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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蚕

李桃花嫌弃得无以复加, 扔烫手山芋似的把装腰子的盆丢给了陈康。

陈康如获至宝,两眼放光对李桃花好一通道谢,捧着腰子便小跑着离开了, 嘴里还喃喃念叨是该红烧还是该油煎。

李桃花转头看了眼瘫地上,眼神万念俱灰的倒霉驴,指着陈康的背影道:“你看清楚了啊驴兄, 是他要的, 可不是我主动给的,你要找就找他去, 和我无关。”

“驴兄”闭上了绝望的眼。

……

回到房间,李桃花急不可耐推开门, 心里存不住二两事,张口便分享:“我跟你说啊许葫芦,你简直不敢信, 就那俩腰子居然还有人——你怎么在这?”

房间内, 青空把刀架在许文壶脖子上,一脸凶神恶煞,两眼瞪得像要吃人。

许文壶如同被捏住后颈的猫儿似的一动不动, 也就在听到李桃花的声音后, 才敢转了下头看向她, 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桃花, 你回来了。”

李桃花瞄了眼他脖子上的刀, 柳眉上挑看向青空, 语气里毫无怯意,直接质问:“你想干嘛?”

青空哼了一声,本就刻薄的五官显得更加邪气, 没理李桃花,抬头威胁许文壶,“爷爷我再说一遍,立马带着这死丫头和那臭书童离开这里,否则,我这刀可不长眼睛。”

话音落下,手里的刀果真一沉。

许文壶吞了下口水,不由得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手伸向腰后的杀猪刀,许文壶却朝她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不至于。”

杀人犯法,她若是进去了,只怕他要等她等成老头子。

不对,他为什么要等她?

许文壶忽然不知自己的脑子都在想什么了,还没回神,便听青空一声惨叫,悬在他脖子上的刀也应声落地,随后叽里咕噜一串闷响,一颗圆润饱满的枣子滚落到了地上。

李桃花从桌上又摸了颗没吃完的枣,上下抛着道:“怎么样啊道长,枣子甜不甜,要不要再请你吃一颗啊。”

青空捂着自己被枣砸出一个红坑的脑门,吃痛过后,怒指李桃花,“好你个死丫头片子,我先前还是对你太客气了!”

李桃花将杀猪刀抽出来,往桌子上一竖,“你就是对我不客气又怎么样,你又打不过我。”

说话间,许文壶已逃到她身边。

“你怎么样?”李桃花小声问。

许文壶那句“没事”眼见脱口而出,察觉到李桃花眼中的关切,他眉头一皱,顿时捂着脖子吃痛,“好疼。”

李桃花慌起了神,连忙扒开他的手看了一眼,看完松了口气,凶巴巴道:“就蹭破点皮,离心远着呢,手给我拿下来。”

许文壶讪讪撒手。

青空挨了一记痛击,顶着脑门上的红坑弯腰捡刀,结果捡到半路看到对面二人打情骂俏,刚捡起的刀又给一把摔了下去,怒火冲天,“你们别太欺负人了!”

李桃花叉腰回呛:“我们欺负你什么了?贼喊捉贼,分明是你欺负人在先。”

青空恶狠狠盯着两人,痛声道:“就是因为你们出现,现在他们所有人都不拿我当回事了!连我说的话都被视为耳旁风!想我青空一个堂堂驱邪道长,竟然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们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李桃花白眼翻到天上,“嘁,长得丑怨镜子,自己装神弄鬼败露了还怨起我们了,我们才懒得理你,你少在这无理取闹,自己哪凉快哪呆着去吧,否则我现在就叫人,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杀人犯!”

青空神情闪躲起来,明显开始后怕,他刀都不要了,拔腿便想离这两个人远远的,走到堵在门口的李桃花面前,冷不丁斥道:“好狗不挡道。”

李桃花:“好驴不乱叫。”

青空气得声音直哆嗦,指着李桃花和许文壶,“你……你们……”

“我们怎么了?我们大人有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赶紧找地方偷着乐去吧。”李桃花舌灿莲花,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气人。

青空袖子一甩,绕过她大步离开。

许文壶看着青空走远,想起来李桃花方才进门时似乎在说话,便问:“桃花,你刚刚是想对我说什么?”

李桃花现在已经没心情去说那些了,手一摆,“算了,不重要,反正驴已经骟完了,等养个几天就上路吧。对了,大夫人那边你想出办法了吗?”

许文壶沉默一二,启唇道:“陈老爷口中的鬼怪之说我是不信的,那么就只可能是人为,若是人为,眼下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证明。”

李桃花睁大了眼睛,精神显然上来,“什么法子?”

许文壶面露挣扎,迟疑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似的,低头对李桃花耳语。

李桃花听完,一脸见鬼似的盯着他,不可思议,“不是吧?这种办法你都能想出来,你不是一天到晚子曰子曰,子不让你干这个干那个吗,你的子规矩那么多,会让你钻女人——”

许文壶一时羞赧,伸手捂住了李桃花的嘴。

一瞬中,二人四目相对,李桃花能清晰看到许文壶的脸上逐渐出现的绯红。

许文壶顶着张通红的脸,竭力用理直气壮的声音道:“俗话说英雄不问出处,那办法自然也不论高低了,反正我能想到的最有用的法子,就是这个了,桃花你若是嫌弃,大可不必陪我前往冒险。”

“谁说我嫌弃了。”李桃花将覆在嘴巴上的手一把甩开,“也行,够简洁粗暴的。不过……”

她打量了眼他一身书生气的穿着,“你打算就穿这一身混进去吗?”

许文壶低头看着自己的衣着,面上也流露些许苦恼之色。

李桃花将杀猪刀重新别到腰后,用送佛送到西的语气,“等着啊,我去给你弄套衣服来。”

许文壶老实点头,乖乖等李桃花回来,并不好奇她会把他打扮成什么样,反正,她又不会害他。

*

入夜,阁楼上的门被推开,一前一后进来两抹身影,皆是丫鬟装扮。

蒋氏温柔沙哑的声音自里间幽幽飘出:“毛芋,是你来了吗?”

李桃花回答:“回夫人,是奴婢没错,奴婢身后这个是特地找来的打杂丫鬟文文,白天奴婢见您外间的桌子脏了,应该擦了,便将文文使唤了来,好帮奴婢擦洗桌椅。”

蒋氏叹道:“外间我不常去,脏与净又有何区别,不过人既然来了,擦就擦了吧,也难为你有心。不过擦完便得让她出去,我是不喜人多的,也没有留人守夜的习惯。”

李桃花称是,无比乖巧道:“奴婢明白,奴婢与文文打扫完便退下了,一定不打搅夫人清净。”

说完了话,李桃花便拿着抹布沿桌子擦了起来,擦时,她渐渐靠近香炉,将随身带来的安神香投入了炉中,看着袅袅烟丝从中散发而出。烟气里,那两株鲜艳如血的红芍变得更加妖冶。

本就安静的房中变得更加寂静,里间再没传出蒋氏的声音,有的只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李桃花悄然走进去,到蒋氏的跟前小声呼唤,“夫人?夫人?”

蒋氏睡颜娇美安详,眼睫不抬,一言不发。

确定蒋氏真的睡着了,她隔着屏风朝外间招了招手,小声说:“睡着了。”

许文壶绕过屏风走入里间,双丫髻上的流苏伴随步伐晃来晃去,招摇在两边涂有胭脂的红脸蛋旁边,搭上本就清秀的眉目,可称得上“娇俏动人”。

李桃花看见他的脸便绷不住表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音。

许文壶不敢看她,眼神都透着难为情,红着脸道:“桃花你……不准笑。”

李桃花更过分了,干脆扶腰去笑,气息都连不成串,“我也不想的,可我真的忍不住,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标致,好一个清秀佳人许文文。”

许文壶无地自容,鹌鹑似的钻进了蒋氏床底下,李桃花跟着钻了进去,笑过之后气息逐渐沉稳下去,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颇有些顾虑道:“呆子,这个办法真的有用吗?这阁楼是陈宅后院最深处,除非是自己人,外人是进不来的,而且我怎么觉得咱俩现在跟小偷一样。”

许文壶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粉嫩的衣裳,碎碎念解释:“小偷是不至于的,只是有些,略显猥琐。”

李桃花刚平复下来的心情顷刻又破功,捧着肚子止不住笑。

笑到一半,她情不自禁便打起哈欠,感慨道:“你别说,这安神香的效果还真不错。”

许文壶:“是吗,我怎么没有感觉?”

李桃花正要夸他句“厉害”,便感觉肩头一沉,侧脸看去,正看到许文壶紧闭的双目和随呼吸起伏的纤密睫毛。

“睡的比我还快,还说没感觉。”李桃花抱怨着,再度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忍不住便将脑袋往一侧歪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李桃花感觉到“咯吱——”一声,门似乎被谁从外面推开了。

李桃花瞬间便清醒了,瞪圆双目将许文壶一推,“醒醒呆子,有人进来了。”

“什么人?什么人?”许文壶惊醒过来,正赶上那人往里间走来,步伐匆忙而急促,直奔床铺而来。

二人在昏暗中交换了下视线,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床板。

“心肝肉,两日没见,可想死我了。”

男子的油腔滑调传入床下,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皱紧了眉,大有冲出去将这登徒子当场拿下的架势。

就在这时,蒋氏的声音柔柔飘来,千娇百媚——

“死冤家,你怎么才来。”

第72章 蚕

头顶动静震耳欲聋, 床榻吱嘎摇晃,李桃花许文壶捂紧耳朵不敢去听,掉落的衣衫却一件接着一件, 在二人眼前铺了满地,不看也得盯着。

许文壶只通诗书,从不知男女之事, 但到这份上, 傻子也知道床上两人在干些什么,他捂在耳朵上的手不松, 在心中默念“非礼勿听”,直等过了好一会儿, 他才紧张询问:“桃花,上面……还有声音吗?”

李桃花本就燥红的脸颊更加红透,松下捂耳的手, 怒不可遏地说:“你自己不会听吗, 问我干嘛啊。”

也就在这时,李桃花听到头顶男子的调笑声音,不由得诧异道:“奇怪, 这动静怎么这么耳熟啊, 怎么好像是陈康的。”

许文壶松开耳朵, “陈康是谁?”

李桃花也顾不得同他置气了,认真解释:“就是管事陈亮的儿子, 驴的那俩……就是被他弄去吃了的。”

李桃花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 抬了下头, 看向摇晃的床板,“怪不得需要大补呢,原来用处都在这了。”

许文壶听着头顶激烈的喘息, 沉默片刻,仔细思索一番道:“陈管事是个老实本分之人,教出的儿子应不会如此放浪形骸,桃花你再仔细听听,会不会是听错声音了?”

话音刚落,二人头顶便传来蒋氏的一声娇呼:“康郎,再用力些!”

李桃花:“……”

许文壶:“……”

漫长的沉默结束,李桃花道:“这下可错不了了,名字都喊出来了。”

许文壶无话可说。

床榻摇晃个不停,随时能塌下来一般,直至天亮时分才逐渐消停下来,趋于平静。可也只是床平静,那两个人喘叫整晚,此时竟还有余力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情话。

“康郎今日晚些走,一不见了你,我的心便发慌。”

“发慌?让我摸摸能有多慌。”

“你讨厌死了,啊嗯,手别乱摸,这新鲜痕迹我又要说成鬼咬青了。”

“鬼咬青就鬼咬青,我这大色鬼,专爱啃你的小嫩肉。”

李桃花恨自己不是个聋子。

一转脸,许文壶正盯着她看。

李桃花:“你在想什么?”

许文壶:“我在想……”想他俩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李桃花瞧着他发直的眼神和呆滞的脸,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在脑海中飞快闪过,她脸一红,气急败坏道:“不许想!”

许文壶懵了,“啊?想想也不可以吗?”

在这里闷了一整夜了,他真的很想快点出去啊。

李桃花两腮都被气鼓了,杏眸瞪得浑圆,“不可以!想也不行!再想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许文壶感到股无名委屈,却敢怒不敢言,只敢小声嘟囔句:“桃花,你好霸道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说话间,那二人总算完事,扔在地上的衣服都被捡了起来,之后又是万般温存,眼见鸡鸣声起,二人才一前一后下榻。

蒋氏脚踩绣花鞋,身段如弱柳扶风,晃着腰肢将陈康送到门外,随后门便一直开着,二人没了声音,蒋氏也一直没有再回来。

李桃花等得心焦,撑地的胳膊肘都快麻成马蜂窝了,情不自禁问:“你说他俩去哪了?还不回来。”

许文壶摇头。

又过了片刻,李桃花心一沉道:“算了,趁着不在,咱们俩还是赶紧溜出去吧,否则迟早会被发现。”

许文壶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忙不迭便答应。

两个人便手脚并用从床底下往外爬,因是维持了一晚上的同一姿势,两个人的手脚都麻了,动作比乌龟还要缓慢,活像两只刚出壳还走不成路的鸭子。

费了半天劲,二人终于把上半身挪出去,面前便有脚步声传来,他俩抬头,正与走入里间的蒋氏四目相对。

一瞬间,蒋氏呆住了,李桃花和许文壶也呆住了,维持住了手脚并用的乌龟姿势。

蒋氏原本红润有光的脸变得苍白如纸,呆看着他俩,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门被风吹得“哐当”一声合上,她才哆嗦着启唇,声音颤抖地道:“你们俩,是从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回过脸来小心翼翼道:“我说我们俩刚刚才进来,你会信吗?”

蒋氏显然不信她这糊弄傻子的鬼话,哆嗦着继续问:“你们,全部都听到了?”

“也没有全部吧,也就是从,从……”

李桃花咬紧了舌头,没再往下说。

也就是从开始听到结尾吧。

蒋氏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复,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浑身冷汗淋淋。

她咬紧牙关,既不哭喊也不求饶,而是毅然决然道:“你们去告我吧,我做的,我都认。”

李桃花愣住了,根本没想到蒋氏的脾气竟还如此刚烈,一时五味杂陈,既是无奈又是可惜地说:“嘴上说出来轻松,可你能不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难道你就不怕?”

“怕?”蒋氏冷笑一声,美丽的脸上布满决绝的狠意,“从我决定要与陈康相好那日起,我便已料定迟早会有这一天了,无非就是个死而已,我活到这把岁数,该经历过的早经历了,活也早就活够了,难道还怕个死吗?”

李桃花回忆起陈康那个油头粉面的样子,分外不解,“就为了那么个小白脸?只怕大难临头他连自保的本事都没有,为了他去冒这般大的险,你何苦呢。”

蒋氏抬头,直直看向李桃花,盯着她的眼睛发出笑声,“毛芋,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但凡再多吃几年饭,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便该知道,我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李桃花开始听不懂了。

蒋氏转过头,看着屏风上七彩丝线绣出的栩栩如生的花鸟,开口,如呓语一般,“我十七岁嫁入陈家,二十岁丧夫,距如今,我已在陈家守了三十年的寡。”

“三十年

啊,他们就让我待着这么个小小的阁楼里,不让我见人,也不让我回娘家,他们说,我既嫁到了陈家,便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永远都是他们陈家的媳妇,守寡守的不是寡,而是他们陈家的脸面。于是我就这样一日日熬着过着,不人不鬼过了三十年,我也想就这么忍受下去,毕竟陈家待我不算差,只要我在这里老实守寡,身边永远不缺伺候的人。”

“可我真的受不了了!”

蒋氏眼中忽然涌出大颗的泪来,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控诉着:“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了!从桃李年华到现在的垂垂老矣,我把我的一辈子都给了他们陈家,头上的白发拔都拔不干净,可他们除了能把我困在这阁楼上当块不知悲喜的木头,还能给予我什么?我从二十岁就开始过这样的日子,外面的狂风骤雨我看不到,花开花谢我同样也看不到,我的青春和快乐,我身为人的自由,他们谁能赔给我?他们有谁真正关心过我!”

蒋氏眼底通红如血,死死盯着屏风上华丽的绣鸟,冷笑着吟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还能算是个人吗?我根本就是那屏风上的鸟,死也死在了屏风上,哪里也飞不去。与人私通,便已是我能想象到的,能给自己的最大的快乐了,起码,它还能让我想起来,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说到最后,她眼中泪如泉涌,却不愿发出一丝哭声,只是盯着屏风上的鸟看,眼神像刀,像火,也像化不开的满谭苦水。

旭日东升,李桃花与许文壶出了房门。

许文壶脸上的胭脂都被汗水融化了,模样狼狈凌乱,加上失魂落魄的表情,活像刚被坏人欺负完的小媳妇。

“坏人”李桃花也好不到哪去,不仅双目迷茫,连表情也透着股无力感,抬头看天,眼中既有对世道的怀疑,也有对自己的怀疑。

说好的上山抓狐狸,怎么感觉现在还要折只鸡进去。

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反正不是开心。

她转头,问许文壶:“事已至此,你怎么看?”

许文壶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李桃花:“说人话。”

许文壶抬头望天,长舒一口气,语气里是无尽的怅然,“我觉得,我想请青空道长来看看。”

*

“来来来,大家都瞧好了。”

青空身披道袍头戴伏魔冠,将鸟笼里一只叽喳乱叫的花喜鹊绕圈展示,“大家看清楚没有,这就是那只作恶的鬼魅所化形体,夫人身上的鬼咬青便是如此得来,待我将它收服,从此还夫人清净,夫人身上的鬼咬青便会就此消失了!”

陈仲良看着那小小一只笼中鸟,皱着眉头问许文壶,“敢问许大人,您觉得这可当真?我那寡嫂确实只是被这只鸟儿所扰?”

许文壶如霜打了的茄子,瞧着那只人畜无害的花喜鹊,焉焉道:“道长说是就是吧。”

陈仲良虽觉得不对劲,到底点头称是。

许文壶收回目光,不愿多看一眼这荒诞的场面,对陈仲良拱手,“麻烦既已解决,我等自不好再多逗留,还请陈老爷放行,让我等明日便启程上路。”

陈仲良立马流露惋惜之色,“许大人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吗?”

许文壶:“在下去意已决。”

陈仲良点着头说话,却又叹息连连,神情犹豫许久,终是下定决心似的,声音一沉对许文壶道:“与许大人相处至今,已算熟人,我有话就直说了吧。我家中小妹一心沉迷绣坊经营,至今尚未婚配,不仅容貌秀美,女红纺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京城天高路远,前方凶险重重,许大人与其孤注一掷,不如留下结此良缘,日后继承我陈氏家业,从此安享富贵如何?”

第73章 蚕

许文壶愣住了, 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下意识道:“什么?”

陈仲良板正了神情,郑重强调:“只要许大人愿意留下, 我陈家愿意出资万两作为礼金,助许大人置办家业,在松江开枝散叶。”

许文壶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头脑嗡嗡发响, 想也不想便道:“陈老爷的好意在心领了,可恕在下实在不能从命, 只能辜负您这一番心意了。”

陈仲良皱眉,颇为不悦地道:“许大人难道丝毫都不心动?是看不上我陈家商贾出身, 还是不喜我小妹虚长你几岁?”

许文壶连忙解释:“陈老爷多虑了,是我一心只想赴京鸣冤,从未想过终生大事, 何况, 自古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双亲虽已不在, 家中哥嫂却如同父母, 我实在不能未经他们准允,私自定下终身, 这实属不合规矩。”

陈仲良转忧为喜, 开怀道:“这又有何难?我即刻便找上媒人前往开封提亲, 只要许大人你能点头同意,想必令兄亦不会阻拦。再说我陈家虽是商贾,不比读书人家清贵, 但也是世代正直的儒商,历来只有善名,坏事是从没做过的,自有一番底气,不怕受人盘问背景。”

许文壶仍是为难,吞吞吐吐道:“这,这,其实我……”

陈仲良脸色一变,“难道,您已有心上人了?”

“心上人……”许文壶一愣,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双皎洁灵动的杏眸,心跳蓦然发快,噗通作响。

陈仲良自读懂了他的表情,却仍是不死心,缓和下来语气道:“许大人不必急着给我答复,您且考虑一夜,明日做给回答不迟。您只需记得,我家小妹蕙质兰心,不仅精通女红刺绣,吟诗作对亦不在话下,而且写得一手好字,与许大人性情相近,志趣相投。你二人若有缘结为佳侣,定是夫唱妇随,足以传成佳话。”

许文壶额头沁出细汗,感觉自己成了油锅上的蚂蚱,等不及便对陈仲良拱袖,“忽然想起还有行囊需要打点,在下告退。”

说完不顾陈仲良挽留,拔腿便快步离开。

可也只是迈出两步,许文壶便看到站在树下阴影中的李桃花,那本就快的心跳便更加快了,几乎要从胸口跳跃出来。他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感到股难言强烈的心虚,走上前结结巴巴地说:“桃花?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桃花的脸色比阴雨天的乌云还要黑,不悦里还透着些许的难过,却强撑着不准自己流露,便连那三分伤感也变成刺人的倔强了。

“我什么时候来的,关你什么事?”李桃花凶巴巴斥完这句话,转身便跑远了。

许文壶再想说话,李桃花便已跑到她听不到的距离了,许文壶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抬手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感受到强烈紧张的心跳,他垂眸,喃喃道:“是不关我什么事,可我的心,为何会如此慌乱呢?”

*

李桃花骂骂咧咧了一路,回到房中便将两扇门合个结实,脸上满是不服输的孩子气,怒声嚷嚷“女红女红!不就是穿个针引个线吗?跟谁不会似的,我李桃花连刀棍都耍得,难道还降服不了那一根小小绣花针?”

她住的房间是陈亮专门配的女儿房,桌子上便有配套的针线,李桃花瞧见那被她自入住便忽略的针线筐,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拿起针线对穿,轻松便已穿好。

“瞧瞧,这能有多难。”她得意完,找到刺绣的图样,也不找该从哪里落针,下手便绣。

然后便扎了下手指头。

“嘶——”李桃花倒吸着凉气,将被扎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含了下子,等不疼了,接着去绣。

接着被扎。

短短片刻工夫,李桃花的手指头快成了马蜂窝。

她放下了针线,却并不气馁,而是将目光落到书案上,重振旗鼓道:“女红不行,我还可以写字啊,写字还不简单,比葫芦画瓢照着写便是了。”

她大步走到书案后,随便翻开本书,潦草磨出点墨星,提笔蘸墨便要去写。

落笔时她信心满满,觉得横平竖直这么简单的笔画,傻子都能把字写好,还怕写不出来吗?

可不知为何,她手里的笔便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不仅不按照她的意思拐弯描直,还东拐西斜,最后成型的,便歪歪扭扭跟蚯蚓差不多,哪里能称得上是“字”,根本就是鬼画符。

李桃花连着画了几个鬼画符,气得将笔一摔,开门跑出去了。

她先是到兴儿房里找了遍,没找到人,停下来想了想,接着去驴厩里去寻。

……

驴厩中,兴儿端着半锅公鸡汤,对瘫地上跟个大饺子似的毛驴劝道:“你就喝点补补吧,反正都没了,养好身体赶路要紧,咱们明日便该走了,你还得驮东西呢,没劲儿可不行。”

这时,脚步声响在他身后,兴儿转头,正看到一溜烟跑来的李桃花。

李桃花这一路似乎就没歇过,扶腰气喘吁吁,抬手指着他道:“你,现在回去,教我写字。”

兴儿一脸莫名其妙,感觉大白天见鬼了,毫不留情道:“你脑子被驴踹了吗,怎么会突然想学写字?”

李桃花:“你管那么多呢,反正我就是想学。”

兴儿把鸡汤放下,慢悠悠起身,朝李桃花不怀好意笑着:“我知道了,你刚刚肯定听到陈老爷对公子说的话了,你嫉妒那个陈小姐会写一手好字,所以也想去学,生怕自己被比下去。”

李桃花飞他一记白眼,“我会嫉妒那些?想学认字写字就是嫉妒了?那我还说这整个宅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没人会杀猪呢,难道我这一手好刀法就不值得让其他人嫉妒吗?再说许文壶要和谁成亲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嫉妒?”

兴儿不假思索,“因为你喜欢我家公子啊。”

秋日的日头温和不燥,李桃花却一下子被热红了脸,表情如被踩中尾巴的猫儿,慌乱而气急败坏道:“谁说我喜欢他了!”

兴儿轻飘飘道:“你不喜欢他,那为什么要粘着他去京城,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李桃花矢口否认:“放你的屁,我去京城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李桃花沉了沉气,破罐子破摔道:“因为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夫。”

“什么?”兴儿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你还有未婚夫?”

李桃花故作惺忪平常,表情从容地道:“未婚夫又怎么了,我还说我祖上是个大户人家呢,你信吗?反正就是我爷爷还在世时,曾经在外救过一个被追杀的官员,那人为了报答我爷爷的救命之恩,便提出结为亲家,我爷爷见他家业不小又是当官的,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不过后来我爷爷死了,那户人家又远在京城,逐渐便没人记得那桩亲事了而已。”

兴儿听着听着,眼神逐渐发直,说不出话来。

李桃花打量着他的神色,“多大点事,这就把你吓呆住了?”

后知后觉,她感觉到兴儿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不由得便循着视线转头,一眼便撞上双清澈哀伤的眼睛。

许文壶定定站在她身后,已不知站了多久。

日光下,李桃花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许文壶的脸色,就是很白,很吓人,分明一动没动,可却给人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脸上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桃花,你刚刚说的,都是真的?”许文壶问,声音干涩无力。

李桃花心跳变得极快,分明没干什么心虚的事情,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故意掏出脖子上的玉牌,伸向许文壶,“这个是当年那个官员留下的订亲信物,你自己看吧。”

许文壶低头看了一眼,看到枚通体通透的墨绿玉牌,上面刻着个“崔”字。

“清河崔氏乃为名门望族,族中子弟皆为人中龙凤,是个不错的归宿。”许文壶抬起头,却不看她,极力提起声音中的兴致,“恭喜桃花。”

李桃花更沮丧了,心里说不出来的堵,将牌子重新收起来,闷闷地道:“什么明门暗门的,我不在乎那些,反正我只要你们知道,我去京城是为找人的,不是为了……”

她咬紧唇将话打住,大步绕开许文壶,头也不回走了。

许文壶看着她的背影,不动如山的身体终于有了丝松动,连步伐都跟着摇晃,仿佛即将晕厥。

兴儿大惊失色,“公子你怎么了?你要不也过来喝口鸡汤补补吧!”

夜晚,月上西楼,袅袅月色笼罩千家万户,犬吠零星,人影稀疏。

房中酒香四溢,许文壶一盏接着一盏,双颊红透都不停下,迷离的双目紧盯盏中清冽的酒谁,喃喃自语道:“未婚夫,未婚夫……”

他自嘲一笑,笑里充满苦涩,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他拎起酒壶,却再倒不出一滴出来。

“兴儿。”许文壶醉醺醺道,“酒没有了,去打酒来。”

兴儿上前,看着他的样子担忧道:“公子素日不是最不喜饮酒吗,喝了又难受烧心,喝它干嘛啊。”

许文壶咬字温吞粘软,缓慢地说:“可是不喝,我会更难受。”

兴儿:“您在难受什么?”

许文壶长舒一口气,努力睁开迷蒙通红的双眸,注视着手中酒盏,像是问兴儿,也像问自己,“是啊,我在难受什么,我到底在难受什么。”

谁能告诉他,他都在难受些什么。

许文壶不知道自己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谁能回答他,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充斥在他的全身,什么圣贤书,什么君子道,他都不在乎了,他现在就只是个失意人而已,没有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苦闷,而那唯一一个能救他于水火的人,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人了。

“桃花,李桃花……”

许文壶的双肩颓软下去,面埋双臂之间,一遍遍叫着李桃花的名字。

房中除了他的声音,便是兴儿的叹息。

许文壶的声音越发沙哑哽咽,轻轻呢喃:“桃花……”

忽然,一只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肩膀,硬生生把他掰了起来。

许文壶眼圈鼻尖俱是绯红,眼角悬挂晶莹泪滴,宛若一朵楚楚可怜的出水小白莲。只不过小白莲身边萦绕着的不是仙气,而是酒气。

他本想说“兴儿别闹”,可等看见眼前人,他揉了揉眼睛,舌头打结,磕磕绊绊道:“是我喝太醉看花眼了吗,桃花?我怎么看到你了。”

“啪叽”一声,李桃花照他的脸便浅抽了一嘴巴。

“现在清醒了没有。”她道。

许文壶何止清醒,简直清透,眼不花了舌头也不打结了,双目炯炯有神,激动异常,“桃花,真的是你?”

李桃花不耐烦,“不是我还能是鬼啊。”

许文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来了?”

李桃花忽然弯腰逼近了他,眼睛对着眼睛,两张脸离得极近,灵动的杏眸放大数倍,不容拒绝地倒映在许文壶的双瞳中。

许文壶吞了下喉咙,下意识想要闭眼。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闭眼。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李桃花忽然说。

许文壶一愣,“什么声音?”

李桃花又仔细听了听,笃定道:“哭声,女人的哭声。”

许文壶:“女人的哭声?”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确实听到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而且声音还很是熟悉。

许文壶张口的同时,李桃花也已启唇,两个人异口同声道:“蒋氏。”

*

火把灼灼,人影接踵摩肩,连重叠在地上的影子也如鬼影一般来去无踪。

哭声里,蒋氏被家丁从阁楼上拖了下来,围成一团,押送到了陈仲良的面前。

陈仲良早在阁楼下等候多时,瞧见蒋氏便怒发冲冠道:“好你个淫_妇!想我陈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败坏我陈家门风,你对得起我叫你那一声嫂嫂吗,你对得起我大哥的在天有灵吗!”

蒋氏乱发满头,闻言不再哭嚎,反而哈哈大笑,笑完朝陈仲良大啐一口,恶狠狠道:“对得起你大哥的在天有灵?我堂堂一个大活人,为何要对得起一个死人?他死都死了,难道我为他守了三十年的寡还不够吗!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难道临到老都不能再尝尝情爱的滋味了吗!”

陈仲良面红耳赤,怒火滔天,暴喝一声:“混账!”

他指着蒋氏,“你说,那个奸夫是什么人!”

蒋氏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陈仲良被气到点头,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了吗,能进后宅的男眷没有几个,我纵是排除也能知道那人是谁,你不说,我就把人拖来让你自己认!”

只听一声怒不可遏的“将人带来!”,陈康便被押了过来。

“不是我啊!真的不是我啊!”陈康竭力挣着身上的麻绳,神情惊恐万分,仿佛蒙受大冤。

陈亮跟着赶来,哭着跪地上向陈仲良求情:“老爷!康儿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秉性,您还不清楚吗?他一个老实孩子,是断然干不上来和主母通奸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小人以全家老小的性命为他的清白担保,求您明察啊!”

陈仲良不置一词,只是定定看着陈康,双眸炯亮如火。

陈康头不敢抬一下,只在嘴上拼命解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

陈仲良看向蒋氏,声沉如雷,“你自己说,是不是他。”

蒋氏不说话,也不去看陈康,两眼只盯自己映在地面的影子,满面呆滞,一反方才嚣张气焰。

陈康将膝盖往前挪跪两步,用力高呼:“老爷明查!肯定不是我啊!我还这么年轻,她都能当我奶奶的人了,我要偷也该偷大姑娘小媳妇,偷她干什么?我也不嫌硌牙!”

第74章 蚕

“放肆!”

陈仲良勃然大怒, 对陈康暴喝:“无论如何她都是你的主母!再是有何不是,安能容你出言如此不逊?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陈亮也飞身过去甩给陈康响亮一巴掌,怒火冲天道:“畜生!这里轮不到你说话的份儿!你只管清白做人, 老爷看着你长大,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陈康脸上浮现五根通红的手指印,分明心虚不敢抬头, 却还极力嚷嚷:“本来就是!我年纪轻轻的, 怎么会看得上岁数这么大的女人,莫说是与之通奸, 只怕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这时,沉默已久的蒋氏忽然扑到陈康身上, 埋头照准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下去,认旁人如何扯拽,打死都不松口。

“啊!爹救我!”

陈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了本就嘈杂的长夜, 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让人不忍直视。

陈亮当着陈仲良的面,不敢以下犯上对蒋氏打骂,干脆对她磕起头来, 痛哭流涕道:“我就这一个儿子!求夫人饶了他吧!纵然康儿对您出言不逊, 您也看在他是个孩子的份儿上莫与他计较!我在这给您磕头了!”

蒋氏视若无闻, 疯了一样死死粘在陈康身上,直到生生撕咬下一块肉来, 才终于松口, 从嘴里吐出大团鲜血。

陈康疼得昏死过去, 陈亮哭到肝肠寸断,扑在陈康身上不停呼喊他的名字。

陈仲良面无波澜,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眼陈康, 又看蒋氏,声音沉而冰冷,“到底是不是他。”

蒋氏嘴里的血好像吐不完,鲜红的血珠从她的嘴唇滑落,蜿蜒到脖颈,红唇雪肤,整个人艳丽近妖,她勾唇一笑,露出两排血淋淋的牙齿,唇齿一张一合,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陈仲良反驳:“既然不是,那你为何咬他?”

蒋氏冷哧一声,看着昏迷过去的陈康,眼神如在看一条死狗,“我年老与否,轮不到他一个下人说三道四,他已如此侮辱于我,我为何不能以牙还牙?”

陈仲良看出蒋氏的强词夺理,额头青筋隐约跳动,咬字愤恨发颤,“好,就是不说是吧。”

他怒极生笑,“好好好,好一个以牙还牙,难道只准你以牙还牙,不准别人以牙还牙吗?今日我便要替大哥清理门户,来人!把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给我关到死人屋里去!”

黑暗处,躲在树后面偷听半天的李桃花下意识便与许文壶对视,二人异口同声地说:“死人屋?”

蒋氏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漆黑的夜色里,哀怨而凄凉。

“死人屋!好一个死人屋!终于轮到我关死人屋了,这么多年了,我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被关进去,流水一样进去,一潭死水烂在里面,现在终于轮到我了!哈哈哈!终于轮到我了!”

“这是你自己咎由自取!”陈仲良怒喝。

蒋氏低啐一口,猩红眼眸瞪着他,“我呸!陈老二你不必拿如此冠冕堂皇的说辞为自己戴高帽子!你们陈家做的孽还少吗?当年老太爷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小妾还一窝一窝往后院搬,耽误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为他守活寡,丁点不如你们意,你们便将人往死人屋里关,现在好,终于轮到我了,我也早该有今天了,三十年了,我活个什么啊,从被迫守寡那日开始,我和死人屋里的那堆白骨有什么区别!”

陈仲良气得上下牙关都在打颤,连最后的理智都消失殆尽,朝着下人便大吼:“都愣着做甚!还不赶紧动手!”

小厮忙不迭上前扣住蒋氏双肩,蒋氏见人便咬,生生让人不敢近她的身,直到有个小厮照着她的后腰窝捅了一棍,她才惨叫一声扑跪在地,任由拖拽。

又有血自蒋氏的口中涌出,已让人分不清那究竟是陈康的,还是她自己的,大口的血吐到地上,随着拖拽的痕迹蜿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可她还是大笑着,泣血的双目直勾勾瞪着陈仲良,用力嘶吼:“不要用这种假清高的嘴脸对着我,你们陈家,根本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堵住她的嘴!”陈仲良命令。

家丁旋即照做,几张臭布帕子合在一起,塞入了蒋氏的口中。

蒋氏再发不出声音,身影遭拖拽之处,唯能听到短促的呜咽。

黑暗无人处,李桃花眼睁睁看着蒋氏的身影消失在夜色尽头,连呜咽声都消失不见,她克制不住胸口早已汹涌的怒火,抬腿便要将大步迈出。

许文壶一把拉住了她,问她:“你干什么去?”

李桃花恶狠狠道:“那陈康也太不是个男人,明明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可好,后果全由大夫人担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我不能让他过这么舒服,我现在就要去告发他,要死就一起死好了!”

许文壶拉住她手腕的手紧了紧,知道她吃软不吃硬,语气都下意识柔和了许多,耐心至极,“桃花你听我说,这里已经够乱的了,陈康固然要告发,但不是现在,若陈康被告发,他与大夫人便算彻底坐实,等到那时候,大夫人处境只会更加艰辛。”

李桃花顿下动作,将话全部听入心里去,皱着眉头道:“可就这么放过了他,我真的不甘心。”

许文壶点头,“你的心情我都知道,我又何尝不觉得义愤填膺,可当务之急,还是先救出大夫人。”

李桃花点头,“你说的对,当务之急还是……等等?你说什么?”

有脚步声出现在二人周围,许文壶连忙对李桃花比了个噤声的口型,示意她不要出声。

*

三天更,乌云遮住残剩的月光,树丛稀疏的阴影随风摇晃,枝叶缝隙之间,正好看到荒废在宅邸角落的两排破屋,破屋外另有一圈围墙环绕,出口被五六个家丁堵个结实,一副门神的架势。

李桃花本想走老惯例钻狗洞,结果发现这院子估计是太破,墙角居然都没有狗刨过,便只好跟许文壶藏在附近等待——无他,他俩就不信这几人漫漫长夜没有打盹的时候。

“看不出来,”李桃花在树后盯着那几个家丁,打了个哈欠道,“你胆子还挺大的嘛。”

话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在说废话,许文壶胆子要是不大,哪来的勇气劈毁佛母像处置王大海,这家伙似乎就长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该出手时一点不带犹豫,而且疯起来根本就没个读书人样子,跟素日里的反差大得吓人。

淡淡的清辉下,许文壶看着李桃花眨眼时忽闪的睫,忽来的酸楚涌上心头,他苦笑一下,“不,我是个胆小鬼。”

李桃花没听到他语气里的苦涩,抬脸瞧向他道:“把大夫人救出来,你打算把她往哪藏,难道要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大户妇人随咱们浪迹天涯?”

许文壶别开脸,刻意不去看那双在黑夜中依然灵动皎洁的杏眸,用沉吟掩饰自己的心慌,过了片刻说:“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会怕浪迹天涯。”

李桃花深以为然,“有道理。”

约莫等到拂晓时分,那几人终于熬不住,走的走,留下几个也干脆就地躺下,没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李桃花本来都要睡过去了,听到牛叫似的鼾声,生生又打起精神,看准时机,扯着许文壶便溜了过去。

二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活似偷油的耗子,大气儿不敢出一下,脚尖着地,脚后跟半天不敢落下,就这么从那几人的头顶跨过去,钻入漆黑的房屋破败的房屋中。

进门时,恰好有缕月光倾落,打在了摇摇欲坠的牌匾上。

许文壶抬头,恰好看到“芳香居”三个字。

芳香居……最开始提名时,会想到这里后来会成为“死人屋”吗?

许文壶收起多余的心神,紧随李桃花的步伐。

“这就是他们说的死人屋吗?”房中黑暗密不透风,走路时都能溅起成丈高的灰尘。李桃花捂着鼻子,顺手把拂面的蛛网扯掉,“感觉除了黑了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啊。”

许文壶本想回答,忽然关注的地方偏离,不由欣喜道:“桃花,你胆子变大了。”

李桃花动手将另一片蛛网扯落,被灰尘呛得咳嗽两声,“因为你说得对,这个世上大抵是没有鬼的,否则都自己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还要衙门干什么。”

许文壶瞧着她气定神闲的样子,由衷赞叹:“桃花真厉害。”

李桃花自负地扬起下巴,“那是,也不看看我是——啊!那是什么东西!”

李桃花语气腔调拐弯太快,许文壶都还没感应过来,怀里便被她扑了满怀。

感受到怀中柔软的触感,许文壶紧张到不能动弹,已顾不得去问她的话了,只能吞着喉咙,尽量用轻松的声音说:“桃花,你是在故意吓唬我吗?我是不觉得害怕的,可,可你毕竟是有婚约的人了,如此行为,只怕于理不合,毕竟子曾经曰过——”

李桃花:“曰你个大头鬼,你自己看那边是什么!”

第75章 蚕(重点)

许文壶借着月光看过去, 只见灰尘滚滚,在一堆朽烂到不知年岁几何的桌椅里,有名女子背对着, 坐在凳子上,手肘缓缓活动,时而往上, 时而往下, 有规律而僵硬的,一下又一下, 好像正在忙什么活计。

“大夫人?是您吗。”

许文壶迟疑地问,虽然只看背影, 他就已经笃定这人绝对不是蒋氏。无他,最显而易见的,蒋氏被拖走时发髻虽松散却还没有完全散开, 这个女子的头发则是完全披散着的, 而且头发稀疏,给人的感觉和蒋氏完全不一样。

可在这“死人屋”里,除了蒋氏, 还会有谁?

许文壶将李桃花一通安抚, 直到李桃花能从他怀中出来了, 他才独自往前迈出步伐,在黑暗中朝那背影缓慢走去。

“在下许文壶, 许配的许, 文气的文, 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壶,开封人氏,乃为天尽头前任知县, ”许文壶说着话,伸头往人影瞧去,故意侧了下脸,方便看到人影的正面,“无意打搅姑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何许人也?”

女子并不答他,只顾手中的动作,即便动作僵硬如石头。

惨淡的月光自破烂的窗子照入,绰绰约约的一小抹,将人影的脸笼入黑暗中,成了一团模糊的雾,却也照清了她手中忙活之物。

许文壶也是直到这时才看见,这女子是在绣花。

黑暗里,她手中那根小小的绣花针沿着绣布灵活穿入再扯出,仅是在许文壶说话的间隙,绣布上便多出一个精美的图案。

离得远,夜色黑,许文壶看不清她绣的是什么,只瞥到一片黑沉之色,他只当是因为夜晚的原因看不到色彩,并未想太多,唯一能称得上疑惑的,便是这女子的眼睛究竟是有多好,竟能在如此漆黑之地照常刺绣?

他将目光挪开,从女子手中落到女子整个人身上。

女子极瘦,手腕细到可称作皮包骨头,瘦削的身体陷在宽大的衣服中,不像人,像缕随时消逝的风。

“你是谁?”李桃花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虽害怕,却也壮着胆子上前,对女子喊道,“别不说话啊,你告诉我们俩,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个死人,怎么能和你们说话。”

蒋氏的声音忽然出现,幽袅如烟气,游魂一样出现在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耳边。

李桃花和许文壶先是冷不丁哆嗦一下,之后不约而同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从二楼往下走的蒋氏。

说是“走”,不如说是攀爬,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就只能倚着扶手,手脚并用,一点点将身体挪下台阶,这场景若放到不知情的人身上,只怕能被吓到当场升天,但李桃花和许文壶是目睹全程的人,见此情景,他二人不会感到害怕,只觉得悲凉。

李桃花三步并两步踏上台阶,想将蒋氏扶下来,但蒋氏不仅没有抓住她递来的手,还对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别拿这种对待老人的方式对我,我还不是去哪都需要搀扶的老太太,除非你们与陈康是一路人,表面上对我奉承,心里都觉得我年老体衰,看不上我,在陈老二面前极力与我撇清关系。”

李桃花开口便要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想……等等?”她眉头蹙起,“你不会以为是我们俩朝陈老爷告的密吧?”

蒋氏冷嗤一声,并不以为然,“别想太多了小姑娘,你们俩若想告密,何必等到晚上,又何必包庇陈康,你们毕竟与他无亲无故,没有理由对他那么好。我知道的……”

她顿了下声音,继续道:“是海芋。”

“那丫头从六七岁起就跟着我,刚到我身边时面黄肌瘦的,唯唯诺诺的柔顺样子,喂了好多补品才养得白净,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方模样。她说我对她比她娘对她还好,下雨天打雷了都往我怀里躲,我没有孩子,以为终于能在这府里有一个自己人,到老了也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是没想到啊,没想到。”

蒋氏没有在面对陈仲良的疯狂,声音变得平静而悠远,可痛意反而浓烈,字字带血一般。

李桃花从小被李贵当假小子养大,最想要的就是有娘亲在身边,这辈子都不知道下雨天躲进妇人怀中是什么滋味,听了蒋氏的话,不由得愤愤打抱不平一句:“真是个白眼狼。”

蒋氏笑了,抬头戏谑地瞧着李桃花,“白眼狼?她难道不是你的好姐姐吗,我说的对不对,毛芋?”

李桃花顷刻心虚起来,假意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地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假的?”

蒋氏摇头,“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

李桃花讶异,“那你为何不戳穿我?”

蒋氏:“佛家有句话,叫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反正无论是真是假,人世这几十年,最后都会如露水消逝,梦境一样消散无影踪。在这几十年里,又有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以为真的假象,我活到这把年纪,回忆起来,只怕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所以,面对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又有何妨,我来这人生走上一遭,知道我遇到过,开心过,这便够了,计较太多,痛苦便会更加痛苦,开心更加难以得到。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点着头,附和的样子,其实前面一大段她都没有听懂。

但最后面那句: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她说不出听到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感觉心好像被戳中了一下。

蒋氏身体太过疲惫,又说了太多的话,话到最后,声音都是喘的。喘息过后,她视线低垂,幽幽看向那个专注绣花的女子,嗓音忽然变得冰冷而镇定,“只要不是死了还被人利用榨干最后一分价值,便算没白活一场。”

黑暗中,许文壶安静听了半天的对话,沉默许久再发出的声音,微微发干发涩,“您刚刚说,这位姑娘是个死人?”他认真询问。

蒋氏“嗯”了一声。

不等许文壶质疑,李桃花已发出一声鼻嗤,干脆坐在蒋氏身边,浑不吝地反驳:“你要说坐在那是个聋子哑巴,我倒还信,可你说她是个死人?死人怎么可能绣花,别闹了,我们俩是来救你出去的,你不能把我俩当猴子耍。”

蒋氏并不多答,只道:“不信,就把手放在她鼻息下,看她有没有呼吸。”

李桃花没当回事,自顾自与蒋氏说起她与许文壶的计划。楼梯下,许文壶逐渐走到绣花女子的身边,一步一步,脚步声轻巧却又格外清晰,与他的心跳声同样响在耳畔。

他伸出手,犹豫一二,道:“得罪了。”之后毅然将手指贴在女子的鼻子下。

楼梯上,李桃花还在对蒋氏憧憬着未来。

“等我们俩把你救出去,你若不想跟我们一起上路,我们便给你找个安静的小村子把你安顿好,反正你是自由身了,以后想干嘛就干嘛,你就是找个青壮小伙子再嫁了也没人能做你的主,当然了,你也不用谢我们,我们这也算是举手之劳,毕竟比这更疯的事情,我们也没少干过——”

“砰砰”两声,桌椅倒塌的声音忽然传来,沉闷而刺耳。

李桃花打住声音往下望去,正看到许文壶摔坐在废墟里,看样子像是后退时撞到桌子,桌子又撞到椅子,一倒便倒一片,年久失修的桌椅本就脆弱,稀里哗啦落满地,连带人也摔了个落花流水。

“你怎么了!”

李桃花再顾不得其他,冲到楼下便将许文壶扶起来,焦急地询问起他。

许文壶气喘吁吁,嘴唇僵硬发不出字,只能强撑着举起手,手指颤巍巍指向绣花女子,极力启唇,颤声道:“她……她……”

“她怎么了!”李桃花真要急了,她很少见许文壶有这样惊慌失措的时候。

“她……没有呼吸。”

李桃花浑身汗毛一竖,呵斥他:“说的什么玩意,姓许的你是不是在故意吓我玩!”

许文壶无奈道:“桃花你想想,相识至今,我何时吓唬过你?”

李桃花一想也是,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她吓唬他居多。

她僵硬地转过脖子,看向那在绣花的女子。

刚才在楼梯上,她只顾和蒋氏说话,并没有多望,现在再看,她借着月光去看,才发现对方身上的衣物都是将近十年前才时兴的样式,而且花纹模糊不清,月光照上时有惨白的光泽,似乎上面已落了层厚厚的蛛网。

再往下,女子的脚边堆积满了数不清的绣布,那些绣布薄如蝉翼,即便布满图案也几乎没有重量,穿堂的风乍一涌入,绣布便在残破的屋子中到处飞舞,一缕缕孤魂似的,与活人擦肩而过,带来死亡的气息。

李桃花旁边,许文壶也在这时终于看到,原来并非因为天黑的原因而显得绣布上的色彩漆黑,而是因为上面本来就是黑的,刺绣所用的丝线,本就是黑色的,所以绣出来的花样图案都是黑的。

“许文壶你看,她……她在干什么?”

李桃花惊悚恐惧的声音将许文壶的心神聚拢拉近,他朝那女子望去,正逢她针中丝线用尽。

毫不犹豫,她用干枯的手拔下了自己的一根长发,穿入针孔,继续刺绣。

第76章 蚕(完)

“她那是在?”许文壶的声音充满疑惑, 既不可置信,又有难以抑制的惊悚,无法用言语解释眼前所见。

“不错, 她在用自己的头发绣花。”

蒋氏口吻轻巧,仿佛只是茶余饭后的说话解闷,声音在黑暗中传播, 有种平静的诡异。

李桃花舌头打结, 已经连完整说出一句话都显得困难,努力许久才发出声音, 打着颤道:“又是死人,又是头发绣花, 这陈家到底是什么情况,究竟还有多少古怪是我们不知道的。”

蒋氏的目光幽幽望向女子,继续道:“十年前, 陈家因为蚕死太多, 生意周转不过来,欠下了很多外债,无意中发现她刺绣很好, 市面上未有雷同, 便让她日夜不休地赶工, 绣好再以陈家小姐的名义出货,价高者得。”

“后来她被累死了, 陈家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药, 那种药能让尸体不腐, 使人在死后还能维持活着时的样貌,并且能根据死人生前最后的□□记忆,用药力控制行为, 让尸体重复生前的动作。她活着时每日最常做的便是刺绣,死了以后唯一重复干的便也是刺绣。只不过,药力似乎也仅限于此,她没有活人有的喜怒哀乐,也不会说话,所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刺绣。”

“一开始因有利可图,陈家人还会将足够多的丝线囤积在这里,好供她日夜不休的使用,后来这绣法被陈家小姐学去,并传给其他绣娘,开起绣坊。死人绣的再好,到底不比活人灵动出色。他们的生意起来了,也就再没有人记得她了。”

李桃花鼓足勇气朝那鬼气森森的背影看了一眼,仍是遍体生寒,“她找不到丝线,所以把自己的头发当成了丝线?”

蒋氏默认,轻嗤一声,“这个荒废的院子便也成了死人屋,专关失宠犯错的姬妾。”

李桃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无论其中有再多隐情,对她一个普通人来说,人死了不是睡在土里而是继续劳作这件事,都太难以接受了,别说是看着尸体干活,哪个正常人单拎出来,能接受和尸体共处一室都算强的。

她双手合在一起,搓了好久才将掌心搓热,留意到许文壶木头似的站着,她用胳膊肘碰了下他,“呆子醒醒,吓傻了?”

许文壶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开口却不是询问蒋氏,而是喃喃自语地说出个字:“药。”

“药,药……”

李桃花听他不停重复这个字,心里更加慌了,干脆晃动起许文壶的肩膀,“药怎么了?许文壶你倒是说句人话啊。”

许文壶反应历来慢半拍,就这么由着李桃花乱晃半天,直到李桃花扬手想给他来上一嘴巴的时候,许文壶忽然伸手反握住李桃花的双肩,黑暗里,双目炯炯,“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药,起死回生……桃花你听,你有没有觉得这四个字很是熟悉?”

“起死回生?”李桃花跟着他喃喃念出声音,努力回忆了片刻,摇头,“熟悉是挺熟悉的,可你若要我在这时候说出出处,我真说不上来。”

许文壶也并不强求,松开了她,兀自思索起来。

李桃花的余光瞥到那抹还在绣花的身影,心情复杂地道:“那这具尸体……不,她叫什么名字?”

蒋氏笑了声,声音凉薄,“名字?深宅大院中的女子,谁能知道她们的名字?嫁进陈家三十多年,连我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了,更何况别人?我只知她姓姚,来自一个落魄的家族,进陈家时做妾时只有十六岁,不喜言辞,貌也逊色,老太爷身边的新人旧人太多了,根本就看不到她。”

蒋氏顿了下,“我之所以能知道她姓什么,还是因为连宅子里的下人都知道她有一手好绣工,她性子也随和,旁人委托她绣个花儿鸟儿的,她也不推脱。可只怕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这一手好绣工竟还能救陈家于水火,换来金山银山。这宅子里的日夜那么冷,那么漫长,一个十六七岁不受宠的小妾,刺绣便是她唯一解闷的事情,除了这个,只怕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蒋氏的声音已经很哑了,即便语气平静异常,说到后面也有种无法克制的悲凉。

李桃花低头,朝那些绣布看去。

月亮不知何时从云层中出来,色彩苍白寂寥,绣布上的图案也一览无余。

连绵不绝的墙,瓦片,柳树,池塘……

在死气沉沉的黑色下,所构成的,依然是一副栩栩如生的风景画卷。

而这些,皆出自一具尸体之手。

李桃花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好像没那么怕了,但也没那么轻松,心头反而被种更加沉重的东西所覆盖。

她朝更多的绣布望去,意外发现所有绣布所绣的皆是同一片风景,同样的墙瓦树池,连停留在树梢上的鸟儿都是一模一样的位置。

“奇怪,怎么绣的都是同样的画面。”李桃花忍不住将疑问脱口而出。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死后执念如此强烈,说明这个地方一定对她非常重要,人这一生,最为重要之地,便是——”

“家乡。”两个人异口同声说。

李桃花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说出“家乡”一词,说完便下意识看了许文壶一眼,许文壶也正好在看她,二人的视线短暂接触了下。

李桃花再看姚氏,心情便更加复杂了,却心一横将脸别开,“人死不能复生,现在的她也不过是具能动的尸体而已,脑子早就死了,还是先管活人吧。”

她看向蒋氏,有些焦急地说:“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大夫人你快跟我们俩走,不能再耽误了。”

蒋氏摇头,张口似有一生叹息,“看来你还是没能懂我方才说的话。”

李桃花懵了下子,“你刚才都说什么了?”

“……”

在蒋氏的沉默里,李桃花恍然想起,“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好像你是说过什么梦幻什么泡影什么的,不过那些和你跟我俩走有什么关系?”

蒋氏咳嗽了声,声音里满是腥甜的疼意,在质问声中道:“我在这宅中活了三十多年,筋骨已烂在这里面,血肉也与这里朽烂的砖瓦融为一体,到了外面,无论自由与否,都会伤筋动骨。可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余生或悲或喜,我都已无力承受。你们俩还年轻,不必因我而犯险,若非要带点什么离开,便把她带走吧。”

蒋氏指向姚氏。

她虚弱地笑道:“到了外面,若能有那个余力和心情,便朝那些外乡人解释一句,就说名扬大江南北的陈绣,它最开始的的主人不姓陈,而是个姓姚的女子,她不是什么大家千金,只是个被困在宅院中的小妾,一生没有离开手中的绣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