想在明面上撇清关系,省得届时东窗事发,祸事牵连到自家。
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弟弟前往京城,真正要做的事情,远比为自己平反要凶险百倍。
“好,话已至此,我和你嫂子就不留你了。”许武叹息道,“这一路有李姑娘在,我和你嫂子是放一百个心的,但也正因有李姑娘在,三郎你切记,遇事千万不可鲁莽,若入危险之境,应提前想清退路,你不顾自身性命便罢,万不可将人家一个女儿家白白牵扯进去。”
许文壶听到李桃花的名字,内心滋味千回百转,连许忠后面说的什么都没往心中去,只知点头称是。
秦氏这时走到床前,道:“三郎,我也有些不当讲的话。”
许文壶:“嫂嫂直说便是。”
秦氏:“你和李姑娘年岁都算不得小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待等你事成从京城回来,依我的打算,你还是将其余事情都放放,早点筹备二人婚事才好。”
许文壶一怔,旋即笑出声音,只不过笑声里没有喜悦意味,反有数不清的苦涩悲凉。他笑完,兀自静了许久,道:“嫂嫂说笑了,我说过的,我和桃花,从来都只是朋友而已。”
秦氏皱眉:“你这话初时对我说,我是信的,可让我亲眼看到你二人生死与共,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了你连性命不要,衙门大牢都说闯便闯,又有哪个朋友能做到如此地步?”
许文壶道:“无论嫂嫂信与不信,事实便是如此,事关女子清誉,诸如此类之言,请嫂嫂切莫再提。何况桃花她,”许文壶顿了下声音,咬字艰涩许多,“是有婚约在身的。”
秦氏哑然,满面惊诧,旋即缄默不语,再不提此话。
终究的,她还是有些不死心,继续问许文壶:“三郎且莫管李姑娘有无婚约在身,你只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她,有没有对她动心?”
许文壶眼梢跳动,口舌也在此刻变得沉重,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不流利的字:“我,我不……”
不敢。
同时间,门外。
李桃花手端着碗滚热的鸡汤,耳朵里反复咀嚼着那个“不”字,原本一颗跳动发热的心,倏然便凉了下去。
*
明德门外,护城河水潺潺流淌,两侧榆钱夹道,往来车马络绎不绝,里外人头攒动,南腔北调,喧闹非凡。
李桃花下了马车,还没站稳,身边便有骏马飞驰而过,幸而有许文壶及时拉她一把,否则非被撞飞不可。
她手挡住头顶灼目刺眼的初生太阳,望去感慨:“真不愧是天子脚下,连马都这么风风火火的,难道赶着去投龙胎?”
城门下,马上身穿公服的差吏扬声大喊:“让开!都让开!贡品入城!闲杂人等后退!”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感觉眼前暗了下去,好像天一下子黑了。
她转身抬头,一眼过去,一棵参天大树便立在自己眼前,树冠枝繁叶茂,树叶青黄交接,遮挡住了大片太阳,枝叶之间挂满了金灿灿的小果子,灯笼似的,说不出的喜庆可爱。
“这不是枇杷吗?”她狐疑地看着那一颗颗枇杷果,正诧异怎么大街上能突然长出果树,视线朝下一看,便看到一辆偌大的朱漆车,车中堆满了土,枇杷树也正是扎根其中。车前面,足足八匹大马在奋力拉车,匹匹皮亮毛顺,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价值千金。
而车上被拉着的那棵平平无奇的枇杷树,也在这种阵仗中,显得神圣而庄严起来。
正当李桃花弄不明白区区枇杷而已,为何要弄这么大的阵仗时,在旁人的一声声惊叹中,她才恍然想起来——眼下是在北方,枇杷是南方的特产,而离京城最近的秦淮一脉,少说也有八九百里地,还不算上翻山越岭的路程。枇杷这种果实又娇气,成熟以后稍微磕碰一下便会破皮流汁,吃到嘴里便完全变了味了。提前摘下后期捂熟的,又远没有自然成熟的滋味甜美。
像这种整棵树挖出运来的,算是最大程度地保持了果子的新鲜,但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便无法估计了。
“这么大的一棵树,一路上运过来,得花多少钱啊。”李桃花兀自感慨。
在她旁边,有闲者答她:“这一棵才哪到哪,我听说运送来的足有十棵,只有这一棵活下来了而已。”
李桃花张大了嘴,吃惊得能塞下颗鸡蛋,“那得要多少银子!”
“姑娘刚来京城吧?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这些达官贵人,咳嗽一声都能抖出二两金,更别提给皇上送礼了,谁让咱们陛下专爱吃枇杷呢。”
许文壶留意着身边的人来人往,吃过蒙汗药的亏,便格外警惕,生怕一个眨眼的工夫李桃花便被人牙子拽走。
他听着那些艳羡不已的感叹之词,看着那棵得之不易的巨大枇杷树,脑海中出现的不是耗费进去的金山银山,而是一路见闻的贫苦百姓。
据他所知,纵然官居一品,每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两。他虽不知送树之人是谁,但不难想象,这一路山高水长,运送十棵活树,需要搭入多少个二百两。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果树随马车前行,驶入城门,通体庞大如巨人,所到之处,清甜的果香四处飘散。有枯黄的叶子凋落,掉在地上,远看像块黄金。
林祥骑马跟在车后,日夜兼程的疲惫已让他双颊凹陷,眼下生青。他的内心像有个烧沸的油锅,无比暴躁,经不得一丝不快撩动,否则便是水滴溅入油锅,噼里啪啦,炸个毁天灭地,都给他死,一个别活。
“大人,尚书大人说过的,自古成双不成单,”随从对他附耳,提心吊胆,“说好了要两棵,当下只带了一棵活树回来,恐会不好交差啊。”
林祥抬起手,像是随手要搀扶,伸到跟前却猛然掐住随从的脖子,低声咬牙道:“再是不好交差,差事也已经办完了。我告诉你,我已经有七日未曾合眼,再敢说这些废话,我活扒了你的皮。”
“小的错了!小的也是担心大人!”
林祥一把松开随从,拍了拍手,仿佛刚刚沾上的是什么脏东西,冷笑一声,轻蔑道:“担心我?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看我能不能容你看到明日的太阳——”
他话到此处,唇齿忽然定格,目不转睛地盯在拥挤的人群中。
人群里,两张熟悉的脸,分外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之内。
第110章 归位
遮天蔽日的阴影伴随车子的入城而逐渐消失, 拥挤的人群再度挤入路面中央,推推搡搡,人多犹如过江之鲫。
李桃花张望两眼, 道:“好了,那棵树进城了,咱们也快进去吧。”
许文壶点头, 一双眼睛紧紧黏在她身上, 生怕她被人流冲散。
说话间,二人进入城门。
街上人非常多, 遍地身穿绮罗的富贵人,满街的马车牛车, 李桃花目不暇接,感觉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中个五六七品官,还要看着许文壶, 他身上的伤都还没愈合, 她担心他被人挤到伤口。
忽然,许文壶虚握在她腕上的手猛然收紧,语气急促道:“桃花。”
李桃花慌忙看他, “怎么了你, 被人挤到了?”
许文壶压低了声音, 看着她道:“不是,我感觉, 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们。”
李桃花转头, 只见人山人海一片黑黢黢的脑袋林, 一眼过去都眼盲了,看谁都长一个样儿。
“谁在跟踪?”李桃花狐疑地看来看去,“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瞧着大家都怪忙的。”
许文壶紧抓住她的手,步伐在这时加快,见空隙便钻,包袱车马都不要了,只带走一个李桃花。
两个人七拐八拐,逐渐远离人群,最后进入
到一个狭小的巷子里面。
李桃花气喘吁吁往外看,果然看到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人在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他俩的踪迹。
她道:“还真有人跟踪,他们是谁?”
久没等到许文壶的回应,只听到急促的喘息声。李桃花转头,看到许文壶面无血色,身上的衣衫被渗出深深浅浅的血迹,她顿时便慌了神。
“都怪我,刚才没有挡在你前面,不然你的伤口也不会被挤到。”李桃花扶住许文壶,自责不已。
许文壶摇了摇头,安慰似的看了看她,道:“桃花你去看看,看看人走了没有。”
李桃花又朝外望了眼,回过脸道:“已经走了,咱们快出去,找医馆给你验伤要紧。”
许文壶:“不急,再等等。”
他怕那些人再卷土回来。
约在小巷中躲避了有半炷香,二人总算得以出去。
李桃花想直奔医馆,可许文壶身上的血迹太过显眼,走在街上过于引人注目,想不被注意都难。
“不如先别管那么多了,”李桃花着急道,“你的伤要紧,被跟踪就被跟踪了,这大白天的,难道咱们俩还能被抹脖子吗?”
许文壶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愈发地白,却毅然决然道:“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为妙,桃花你不必管我的伤势,一时半会总归是死不了人的。”
李桃花又急又无奈,“那你倒是说说,咱们接下来该往哪去?”
就在这时,“咚——”地一声响,一声浑厚有力的钟鸣飘入二人耳中,许文壶便跟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反客为主拉起李桃花便走。
李桃花茫然起来,急忙道:“你动作慢点别拉扯着伤口,咱们这是往哪去?”
人来人往中,许文壶的声音低了下去,谨慎地吐出四个字:“大相国寺。”
李桃花费解,不懂他为什么要去寺庙,虽然这寺庙的名字听起来略为耳熟。
她按捺着疑问,一路未曾多话。
直等到了地方,李桃花才发现许文壶要去的并不是大相国寺,而是大相国寺外的东门大街。更准确来说,是东门大街西数第四条巷子第七家。
二人走到门前,只见两扇乌漆窄门关闭紧实,门口栽着爬山虎,还算碧绿的叶子爬了整面防火墙。房子左右无邻里,独此一家坐落,仅站在门外,便已感受到在繁华京城中难得的幽静。
许文壶敲了两下门,等候片刻,便等到门房开门。
许文壶作揖,简单说明来意,道:“当日萧兄出门在外,曾与在下结成患难之交,近日在下前来京城办事,想到与萧兄的旧情,特地前来拜访。”
门房睁着一双锐利有神的老眼,看了看许文壶身上的血,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李桃花,犹豫片刻,警惕道:“您来得不巧,我家主人近来出门在外,尚未归来,恐不能与公子一见。”
许文壶微皱了下眉,旋即舒展开,温声询问:“敢问归期几时?”
“主人走时没说,故而不曾得知。”
许文壶沉默片刻,再对门房拱手,“那就劳烦老人家,在萧兄回来以后,将在下登门的消息转告于他,另外——”
他迟疑一下,果决地道:“在下已决定借宿大相国寺,与宅邸相离甚近,若萧兄近日归来,麻烦老人家遣人告知在下,在下也好再做登门打算。”
“小事,公子放心。”
得到答复,许文壶便道“告辞”,带着李桃花前往大相国寺。
去的路上,李桃花故意挡在他身前,也好能少几个人留意到他身上的血痕,她边走边转头看他,道:“你怎么会想到去大相国寺借宿?你不是不信鬼神吗,难道觉得那种地方能保佑咱们?”
许文壶无奈,“我是觉得大相国寺是国寺,里面管辖甚严,若是有人敢对我们行凶,那种地方不好下手。而且伽罗佛母也与这些地方脱不开干系,入住其中,说不定还能打探到线索……桃花你别只顾回头看我,好好走路别摔着。”
“嘁,我的脚步稳着呢,以为跟你似的摇摇晃晃,我就算是闭着眼走路我也——”
李桃花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她在内心骂了自己一万句乌鸦嘴,抬起头往前一看,看到了成衣铺子的大招牌。
她看了看自己的一身女装,又看了看一身血迹斑斑的许文壶,爬起来便想也不想地走了进去。
“桃花,你去那里做什么!”许文壶只当她是磕到了脑袋,连忙追了上去,生怕又出什么乱子。
半炷香过去,二人再出来,许文壶便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衫,李桃花也换了身男子装扮,八字步一迈,走在许文壶身边,活脱脱一个俊俏书童。
到了相国寺内,许文壶先捐了二十两香油钱,再找到住持,验过身份户籍,借着昔日的榜眼身份,如愿分到一间客房。李桃花没有事先准备假户籍,加上书童身份不引人注意,便被默认与许文壶住在一起。
转眼,日头西斜,傍晚已至。
客房中燃着好闻的安神香,李桃花闻着香气,浮躁了一天的心不由得便定了下去,她驾轻就熟地为许文壶处理撕扯开的伤口,熟练上药包扎,轻声抱怨:“怪了,我才发现自从咱俩认识,我怎么动不动就给你上药?你到底是什么托生的,怎么受伤跟吃饭似的,偶尔漏一顿还带连本带利补上的,真够愁人。”
许文壶眼眸低垂,沉默后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是我没有本事,没有自保的本事,关键时刻,还总是拖累人。”
他说话时暗暗存了自己的小心思,他等着李桃花来反驳他,等她告诉他,他其实不是他口中说的那么没用。
“啧,这血流的,你就一点感觉不到疼?”李桃花看着伤口,只顾感慨。
许文壶只当她是在默认他的话,当即便有些头晕目眩,急火攻心之下,竟是颤声开口,低低笑道:“流点血算什么,不如死了干净。”
李桃花照着他的嘴便来了一巴掌,声音清脆,在房中响个来回。
“以后还说不说这种话了?”她瞪着他道。
许文壶捂住发麻的嘴巴,摇头如拨浪鼓。
李桃花低下头,继续给他处理伤口,不由抱怨:“我是发现了,你从到京城开始就变得劲儿劲儿的,怎么着?是吃错药了还是下马时脑袋被马屁股磕了?”
许文壶的内心百转千回,反复出现“婚约”和“崔氏”诸如此类的字眼,刚消下去的一股子热血顷刻便又涌入头脑,再度恢复方才半死不活的口吻,笑了声说:“我倒是想吃错药,最起码,发疯也能有了理由。”
李桃花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的幽怨一闪而过,喃喃道:“发疯?你许大人不是清醒得很吗,什么男女不亲的,什么大防的,你不是很懂吗,你能发什么疯?”
许文壶哑口无言,仿佛心事被尽数看穿,生平头次生出无地自容之意。他的全身皮肤都在羞恼下变得通红灼热,连伤口都变得触目惊心,格外鲜红。
他生怕被李桃花看出异样,扯过衣物便覆盖好身体,慌乱道:“好了桃花,不必再为我操劳了,天色不早,你去歇息便是。”
李桃花本就被他一番话弄得心烦意乱,见他此举,内心更是感到不快,抬眼委屈地道:“明知寺庙只分了一间房还让我去歇息,我该去哪里歇息。许文壶,你赶我?”
许文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登时手也不疼了,举起来便胡乱摆动,“桃花你误会了,我没有,我不是……”
李桃花站起来,手里的伤药往被子上一摔,红着眼框道:“什么不是,我看你分明就是,不必你张口,我自己走!”
她转身摔门而出,许文壶手忙脚乱披上衣衫,连忙便去追人。
他出了门,迎面撞上名身穿灰色僧衣的小沙弥,不大个身板儿,将门口堵个结实。
许文壶边抬头去看李桃花的去向,边问小沙弥的来意。
沙弥合掌道:“阿弥陀佛,前寺有客至,称是拜访公子。”
许文壶瞧着李桃花的背影,着急道:“可说姓名?”
沙弥摇头,“是名男子,只说是公子的旧相识。”
许文壶心下了然,直觉便知是萧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