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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桃花五味杂陈,不甘心地问:“机会只有这一次,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

蒋氏自嘲,锤了锤自己那双沉痛麻木的双腿,“我连这个楼梯都下不去,能和你们走到哪里去?”

“走吧,带她走,起码,我见过的太阳,比她要多。”

漫长的沉默。

李桃花转脸看许文壶,“你怎么看?”

许文壶:“我听桃花的。”

李桃花拿不定主意。

这时,清脆的鸡鸣声忽然响起,猝不及防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李桃花紧张起来,对蒋氏道:“天快亮了,到时候再走会很麻烦,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们也就不强求你了。至于姚氏,我觉得我们俩还没本事把一具会动的尸体掩护出去……”

“桃花你过来看,姚姑娘该用哪个姿势比较好抬呢?”

“许、文、壶!”

李桃花咬牙切齿,冲过去把许文壶暴揍一顿的心都有了,她那边拒绝的话都说出口了,他这边却在纠结该用哪个姿势抬?见过捡钱的没见过捡骂的,这家伙到底是能有多眼力劲?

“还是算了,”许文壶尝试抬了一下便已放弃,累得喘气都有点发粗,“太沉了,非常人所能做到。”

李桃花走在兴师问罪的路上,罪忘了问,强烈的胜负欲被勾起,生风的拳头改为撸高袖子。

“不行就是不行说什么太沉,起开让我来试试。”她不耐烦地说。

许文壶识相让开去路,给李桃花留够了施展身手的空间。

李桃花顶着恐惧,假装看不到姚氏身上的蛛网和灰尘,扎紧马步双手环抱住她,用力往上一抬——

没起来。

李桃花愣了一下,不敢相信似的,凝聚力气,重复动作,再度一抬——

还是没起来。

“怪不得说死沉死沉,原来人死之后真能沉成这个样子。”她抱怨着,全然顾不上害怕了,摩拳擦掌,继续发力。

许文壶看不下去,摸黑都能看到李桃花憋通红的脸蛋,柔声道:“桃花,不行还是算了吧。”

李桃花:“别对我说不行,我听不得不行这两个字!”

说完,她鼓足力气,再度使劲。

半柱香后,李桃花累瘫在地,话都不想再说一句。

许文壶心疼不已,询问蒋氏:“那所谓起死回生的药可有破解之法?否则即便将人带出去,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今后又该如何存于人世。”

蒋氏声音疲倦缓慢,“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说了起死回生的药,没听说还能解除药效让人入土为安的。“

外面的鸡鸣声迭起,天地间浓墨似的黑变成幽渺的蓝。

李桃花躺在地上喘完了粗气,对姚氏的怕早已转化为无奈,伸手抓住她的裙裾,拉了拉道:“姚姑娘,你若在天有灵,便显一显灵,告诉我们俩到底该怎么把你带出去吧。”

清晨凉爽的风涌入破屋之中,好几扇破窗哐当作响。

许文壶随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将几个窗子浏览一遍,最后望向身处漆黑一团中的姚氏。

“桃花你看,姚姑娘旁边的窗子是用木板封死的。”许文壶忙不迭道。

李桃花注意到这点,立马便懂了许文壶的意思,即便她也不知道窗子破开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起身过去,照准钉在木板上的钉子,上手便拔。

钉子早已生锈,木板也已腐朽,拔下来的过程并不困难,两个人一同上手,没多久便将封在窗子上的木板全部起了下来。

窗外旭日东升,第一缕阳光照入,灿烂温暖,正好落在姚氏的身上。

她体内忽然响起“咯吱”之声,密密麻麻,像无数骨骼在摩擦活动,苍白的皮肤也成了脆弱纤薄的纸张,还是正被燃烧的纸张,在阳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焦褐之色,再变成黑色。

她日复一日的动作终于停顿,手肘两截,僵硬如枯禾。

一声轻微的脆响,绣花针掉落在地。

姚氏的身体在光下不停挛缩,血肉干涸,皮肤化灰,骨骼为粉,发丝做尘,最终彻底坍塌。

李桃花都还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姚氏便在一瞬之中,从沉重如山的尸体,化为地上小小一捧尘土,只有衣物如旧,脆硬不变,维持人形。

有一方小小的帕子从衣物中飘出,落在李桃花的脚边。

李桃花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弯腰将帕子捡了起来。

色彩缤纷的画面,有花有草,祥云缭绕。

帕子的一角,落款有两个娟秀小巧的字,她看不懂,便指给许文壶。

许文壶看过,道:“瑞云。”

他望向那一小捧尘土,眼睛被光刺得发酸,声音也酸涩。

“她叫姚瑞云。”

第77章 点兵点将

“淹死他!淹死他!”

松江城外, 芦苇荡旁,陈家家丁拖着只猪笼往水边走,周围人头攒动, 声音鼎沸。

平日里毫无交集的男女老少聚集一起,愤慨激昂,同仇敌忾, 一股脑往猪笼丢着石头和土块, 目光炯炯,如若狼见肥肉。

猪笼中, 陈康全身赤-裸,双手捂脸, 拼命不让别人看清自己的样貌,全然顾不上石头砸中身上伤口,刚结上的血痂立马又有血水渗出, 染红拖行而过的草地。

到达水边, 几个家丁同时将笼子拎起,投到了水中。

随着陈康一声尖叫,猪笼整个没入水面, 声音也全被掩埋入水, 只有几个泡泡咕嘟冒着。

约过了有十五个数, 猪笼又被拉了出来。

陈康浑身湿透,拼命咳嗽着, 胡乱拍打笼子的藤条, 扯开嗓子嘶哑哀求:“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我求你们放过我吧!”

那几个家丁往地上啐了一口, 看他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拎起猪笼便再度投入水中。

陈康一声“救命”尚未发出,便又随笼子沉入水里。

“奸夫不得好死!淹死他!”

“淹死他!偷人老婆天打雷劈!”

围观的汉子真情实感高呼不停, 恨不得冲上前亲手了结了陈康的性命。

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吼声后面,有双黑白分明的杏眸静静看着这一切。

郊外带有水汽的凉风轻轻吹拂,李桃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刺得皮肤发痒,却没什么反应。

她觉得有点奇怪。

陈康罪有应得,她应该感到大快人心的,可等亲眼看到了,却开心不起来。

可能若按正常,被扒光衣服关进猪笼沉塘的不仅有陈康,还有蒋氏。

而蒋氏之所以不在里面,是因为她在今早他们出发时,便已传来死讯。

她从死人屋二楼的台阶滚到地上,脖子扭成了两半,被发现时尸体都已凉透。

李桃花无法形容自己听到消息的心情,只忽然觉得湛蓝的天也没有那么蓝了,周遭光景都变得灰暗没有意思起来。

她满脑子都是蒋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活一天和活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李桃花虽有触动,但若一百年和一天同时放在她眼前,她恐怕会毫不犹豫选择一百年。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蚂蚁能被人一根手指头碾死,还不是在夏日里辛辛苦苦为过冬屯粮?底层人大抵是没工夫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因为单是活着便已用尽全部力气了。李桃花确定,自己要的就是一百年。

蒋氏选择了一天。

李桃花觉得自己喉咙里堵着口气,那口气咽不下吐不出,囫囵个儿的酸梅子一样,就那么没滋没味堵在那。

“桃花。”

许文壶牵驴停在她身边,轻声提醒:“咱们该走了。”

李桃花恍然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原地愣了那么久。

她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一把拂到别处,轻轻呼出口气,用轻松的口吻道:“接下来去哪?前往京城的路有那么多条,每条都差不多远,走哪条都不轻松。”

许文壶余光看到天际层峦起伏的白云,回忆起那些黑色刺绣上迭起的□□,那是十分明显的徽派墙形。

他道:“就走经过徽州的那条路吧。”

李桃花愣了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望向他身后的包裹,心情变得五味杂陈。

“好。”她说。

蓝天白云下,飞鸟掠过,驴蹄清脆的声音逐渐远离人声,李桃花随许文壶的步伐离开,最后转头望了眼水边的方向。她看着那些攒动的人头,笑了声,冷意凛然。

她回过脸,看着许文壶的侧脸道:“许大人你说,偷人真的该治死罪吗?”

许文壶沉默一二,犹豫道:“我虽觉得罪不至死,但通奸在大梁律法中是谓重罪,可由当地宗法自由处置,想来律法有律法的道理。我只认为,凡事无绝对,只要不是奸淫掳掠,放火杀人等等重罪,为人道德上的过失,便应当酌情处置,不可轻易夺人性命。”

只可惜他现在是一个被终身革职的罪臣,他心中所想,谁会在意,更不可能得到采纳。

“哦……”李桃花点着头沉吟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许文壶也学着她的动作呆呆点头,点完反应过来,抬头瞧她,满面狐疑,“你放什么心了?”

李桃花大步迈开走在他前面,回过头明媚一笑,“万一我以后成了亲忍不住偷人,不还有你站在我这边吗?”

许文壶双眸睁大,头发险些竖了起来,快步追去,惊慌劝诫:“万万不可啊桃花!子曰过,子曰……算了子没说过有关偷人对错。但我觉得你这想法实在危险,定要早早收回,不,现在就要收回!”

李桃花对他扮了下鬼脸,“你先追上我再说话吧。”

“桃花!你荒唐!”

“……等等我啊桃花。”

山清水秀,天高路远,李桃花奔跑在小路上,心情仍然沉闷。

但她转头看到许文壶那张冒着热汗,满是呆气执着的脸,便感觉,世道似乎还没有那么糟糕。

*

乡村野道,残阳如血。

太阳落山之际,是一日里最为凉爽舒适的时刻,合抱粗的老槐树摇落残剩的几串槐花,贡献最后的芳香。繁茂的枝叶交映之间,镰刀似的月亮绰约现身,犹如美人侧脸,月影与天边的血色相撞,既违和,又融洽。

树下,一群孩子正在嬉戏。

几个略高的孩子将一个身量较矮的孩子围在中间,一条碎花布蒙在矮孩子的眼睛上,他竖起一根食指,在人堆里慢慢转着圈,嘴里念道: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是谁,跟着我走,要是不走,你是小狗。”

其他孩子相视一笑,蹑手蹑脚散开,一股脑往远去跑去,故意留下矮孩子独自傻转着圈。看那轻车熟路的架势,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

矮孩子浑然不知似的,依旧乖乖转着圈,清脆的童声悠扬上升——

“点兵点将,大兵大将,小兵小将,点到哪个,就是哪个,一颗米冲到底,不是他就是你。”

“哈哈,就是你了!”

小孩停止转圈,指着身体对面的“伙伴”,理直气壮说:“点到你了,手伸出来给我,让我认认你是谁。”

天际猩红的光辉浓艳如画,夜色渐渐浓郁,随风摇摆的枝叶之间,绰约妩媚的月亮越发显眼清晰,仿佛在瞬间放大了许多,从美人的侧脸,变成了一张狰狞大笑的嘴巴。

一只苍老枯瘦的手伸了过去。

小孩抓住那只手,触及到粗糙如砂纸的掌心,他只觉得奇怪,还并未意识到不对,直到将整只手摸过一遍,他才大叫:“不对!这明明是大人的手!你们骗我!”

他将蒙眼的布条一把扯开,抬头看着面前的人。

日头沉入西海深处,最后一点残红都消失殆尽,钩月高升,投在地上一道佝偻的影子。

小孩双瞳震颤,表情惊悚,仿佛看到什么无比可怕之物,身躯僵硬之下,竟是寸步难行。

那只枯瘦的手继续伸向他。

小孩如梦初醒,转身大喊:“娘!救命!有——”

那只手猛然从他脸后伸出,死死捂住他的嘴。

“唔唔……唔……”

短暂的呜咽声与沙沙声合在一处,没多久,树下便空无一人,只留下一道深远的拖痕。

天上,月色浓郁。

*

“热死了,都入秋了,这破

天还要不要人活了。”

乡间小路,李桃花拿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抬头怒瞪火辣辣的大火球,恨不得跳上天把它给摘下来放井水里投一投。

许文壶心静自然凉,炎热当头,仍旧心平气和,“桃花稍安勿躁,初秋总是这样的,等再过几日,天气便彻底凉爽了。”

李桃花摇着早已空空如也的水壶,“我倒是不想躁,可这大热天的连口水喝不上,别说是人,牲口都该急眼了。

驴叫了一声,表示认同。

许文壶看着空水壶,原本不算干的嘴巴也跟着焦渴起来,左右张望一番,亮起眼眸道:“前面的老槐树底下有户人家,桃花你等着,我这就过去为你讨水喝!”

他夺过水壶,风风火火便朝老槐树跑去了。

兴儿在后头嚷嚷:“公子我也渴!”

许文壶:“那就跟我一同前去。”

兴儿骂骂咧咧跟上去,“真不公平,凭什么她渴你就给她讨水,我渴就得自己过去,公子你变了,你不是原来那个你了,你让我觉得陌生。”

许文壶一心只顾讨水,根本没留意兴儿的嘟囔。

李桃花跟着一块走了过去,但没跟着前去讨水,而是一屁股坐在树下乘起了凉。

树下的槐花香气到处萦绕,将李桃花心头的烦躁抚平不少。她低头,想先捡两串槐花嗦点花蜜解渴。

掉在地上的槐花有不少,李桃花屁股都没挪,随手便捡了两串刚掉下的。嗅着丝丝的清甜香气,她心情大好,正要将花上的尘土都吹干净,余光便看到地上的脚印。

一大一小两种脚印,大的深浅不一,小的凌乱无序。

李桃花多看了两眼,并未将脚印放在心上。

这时,槐树对面的农户中忽然响起妇人的一声嚎哭。

第78章 点兵点将

李桃花听到声音, 手里的槐花也顾不上了,照地上一扔便赶紧跑了过去。

担心这荒山野岭的驴被人顺走,她还不忘把一旁吃草纳凉的驴给一并薅走, 任怎么哀嚎都没用。

待等一人一驴抵达农户门外,李桃花还没迈入门槛,便着急忙慌地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她在脑子里略过一排疑问, 光天化日之下传来妇人哭声, 还是许文壶前脚讨水后脚便传来,一时间她连许文壶恼羞成怒强抢民水的画面都出来了, 但她也知道那呆子不可能干得出来,兴儿还差不多。

墙上麻雀叽渣叫, 李桃花放眼望去,只见狭小干净的院落中,有名妇人正在水缸旁扶腰大哭, 在她旁边, 许文壶手捧水壶,正一脸不知所措地站着。

听到李桃花的声音,许文壶转脸, 双目迷茫地望着同样迷茫的李桃花。

许文壶身后, 兴儿探出头道:“大婶你别哭啊, 你若舍不得这点水,大可不必答应给我们, 我们走就是了。”

妇人哭得越发厉害, 手里的葫芦瓢都拿不住, 摔在地上险成两半,浑身发着哆嗦。

这时,有名皮肤黝黑的男子从堂屋跑了出来, 将女子扶起来护在身后,捡起葫芦瓢盛水,再往许文壶手里的水壶灌,愧疚道:“让几位看笑话了,我娘子她不是那个意思,家里就算再揭不开锅,总不至于连口水都不给人喝。实在是家里刚出事,我家娘子太过难受,看到公子身后的这位小兄弟,撑不住便哭了出来,而不是因为舍不得借水。”

许文壶听完,倒不迷茫了,但眼中旋即被狐疑填满,半知半解地看了眼身后兴儿,回过脸温声问:“您可方便告知具体是出于何事,竟使得尊夫人见到在下身边刁童便触景伤情。”

文邹邹的年轻书生向来是不引人忌惮的,男子没什么警惕,脸上顷刻布满愁云,唉声叹气道:“我儿子丢了。”

这句话一出,不止许文壶,连李桃花都精神一振。

李桃花大步走上前道:“多大?什么时候丢的?”

男子眼底渐渐发红,哽咽着说:“八岁,大前天的晚上找不着的,距今已有三日了。”

许文壶随即道:“在何处丢失?”

男子手指门口,“就在门外的大槐树底下,要说也怪我,那天我明明听到我家栓子喊了声救命,但我只当他跟几个小孩打着玩的,就没当回事,后来饭做好了出去叫他,就怎样都找不到人了。”

男子说到悔恨处,已然顾不得安慰大哭的妻子,自己也掩目啜泣起来,双肩跟着抖动。

许文壶连口安慰的话来不及说,赶紧便冲到外面的槐树下,果然看到了李桃花先前看到的两类脚印,加上显而易见的拖痕,他很确信,那孩子绝对是被人所掳。

他沿着拖痕走去,一直走进了树后三丈开外的杂草丛中,开始还能有点蛛丝马迹,依稀看到去向。但草丛应是被羊群蹚过,草横七竖八倒下许多,痕迹也就跟着不见了,倒是多了很多气味冲鼻的羊粪球。

“那两夫妻看着都是忠厚老实之人,谁那么歹毒,竟会对他们的孩子下手。”

兴儿捂着鼻子打抱不平了两句,扭头对许文壶说:“公子,反正水也借到了,咱们赶紧赶路吧,再过会儿太阳都要下山了。”

许文壶没出声,低头一昧去寻找痕迹,书香里泡大的人,不嫌脏也不嫌臭,就用两只眼那么看着,时不时还动手去扒。握在他手里的那满满一壶水,那么轻,又那么沉。

李桃花对他的表现心领神会,对兴儿道:“行了别叫了,把驴牵进门卸包袱吧,顺带跟那夫妻俩说一声,就说咱们要借住几天。”

“借住几天?几天?”

“以后再说,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兴儿一万个不服气,赖在原地不肯去,直到李桃花朝他亮了下腰后的杀猪刀,兴儿才一哆嗦赶紧走,嘴里骂骂咧咧:“幸亏你早早订亲和我家公子没缘分,否则过了门,这还能有我好日子过?”

李桃花最听不得这种话,听了便心慌意乱,想不发火都难。

但她看了眼正在专心寻找线索的许文壶,刚扯开的嗓门便又默默收缩回去,选择安静走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去找。

*

夜晚,万籁俱寂。

贫苦人家点不起蜡烛和灯油,光亮全靠锅屋灶洞里那点火光撑着。

明暗交错的阴影里,夫妻俩跪在许文壶脚下,眼泪夺眶而出。男子道:“不知县太爷大驾光临,草民有罪,草民求县太爷救救孩子!您神通广大,天尽头那么多的案子都破了,求您也帮帮草民夫妻俩吧,草民两口子命苦,前头三个孩子都没撑到百天,就剩下这么一个独苗苗,怕他再随他的哥姐而去,特地取名叫栓子,就是想把他拴在身边。可是没想到啊,老天没收他,坏人要收他啊……”

男子说着便已嚎啕大哭,身边的妇人更是哭成泪人。

许文壶好些日子没应对过这种状况,急忙便要将两个人扶起来,一张口却连话都忘了该怎么说,急出满头细汗。

李桃花朗声道:“他现在已经不是县太爷了,你们这样反而让他不自在,称呼他一声许公子便行了。许公子之所以对你们亮明身份,也不是让你们怕他的,而是想让你们相信他。孩子丢了不是小事,纵然没当过什么父母官,寻常人遇到了,能帮也该帮上一帮,何况我们也不白帮你们啊,不也白吃白住在你们家了?你们俩也别再哭了,抓紧时间告诉我们其中细节才是,毕竟找孩子重要。”

这番话出来,两口子被稳得差不多,不再动不动便跪下了,拿手抹着眼泪,努力清着嗓子。

许文壶悄悄对李桃花竖起大拇指,满脸崇拜。

李桃花嗤了声,面上并不以为然,只在内心偷乐。

抹完泪,男子磕磕绊绊道:“草民……不,我,我姓孙,排行老二,您……你们叫我孙二就行,我娘子姓柳,各位叫她柳氏便是。”

许文壶点头,好声道:“孙二,我问你,在栓子失踪的前几日内,你家附近可出现过什么陌生可疑之人。”

孙二回忆半天,急得抓耳挠腮,“人倒见过不少,可都是路过放羊的附近村民,认识十几年了。要是说陌生人,好像还真没遇到过。”

许文壶思忖一二,再道:“那就去掉陌生,只说你觉得可疑的,不管生人熟人。”

“熟人,可疑的熟人……”孙二再度抓耳挠腮想了起来。

这时,柳氏忽然推了把他,早已哭得暗淡的双目忽然炯亮,激动无比道:“我想起来了!栓子找不着的前一天,蒋老妈子是不是来咱家门口放羊来着!”

孙二愣了一愣,一拍大腿,“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李桃花和许文壶疑惑地看着这夫妻俩。

孙二见状连忙解释:“这蒋老妈子以前曾与我爹定过娃娃亲,后来我爹看上了我娘,就逼我爷把亲给退了。之后我爹娶了我娘,蒋氏也嫁了同村的男人,生了两儿两女,家里日子过得挺好。”

“但她男人背地里不知得罪了谁,打猎的时候竟被捅死在了山上,发现时尸体都有味了,剩下蒋氏一个人拉扯孩子。从那以后,我们这家人便被她记恨上了,见面装看不见,我家门口她也从来不走,她还故意让羊啃我们菜地,真真是坏到骨子里。后来我找她理论过,问她为什么那样,她说,当初如果不是我爹娶了我娘不要她,她就不会过得那么惨,我们这一家人,都该去死……”

孙二说到此处已有愤恨之意,咬牙切齿道:“等她越来越老了,她那四个孩子没一个管她死活,她就更恨我们了,逢人便说我们这家子欠她的,我爹有多对不起她,下辈子该给她做牛做马。”

一旁柳氏不知想到什么,浑身颤抖,已然疯魔,抓住孙二的胳膊便疯狂摇晃着道:“就是她!肯定就是她!除了她没有别人!你现在就去找她!问她把栓子藏哪儿去了!”

孙二还没反应过来,柳氏便已夺门而出,颤颤巍巍往大门口跑。

“你慢点!等等我!”孙二呼喊完,紧随而去。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问:“怎么办?”

许文壶瞧着门外浓郁夜色,“性命攸关,赶早不赶晚。”

话说完,他也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跑到一半,活似忘了点什么东西,又风风火火跑回来,把李桃花带上一起。

四个人成双成对走个干净,兴儿孤零零一个被忘在屋中,愣了一愣,拔腿去追,“公子还有我!你把我忘了!”

*

晚风瑟瑟,布谷鸟低鸣,月色苍白撒满小路,颜色像霜像盐,也像人的白骨。

柳氏身姿踉跄,步伐飞快,平日里要走小两柱香的路,被她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走完。

黑暗中,她气喘吁吁,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村西头倒数第三户的人家,单薄的胸口随喘气大起大落。

她满脑子都是栓子刚出生的时候。

小小的一团儿,全身血淋淋,皱巴巴的一张小脸,相比她那三个不足百天便夭折的儿女,他看着更要虚弱许多,哭声都像猫叫。

她觉得他能撑过满月都悬,害怕到时候又要撕心裂肺一回,所以不愿多看他,连喂奶都懒得。还是她男人硬把孩子塞她怀里,那病猫一般的小娃娃,竟也会自己叼住吮吸,吃饱喝足才慢悠悠睁眼,不哭也不闹,两颗黑亮的眼仁乖乖瞧着她,好像在认:哦,原来这就是我娘。

她也直到那时候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终于又成了母亲。

她在日夜担忧中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出落成白嫩的小婴儿,会哭会闹,还会搂着她脖子撒娇。她永远都忘不了小栓子平安活过百天时她有多么高兴,看他第一次翻身时流了多少眼泪,后来第一次坐起来,第一次站稳,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她娘……

谁也不能再夺走她的孩子,天不行,人也不行。

……

正值农忙季节,村里村外飘着浓郁的稻谷香。

蒋氏穿梭在这些代表丰收的香味里,穿着打扮分明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农妇,却浑身杀气似母狼。

村西头,蒋老太正在家门口摇着蒲扇乘凉。

她老迈枯瘦的手腕似干柴,摇一摇,随时能散架的模样。

夜色下,一道人影汹汹而来,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张牙舞爪如黑白无常。同为乘凉的邻居张望片刻,纳闷道:“那不是栓子娘吗?这大晚上的,她怎么来了。”

那只摇扇的手一僵,半晌过后回过神,丢掉扇子便去拄拐棍,撑起身体便往家门逃。

第79章 点兵点将

两扇简陋的柴门被推开, 蒋老太踮着两只小脚颤颤巍巍走到家里去,拄着拐棍转身便要关上门,可她那只干老的手刚伸过去, 门就被一脚踹开,连同她也被那道力度踹翻在地,一把老骨头差点散架。

柳氏头顶上空如有气焰燃烧, 单薄的身躯也宛若庞大一圈, 气势不输彪头大汉。她扑上去,一把拎起老太衣襟, 厉声质问:“他在哪!他在哪!”

蒋老太被晃得体如筛糠,费着好大的力气开口:“他是谁, 你说的是谁?”

柳氏疯了般朝她大吼:“栓子!我儿子!”

蒋老太怒道:“你自己的儿子找不着,关我一个老妈子什么事?我怎么知道他在哪。”

这时孙二赶来,闻声暴喝:“还装!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栓子就是被你给害了!你快点说, 我儿子现在在哪!”

蒋老太挣脱不开柳氏的手掌,着起急来,语气愈发不耐猖狂, “我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自己的儿子不好好看着,找不着了来找我有什么用?你们有本事去报官, 让官府给你们找啊。”

这时李桃花与许文壶赶到, 二人气喘吁吁, 不约而同往门里面看。

只见柳氏倏然起身,大步冲入屋子之中,放声大喊:“栓子!栓子你听见娘说话了吗!娘在这!娘来找你了!”

蒋老太脸色一变, 平白闪过许多心虚似的,拄着拐棍爬起来,颤颤巍巍去往里面阻止,“谁让你进去的!你给我出来!”

“你怎么能乱翻人东西!你给我放下!”

“信不信我现在就让我儿子过来揍你!”

孙二登时急眼,跑进去挡着妻子身前怒对蒋氏,“你刚刚说你让你儿子揍谁?”

蒋老太对上这五大三粗的汉子,步伐止不住后退,表情也畏缩起来,可旋即想起这是在自己家里,便将拐棍往地上一敲,嘴脸嚣张至极,“就揍你们两口子怎么了!谁让你们不经同意跑人家里乱翻的,你们活该!”

孙二当即便要撸袖子动粗。

“手下留人!”

许文壶匆忙进门,三步并两步跑到两人之间,先对孙二用力摇了摇头,又对蒋老太好声好气道:“老人家稍安勿躁,这夫妻俩也是寻子心切,您身为同村的乡亲,又是长辈,纵然他们有不当之处,毕竟事急从权,您多担待着点有何不可呢?再说您现在多少是带些嫌疑,岂不正好让他们搜上一番,以此证明清白。您觉得我说的如何?”

蒋老太颤着两只脚,抄起拐棍便要对许文壶来上一闷棍,“放你娘的通天狗屁!我一个老寡妇,在村里清清白白一辈子,一辈子没让谁说过闲话,我的屋子,是说来就来说翻就翻的地方?不行就是不行,绝对不行!”

孙二见状又要恼火,许文壶怕闹出人命,赶紧用身体挡住孙二。不料孙二身后的柳氏却径直冲出,扑到蒋老太床头便翻箱倒柜找了起来,高声呼唤:“栓子!栓子你在哪!”

蒋寡妇气得大叫一声,冲上去便要撕咬柳氏,偏被孙二挡个结实,不容她前进分毫。

蒋老太七窍生烟,身体僵在原地干咬半天的牙,突然一个躬身,同时奋力往前冲去,一头拱在了孙二的肚子上。

孙二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招,挺大个块头竟然踉跄了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蒋老太总算得了机会,冲到柳氏身旁,一口便咬在了她的胳膊上。

这一瞬间,柳氏也不知哪来的魄力,连叫都没叫一声,忍住疼痛把蒋老太一把推搡在地,同时手起手落,将蒋老太整个铺盖都掀了个底朝天,一股浑浊浓郁的老人气味顷刻充斥在整个屋子里。

悄然之中,一个布娃娃掉在了地上。

柳氏扔掉铺盖,弯腰想要捡起那娃娃,触碰到的瞬间,她却“嘶”一声倒吸了口凉气,仔细看去,只见娃娃身上满是银光——上面扎满了尖针。

柳氏错开了扎针的地方,再次将娃娃捡了起来。

娃娃就是普通的娃娃,不仅做工粗糙,还没有脸,原本该长脸的地方,被用针绣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不仅如此,柳氏往反面看了眼,发现娃娃背上也有小字。

柳氏感觉到不对劲,转身把娃娃给孙二,“他爹,你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孙二接过娃娃,不可避免地被扎了下手,急躁道:“我怎么看,我又不认字。”

仅在手中停留了一下,孙二就把娃娃交给了许文壶。

许文壶拿到娃娃,见上面的字潦草却又一板一眼,比划与比划之间像是不认识,硬生生拼接上去一样。他把娃娃拿到门外,借着月光看了眼,仅仅一眼,他脸色顿时便变了。

回过脸来,他面对那夫妻二人,于心不忍似的犹豫了下,说:“娃娃脸上写的那两个字,是栓子,后面写着的,是他的生辰八字。”

柳氏如坠冰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她扑到蒋老太身上,抡圆两手拼命捶打:“你个老不死的!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的栓子才八岁!你竟敢这么咒他!你的心肝都被狗叼去了吗!”

蒋老太被她推倒以后本就半天没站起来,再一被她收拾,翻起白眼便有咽气的架势。

许文壶连忙冲孙二用力摇头,孙二快步上前抱住了发狂的柳氏,将她与蒋老太强行分离开。

蒋老太老脸上活似开了染坊,头发也在柳氏的撕扯间乱成了蓬茅草,她盘起两腿,掐住脚脖子便嚎啕大哭,“死老头子啊!你个不长眼的,你要走也该把我一块带走啊!你留我在这受人欺负,好几个年轻人欺负我这一个老太婆,你来把我带走吧,我不想再受罪了,你把我带走啊!”

李桃花看不下去,忍不住怒斥:“你这老太婆也太不讲理了点,明明是你诅咒人家孩子在先,你要是不干那些恶毒事情,这两口子半夜不睡觉闲得慌来找你麻烦?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都干了什么?”

“那是他们活该!”蒋老太收起一副可怜相,两眼狠光毕露,咬牙切齿道,“他们一家子从老到小都对不起我,凭什么我现在孤苦一个人,腿脚不好使了都连个照顾的人没有,他们却一家子和和美美,孩子还乖巧懂事,我不甘心!他们凭什么!”

柳氏浑身发着不自觉的抖,咬紧牙关才能将字眼发出,“这就是你把我儿害了的理由?”

蒋老太大吼:“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可没有害过他,我就是咒他死早点好让你们两口子伤心而已,我没有亲自动手过。”

孙二大喝:“你说你没有害我家栓子,那你在栓子失踪前两天跑到我家附近偷看什么!”

蒋老太也不避讳了,冷哼了声,“我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扎的针有没有用。”

“真可惜啊,那死孩子居然还整天活蹦乱跳,没有一点毛病出来,真是气死我了。”

孙二被她那副可惜的口吻气红了眼,大有上前将她踩死的架势,“满口鬼话,我看分明就是你把我儿给害了!你快说他在哪!在哪!”

许文壶见苗头不对,挡在了孙二身前道:“冷静点,这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若是闹出人命来,无论前情是什么,你们夫妻俩都是不占理的,到时候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把孩子找回来?”

孙二恍然醒悟过来,攥紧的拳头默默松开,只狠狠剜了蒋氏一眼。

许文壶转过身,郑重其事的表情,“老人家,你且对我说句实话,栓子的失踪,真的与你毫无关系?”

蒋老太哼了脸,正眼不愿给许文壶,“我若有本事直接将他害了,还费这牛鼻子劲每日扎小人做甚?我有那能耐,一不做二不休,把这一家子都送去见那狼心狗肺的老孙头多好。”

李桃花忍无可忍,指着鼻子骂起来,“好你个死老太婆!你过的到底是有多不好,怎么就恶毒成这个样子了?老孙头对你不起你不去地底下找老孙头算账,反倒对活人纠缠个没完了,你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蒋老太冷眼瞥着眼前花朵般年轻俏丽的陌生少女,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不必如此说我,我经历过什么你哪知道,你若沦落到我这个地步,不见得便能比我善良多少。”

李桃花正要张口反驳,孙二便恨恨道:“依我看还跟她废话什么,干脆把她绑起来带到全村人面前!那么多人盯着,不信她不说实话!”

这时,许文壶道:“凶手应该不是她。”

他兀自沉默半晌,开口便让几个人止了声音,气氛倏然安静下去。

孙二诧异:“整个村里就她跟我家有仇,不是她,还能有谁?”

许文壶看向他,双目清明有神,无比认真道:“相信槐树下的脚印你们夫妻自己也看过了,那脚印长而宽,确确实实是男子的脚印。”

几人不约而同看向蒋老太的小脚,确实不能将那双妇人脚和槐树下的脚印联系起来。

许文壶继续道:“而且一个八岁的男孩子,力气虽算不上尤其大,可也称不上小了,岂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能轻易制服的?”

孙二心有不甘,“可是——”

“别可是了,听许公子的。”柳氏忽然出声,大悲之后,语气是如死灰般的沉重,“你大字不识一个,难道还能聪明过读书人吗。”

孙二不说话了。

蒋老太不哭也不闹,闪着一双冒贼光的老眼,瞧来瞧去,试探地问:“照你们这么说,栓子这回只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孙二咆哮:“放你的狗屁!你死了我儿子都不可能回不来,都怪你个老不死的诅咒我儿子,他万一有了危险,我要你的命!”

蒋老太撇撇嘴,一副滚刀肉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我也活到这把岁数了,早就不想再往下活,你要是想要,尽管取走。”

“你!”

柳氏这时走到丈夫身前,面对着蒋老太,不说话,睁着两只眼睛,就这么幽幽盯着她。

房里本就黑暗,被这么看着,蒋老太只觉得浑身逐渐发毛,鸡皮疙瘩都渐渐起了来,别开脸不敢去回看柳氏的眼睛。

“我们不会要你的命。”

柳氏缓缓道:“你总共也没几天活头了,弄死你,我们嫌脏手。但我们会把这件事闹得所有人都知道,尤其让你那四个孩子和十几个孙子孙女知道,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娘和奶奶外婆是个怎样恶毒的人,竟能会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干出诅咒去死的勾当。”

蒋氏愣住了,原本嚣张的气焰顷刻凉了下去。

黑暗中,柳氏的声音再度传来:“从此他们到哪都抬不起头,到哪都要受人戳脊梁骨,人们会说他们既然是坏人生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小的会被其他孩子欺负看不起,年纪大的会连婚配都困难,村子就这么大,谁也不愿和名声不好的沾上关系,看到他们,都会像看到狗屎一样赶紧远离。”

蒋老太枯瘦的身躯抖了抖,死死僵住了。

“你以为他们能承受得住那些吗?他们不会的,他们会恨你,甚至会后悔被你生下来,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你一眼,最恶心的就是见了你还得叫你那一声娘,你年轻守寡,辛苦一辈子拉扯他们长大,待到头来,没有人记得你的好,只会厌恶你,盼着让你早点死,因为只要你死了,他们的日子便好过了。”

“你别说了!”蒋老太大哭出声,捂紧了耳朵,再无刚才的丑恶模样,彷徨无助同孩童。

*

天亮时分,几个人从蒋老太家中出来,开始挨家挨户排查,重点便是栓子失踪前夕一起玩过的几个孩子家里。

许文壶打足精神去观察那些人说话时的神情语气,试图捕捉到蛛丝马迹,但都没有收获,谁也不知道那几日孩子们提前离开后,栓子到底遭遇了什么。

很快到了大中午。

李桃花以往杀猪熬惯了大夜,劳碌整宿依旧神采奕奕,太阳底下,两边脸颊都是红润有光的。

许文壶便不行了,不仅眼神涣散,眼下乌青明显,连说话都要开始有气无力,脚步深一步浅一步,随时能栽倒一样。上次他这种状态,还是科举考试在贡院里连关九天六夜时。

孙二看着许文壶的脸色,感觉孩子没找到,帮忙找孩子的先要见阎王,赶紧催促许文壶带李桃花回去歇着,还另外交代说:“家中饭缸里还有几个鸡蛋,另有一兜白-面,本来是想等栓子的生辰到了给他做寿面吃的,没想到等不着了,公子回去把鸡蛋打了和进面里,烀饼做汤都是可以的。”

许文壶满身冒虚汗,后背都被汗水浸透,对孙二道:“你们夫妻俩也一宿没睡了,要回就一起回去。找孩子要紧,但是身体也要紧,再这么下去,人会撑不住的。”

孙二想想觉得也是,便道:“我去和婆娘说说。”

柳氏还在挨家挨户打听栓子的消息,熬了一夜,她站在门口,小腿肚子都是打颤的。孙二走过去,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总算把柳氏劝动,一起回家吃饭歇息,下午再接着找。

一行人里就数李桃花还算有精神,她也在路上便跟许文壶商量好了,庄稼人成年到头交不完的粮税,攒点白-面不容易,鸡蛋就更吃不上几次了,到了随便吃点便是,不必动那些精细吃食。

但等到了地方,夫妻俩根本没管李桃花和许文壶的反对,不仅做了鸡蛋油饼,还杀了只肥硕的老母鸡,炖了一锅浓浓的鸡汤,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李桃花在锅屋外擦着口水客气道:“你们真的不用这么隆重的,我们仨又不是小孩,除了兴儿兴许还能再长长个子,我和许葫芦吃再好也没用,有得吃就可以了。”

孙二端起大盆鸡汤,闻言不由露出苦笑:“话是不能这么说的,就凭三位愿意留下给我们找孩子,别说炖只老母鸡,就是把我给炖了,我和我娘子也是愿意的。”

李桃花面上回笑,内心泛起浓郁苦涩,默默祈祷栓子平安无事。

“姑娘别发愣了,进屋吃饭了。”孙二进门道。

李桃花“哦”了声,魂不守舍地跟了上去。

菜上齐,满盆鸡汤香气扑鼻,汤表面浮了层厚厚的油光,金黄明亮。用勺子一捞,盆地满满当当的鸡肉,每块都有半个手掌大小,正适合拿在手里啃咬。

肉太烫,兴儿等不及,先摸起块松软的鸡蛋油饼浸在汤里,吸了汤汁再塞进嘴里,又烫又香又软,天灵盖都要被美冒烟了。

许文壶却用筷子敲了下他的手,严厉道:“人没到齐,不准动筷。”

兴儿捂手不服,“公子你也动筷了!”

动筷打人也算动筷。

李桃花起身道:“我出去看看,可别还有菜要上,不然就算饕餮来了也吃不下这么多。”

许文壶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桃花你坐下歇着,我去。”

李桃花嗤了声,给了他记“我就笑笑不说话”的眼神,张腿便走了。

许文壶不明所以,再想思考她那记眼神的含义,便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只能赶紧坐下养着。

门外。

李桃花走到锅屋门口往里瞧去,果然瞧见了那两口子。

只不过不是在烧菜,而是在啃凉窝头。灶台上放着个豁口的碗,里面盛着水,显然是用来配窝头的。

夫妻俩没注意到门口多了个人,只顾填饱肚子,等用余光发现李桃花,手里的窝头都不知道往哪藏好。

李桃花看着他二人窘迫的样子,鼻头止不住发酸,颇为不悦地道:“你们不跟我们一起吃鸡汤油饼,在这里啃什么凉窝头,这不是让我们过意不去吗。”

孙二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娘子说了,乡下人饭量大,我俩跟着一块吃,你们就不够吃了。”

李桃花不由分说,上前便去拽他俩,“那么一大锅鸡汤,怎么可能不够吃,快快快,跟我一起去吃饭,不然大家都不吃了,我把那俩喊过来,跟我一起看你们两个吃窝头。”

夫妻俩怕她真那样干,不敢对着来,犹犹豫豫跟着走回屋里。

三人回到屋里坐下,李桃花故意没提刚才看见的场景,特地盛出满满两大碗鸡汤端给柳氏和孙二,碗底都是鸡肉。

一桌饭菜这才算正式开动,咀嚼声响个不停,个个狼吞虎咽。

孙二吃得满面红光,不知是滋味太香还是想得太远,看着碗里剩下的鸡汤便要抹泪,“这么好的饭,若是爹和栓子都在就好了。”

柳氏用胳膊肘捅了下他。

孙二连忙赔笑:“让三位见笑了,我太不会说话了,不该在吃饭的时候提别的。”

李桃花吃下了两张油饼整碗鸡汤,动手便要盛第二碗,顺口便道:“栓子的爷爷走几年了。”

孙二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倒豆子般道:“有六年了,六年前我们这地方闹蝗灾,栓子都还不记事,我爹就没了。”

“蝗灾?”许文壶不由得留意。

孙二点头,“就是蝗灾,三位年轻,兴许没经历过,那场面可真是吓人极了,大片蝗虫聚在天上,开始像块乌云,等遇到田地,便饿狼一样扑下来,眨眼的工夫,田地里便寸草不生,一粒粮食也别想留下,只剩下遍地虫粪。”

柳氏又用胳膊肘捅他。

孙二便跟陷入回忆中似的,根本忘了妻子的提醒,自顾自道:“我娘和我大哥一家就是在那时候饿死的,我爹为了让我们一家三□□下去,每天都出去找吃的,好的时候有山雀野兔,还能开个荤,后来山中的活物都吃没了,便剩下树皮,草根。再后来,树皮草根都吃不上了,便只能捡大雁粪……我爹算运气好的,每次回来都能带点吃的,但他每次都只让我们吃,自己不吃,说自己吃饱回来的,我不信,他就掀衣服给我看,我看着他鼓胀的肚子,又觉得是真的。”

“可我后来还是觉得不对劲,因为哪有人吃饱以后只涨肚子,其他地方反倒越来越瘦的?所以我就偷偷跟上了他,想看看他在外面到底吃了什么。后来我果真看到了,他在外面吃的是石头。”

李桃花杏眸睁大,“石头?”

孙二点头,“没错,就是石头。”

他的眼睛倏然变得通红起来,仿佛有血即将流出来似的,强忍声音里的哽咽,“我看着我爹把两块石头砸在一起,把砸出来的粉末收在手里,混着泥往下咽。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到死也忘不了。后来朝廷来赈灾了,虫灾过去,庄稼也重新长起来了,但我爹却不行了。他老人家临走的时候,手里攥了个白面馍,直往栓子的嘴里塞。我知道他,他是被饿怕了,所以有点吃的就往小辈嘴里塞,自己却舍不得吃一口。”

桌子声的咀嚼声没了,鸦雀无声,人人发呆,连兴儿都放下了手里的油饼,望着碗底默不作声。

柳氏早在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泪,背过脸抹干净,回过头来斥他:“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许公子他们是来帮咱们找孩子的,不是听你在这倒豆子的。”

孙二点头,强颜欢笑:“怪我怪我。吃,许公子,快吃。”

他正招呼大家重新动筷,外面便有个人跑进院子里,直奔堂屋而来,扯开嗓门便嚷:“老二哥在不在家!老二哥!”

柳氏道:“我听着像是虎头的声音,你出去看看什么事,别让他打搅客人吃饭。”

孙二答应下来,起身的工夫,声音便已进门,干瘦如竹竿的年轻男子高喝:“老二哥我叫你呢!你怎么不出声啊!”

孙二不由恼火,迎上去道:“嚷嚷什么,有屁就放,别打搅贵客吃饭”

“竹竿”瞧见多出来的三人,笑道:“怪不得闻着这么香,原来是家里有客人啊。”

孙二:“我再说一遍,有屁快放,别耽误客人吃饭。”

虎头也不避讳,直接便道:“是这么回事,今天不是我奶的忌日吗,我爹瘫床上动不了,我就替我爹到山上给我奶烧纸,烧完回家走到半路,我忽然想起来忘让我奶保佑我早点娶到媳妇了,就又回去,回去之后,我看见了个人在偷拿贡品,你猜是谁?”

孙二根本没心情听这不速之客讲故事,皱眉不耐烦道:“谁。”

虎头瞪大眼睛,低下声音,表情惊悚——

“你爹。”

第80章 点兵点将

虎头故意压了声音, 但这就犹如拿筛子挡风,看似有用,实则屁用不当, 那句“你爹”被所有人听了个真真切切,一时间连房中的蚊子都安静下来了,头发丝儿落地都能发出声响。

孙二在不知不觉中瞪大了两眼, 没听懂话似的, 开口询问:“你说你看到谁了?”

“你爹啊。”虎头表情笃定,拍着胸脯保证, “绝对是他,错不了, 化成灰我都认得。”

孙二听了,懵懵愣了半晌,随即转身看来看去, 好像在找些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依次从碗筷桌椅上挪开, 最终定格在竖在墙角的粪叉上。

孙二朝着粪叉走去,一把拎起来,转过身, 看着虎头的双目似要喷火, 扬手便往他身上招呼。

场面乱成一团, 柳氏去拦孙二,虎头拔腿便往外跑, 李桃花顾不上吃饭了, 连同许文壶抬头看起热闹。

虎头跑到院子里, 不甘心似的转头看向大步追来的孙二,边躲边嚷:“不是二哥你这什么意思?我好心来给你报信,你抄家伙干什么?”

孙二两眼怒瞪, 语气极为用力,唾沫星子掉地上能砸出个坑,“我干什么?我打死你个胡说八道的小瘪犊子!你开玩笑也不看看日子,我急着找我儿子,你说你看到我爹了?我爹都死六年了!我还说我看到你爹了你信不信!”

虎头挠头干笑,“二哥说笑了,我爹都瘫多少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孙二:“那我爹都死多少年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虎头着起急来,急得原地直跺脚,“可我真的看到了!你别不信啊,你爹在闹灾荒那年打鸟不成被鸟啄瞎了只眼,这事儿你还记不记得?我看得一清二楚,瞎了只眼,瘦得皮包骨头,绝对就是你爹没有错。”

孙二舞动起粪叉,咬牙切齿道:“你不走是不是?行,你就看是你的嘴硬还是这粪叉硬!”

虎头看他那架势像来真的,生怕被粪叉捅到屁股,捂住腚便往门外逃,一溜烟便没了影。

孙二追到门外大骂:“没心没肺的东西,赶紧给我滚!”

放下粪叉回到堂屋,孙二将怒容藏起,成了无奈的模样,不好意思地对三人道:“同村的一个小子,疯疯癫癫的,不必理他,几位接着吃,别被影响了心情。”

许文壶沉默了下,对他道:“可若刚才我没听错,那位青年似乎是说,今日在外看到了令尊。”

孙二提起便叹气,“他若不那么说,我还懒得对他动手了,人死不能复生,还看见我爹了,他怎么不说看见王母娘娘,玉皇大帝了。”

许文壶没再继续追问,喝了口鸡汤,将事情默默记到心里。

*

下午吃完了饭,柳氏收拾碗筷的工夫便已支撑不住身体,沾榻便昏睡过去,孙二便也随之打盹,夫妻俩齐齐合眼,没多久如雷的鼾声便传了满屋。

李桃花本想伏在饭桌上也睡一会儿,这时,许文壶悄悄将头凑了来,对她小声道:“我带兴儿出去一趟,桃花你看着他们夫妻俩,等他们醒来,若问起我二人去向,你就说我提前出去打听栓子消息了。”

李桃花愣了下子,惺忪的杏眸盯着许文壶怔怔看着,疲倦之下,历来脆亮的声音都有点发软,“你是要去坟头那边吗?”

许文壶懵了,“你怎么知道?”

李桃花笑了声,将脸埋到两臂,只微抬了下额,用一双明亮皎洁的眸子瞥他,闷闷道:“我还不知道个你,你当时听了孙二的话,眼睫毛一垂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唉,去吧去吧,偷偷去反而省事不少,也免了给他俩解释半天了。”

看着她的两只水亮眼眸,许文壶的嘴角情不自禁便往上翘了不少,启唇忽然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犹豫了下子,再看她,便说:“桃花,你真厉害。”

“啊?”

“熬了这一晚上,眼里连多出的血丝都没有。”

“……你赶紧走吧。”

“那桃花赶紧歇息,我去了。”

许文壶拽起昏昏欲睡的兴儿,猫叼耗子似的便将人带出去了。

李桃花的困意却没了。

早秋未消的暑热让她心烦意乱,她眨巴着两只眼,闷声闷气地嘟囔:“脑子有病一样,哪个正常男人会夸姑娘眼里没有血丝是桩厉害事情。”

忽然,她回过想来,转头看了眼许文壶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个呆子不会是想夸我眼睛漂亮吧?”

似有道微风轻轻迎来,吹乱了她额上的碎发,连同眼底波光也跟着荡了荡。

“嘁,夸人都不会夸,还读书人呢。”

李桃花抬着下巴数落完不在场的某些人,再趴下闭目养神,嘴里便不自觉哼起欢快的小曲儿。

约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她的困意逐渐袭来,意识模糊之间,正要睡着过去,耳边便忽然炸开一声大哭。

“栓子!我的孩子啊!”

柳氏从梦中惊醒,崩溃不已,哭得撕心裂肺。

孙二抱住妻子安抚许久,没把人安慰明白,自己也跟着哇哇大哭,两个人较着劲的比谁声音高。

李桃花又头疼又无奈,只能清了清嗓子,用比那二人都大的嗓音大吼道:“够了!别哭了!孩子还要不要找了!”

柳氏与孙二顿时息声。

李桃花倒了大碗凉水,一口饮尽,解渴的同时,精神气也被提了起来。

她抹了把嘴,对那哭成浆糊的夫妻俩道:“睡饱了没有?不睡就爬起来,跟我一起到村里继续打听栓子的消息。”

声音发出去,好比一颗定心丸,柳氏和孙二不哭也不愣了,下床套上鞋便准备随李桃花出门,眼巴巴要把儿子找回来。

李桃花对这二人的反应既欣慰又心酸,在内心叹了口气道:栓子我求求你了,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不然你爹娘以后可怎么活。

*

初秋午后的日头格外毒辣,比夏日更胜三分,李桃花走在路上,没多久便走出了一身的汗,脸颊被热汗打湿,愈发白里透红,面若桃花。

她和柳氏孙二经过虎头家门口,门是开着的,虎头正在院子里用热水褪鸡毛,嘴里还不停骂着孙二,说打人就算了还不招待着喝碗鸡汤,有什么大不了,一只鸡而已,谁吃不起了一样。

孙二故意咳嗽了两声。

虎头背影一僵,讪讪转过头来,看见孙二那张黑似锅底的脸,心虚地笑了下子,“老二哥,你怎么……”

后面的字还没说出来,虎头注意到孙二夫妻身边的李桃花,两眼放光,张开腿便往门外迈去。

“姑娘是我啊,咱们上午见过,你还记不记得?”虎头跑到李桃花跟前,语气殷勤不已,若非有柳氏和孙二挡着,半个身子都要贴到李桃花身上。

李桃花对这类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当着夫妻俩的面又不好发作,便不冷不热地道:“哦对,是你啊,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上午差点被孙大哥用粪叉捅穿屁股的那个人吗。”

虎头嘿嘿发笑:“那都是误会,我老二哥不会与我一般见识的,你们那边怎么样了,栓子有下落了吗?”

孙二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我们两口子就在这里,你不问我们俩,和人姑娘胡乱搭什么话?”

“老二哥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我不就是多说两句话吗?”

李桃花怕他俩又打成上午那样,便忍着厌烦对虎头说:“暂时还没,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栓子这两日就会有下落的。”

虎头只顾看她的脸,看呆了一般,点头如捣蒜,“是,你说的是。”

李桃花忍不下去,拽起柳氏便要走去别处。

“姑娘!”虎头忽然出声。

李桃花转过头,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虎头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个事儿。”

“你问便是。”

“我想问你今年多大,老家哪里的,有没有婚配,家里有几口子人。”

这下不仅孙二急眼,连柳氏都往地上啐了一口,对他怒道:“我看你是想媳妇想疯魔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什么人都敢惦记!”

“嫂子我又没和你说话,你急什么眼啊?”

“你敢对我们家客人有歪心思,我就得对你急眼!”

“嫂子你这是多管闲事。”

柳氏正要再开口,李桃花便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在这浪费时间,找孩子要紧。柳氏咬牙忍了。

她俩正要动身,虎头便飞身跑到她们前面堵住去路,嬉皮笑脸耍起无赖,“不说出来就不准走。”

“死小子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孙二咆哮,当下便要撸袖子上前。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忽然伸来,挡住了孙二的去路,袖中散发清淡的皂角香气,盖过了火辣的日头气息。

许文壶从孙二身后走出,因是太久没睡,整个人在光下有种阴翳的俊秀,分明一身文气,气势却莫名锋利许多,抬起眉目看人时,双瞳森冷漆黑。

“你想知道的,我代替回答。”他看向虎头道。

“李桃花,天尽头人氏,年十七,家中两口人——”

许文壶的声音顿了下,长捷轻微抖动,眼中波光倏然沉寂。

“已有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