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归位
待等回到席上, 已是半个时辰后。李桃花一进门,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只见场面一片寂静, 跟她走时所有人聊天聊得热火朝天的样子根本就完全相反。
如果不是人没变,李桃花真会觉得自己进错了门。
“怎么了这是?”她落座,轻声询问许文壶, “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
许文壶脸色难看, 分明是想对她言语,可等启唇, 又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对面席位里,甄氏脸色煞白, 一手扶稳了桌子,一手捂着心口窝,顶着满头冷汗道:“我没听错吧?三郎被革除职位了?还今生不得入朝为官?这真的不是在吓唬我吗。”
秦氏皱眉看向她, 似在示意她闭嘴, 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许文壶忽然开口,声音阔朗道:“我方才所言, 句句属实, 二嫂若没听清, 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如今已是罪臣之身,不仅被革职, 还被朝廷命令规定, 终身不可再入仕途, 今生再无做官的可能。”
甄氏眼皮一翻,当即便要昏厥过去,还好被身后的婆子扶住, 给她掐了会子人中,硬是将她给掐醒过来。醒来以后,甄氏瞬间泪如泉涌,哭天喊地道:“我的娘哎!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老许家祖坟冒青烟,这下可好,刚冒出来的青烟一下子就给灭没了,这日子以后还能有什么盼头,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忠不悦地看着她,沉声说:“少在这大惊小怪的,家里死了人没见你这么着急过。再说三郎是被冤枉陷害的,只要朝廷查明白,迟早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又何必在这跟天塌了一样。”
“这可不就是天塌了吗?”甄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厉声控诉起来,“家里几代人加起来凑不出一个会读书的,好不容易出了个当官的,眼见着就能跟着沾了光了,结果就这?这就完了?你说说你说说,这些年且不说请先生置办书本的大头,单是笔墨纸钱这些小头,只怕攒下来也能再置办个百十亩地了,那不都打水漂了。”
甄氏越说表情越恨,斜着眼睛剜许文壶,冷笑着阴阳怪气道:“我也是真心想不明白了,当个芝麻官能有多难?无非就是人情来往多些,应付着上便是了,就这还能干不下去?也就是脸皮厚,要是我啊,哪还有那个脸面回家,早就一头撞死了。”
李桃花听不下去,筷子一摔想要站起来同这甄氏理论,却被许文壶抓住了手腕。
许文壶神色平静,除了脸色略白了些,神情未起丝毫波澜,仿佛被中伤的根本就不是他。
秦氏冷了神情,奈何场合不好发作,便言语敲打道:“老二家的你看清楚眼下是在做什么,好好的接风宴,你又是哭又是喊的,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委屈!”甄氏越说眼泪越多,转身把正在啃鸡腿的胖儿子搂紧怀中,换着花样哭嚎,“可怜我的麟儿,原本还能有个指望,长大混个一官半职,也尝尝铁饭碗吃饭时什么滋味。现在可好,什么都指望不上了,以后就和他爹一样,窝在这小村子里,当个乡巴种地佬了!”
李桃花彻底忍不下去,高声回呛:“种地怎么了?没有种地的,那些达官贵人都喝西北风去!”
甄氏瞪她,凶狠至极的模样,咄咄逼人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姑娘家家,没名没份就往人家里钻,你也不嫌害臊?真是有娘生没爹教。”
没等李桃花发火,许文壶猛地站了起来,双目锐利,毫不客气道:“桃花是我的朋友,是家中的贵客,二嫂你嘴巴放尊重些。”
甄氏冷笑:“少在我面前耍威风,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大老爷?你现在就是个吃家里喝家里的窝囊废,再说长幼有序,我可是你二嫂,要尊重也是你尊重我才对,哪里就得我反过来,尊重你们这种小兔崽子了?”
许文壶锋芒全开,双目如炬,“二嫂说这话,未免太过欺人太甚。无论如何,这件事都是你不对,我要你现在便跟桃花赔不是。”
“我呸!能让我赔不是的人还没出生呢,就这小丫头片子,她也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是道理如此。当然,二嫂若自认自己不是讲理之人,那我自然也不能强求。”
“你说谁不讲理!”
许忠一个头两个大,气得大喝:“行了,都少说两句!”
两个人都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去,依旧吵得热火朝天。
许文壶道:“二嫂无论对我如何侮辱,我都能敬你身为长辈,不予你计较,但桃花不行,今日这个理我讨定了,我偏要你给她赔不是!”
“我就不!这小丫头到底是你什么人,还能让你个呆子狗急跳墙了?”
秦氏无奈至极,无力地呼喊:“都停下,不许再胡——”
话音还没落下,甄氏抓起一把儿子啃剩下的鸡骨头,奋力朝许文壶砸去。
砸偏了,没砸在许文壶身上,砸在了李桃花身上。
一瞬间,许文壶的瞳仁震颤,身体都跟着发起抖来。
鬼使神差的,他连想都没想,抓起一把李桃花吃剩下的鱼骨头,朝着甄氏便丢了过去,砸了甄氏满头,诺大的鱼头恰好顶在甄氏头顶的发髻上,两只煞白的死鱼眼对准许文壶。
“啊!”甄氏尖叫。
许文壶面不改色心不跳,拍了拍手,抖落干净残剩的鱼骨,甚至还能对甄氏深揖一礼,出完气,语气都变得平和起来,“二嫂无论怎样对我,我都没有怨言,但你轻贱我可以,轻贱我朋友是不行的,在我眼里,桃花就是我的亲——”
“我要杀了你们!”甄氏抄起一盆猪肘子,作势便要朝她二人冲来。
李桃花见状不对,拽起许文壶便跑,骂骂咧咧道:“亲什么亲,谁跟你亲了,赶紧跑吧,你二嫂要疯了!”
“你们别跑!给我回来!”
甄氏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李桃花片刻不敢停下,一口气连跨好几个院子,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带许文壶停下。
万籁俱寂,天上一轮朗月悬挂,降下点点清辉,荒废的院落里不知多少年未经修缮,里外没有丁点人烟,只有飞舞的萤火虫在杂草中飞舞,星辰一样点缀在二人身边。
李桃花气喘吁吁,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却还是指着许文壶骂道:“你说你一个正常人,跟那个疯婆子吵个什么,她有病她发疯,难道你脑子也有病,也跟着发疯吗?”
许文壶低下了脸,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摇着头喃喃道:“桃花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
李桃花沉默片刻,待将气喘匀,她道:“我知道。”
许文壶抬头,不敢相信似的,清润的眸子隔着点点萤火,目不转睛地看她。
李桃花吐出一口长气,继续说:“没错,我都知道。”
“我知道在你刚出生的时候,你就被你二哥扔到后河,还是过路的渔民把你捞上来的。我也知道你二嫂想方设法把你留在身边抚养,为的就是把你养死养废,要不是你大嫂派人暗中护着你,你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兴
儿说你直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其实是因为没有人教你,你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直到你五岁,开始跟着你大哥大嫂生活,才被当成孩子对待,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对吗?”
许文壶沉默,平静的眼波在此时有了闪烁起伏,仿佛有晶莹涌现。
李桃花往前一步,试图看清他的表情,“怎么不说话了?”
她道:“是我说的不对吗?”
许文壶轻轻摇头,声音在此刻格外苦涩,“都是对的。”
李桃花听到他略有哽咽的声音,心中涌出无尽酸楚,太肉麻的安慰她说不出口,她能做的,便是将声音放轻许多,对他说:“有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起码,她不会再动不动叫他呆子了。
萤火飞舞的静谧里,许文壶苦笑一声,语气极轻地吐出三个字:“不光彩。”
李桃花愕然。
“我大哥有些隐疾,此生注定没有孩子。在我二哥眼里,这整个许家的家产,迟早都是他的。”
“可是,偏偏我出生了。”
“原本全部属于他们的东西,忽然便要分出一半出去,应该不止我二哥二嫂,是个正常人便接受不了。”
许文壶发笑,声音越来越苦涩。
“手足相残,”他道,“这种听之甚远的词汇,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很多时候,我自己想起都觉得可笑。”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映在萤火中的轮廓,清瘦的双肩,说:“可我只觉得可怜。”
“你还是应该早一点对我讲的,”她道,“这样的话,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对你好一点了。”
许文壶沉默一下,说:“桃花,我不要你的同情。”
李桃花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诧异道:“那你想要什么?”
又是漫长的沉默。
三更天将至,漂浮在天上的云层随秋风散去,本就皎洁的明月更加明亮,夜色也变成剔透的纱幔,若隐若现,温柔婉约,恰如人千回百转的隐晦心事。
李桃花半天没能等来回答,便顾着去看飞舞的萤火,忍不住伸手去捉,捉到手又放走。
就这么玩了片刻,直到腻了,她才又想起许文壶,转头看向了他。
月光下,二人四目相对。
李桃花冷不丁撞上许文壶的眼睛,便像冷不丁掉进了一汪清澈的池水里,周身都是清凉剔透,只有一颗心热着,还越跳越快。
“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钱啊。”李桃花双手叉腰,用兴师问罪的姿态掩饰内心的小鹿乱撞。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掐腰窄袖的样式,身段被包裹得极为好看,像摇曳在秋风里的挂花嫩枝,柔软馥郁又不失韧劲。
许文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原本清润的眼神渐渐变得晦暗起来。
李桃花皱了眉头,伸手在他脸前晃了一下,凶巴巴道:“我问你话呢,说啊,看我干嘛?难道是我脸上有东西吗。”说着便要去擦脸。
许文壶移开了视线,不知为何,嗓音竟有些哑涩:“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很想吃桂花糕。”
李桃花愣了下,不懂他怎么会突然想吃那玩意了,但她刚得知许文壶的悲惨童年,现在对待他就跟对待受尽折磨的小流浪狗一样,别说吃桂花糕,就是吃龙肉,她也能磨刀霍霍向龙王。
李桃花拽起许文壶的手,豪情万丈道:“不就是桂花糕!走,咱们现在就去吃,吃个大的!”
手上肌肤相碰的瞬间,许文壶便跟被火星烫到一样,倏然抽出手,后退好多步说:“不是的桃花。”
他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慌乱,呼吸也跟着乱了。
李桃花懵了,眨了下眼说:“不是什么?”
许文壶摇着头道:“我不是想吃桂花糕,不对我想吃桂花糕,不对我是……”
他也说不出来自己是怎么了。
待等对上李桃花明亮的眼睛,再说不出来,身体也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回到家他换的是过往常服,布料偏软,若非夜色遮挡,只要稍一低头,清晰可见。
许文壶羞愧欲死。
他干脆不再解释,倏然转过身,拔腿便跑。
李桃花都还没反应过来,那边人已经插翅膀飞了,气得奋起直追,“你跑什么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清楚?哎呀等等我,许文壶你好烦啊你!”
*
翌日。
许文壶特地早起登门,带上礼品,前去恩师家中拜访。一直待到晌午时分,他返回家中,旋即便向哥嫂辞行,要带李桃花前往京城,兴儿留下过节,不必跟随前往。
大门口,许忠不舍地看着弟弟,十分惆怅道:“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吗?”
许文壶对兄长端臂作揖,“我心意已决,哥哥不必挽留。中秋过后,若有个叫锦毛鼠的前来找我,你就说我已前往京城,至于下落,他本领高强,便让他自己去找吧。”
许忠点头,看表情分明是想继续挽留,开口却只有一声叹息。
秦氏道:“三郎,这回就不能怨我这个当大嫂的说你两句了,昨日之事再是让你不快,那也都是你二哥二嫂给你添堵,我和你大哥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你总不能连顿团圆饭都不陪我们,说走便走了吧。”
说到最后,秦氏动容,掩面抹泪。
许文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画起大饼,“嫂嫂莫要流泪,我明年一定陪你们过节,我保证的。”
秦氏本还伤感,闻言生生被气笑了,满口答应着,“行行行,明年就明年吧,你路上小心,出事别自己单扛,要知道告诉家里。”
许文壶颔首行礼:“嫂嫂的教诲我定谨记在心。”
许忠埋怨他:“你就是嘴上说的好听,我还不清楚你的性子?到时候只怕瞒的比谁都严实,三棍子打不出一句实话出来,闷葫芦一个。”
李桃花想起她给他取的“许葫芦”外号,扑哧笑了一声。
秦氏便拉起她的手,亲亲热热地交代她:“李姑娘是个伶俐人,出门在外,有你在老三身边,我和他哥才能安心,去京城这一路,辛苦李姑娘照看我这倒霉兄弟了。”
李桃花打起包票,“你们俩就放心吧,有我在,保准把他全须全尾地送出去,再给你们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许忠和秦氏欣慰不已,偷偷往她手里塞了许多银票。
听完体己话,二人也到了启程的时候。因害怕在外引人注目,故此没备马套车,还是单牵了那头其貌不扬的灰毛驴。
李文壶看了看毛驴,示意李桃花上去,李桃花便也没客气,直接上驴背,舒舒服服坐着。
许文壶背着行囊,牵起缰绳,临走再对许忠秦氏躬身,“哥哥嫂嫂不必相送,还请回去歇息。”
许忠点头,秦氏流泪,两口子并不愿这么快回去。
许文壶再对他俩躬身,没再继续逗留,转身就此上路。
就在这时,有两道人影忽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大哭一个大喊,直呼三弟别走。
哭的是许武,喊的是甄氏。
第102章 归位
甄氏一反昨日尖酸跋扈, 气喘吁吁跑来,将李桃花和许文壶拦个结实,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一切原是我的不是, 昨夜不仅毁了接风宴会,还让里外下人看了笑话,这才让三弟刚进家门就等不及往外赶。”
“三弟你不知道, 昨日你二哥已把我教训过了, 我都知道错了,肉烂在锅里, 咱们无论如何都是自家人。我以后不会再惹三弟你不快,”甄氏抹着眼泪, 诚恳可怜的样子,“也求三弟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计较, 留下来, 咱们一大家子,和和美美过个中秋,你说可好?”
许武争抢着道:“还有我, 我以后一定做好一个兄长的本分, 绝不再干那些让三弟不喜的混账事情, 三弟啊三弟,你就给哥哥一个机会, 留下来, 让哥哥好好补偿你吧!”
李桃花和许文壶你看我一眼, 我看你一眼,感觉大白天活见鬼了。
连秦氏和许忠两口子,都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再三确定真的没有看错,许忠才一脸无奈的表情,只当他俩又想弄什么幺蛾子,十分不快地道:“老二,老二媳妇,你们俩今日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那两口子哪顾得上回话,一个忙着拦住许文壶,一个忙着去卸驴背上的行李。李桃花护着行李不肯给,甄氏就生拉硬扯,差点把李桃花从驴背上推下去。
许文壶当即便急,推搡不开许武,便当场呵斥:“二哥二嫂!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许武理直气壮,“当然是把你留下来过中秋节了!”
许文壶只想去到李桃花身边,也顾不得什么长幼有序兄友弟恭那些大道理,用尽全部力气将许武一推,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今日是非走不可的。”
许武“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连连叫唤,指着许文壶大嚷:“你们两个人,昨天她给我来一下,今天你给我来一下,我这把老腰迟早废你们俩手里!”
甄氏本在跟李桃花抢行李,余光看到许文壶冲来,直接把行李一扔,叉腰面朝许文壶,下巴一抬,“推完你哥轮着推我了?来啊!”
“男女有别”四个字如同天条,让许文壶别说下手,眼睛都无法直视了。
秦氏看不下去,顾不得端庄,上前去拦甄氏,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坐地上叫唤的许武也顾不得哀嚎了,冲过去便要去和大嫂争辩。许忠看不得妻子吃亏,便也撸起袖子过去对那夫妻俩对抗。
骂声,哭声,争吵声,大门口眼见乱成了一锅浆糊,路人干脆连路都不走了,扎着堆来瞧热闹,就差摆上桌椅板凳。
许文壶正头疼,便感觉身旁过去一抹纤细身影,他连忙伸手,又在恍然之间意识到这是在大庭广众,便改为询问:“桃花,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看着那乱成一团面疙瘩的四个人,无奈道:“还能干什么,拉架去啊。”
否则这么多人盯着瞧热闹,许文壶不感觉丢人,她都觉得害臊。
“别去,仔细伤着。”许文壶着起急来,说着便要一同上前。可李桃花动作快,他刚动身的工夫她便已加入战场,一手扯住甄氏耳朵,一手扯住许武的耳朵,不费丝毫拳脚,四两拨千斤的法子便将他俩给降伏住。
“松手,你给我松手!”甄氏不敢乱动,越动越疼,气得咬牙切齿,“你这死丫头,我可是你的长辈,你竟敢对长辈动手?你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桃花冷笑道:“我跟你非亲非故,你算我哪门子长辈,好在我娘就生了我一个,但凡多来个你们俩这样的哥嫂,我早抹脖子上吊了。”
“你!”
许武来不及犟嘴,连声哀嚎道:“太疼太疼了!我们俩知错了,姑奶奶你就把手撒开吧!”
李桃花哼了声,将二人的耳朵松开。
她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看到许文壶一脸钦佩地看着她,内心便更骄傲了,下巴都忍不住抬了起来,然后一脚迈出——
摔了个结实的跟头。
“桃花!”
“李姑娘!”
许文壶和秦氏的声音同时响起,但李桃花来不及让他俩放心,满肚子都是即将喷出的愤怒。
“爷爷的……”李桃花双手撑地,抬起脸,表情活似怒目金刚,“谁绊的我!”
甄氏讥笑道:“哎呀呀,我这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道这脚怎么就伸过去了,李姑娘是个爽快人,应该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吧?”
李桃花还想破口大骂,人便被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搀扶起。
许文壶眉头紧锁,直直盯着她那被裙摆盖住的脚,眼中的担忧呼之欲出。
李桃花看出他在想什么,便把他一推,作势就要走路,“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扭了一下吗,我现在就走给你看——嘶!”
她仅是活动脚腕,便疼得倒吸凉气,好在有许文壶扶住,不然又要跌倒。
秦氏道:“疼成这样,想必是扭到筋了,不休息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
李桃花不以为然,“哪有那么厉害,我觉得我没事,我以前也不是没扭过脚,也就疼这两下,过一会儿便好了。”
说话间她还想走,结果又疼得倒嘶凉气。
许文壶紧张得摇头,慌忙道:“不走了,我们不走了。”
李桃花睁大了眼,“你说什么浑话呢?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要到京城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耽误时间。”
许文壶不语,转头去看秦氏,“劳烦大嫂差人去请郎中。”
秦氏连忙点头,另外吩咐婆子:“都别愣着了,赶紧把李姑娘扶回去。”
李桃花人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便被架住,左右动弹不得,只好扯开嗓子呼喊:“我真没事!你们把我松开,我要继续赶路啊!许文壶!许文壶你给我等着!”
*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窗而入,摇曳了满地桂花黄。
许文壶守在床前,眉目担忧,语气轻柔,“桃花,你想不想喝水,你饿不饿,要不要我让厨房给你炖只鸡补补。”
李桃花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许文壶,我是把脚扭了,不是在坐月子,还老母鸡补补,你怎么不给我端碗猪蹄汤过来下奶啊?”
许文红了脸,低下头不再去看她的眼。就这么安静坐了一会儿,他忽然动身,“你等着,我这就去。”
李桃花表情惊悚,见鬼似的,“你还真去端啊?”
许文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要去端猪蹄汤……我是想出去问问大嫂,都这么久了,大夫怎么还没过来。”
他起身时身体恰好顶在碎金般的光影上,说话的时候,侧脸清隽清晰,长睫根根分明。
李桃花看怔了眼,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话,倒想去细数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直到许文壶唤她名字,她才将注意收回,咳嗽一声移开眼睛,故作轻松道:“这点小伤至于叫大夫吗,我睡一觉立刻便能大好。”
“桃花,忌讳就医是不行的。”许文壶的语气更加柔和下去,带了些苦口婆心的意味,担忧的眉目在光影中,精致到近乎雌雄莫辨。
他道:“你且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桃花看着他离开,门合上时,轻声抱怨道:“不就扭了一下,值当这么上心。”
“上心”二字一说出口,李桃花便感觉自己内心有寸柔软之处仿佛被击中。她回忆起许文壶在她扭到脚后的种种反应,忽然一种难言的羞涩涌上头脑,房中明明无人,她却感觉面红耳赤,转头扑进枕头里,将脸深深埋住。
许文壶走后半个时辰,正当李桃花等到昏昏欲睡之时,秦氏带着郎中赶到,先是对她赔罪,说村里的郎中太少,加上人老了腿脚不好,便来得慢了些。
“您老快看看,我们姑娘的脚可有什么大碍,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落下病根了。”秦氏担忧道。
郎中看过伤势,松了口气道:“和夫人你想的一样,就是扭到筋了,疼是疼,事儿倒不大,每日红花油抹着,少下地走动,养养便好了。”
秦氏便也安下心去,吩咐婆子将郎中带出去,除却诊金之外另给赏钱。她自己则坐下,握住李桃花的手道:“今日在门口,真是多亏你了,否则还不知那两口子要闹到何等地步。”
秦氏脸上带着疲惫,提及许武和甄氏,口吻里满是气愤与无奈。
李桃花:“我在我老家时性情便是如此,能动手绝不多说半句,夫人不嫌我泼辣便好了。只不过,有件事,是我一个外人也忍不住想过问的。”
秦氏点头,目光柔和,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李桃花犹豫一二,还是毅然道:“那两口子过往的行径我已从许文壶嘴里知晓,如此恶毒的两个人,为了多分上点财产,连一个小婴儿,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你和许老爷还能和他们同一屋檐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想过分家吗?”
秦氏听后苦笑,摇了摇头道:“你的想法,我和夫君多少年前就有过了。可老太爷临走时曾说过,一家子最讲究的便是齐心协力,即便人心不和,务必不可分家。尤其我们这种庄户人家,说到底,就是趁了两个钱的庄稼汉而已,一无权二无势的,最害怕不团结一致。族里上下那么多老人,他们都恨不得人人拧成一股绳子才好,根本不容离散。”
李桃花皱眉,“那难道就由着他们两个这样折腾下去?”
秦氏叹气,闭上眼,手揉起太阳穴,显然不能去细想这些。
“好孩子,咱们不说这些了。”秦氏睁眼,强颜欢笑,“先说些开心的,你这一伤,我既心疼,又想谢你将三郎留了下来。三弟呢,怎么没见他在你身边?”
李桃花愣了一下,道:“他走时说是去找你,夫人难道没见过他?”
第103章 归位
“有这回事?”秦氏面露狐疑, 但旋即便将表情舒展开来,“不必管他,想必是有事耽搁了, 被他大哥叫住叙旧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现在便差人去将他叫过来,眼见天要黑了,准备好用晚饭才是正事。”
李桃花心中隐有不安, 但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在担心什么, 遂点头称是。
秦氏便吩咐婆子去北屋找许文壶,可过去半晌, 直等到外面的黄昏都变成薄黑了,婆子才回来说:“夫人, 小少爷不在北屋。”
秦氏也感觉到不对,蹙了眉头道:“不在北屋?那他还能去哪儿?”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方才老奴把半个家里都找了, 就是没见小少爷。”
秦氏纳闷起来, 嘴里喃喃自语:“怪了,这还能去哪……·”
李桃花反复品着婆子的话,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再也坐不下去, 掀开被子便要下榻, “我去找他!”
双脚刚沾地,人便不受控制地摔在了地上。
秦氏一声惊呼, 赶忙弯腰扶她, 苦口婆心道:“纵是天大的事情, 自有我去安排,脚上的伤如此要紧,不好好修养如何使得?赶快躺回去, 别再动了。”
李桃花不肯,秦氏便求她,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才把人劝着回到床上坐好。
把李桃花安顿好,秦氏便马不停蹄带着婆子出去,要寻找许文壶的下落。
李桃花待在屋子里,看着刚燃起的烛火发呆,脑子木木的发着懵,满脑子都是“许文壶不见了”,“许文壶不见了”。
她的脑海里活似分裂出两个小人,一个说:“唉,担心什么呢,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自己家里消失了?说不定是在哪有事来不了,否则还能有人害他不成?”
另一个小人则说:“有人害他不成?你忘了甄氏和许武了吗!”
李桃花一下子清醒过来,根本没有办法再冷静下去。
她掀开被子,吃痛着摸下床,一瘸一拐过去把门打开,瞧了眼外面漆黑的夜色,毫不犹豫地迈出了门槛。
……
夜幕下,整个许宅灯火通明。
许忠亲自提着灯笼在院中穿梭,高声吩咐下人:“都别傻愣着!赶快去找啊!”
秦氏不知哭了多少场,整个眼圈都是肿的,却仍然顾不得去歇息,急得拽住许忠的袖子说:“我想不通啊,老三都这么大了,无论去哪都会提前报备,怎么这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他说不见便不见了啊。”
许忠急得抓耳挠腮,眼里都急出了血丝,唉声叹气道:“你想不通,我更是想不通,横竖是在自己家里,还能被贼掳跑了不成?”
秦氏啜泣着,忽然一把抓住许忠的袖子,目光炯亮发光,放低声音道:“夫君你说,会不会是二房他们……”
许忠立马肃了神色,转头便对忙碌的下人们道:“别找了,都跟我去二房院中。”
*
月朗星稀,昨夜里还觉得赏心悦目的萤火虫,李桃花此刻只觉得碍事,动手扒拉开了好几只。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二房院落的门,听着里面打砸东西的动静和吵闹声,专注到连眼都不眨一下。
“大哥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弟找不着了,你们不去找三弟,来找我们两口子做什么?难道我们俩还能把三弟藏起来不给你们吗!”
甄氏的声音尖锐刺耳,听着像根针扎进耳朵里搅,李桃花仅是听着,都没面对甄氏的嘴脸,整个人便跟着烦躁起来。
许武的吼声旋即传出:“你们搜!你们尽管搜!可怜我们两个今日才替你们留下三弟,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识好歹!”
紧接着便是更激烈的争吵声。
李桃花耐住性子待了半天,身上都被虫子叮了好几个包,正当犹豫要不要换个地方找的时候,秦氏和许忠便已带着人从院中出来,一眼便看到了靠在墙根一瘸一拐的她。
“李姑娘?你怎么在这?”秦氏走上前,原本低沉的表情强撑起一丝笑意,关切地道,“怎么没在房中好好歇着?”
李桃花指着二房的门,只问:“许文壶不在里面吗。”
秦氏强撑的轻松顿时便垮了下去,摇着头说不出话。
许忠愁眉苦脸道:“都翻出个底朝天了,家里其余地方也全部找了一遍,就是没有三弟的影子。”
李桃花安静下来,在脑海中闪过所有许文壶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忽然鬼使神差,情不自禁地问:“后罩房找过了吗?”
“后罩房?”许忠怔了下神,“那都是下人住的地方,三郎怎么会在那里?”
秦氏着急道:“别管那么多了,李姑娘既然说了后罩房,那咱们就赶紧过去看看。”
许忠连连点头,忙不迭便往后罩房去。
李桃花的脚疼得厉害,走不了太快,只能在婆子的搀扶下跟上去,没多久便与最前面的许忠拉开了距离。
她着急,想加快步伐,结果便疼得更厉害,到最后几乎便是被婆子背过去的。
……
后罩房外,死一般的寂静,下人皆噤若寒蝉,谁都不敢抬一下头。
秦氏脸色惨白站在门口,双目半睁不闭,身体摇摇欲坠。
屋子里面,传来许忠号啕大哭的声音。
李桃花听到哭声,脑子一片空白,直接从婆子背上挣脱下去,奔跑到了门口。
秦氏拦住她,对她不断摇头,几乎是用恳求的声音说:“李姑娘,别进去……”
李桃花连呼吸都僵硬住了,她推开秦氏,强闯入门。
房中,幽微的灯影投入漆黑之中,照见瘫坐在地,浑身颤抖的许忠。
李桃花进去便闻到扑鼻的血腥气味,一时魂飞魄散,气喘吁吁地大喊:“许文壶!许文壶在哪!”
许忠哆哆嗦嗦抬起胳膊,指向通铺。
通铺下,横着一把沾满血的剪刀。
通铺上,许文壶浑身是血,半坐半躺,双目迷离失神,懵懵看着仓皇而来的李桃花,喃喃道:“桃花,你怎么来了……”
在他旁边,躺着一名同样浑身沾血的年轻女子,衣衫不整,一动不动,仿佛已没了气息。
第104章 归位
“许文壶, 你……”李桃花声音颤抖,瞳仁颤栗地看着面前这血腥一幕,分明理智告诉她绝对不可能, 但此刻的她,哪里还能拥有理智。
“你……杀人了?”
她几乎要哭出来,咬字艰难万分。
通铺上, 许文壶就只是看着她, 神情呆滞而麻木,直到一滴晶莹在李桃花的脸颊滑过, 他才活似被灼伤双瞳,猛然回神, 看向周遭场景。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后罩房简单的陈设,然后是瘫坐在地大哭的许忠,最后是他身上的血, 顺着血迹看向身旁……赫然是一张双目大睁的少女面孔。
少女很眼熟, 正是李桃花昨日从许武魔爪下搭救的那一个。许文壶迷迷糊糊记得,他后来曾对大嫂提起过此事,大嫂也说了会把女孩暂且送回家安抚一段时日。在那个时候, 他本以为, 事情是可以告一段落的。
可是, 人怎么还在这里?
许文壶的头脑混沌不堪,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却也知道不对劲, 下意识便用手指去试探少女的鼻息。
冰冷。
人是死的。
许文壶彻底清醒, 再看自己身上的血,和同样一身是血的尸体,脑海中回忆起李桃花方才说的那句话, 他终于意识到,当下的这个画面意味着什么。
他屏住了呼吸,第一时间没有急着辩解,而是俯首去听少女的心跳,确定真的没有丝毫存活的迹象,才抬起头,用干哑的嗓音,看着李桃花的眼睛,一字一顿,缓慢艰难地说——“人不是我杀的。”
李桃花的头脑经历过短暂的空白,随着许文壶说出话,她的理智也逐渐回归。
她点了下头,不知是余惊未消,还是为这棘手的场面感到绝望,声音仍是哽咽,却无比坚定道:“我信你。”
就在此时,被吓破了胆的许忠也总算魂归□□,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将脸上的泪胡乱抹去,压低了嗓子,厉声吩咐下人:“都给我进来!先找地方把这尸体挖个坑埋了,今日的事情若敢有人说出去,我绝不轻饶!”
许文壶已在此时冷静下来,他镇定地对许忠解释:“大哥,凶手不是我。”
许忠全然听不进去他说的话,只顾命人收拾现场,自己也慌慌张张地冲过去,把那把沾血的剪刀踢到一边,把骨子里的品性道德也踢到了一边。
这一踢便好似用尽了他所有力气,随之身体便坍塌下去,只能扶着通铺喘息。
他顾不得去分辨真假对错,只知道,绝对不能让弟弟再出事。
许文壶的表情渐渐从冷静变为着急,他再次对许忠强调:“大哥,凶手真的不是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姑娘枉死在我眼前,你别把她的尸体掩埋,我要先调查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查什么查,你先跟我说清楚,你是怎么被弄到这里来的!”许忠咬牙切齿,两只瞪出血丝的眼中皆是痛心。
许文壶垂眸回忆起来,头脑忽然抽疼不已,画面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他道:“当时,我好像是走在去往北屋的路上……”
“忽然有只手从后面伸来,用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那帕子上有股奇异的香气,我才要分辨,眼皮便沉了下去,然后两眼漆黑,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便是大哥你带人闯入,我撑起身体坐起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桃花。”
迷药的威力太大,许文壶不仅头脑变得迟缓,连舌根都还在发麻,只能尽力将思绪理清,将前因后果简单叙述出来。
许忠听后脸色倏然惨白,恰好小厮前来收尸,他便低声催促对方:“动作快点!”
许文壶眉头皱紧,下意识阻止:“先别——”
“你还不明白吗!”许忠打断他的话,瞪大眼睛看着他,咬着牙关,痛心无比道,“这就是他们专门给你下的套!”
许文壶愣了下,旋即自语:“难道是二哥二嫂……”
许忠冷哼一声,语气愤恨至极,“今日这事,我定是要跟他们俩清算到底的,谁劝都没有用了。”
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尸体处理了。
许忠不悦地看了眼小厮,用眼神催促他们动作再快些。
许文壶眼睁睁看着少女的尸体即将被抬走,忽然扑上去紧紧拖住尸体,抬头看着许忠,双目炯炯道:“大哥,尸体是证据,不可草率掩埋,大哥把她留下,我一定要调查清楚,让行凶者付出代价。如若真是二哥二嫂他们干的,人命关天,我绝不姑息。”
许忠痛心疾首,急得恨不得上手亲自把尸体抬出去毁尸灭迹才好,看着许文壶天真年轻的面容,他终于压不住声音,对弟弟破口骂道:“三郎啊三郎,你怎么那么糊涂啊!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八面威风的县太爷吗?你现在自身难保了都!哥哥眼下是在救你啊!”
许文壶眼中复杂动容,却不停摇头,“哥哥的苦心我都知道,可身为读书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连眼下这一点公道都做不到,还能开什么万世太平?我不能让人白死,我要让凶手付出代价。”
书到用时方恨少,许忠直到这时才后悔年轻时没有多认得几个字,否则也不至于被个小毛孩子说得哑口无言,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他气得将袖子一甩,转头无奈地去求助李桃花:“李姑娘,眼下只有你能劝得动他了。”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那副倔强不怕死的样子,有滴泪从她眼里滑落出来,她的神情却格外平静。她说:“许葫芦,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许文壶的眼眶一下子红了,说不出话,只是看她。
许忠气得跺脚,指着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你们俩合起伙来气死我算了!”
这时,小厮左右为难,问他还要不要继续处理尸体。
许忠一声暴喝:“当然要了!这个家暂时轮不到他来做主!”
说话间,许忠亲自动手,把许文壶拖住尸体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他一把推到通铺的另一边。
许文壶看着尸体被抬出门,下榻便要去追,被许忠拦个结实。
许忠满眼担忧地看着弟弟,苦口婆心道:“三弟,你自小便乖巧听话,这次也听哥哥一句,今日发生之事你就当全没经历过,现在就收拾东西,和李姑娘一起前往京城……不对,不能去京城,得走远点,越远越好,去哪里都行,只要够远,最好过个年把半年再回来。”
许文壶闭了下眼,声音悲怆苍凉,“哥哥,事到如今,我又能到哪里去。”
许忠狐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文壶睁开眼,看着他道:“今日之事若真是二哥二嫂设计而为,那他们俩断然会思虑周全,计划缜密,事发前事发后,定有相应而生的计策,你的反应,兴许也不过是他们计谋中的一环。”
许忠听得目瞪口呆,竟无法反驳许文壶之言。
这时,门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只听秦氏怒声质问:“你们是谁,怎能擅闯民宅?”
那伙人并未忌惮,脚步声径直响入门内。
李桃花抬头,迎面便见一伙身穿公服,腰携佩刀的衙差走了进来。为首的张口便问:“谁是许文壶。”
许文壶收起全部情绪,稳步走到几人面前,端臂作揖,心平气和道:“正是在下。”
衙差瞥他一眼,“有人到衙门状告你奸污婢女不成草菅人命,知府极为重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公子同我们到衙门走一趟吧。”
第105章 归位
已近丑时, 倦鸟归巢,纵是热闹繁华的开封府城内,也归于寂静的祥和, 街头巷尾,只有打更人的声音在来回游荡,敲打梆子的声音清脆悠长, 一下一下, 像敲在人的心头上。
李桃花守在知府衙门的大门外面,看着门口的两个大石狮子, 心里的焦急越积越多,即便脚上时不时传来钻心的疼痛, 根本顾及不上,忍不住便要来回踱步。
在她旁边,秦氏也是一脸焦急, 眼巴巴望着正在衙门外打点差役的许忠, 半点也不敢挪开。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两位官爷就快点收下吧。”许忠捧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红包, 疲惫的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虽是笑着, 表情却好像哭似的,语气也格外的苦。
“我那兄弟是我爹娘的老来子, 老两口临走时, 特地叮嘱我要照看好他, 如今出了这种事,我这当大哥的第一个推脱不掉。可我也敢作证,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人真不是他杀的,所谓清者自清,我也相信衙门定会还他个清白,两位官爷说,我讲的是与不是?”
许忠说着话,将两个红包又捧高了些。
高阶上,头个衙差冷冷瞥他一眼,看也没看红包,“你那兄弟犯的是杀人重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通的。再说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不是还忙着帮他掩埋尸体吗?你们那可不像清者自清的样子。”
许忠被说得面红颈粗,开始后悔当时没能听三弟的话,被抓个现行,此时纵是想解释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转了头,只好将求助的目光落到第二名衙差身上。
那衙差扫了眼红包,长叹口气道:“你许老爷也不是外来人,还能不知道如今的知府大人是谁吗?孔子的第八十一代嫡血长孙,受朝廷尊封的堂堂衍圣公,最是德高望重,今日这点好处我们哥俩若是收了,被他老人家知道,我们俩吃不了兜着走。”
许忠万念俱灰,捧着红包的手微微发抖,笑意僵硬,“当真是连个话都带不出来吗?”
衙差驱手赶他,“行了行了,赶紧回家去吧,他若真是清白的,我们大人自不会冤枉了他,审个两天自会放他平安回家,你们在这干等着也没用。”
这时,李桃花走到门前,嘴里还喃喃念着什么东西,一直到两名衙差跟前,她都还在自言自语:“孔子的后人,那肯定也是姓孔了,又是开封知府……”
她忽然灵光一现,抬头便问:“你们大人是不是叫孔嗣昌?”
“你是什么人,竟敢直呼大人姓名?”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声,满脑子里就两个字:完了。
若她没记错,这个孔嗣昌,好像就是王大海认的干叔叔。
李桃花再抬头,看到知府衙门的牌匾,只觉得头脑眩晕,随时能昏倒一般。但她想到许文壶的脸,便知自己还不能在此时泄气,后面恐怕还有得是仗要打。
“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许忠万念俱灰地摇着头,对李桃花道,“李姑娘,你毕竟有伤在身,还是先行回去歇息,这边自有我来守着,无论最后等到的是活的还是死的,我都得看见三郎才行。”
许忠说着,已泣不成声。秦氏见状,也跟着哭。
李桃花在脑子里搜刮着所有能救命的法子,同时不忘安慰那夫妻俩,“你们俩先别急着难受,过往比这更凶险的我俩都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放心吧,许文壶不会有事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船到桥头自然沉?”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许忠哭着纠正她。
“哎呀差不多,都差不多。”
李桃花摆了摆手,再看知府衙门的大门,内心便无端腾起股力量,她在心里默默道:许文壶,看到了吗,你不在,我又闹笑话了。
所以在你彻底教会我识字之前,你不准有任何闪失,就算老天要收你,我也要和老天搏一搏。
她在短瞬之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忽然向秦氏转头,道:“夫人,可否差人去给我买上一把杀猪刀。”别的刀她用不惯。
秦氏脸上的泪都还挂着,闻言茫然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李姑娘要杀猪刀做甚?”
李桃花笑了下子,没急着解释,而是朝衙门那两扇乌漆大门扫了一眼,启唇,意味深长地道:“我要干一回老本行了。”
*
公堂内,灯影明暗起伏,映衬出地面大片阴影,黑得不着边际,仿佛深渊巨口。
汗水汇聚在许文壶的鼻尖,摇摇欲坠,最终掉在潮湿的地面,与鲜红的血水融合。
堂上,知府孔嗣昌呷上一口上好碧螺春,伸出肥胖的手,再度抽出一支代表五十大板的刑签,轻飘飘地道:“许文壶,本府再问你最后一遍,□□婢女不成,恼羞成怒用剪刀捅死对方,此案是不是你干的?”
长凳上,许文壶的整个后背血红一片,衣物完全被血水浸透,紧紧贴合在伤口上,本就清瘦的后脊更加显得形销骨立,随时支离破碎。
他的气息微弱,咬字却格外清晰,舌尖抵开满嘴血腥,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不认。”
刑签落地,清脆至极。
孔嗣昌的声音响起:“那就再来五十大板。”
立在一侧的通判提醒道:“大人,这许文壶身体羸弱,此时已是重伤,案件尚且不明,继续动刑,恐怕有伤人命。”
孔嗣昌笑了一声,轻蔑至极:“看来你是不知道这位许公子的来历啊,案件不明便闹出人命算什么新鲜事,反正先河有人开,咱们只管效仿便是了。再说报案的人可是他二哥,若非他自己罪有应得,至于让亲哥哥大义灭亲?”
孔嗣昌扫了下刑差,手里的茶盏摔到案上,口吻冰冷:“动手。”
命令发出,提刑差役高举刑板,照准了那鲜血淋漓的一片。
这时,有衙差跑来,说有急事禀告。
孔嗣昌只好再摆手,示意延迟行刑。
衙差上前,到孔嗣昌跟前一阵耳语。
孔嗣昌听完耳语,神情一变,匪夷所思道:“他不在儋州好好待着,怎么突然来京城了?”
第106章 归位
“先把他押进牢里。”
孔嗣昌捋着胡子沉吟一二, 终是发号施令。离开公堂时,他经过许文壶的身边,脚步忽然停下, 肥硕的肚子跟着颤了一颤,嘴里冷笑一声,阴测测道:“今日天色已晚, 本府要歇息了。你这条小命暂且留着, 待等明日,新仇旧恨, 咱们一起清算。”
许文壶意识模糊不堪,只有翕动的双唇示意人还有丝生机。他的气息如若游丝, 有进无出,浑身如血人一般,被拖走时, 身上的血迹在地面蜿蜒不断, 拖出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痕。
……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