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点兵点将
虎头目瞪口呆, 顾不得去跟许文壶搭腔,瞥了眼李桃花垂在胸前的辫子,气急败坏地嚷嚷起来, “什么?有婚配了?有婚配了还梳什么姑娘头?”
孙二本就急着找儿子,偏遇到这拦路虎,便也控制不住脾气, “梳什么头干你屁事, 再多说一嘴,我把你的舌头拔出来拿去下酒!”
虎头打了个哆嗦, 最后偷瞟了李桃花一眼,灰溜溜钻回家里去了, 家门关得利索。
李桃花暗自松口气,庆幸这惹人烦的家伙还算有点眼力劲,回过神来看许文壶, 便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日头下, 许文壶身上像有一团化不开的乌云,人也显得无精打采,表情里是一眼望穿的落寞。
他眼睫动了动, 却没往上抬, 也没去看李桃花, 只闷闷地回答:“刚才。”
李桃花正要说话,孙二便已急不可耐地凑上前来, 着急道:“许公子那边可有消息?”
许文壶看着孙二期待的脸, 眼中涌现不忍, 到底摇了摇头。
孙二的双肩顷刻便塌了下去,面若死灰。
柳氏撑起单薄的身躯,走到丈夫身前, 强行鼓气道:“好了,没消息就接着找,栓子命大,总会找回来的。”
孙二叹了口气,接受了妻子的安慰,转眼留意到许文壶脚上的泥土,便道:“怪不得这么久没见,原来许公子是去山上找了?”
许文壶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一时想不到其他说词,只得硬着头皮点头,“不错,是去山上找了。”
还没等孙二继续开口询问,许文壶便忙不迭道:“我忽然想起来,山脚下有几户人家还没来得及打听,趁着天色还早,咱们快些过去,以免遗漏了消息。”
孙二柳氏自然没有异议,天大地大都没有找儿子大,听完话便等不及要动身。
走动时,李桃花故意放慢步伐,与许文壶并肩而行,歪着头小声问他,“怎么样?”
许文壶眉心微皱,手掌不由得覆上心口,柔弱如西子捧心,怅然若失,“还好,只是心里有些发堵。”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她已有婚配这件事如此在意,竟到堵心的地步。
李桃花蹙了眉,看傻子似的看他,“谁问你怎么样了?我是问你坟头那边的线索怎么样了。”
许文壶怔愣了一下,这才返回神来,眼底倏然而过一丝失望,却又旋即恢复正常。
“桃花,你靠过来些。”许文壶低声道。
李桃花会意,特地看了看柳氏和孙二,见他们两口子没有回头,才将头朝许文壶凑去。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忽然放大数倍的侧颜,秀挺的鼻,小巧的唇,刚平息的心绪又忽然乱了起来,他别开脸抿了抿嘴,面露挣扎之色,似乎在为自己的暗自失态而感到愧疚,犹豫了一瞬,才将脸低下,唇瓣凑近李桃花的耳朵。
许文壶的气息很轻,说话时,吐气羽毛一样搔在耳道中,直痒到心坎里去。
李桃花揉了把发痒的耳朵,专心听着。
听完,她杏眸不自觉便瞪得浑圆,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文壶,瞠目结舌道:“不会吧,真的假的?”
她的声音一时没收住,许文壶情急之下,差点便动手捂紧她的嘴巴,似是觉得大庭广众,后面到底忍住了。他抬头看了看孙二和柳氏的背影,确定他俩没有听到,才低下头,对李桃花认真点头,“千真万确,那两对脚印的确没有区别,相似如出一人。”
李桃花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心情强行平复下去。她压低声音,单睁大了两只忽闪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文壶,“照你这样说,掳走栓子的人,岂不就是……”
后面的话李桃花说不出来了,倒不是担心会被那两口子听到,而是自己都觉得毛骨悚然。
“可这也不对啊,”她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栓子可是他亲孙子,他就算是死而复生了,害谁也不可能害自己的亲孙子啊,毕竟孙二也说了,他临走还害怕栓子饿着,一直往栓子嘴里塞吃的呢。”
许文壶点头,小声说:“所以这些毕竟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轻易说出口,否则定会滋生大乱。”
李桃花无奈道:“这个证据还要怎么个确凿法儿?让老孙头站在那两口子面前吗,还不得把人活活吓死过去。”
许文壶在脑中设想了一下她所说的场面,不由也发起愁来,人安静了下去,不再说话。
二人就这样满怀心事走着,逐渐一前一后,拉开了少许距离。
李桃花半天没听到许文壶的动静,转头一看,正看到许文壶低垂的睫,和睫毛下黯然无光的眼。
她其实早就发现,这家伙心里藏事时是不拿眼睛看人的,眼睛里的喜怒哀乐,全被那两把犹如小扇子的睫毛遮住,殊不知这样便显得心事更重了,连带整个人也沉重起来,明明他是那么清瘦。
“许文壶。”李桃花忽然叫他的名字,有点于心不忍似的,放轻声音道,“你也不用太为难了,虽说事情遇到了便不好推脱,但总不过是尽力了。再说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还没有想出来而已,你们读书人中不是有句话吗,叫什么来着,船到桥头自然沉?”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许文壶哑然失笑。
李桃花被他这乍然一笑晃到了神,两边脸颊不自觉地发起烫来,别过脸嘟囔道:“以前还没发觉,现在才发现,那字儿可能还真是个好东西,明明组在一起听着差不多,偏意思就不一样了,可恨我小时候坐不住,没静下心认得几个字,不然现在高低也算个读书人了。”
“桃花,做读书人也没那么好。”许文壶瞧着她蹙紧不松的眉,放松许久的指腹微微发热。
李桃花直直看他的眼睛。
许文壶避开她的目光,垂眸道:“只不过看过四书五经,知道几句先贤之言,便拾人牙慧而不自知,还以为窥得天机,踏上正途。实则读再多书,亦是食五谷杂粮,经生老病死,遇困境只能奋力挣扎而换一丝生机,甚至因自命不凡,而难以接受自己的庸碌与平凡,遇到的一些事情,攥手抓不住,松手不甘心,既求不得,又放不下……”
许文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喉头似有郁结,连带语气也跟着苦涩。
李桃花浑然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我可管不了那么远,反正我下定决心了,我是一定要学会认字的,起码以后和人说话,不必再闹笑话,你说对不对?”
许文壶没回答。
李桃花抬头看他眼睛,见他正呆呆看着自己,不禁埋怨,“你看我做什么?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许文壶点头。
李桃花更气了,“你分明都没听进耳朵去,还点头。”
许文壶还是傻傻点头,认真而笃定地说:“桃花,无论你说的什么,我都依你。”
李桃花哑口无言起来,那句“都依你”灌入她的耳朵,又蹿入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让她不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了。
她的步伐挪了挪,只能故作从容地转身去,轻飘飘地道:“真是个呆子,难道我让你去杀人放火,你也能依我不成?”
李桃花追上孙二夫妇,将许文壶远远甩在后头。
许文壶站在原地,步伐不紧不慢,眼波沉稳,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东西。
*
翠郁的山脚下,点缀几户零星人家,人还没走近,犬吠声便已此起彼伏。
柳氏和孙二率先叫门,留守在家的老农一见到他俩便已明白来意,没等他们问,便叹着气摆手:“不是我不想帮忙,是实在不知情啊。”
柳氏和孙二只好失望离开。
依次再到第二户,第三户……
每一次的叫开门,所听到的都是“没看到”,“不知道”,“你们去问问别人吧”。
柳氏和孙二脸上的绝望之色越发浓厚,整个村子都被他们盘问过来,等问过了这几户,栓子的下落便算彻底没着落了。
迈着沉重的步伐,几个人来到了最后一户,也是最靠近大山的一户。
刚走到门口,李桃花便闻到股浓郁的臭气,有点像咸鱼的气息,但比咸鱼的气味要重上许多,根本没有办法忍受。她扯住许文壶的胳膊当扶手,差点就要弯腰吐出来。
前来开门的是位白发老头,看见柳氏和孙二,想也不想便道:“我没见过栓子啊,你们再去别处看看。”
孙二与柳氏对视一眼,失望之意溢于表面。
不敢多耽误,孙二旋即要走,临走时顺口道:“你家腌咸鱼了?怎么臭成这样。”
老头道:“可别提了,昨夜里家里招贼了,把我晒灶房里的腊肉给偷走了,从那以后就有了这一股子散不去的臭脚丫子味,我们都怀疑那贼怕是八百年不洗一次脚。”
孙二苦笑了下,“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老爷子你可得关好门,别让小偷再跑进来了。”
“那是,那是。”
客套声里,李桃花捂着鼻子看了许文壶一眼,抱怨道:“熏死人了,这得是多邋遢的小偷才能臭成这样。”
许文壶表情严肃,并不附和她的话,而是道:“桃花,你有没有觉得,这味道闻着有些熟悉。”
李桃花松开手,豁出命去又闻了一口,仔细品味一番,重新捂住鼻子,皱紧眉头道:“好像是有些熟悉,过去在哪里闻过一样,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许文壶看向院中灶房,目光明亮如炬。
他的声音沉下,不假思索道:“是尸臭。”
第82章 点兵点将
“许公子刚才说的什么?尸臭?”
孙二的声音一出,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许文壶,或茫然或惊骇, 见鬼似的。
许文壶愣了下子,呆若木鸡的模样,僵硬地转过脖子, 对李桃花认真询问:“桃花, 我刚刚是将那两个字说出来了吗?”
没道理,他应该只在心里念叨才对。
李桃花额上筋脉微动, 忽然很想拿把锤子敲开许文壶脑袋看看他都在想些什么,她却还是耐住性子, 强作平静摇了下头,一本正经道:“你当然没有说出来,我说他们其实都会读心术, 你信吗?”
许文壶看着那一双双炯炯发亮的眼睛, 真真正正的慌了,下意识又找李桃花,磕磕绊绊道:“桃花, 怎么办?”
李桃花心想还能怎么办, 就点醋凉拌好了。她抓住他的手, 转身便要脚底抹油。
孙二却提前一步挡在他们二人的面前,急得声音都哆嗦起来, 迫不及待道:“许公子将话说清楚再走, 你刚刚说的尸臭。到底什么尸臭?如果这个味道是尸臭, 那按照你的意思,不就是说这院子里有尸体存在?”
话一说出口,柳氏和孙二如同商量好的一般, 立马转脸看向老头。
老头子看出他们两口子眼神不善,又听出孙二话里的意思,连忙摆着手解释:“你们别这么看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的着急,落到柳氏眼里,便成了做贼心虚的慌乱。柳氏朝他迈开好大一步,布满血丝的双目死死盯看着他,咬牙切齿地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儿子害了,尸体藏了起来,所以你家院子才臭成这样。”
老头立马急眼,“老宋家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我跟你们家无冤无仇的,栓子还那么小,我闲的没事干害他干嘛?何况我这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我干那缺德事情?我图个什么?”
柳氏的眼神四处闪烁起来,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摞满柴禾的柴房,冷声道:“是不是你干的,你说了不算,得让我们搜过才算。”
说完话,柳氏便疯了一样冲入柴房里,将摞整齐的柴禾翻个底朝天,明知再翻下去可能会看到儿子的尸体,她还是用力翻找,颤抖哆嗦着喊:“栓子!栓子!”
老头冲过去又不敢阻止,看着柴房乱七八糟的一片,气得哭腔都出来了,“我好不容易摞好的,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文壶大步走到柴房门外,苦口婆心劝阻柳氏,万般无奈道:“别翻了,栓子不在这里,这里的尸臭也不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停下吧,再这样下去,其他人都会有怨言的,若没有他们的配合,孩子就更难找回来了。”
柳氏根本听不到心里去,见孙二站在门外傻看着,还一声令下:“给我进来!”
孙二本就急得六神无主,听到妻子的话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一头便扎到里面共同翻找起来。
许文壶的好脾气派不上用场,万般无奈,一改温和口吻,忽然拔高声音,大喝一声:“住手!”
柳氏和孙二竟是一愣,同时将动作打住。
就连李桃花,也被许文壶这记动静镇住,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遍,看他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
而许文壶就一脸茫然地站在那,仿佛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他能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简直是……有辱斯文。
他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温润如玉的好脾气模样,轻声细气地道:“无论你们两个信是不信,栓子都不是这户人家,尤其不是这位老者害的,凶手是谁,我心中应该已经有了大概,劳烦二位也听我一言,切莫再在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时间。”
一大段话,孙二只能听到“凶手”二字,慌忙便问:“那凶手到底是谁?究竟为什么要害我儿子?”
许文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问:“敢问令尊葬在何处?可否方便带我前往。”
孙二一愣,不能理解这话,“我爹葬在哪,和我儿子的失踪有什么关系?”
李桃花故意吓唬他:“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吧,不然他可又要吼你了。”
许文壶燥红了脸,温温吞吞的低声埋怨她,“桃花,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
李桃花朝他轻哼了声,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孙二的内心进行完短暂的拉扯,终究走出柴房,顶着一身干柴禾道:“既然许公子开口了,我哪有不听的道理,许公子,请跟我走吧。”
老头急得拦人,一脸鼻涕眼泪,“欺负完人就想走?没有这样的道理,赶紧把柴禾都给我摞好!否则谁都别想出这个门!”
李桃花袖子一撸,“我来。”
许文壶跟着她进去,一并收拾起来。
摞完柴禾,安慰完老头,李桃花和许文壶随孙二夫妇出了门,直奔山上走去。
*
沿着山路走了有小半时辰,走出一脚泥泞,几人终于到了老孙头的坟前。
坟前山花缭绕,绿草如茵,却没有多余杂草杂树,一看便知是时常打理。许文壶看着碑上经风吹日晒已经模糊的字,躬身拜了拜,拜完转脸,对孙二轻声道:“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听起来,或许有点不太礼貌”
孙二此时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闻言便说:“公子有话直说便是。”
许文壶点了下头,双眸饱含期待地看着孙二,“来都来了,可否开棺一看?”
孙二:“……”
知道不礼貌,没想到这么不礼貌。
山中鸟啼不绝,显得人声格外寂寥。孙二沉默许久,终是将气叹出,“唉,只要能把栓子找回来,让我干什么都行。”
他走到碑前,双膝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看着墓碑,双目通红道:“爹,对不住了。”
他忍住哽咽,对柳氏道:“娘子,回趟家,给我拿把铁锹来。”
柳氏自然同意,反正除了孩子,此时天大的事情也算不得大了,别说掘公公的坟,就是掘皇帝老子的坟也不是不行。
柳氏走后,李桃花带着许文壶在边上找了个凉荫歇息,留孙二在墓碑前,对老父亲絮絮叨叨说许多的体己话,又让老父保佑栓子早点找回来,最好全须全尾,没病没灾。
时间便这么一点点过去,本以为要等上一阵,谁想半炷香没过,柳氏便带着铁锹回了来,一问才知她根本没回家,到山脚便找被气哭的老头借来把先用着。
几人重新聚集在墓前,孙二拿到铁锹,不用人帮忙,往掌心呸了两口唾沫,作势便要将土给掀翻。
临下铁锹,孙二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背影僵硬不动,只有双肩轻轻颤动,直到地上的泥土被打湿出一片片小而圆的阴影,其余人才知道,他哭了。
李桃花心有不忍,不愿去看这个场面,便去看许文壶。
许文壶面上亦有不忍,甚至眼眸中出现犹豫挣扎之色。
李桃花品着他的表情,感觉他马上就要撑不住阻止孙二了。因为他从来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从判白兰白竹流放却私下放她们离开,到想带蒋氏远走高飞,他许文壶一直以来,都是情大于理,跟随自己心意行事的一个人。哪怕他可能自己都不愿承认这一点。
李桃花心中想法刚过,许文壶便已对墓碑再鞠一躬,脱口而出的,不是阻止,而是斩钉截铁的一句:“事不宜迟,烦请动手。”
倒让李桃花很是意外。
坟头边,孙二抹干净脸上的泪,牙关咬紧不再犹豫,一铁锹下去,尘土飞扬。
柳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夫妻俩此时究竟在干什么,她的眼泪一颗颗往下落,仰面望天道:“老天爷啊,你到底想要我们怎么办。”
孙二在妻子一声声绝望无力的控诉中,一铁锹接着一铁锹,片刻不愿停,也不敢停,怕停下就再也下不去手。
在他的头顶上空,时有飞鸟掠过,啼叫清脆,悦耳动听。飞鸟上方,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云卷云舒,阳光依旧。似乎人的悲喜对于这整个世间来说,没有半点重要。
“砰”一声,铁锹铲不动了。孙二将竖铲改为平铲,一点点将棺材的雏形挖了出来。
下葬的棺材是口薄棺,这么多年过去,棺木被虫子啃得差不多,刚才被铁锹碰那一下,差点把整个棺材掘散架。
临到最后,孙二不忍心,转头又看了眼许文壶。
许文壶对他点了下头,眼眸坚定。
孙二丢掉铁锹,朝磨通红的掌心吐了口唾沫,抓住摇摇晃晃的棺钉,徒手往上一拔,棺钉应声而起,棺材立刻松动,棺盖虚虚覆在棺身上。
他双手抓住棺盖,哽咽高呼一声:“爹!儿子对不住您!”
嘎吱声过去,瘴气般的尘土自棺中腾空上飘,弥漫四散。
孙二咳嗽了好几声,眼睛也被尘土蜇到。他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棺中望去,做好了捂眼的准备。
可等一眼下去,孙二瞪大了眼,上下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又说不出,酝酿许久,才挤出震惊万分的一句——“不对!我爹怎么不见了!”
尘土散尽,只见简陋的棺材中空荡无物,干干净净。
第83章 点兵点将
柳氏本跪在墓前垂泪, 听到丈夫的话,眼泪来不及擦,爬过去便去看棺材。一眼过去, 果然看到棺材里面是空的,夫妻俩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孙二足愣了有半炷香的工夫, 才僵硬地转过头, 对着许文壶结结巴巴道:“许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文壶仿佛提前预料到他俩的反应一样, 神色从容平静,温声道:“莫要着急, 等到晚上,一切皆会真相大白。”
话音落下,他顿了下子, 继续道:“此外, 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在孙二眼里,此时的许文壶与神仙没有差别,忙不迭便点头, “公子你说, 尽管说。”
许文壶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 眼底的思绪渐沉,“那就劳烦孙兄找几条狗来, 要鼻子格外灵敏的。”
*
夜晚, 月朗星稀, 更深露重。
三更天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山脚下的一户人家门扉敞开, 里面漆黑无声,看样子是睡前忘记上锁,挂在屋檐下的腊肉都没有收走,风吹过时,散发的肉香引人垂涎。
“嘀嗒”一声,树叶上的露水落地。
今日的夜,格外安静,没有犬吠声,没有虫鸣声,连这稀疏的“嘀嗒”,也逐渐消失不见,漆黑里,只有延绵的寂静,铺满山脚之下,诡异的安宁祥和。
忽然,有道身影出现在下山的路上。
身影极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胳膊与腿的轮廓极细,可称作为“瘦骨伶仃”,走动时,步伐缓慢踉跄,关节与关节之间仿佛是固定死的,每一步都显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会走路,只是凭本能将脚往前挪动。
羊肠小道孤寂漫长,身影头顶月光走在路上,一声不发,头脸低垂,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下了路,盲人摸象一样,径直往每扇门上撞,感受到前方有阻止,便换扇门继续。
将这么一路摸索,他进了敞开门的那户人家。
取下腊肉,他转身要走的瞬间,院中忽然响起一声如雷暴喝:“围住他!”
房屋的前后左右,潮水般涌入大批村民,将人影团团包围。同时间,一股浓郁的恶臭散在院中内外。
众人捂紧鼻子,点火燃起火把,火光直往人影的脸上逼。
孙二提起斧头直冲过去,咬牙切齿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抓我儿子,我非得把他——”
火光灼灼,孙二看清对方的脸,步伐僵住,手里的斧头倏然砸地。
他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颤动的瞳仁里,倒映出一张苍老枯瘦的脸。
另一边,李桃花正带着柳氏上山寻找栓子的下落。
“汪汪!汪!”
几条大狗循着空气里几不可闻的尸臭,到了山上便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冲去。李桃花牵着其中一条狗,提醒跑在前面的柳氏:“嫂子你慢点,晚上地滑,别摔着。”
山上杂草丛生,到处荆棘乱石,不小心跌倒,身上必定被割得血肉淋漓。可柳氏根本顾不上,摔倒了都不知道疼,爬起来继续跟着狗走,手上的血把袖子染红都不在意。
约翻了有半个山头,几条狗停在了一处山洞外。
说是山洞,其实并不贴切,因为洞口都被石块堵死了,若非有狗帮忙,山里伸手不见五指,人眼看到了,只会当成山体石壁。
“汪汪汪!汪汪!”几条狗盘旋在山洞外,不停嚎叫,急得快要说出人话。
李桃花知道这后面定有猫腻,正要动员身后村民帮忙把石块搬开,柳氏便冲上前去,也不知哪来的九牛二虎之力,抱起一块比她还大的石头便摔向别处,之后是第二块,第三块……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洞口的一块块石头,嘴里呓语一般默念:“栓子,栓子……”
“大家都别愣着,赶紧帮忙啊!”李桃花一声大喝,其余村民方如梦初醒,纷纷丢下手里的灯笼,榔头等物,摩拳擦掌加入到搬石头大军当中。
众人齐心协力,足累出满身大汗,被堵得密不透风的洞口才终于露出一个狭小的缺口。
一股浓郁的尸臭气从缺口中汹涌而出,所有人都弯腰吐了起来。
李桃花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不至于去吐,也没忍住咳嗽了几声,整个胃里都翻江倒海,可等她再抬眼,柳氏便已钻入缺口之中,毫不犹豫。
“嫂子!”李桃花根本来不及阻拦,只能赶紧接着搬石头,好让缺口大些,新鲜的空气再挤进去点,否则即便里面是安全的,活人进去,生生被臭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刚动手,柳氏的哭喊声便从里面传来。
“栓子!栓子你醒醒啊!我是娘,娘来救你了!”
确定孩子在里面,众人活似受到鼓舞,忍住扑鼻恶臭,一鼓作气将石头搬个干净。
柳氏遭受的刺激太大,腿脚酸软走不成路,便跪着把孩子从里面抱出来,哭着大喊:“来人,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
李桃花第一个冲上去,看见柳氏怀中的孩子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心里当即咯噔一声,只好强作镇定去探鼻息。指腹感受到轻微的呼吸,李桃花松了口气,“别慌,他还有气,能救回来。”
她杀了这么多年的猪,对于如何医猪也多少懂点皮毛,但对救人一无所知,她只能凭借下意识的思路,转身朝村民呼喊:“拿水来!”
李桃花接过水壶,试图用手撬开栓子的嘴,可等撬开发现,栓子的嘴里被塞的满满当当,全是没有吞咽下去的食物。
她只好先动手,把他嘴里的吃食全给掏了出来。掏出来的东西里,光是能叫得上名字的,便有野枣,野瓜,生腊肉,生稻谷……
李桃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眼前这一幕了,即便内心已然发疯,表面还要保持冷静,用手轻托起栓子的后颈,好给他喂水。
栓子咳嗽了几声,总算出现意识,他睁开眼,看见柳氏,虚弱地启唇,气若游丝地道:“娘……”
柳氏抱紧他大哭:“娘在这!儿子对不起,娘竟然到现在才找到你,娘对不起你!”
李桃花在边上看着,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之后便觉得空落落的,总觉得此情此景,不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看到的。
天上星辰明亮闪烁,她看向山下,心道:也不知许呆子那边怎么样了。
*
“扑通”一声,孙二双膝跪地。
火光下,站在他面前的老人蓬头垢面,瘦到脱相,原本应该盛放左边眼球的眼眶,竟整个凹陷下去,右边的眼睛,一眨不眨,无光无神,死灰一般。
“爹,您老人家怎么在这,您六年前不是已经……”孙二声音颤抖,要极用力才能咬出一个整字,简单一句话,他吞了□□下喉咙。
千言万语凝结于喉,原本日思夜想的场景,真实发生在眼前,他居然半句话都说不出口,他看向老父在老父手中打晃的腊肉,艰难万分的张口,竟是用哭腔无奈地说出了句:“您怎么偷人东西啊。”
老孙头安静站着,四肢骨瘦如柴,肚子却异常隆起。在那里面,全是消化不了的石头,沙土。
他没有回应,甚至连最简单的反应都没有,找不到出去的路,他就站在原地,像根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木头。
“爹,您说句话啊。”孙二一副要哭的表情。
“他听不到你说话,他早已是个死人了。”
村民们纷纷转头朝声音望去,灼灼火把下,许文壶一身直裰,气度斯文,在山村野寨中,比突然站在那里的老孙头还要违和。
孙二瞪大眼眸,矢口反驳:“不可能!我爹如果是死的,怎么可能还活生生站在这?”
孙二回过脸,含泪望向老父,“爹您告诉我,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当年明明是我亲自将您……您是什么时候活过来的,栓子在哪,他的失踪和您老人家有关系吗?”
老孙头并不回答他,只有手里的腊肉,晃啊晃,晃啊晃。
许文壶叹气,“他真的已经死了,否则这满院尸臭从何而来?”
“我不信!”
孙二扑过去抱住老孙头的双腿,仰面哭道:“爹,儿子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便是没能在您生前为您好好尽孝,如今您活过来了,儿子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您过苦日子了,您跟我回家,现在家里有吃的了,只要您想,儿子顿顿给您杀鸡杀猪,再也不用您成天出去捡草根树皮了。”
感人肺腑的场面,却因为浓郁的尸臭,没有一个人为之动容。
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不觉中,便已后退许多步,仿佛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一样。
有人忍不住提议:“栓子爹,你要不再仔细看看,你爹都死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说不定只是长得像呢?”
“不可能!我自己的爹,化成灰我都能一眼认出来!”
“等等栓子爹,你看你爹身上长的什么,怎么黑乎乎的一片?”
“是尸斑,他真的是个死人!”
惊呼声中,局势扭转,村民纷纷远离这父子,胆小者直接落荒而逃。
只有许文壶,在这时走向孙二,用温和的语气劝道:“孙兄,你仔细看清楚,你爹他真的已经死了,你若是和他生活在一起,不光要忍受尸臭,还要把他藏着掖着,以免吓到别人。最重要的,是他真的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脑子和意识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面前的是谁,自己又在干什么,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孙二强忍泪水,语气里满是不服,“许公子,我知你是个读书人,懂得的道理比我们这些庄稼人要多太多,可我也不是傻子,我爹如果真的是个死人,为何还能站在我面前?你可否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
许文壶双眸清亮,不假思索,“我当然能。”
他想提起松江陈家,用姚瑞云的例子为孙二解释,告诉他之前也有个死而复生的女子,但其中并未有何灵异神奇之处,仅仅是因为那女子在死后被人灌了一种邪药而已。
但他旋即意识到,姚瑞云是因为有一手好绣工,才在死后被人灌了药,操纵她日夜不休地劳作挣钱。
那么老孙头呢?一介山农,究竟谁会如此歹毒,对他用那种邪药?
第84章 点兵点将
见许文壶没有继续往下说, 孙二只当他找不到由头,更加笃定自己的父亲没有异常,一本正经朝许文壶道谢:“许公子, 多谢你帮我将我爹找回来,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的。”
孙二站起来, 牵起老孙头布满尸斑的手, 如若得到件失而复得的宝物,“爹, 咱们回家,儿子从今往后一定让您吃香的喝辣的, 再也不叫您冷着饿着。”
许文壶迈出一步,面露焦急之色,语重心长道:“孙兄慎重, 人和尸体怎能生活在一起?你仔细瞧瞧, 你爹他真的已经死了,此刻在这的,只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可我不能再失去我爹了!”
孙二大喝一声, 眼泪流了满面, 握紧了老孙头的手, 根本没有松开的打算。
“他爹!”
柳氏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
孙二转头看去,看到柳氏的脸, 下意识说了声“娘子”, 再看到柳氏怀里抱的栓子, 他激动得浑身震颤,担心是做梦,还特地揉了揉眼睛, 然后才兴奋确定,“儿子找回来了?”
柳氏抱紧了昏迷过去的栓子,话没出口泪先出来,对他用力点了点头。
孙二激动万分,当即便要冲过去看儿子,但还没等他将腿迈开,他身后的老孙头便已僵硬走去,步伐极快,模样诡异,活似被生生吸了过去。
柳氏赶紧后退,抱住栓子的手更加收紧,两只眼里炯亮出奇,却满是惊恐的光。
孙二看出妻子的异常,连忙解释:“你别害怕,你不认得了吗?这是咱爹啊!”
“就是咱爹把儿子给拐跑的!”柳氏往后退的愈发快,对孙二咬牙切齿道,“爹把栓子囚禁在山洞里,每日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喂他,现在栓子就剩最后一口气吊着,再和爹待在一块,他的命就真的保不住了!”
孙二目瞪口呆,再看老孙头的背影,便满是震惊与悲痛。
门外,老孙头径直朝儿媳与孙子走去,骨瘦如柴的身体活似一条鬼影。
村民们纷纷跑开,唯独李桃花挡在了那母子身前,撸起双袖,将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横在胸前,“快跑吧嫂子,放心吧,这里有我呢!”
“别伤害我爹!”
孙二大步冲来,挡在老孙头身前,恳求李桃花,“别伤害我爹,李姑娘,我求你了。”
说完话,他转身,血红着眼眸痛声质问老孙头,“爹,您为什么要带走栓子,他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您以前不是最疼他的吗,怎么会这样害他?”
许文壶紧随而来,声音清晰,字正腔圆,“令尊没有害孩子。”
孙二僵僵转过脸,看向许文壶。
许文壶走到孙二面前,看了眼老孙头,对孙二道:“之前你说过,令尊去世那年遇上蝗灾,最后几乎是生生饿死过去的。对于老人来说,他最后的记忆便是饥饿,最大的牵挂便是家中唯一的小孙子,若我没猜错,临终之际,他最担心的和害怕的,便是孙子挨饿。”
“所以他把栓子带到他以为安全的地方,强迫栓子吃东西,这些都不是想害栓子,而是怕他挨饿。他之所以做这一切,就是因为他死前最后的记忆,决定了他去世后的行为。”
眼泪自孙二的眼中直直滑落,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快。孙二低着头,双肩从微微颤动,变成剧烈颤抖。他再次跪在老孙头的面前,整个人好似彻底塌了下去,脊梁也伏下,头颅扣地,重重磕了记闷头。
许文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他再开口,嗓音便已满是苦涩,“孙兄,我不会害你们,更不是想拆散你们父子,是人与尸体终究是不能生活在一起,何况他现在是活死人,行为是不受控制的,即便不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你也要认清楚这些。”
孙二无声呜咽着,维持着伏地的动作,久久不能将脊梁直起双手抓地,十指深深陷入泥土里,手背痉挛,指尖蜷缩。
柳氏忍着眼泪,对孙二大吼一句:“许公子在问你话,你倒是说一句啊!”
孙二收住抽泣,强撑起身体,抬起脸面对许文壶,眼眸却往下看,迷茫而绝望地道:“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按照许公子你说的,我爹已经死了,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难道我们还要让他再死一次吗?我……”
孙二的双拳猛然攥紧,痛心疾首,“我做不到!”
许文壶愣住了,他望着延绵无尽的茫茫黑夜,许久没有启唇。
他的内心陷入了挣扎。
从上任天尽头县令的第一天起,他便将“问心无愧”四个字刻在了心头,凭着这四个字,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做了许多正确的事情。
可许文壶也是直到这时才发觉,正确,兴许并不代表“问心无愧”。
他没办法去说服孙二,正如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该如何光明正大躲在“正确”二字背后,去将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杀一次。
鸦雀无声里,李桃花打了个哈欠,走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先回去睡觉吧。”
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了她,目光里有疑惑,有茫然,有质疑。
李桃花惊诧地看向那一双双眼睛,理直气壮道:“我没说错啊,这都这么晚了,反正栓子也找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都多长时间没合眼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自顾自转身走了。
许文壶看了眼孙二和老孙头,短暂犹豫了下子,果断跟上了李桃花的步伐。
柳氏原地站了一会儿,抱着栓子也跟了上去。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村民也三两散去,惨淡星光下,只剩下孙二和老孙头。
孙二缓慢地站起来,拉住老父的手,哽咽道:“爹,夜深了,和儿子家去吧。”
老孙头没有丝毫知觉,孙二将他往哪里拉,他便往哪里走。父子俩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缓缓走在被夜色包裹的小路上。
*
回到家里,最先喊困的李桃花却最后睡觉,她从柳氏那里征得同意,把他家最后剩的半坛子黄酒搬了出来,又捉了只鸡炖了,还顺带把他家的最后一点腊肉和腌鱼给蒸了,做好了菜,她在屋门外支起一张桌子,把菜都摆上去,酒倒好。
兴儿以为这是特地做给大家伙的夜宵,两眼冒着光便要伸爪子撕鸡腿吃。
李桃花照准他的手便打了下子,将他赶回了屋里。
她朝院子外的孙二喊了声,道:“孙大哥,你过来。”
孙二带着老孙头在外晾尸臭,闻言叮嘱老孙头不要乱动,自己回到院中,一步三回头,问李桃花:“怎么了李姑娘,是要我去喊其他人出来吃饭吗?”
李桃花摇头,“这桌饭菜没有别人的份儿,是我专门做给你和你爹的。”
孙二面露不解。
李桃花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筷子塞给了他,点到为止道:“天亮之前,把所有的遗憾都结清吧,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孙二愣了一愣,沉默许久,转身回到了老孙头的身边,忍住哽咽,竭力用还算轻快的声音说:“爹,吃饭了。”
李桃花抬头看了眼天上有些暗淡的星光,打了个哈欠,伸出手锤了锤酸痛的肩,总算回屋睡觉。
*
“爹,你快吃,这是咱家以前一年才能吃上一回的鸡肉。”
虫鸣稀疏,夜风清凉,仿佛回到幼年,忙完一天农活的惬意夜里。孙二夹了只鸡腿到父亲碗里,自己端起酒碗喝了口,叹出口长气,望向老父道:“小时候不懂事,每次一吃鸡,见您专啃鸡爪子,以为是您爱吃,长大后也总把鸡爪子留给您吃,直到成亲有了栓子,才知道不是您爱吃,是鸡爪子肉少,肉多的,您不舍得吃。”
桌子的对面,老孙头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他的膝盖弯不下去,他的嘴张不开,他用枯瘦如柴的手把鸡腿拿起来,不往嘴里塞,只在手里攥着。
孙二看在眼里,心里清楚,他爹是在等着喂给栓子。
剧烈的酸楚涌上心头,孙二没有忍住,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只不过在人多时,他还有所忍耐,此刻四下无人,只有他和父亲,便放声呜咽起来。
“爹,这是儿子特地夹给您的鸡腿,您不用留给任何人,您自己吃吧。”
“爹,家里的收成好起来了,咱这一片也再没有闹过蝗灾,栓子没有饿死,不仅长大了,还很懂事,知道体谅我和他娘,农忙时总会帮忙干活儿,累了也不说累,是个不怕吃苦的孩子。”
“爹,您老人家不知道啊,原来我和他娘觉得,就让他跟我们一样,老实种个地,长大了娶个媳妇,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过,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没什么不好。”
“可是爹,现在我们俩才想明白,人呐,还是得会读书啊,人一旦学会看书了,脑子就好使了,遇到麻烦也知道用什么法子。爹,我没读过书,脑子也不行,遇到事不会想办法,就知道干等着,当年闹灾荒,要不是您老人家出去找吃的,我就得带着一家人饿死。”
“爹,这儿还有鱼,还有肉,您吃一口吧,儿子求您了。”
老孙头的牙齿早在生前都掉光了,即便张开嘴,也嚼不了东西。
“爹,您别嫌儿子脏,您咬不动,儿子嚼碎了喂您。”
“爹,在我小时候,您和娘是不是也这样过,把吃的嚼碎了喂给我?”
“爹,我长大了,到了我伺候您的时候了,可是您,您……”孙二泣不成声,塞了满口的肉也嚼不动,“怎么就走那么早呢!”
他跑到老孙头跟前,不顾尸臭,抱住老孙头大哭起来。
“爹,您动一动,您跟我说句话吧,儿子太久没听见您的声音了。”
“爹,您再看我一眼吧。”
“爹,来世您别当我爹了,我是个没用的儿子,我照顾不好您,我是个废物。”
“爹,爹……”
……
拂晓过去,天亮将至。
西山上空逐渐腾起一抹极为耀眼的橘红,刺破云层,光芒万丈。
老孙头如被火焰刺到的冰层,体内骨骼“咯吱”一声,节节松动,四分五裂。
孙二发觉到父亲的异样,他感觉怀中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空,手掌都几乎感受不到实物,烟气一样虚虚撑着枯瘦的皮囊。
“爹!您别走啊爹!”孙二失声痛哭,欲要抱紧父亲。
可他收紧手臂的速度赶不上太阳升起的速度,第二缕阳光刺来的瞬间,老孙头的身体彻底坍塌下去,从头到脚,骨骼发肤,化为轻盈随风的尘土,跌落在地,与土壤混合。
“爹!”
哭声肝肠寸断。
屋子里,虚弱的小栓子隔着门缝,看着那捧尘土。
他呆愣愣站着,鬼使神差的,竟轻轻呼唤一声:“爷爷……”
第85章 点兵点将
太阳升起没多久, 柳氏便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来给栓子看病。
老大夫眯着一双老花眼,翻翻栓子的眼皮,又让他张嘴看舌苔, 脉搏都没诊,直接便道:“他体内有尸毒,虽然毒少不危及性命, 但以后身子会比常人虚弱许多, 起码下地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没有彻底解毒的方法,只能日常服用些解毒的草药, 等待时间久了,毒性一点一点消散, 便与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柳氏听了直哭,嘴里喃喃念叨:“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李桃花安慰她:“嫂子你别哭, 无论怎么说, 栓子平安回到你们身边了,这不就是最大的福气吗?何况大夫也说了,毒少不至于要命, 只要好好养着, 迟早和正常人一样, 栓子才多大?痊愈是迟早的事儿。”
柳氏听了宽慰不少,眼泪却不停, 点着头说:“我知道这些道理, 我只是发愁, 不知道栓子他以后该怎么办,反正种地的路算是被彻底堵死了,我和他爹年纪也大了, 不能再给他添个兄弟姐妹帮衬,我真不知道他以后该靠什么过日子。”说着,眼泪愈发多了。
这时,孙二扬声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忘了咱们之前说好的了?”
自从老孙头化灰以后,孙二便抱着老孙头的烂衣服,坐在屋门口发呆,两眼直直盯着那块空荡荡的地面。
此刻他好不容易回神,还有点浑浑噩噩,朝着屋内的柳氏便喊:“要让栓子读书认字,以后上京城考功名,不就是身子差了点吗,耽误提笔写字了?我看许公子的身子也不怎么好,人家不照样有出息。”
许文壶本站在床边看栓子的情况,闻言顿时臊红了脸,下意识看了眼李桃花,用没有多少底气的声音反驳孙二:“孙兄此言差矣,我……我身体很好的。”
孙二全然没听到许文壶那比猫叫大不了多少的辩驳,恳求他道:“趁许公子还在,麻烦许公子看看栓子是不是读书的那块料,等您走后,我和他娘也好知道该怎么栽培他。”
许文壶立马正色起来,“不麻烦,百无一用是书生,只要愿意静下心去学,其实读书比下地劳作要简单多了,起码于我而言是的。”
他觉察到李桃花投向他的目光,又赶紧改口,“当然了,我下地干活也不是不在行,别看我瘦,我身上都是力气,我——”
他转了个身,差点晕倒。
李桃花惊呼一声,赶紧扶他。
孙二也顾不得在那回忆他爹,三步并两步跑回屋里,“许公子怎么了?”
许文壶摇头,刻意不去看李桃花关切的眼神,顶着羞红的面颊脖根,故作轻松道:“无妨,原地站了太久,乍然活动,有些气血冲头。”
李桃花松了口气,用后怕的语气骂他:“人不行就少活动,你不知道你比熟透的桃子还容易蹭破皮?”
许文壶拉了拉李桃花的袖子,小声辩解:“桃花,我行的。”
“不,你不行。”李桃花不容置疑。
“我行……”
“你不行!”
“好吧,我不行。”
李桃花只当自己打赢了场胜仗,没再管许文壶,转身便去看栓子了。
她丝毫没察觉,许文壶眼眶泛红,眼泪都快出来了。
*
午后时分,许文壶在老槐树下教栓子认字。
他捡了两根树枝,自己一根,栓子一根,对栓子轻声细气地说:“你还未开蒙过,我们便从最简单的字认起,我教你一遍,你自己再写一遍。”
栓子点头如捣蒜,态度十分端正。
“第一个字,上。”许文壶在地上先写下去,一条竖杠两条横杠,一个秀气完整的字便出来了。
栓子的兴致立马便来了,有样学样写在土里,嘴里也跟着念:“上。”
“第二个字,大。”
“大……”
“第三个字,人。”
“人……”
两个人坐在树下,教的认真,学的也认真,根本没有察觉到有道佝偻的瘦小身影躲在树后正在偷偷听他们说话,冒着贼光的眼睛闪烁不停。
“等会儿学,先把肚子填饱。”李桃花的吆喝声从院中传到院外,她手里端着一叠白面饼子,一叠酱油拌鸡蛋,直奔树下走去。
但等走出门,她不知看到什么,竟将柳眉一蹙,步伐顿住,扬声喊道:“什么人躲在那!出来!”
许文壶和栓子这才知道有人在偷窥他们,顺着李桃花的目光往树后望去。
树后面,蒋老太拄着拐棍,颠着小脚,慢慢悠悠走了出来,一张树皮似的老脸毫无心虚,理直气壮地板着表情,好像在场的三个人都欠她,她是来讨债的。
李桃花走过去,将两个碟子塞到许文壶手里,叉腰走向蒋老太,凶巴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太婆,你来这干什么?还嫌之前添的麻烦不够多吗。”
蒋老太哼了声,覆舟嘴往下一撇,斜着眼睛瞥向栓子,“听说他家孩子找回来了,我特地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是找回来了,真好啊,真好。”
说着“好”,语气却是咬牙切齿,眼底也全是嫉恨。
栓子害怕,下意识往许文壶身后躲,李桃花冷哧一声,对着蒋老太讥讽道:“得了吧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哪里是来看栓子的,你是来看栓子死没死的吧?”
蒋老太被戳中心事,根本没有羞愧的意思,不慌不乱拄着拐棍,摆明了要脚底抹油。
李桃花拦住了她,无比费解道:“我真就想不明白了,你自己家又不是没有孙子孙女,将心比心难道不会吗?你这么盼着人家的孩子没好下场,你就不怕都报应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蒋老太不知被刺中哪根神经,竟倏然瞪大了浑浊的眼睛,恶狠狠盯着李桃花,残缺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瞪我?以为我不会瞪回去吗?”李桃花睁大了眼睛,也学着去瞪蒋老太。
蒋老太将拐杖一扔,一个利索滑坐在地,抓住脚脖子便哭:“都来看看!都来看看啊!外乡人联起手来欺负我这个老妈妈了,欺负我一个人,欺负我孩子不在家,他们都欺负我啊,大家都来看看啊!”
眼见周围放牛的放羊的都围了上来,李桃花不知所措起来,张口便想对众人解释。
这时,许文壶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前,斥责蒋老太道:“你这老太太,太不讲道理,分明凡事皆是你有错在先,可你回回倒打一耙,简直岂有此理!”
他歪过头,对李桃花小声道:“现在他们都只顾看我了。桃花你赶紧回去,暂时不要出来,你放心,这里有我呢。”
李桃花心头一热,反正不是什么大场面,便也没跟他客气,拽起栓子便回院子了,隔着远远地看弱书生大战尖酸老太婆。
“什么耙子榔头的,我听不懂你这书呆子在说什么,反正我不痛快,你们也别想痛快!”蒋老太尖声叫嚷,整个身体都被动静震得哆嗦,不知道的,真以为她在受欺负。
其他村民也看出了个大概,纷纷道:“都活一把年纪了,跟年轻人计较什么。”
“又没外人,谁不知道你老人家是咱村出了名的难对付。”
“这位公子可是个好人,多亏了他帮忙才把栓子找回来,你还是别为难他了。”
蒋老太抄起拐棍抡得虎虎生风,嘴里大叫:“我打死你们这一个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破烂货!你们不帮着我,反倒帮起外人了?找回来栓子算什么,他要是真有本事,就把我男人当年怎么死的查出来,那样我才是真佩服他!”
“你男人都走多少年了?你这不是存心刁难人吗?”
“我不管!没本事查就别在我面前耍威风!”蒋老太大吼。
“你也太欺负人了些,人家怎么可能会答应你。”
各种说话声灌入许文壶耳朵,许文壶短暂沉默,之后抬起眼眸,道:“好。”
声音阔朗清润,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他。
许文壶目光不偏不倚,只看向蒋老太,认真道:“有命案的地方便该有真相,既然您老人家出言委托,晚辈又岂有视若不见的道理。这案子,我许文壶接了。”
蒋老太微微有些惊色,旋即便一脸鄙夷,“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也不怕人笑掉大牙。你要是能查出来凶手是谁,我给你磕仨响头!”
许文壶点了下头,“防止我折寿,响头便免了。但我要你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你自家子孙的性命发誓,如若真相水落石出,你永远不得再针对孙二一家,更不能背地里再行诅咒之举。”
蒋老太愣了愣,好像直至此刻才意识到事情闹大了。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想耍无赖反悔都不便利,犹豫了半天,她牙一咬道:“好。”
众目睽睽下,她举起枯老的手,哆哆嗦嗦发起誓,“我蒋氏对天发誓,如若这位后生能将害死我家老头子的凶手查出,我今后便再不与孙二一家为难,如若违反誓言,我家里子孙后代,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不得好死!”
……
“临近事发时,除却您老人家外,都有什么人接近了死者?”
傍晚将至,许文壶和李桃花来到了当年与蒋氏亡夫共同上山打猎的周老头家里。周老头摸着胡茬回忆半晌,最终摇了摇头。
“一个都没有?”许文壶皱眉追问。
周老头叹气道:“真的没有,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深秋刚下完雨,地上滑得能摔死人,谁闲得没事上山去?也就我和我堂哥,家里吃饭的嘴巴多,存不住粮,不得已只能上山搜罗吃的。我记得我就去打个野兔的功夫,回来他人就没了,我叫他名字,问他发生什么了,他睁眼看了看我,连个声音都没有,就断气了。”
周老头回忆起来,脸上不由得老泪纵横。
“那把匕首现在何处?”许文壶问。
“应该是在我堂嫂那,”周老头道,“那匕首是我堂哥平时用来削木箭的,谁知道怎么进他心口窝子了。”
许文壶耐心等周老头哭完,接着问:“事发之时,他的动作是什么样的?可有打斗姿态?”
周老头再度摇头,“没有,我记得我堂哥整个身体是趴着的,周围没有打斗的样子,他身上也没有别的伤口,若不是身下的血,看见了只当他是睡着了,若非要说显眼的地方……”
“我记得,他手里攥着一串野橘子。”
“野橘子?”李桃花都忍不住惊讶。
周老头点头点得果断,“不错,就是野橘子,后来我想了起来,我堂兄倒下的地方,好像是有棵野橘子树。”
许文壶眸中布满疑云,沉默片刻,对老周头道:“趁天还没黑,老人家可方便带我们前往事发之地?”
老周头:“当然可以,只不过我现在岁数大了,只能带你们到山脚,由我孙儿带你们前往那地方了。”
许文壶自然不会在意,利索答应。
几人边说边走便出了门,刚出门槛,蒋氏便忽然出现,用拐棍指着周老头,气势汹汹问许文壶,“怎么样?他承认了吗?”
许文壶一愣,正要询问承认什么,蒋氏便忽然冲到周老头面前,一拐棍打在他身上,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杀了我男人!就是你!”
周老头在孙子的掩护下边躲边骂:“这么多年我看你是魔怔了!你男人他可是我亲堂兄,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我脑子有病我对他下手?我能有什么好处啊我?”
“我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凶手肯定是你,当时山上除了你没有别人了!我以前孤儿寡母的不敢大声嚷嚷,现在好了,有外人在这看着,正好让他们给我做主!”
周老头气得哆嗦,指着她鼻子骂:“你老糊涂了在这里胡说八道,我真的不是凶手!你爱信不信!”
许文壶和李桃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想躲远点,可周老头没地方躲,一股脑往他俩身后钻,连累他俩也跟着挨了好几下闷棍,他俩不得已加入劝架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将暴怒的蒋老太拉扯开。
待场面安静下来,天已经黑了。
“怎么办?”李桃花看着天色,喘着粗气问许文壶。
许文壶抬袖拭去额上细汗,无奈道:“先回去,等天亮再说吧。”
*
夜晚,犬吠停歇,更深露重,灼热的气息在四更天里消失殆尽,只有秋日来临的寒冷。
狭小的院落里,蒋老太抓住纸钱,一把把扔进燃烧的火盆,脸上涕泪横流,手掌哆嗦颤抖。她看着明黄的纸钱被火舌吞没,眨眼便成了一撮飘忽的灰烬,火星闪了几下,说没就没了。
和人一样。
她抹了把泪,紧接着却又有泪涌出,她干脆不再去抹,用力抓起纸钱扔进火盆,泄愤一般,“你个死老头子!当年一声不吭说没就没了,留下我拉扯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揣着七个月大的老四。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没东西吃,三个孩子天天哭,哭得我都想一根绳子吊死找你算账去。可我不舍得啊,我怕我一走,他们就只有饿死的份儿。老四出生后我没奶水,为了一口羊奶,我给人家跪下磕头,没出月子,给人家连洗了一个冬天的衣服,手指头到现在还疼。最难的时候,我就差带着四个孩子上街要饭去了!”
火星飞溅,闪烁又消失,融入漆黑夜色。
蒋老太哭道:“等那四个白眼狼好不容易长大了,嫁人的嫁人,娶妻的娶妻,全都不管我了。我知道,他们是听了村里人乱嚼舌根子,说我把你克死的,怕我也把他们克死。可是我怎么舍得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们长大,我怎么舍得把他们克死,我又怎么舍得……把你克死。”
蒋老太捂脸哀哭,本就瘦小的身体更加缩小,无助如迷路孩童。
半天没添新纸,盆里的火光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冷。
蒋老太感觉到冷,粗糙苍老的手擦干眼泪,又赶紧往盆里添了把纸钱。
看着火焰重新烧起来,她的心好似也增添了丝暖意,继续道:“有那么多次,我都想当年走的人是我,留下的人是你。”
蒋老太苦笑,“起码你有本事,能让孩子们吃上肉,不至于被我养得面黄肌瘦,像一窝小耗子,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没爹的孩子。”
“老头子啊,你不知道,我——”
话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清润温和的男子声音蓦然传来,“有人吗?老人家可还醒着?”
简陋的两扇薄柴门被敲这两下,自己嘎吱敞开。
“咦,门怎么开了,这大晚上的,老人家怎么不锁门?”
蒋老太将最后一把纸钱往盆里一摔,抄起拐棍便迎了上去,破口骂道:“哪个短命鬼来闯你奶奶家的门!我一个马上入土的老太婆,晚上关不关门有什么大不了,除了短命鬼,谁敢往我这里闯!”
许文壶险些便被迎面一棍打爆了头,连忙捂头高呼:“不是鬼是许文壶!凶手有着落了!”
蒋老太收回拐棍,神色激动道:“是谁?”
许文壶瞥了眼火星纷飞的火盆,表情复杂道:“若我的推断没错,恐怕正是死者自己。”
蒋老太睁大了两只老眼,刚落下的拐棍又被高举起来,嘶声大喊:“不可能,你在胡说八道!”
许文壶将自己被杂树割坏的衣袖给蒋老太看,又指着脸颊上鲜红的割伤,他道:“我刚从当年事发的山上下来,这些都是证据。而且我还找到了那棵橘子树,摘下来了一颗橘子,可惜野橘子又酸又涩,根本吃不下去,所以我没带下山,直接扔了,但我手上还有剩的橘子味,你可以闻闻……”
蒋老太暴喝:“你大半夜不睡觉来我家,就为了倒嘴里的大粪吗!”
许文壶懵了下,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蒋老太是在骂他废话多。他忙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年他用匕首摘橘子时,应无意间将匕首的尖端朝向自己,加上雨天山间湿滑,他如果滑了脚,不小心往前栽去,匕首完全可能捅进他自己的身体。”
“放你姥爷的屁!”蒋老太满面怒容,高举拐棍便要把许文壶打个半死。
许文壶抓住飞来的拐棍,本以为占了上风,没想到蒋老太直接借力一推,许文壶险些摔个踉跄。
他站稳身体,喘着粗气抱怨:“你这老太太,白日里坐地上装柔弱,想不到竟是如此大的力气,算我小瞧你了。”
“是你虚!”蒋氏大喝,又一棍朝他砸去。
许文壶原本都想往外躲了,听到字眼又将胸膛挺起,“我才不虚!”
棍子冲破空气,眼见便要落到他的头上,这时,忽来一只手将他往后猛地一拽,直接将他拽出了门。
同时间,两扇柴门被猛然合上,哐当一声,差点粉碎。
许文壶头脑一片空白,只当神从天降,抬眼看去,眼睛不禁发亮,“桃花?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李桃花松开了扶他的手,翻了个白眼道:“废话,这鬼地方你人生地不熟,除了和案子有关的地方,你还能往哪去?我半夜醒来没看见你,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去干嘛了。”
她顿了下,看向柴门,再启唇,便添了许多感慨:“刚才你的话我都听到了。我以前只觉得她可恶,现在看,发现她也挺可怜的。”
许文壶随她望去,不由叹息:“世事无常,半点不由人。”
李桃花收回视线,重新看他,“不过你说她男人是因为摘野橘子才死的?野橘子又酸又涩,正常人谁能吃得下去那个,摘那玩意干什么?我看别是那个周老头撒谎了,故意诓我们一把,其实就是他下的黑手。”
许文壶沉思一二,道:“我也在想这个事情,撒谎其实不无可能,但按当下的线索来看,周老头并不具备杀人的动机,目前接触下来,我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李桃花跟着分析了下,明显感觉脑子不够用,不由抱怨:“真麻烦啊,如果周老头没撒谎,问题便又回来了,所以死者到底为什么摘那野橘子,自己吃?那他口味也太重了些,我活这么大,没见过有谁能连吃两颗野橘子的,亦或者……他其实是舌头有问题,吃不出来酸,所以能吃得下去?”
许文壶认真点头,“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这时,门忽然打开。
蒋老太步履蹒跚,没拄拐,本就驼的背更加低了下去,肩膀几乎快够到膝盖。
她走出门,前所未有的安静。站在两人面前,声音枯哑如朽木,道:“他摘那橘子不是给自己吃的,是给我吃的。”
“我当时怀孕,喜爱吃酸,吃不起山楂,就让他在山上看看,若瞧见野橘子,便给我摘下一串来。”
“要不是摘那串橘子,他也死不了。”
“凶手是我,我害死了他。”
第86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愣住了, 久久未能回神,根本没有想到蒋老太会突然出现,并且说这种话。
“是我杀了他。”
蒋老太喃喃重复起这句话, 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双手捂紧脸庞,似哭似笑, 无尽苍凉, 不断重复,“是我杀了他……”
“是我, 杀了他!”
她嚎啕大哭,身体支撑不住巨大的悲伤, 缓慢跌坐在了地上,眼泪如潺潺小河,苦水决堤, 绝望蔓延。
李桃花头脑一片空白, 看惯了蒋老太尖酸刻薄的模样,再见这脆弱的样子,她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许文壶伸出手扶人, 她才回过神, 跟着搭了把手。
*
回孙二家的路上, 已近天亮,露水如雨, 茫茫雾气里, 只有三两星光作伴。
李桃花和许文壶并肩走着, 安静到半路,二人同时叹了口气,然后同时看向对方。
“桃花在叹什么气?”许文壶轻声道。
李桃花想到蒋氏哭的样子, 不免唏嘘:“我没想到可恨之人还有如此可怜之处,又想到我过去总喊她死老太婆,竟有些过意不去。”她看许文壶,“你呢,你叹什么气?”
许文壶凝视茫茫夜雾,有些失魂落魄地道:“我后悔了,若早知道,便不应该接下这个案子的,如果不接,她一直不知丈夫的死因,往后的日子兴许还能好受些。”
可现在她知道了,余生的每一天,只怕都要活在悔恨中。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比夜色还要惨淡的表情,安慰道:“好了,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事情既然发生了,怎么着都得挨过去。往好处想一想,起码现在真相大白,这老太太以后就不能再对孙二一家做什么缺德事情了,你这也算做好事,帮了他家一个大忙了。”
许文壶失落的神情有些许缓和,望向李桃花的眼眸,不确信地道:“这也算是帮忙吗?”
“当然算了!”李桃花重重点头,“不信你回去问问孙二两口子,看他们俩会不会感谢你做了件大好事。”
许文壶松了口气,备遭谴责的良心感到些许宽慰,对李桃花由衷道:“桃花,谢谢你对我说这些,我现在好受多了。”
李桃花潇洒一摆手,“咱们俩谁跟谁,还用客气这些。”
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反正帮谁都是帮,他们的忙你都帮了,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她在委托人时有个习惯,便是会多眨两下眼睛,唇也不自觉抿起。
许文壶恍惚间感觉面前站了只小兔子,脑子都迷糊了,话
还没过脑子,便已不自觉点头,“桃花但说无妨。”
李桃花笑道:“我要你教我识字。”
“好。”许文壶一口答应,想也没想。
李桃花眨了下眼,“这么爽快?不再多考虑考虑?”
许文壶发笑,耳后浮现灼热的嫣红,隐在冰凉的夜色后面。
他道:“能为桃花派上用场,是我的荣幸。”
李桃花又眨了下眼,显然惊讶住了,抬手扯了把许文壶的脸颊,感叹道:“平时呆呆傻傻的,没想到嘴还挺甜。”
许文壶伸出手,分明是想将李桃花的手拿下来的,临肌肤相贴,他的动作顿住,语气有些慌乱地说:“既然这样,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回去,我把纸笔找出来,今晚就教你写。”
李桃花松开他的脸颊,却把手掌摊开在他眼前。
许文壶愣了愣,不懂她的用意。
李桃花无奈道:“杀鸡焉用屠龙刀,纸笔那么贵的东西,何必浪费在我这半吊子身上,反正回去的路还长,你就在这上面教我写我的名字吧。”
许文壶看着她光洁的掌心,指尖不由得微微发痒,嘴上想说“这于理不合”,动作上却已情不自禁,伸出食指指尖,在那柔软的手掌上一笔一画,轻轻描摹。
李桃花看着许文壶认真的表情,掌心传来的瘙痒感觉像只小猫爪子,不仅手掌心痒,心上也跟着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