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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蚕

兴儿见许文壶总不回头, 不禁催促:“公子别看了,赶紧走吧,再晚天就该黑了。”

许文壶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 眼底微微泛红,启唇宛若发出叹息,却只道:“走吧。”

天高路远, 岁月漫长, 无论再是惊心动魄的经历,难以割舍的情谊, 或许过不了多久,都会化为一场模糊的梦, 连梦中的主角都活似换了个人,不像亲身经历过。

意识到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再来这里,李桃花的模样再度浮现在他脑海中, 许文壶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疼。

前行没几步,兴儿忽然“哎哟”一声叫唤,捧着肚子蹲了下去。

许文壶忙道:“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点疼, ”兴儿表情痛苦, “我想上茅厕。”

许文壶来不及回忆这两日他都吃过什么, 赶紧说:“那你快去,不要拖着。”

兴儿抱着肚子又艰难站起来, 左右望了望, 夹紧双腿跑进离路不远的树林中, 扬声喊道:“公子我会快去快回的!你千万不要乱跑!除了这条小路是本地人走的,其余的路皆有山匪出没,你千万不要去别的路上, 被抓住了会死很难看的!”

许文壶在天尽头待那么久,从未听过附近有山匪作恶,却还是点头,“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放心去吧。”

兴儿马不停蹄跑进树林,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许文壶原地等待着,先是发呆,发完呆,起身薅了几把翠绿的草喂毛驴,然后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看向西沉的太阳,不禁狐疑道:“奇怪,兴儿怎么还不回来?”

他想起兴儿走时痛苦的模样,心头不禁一沉,开始害怕他是有别的疑难杂症,疼晕过去也不一定。

许文壶越想越是后怕,找了棵树把毛驴栓好,忙不迭便朝树林跑去。

树林里还挂着两日前的残雨,许文壶走在其中,没多久便被淋透满身,衣发皆湿。

可他顾不得身上的黏腻,仍是四处去喊兴儿的名字。

入眼皆翠绿,回应他的只有零星虫鸣。

“兴儿!兴儿!”

许文壶气喘吁吁,再拨开蔽目的树叶,眼前便赫然一条开阔的山路——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将林子走穿了。

许文壶擦着额头汗珠,想转身再回去,眼角余光却在这时瞥到路上有几排新鲜的脚印。虽瞧着不像兴儿的,他却不自觉燃起心中希冀,三步并两步跑到了路上,沿路大喊:“兴儿!”

喊声落下,路边忽然涌出一伙人影,快步而来将许文壶团团围住。

为首男子身材矮瘦,长相粗犷,扔到人群里找不出来的面孔。一双冒着精光的眼睛不断打量许文壶,尖声道:“你是何人,从哪来的?”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定住了神,愣了一愣,拱手作答:“在下许文壶,自天尽头而来。”

“许文壶,天尽头……”男子喃喃思索片刻,忽然咧嘴大笑,“我知道了!你就是天尽头那个新来的县令吧。”

许文壶客气解释:“现在已经不是了,吏部已将我革职,我如今就是个普通人。敢问诸位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十二三岁,身量较矮,长相颇为清秀。”

男子点头如捣蒜,两眼精光大绽,直勾勾盯着许文壶背后的包袱说:“见过见过,他路过我们寨子,讨了口水喝,我们当家的与他颇为投缘,正留他在寨子里玩呢,我现在就带你进去找他!”

“既如此,多谢兄台。”

走动时,许文壶留意到男子身后别着的短棍,又回忆到他口中的“寨子”,“当家”,不由心生疑窦,将男子周围几个也暗自打量过来,感觉到这些人气势汹汹,满面狠光,他忽然想到兴儿走时交代给他的话,心中顿时有数。

他假意同他们一起走着,期间不忘答话,趁几人放松警惕,突然转头便跑,使出了平生最大的脚力。

可没等他跑出两步,忽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牢牢网住了他。

几个山匪见已败露,干脆将真面目露出,破口骂道:“奶奶的!看着呆呆傻傻,没想到还会耍阴招!”

许文壶在网中挣扎不已,放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矮小男子追过来,抽出随身带的短棍,照许文壶脑袋来了一闷棍,夺走他背后的包袱,哈哈大笑道:“几个月没开张,可算逮上条肥的了!”

*

意识一片黑暗,许文壶的思绪几经沉浮,总算清晰起来。他还没睁眼,便感觉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痛极之下,他忍不住将眼皮上撕,火把跳跃的红光映入他眼中,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一根石柱上,对方有伙人围在地上,正在翻扒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他的包袱。

包袱里的物什被随手扔出来,飞了满地,有他的旧衣服,有几本书,干净的布帕,鞋袜,干粮……

“爷爷个腿儿的!怎么就这点东西!”

匪首生得阔头方面,竟算是个少见的好面相,此刻牛眼大瞪,掂着手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两碎银子,怒不可遏看着许文壶,眼中似要喷火。

在他旁边的青年高高瘦瘦,五官平庸算不上丑,举止气质却颇为猥琐。他直接抄起一块干面饼砸向许文壶,一声暴喝:“我大哥问你话呢,钱呢!”

许文壶虚弱至极,眉头难耐地拧紧,说话有气无力,“你们手里拿着的不就是。”

“就这么点,你以为爷爷们会信吗!”

头脑的痛意太过厉害,许文壶尚且顾不得害怕,很是无奈地说:“已经是全部了。”

匪首吼道:“不可能!那些到天尽头上任的狗官哪个不是捞的盆满钵满才拍拍屁股走人,你上任时间虽短,起码也得捞个百千两才是,怎么就这点东西?”

许文壶苦笑一声,语气不像回答问题,倒像嘲讽自己,“百千两?恐怕我往里搭进去的已有百千两。”

匪首旁边的青年是个急性子,闻言直接夺过大哥手里的刀,大步上前,将刀架在许文壶脖子上,恶狠狠道:“死贪官少在这跟我们兄弟装,要想活命就拿出钱来!”

许文壶虚弱摇头,气若游丝道:“我真的没钱,钱都在衙门里,我不是贪官。”

青年:“放屁!自古天尽头的县令就没有不贪的,你说你不贪,有谁能证明你的话是真的?”

许文壶顿了一顿,道:“我自己足以证明。”

他强撑力气,把上任以来做过的种种好事全部讲给了青年,包括除去王大海,拔除王家在天尽头的势力。

青年听了,转头和兄弟们对视一样,仰面哈哈大笑,笑完嘲笑:“编的好听,比说书的还会,继续再编点。”

许文壶无奈道:“我口中所言,句句属实。”

青年面带讽刺打量着他,“按你这么说,你若真干过那么多的好事,朝廷为何要将你革职?我们这寨子离天尽头也算不得远,为何没有从乡亲父老嘴里听过你许大人一句好话?”

许文壶怔住,哑口无言。

青年得意道:“狗官,无话可说了吧?”

许文壶用力摇头,抬头瞪着青年的眼睛,泛白的双唇一张一合,咬字沉重,“我再说一遍,我不是贪官,更不是狗官。”

青年提起一坛子酒,先自己狂饮三口,又含一口喷刀上,将锋利的刀刃比划在许文壶眼前,“爷爷我这把刀就是屠狗刀,专斩你们这些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大狗官!”

许文壶听到“鱼肉百姓”四字,情绪更为激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嘶声反驳:“我不是狗官!不是!”

青年生了故意戏弄的歹心,在他耳边大声重复:“狗官,狗官,狗官狗官狗官!”

许文壶被气得咬牙切齿,两眼通红,全身大肆颤抖。

青年欣赏着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忽然大发慈悲道:“这样吧,你说一声我是狗官,我就不杀你,如何?”

许文壶咬紧牙关,就是不说。

青年:“说啊,我是狗官!”

许文壶双目通红,用生平最大的声音咆哮:“我许文壶任职以来堂堂正正,没干过一件对不起天尽头,对不起天尽头百姓的事情,我不是狗官!不是!”

青年大笑:“好啊,你不说是吧,那我就把你的心肝挖出来!看看里面是黑的还是红的!”

他动手把许文壶的襟口扒开,转头吆喝:“兄弟们烧水,待我把这狗官的黑心挖出来滚水烫熟,给兄弟们下酒!”

喊声激起一片附和,匪徒高喝:“好!二当家的威武!”

青年用刀尖在许文壶的心口皮肤上画上虚线,旋即一个手起刀落!

许文壶万念俱灰,下意识闭紧了眼。

眼见刀尖剜入心肺,忽有喽啰跑来,“不好了大当家的!外头有个疯婆娘杀进来了!”

“疯婆娘?”青年正感到困惑,传话的喽啰便被人从身后一脚踹翻。

李桃花身着黄衣粉裙,手持沾血杀猪刀,长发飞舞,杀气腾腾。

她径直步入贼窝,杏眸圆瞪,怒视群匪道:“许文壶在哪!把他给我交出来!”

第62章 蚕

“哪里来的小娘们, 竟敢来爷爷们的地盘上找死——”青年表情狰狞阴狠,却在看到李桃花的一瞬间弱了下去,干睁着两只眼睛结结巴巴道, “桃花姐?我没看错吧,你怎么来了?”

李桃花眼里只看得见许文壶,她一脚将拦路的喽啰踹开, 飞身跑到许文壶面前, 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定全须全尾没缺胳膊少腿, 抬头看他的脸色,见他双目发直一眨不眨看着自己, 连忙拍着他的脸道:“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就只是呆呆看她,并不回答。

李桃花以为他是傻了,转脸对青年亮起杀猪刀, 咬牙切齿道:“李大龙!我杀了你!”

李大龙撒丫子便跑, 泥鳅似的见个人便往对方身后钻,边躲边道:“桃花姐你和这狗官是什么关系!为何前来为他出头?你素日不是最讨厌这些欺负人的狗官吗!”

李桃花咆哮:“谁告诉你他是个狗官了!”

李大龙一路藏到匪首身后,探着个脑袋犯起郁闷, “狗窝里还能有剩馍?天尽头的官还能有好的?”

李桃花将刀一指, “少废话!赶紧给他松绑!”

“好好好, 我松就是了。”李大龙忙不迭道。

匪首在这时咳嗽一声。

李大龙忙站出来互相介绍:“桃花姐,这是我大哥, 大名郭铁牛, 加上以前是宰牛起家的, 所以人称小牛魔王。牛魔王……不大哥,这是我堂姐李桃花,天尽头有名的猪肉西施, 你是听过她的名字的。”

郭铁牛哼了一声,眼角余光瞥着李桃花,鼻孔朝天,颐指气使道:“这个绑能不能松,他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李桃花朝他一瞪,眼刀锐利。

郭铁牛全身皮肉在一瞬之中如同被刀刮过一般,魁梧的身板一哆嗦,忙道:“松松松,我说松,现在便松。”

李大龙忙不迭吆喝手下,“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县大老爷松绑!”

手下小弟扑跑上前,把缠在许文壶身上的绳子解开。绳子落地瞬间,许文壶的身体直直往前倾去。

李桃花跑过去,用身体接住了他,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她顾不得把他扶开,紧张地问:“你怎么样?没事吧?”

许文壶用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双目迷蒙失神,双唇苍白干涩,看着李桃花,痴痴地道:“桃花,真的是你吗,我不会是做梦吧。”

李桃花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心都不由得揪紧,“当然不是做梦了,我在路边单看到毛驴却不见你人影,便知你出事了……等等,你衣服怎么还被撕开了?”

她一副见鬼的表情,转脸怒视李大龙。

李大龙:“没有!我早不好那口了!”

李桃花回过脸将许文壶的衣服整理整齐,轻声道:“别害怕,我这就把你带走。”

又对李大龙呛道:“赶紧下山回家,你娘在家愁得满头大疙瘩,正闹着喝药上吊呢!”

李大龙胸膛一挺,理直气壮,“我不回去,我还要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李桃花撸起袖子便要走向他,“巧了这不,我今日也要替天行道。”

李大龙双手抱头赶紧认怂,“我错了桃花姐!我真错了!我今日就回家!”

郭铁牛又是一声咳嗽。

李大龙语气忽然来个急转弯,“当然了,还是得看我大哥同不同意,毕竟他才是大当家的,我就是个弟弟,还是得听大哥的话,大哥说是不是?”眼神不停瞟向郭铁牛,郭铁牛一脸受用。

李桃花朝郭铁牛看去,没说话,只是静静拿眼神剜着他。

郭铁牛本想拿拿大哥架子,被李桃花剜了一眼还是没能稳住,点头如捣蒜,“回家回家,我没意见。”

“这还差不多。”李桃花打量着郭铁牛,嫌弃地说,“样子倒挺正常,干点什么不好,学当土匪。”

郭铁牛叹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大伙原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实在是被那些有钱有势的家伙欺负怕了,这才不得不上山,不上山没活路啊。”

李桃花看了眼许文壶,毫不留情反驳:“这算什么道理,有钱有势的欺负你们,你们就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你们没活路,便要夺了他的活路?你们可知他曾救过多少人,如此难得的好官,差点便将性命断送到你们手中了。”

郭铁牛登时狐疑,看着许文壶,结结巴巴道:“这么说来,这位狗……许大人口中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是个好官?”

李桃花白眼险翻到天上,“你也不动脑子想想,他若不是好人,值得我冒死前来救他?”

郭铁牛沉默一二,走到许文壶面前,忽然便跪了下去。

身后若干小弟目瞪口呆,大哥跪着自然不敢站着,也跟着跪下。

“方才我有眼不识泰山,险些伤了许大人性命,错将大人当成贪官对待,我郭铁牛在此给许大人赔个不是,方才包袱里搜出的碎银,全部奉还给大人。”

郭铁牛将银子双手奉上,弯腰朝地上磕了个响头。

身后小弟便也跟着磕头。

李桃花冷笑道:“这是磕个头便能完事的事情吗?他的命都差点没了,若是如此简单,天底下的杀人犯都不必服刑了,磕个头便一笔勾销了,那还要衙门做什么?”

“桃花。”许文壶忽然叫她名字,语气虚到极致,与烟气无异。

李桃花知他是有话要说,便止住声音,没再说话。

许文壶撑起颤巍的身体,没要李桃花搀扶,走到郭铁牛面前,对郭铁牛道:“要我原谅你们也可以,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郭铁牛:“许大人请讲。”

“我要你们所有人都下山回家,从此不得上山为匪。”许文壶口吻忽然强硬,不容置疑的严肃。

郭铁牛沉默一二,满脸为难道:“许大人,想必您方才也听见我说的话了,我们本就是安分之人,都是被那些恶霸逼上山的,我们上山的本意也是劫富济贫,只为铲除那些为祸乡间的恶人,绝不会找普通人麻烦。”

许文壶:“可你们刚刚便险些错杀了我。”

郭铁牛哑口无言。

许文壶面容苍白,眸中沉痛,“倘若今日被抓的不是我,是别人,倘若没有桃花前来将我营救,你们的刀下便多出一条冤魂,你们难道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吗,所谓劫富济贫,便是能够名正言顺滥杀无辜?”

又是长久的沉默。

郭铁牛僵挺的肩膀逐渐塌了下去,声音很是苦涩,“许大人说的对,劫富济贫,不是滥杀无辜,你的要求,我答应了。”

郭铁牛起身,面朝众人道:“兄弟们,刚刚说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许大人所言很有道理,咱们虽然打着除恶扬善的招牌,可又怎么知道除掉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咱们上山是为行善,不是为了杀人谋财,否则和那些恶霸有什么两样?若是错杀一个好人,那这个山便不上也罢!”

先是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李大龙率先将刀一摔,“听大哥的!”

其余人见状,跟着摔刀。

“大哥有道理,不能杀了好人!”

“大哥去哪我就去哪,大哥下山我就下山。”

郭铁牛两眼通红,豪情万丈地一喝:“好!不愧是我郭铁牛的兄弟们!”

他对许文壶拱手抱拳,“多谢许大人宽恕我等,我们也定说到做到,绝对不会再走今日老路。既已如此决定,我便做个榜样,先行回家看望老娘,许大人,我走了。”

许文壶却道:“且慢。”

郭铁牛大步迈到一半又生生收了回来,狐疑望他,“许大人还有何吩咐?”

“兴儿!兴儿!”

夜色深沉,浓密的树叶遮住惨淡的月光,一群人在树林里找来找去,张嘴闭嘴都是兴儿的名字。

李桃花扒开烦人的树枝,另只手抓住许文壶的胳膊,“你确定他是在这不见的吗?都这么晚了,这里不应该再有人了。”

许文壶表情复杂道:“我与兴儿最后一次见面的确便在树林外,除却此地,我也不知该去何处找他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李大龙的高呼:“找到了!在这呢!”

李桃花许文壶赶紧跑了过去。

只见众人围在一个捕猎的兽坑边上,兽坑深约半丈,乍一看里面漆黑一片,拿火把照耀,才能看到躺里面的兴儿——兴儿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兴儿!兴儿你醒醒啊!”许文壶着急喊道。

李大龙挠头嘟囔:“怎么没个声音啊,别是死了吧。”

许文壶脸色顿时发白。

李桃花飞他一记眼刀,“闭上你的乌鸦嘴,这么浅的坑要是能摔死人,那大家以后都别走路了。”

她说完话,随手捡了根树枝扔了下去。

树枝砸在兴儿脸上,他在迷迷糊糊里揉了下鼻子,喃喃呓语道:“下雨了,公子收衣服了。”

李桃花:“下你个大头鬼啊!起床了!”

兴儿两眼一瞪顿时被吓醒,左看右看,“鬼?哪里有鬼?”

他抬头望到一圈脑袋,吓得尖叫一声差点再昏过去,但注意到许文壶的脸,不可置信地道:“公子?是你吗!”

许文壶听出他说话中气十足,不由松了口气,“是我,你怎么到这里面来了?”

兴儿看着四周,似乎也是直到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回忆着道:“我记得我当时上完茅厕往回走,脚步本来就虚,没留意便踩空了一块……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桃花把绳子的一头扔下去,“废话少说,先上来。”

兴儿见到她,更觉得像做梦了,不禁问:“你怎么也在这?”

见李桃花不耐烦要收回绳子,他连忙抓住,老实把嘴闭上。

等兴儿上来,许文壶避重就轻,故意没说他被山匪险些误杀那段,只说自己独自寻找他很久,实在没办法,便找来了帮手一起找他。

至于两天的路程是怎么被他用一个下午跑完来回的,他没提,兴儿刚醒来的脑子比榆木疙瘩强不了多少,便也没反应过来去问。

一行人走出树林,前往路边。

李桃花习惯性地与许文壶并肩而行,两个人连迈出的左右脚都一样。

“桃花,你来此,是为了什么?”许文壶忽然询问,声音里是不确切的小心翼翼。

李桃花别开脸,不让眼角余光看到他,“为了把李大龙劝回家啊,还能为了什么。”

许文壶顿了一下,“救我,只是顺便?”

李桃花“嗯”了声。

许文壶没再说话,但脚步沉重许多,不自觉便已被落在后面。

路上月光倾落,不必火把照耀,肉眼便能看到人脸上的表情。许文壶看着与自己即将分别的李桃花,神情怅然,仿佛失了魂魄。

郭铁牛对许文壶再度抱拳道别,临走多道一嘴:“开封路途遥远,许大人一路保重。”

许文壶却摇头,“我不打算回开封了,我要去京城。”

李桃花闻言,诧异地看向他,正对上许文壶的眼睛。

许文壶看着她道:“今日若非桃花相救,只怕我已成为刀下亡魂。说来奇怪,刀尖落下那刻,我心中反而一片空白。于是我便已想清,既然死都不怕了,其他又有何可顾忌。”

他蹲了一顿,字正腔圆,“我已决定,前往京城告御状,为自己平反。”

“好!许大人是条汉子!我郭铁牛何德何能与您这样的人物结实。”郭铁牛郑重拱手,“今日一别,后会有期!”

许文壶点了下头,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李桃花的脸上,月光照不到他脸上的眷恋,他再启唇,嗓音竟有些哽咽,依依不舍地说:“桃花,后会有期。”

李桃花没说话,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许文壶伫立在月光下,没走,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远去,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兴儿道:“公子,咱们也走吧。还有你刚刚说的都是什么啊,什么刀下亡魂,什么救了你,今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许文壶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一昧盯着前方李桃花消失的方向,眼底涌现晶莹之色。

过了良久,久到兴儿都懒得追问他了,他才转过身,似叹似诉的一句:“走吧。”

主仆两个,依旧一人牵驴,一人背包,与出天尽头时没什么不同。

许文壶仰面望天,见星河浩瀚,开阔无垠,心底却忍不住感到沉郁悲凉。

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只感觉耳边蟋蟀鸣叫的声音尤为噪耳。

这时,奔跑声在他耳后传来,还有女子吁吁喘气的声音。

许文壶转头望去,璀璨星光下,一眼便看到了李桃花的脸。

山间晚风吹拂,李桃花的发丝搔在脸颊,眼眸明亮如星,双肩随胸口起伏。

她在距离许文壶一丈之距时停下,看着他的眼睛,气喘吁吁。

“许文壶。”

李桃花忽然开口,叫他的名字,“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走。”

第63章 蚕

蟋蟀的鸣叫醒目刺耳, 四目相对时,李桃花却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隔着夜色,她看不太清许文壶的表情, 所以等待回答的一分一秒都显得无比漫长。

他会不答应吗?

不对,他为什么要答应呢。

即便她救了他一命,可也没有这样要求回报的。

意识到许文壶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带自己上路的理由, 李桃花即便想得很开, 可心上还是忍不住泛起酸涩。

她逐渐将视线偏离,不去看他。

“好。”

许文壶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 语气却透着无比的坚定。

他把驴牵到李桃花面前,似乎也有些激动, 口齿都有点结巴不清,“桃花,你骑驴, 不累。”

李桃花怔了怔, 接着咧嘴发笑,没跟他客气,径直便骑上了驴背。

许文壶也不知在发什么疯, 忽然牵驴便跑, 生怕被人追上似的。

李桃花此刻的心情比山间晚风还要清朗, 看着许文壶慌张的后脑勺,轻快地道:“我说许大人, 你跑这么快干什么。”

许文壶跑得粗喘也不愿停下, 扬声说:“我怕你反悔啊。”

再跑远点, 她就不好回去了。

夜色里,少女笑声清脆如银铃。

李桃花笑嗔一句他“呆子”,转头看向自己的来路, 那条路那么长,漆黑无垠,仿佛没有尽头。

“天尽头,我走了。”

她淡淡说完这句话,回过脸再看星光灿烂的前路,便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舒畅。

*

“卖炊饼嘞,炊饼——”

“刚出锅的大粽子,蜜枣馅香又甜!”

“热腾腾的灌汤包,不好吃不要钱——”

清晨,城门下人声鼎沸,各方小贩卖力吆喝,吆喝声腾空,包裹住石匾上面两个横平竖直的正楷:“松江。

李桃花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繁华热闹的地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遇见个面具摊子都能两眼放光。

“这些都是什么人物的脸啊。”她上前兴奋问道。

“红脸是关羽,黑脸的是张飞,鬼脸的是兰陵王。”摊主回答。

李桃花摸起一张鬼脸面具遮脸上,猛地转头去吓许文壶,“怕不怕!”

许文壶不仅没被吓到,反而笑了,清俊的眉目微弯,温声询问:“桃花,你喜欢这个面具吗。”

李桃花重重点头。

“那就买。”

说话间,许文壶便已将钱递给摊主。

李桃花兴高采烈,仿佛已经习惯了他对她的好,“多谢许大人!”

许文壶看了看周围,小声地道:“桃花还是不要再叫我许大人了,再说,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人。”

李桃花眨着眼睛看他,“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许文壶沉吟一二,忽然两颊生热,纤长眼睫低垂,“我在家排行第三,桃花以后唤我三郎便是。”

“三郎?”李桃花在嘴里将这个称谓咀嚼一遍,皱起眉头,“我觉得我还是喜欢叫你许大人,或者直接叫你许文壶。”

许文壶发笑:“既如此,桃花今后直呼我大名亦未尝不可。”

李桃花冲他笑过,将面具盖在脸上,跑去别的摊子上玩去了。

兴儿走到许文壶身后,碎碎念道:“公子你悠着点吧,这一路您都给她买多少东西了,咱们的钱总共就没多少,得省着用,不然不到半路就该喝西北风了。”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步伐轻快地在各个小摊上逗留,语气里不自觉便满是柔和,“可是你看,她笑得多开心啊。”

兴儿:“唉!”

他觉得自家主子离鬼迷心窍不远了。

*

三个人一路吃吃喝喝,直到傍晚还没出城。许文壶抬头见天色已晚,恰好途径客栈,便吩咐兴儿过去询问住宿需要多少钱。

兴儿正要上前,李桃花便出言阻止道:“这种店都惯会宰人,不如咱们出城找个地儿生火,凑合一夜算了,何苦花这冤枉钱。”

兴儿下意识抱怨句:“这一路花的冤枉钱还少么?”

“还不快去。”许文壶轻声催促。

看着兴儿不情不愿地走去,许文壶转而对李桃花道:“桃花,天气渐凉,夜间偏冷,不比夏日时分,还是住在这里,明日再赶路也不迟。”

李桃花便也没再反驳,但她品着兴儿刚刚说的话,看到自己手里的大包小包提着的吃的玩的,心里突然便过意不去,再看满街小摊,便感觉也不是那么有趣了。

不多时,兴儿回来,对许文壶道:“公子,我问过店小二了,这家店起码也要五百文钱一间。”

李桃花算道:“五百文一间,两间就是一两银子……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去找小树林吧,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兴儿继续道:“不过他还说了,这家店在这城边还有一家分店,专门做便宜买卖的,只收五十文一间房,房间比这里的稍次了些,但胜在价格实惠。”

许文壶面露心动。

李桃花冷笑了声,“我知道了,什么分店,这店小二分明就是背着东家往外送买卖吃回扣呢。”

她拉起许文壶的胳膊,“走,咱们偏不让他得逞,跟我去钻树林子。”

许文壶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对兴儿道:“去问问那家脚店位于何处。”

兴儿便又跑了一趟,回来道:“小二说那家店在苇叶巷,没有名字,让咱们一直往前走,路上找个人一问便能知道了。”

许文壶点头,牵着毛驴领着身边一大一小,继续往前走。

约走了有两炷香,见前方分叉口颇多,许文壶便朝路边一个生意冷清的炸糕摊子走去,对卖炸糕的大爷道:“晚辈这厢有礼,敢问老人家,苇叶巷该往何处走?”

老头似有耳鸣,倾着个脑袋问:“苇什么巷?”

“苇叶巷。”

“什么叶巷?”

“苇叶巷。”

“苇叶什么?”

“……”

这时有个路过的青年忍不住说:“乌衣巷啊,再往前走往北一拐就是了。”

“多谢兄台指引。”许文壶对青年道过谢,与李桃花与兴儿继续行走。

乌衣巷,陈宅大门口。

一名身着锦衣绸缎的中年男子在门口来回踱步,口中默背:“直裰,小童,毛驴……”

“直裰,小童,毛驴……”

另一边,李桃花随许文壶步入巷子,她看着这条路上整齐干净的青砖路面,高大雪白的防火墙,墙上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不由狐疑道:“这条街干干净净还没什么人,瞧着也不像是有脚店的地方啊。”

许文壶看着街景,神情也不免疑惑。

这时,踱步的中年男子看到他们,登时两眼一亮,奔跑上前一把抓住许文的胳膊,激动不已道:“千等万等,可把您给盼来了!”

第64章 蚕

许文壶被这突然冲来的男子吓了一跳, 连忙抽回手道:“您这边的消息竟如此灵通吗,这么快就知道我们要来了。”

男子低眉顺眼,长相面善, 闻言叹口气,“瞧这话说的,我们全家上下就等着您呢, 先生一路辛苦, 快快进去歇息,我们已备好饭菜, 只等为您接风洗尘。”

目光落到兴儿身上,他同样客气道:“小哥一路辛苦。”

再等看到李桃花, 男子目光一愣,不由道:“这位姑娘是?”

许文壶张口欲要解释:“桃花是我的——”

男子忽然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对许文壶小声道:“先生不必说了, 现在的世道不比从前, 规矩放宽了不少,懂,都懂的。”

许文壶被这番话弄得满头雾水, 倍感莫名其妙。

三人还没琢磨过来味儿, 男子便已招手唤来众多小厮, 簇拥他三人进宅。

许文壶被推搡至宅子门口,抬头一望, 只见乌漆牌匾上赫然是两个金粉描摹的大字:陈宅。

门下两边对联, 右边刻:“朝饮春桑露”, 左边刻:“夕闻夏艾香”。

许文壶将对联沉吟念出,感觉像是在哪里读到过,不自觉便已在心中接上:丝丝编雨韵, 线线织云裳。

忘了是谁写的,但他记得,好像是咏蚕的。

思绪起伏见,他一个不留神,脚步便已迈入门槛。

“先生足下当心。”男子提醒。

许文壶收回神,客气询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男子道:“小人是这里的管事,随主家姓陈,单名一个亮字,您称小人一声陈管事便是。”

许文壶答应,目光抬起,只见进门便是一堵影壁墙,影壁上是嫘祖养蚕图,墙旁边种着一棵桑树,虽已至初秋,桑叶依旧翠绿,绿荫成片。

过了影壁墙,便是左右两间厢房,中间一个厅堂,堂上飞檐翘角,十分气派。

许文壶看出这里是后门,进的自然也是内宅。可仅是后门便已如此彰显富贵,大门又该是何等豪华。

五十文一间,这真的不是他在做梦?

李桃花也觉得同样不可思议,她歪过头,对兴儿小声道:“你真的没有记错?这里面真的是五十文,不是五十两?”

兴儿想斩钉截铁称一句“是”,可看着眼前雕梁画栋,仆人成群,表情不自禁便心虚起来,话也不敢说。

许文壶开口,问陈亮:“以防走错,在下还是多嘴问陈管事一句,此处可是苇叶巷?”

陈亮点头,“不错,这里正是乌衣巷,小人看人的眼光向来准,一眼便认出先生仙风道骨,不是凡夫俗子。”

许文壶心里觉得更奇怪了,可又说不上来。

“吩咐厨房上菜,就说贵客已至。”进厅堂时,陈亮大声吩咐。

待等三人入堂落座,陈亮嫌上菜慢,又去厨房催促,没一会儿便陆续上了许多菜肴,光是冷碟便有十几道,热菜更是多如流水,络绎不绝。

李桃花对着琳琅满目的一桌子菜,只认得其中的鸡鸭鱼肉,其余一概不知。她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菜,顾不上犯馋,嘴里唯有惊叹:“这也太丰盛了,也包含在那五十文中吗?要不我还是去问问吧,别回头再反咬咱们一口。”

兴儿已忍耐不住,根本等不得,抓起一根鸡腿便大嚼大咽起来,吸溜着口水道:“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是他们把咱仨硬拉进来的,这难道还能有假?”

许文壶看着他一言难尽的吃相,很是无奈道:“兴儿,休得无礼。”

陈亮笑着进门,“何必讲究那些虚礼,三位奔波一路,尽管敞开怀去吃,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尽管告知于我。”

许文壶看着满桌子菜,微微皱眉。

这哪里是照顾不周,根本就是照顾太周了。

陈亮走上前倒酒,朝许文壶举杯,“先生这一路辛苦,小人敬先生一杯,感恩先生大驾。”

说罢,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许文壶只好起身,以茶代酒,回敬过去。

陈亮与他一并坐下,推杯换盏间,许文壶杯中的茶便已替换成酒,微醺之后,戒备便放低许多,举止随意起来。

兴儿不必多说,抱着只烧鹅早啃得不亦乐乎,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了。

只有李桃花始终留有心眼,凡是入口之物,皆用头顶银簪试过,见不发黑,才放入口中咀嚼。

夜晚,许文壶晃晃悠悠推开房门,刚走进去,便看见擦着头发一身寝衣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李桃花。

许文壶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双腿跟灌铅似的,结结巴巴道:“桃花?我没看错吧,怎么会是你。”

李桃花满头湿法堆在颈间,乌黑青丝更衬出肌肤雪白,细腻如玉。她只顾擦头,对许文壶翻出记白眼,“是我又怎么了?看见我很不开心啊。”

许文壶通红着一张脸,慌忙解释:“不,不是,我是说你我毕竟男女有别,他们怎会将你我安排到同一间房?”

李桃花擦着头发,“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来都来了,咱们两以前又不是没在一间屋子睡过,大惊小怪个什么。”

她往地上努了下嘴,“瞧,地铺我都给你打好了。”

许文壶瞧见地铺,便跟找到窝的兔子似的,冲过去扒开被子便钻里面去了,头都不往外露。

李桃花“咦”了一声,嫌弃道:“一身的酒气,你就不洗洗?”

许文壶便又爬起来,一溜烟跑到屏风后的净室,干站在那半天,半点宽衣解带的动静没发出。

李桃花头发太多,懒得擦干,只半干便上榻躺下,打了个哈欠道:“放心洗你的,我不会偷看的。”

如此又安静片刻,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才悄悄传来,随即是水珠落地的哗啦声。

李桃花闭眼却睡不着觉,便睁开眼,往屏风上看去。

只见灯影昏黄起伏,勾勒出一抹清瘦颀长的剪影,十八九岁正值肌肉紧致之时,举瓢冲洗时,手臂的线条清晰利落,李桃花甚至能看到在那修长颈间起伏的喉结。

李桃花鬼使神差的,居然吞了下口水。

她翻了个身将脸朝里,尝试平息狂乱的心跳,只在心里默默嘟囔一句:看不出来,肩膀那么宽,小腰还挺细。

水声平息,脚步声响起,许文壶从屏风后出来,深呼出一口浊气,回到地铺坐下。

房中静谧安详,只能听得到绵长的呼吸声。

许文壶嗅到那缕熟悉的清甜气息,循着气味看去,看到后脑勺朝外的李桃花。

他犹豫再三,终是轻声询问:“桃花,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李桃花闷闷回答。

许文壶不由发笑,语气愈发柔和,“那现在与我说话的是谁?”

“是李桃花的妹妹,李杏花。”

许文壶也演了起来,“杏花姑娘这厢有礼,在下有个问题想与你探讨,不知方不方便。”

“有话直说,我看心情回答。”

“杏花姑娘觉不觉得,此地有些怪异?”

“怪啊,怪舒服的。”

李桃花裹紧松软的被子,袭来的困意让她的语气比蜜糖黏软,甚至有些撒娇的意味,“真舒服,这五十文花的也太值了。”

许文壶口吻有些发沉,却也附和:“是啊,值。”

值得让他害怕。

窗外露水嘀嗒发响,扣人心弦。许文壶再出声,李桃花便已睡着,回应他的只有绵软的呼吸声。

许文壶躺下独自思忖片刻,连日赶路的疲惫如大山倾压,眼皮渐沉,一并睡去。

翌日天亮,三人前去同陈亮告辞,特地多出两百文作为答谢。

可陈亮的注意根本不在那四五百文钱上,他吃惊地望向许文壶,着急道:“正事尚未完成,先生为何提前离开?”

许文壶下意识诧异反问:“正事?”

陈亮道:“我们花了大价钱请您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您给我们驱鬼降魔的吗。”

第65章 蚕

“驱鬼?”许文壶一脸懵, 根本不知道陈亮在说什么。

陈亮见他茫然,自己也面露震惊,“难道你不是茅山而来的青空道长, 外称云游先生?”

许文壶正要摇头,李桃花便用手肘捅了他后背一下,走到他身旁, 清了清嗓子道:“嗯……怎么可能不是呢, 驱鬼嘛,我家先生很擅长的, 刚才他之所以向你告辞,不过因为他有件重要的法器忘带了, 我们昨日夜里便商定,今日要启程回去一趟,好把法器取回来。”

陈亮点头, 深以为然的样子, 却也面带愁容道:“可松江到茅山路途漫长,一来一回极为耽误时间,那恶鬼已在我家放肆半年之久, 搅合得人心惶惶, 再拖, 恐怕全家人都要坚持不住了。”说罢便举袖抹泪。

李桃花并不为此动容,语气仍然轻快明了, “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必须得回去拿到那个法器, 否则根本就没把握将鬼捉到。”

许文壶听着她一本正经扯谎,心虚到不能抬眼,面红耳赤, 双手攥拳。

陈亮只顾听李桃花说话,顾不上看他的反应,纠结一二,终是语气一沉,“若是如此,我自不好阻拦,驱除鬼魅要紧,先生还是前往取回法器为妙。半年都过来了,我们也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叹完气,陈亮起身,亲自将三个人送出后门。

出去的路上,李桃花听着枝头鸟叫,默默打量起这宅中一砖一瓦,上看下看,小声道:“这里干干净净,哪里像闹鬼的样子了?”

许文壶却只看来往奴仆,见每个人都脸色发青神情凝重,他自己的脸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

出了后门,许文壶牵过毛驴与陈亮道别,前行之际,他刚转身,便碰到同样牵驴而来的一主一仆。

男子大约二十出头,中等个头,生得窄眼高鼻,五官称得上一声标致,但眉目里却有一股倨傲之气,即便身穿直裰,也没有半分儒雅气息。身后的小童更是面黄肌瘦,脸都饿成皮包骨头,只剩一双眼睛大而无神。

两方相对,男子径直绕过了他们,拱手扬声道:“敢问此处可是陈嗣昌陈老爷子的门第?”

陈亮一听对方念出早已作古的老太爷的名字,立马来了精神,认真打量起男子,“敢问阁下是?”

男子答:“本道自茅山而来,道号青空,因四处游历,人称云游先生,特地受人委托,前来为陈老爷门户驱鬼除魔。”

话音落下,流动的空气都仿佛随之僵滞。

陈亮举起手,指向鬼鬼祟祟正要离开的三人,狐疑不解,“你是青空,那他又是谁?”

许文壶转头,正与同样转头的青空道士对上眼神。

他就仿佛现了原形的六耳猕猴,喘口气都透着“心虚”二字。

电光火石之间,李桃花一把抓住他胳膊,在他耳边吼道:“愣着干嘛!跑啊!”

许文壶这才回神,跟着李桃花拔腿便冲,兴儿牵着毛驴紧随其后,三人一驴大有一飞冲天之势,场面鸡飞狗跳。

陈亮哆嗦着嘴唇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被诓了,就近便将小厮一踹,“还傻站着!还不快把他们给我拦住!”

小厮们慌忙追去,直追了三四条街,眼见要跟丢了人影,不知是哪个灵光一现,发现三人牵的是头未煽的公驴,便特地找来了头标致的母驴,对着公驴一阵叫喊。

效果立竿见影,公驴发疯一般冲来,绳套连着兴儿,兴儿向许文壶呼救,许文壶赶着救他,李桃花便赶着保护许文壶。

一网打尽。

*

“开门啊!”

李桃花用全力晃动着被从外面封死的木门,大声叫嚷:“我们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再说明明是你把我们硬拉进来的,怎么能说我们是骗子!谁家骗子不骗金银就为骗个地方吃饭睡觉!”

兴儿垂头丧气坐在地上,阴阳怪气道:“现在好了,还不如刚才实话实话呢。”

“你属马的吗这么喜欢马后炮?”李桃花烦躁至极,干脆一撸袖子,面朝门喊,“我警告你们,再不开门,姑奶奶我可就要自己冲出去了!”

这时,许文壶忽然叫她名字,轻声细语,没有一丝怨气。

他道:“桃花,稍安勿躁。”

李桃花虽然被这句话抚平了冲天的怨气,但情绪依然烦躁,“都把咱们仨关到这破柴房了,让我这么能不躁?不去反抗,难道要等着饿死在这里吗?”

许文壶表情平静从容,竟无一丝怨怼,仍是温声劝她:“敌众吾寡,我们只有三个人,对面却有三十人,三百人。再说本就是我们无理在先,万不可再将冲突加深。”

李桃花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但咽不下那口气,便连带许文壶也看不顺眼起来,背着他找片空地一坐,拿后脑勺对他。

许文壶哑然失笑,走过去蹲下,耐心说道:“桃花放心,不会被一直关着的,我看那管事颇为面善,当下想必只是恼羞成怒,等他气消了,应就放我们出去了。”

李桃花哼了声,“我才没你这么好的脾气,过了今天他要再不把我们放出去,我就用刀将这门砍了。”

她把别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来,往地上一拍。

“那就只能等明日再说了。”许文壶将外衫脱下,对她轻声道,“你起来,我将这个给你垫上,这地上太脏了。”

李桃花愣了下神,感觉心头便跟下了场雨似的,再多的火气也被浇熄了。

她别过头,不屑一顾,“我才不要,你老实穿着吧,否则着凉,有罪的便是我了。”

“男子体热,不会轻易着凉的,桃花听话,让我给你铺上。”

“不要就是不要,你铺我也不坐。”

“桃花,你就听我一句又能如何?”

兴儿捂着耳朵忍了半天,终于爬起来去捶门大喊:“给我换个房间!我不要和这两个人关在一起!恶心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