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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桃花试想了下那个画面,没觉得恐怖,反而忍俊不禁。

还没笑完,只听身后惊呼连连,她转头一瞧,便见全身捆满纱布的洛笑恩不知何时出现,四肢朝地沿用过往的姿势爬行而来,撞开人群冲入公堂,直奔王大海而去。

衙差被这诡异一幕吓得不敢上前,李桃花及时回神,撸起袖子学过往逮猪的样子,躬身将双手穿过洛笑恩前胸后背,保持底盘平稳,上肢发力,一把便将他制止在原地。

洛笑恩动弹不得,血红着两只眼睛朝王大海暴喝:“就是你害死的我爹!我杀了你!你还我爹娘的命!还我姐姐和咏叔的命!”

王大海只是淡淡扫了洛笑恩一眼,回过脸来施施然道:“哪里来的犬吠声,如此咆哮公堂,许大人难道便视若无睹,不命人将其拖走?”

许文壶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声呛道:“王员外不妨仔细听听他在说什么。当年若非他爹洛满客死异乡,他何以至于落到一个家破人亡,自己终身残疾的下场。王员外,你害人不浅呐。”

王大海就只是嗤笑一声,似是嫌热,袖子擦了擦汗说:“早知道带把扇子过来了。”

“啪!”一声惊堂木的脆响,惊心动魄。许文壶彻底收了耐心,厉声喝道:“王大海,本县最后问你一句,这罪你究竟认是不认!”

王大海甩着袖子享受凉风,抬头对上许文壶的怒容,竟是笑道:“大人说笑了,没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认?”

许文壶僵住,胸口都在因怒火而强烈起伏,沉默过后,他抽出一根红头签狠掷于地,声音阔朗,“上夹棍!”

命令发出,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李桃花都愣住了。

他们都知道许文壶不会放过王大海,但没想到他会如此果断地对他用刑。

众人之中,唯独王家人嗤之以鼻,对此不以为然,根本不信堂上的年轻县令真敢对天尽头的“土皇帝”动刑。王检倒是默默拧紧了眉头,掌心都冒起细汗。

不多时,衙差取来夹棍,踌躇欲要上前,王大海一声高喝:“我看谁敢!”

衙差面面相觑,不敢再走一步。

许文壶:“用刑!”

衙差这才上前,先擒住王大海两只臂膀,再朝他膝窝一踹逼他下跪,最后往两只脚踝强行套上夹棍,分出两人站在左右,用力拉紧绳索。

一瞬间,惨叫连天。

堂外的王家人彻底笑不出来了,王大海如同一尾落网老鱼,疼得全身抽搐发抖,用微弱的力气拼命喊骂:“好你个狗官!你竟敢对我动刑?你可知你能活到今天全因我懒得取你这条狗命!你知道我上头是谁吗!我告诉你,刑部员外郎林祥是我刚认的干亲!监察御史冯广是我结拜弟兄!开封知府孔嗣昌是我的干叔叔!你敢对我用刑,等我出去,我要你的命!”

第56章 横财

许文壶无视王大海的泼天谩骂, 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只冷声道:“本县再问你一句,洛满田咏两条人命, 你认是不认?”

“不认!我就是不认!”王大海满头大汗淋漓,嘶声咆哮,一双小而精明的三角眼瞪到平生最大, 里面满是通红的血丝, 看许文壶的眼神似是要将他拆骨扒皮,生吃入腹。

许文壶伏在惊堂木上的手不由攥紧, 旋即吩咐:“加大力度。”

衙差不敢违背,铆出吃奶的力气拉扯绳索。

“啊!”

惨叫声凄厉至极, 摧人心肝,连李桃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忍不住想要捂上耳朵,可手若收回, 洛笑恩便能脱身, 她只得硬着头皮束缚洛笑恩,试图将惨叫声屏到耳朵外面。

这时,王检忽然强闯公堂想要去解救王大海, 却被衙差拦个结实。他一声暴喝:“许文壶你个狗官!如此冤枉无辜, 你就不怕来日遭报应吗!”

“报应?”许文壶反问回去, 目光落到王检身上,手指着洛笑恩, “四条人命, 半世流离, 终生残疾。你不觉得本县今日所作所为,便是应了所谓报应二字吗?”

“你!”王检咬牙切齿怒瞪于他,双拳握紧, 手背青筋毕露。

惨叫声倏然消失,王大海口吐白沫,两眼翻到只剩眼白,上身晃了一晃,直直扑倒在地。

“叔父!”

王检目眦欲裂,拔刀便要劈向阻拦的衙差。

一声惊堂木响,许文壶盯着王检,平静中似有一股威慑,冷声说道:“将人押送大牢严加看管,退堂。”

王检举刀的手无力垂下,眼睁睁看着王大海被拖了下去,转而怒视许文壶,却见对方已经起身离开。

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会被那一眼扫视震慑住,这会回过神来,只觉得急火攻心,重新举刀,将刀重摔于地。待等抬头再看许文壶的背影,他就觉得,在这个乳臭未干的书呆子身上,似乎有点什么东西,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

拂晓时分,再多的热闹也已散去,天尽头万籁俱寂,只有衙门里依旧有哭声传出。

洛笑恩自退堂以后便伏在洛满的尸首上大哭,哭到人近昏厥,依旧停不下来,仿佛要将这三十年来的苦辣辛酸一次释放干净。

仵作因顾及到洛笑恩的心情,并未将尸体过多解剖,只在腹部开了刀口,果不其然,里面是黑色的。

结合人证供词,可得出三十年前王大海便是在酒菜中下毒得以害死二人。可他为何会与那主仆二人结识,又是如何将那二人带回的赤脚大院,便不得而知了。

两个疑问盘旋在许文壶的心头,他知道,要想弄清楚这些,只能让王大海认罪。

“爹,爹……”

洛笑恩将脸紧贴在冰冷的尸体上,眼泪哭干,再流出来的便是鲜红的血水,他想将洛满惊恐的双目抚平,可光秃秃的肘柱连那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他就只能对着死不瞑目的父亲,一遍遍叫着那句日思夜想的“爹”。

一只白皙温暖的手伸来,想将洛满的双目合上,可手掌抚平下去,并没有将眼皮闭合,尸体睁着那双被药水浸透到发灰发白的双目,看着已经不属于他的人间。

房中幽暗的烛影下,许文壶望着尸体的脸,沉声道:“洛老板,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将王大海绳之以法,给你们一个交代。”

再动手去抚平,尸体的双目便已顺利闭合。

李桃花不由看呆了眼,无法解释这神奇又诡异的一幕。

这时,外衙忽然传来动静,听声音似有许多人在砸门,还有粗鲁的叫骂声掺杂其中。

李桃花感觉到不对劲,立马便跑了出去,许文壶紧随其后。

嘎吱闷响过去,伴随衙门两扇门大开,百姓一拥而入,齐声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李桃花打量着他们散乱的头发和没穿好的衣服,认定他们是睡觉睡一半跑来的,叉腰吼道:“大半夜的不睡觉都来这添什么乱!王大海干过什么好事你们都不记得了?谁指使你们过来捣乱的,王检?还是其他姓王的?”

“和他们都无关!是我们自己要来的!”

李桃花一听更来气了,直接呛人,“你们都吃饱了撑的吗!”

“好意思说我们!也不看看你们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福海寺的沙弥刚刚已经挨家挨户告诉我们了,伽罗佛母流出血泪,代表天尽头有大冤!这一定是因为案子判错了,再不将王员外放出来,佛母一定会发怒的,到时候整个天尽头都别想好!”

其余人纷纷附和,再度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人太多,声音太大,李桃花无计可施,转头看许文壶,眼神焦灼不已。

许文壶仍是一副平静的表情,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纯粹没反应过来。

就在呼声愈演愈烈时,他忽然道:“兴儿?”

兴儿猛地蹿出来,“公子我在!”

“你带领衙差死守各个出入口,不得任何人进入,务必确保无人可以潜入衙门营救王大海。”

“是!”

李桃花听出他语气的古怪,不由问他:“兴儿守衙门,你要干什么去?”

许文壶目光扫向呼天喊地的人群,淡淡道:“我要去福海寺,看看佛母流血泪究竟是何等模样。”

李桃花睁大了眼睛,还在震惊于他这火上浇油的想法,许文壶就已经迈开大步,吩咐人打开侧面,坦然走出。

内心经过短暂的拉扯,李桃花将别在腰后的杀猪刀抽出攥紧,牙一咬道:“都说舍命陪君子,我今日也算是舍命陪书呆子了。”

她阔步跟上许文壶,呵斥尾随许文壶的人群,“都给我离他远点!姑奶奶手里这把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

人群有所顾忌,骂骂咧咧着四散开来,待等李桃花和许文壶的背影逐渐放远,才有胆重新尾随。

福海寺。

李桃花靠着杀猪刀强闯入寺,与许文壶步入佛母殿时,清晨的第一缕晨曦正撒在二人头顶。

两个人衣衫尽湿,已分不清身上的是露水还是汗水,浑身冒着腾腾热气,气息腾空,在晨曦中宛若燃烧的火焰,生机勃勃。

许文壶喘着粗气,眉目都被汗水浸透,却顾不得歇上一下,步履不停跑到佛像跟前,因佛像位于供案之上,他就费力爬上高案,伸手去蹭佛母眼中流出的“血泪”。

完成这一步,他想利索跳下供案,可他的身手实在称不上灵便,落地瞬间,险些脸先着地,好在有李桃花及时扶住他。

“小鸡崽子还学起大鹏展翅了,怎么没把你给摔成傻子。”李桃花骂道。

许文壶顾不上争辩,将手递到李桃花眼前,双眸炯亮地看着她,“桃花,你闻一闻。”

李桃花瞧着他通红的手指头,表情充满不情愿,犹犹豫豫低下了脸。

仅是闻了一鼻子,她就不由皱了眉头,盯着那块红渍狐疑道:“这也不太像血的味道啊。”

“没错,这根本就不是血,”许文壶将红渍抿开在指尖,端详着粘稠的质地道,“这只是颜料。”

李桃花恍然大悟,怒声啐道“可恶!看来这一切真是被设计好的,可恨那群没脑子的家伙偏就信了,接下来该怎么办?若是继续闹大激起群愤恐怕就不好收场了,难不成还真要把王大海放出去吗?”

这时寺中的钟声响过三下,僧人密集的念经声传入佛堂中,嗡嗡震耳,如若魔音。

尾随而来的人群跪在堂外,在念经声中哀嚎痛哭,跪地磕头。

“佛母法力无边!求您一定不要降罪天尽头!”

“佛母明鉴!是县太爷执意不肯放出王员外,您要怪就怪他一个,千万不要责怪我们啊!”

“佛母放心!我们知道王员外是被冤枉的,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许文壶听着堂外每一个人的声音,脑海中忽然出现自己上任以来的一幕幕。

是被亲爹当做祭品的孩童,是无论他如何削减药价都门可罗雀的药铺和香火鼎盛的佛堂,是百姓不吃不喝砸向花车的全部家当,是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聚拢的民心。

阳光普照,许文壶抬起双眸,看向笼在烟丝中的漆黑佛母像。

法力无边,无上至尊。

就这么一块泥糊的木头。

他忽道:“桃花,将你的杀猪刀给我。”

李桃花愣了一下,虽不知他要干嘛,但知以他的身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将杀猪刀递给了他。

许文壶接过刀,再度爬上供案,清明双目直视那双阴森的鬼瞳。

他道:“子曰,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此乃人间,道乃人道,人乃万物灵长,胎生肉长,父母生养,生来便有创造之力,教化之能。一昧沉迷怪力乱神,殊不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路虽远,行则将至。生而为人,最该信奉的不是鬼神,而是自己的脑子和手。”

念经声里,当着所有信徒的面,许文壶高挥杀猪刀,将佛母像拦腰劈开。

第57章 横财(重点)

先是腰, 再是手,再到头脑脖颈。

劈在塑像上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沉闷而惊心动魄, 木屑四处飞溅。

李桃花呆呆望着这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一幕,嘴张着,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直到漆黑狰狞的头颅从高处跌下, 滚落到她的脚边, 鲜红的蛇信对准她的脚尖,李桃花才浑身抖动一下, 震惊而茫然地说,“许文壶, 你……”

许文壶跳下供案,朝堂外望了一眼,不顾满头汗珠, 拉起李桃花的手腕便往外跑, 再开口,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甚至带些孩子气的得意, “咱们得快些走, 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个人刚跑出佛堂, 便有人留意到被砍得四分五裂的佛母像,当即暴喝一声:“拦住他们!”

李桃花反握住许文壶的手, 脚下活似生风, 弹指间便飞奔出了寺门。感觉到身后追来的无数脚步声, 二人丝毫不敢停歇,直奔衙门而去。

一口气跑回衙门口,李桃花气没顾上喘一下, 便见王检带领一群恶仆,正要闯衙劫狱。

兴儿领着一帮衙差死守大门,看到那两抹熟悉的身影,眼泪险些滚了出来,朝许文壶哭丧着脸道:“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马上就要顶不住了,他们说我们再不放人就放火烧衙门!”

许文壶大步上前,挡在兴儿面前,面朝王检道:“闯衙劫狱不是小罪,王检,你觉得你可担得起那两桩罪名?”

暴烈的日头下,王检手持熊熊火把,冷哼一声道:“罪?你们文人不都喜欢说什么百善孝为先吗,我来救我叔父,我能有什么罪?我这是在行善积德,给天尽头所有百姓做个表率!许文壶,别怪我不提醒你,我叔父年事已高,又受了重刑,他老人家在里面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的命来偿!”

许文壶道:“人证物证俱在,王大海罪名确凿,大梁律法并未禁止对未招供的嫌犯动刑,莫说是对他动刑,纵然他是死在牢里,死在公堂里,凶手之名也已牢牢钉死在他的头上,绝无翻身可能。”

“你!”王检怒不可遏,恨不能直接用火将许文壶点了,咬牙切齿之后,他强忍杀意,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压低声音道,“我说许大人,你到底是有多死心眼儿?不说案子根本就不是我叔父犯下的,即便凶手是我叔父,可那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大家各退一步,你睁只眼闭只眼,我们赔点钱给那什么恩的,不就皆大欢喜了?”

许文壶听完这番话,沉默一二,仿佛认真思考了一番,诚恳询问:“除了你们,还有谁能欢喜?”

王检被堵得舌头一僵,强行忍耐,痛心疾首道:“亏得你是个读书人,风水轮流转的道理你还不懂吗?他们空有钱财却不懂如何守财,那这钱就应该到我叔父手里,只有在我叔父手里,钱才能不断生钱,发出最大的价值,留在他们手里,不过就是一堆废纸废铁,迟早会败个精光!”

许文壶反问:“那洛满田咏两条人命,洛笑恩家破人亡,倒应该感谢王员外仗义接财了?”

王检听出许文壶的话中揶揄,脸色一□□:“那是他们自己的命,命中注定他们要客死异乡,和我叔父有何干系?反正不是我叔父,也会是别人。这个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活,弱者死,死了也是活该,我说的难道不对?”

许文壶不言不语,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王检凶神恶煞惯了,被这么安静的的眼波注视,反而有些发怵。

他干脆将脸色一变,放出狠话:“实话告诉你吧!我叔父的人脉早已遍布各方权贵,动我叔父事小,可若让他们知道了,许大人你可就——”

王检故意没将话说完,嘴里发出阴森冷笑。

许文壶表情不变,甚至在听到威胁之后,眼神里反倒多了些平静。

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人群高呼:“放了王员外!放了王员外!”

“王员外是冤枉的!”

“凶手不是他!”

王检位于众人之首,摊开两臂,扯出一个挑衅的笑。

相比之下,许文壶这方便显得势单力薄。

高呼声里,许文壶启唇,不做任何解释与反驳,只是吐出淡淡的两个字——“升堂。”

*

公堂。

王大海被衙差拖到堂中,因双脚已废,站不成形,只能伏跪堂下。

许文壶未拍惊堂木,声音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阔朗,“王大海,这是本县最后给你的机会,因你年事已高,本县答应可将你从轻处置,本县问你,洛满田咏那两条人命,你认,还是不认。”

王大海蓬头乱发,身体里活似装了个老破风箱,嗓子里发出浑浊模糊的喘息声,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全无昔日威风。

王检在堂外大声叫嚷:“叔父你别怕!我已经派人将你的冤情上报!很快便会来人救你了,等到那时候,我让这个狗官给你磕头赔罪!”

许文壶当即反应过来,王检这是在恐吓他,上报冤情是假,搬救兵才是真。

他从签桶中抽出两根红头签,掷往堂下道:“二十大板。”

王大海打了个哆嗦,总算有点反应。王检则是破口大骂:“狗官你疯了吗!我叔父那么大年纪,你打他二十大板,他会死的!”

李桃花站在三班衙役后面,不由冷笑道:“不跟你们动点真格的,你们会知道害怕?”

“又是你个死丫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命令发下,没有衙差敢于上前,李桃花便亲自动手,将王大海一把拎起摁在了条凳上,这时才有衙差敢于靠近,提起刑板往王大海身上招呼。

第一记板子落下,王大海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叫声越来越轻,只有冷汗越出越多,汇聚流淌在地面,成了蜿蜒的小溪。

“大人,人好像昏过去了,可要继续用刑?”衙差回禀道。

许文壶点头默认。

王检喝声滔天:“狗官!我杀了你!”

衙差端来一盆凉水朝王大海泼去,王大海瞬间苏醒,大口呼气,全身止不住抽搐。

没等他发出第一声呼救,板子便又落下,打得血水浸透衣料,身后一片血肉模糊。

李桃花看着王大海充血突出的两个眼球,感慨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只要你实话实说,这板子即刻便停。”

王大海将牙关咬出血来,唇齿张合,挤出两个血迹斑斑的字:“不认。”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李桃花不做声了,只在心里默数着板子的数目。

板子落到第十五下,王大海已昏过去三次,被凉水泼醒三次,他从咬牙硬撑,到浑身颤抖,再到哭出声音,最后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别打了,我,我招……”王大海抖若筛糠,颤声求饶道。

微弱的声音几若无闻,但许文壶还是听了个真切,给李春生使了个眼色,李春生提笔欲记。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使得满堂寂静,肃声道:“继续说。”

王大海满口是血,意识昏沉,眼中白多黑少,气若游丝道:“……当年,我上山采药,不小心踩中了捕猎用的绳索,人被吊在了树上,从白天喊到半夜,始终没有人解救。直到有两个人经过,听到我的呼救声,才找到我,将我救下。”

“我感恩他们的救命之恩,特地将他们请回到家中,又备了酒菜,想好好谢上他们一顿。谈话间,我知道了他们是秦淮一带的商人,特地到柱州采买玉石。”

“玉石一块轻则便值百两,我知道这二人的钱袋必然丰硕,便趁温酒时往酒里面下了药老鼠用的砒-霜,那二人未有防备,将酒饮下,当夜便毒发身亡。”

王检急了,厉声咆哮:“叔父!你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本想将二人拉到山上挖坑掩埋,但一无排车可用,二来他二人体型壮硕,凭我自己,难以将他们搬动。我便就地将炕洞凿开,先将田咏推了下去。”

“可惜炕太过狭小,装不下第二个人,我只能将另一具尸首暂且藏在房中,调配药汁压住臭味,待有机会再将其解决。”

“那还是我第一次杀人,开始时很是心慌不安。过了几天,没人发现,我也就不怎么害怕了。而且再面对洛满的尸体,我竟很有成就感,心中有说不出的快意,就好像……打了一场翻身的胜仗,尸体便是我的战利品。”

许文壶皱眉,语气里隐有不适,“所以你一直到后来都没有将洛满的尸体处理,反而特地打造一张玉床,把尸体封在里面,就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战利品?”

王大海忽然咯咯发笑,嘶哑的笑声回想在公堂之中,明明是大白天,却让人汗毛高竖。

许文壶遍体生寒,双手冰凉,声音无比沉重,“王大海残害两条人命,致使洛家家破人亡,间接害死二人,罪不可恕。据大梁律法,抄其全部家产赔给遇害洛满之子与田咏后代。其本人判处斩刑,知情同伙一律同罪。”

王大海笑声依旧,笑了许久以后,逐渐没了声音,趴在条凳上,身体一动不动。

“将他拖下去,等待秋后处斩。”许文壶最后吩咐。

两名衙差上前,左右架起王大海,其中一人似是觉得不对劲,抬手一探王大海鼻息,立马变了脸色,转头对许文壶说:“回大人,他好像没气了。”

第58章 横财(完)

许文壶怔住, 望向一动不动的王大海,一时难以回神。

王检面若死灰,嘴唇都打起绝望的哆嗦, 穷尽全身之力,朝王大海呼唤一声:“叔父!”

公堂死寂,王大海已毫无反应。

王检双目涌出血丝, 噙泪怒瞪许文壶, 气喘吁吁道:“你严刑逼供害死我叔父,你等着, 我不会放过你的!”

许文壶的眼神里出现短暂的茫然,旋即恢复正常, 启唇说:“结案,退堂。”

众衙差摩拳擦掌,已准备好去王家抄检财产, 王检看出不对, 朝许文壶的背影大喝:“你打死了人不够!还要动我们的家产?许文壶你个狗官!你还有没有天理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李桃花正要带洛笑恩离开,闻言忍不住转头,“你们王家在天尽头作威作福这么多年, 王大海开设赌场让人家破人亡时可想过天理?你当初勾结衙门给我宋姐姐安上一个通奸杀夫的罪名, 害她被斩首示众时, 可有想到王法?”

王检咬牙切齿,盯着李桃花的眼神似要将她吃了, “死丫头, 闭嘴!”

李桃花冷笑了声, 回过头径直离开。

傍晚时分,福海寺的住持亲自登门,要求许文壶前往寺庙给佛母道歉, 另外出资重塑佛母像。

许文壶同意了。

李桃花现在看许文壶跟看疯子差不多,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好一并跟去,好防止那些走火入魔的信徒将他生吞活剥。

到了福海寺,许文壶破天荒拿起架子,对住持说:“本县好歹是朝廷钦点的县令,亲自登门,你们寺里便只有这么点人迎接吗?”

住持虽觉得他这要求古怪,到底照做,将全部的和尚沙弥一一唤出,迎接县令。

待人齐聚,许文壶道:“拿下。”

衙差齐上手,将全部的和尚围堵,剩下几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走入寺中,过了会儿,丝丝黑烟便从寺庙腾空。

“你们在干什么!这里可是佛寺!”住持惊诧喊叫。

许文壶一言不发,任由衙差在寺中点火,不多时,火势越来越大,已将整个寺庙点燃,火焰滚滚,走势滔天。

许多信徒闻讯而来,大骂着便想上前救火,但距离最近的河流尚有半里之距,拎着木桶来回走动,不过杯水车薪,毫无效果,只能眼睁睁看着整座寺庙被火舌吞噬,化为乌有。

僧侣哭,信徒骂。

李桃花站在许文壶旁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认真地打量起他。

年轻,清瘦,斯文。

可说来奇怪,这样一个人干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太多的震惊。

她只是觉得,许文壶呆到极致,疯到极致的样子,竟很像个人。

不是只披一张人皮而已,而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一个完整的正常人。

火焰下,喧闹中,李桃花看着燃烧在许文壶瞳孔中的火焰,心跳震耳欲聋。

“今日起,僧人全部蓄发还俗,”许文壶沉声道,“有违者,一律关押处置。”

*

清晨,喜鹊鸣叫,日头东升。

洛笑恩全身的纱布被郎中逐步揭下,露出新长的皮肤,薄薄一层,通红刺目,跳动的血管一览无余。

他的头皮损伤太过厉害,已经长不出头发,只能戴着帽子示人。脸上虽因红色的皮肤而显得狰狞,但五官已经出来,样貌清晰。

“之前没看出来,”李桃花端详着他的样子,由衷赞叹着,“现在看,你长得还蛮好看的嘛。”

洛笑满低下头,羞赧不能自已,磕磕绊绊地道:“李姑娘还是不要再取笑我了。”

“谁取笑你了?我这可都是大实话。”

洛笑恩还是抬不起头来。

许文壶这时道:“王大海的财产已全部查抄,宅子待等拍卖,所得钱财依旧归于洛兄,不知洛兄今后是何打算?”

洛笑恩如被解围似的,忙不迭道:“我想要尽快回扬州,把爹爹和娘葬在一起,再找到咏叔的家人,把咏叔的尸体和钱款给他们。再之后,我就把我家原来的房子买回来,一个人在里面住着,至于那些钱……”

洛笑恩苦笑一下,“财多累身,我一个废人,要太多钱是没有用的,我只想留一些傍身养老,其余的,便全部捐给衙门。”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睁大了眼,然后同时拒绝,“大可不必。”

默契到他俩说完忍不住去看对方一眼。

洛笑恩道:“当初若非李姑娘相救,许大人主持公道,恐怕我此生都要烂在那个杂耍班子里,直到死都见不了我爹一面。你二人对我有再造之恩,此刻我心意已决,求你们一定不要拒绝。”

李桃花哑口无言,眉头仍是不自觉蹙紧,“可你就这么回去了,孤孤单单的,万一再遇到不怀好意的人该怎么办?”

洛笑恩却笑了,轻声说:“我知道你们在害怕什么,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最差不过是死路一条,那样对我来说,反倒成了解脱,起码终于能够一家团聚。我今生最大的念想便是找到我爹,如今心愿已偿,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李桃花的眼框不自觉发红,再听不了一点,转身便跑出去了。

*

在李桃花的精心照料下,洛笑恩的身体恢复许多。分别前夕,许文壶开出巨额酬金,特地在衙差中找出两名品行端正,拳脚出众,还已经娶妻生子的护送洛笑恩,酬金分两次付,临走一次,归来一次。

晨风送凉,不知不觉已至夏尽,初秋即将来临。

天尽头外,分别在即,洛笑恩本躺在排车上,坚持让衙差扶自己下车,他的双腿已装上木制的假肢,但常年爬行,难以直立站稳。他只能在衙差的搀扶下,对李桃花和许文壶做出拱手行礼的动作。

李桃花哽咽道:“你回去了一定多找些人照顾自己,若是再受欺负,一定给我们写信,我要是知道了,背着杀猪刀便杀过去救你。”

洛笑恩忍不住笑,眼底噙泪,“李姑娘放心,我一定会的。”

许文壶拱手对洛笑恩还礼,本想交代许多话,真等说出口,便只简单一句:“洛兄一路顺风。”

洛笑恩颔首,临走,再对二人行礼,哽咽地说:“许大人保重,李姑娘保重,咱们有缘再见。”

二人目送洛笑恩上车,看着排车渐行渐远,最后凝聚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

洛笑恩走后的第三日,许文壶把他留下的钱拨出大半,全部用来建造学堂,地点就在福海寺。

虽然有许多信徒每日围在衙门口咒骂,让许文壶十分头疼,但他一想到王家人此时也成了过街老鼠,便释怀许多。

三更时分,夜雨忽至,带来寒凉之气,蝉鸣消散,静谧无波。

李桃花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吵醒,睁眼看到外面灰沉的天色,胸口莫名闷堵,感觉压着块什么东西似的。

她梳洗整齐,撑了把伞走出房门,本想到膳堂吃饭,却见衙差匆匆往外奔跑,便拦住一人询问。

“八字胡同发现了具尸体,大人已经过去了,我起晚了没赶上。”衙差说完便慌忙离开。

李桃花听得一愣,自言自语,“怎么又有尸体,谁死了?”

她到膳堂摸了个饼子嚼着,眼前忽然浮现李贵的样子,咀嚼的动作不由一顿,等反应过来,人便已经出了膳堂,连伞都没撑。

*

墙角青苔青翠葱郁,腥气冲鼻,与血腥气结合在一起,浓郁令人作呕。

王检的尸体躺在雨水里,浑身青紫,无一块好肉,两只眼睛瞪得浑圆,里面杀气腾腾,满是厉色。

仵作简单验尸,对许文壶道:“回大人,死者有窒息之状,颈间却无伤口,应是被打断肋骨,肋骨插入心肺,由此致命。”

雨还在落,淅淅沥沥,淋在身上,生出遍体黏腻。

“知道了。”许文壶道,“先将尸体带回衙门,查出是谁干的。”

其实连他自己也知道,这根本就是查不清的,王家在天尽头作恶太多,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王检沦落到住进八字胡同,便如羊入虎口,谁都能踩他一脚。

脚步声匆忙响起,李桃花赶来,看到尸体的脸,一时竟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可惜。

她喘完粗气,转过头,发现许文壶正在仰面望天,雨滴砸在他的脸上,顺着肌肤的纹理,清瘦的下颏滑落,浸入衣襟,将一袭干净布衫晕染成界于黑与白之间的暧昧污色。

天上,乌云笼罩。

李桃花问:“你怎么了?”

一滴雨直直坠入许文壶瞳孔中,他眨了下眼,有些涩疼。

他道:“我本以为除去王家这个天尽头最大的祸害,心里会觉得痛快,可如今王大海和王检都死了,我却并没有感到太多高兴。桃花你说,这是为什么?”

李桃花想了想,并没有从其中悟到什么太大的道理,顺口说:“可能你不想杀人吧,即便那个人是坏人。”

许文壶的双肩很轻地抖动了一下,他低头,被雨水浸红的双目看向李桃花,轻轻笑道:“知我者,桃花也。”

李桃花被这一笑又笑快了心跳,别开脸呛道:“少自作多情了,我就是随口一说——阿嚏!”

许文壶看着她被雨淋得湿透的头发,发红的眼眶鼻尖,将外衫脱下敞开撑在李桃花的头顶,愧疚道:“虽是湿的,到底能挡些雨点,你快回去让膳堂给你熬碗姜汤喝下,仔细着凉。”

衣服撑出的狭小空间包裹住了李桃花,让她只能看到许文壶。

她看着他眉目里的关心,表情里的焦急,沉默片刻,道:“许文壶,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会分不清的。”

“分不清什么?”许文壶问。

李桃花低头,咬紧唇瓣,一个字没说,忽然便跑了出去,身影穿梭在雨幕中,灵巧如一只轻盈的蝴蝶。

“桃花!桃花你慢点!”

许文壶忽然感觉手足无措,手里的外衫都忘记穿上,不由自主便追了上去。

一路追回衙门,许文壶好不容易追上李桃花,正要气喘吁吁地询问她为何要跑,李桃花便扬了下下巴,直指厅堂。

许文壶懵了懵,循着望去,这时才发现里面站着一群生人,为首端坐太师椅的是名中年男子,虽着便衣,相貌普通,气势却颇为不俗。

他走上前,与男子隔雨对视,待等步入堂中,他道:“敢问诸位从何而来?”

男子未起身,只从怀中掏出牙牌,声音高阔,“吾乃吏部主事刘立万,奉吏部尚书之命,前来天尽头寻找县令许文壶。”

许文壶看向牙牌,见上面果真刻有吏部尚书印,连忙拱手行礼,“下官正是。”

刘立万不由多打量他几眼,收好牙牌,从手下手里接过文书,道:“尚书大人令谕,许县令,还请跪下领命。”

许文壶撩开衣袍,跪下听令。

刘立万扬声道:“天尽头县令许文壶,未经犯人招供,便屈打成招,害死人命,实乃鱼肉乡里,不可任用。经吏部商议,决定革除许文壶县令一职,遣散回乡,终生不得入朝为官。”

第59章 蚕

只听“嘀嗒”一声, 屋檐雨滴砸入砖缝的声音格外刺耳,许文壶身躯僵住,气息凝滞, 全身的雨滴仿佛都要凝结成冰。

李桃花步入厅堂,环顾一圈,目光径直落到刘立万身上, 开口便道:“你们刚刚说的什么, 什么革除?什么回乡?”

对方轻蔑地扫了她一眼,继续对许文壶说:“继任的县令吏部已经选出, 如今已在上任路上。许大人,劳烦将官服官帽交出, 我等还急着回去复命,不好耽误。”

许文壶沉默很久,阴沉的天色使得室内晦暗低沉, 投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忽然说:“下官斗胆问一句, 被下官屈打成招者,姓甚名谁?”

刘立万笑了声,口吻讥讽:“这个许大人自己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还用得着我去提醒?”

许文壶顿了顿, 接着说:“王大海一案, 物证人证确凿,没有屈打成招一说, 还望刘主事明察。”

刘立万语气当即一沉, “听许大人这意思, 是不服尚书大人的判定?”

许文壶:“下官不敢,下官只是不解,王大海鱼肉天尽头许久, 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双手早已沾满鲜血,下官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无法将其抓捕。直到炕洞藏尸案出现,下官才有了理由将他捉拿。下官承认是对他动了刑,但前提是已有人证物证,确定他是凶手无疑。何况大梁律法上也明说,在已有充足证据而凶手拒不承认时,可以对其动刑。”

刘立万:“大梁律法准允你对犯人动刑,可准允你将犯人打死?”

许文壶乍然沉默。

李桃花安静听到此处,忽然发出一声冷笑,“阵仗这么大,我还以为是来干嘛的,合着只是来给王大海打抱不平的。”

她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盯向刘立万,毫不客气道:“我问你们,王大海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他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又间接害死了多少性命,你们算过吗?是,许大人是不小心把他打死了,可就算把他打死,那也是他罪有应得,许大人是替天行道!”

刘立万冷眉一抬,无比厌恶地瞥了眼李桃花,“哪里来的乡野粗妇,也敢教训起本官来了?”

许文壶猛然站了起来,脸上雨水已干,清俊的眉目竟充满坚毅,眼神锐利异常。

他道:“刘大人,你们既然是冲我而来,那么便只与我一人敌对即可,为何对一弱女子恶语相向,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罢了,您难道连这都要计较吗。”

刘立万指着许文壶鼻子,气得手指头发抖,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们两个……”

他收回手,拍案起身道:“许文壶,我只给你一日交接的时间,明日之前你若还不走,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刘立万冷哼一声,甩袖离开,手下紧随而上。

许文壶的胸口大起大伏,身上的雨水成了怒极之下的腾腾热汗,终是忍无可忍,转头冲刘立万的背影喊道:“尚书大人难道就不分是非不讲道理吗?人证物证确凿,何来屈打成招?他王大海是罪有应得!我没有做错!”

李桃花拦住他道:“省些力气别喊了,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们明摆着就是一伙的,王大海在天尽头横着走那么多年,上头丁点动静没有,这刚死,便又是来人又是找茬的,只怕私下里早有来往了,跟这种人,你能讲什么道理?”

她沉默一二,继续道:“许文壶,你别怪我往你伤口上撒盐,我觉得你回老家也挺好的,不然你留在官场,迟早是要让人害死,我……我不想你死。”

许文壶一言不发,只顾盯看刘立万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忽然,他迈出脚步。

李桃花连忙拦他,“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沉声道:“我来天尽头至今,没干过一件愧对自己,愧对百姓之事,他们说我鱼肉乡里不算数,我要出去,让百姓们评评理,我许文壶直到今天,做过的哪件事情是害他们的。”

许文壶不顾李桃花阻拦,大步冲入雨幕,步出衙门。

他刚出门,一枚臭鸡蛋便迎面砸来,腥臭的汁水淋了他一身。

扔鸡蛋的小孩躲在同伴身后,神情凶恶,开口便骂:“狗官滚出天尽头!”

另一个小孩也将手里的烂菜叶砸在了许文壶的头上,跟着骂:“狗官滚出天尽头!”

李桃花跑来挡在许文壶身前,正要问候对方十八代祖宗,人便被许文壶扯开。

许文壶原本炯亮的双目已经暗淡下去,他看向几个小孩身后漫长的街面,只见街面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碌,又似乎每个人都在用愤恨的眼神盯向他。

细雨如丝,冰凉沁骨。

许文壶对李桃花说了句“桃花回去,不要跟着我”,人就已经跨过门槛,阔步前行。

他走在街上,穿梭在人和人的夹缝之间,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由着不知道哪只手往身上扔东西。

而其他人见无论怎么对他都没反应,从暗里扔变成明里扔,烂菜臭果,泔水洗脚水,甚至土块石头。

“狗官滚出天尽头!”

“你烧了福海寺,我们跟你不共戴天!”

“狗官!你还王员外的命来!”

有血从许文壶的额头蜿蜒流下,可他脚步依旧不停,缓步走在铺天盖地的声音里,听着每一个人对他的控诉和咒骂。

许文壶恍惚间,竟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出来的。

……

雨停云散,皎洁的月光洒落,街面上晶莹点点,碎雨如星。

许文壶浑身恶臭,脸上青紫交织,双目无光无神。从白天到黑夜,耳旁从嘈杂到寂静,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应,只麻木地挪动着脚步,不知去往何方。

有道身影出现在了他的前方,他抬头,看到李桃花的脸。

李桃花的眼圈高高肿起,好像哭过,但她此刻一言不发,只沉默走到许文壶面前,用衣袖去擦他脸上的脏污,干掉的血痂,动作很轻很轻,羽毛一样,仿佛生怕弄疼了他。

许文壶的双眸渐渐恢复神采,里面却仍然毫无生气,只有呼之欲出的悲伤。

他俯首,将脸埋在了李桃花的肩头。

李桃花抬手本想将他推开,但手举到半空,最终轻轻落在他的后背。

许文壶个子太高,这样趴在她怀里,李桃花感觉自己在安慰一只受了伤的大狗,离得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颤抖的双肩。

他哭了。

李桃花说不出话,不管是安慰的话还是激励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只能用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

拂晓时分,夜色浓郁,雾气萦绕,山前小路伸手不见五指。

“前方路难,便送到这里吧。”许文壶背着包袱,布衣帻巾,一身书生打扮,与初来上任时别无二致。

他先走到李春生面前,道:“班房你的桌子旁有副拐杖,早就打了,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赠予李兄。我早听桃花讲过,李兄这病重在锻炼,若是只靠木轮椅代步,今生难有站立可能。李兄,子曰过,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你天生聪颖好学,不该受此拖累,这一步,你早该迈出去了。”

许文壶苦笑道:“原先我想等学堂建成之日,由你当第一个教书先生。可现在,只怕是看不到那天了。”他对李春生拱手,“李兄保重,后会有期。”

李春生内心五味杂陈,不由自主便问:“真的没有办法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神情里满是无力。

他走到李春

生身后,看向从停下便被背对他的李桃花,柔声唤道:“桃花。”

李桃花强压哽咽,狠下声音道:“你要走就走,不要跟我说什么肉麻的话,我不想听!”

许文壶叹息一声,她不转身,他便走到她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两纸文书,道:“桃花,这个是你的卖身契和户籍,其实先前我便尝试过去红杏楼为你赎身,可惜那时王大海在世,鸨母受他指示,如何都不肯松口。我原以为来日方长,可以从长计议,不想分别竟来得如此之快。昨夜回去,我越想越不放心,便让兴儿领人去红杏楼打砸了一番,逼迫鸨母就范,鸨母害怕,终于松了口。”

他将卖身契一撕两半,握起她的手,将户籍交到她的手中,温声道:“桃花,从此以后,你就是自由身了。”

李桃花看着手里的户籍,和地上已经两半的卖身契,忽然泪如雨下,拼命抹着眼泪道:“你花了多少钱?”

许文壶一愣,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柔声说:“没多少。”

李桃花:“没多少是多少?”

许文壶不吱声。

“你说不说!”李桃花急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欠你多少!”

许文壶从没对她撒谎过,闪躲着眼神差点便要将“五百两”三个字脱口而出,但看到李桃花满面的泪痕,忽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转身爬上毛驴便跑,扬声道:“真的没有多少!桃花你以后照顾好自己,后会有期!”

李桃花拔腿便追,“许文壶你个混蛋!你跑什么跑!你到底花了多少钱!”

兴儿也跟在后面追,“公子还有我!你别跑那么快啊!”

李桃花哭太凶,加上一夜没睡,体力很快便不够用了。鱼肚白的天际下,她只能扶着腰,眼睁睁看着那主仆二人骑着毛驴走在山路的尽头,身影凝聚成黑点,黑点再越来越小,直到再也不见。

李春生推着木轮椅,好不容易才追上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桃花,天亮了,我们回去吧。”

早秋清凉的风吹拂在李桃花的脸上,她泪眼朦胧,望着没有尽头的山路,喃喃道:“亮了么?可我怎么觉得,它还是黑的呢。”

第60章 蚕

烈日当头, 葱郁翠绿的树冠中,榴花红似火烧,浓烈的光影穿过花朵的缝隙倾洒下来, 斑斑光点随风摇曳,明亮而灵动。蜜蜂穿梭在火红的花朵之间,翅膀发出嗡嗡振动。

李桃花借着树下的凉荫, 正在专心洗衣服, 她的手劲很大,湿透的衣裙被大力揉搓在搓衣板上, 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皂角的清香四溢。

门扉被缓慢推开, 李春生出现在她门口,静静观望她许久,忽然道:“我奶奶今日杀了鸡, 做了你最爱吃的炒鸡肉, 眼下应该快出锅了,你快跟我过去吧。”

李桃花没说话,动作不间断, 只顾洗衣服, 仿佛院子里根本没出现第二个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理会任何人, 但饭总不能不吃,桃花, 听话。”

“香味都飘过来了, 不信你闻闻, 你就不馋得慌?”

李春生自顾自演了半天独角戏,李桃花头都不带回一下。他的双眉逐渐皱紧,语气一沉道:“够了李桃花, 你准备失落到什么时候?”

斑驳碎光为之一静,李桃花忽然冷笑着说:“失落?我才没有失落,他为我赎了身,还给我留下这么多钱,我不光把被李贵卖掉的房子买回来了,后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失落的?”

李春生盯着她连后脑勺都写着“死倔”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的话憋了那么多,最终不过叹息道:“我都还没提他的名字,你怎知我料定你会因他而失落。”

李桃花沉默一二,沉声道:“我不饿,不想吃,你回去吧。”

李春生一声重重的叹息,随后便是长久的寂静。忽然,他重新出声道:“桃花,你跟着许兄离开吧。”

李桃花洗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猛地转头看向他,一脸见鬼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李春生看着她,表情无比认真,“你的户籍已经拿到手了,想去哪里都可以,天尽头烂成这样,你又那么讨厌天尽头,为何不借此机会跟他离开?他现在走了还不到两天,说不定连附近的山头都没出,你现在若是找匹快马去追,兴许还能来得及。”

李桃花长睫低垂,阴影将眼中的情绪遮住,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直到一丝伤感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她将洗好的衣服端到晾衣绳下晾晒,语气里是漫不经心的随意,“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不要瞎给我出主意。”

李春生有点急了,皱紧眉道:“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这天尽头愚昧成风,人人顽固不灵,除了勾心斗角就是互相算计,男人们只知去赌,女人们只有在家里哭,这样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我只恨我这双腿没出息,不能出去闯上一闯,否则,半刻都不会待在这破烂地方。”

他顿了一顿,有些痛心似的,“当初是你把我从屋里拉到屋外,逼着我去衙门当值,与人说话共事,让我发现外面世界的广阔。可怎么轮到你自己身上,你便固步自封,画地为牢了?”

李桃花将拧干水的衣服重重抖开,没好气道:“你现在说话怎么也跟许文壶似的文绉绉听不懂了,你要是想他,就自己去找他,少来这里教唆我。”

李春生被她气得哑口无言,推着木轮椅就要离开走人,转身之际,他哼了一声,心有不甘地道:“真不知道这地方还有什么值得你眷恋的。”

一阵清风穿过院落,火红榴花随风而动,地上光影摇曳,起伏不安。

听到木轮转动的声音远去,李桃花好像被抽走许多力气一般,晾衣服的手都抬不起来,她将衣服放回盆子里,缓慢地蹲在地上,眼睛不眨,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有只蜜蜂“嗡”一声从她头顶飞过,她才回过神,起身走到厨房盛出早就做好的饭菜,另拿了只碗将饭碗扣上,食盒都懒得装,随便捡了双不知脏净的筷子,手端着便走出了家门。

*

八字胡同里,李桃花走入李贵的住处,将碗筷朝李贵跟前一扔,不冷不热道:“吃吧。”

李贵一天就等着这顿饭,饿得前胸贴后背,筷子都顾不得用,上手便往饭往嘴里扒。

吃着吃着,他忽然哭了起来。

李桃花心里本来就乱,见状更加不耐烦,“你哭什么哭,吃出来我在里面下毒了吗?”

李贵也不回答,就一昧哭,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爹真是后悔啊,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去赌,结果把自己害成现在这样!还好有个闺女,如若不然,别说吃饭,只怕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李桃花犯起恶心,忍不住骂道:“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拿到外面喂狗!”

李贵赶忙护住饭碗,继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他打了个饱嗝,偷偷打量李桃花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丫头,你今日是不是不开心啊?”

他又往院子外张望两眼,“那个年轻的县大老爷呢,怎么没跟你一块过来。”

李桃花冷着脸收起碗筷,起身便走,一句话不想多说。

李贵却在这时哀嚎起来,如遭受酷刑一般。

李桃花扭头不耐烦道:“你又怎么了?”

李贵指着自己身上的褥疮,泪眼哭道“疼啊,疼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李桃花扫了眼褥疮,想当没看见继续离开,但李贵便跟要死了一样嚎个不停,动静比鬼哭声还难听。

墙外不知道哪里的邻里忍受不了,突然隔墙暴喝:“嚎你爹个头嚎!活不了就去死啊!”

这事儿若发现在自己身上,李桃花说什么也要骂出去,但是针对李贵,她无话可说。

许是觉得这样吵别人也不是办法,李桃花短暂想了一下,还是去打来水把李贵的身上擦了一遍,又去买来干净被褥,把早就恶臭熏天的被褥换了下来。

如此忙活一番,房中的气味才算清新,李贵也总算有几分人样。

可在李贵擤着鼻子又要对李桃花感激涕零时,李桃花抹着汗便出去了。

等回来,她手里就多了副拐杖。

李贵两眼顿时发亮,忙不迭道:“这哪来的好东西?”

李桃花将拐杖往床上一扔,也不怕不小心砸死他,冷冰冰道:“这个是李春生的,等新的打好我就把这对还给他,你自己学着用吧,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做饭,别指望我以后能伺候你。”

李贵连连答应,坐起来便挣扎着使用拐杖下榻。好在他被挑断的手脚筋不是同一边的,落地时,勉强能维持起平衡。

“丫头你看,爹又能走路了!”

李贵兴奋至极,正要学着走两步,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了一跤。

李桃花不去扶他,冷言冷语道:“以后多练练,摔死了我可不给你收尸。”

李贵不仅不叫唤了,还嘿嘿发笑,撑着拐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搀扶起来,对李桃花说:“闺女,爹学会了,爹拄着这两根拐棍能走能动,以后就不用你每日来回伺候了。从今天起,咱们父女齐心协力,再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听到“像从前一样”,李桃花的心梢动了动,但等抬头看到李贵的脸,被卖入红杏楼的画面历历在目,她还是难抵厌恶,转过身道:“练你的拐杖吧,我走了。”

“闺女慢走!”

……

李桃花走在大街上,假装听不到耳旁的窃窃私语。“狗官”许文壶被逼走了,她这个狗官的好帮手自然也得不到其他人什么好脸色,但她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加上从小性情彪悍,明面上没人敢与她为难,最多背后嚼舌根子。

“你们看她那副样子,怎么不接着狂了?”

“狗官一走,她就成霜打的茄子,狂不起来喽。”

“活该,做女子最忌讳要强,她就是太要强了,比老爷们还强是要倒大霉的,我看以后谁还敢娶她。”

李桃花双目发直,静静看着脚下这条自己走了十七年的路,逐渐感到一切都无比陌生。

走到新开的木匠铺门口,她摸向腰间荷包,发现里面竟是空的。

她将荷包取下,干脆往外倒,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倒出来。

“奇怪,我钱哪里去了?”李桃花狐疑起来,可紧接着,她就想到自己给李贵擦洗身体时的场景。

她心里咯噔一声,大步跑回到八字胡同,待到住处,她气喘吁吁往房中一看,只见刚换好的被褥干干净净,上面不见了李贵。

她又在院子里找,在院子外找,就是没有李贵的身影。

哪怕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在脑海里炸开,但李桃花还是不愿将心里那块石头落下,她安慰自己:可能是到外面透气去了?躺那么久,是该动弹动弹了。

意识到自己在替李贵找补,李桃花将牙一咬,把全部自欺欺人的安慰推翻,转身便往街上跑去,一直跑到人声鼎沸的赌场门口。

她往里仔细打量一遍,没看到李贵,正要松口气离开,背后便忽然传出李贵的声音——“大!大!大!大!大!”

李桃花僵硬地回过脸,循着声音望去,总算在一堆赌徒里找到李贵的身影。他双目爆满通红血丝,头顶青筋炸开,嘶声力竭,用仅剩的那只手拼命捶打赌桌,唾沫横飞地嘶吼:“大!大!大!大!”

一声大响,骰盅落桌,荷官高呼:“小——”

李贵哀嚎一声,拳头险将赌桌砸出个窟窿,咬牙切齿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再来!”

赌坊外,烈日灼心。

李桃花就这么驻足看着眼前一幕,汗水蛰入眼睛,刺挠发疼。可她没有震惊,没有失望,甚至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她看着李贵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只是笑了一声,而后转身,走了。

步伐迈出的瞬间,她看着前方,表情变得无比坚定,好像下定了某些决心。

*

雨过天晴,山间小道泥泞难走,驴蹄子陷进去要拔半天,只能牵着走。

过了前方的高坡,便算彻底走出了天尽头。许文壶却忽然回头,眺望来时方向。

“公子,您在看什么?”兴儿问。

许文壶的目光悲伤而复杂,轻声道:“在看天尽头。”

想他许文壶上任至今行事问心无愧,没想到最后竟落到这么个人人喊打的下场。

愤慨,怨怼,不甘……许文壶头次发现自己的情绪竟能如此丰富。可所有滋味掺杂在一起,最后竟只剩下空荡荡的疼,好像心被掏走一样。

谁把他的心掏走了?

许文壶一路没敢刻意去想,可李桃花的身影在此时出来的猝不及防,直接放大在他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