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横财
回衙门的路上, 李桃花品着许文壶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你到底听到什么了?从出来院子便魂不守舍的,一句话也不和我们说。”
许文壶仍是一副沉重的表情, 闷闷道:“在外人多眼杂,还是等回去再说吧。”
李桃花正要继续追问,路面便忽然出现一道匍匐的人影, 蓬头垢面如同乞丐一般, 身上飞着大片的苍蝇,嗡嗡作响。人影看到他们走来, 照准李桃花便扑爬过去,场面惊悚至极。
许文壶也不知哪来那么快的反应, 下意识挡在李桃花身前,大喝一声:“李姑娘危险!”
危险未能抵达,左右衙差上前一步将“乞丐”驱到一边, 未让他近身半点。
未料被驱逐过后, “乞丐”忽然放声大哭,哭声凄惨,令人不禁注目。
许文壶朝人看了过去, 虽是衣衫褴褛, 蓬发遮住长相, 但他还是感觉有些眼熟。
忽然之间,他意识到对方是谁, 不禁皱眉, 脱口而出:“这不是——”
李桃花拉住他胳膊便走, 眼睛不往“乞丐”身上挪去半分,神色慌张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赶紧走吧, 衙门里还一堆事情等着你。”
在他们身后,“乞丐”痛哭流涕地大嚎:“桃花!是你吗桃花!我是爹啊!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李桃花没回头,步伐毅然决然地往前迈着,未有丝毫动摇。
摁在许文壶胳膊上的手,微微颤抖。
许文壶将目光从胳膊上移走,落到李桃花的侧脸上。
她的双唇紧抿,眼波平稳,仿佛再也激不起波澜的湖面,给出的回应只有寂然。
许文壶知道,此刻她的内心,正在掀起一场波涛。
*
膳堂晚饭做了凉拌杂菜,醋味很重,在酷暑时节食用很有滋味,十分爽口开胃。
众人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李桃花只是坐下看了看,和碗碟里的菜互相注视个片刻,似乎相看两厌,便起身道:“我不饿,你们吃吧。”
李春生和兴儿不以为然,大热天里胃口不好的人到处都是,多她一个不多。
唯独许文壶抬起脸,静静看着李桃花步出膳堂,眉目间渐渐布上一层担忧之色。
……
白日转瞬即逝,夜色降临,蒸腾的暑气被晚间凉意暂且压制,晚风拂面,连嘈杂的蛙鸣蝉叫都显得悦耳三分。
李桃花睡不着觉,趴在窗台发呆,任由蝉鸣灌入耳中。她看着外面寂寥的夜色,脑海中出现的却是多年以前的声音。
“丫头你看,又得了一个,这知了可不得了,一个能卖二十个铜子,多捡上几个,抵得上爹卖出去几斤猪肉了。”
“爹!这边还有好多!”
“还真是,我家丫头真棒!”
清风袭来,吹散了李桃花脸上的燥热,也吹散了她的思绪。
她摇了摇头,想将那些记忆都赶出脑海,可无论怎么努力,过往场景都历历在目。
李桃花只好再去想李贵将她卖入红杏楼的场面。她在街上好好卖着肉,如何被忽来的一伙人强行捆绑,如何被强行掳入红杏楼,如何眼睁睁看着李贵在卖身契上摁下手印……
越想越气,李桃花浑身都不自觉发起抖来,再回忆到白日李贵的凄惨样子,心中便再无波澜了。
她赌气似的回榻上睡了觉,觉得自己可以不再受过往那些还算美好的回忆控制了,可等好不容易睡着,梦里便又回到了昔日的时光。
……
日上三竿,李桃花一个猛子将自己从梦里强行抽离,抱住双膝崩溃道:“这些破梦能不能滚远点,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时,兴儿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没好气道:“醒了没啊,衙门后门有人找你,见不到你人不走。”
李桃花本就烦躁,听到动静更加烦了,同样没好气地问回去:“找我?谁啊。”
兴儿懒洋洋道:“你自己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和你认识。”
李桃花觉得现在整个天尽头和她最熟的就是李春生了,可李春生已经到衙门做事,外面的还能有谁?
她想不到,心下也好奇起来,便下榻梳洗,将睡乱的头发重新挽好,喝了盏凉茶水提神,开门前往衙门后门处。
后门。
一名身着粗布补丁的年老妇人正提着一筐鸡蛋来回踱步,十分着急的样子,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一看,立马两眼放光,激动到脸颊哆嗦,话都说不利索。
李桃花迎上去,语气不自觉热络起来,“阿桂婶儿?怎么是你啊。”
妇人三步并两步围上去,一把抓住李桃花的手道:“哎哟,祖宗哎,可把你给盼出来了,桃花,婶子打你小便疼你,你可得帮帮婶子,你弟他出事儿了!”
李桃花蹙了眉头,“龙龙怎么了?”
妇人闪烁着目光,往左右看了看,见无人经过,勾着头对李桃花附耳说话。
李桃花瞬间睁大眼睛,喊出声音:“什么?龙龙上山当山贼去了?”
妇人连忙去捂她嘴,“你小点声姑奶奶!这难道还是什么光彩事情吗?被人听到了,都知道我养出个贼羔子,我这张老脸往哪放?”
李桃花点着头,震惊未消似的,“那您来找我是为了?”
妇人重重叹了口气,“大龙这孩子自小就爱跟在你屁股后头,我和他爹的话都不听,就愿意听你的,看在咱们都是自家人的份上,桃花你就帮帮婶子,上山把他劝回来行不行?”说着便将那一筐鸡蛋朝李桃花靠去。
李桃□□直躲开,睁大眼睛道:“婶子您在跟我开玩笑吧?我哪有那本事,你们老两口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说那可是贼窝,我一个女孩子往那里头闯,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婶子您能担待?”
妇人一听当即便要急哭,拉起哭腔道:“可除了你,我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啊,纵然你不愿意帮婶子这个忙,你回去了与县大老爷提起几嘴,就说龙龙不是个坏孩子,到时候若他真犯了事被衙门逮住,不至于半点活路没有不是?好在咱家出了你这个美人胚子,就凭你和大老爷之间的情分,这点事情总不能办不下来,龙龙叫了你那么多年姐姐,也算是沾你这个当姐姐的光了。”
李桃花最烦谁拿她和许文壶说事,当即便沉了脸色,冷笑道:“沾我的光?我还不知要沾谁的光去呢,他是您儿子又不是我儿子,你自己都没办法,找我有什么用。”
她转身便回衙门,头都不带转一下的。
妇人急得跺脚,指着李桃花的后脑勺骂道:“好个没心肝的丫头!狠心成这样,自家人都不管不顾,怪不得亲爹都上街要饭了都不看上一眼,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桃花顿步回头,杏目圆瞪,“你再说一句试试!”
妇人哆嗦一下,抱着鸡蛋跑得飞快,同时还不忘回头骂骂咧咧,脚下一个没留神便摔了个狗啃泥,满筐鸡蛋碎了满地。
李桃花耳朵一捂,只当听不到那哭爹喊娘的哀嚎,转身便回了衙门。
晌午时分,暑气茂盛,虫鸣彻天。
李春生推门,见李桃花还在对窗发呆,颇为无奈道:“两日没吃饭了,你就一点不害饿?”
李桃花恹恹道:“没胃口。”
多余的一个字都懒得说出口。
李春生已经不想说她了,干脆开门见山道:“你还记得咱们那条巷子隔壁还有条八字胡同吗?有点破,但比赤脚大院强上不少。”
李桃花转过脸,狐疑看他。
李春生长舒口气,道:“李贵被安顿在那了,你若想见,随时可去见他。”
他像是知道晚走会大事不妙,摁住木轮椅的把手便要掉头。
“等等!”
李桃花一双秀丽的眉头拧紧,眼神快把李春生后脑勺给瞧穿,沉声道:“谁准你背着我收留他的?”
李春生讪讪道:“收留他的不是我,我只是过来传个话,幕后另有其人。”
李桃花顿了一下,旋即道:“许文壶?”
李春生不置可否,推着木轮椅逃之夭夭,远远抛回来句:“你可别急着怪他,你这副样子都持续多久了?他也是为了你好。解铃还须系铃人,该见就见吧,横竖李贵也没本事再卖你一回。”
李桃花兀自愣住,脑海中不自禁便已出现许文壶那张呆气的脸,喃喃自语道:“那个家伙,自己还有一摊子麻烦没办完,竟还管我的闲事了。”
她听着噪耳的蝉鸣,吐出一口无可奈何的长气。
*
八字胡同常年背阴,酷暑天里也阴风阵阵,寒凉静谧,连声多余的虫鸣都听不到,充斥在路上的,只有不知从哪间房子发出的哀嚎,一声接一声,半死不活起伏着。
李桃花推开房门,看着李贵宛若死狗一般躺在硬炕上,手脚无力耷拉着,被蚊子吸血都抬不起手去拍一下,嘴巴一张一合,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
李桃花听得出来,那是她娘的名字。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喘不过气,转身便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后悔不该过来。
李贵却仿佛感受到她的存在一样,眼未睁开,张嘴便喊:“桃花?是你来了吗桃花?闺女!闺女你来看爹了!”
李桃花只觉得一股怒火猛然上涌,翻涌的气血让她头昏脑胀,她克制住滔天的怨愤,冷声回呛:“别叫我闺女,你不是我爹。”
李贵嚎啕大哭,“闺女,爹对不起你,爹真的知道错了!你别走啊!”
李桃花视若无睹,抬腿便要朝大门跑去。
李贵呜咽道:“你出生不久你娘就走了,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亲娘喂养,饿得日夜啼哭。是爹大冬日里抱着你,在天尽头挨家挨户去求,求有奶水的妇人奶你几口,这样把你喂到断奶。等你能吃饭了,爹又害怕将你一人放在家里磕碰到自己,便将你背到背上上街卖肉,你吃喝拉撒都在爹的背上,离开爹便哭个不停。等你会走了,爹又怕你受到欺负,专门教你防身的拳脚……”
李桃花听得心若刀割,气都喘不上来。她转身怒斥李贵:“这些话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李贵哭道:“爹也不想招你厌烦啊,但爹不说,你哪里还能记得爹过去对你的好!”
李桃花彻底控制不住内心的委屈,红着眼睛朝李贵大喝道:“我就是因为记得你那些好,今天才会过来看你这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心里还有你这个爹吗?你死在哪里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当初跟红杏楼签的可是死契,你难道不懂死契是什么意思吗!”
死契,生死转卖,皆随买主。
李贵涕泪横流,手脚废了不能动弹,便拼命将身体往炕沿靠,好像想下了床去找李桃花,“爹对不住你,爹朝你发誓,爹以后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李桃花闭眼,不愿再看李贵一眼,转身狠心离开。
出了门,李桃花大哭了一场,哭完擦干净眼泪,无事发生般走出八字胡同。
街上满是香烛燃烧的呛鼻气息,天尽头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点香跳舞,正在庆祝佛诞日。
佛诞日哪里都有,只不过天尽头的佛不是释伽牟尼佛,而是伽罗佛母。
巨大的花车占据整个街面,李桃花不知不觉被挤在人群中,头顶烟丝缭绕,耳旁欢呼震耳。
目眩神迷,难辨东西。
李桃花感觉自己的头脑有点发晕,有点懊悔刚才哭那一场,把精气神都给哭没了。
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想要挤出人群,可陷入迷狂的众人便跟一堵厚墙一样,无论怎么推搡,都纹丝不动。
空气越来越稀薄,李桃花逐渐喘不过气,眼前愈
发漆黑。
这时,只听一声焦急的“李姑娘!”,一只手猛然抓住她的胳膊,逆流而上,一把将她拉出了密不透风的人墙。
清爽的空气吸入腹腔,许文壶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身体晃了一晃险些跌倒在地,扶着腰道:“李姑娘,你没事吧?”
李桃花连吸好几口气,胳膊上被紧握的触感犹在。她看着许文壶,心境如拨开万里乌云,莫名明朗清透。
“你怎么在这?”她问。
许文壶看着街面上还在缓慢前行的巨大花车,眼神复杂,“听说是一年一度,我不想错过,便想过来瞧瞧。”
“也幸好来了,”他捂着心口,汗水浸透清俊的眉目,看向李桃花,眼睛里充满后怕与恐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上许文壶此刻的眼神,李桃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转脸望向街面,刻意地说:“以往这一天我都是不出门的,太闹腾了,人还都跟疯了一样,今天是个例外。”
许文壶随她望去,目光落到巨大的花车之上。
在那上面,载着一颗漆黑庞大,鳞片重叠密布的圆润之物,形状与蛋接近,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一看便知是人工做成。
花车下,跪着无数百姓,嘴里大喊“伽罗佛母,无上至尊!”,另外举手朝蛋砸上铜子碎银,一时间如同天女散花,脆响连连。
在银两不断的敲击下,只听一声闷响,漆黑长满鳞片的蛋猛然裂开,分成无数瓣,如莲花绽放缓缓摊开瓣壳,露出矗立在里面的东西。
许文壶放眼一望,只见站在车上的,赫然是一尊伽罗佛母的神像。
神像黑面獠牙,手持骸骨,蟒蛇盘腰,蛇信般的舌头吐在嘴外,颜色鲜红若血。
车下,百姓沸腾。
“佛母显灵,保佑我发大财!当大官!”
“佛母保佑我长生不老!”
“佛母!我要会法术!当神仙!点石头成金子!”
若是在佛寺里面,许文壶看到这一幕,至多不过觉得愚昧。可在大街上,在本该充满人烟气的市井之地,瞧见黑佛当道,百姓砸钱祈祷,许文壶除了觉得荒诞,便只感到悲凉。
天尽头啊天尽头,到底要他怎么治理才好?
……
傍晚时分,福海寺门口。
住持将花车上的钱财亲自盘点,俯身附耳,无比恭敬道:“回大人,今日总计一百三十五两。”
整个天尽头的百姓攒了一年的家底。
王大海漫不经心道:“聊胜于无,你们自己拿去分了吧,还不抵我两顿饭钱。”
住持两眼放光,合掌深鞠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大人!”
王大海瞥了眼充满铜臭味的花车,笑了声,俯身欲要上轿。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不远菩提树下有抹熟悉的身影,眼底不由浮现厉色,唇上扯出抹冷笑,阴阳怪气道:“许大人大驾,不往寺里去,站在树下干看着做甚?倒显得老头子我未尽地主之谊,不懂规矩。”
许文壶迈开步伐朝他走去,双眸清明如星,咬字清晰,“根本就没有伽罗佛母这个人物,福海寺,不过是你敛财的工具,是吗?”
王大海活似听到笑话,手往车上一摊,“许大人亲眼所见,这钱我王家分文不取,全部捐给佛寺,何来敛财一说?许大人空口污蔑我这样一个老人,不知是何心思?”
许文壶面对倒打一耙,停住脚步不怒不躁,只是沉沉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身便离开。
王大海却皱了眉头。
回到王家大宅,王大海坐在书房摇椅上饮茶避暑,他瞧着堂中表额上题有的“明月清风”四字,呷了口盏中的碧螺春,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应该跟我辩个死去活来才对,怎么会一声不吭,转头便走?”
王大海的眉头越皱越深,茶盖撇着没有浮沫的茶面,忽然出声:“我儿何在。”
王检忙从廊庑进来,恭敬道:“叔父叫我?”
王大海:“我问你,最近衙门里可有出过什么大事?”
王检面露狐疑,“竟还没人对叔父说过吗?”
他将赤脚大院挖出尸骨,衙门立案调查之事仔细与他说了一遍。
王大海撇茶的逐渐僵住,脸色沉下。
“要我说,这许文壶就是天生穷命自找麻烦,”王检道,“这大热天的,待在房子里避暑吃茶不舒坦?非为那破案子忙里忙外,人都死成骨头渣了,硬查能查出什么好歹来,闲得皮疼。”
他身上的汗水被房中凉气吹干,因而并未注意到王大海脸色的异样,只顾左右观望着道:“叔父这个书房素日极少让人进的,没想到里头这么凉快。”
“那床是不是寒玉打的?”王检眼前一亮,目光定格在榻上,不由便走过去,用手一摸,顿生感慨,“嘶,真凉快啊,夏日里躺在这上面睡一觉,得是何等舒服啊。”
王大海合上茶盖,笑道:“你躺上去试试。”
王检喜笑颜开,褪鞋往榻上一卧,瞬间叹出口舒适的长气,无比享受道:“硬是硬了点,但是真凉快啊,赶明我也让工匠给我打一张。”
王大海:“打吧,年轻人火气旺,睡寒榻有好处。”
王检得了准允,兴高采烈下了榻,提上鞋道:“那侄子现在就去找人安排了,叔父可还有事交代?”
王大海摇了下头,示意他随意。
待王检走后,房中安静下去。
窗上的膈影纱遮挡大片阳光,只有极少日光渗透而入,一片幽暗昏沉。
王大海看着寒玉榻,手中茶盖轻轻叩击盏口,一下一下,清脆短促,响在静谧的房中。
他看向寒玉榻,目光深邃而幽远,不像看一席只供歇息的床榻。
倒像看个活人。
第52章 横财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窗外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
洛笑恩被喉中焦灼渴醒,迫切地想要找碗水喝, 他艰难地爬下床榻,因多年来被当成牲畜对待,使得他下意识不是去找桌案上的茶壶, 而是去找水盆。
找了一圈, 能称作盆的只有洗脸盆。
他用肘柱勾住盆架,身体使劲发力撑起一双残腿, 缓慢而困难地支起身体,看到盆里有半盆清洌洌的水, 他松了口气,一头扎进水中,大口大口饮了起来。
喝饱水, 洛笑恩抬起脸, 气喘吁吁。
他低头,想俯下身体再爬回榻上。可眼睛无意中往盆中剔透的水面扫了一眼,望到一张长满黑毛的狰狞面孔, 他双瞳大肆震了一下, 口中旋即发出惊恐的大叫。
*
苦涩四溢, 药气蔓延,郎中将放凉的药汁摆在床头几案, 再依次将刮刀纱布放好, 又从药箱拿出止血粉, 麻沸散,分别罗列。
李桃花看着锋利闪烁寒光的刮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看向榻上的洛笑恩,“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洛笑恩声音嘶哑,透着苦涩,“我不要做狗,我要当回人,用人的样子找到我爹的下落,带他归乡。”
这么多年里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必然可怖,但从来不曾有机会照过镜子,清晨在面盆中那一瞥,已让他魂飞魄散,再无法容忍这身不属于人的皮毛在自己的身上贴合半刻。
“可这实在危险,兴许还可能有性命之忧。”许文壶担心道。
洛笑恩摇头,嗓音不自觉哽咽,“我不害怕,我只怕我爹看到我这副模样,不愿意认我,跟我回家。”
郎中将麻沸散调好,喂洛笑恩服下,转而对李桃花和许文壶道:“等会的场面不宜有多人在旁,还请二位出去。”
李桃花和许文壶看着洛笑恩从清醒到沉沉睡下,只好出门,在外等候。
应是麻沸散起了作用,二人在房门外并未听到惨叫声,一直到傍晚时分,郎中从房中出来,对他俩嘱咐注意事宜,洛笑恩自昏睡中醒来,麻沸散的药劲过去,才控制不住地发出疼痛至极的惨叫。
李桃花和许文壶推门而入,只见满地沾血的黑毛,洛笑恩的四肢轮廓终于有了人的形状,但他全身上下被白纱包裹得密不透风,鲜红的血迹伴随他挣扎的动作不断渗出白纱,很快便将他染成血人一般。
“你们杀了我吧!太疼了!比断手断脚还疼!求你们杀了我!”洛笑恩朝两人不断哀嚎。
许文壶慌乱道:“子曰,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洛兄你坚持住,只要撑过去,你日后定是一片坦途,有道是子还曰——”
李桃花一把捂住他的嘴,对洛笑恩道:“郎中刚刚说了,你只要能撑过第一日,往后日子便好过了,撑上个把月长出新皮,便能恢复七分样貌,即便后半生要靠拐杖度日,也不至于再遭人白眼了。”
洛笑恩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还是哀嚎不停,求她杀他。李桃花感觉如果他此刻能长出双手来,怕是能自己拿刀抹脖子一了百了。
她将许文壶拖出去,把房门一关,准备让洛笑恩自己熬过去。
*
三日后。
晨间下了一场小雨,天气破天荒有些清凉,午后时分,树下碧影摇曳,清风习习。
洛笑恩含过一口兴儿喂来的小米粥,身体因缠绕的纱布动弹不得,只能坐在椅子上当个摆件,咽下米粥便小心道谢。
李春生在他对面,正在提笔作画,先是描出一个标准的椭圆,举画问他:“这样?”
洛笑恩轻声说:“不是的,我爹是方脸。”
李春生抽出纸,低头又画了个一板一眼的方形,给他看,“这样?”
“呃……倒也没有这么方。”
李春生耐住性子,将方改圆,“这样?”
“比这还要再方一点。”
“……”
李桃花坐在一旁的凉荫里,正在啃一块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甜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把长相画出来,能有人认出来吗?”
许文壶注视着画上逐渐出现的轮廓长相,“就算希望渺茫,也要一试才行。”
李桃花点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道:“对了,李贵的事情,多谢你好心。”
许文壶愣住,转脸直直看着她。
李桃花嚼着脆甜的瓜瓤,看着他的呆样子,眨了下眼,倍感奇怪似的,“你发什么呆?”
许文壶垂眸,小声说:“我本以为,李姑娘会怪我多管闲事。”
李桃花又咬了口瓜,瞧着另外三人,目光逐渐悠远,“你说对了,我是很想怪你。”
“但许大人,我分得清好赖,知道谁是为我好,谁是在害我。你安顿李贵无非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既然知道还去怪你,不就成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甜瓜,两手吃得黏腻,便起身想去洗手,“咱俩也算同生共死过几回,关系没那么脆弱,你以后同我相处,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
许文壶瞧着她轻快的背影,突然勇从心发,不由自主地喊道:“桃花!”
李桃花转脸看他,一脸惊讶。
许文壶脸色赧然,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眼神闪烁不敢瞧她,却又理不直气也壮地说:“你刚才讲过的,我对你,不必小心翼翼。”
李桃花扯唇,笑容明艳,嗔他一眼,“随便你怎么叫,我才不管。”
她阔步离开,留下许文壶呆若木鸡,瞧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能回神。
……
翌日,洛满和田咏的画像贴在衙门外的告示牌上,一时间议论阵阵。
“这是谁啊,瞧着脸生。”
“没见过,反正与咱们无关,还是去干活吧。”
人群里,只有一个背着粪筐的老人看着画像凝住了神,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浑浊的老眼竟忽然放起了精光,嘴里欣喜念道:“发财了,发财了……”
“罗老汉你不去拾粪,在这嘀咕什么呢?”
老人连忙摇头,迈开蹒跚的步伐便要走。
无人察觉处,他的嘴唇都激动得上下哆嗦,一张一合之间,吐出的字眼还是那句“发财了,发财了”。
*
夜晚,李桃花从八字胡同回到衙门,一眼便望见坐在门口的许文壶。
“好歹是个县太爷,小叫花子似的坐在这算什么?”李桃花走上前道。
许文壶本在忙着拍蚊子,听到声音蚊子也不拍了,起身便道:“桃花,你回来了。”
李桃花朝他望过去,一下子便瞧见他脸颊上两个通红的蚊子包,镶在白皙俊秀的脸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滑稽好笑。
她也没客气,直接笑出了声,笑完道:“等我?”
许文壶重重点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似的,只含糊地问:“你那边如何了?”
李桃花往衙门走去,语气薄凉,“能如何,给他送顿饭死不了他就算我菩萨转世了,其余时候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她一脚迈入门槛,悬挂门口的灯笼随晚风微微晃动,投下的光影昏黄而朦胧。李桃花转脸扫了许文壶一眼,杏眸中如有星光流转,“你等我到现在,就为了问这个?”
许文壶看着她,喉头凝结,说不出话来。
他此时才感觉到脸上的痒,别开脸不去看她,用手轻轻抓挠着,轻声道:“不是的,我其实是想问你有关王大海的事情。”
听到王大海的名字,李桃花顿时正色起来,对他道:“你随便问。”
许文壶:“我想问,他是一开始便如此有钱吗?”
李桃花虽不懂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认真回答:“才不是,他家以前比我家还穷呢,他爹活着的时候只能到处打短工度日,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直到他长大成人开始采药卖钱,又和人学做买卖,才开始变有钱的。”
许文壶:“由此说来,他做生意的本金是靠卖药得来的?”
李桃花:“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发家那会儿李贵都还是个毛孩子,更别提我了。不过我听人说,他好像是穷着穷着,一夜之间就变有钱了,之后就越来越有钱,富得流油。”
李桃花意识到了什么,脚步一顿,声音也跟着顿下,睁大眼睛看着许文壶的脸道:“等等,你不会是怀疑……”
许文壶点头,目光清明有神,“不错,我怀疑田咏是被王大海所害。”
李桃花费解起来,“就因为他一夜暴富?”
许文壶:“不仅如此,那日去赤脚大院时我就已经得知,王大海年轻时曾住过田咏遇害的那间北屋,之后突然搬走,再后来,便成了腰缠万贯的王员外。”
李桃花的心猛然沉了一下,不假思索道:“既如此,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押到衙门审讯。”
许文壶面露踌躇,“人证物证俱是没有,此刻前往,只会打草惊蛇,让他提前想出对策。”
李桃花想想也是,不由得叹出口长气。
二人相视一眼,俱是感到无比头疼。
他俩正要并肩而行,衙门外便忽然响起哭声,还有木轮碾过街面的轱辘声。
李桃花转头望去,借着幽微的灯影定睛一瞧,瞧见个拉排车的男子,看清对方的脸,她不禁狐疑道:“罗大哥?大晚上的,你出来哭什么?”
男子哭声顿时更大了,将排车拉到衙门口一停,朝着许文壶便跪下磕头,口中高呼:“草民有冤,求县太爷做主!”
许文壶亲自将人搀扶起,抬眼往排车中一望,只见里面赫然躺着一具老人的尸体。
第53章 横财
公堂中, 仵作简单验尸,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死者眼耳口鼻中具有血液涌出, 身上有擦伤和骨折伤,无致命伤,唇色无中毒症状, 若不出所料, 应是从高处坠落摔死所致。”
许文壶听后点头,转回脸望向堂下罗姓男子, “你方才喊冤,不知有何冤情?”
男子哭道:“草民要状告天尽头首富王大海, 草菅人命,害死我爹!”
许文壶眼中多了凝重,严肃道:“难道是王大海将你爹从高处推下?你可有人证物证, 证明是他干的?”
男子吞吞吐吐半天, 一句话说不出来,直到许文壶催促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证据这东西草民没有, 但草民知道一定是王大海害死的人, 求大人一定为草民做主!”
许文壶皱眉道:“人证物证俱是没有, 本县再是想要帮你,没有证据, 也不能贸然上门拿人, 你既敢来报这个案, 心中定是有底气的,为何不实话实说?”
男人眼神闪烁,仍是一副欲言又止, 纠结再三的样子。
李桃花在堂外瞧得心里冒火,开口嚷道:“罗大哥你都来报案了,不实话实说,大人怎么为你主持公道?你难道指望凶手自己前来投案自首吗?你到底还有何事隐瞒?”
男子脸色白了下去,将牙一咬,破罐子破摔道“不管了,我豁出去了!”
他拔高声音,抬头对许文壶道:“草民之所以认定王大海是凶手,是因为草民的爹白日里才去找过他。”
许文壶:“继续往下说。”
“我……我爹手里有桩王大海的把柄,王大海自己都不知道。我爹便想利用那个把柄,从王大海那里勒索来钱财,好让我们一家从此过上好日子。”
“什么把柄?”许文壶不自禁问。
男子下定决心似的,对许文壶磕了几个头,吞了口唾沫道:“三十年前在赤脚大院住的时候,我爹曾亲眼看见……看见王大海在夜里迎了两个外地人进北屋,王大海还特地外出买了好酒好肉招待那二人,后来……后来我爹就再也没见过那两个人出来,只剩下两匹马栓在门口。第二天我爹还故意问王大海那两匹马怎么来的,王大海说是自己买的。”
“我爹知道这其中的蹊跷,但不敢多事,从那以后王大海便变有钱了,还买了宅子田地,不久便搬出了赤脚大院,摇身一变成了王员外。这么多年过去,我爹都快忘记那事了,直到看见告示里张贴的寻人画像,我爹才动了心思,觉得十拿九稳,想以此要挟王大海,套上笔钱财。”
一席话说完,公堂安静下去。
许文壶克制不住激动,抬头望向李桃花,在她眼里看到同样的震惊。
退堂以后,尸体留在衙门,为确保人证安全,许文壶干脆也将罗家老小暂且接到衙门安置,直到案件水落石出再让他们回家。
三更天里,许文壶送李桃花回房,因二人皆无困意,李桃花干脆把他拉到房里,两个人对脸说起这案子的细节之处。
许文壶困惑道:“若方才的证词不假,王大海当年应该是害了洛满田咏主仆两个人,但炕里却只挖出一具尸首,另外洛满却不知去处。人若是活的,总归是能让人看到踪迹的,若是死了,尸首也应该留下痕迹才是,怎会这样凭空消失。”
李桃花回忆着,“反正我长这么大,除了那五个强盗,还没听说在哪发现过外乡人的尸体,天尽头就这么大点,若出点新鲜事,我不会不知道。要我说,这洛满要么是活着出了天尽头,要么就是死了,但尸体被藏得极为严实,就像田咏的尸体被砌进炕里一样,他的尸体,也可能被掖进了其他什么地方。”
许文壶点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另外分析道:“赤脚大院已经被搜个底朝天了,确实没有第二具尸体,若不在赤脚大院,就应该是在……”
“王家大宅。”二人异口同声,同时愣住。
许文壶回过神,忙不迭道:“桃花,你帮我个忙。”
李桃花眨了下眼,不懂他又想到了哪出,“什么忙?”
“你砍我一刀。”许文壶表情真诚,不假思索地说。
李桃花瞪大了眼睛,看傻子一般,:“你在说什么癫话!”
许文壶一本正经道:“你砍我一刀,我就能以捉拿刺客的由头带人前往王家,可说是一本万利了。”
李桃花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想都别想,猪我砍多了,人还是第一次,若是下手重了,让你一命呜呼了该怎么办?你若想做给他们看,大不了往身上抹点猪血便是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许文壶着急道:“杀猪取血需要时间,我等不得了。”
话音刚落,他拿起李桃花随便放在桌上的杀猪刀,照准自己的胳膊便划上了一道。
血从许文壶的衣服里快速渗出,鲜红刺目,他俊秀的脸上惨白一片,额上沁出汗珠无数,口中发出痛极之下的激烈喘息。
李桃花急得眼眶发酸,赶忙摁住他流血的伤口吼道:“你是疯了吗!这是刀不是玩意儿,能往自己身上招呼吗?许文壶我真是看错你了,我以往只把你当成呆子,现在看,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她长睫震颤,眼底通红水润,一副快哭的样子。
许文壶疼得头脑一片空白,却在此时看痴了一瞬。
早在一刀下去感受到疼痛的瞬间他便后悔不听李桃花的话了,但听到她紧张的声音,看到她焦急的样子,许文壶鬼迷心窍,竟在此刻觉得,这一刀割得很是划算。
*
王家大宅。
房中冰鉴堆满厚冰,凉气沁人。王检躺在新打好的寒玉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安生。
他猛地坐起来,手掌贴着寒榻左摸右摸,百思不得其解,“不对啊,怎么感觉比叔父的差远了,这躺上去也没那么凉快啊。”
这时下人在门外禀报:“不好了主子!那个县太爷被刺客刺伤,说刺客逃到咱们王家来了,硬要带人进来搜查。”
王检本就闷火,此刻更加恼怒道:“他当我王家是他自己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再说我都没对他下手,哪来那么多刺客,把他给我拦住了,不准进!”
“拦……拦不住了,他们已经闯进来了。”
王检急火攻心,衣服来不及换便已跳下寒榻,阔步出门去找许文壶算账。
夏日夜短,四更天刚过,天际便已翻起一线鱼肚白,鸟啼声不绝于耳。
许文壶站在廊下,看着衙差使用大网在池水中打捞,胳膊上渗出白纱的血迹早已凝成暗红颜色,寡淡斯文的一个人,因为这点艳色,竟显现出素日不会有的阴翳与高深,让人一眼难以看穿他在想些什么。
王大海在他旁边逗弄鹦鹉,对眼前景象视若无睹,仿佛根本就不在意这一切。直到鹦鹉啄手,他笑骂一声“畜生”,接过小厮奉上的帕子,口吻淡淡道:“许大人,那刺客除非是条鱼变的,否则不会躲到水里潜藏那么久吧?我瞧着你们来这半晌,不像是来找刺客,倒像是捞尸。”
许文壶道:“捞尸也得有尸体可捞才是,王员外你说,倘若是你杀了人,会把尸体藏向何处?”
王大海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抬眸瞥向许文壶的瞬间,正巧逢上许文壶投向他的眼神。
年少及第,初涉人世,稚嫩如雨后春笋的县太爷,在经历无人可用的孤立,突如其来的刺杀,同僚的背弃,眼神依旧清明如许,黑白分明,就这么不偏不倚,直直盯着他老迈布满血丝的双目。
王大海嘴角上翘,重新看向笼中鹦鹉,不疾不徐道:“许大人说笑了,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杀人一词,离我太过遥远。正如大人与我过去有过诸多不快,我又何时真正想要加害过大人?无非是与大人开个玩笑,逗些乐子罢了。”
这时有衙差前来,对许文壶附耳道:“回大人,并未发现异样。”
许文壶点头,故意扬起声音说:“既然得出凶手潜藏在室内的线索,又何须上报,直接搜屋便是,想来王员外以大事为重,不会介意。”
王大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悠悠道:“诸位自便。”
许文壶亲自领人进屋子排查,虽没指望能在人吃饭睡觉之处得出尸骨的痕迹,但依旧查得一板一眼,不放过任何隐秘之处。
王检赶到时,许文壶正排查到王大海的书房。
“你们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叔父的书房你们都敢进?我们自家人都不敢!”
衙差上前,拦住张牙舞爪的王检。许文壶推开门,径直步入书房之中。
房中隔绝日月,凉爽透骨,同样也阴暗僻静,走在其中针落有声。
许文壶抬眼,借着幽微的光线,看到匾额上的“明月清风”四字,匾额下,摆着的不是寻常书房格局该有的书案书架,而是一张落地实心的偌大玉床。
第54章 横财
那玉床通体洁白, 在昏暗中闪着莹润幽微的光泽,上面只铺有毡毯一条,离得越近, 越能感受到冰凉的寒气。
许文壶应该先搜房中的柜匣箱笼,但不知怎么,他不由自主便朝玉床走去, 伸出手往床上一贴, 一瞬间的冰冷入骨,竟让他在酷暑天里忍不住缩回了手。
“玉榻养人, 许大人可要躺上去一试?”
王大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外,在昏暗幽微的光影中, 老迈浑浊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激了下子,再看那玉床,竟忍不住开始反胃, 好像偌大的白玉成了一大块肥腻的肉, 躺在上面,与躺在死尸上面无异。
许文壶转过身,去查看更有可能藏尸的地方。
三炷香后, 许文壶带着一身萦绕的寒气踏出房门, 许是在阴暗的地方待久了, 脸上也有些化不开的阴沉,温润的五官都显得锐利。
“里面竟然没有刺客么, 许大人这不是白跑一趟了吗。”王大海笑说。
许文壶的目光落在廊边明暗起伏的光影上, 视线并不往旁边挪上一寸, 启唇平静地道:“刺客狡兔三窟,岂是轻易便能抓到的,但本县有的是耐心, 可以慢慢等他无处遁形,暴露在太阳光下。”
王大海点头附和,似夸似讽的一句,“那是,咱们许大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许文壶未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收袖欲要去往别处搜查。
王大海这时道:“我瞧您眼下乌青明显,应是连夜审案未睡好觉,不如便留些差役在此,您且回去歇息,不必操劳了身体,到底案子要紧。”
许文壶再是呆傻,也能听出王大海是在套他的话,便故作自然地道:“王员外多虑了,昨夜没有什么案子,不过是闲人闹事罢了,本县已将其关押,家人连坐,至于眼下这乌青,应是因刺客而起,与其他无关。”
王大海点头,眼中满是看穿后的意味深长,“那就祝大人得偿所愿,早点将那刺客捉拿归案。”
许文壶的眼神淡淡扫向他,“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本县相信,那一日不会太久。”
王大海目送许文壶的背影远去,唇上的笑意不浅反深。他转过身,缓步走入房中,沉吟着念道:“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他走到玉床前,踱步道:“我活这一辈子,只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最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
他忽然弯腰,伸手细细抚摸白玉细腻的肌理,眼中噙笑,嘴角弯起,“你呢,你信吗?”
表情语气,宛若在同活人对话。
*
“什么?桃花出去了?”
许文壶回到书房,原本想一心扑在案子上,但听到李桃花不在衙门,心思不由自主便被分走,他瞧了眼外面渐黑的天色,语气里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着急,“她去哪了?”
兴儿忙着伺候笔墨纸砚,准备着道:“见她走时拎着饭盒,应该是给李贵送饭去了吧。”
许文壶哦了声,脸上焦色不减,分明已经坐下摆出一副认真做事的姿态了,偏开口却是一句:“她还生我气吗?”
兴儿嘴一撇,“她走时嘴里都还骂骂咧咧的,不气就怪了。”
许文壶提笔的手不由放下,神色黯然。
兴儿磨着墨,颇为抱怨地说:“公子,这次我得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了,其实不怪她生气,连我都要生气了,您成天跟我念叨子曰子曰,子还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呢,您那一刀说下就下,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声音落下,许文壶怔愣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跑出了门。
*
榻上恶臭熏天,苍蝇飞得满屋都是,李贵嘴角挂着没舔干净的饭渣,半死不活呻-吟道:“让我死,让我死……”
李桃花又将满满一勺饭塞入他口中,忍着恶心道:“死算便宜了你了,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在这破房子里烂成一堆臭肉,休想去下面讨我娘的嫌。”
李贵呜咽出声,开始对李桃花说起过往父女之间陈谷子烂芝麻的相处,又对李桃花好一通忏悔道歉,最后气若游丝交代起遗言。
“我死以后,别把我葬入祖坟,我没脸见你爷爷,你就找张破席把我一卷,扔进乱葬岗就行了。”
李桃花翻起白眼,心道你怎么不说让我牵条狗来几口下去就完事了。
李贵越说越来劲,涕泪横流接着道:“爹没出息了一辈子,活着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死了还给你留下一大笔外债,好在你有县太爷这根大腿抱,那些人不敢去找你的麻烦,丫头,你以后就跟着县太爷好好过日子……”
“你别跟我提他!”
李桃花出来就是为了不再去想许文壶,结果到现在耳朵根前还是许文壶,简直都快烦死了。
她将勺子摔回碗里,“你爱吃不吃,我不管你了。”
见李桃花要走,李贵急了,又哭又叫道:“你好歹给我换过被褥再走啊!”
李桃花只当没听见。
她径直出了院门,气头上也没看路,转身便撞上一度清瘦的胸膛。
“谁啊!”
李桃花揉着额头骂骂咧咧抬起脸,正对上许文壶慌乱不知所措的面孔。
他欲言又止,等不及要说点什么。
李桃花一记眼神没给,回过脸便兀自往前走。
许文壶赶忙便追,酝酿了半肚子的话,最后只挤出笨嘴拙舌的一句:“桃花,你还在生我气吗?”
李桃花冷哼一声道:“这话可言重了,我才不敢去生县大老爷的气,一言不合连自己都砍的人物,多厉害,多有本事。”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觉得割一下反正死不了人,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若我早知你如此担心我,我一定不会——哎呀!”
李桃花听到喊叫赶忙回头,只见许文壶扑在地上,不知道哪条腿抽筋,摔了个重重的狗啃泥。
李桃花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许文壶本吃痛倒嘶凉气,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桃花,你笑了,笑了就是不生我的气了。”
李桃花立刻将脸板下,清了清嗓子说:“我笑是笑你呆,连个路都走不好,谁说我原谅你了?”
许文壶见状便要爬起来继续解释,可他忘了他胳膊上还有伤,胳膊撑起身体的瞬间,不自觉便已吃痛叫疼。
李桃花绷不住,三两步上前将他扶好站稳,检查着他的伤势道:“你手怎么样了?受了伤就在衙门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许文壶一经搀扶,立马便不叫痛了,对李桃花一本正经解释道:“桃花,我不是瞎跑,我是出来找你。”
李桃花肚子里仍有余气,可对上许文壶呆了吧唧的样子,听着他轻声细气说话,刻薄的话便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她抬眼,许文壶恰好垂眸,二人四目相对,脸颊各自有些发烫,不约而同将眼神别开。
“对了,”李桃花刻意岔开话题,“去了那么久,王大海那边你都查出个什么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眼神不由得凝重,“一无所获,不仅没有搜出异样,连他的反应,都不像是干了亏心事的。”
李桃花狐疑起来,“难道凶手不是他?”
这时,李贵鬼哭狼嚎的动静传了出来——“桃花!我的闺女啊!你爹要死了,快来给你爹收尸啊!”
许文壶下意识便要抬腿进门。
李桃花一把拉住他,故意扬高声音道:“别管他!就让他嚎着,成天满口废话,既然这么想死,那就让他死在床上,烂在床上吧!”
许文壶留意到其中一句话,神情莫名一怔。
李桃花注意到他的反应,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喂,你又在发什么呆啊?”
许文壶正色瞧她,目光炯炯,“桃花你说,倘若田咏和洛满是同时被杀,但那个炕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你若是凶手,会把另一具尸体藏向何处?”
“这还不简单,”李桃花不假思索道,“有样学样,再找张炕把另一具尸体也藏进去不就行了。”
许文壶双眸陡然发亮。
激动之下,他一把抓住李桃花的肩膀,极其郑重道:“桃花,多亏有你!”
李桃花眨巴着两只茫然的杏眸,还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许文壶的双手就已经松开她的肩头,转身大步跑去了。
跑到一半,他折返回来,拉起她一块跑。
*
太阳落山,王检躺在寒榻上正在重新琢磨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便听下人上报,说许文壶又带人杀进来了。
王检一掌险将瓷枕拍碎,扯起衣服便下榻出门,“奶奶的!不给那小子点教训看真让他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另一边,许文壶刚带人搜完王大海的书房,出门便见王检扛着大刀在门口堵着,左右恶仆无数,气势汹汹。
许文壶连白日里装模作样的耐心都没有了,开门见山道:“放在里面的那张玉床去哪儿了?衙门要用。”
王检双眉紧皱,极为不耐,“我叔父的床白日被你摸过,嫌晦气,早已经命人丢掉了。”
“丢去何处了?”许文壶焦急道。
王检呛他:“你小子管得着吗?”
许文壶脸色一沉,拔出身旁衙差的腰间佩刀指向他,神情坚毅,口吻冰冷,“你说是不说。”
王检瞠目结舌,似是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看到这书呆子县太爷举刀的样子,一时间震惊愤怒交织一起,举刀便朝他劈去,嘴里暴喝:“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时,刀锋抵紧脖颈皮肉的寒凉触感使得王检动作一滞。
李桃花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后,杀猪刀架在他脖子上,阴测测地威胁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第55章 横财
王检持刀的手慢慢低了下去, 叹息一声,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的口吻,颇为和善无奈地道:“我就是跟大老爷开个玩笑,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动什么真格呢。”
李桃花将刀刃再是一抵, 随时能刺破皮肉的锋利, 凶狠道:“少跟我废话,到底说不说?我这刀可不长眼。”
王检后脊一哆嗦, 咽了口唾沫道:“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十分不情愿, 犹犹豫豫地开口:“半个时辰前,叔父命我遣人走小路,将玉床抬到城外密林里, 挖个大坑掩埋……”
李桃花瞬间收刀回到许文壶跟前, 二人相视一眼,同时转身大步离开,左右众多衙差紧跟过去。
王检松了一大口气, 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脖子, 继而气焰重新燃起, 冲着李桃花的背影嚣张大喝:“死丫头竟敢拿刀指老子!信不信我明日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晚风拂过李桃花的眉眼耳梢,隔绝了王检的骂声。她与许文壶马不停蹄跑出王家大宅, 让衙差在各条小路散开寻找, 两个人也结伴一起找人。
所幸玉床太过沉重, 王家一众家丁并未走远,二人很快便将王家那帮家丁追上。
家丁们被团团围堵,见是县太爷亲临, 吓得目瞪口呆,手一哆嗦,偌大的玉床便轰然落地,砸出沉重的闷响。
许文壶上前,一把揭开包裹在玉床上的蒙布,冷声道:“本县来此只为查案,无关人等尽快撤离。”
众家丁闻此声音,立马如获大赦,忙不迭便跑了,鞋子掉了都不敢回来捡。
许文壶的手掌贴在玉床上仔细摸索,发现整块玉严丝合缝,好似整体打造而出,未有一丝缝隙。
李桃花帮他摩挲半天,只觉得指腹所经之处光滑一片,耐性都被磨没了,无比费解道:“这床就是实心的吧?你真确定这里面能够藏尸?”
许文壶来不及答她,从她手里拿过杀猪刀,蹲下用刀把去敲玉床,仔细听着其中传出的清脆声音,忽然便毅然决然地道:“这里面是空心的。”
李桃花惊了,学着他的样子去听,并没有听出什么好歹来。再看许文壶,他就已经继续用手沿床摸索,清隽的眉峰拧在一起,薄唇紧抿,身上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气息使得连他额上沁出的汗水都比旁人清澈似的,遍体干净温润。
虽然很是不合时宜,但李桃花还是默默看呆,她忽然发现,这书呆子认真做事时还是挺让人……心动。
这时,许文壶的手顿住,在同一片地方反复摸了几次,神情都变得激动起来,立马吩咐道:”沿着这里的缝隙,把它给我撬开。”
衙差上前,摸了半天才摸到他所说的缝隙,简直比头发丝还要难找,即便想撬,也没有撬动的地方,只得实话实说:“不行啊大人,最薄的刀片都伸不进去,根本撬不动。”
许文壶并不着急,再度俯身摸索,眼睛盯着那条头发丝般的缝隙,沉默一二道:“这应该是用树胶粘上的,去找热水来,看能不能把它融化开。”
衙差领了命,就地挨家挨户去借热水,闹出的动静吸引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各自交头接耳,说话的动静一大,围观的人便更多了。
众目睽睽下,滚烫的热水如瀑浇下,严丝合缝的玉床终于发出一声细小的闷响,此时再上刀片,用一用力,便可勉强进入缝隙之中。
玉石沉重无比,众衙差齐心协力,先用刀片将缝隙扩大,再上撬斧,直废了满地佩刀数十把斧头,连成一体的玉床才终于被分成两半,众人再合力一推,朝上的那面便被轰然移开。
一瞬间,浓郁的药味臭味铺天盖地,将看热闹的无关人等呛得掩面捂鼻。
许文壶也被呛得咳嗽连连,他忍住不适往里一看,只见浓绿色的药水中,赫然泡着一具通体惨白的尸体,尸体不坏不腐,皮肤肌理清晰可见,方脸阔额,长相与洛笑恩所述的洛满长相极为相似,只不过表情惊恐,死不瞑目。
灼灼火把下,许文壶对上那一双灰白暗沉的死人眼睛,惊出一身冷汗。
*
深夜升堂,衙门口依旧人满为患,纷纷朝公堂挤去。
许文壶端坐高堂,表情肃冷,手中惊堂木一拍,朝堂下之人沉声道:“王大海,你可认罪。”
王大海身着缎面寝衣立在堂下,神情疏散,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说:“三更半夜,衙门的人强闯民宅逮捕良民,老头子我正好也问上一问,敢问许大人,我何罪之有?”
许文壶道:“三十年前你谋财害命,在赤脚大院杀害洛满田咏主仆二人,将田咏的尸首砌入北屋炕中,又将洛满的尸首封于玉床,如今两具尸首皆重见光明,赤脚大院的房东与被你害死的罗老汉都能作为人证,人证物证确凿,你又有何抵赖?”
王大海顿时手足无措,一副被冤枉的惊慌之态,拱手高呼:“大人明鉴呐!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洛满田咏,何来杀害一说?何况我笃信佛教,最忌杀生,怎会杀人犯法,造下恶业?”
许文壶眉心骤然一跳,愤愤道:“还在狡辩!人若不是你杀的,那封锁于玉榻的尸体从何而来?那里面装的草汤药汁可都是防止尸体腐坏的,寻常人难以配出,除了你王员外靠倒卖药材起家深知药性,谁能配得出来?”
王大海瞪眼驳斥:“大人荒唐!这天尽头里会配药的多了去了,难道他们都是凶手?都有嫌疑?再说这玉榻是我找工匠打的,验收时它便已经是此模样,许大人不去打探工匠的身份来历,反而找起我的麻烦,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李桃花在堂外看得牙痒痒,低声骂道:“黑白颠倒扯得一嘴好谎,怎么还不降下道天雷劈死他算了。”
李春生姗姗来迟,推着木轮椅步入公堂履行书吏的职责,路过李桃花,顺口回道:“天雷若能除恶扬善,这人间不得被劈成焦炭,遍地都是黑心烤乳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