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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看客

公堂安静了下去, 一片死寂的僵滞。

许文壶虽大为震惊,但他想到哑巴之前行过的种种善举,一时难以相信人会是哑巴杀的, 便沉声道:“你为什么杀他们?”

哑巴用手比划一通,情绪分外激动,嘴里“啊啊”拼命想要发出声音, 额头不断冒出汗珠。

李桃花帮着解释:“他说那五个人都不是好人, 早该死在外面了。在天尽头,他若不对他们下手, 他们以后只会更加欺负人。”

许文壶听后沉默片刻,继续问哑巴:“那你说说, 你都是怎么动的手。”

哑巴再用手势比划一通。

李桃花仔细看着他那手语,试图理解:“他说,他先是把杜三打晕推下水, 再趁徐四醉酒之后, 也把他推了下去……”

许文壶险被气笑,一拍惊堂木,严肃了声音道:“无稽之谈。”

哑巴浑身一抖。

许文壶目光如炬, 盯着他, “从第一条开始你便错了, 你说杜三是被你打晕推下水的,可他身上并未有伤痕出现, 你说五个人都是你杀的, 但其实从你迈进衙门起, 你就是在说谎。”

哑巴上下嘴唇打起哆嗦,目光闪烁几个来回,将头深深低了下去。

“本官问你, ”许文壶声音一沉,“你之所以冒充凶手,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替他顶罪?”

哑巴拼命摇头,用手势急促地说:“不是的,那五个人,真的是被我杀的。”

许文壶皱紧眉头,吩咐道:“将他送出衙门,不必再审讯了。”

“退堂。”

这时,忽然有伙人涌入衙门,将公堂团团包围,个个腰上佩刀,气势凛然。

为首者对许文壶虚行一礼,口吻并不客气,“小人乃林大人贴身书吏,方才我家大人说了,这桩案子事关重大,所涉人命颇多,该当由他亲审,许大人,劳请退下旁听。”

许文壶放松的手忽然攥紧成拳,目不转睛盯着那人,咬字冷沉,“倘若本官不退呢?”

对方旋即拔刀,冷笑道:“那就休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了!”

兴儿见状,一个箭步冲到堂上,拽起许文壶便往下拉。

李桃花见许文壶挣扎的怪厉害,撸起袖子上去帮忙,一人架胳膊一人架腿,文弱书生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这下更成了待宰年猪,只能张口干嚎,毫无招架余地。

“放开我!我就不退!不退!”

“他不是凶手!”

刚将人架到堂下,只听一声“林大人到!”,身穿官服的林祥便已大步迈入公堂,直奔官椅。

他坐下,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许文壶被动静所惊,不由得安静了下来,目光火辣辣看向林祥。

林祥有意用眼神略过他,神情得意,接着目光收回,咳嗽一声,转为看向堂下的哑巴道:“本官刚刚在外面,听到你说那五人皆是被你所杀,可否属实?”

哑巴重重点头。

林祥沉吟一二,朗声道:“凶手既自投罗网,案子便已水落石出,那便就此结案罢。”

许文壶听到“结案”二字,整张脸瞬间便白了,想破口大骂林祥:“你个——”

李桃花一把捂住他的嘴,杏眸瞪圆,“你什么你!嫌命长啊!闭嘴!”

许文壶又想哭了。

哑巴却是一脸喜悦,听到就此结案,眼底都变得红了,仿佛即将喜极而泣。

“现场之中,可还有人有所异议?”林祥悠悠询问。

许文壶张不开口,便想举手。

兴儿一把摁住他的手,“不你没有!”

许文壶真的要哭了。

“那就这么定了,”林祥抽出一根红头签,摔到地上,“凶手连杀五人,罪大恶极,不必上报延至秋后,判处明日午时三刻菜市场斩首示众。”

……

退堂后,哑巴临被押送大牢,突然面朝堂外的许文壶跪下,磕了个重重的响头。

许文壶想扶起他,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但尚未等他将手伸出,哑巴便已被林祥的手下左右擒住,强行逼其离开公堂。

许文壶的内心仿佛燃起一簇大火,肝胆煎熬,目眦欲裂。

他冲缓步而来的林祥大声呵斥:“他根本就不是凶手!你明明是能知道的!为何还要如此草率断案!”

林祥一脸的无辜,指着哑巴的背影道:“许大人在说什么笑话,都亲自投案了,凶手除了他,还能有谁?难道这世间还能有人主动将无关的命案往自己身上揽吗,这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许文壶还想张口争辩,林祥便已迈开双腿,大笑离开。

翌日午时三刻,菜市场口人头攒动。

哑巴被推到连夜搭建的行刑台上,身后站着刽子手,刽子手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跪着的哑巴便显得更加渺小可怜。

台下禁线开外挤满了人,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林祥身着官袍,坐在案后,人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

他呷了口浓茶,压下困神,抽出一张斩首牌,摔到了地上。

令牌落地的声音清脆无比,在嘈杂的环境中显得刺耳异常,场面顿时便安静下来。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监斩胥吏的声音落下,刽子手提起脚旁的满坛烈酒,海饮一口喷到宽刀上,瞬时间,酒气四溢,杀气腾腾。

他高举宽刀,先用刀背在哑巴的脖颈上画出一条虚线,接着一声大喝,抡刀便要劈下。

“住手!”

女子的声音自人群之后响亮传来,众人纷纷往后看去,只见白梅一袭浅白衣衫,素面朝天,步伐平稳地走向刑台。

林祥的表情有怒有惊,明知故问道:“来者何人,何故打断行刑?”

哑巴焦急地看着白梅,不断冲她摇头。

白梅淡淡地扫过哑巴,面朝林祥道:“回大人,民女此行是来认罪的,杀了那五人的凶手不是哑巴,而是我。”

声音一出,周遭惊呼连连。

林祥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他死死盯着白梅,嘴里却不怒反笑,再次抽出一张斩首牌,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妖女胡言乱语不可当真,继续行刑!”

白梅从袖中掏出一柄短刀,刀尖直接抵在脖颈,声音柔弱却格外响亮,“我这人生平最怕亏欠别人,林大人若执意如此,我也只好一命抵一命,随李安平到地狱黄泉走上一遭。”

“你敢!”

林祥大吼出声,双手险将桌案掀翻,但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只好强行压下情绪,克制着额上跳跃的青筋,看着白梅,放轻声音道:“清儿听话,把刀放下回去等着,明日起便乖乖随我回家,爹娘都在家中等你,不要让他们二老失望。”

白梅从唇畔扯出抹冷笑,看着林祥濒临崩溃的样子施施然道:“爹娘?那是林大人你的爹娘,不是我的爹娘,我也不知你口中的清儿是谁,我只知我叫白梅,父母双亡,无牵无挂。”

“你!”林祥急火攻心,张口想要对她呵斥,却忽地呕出大口鲜血,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快要叫郎中,大人好像要晕倒了!”

林祥眼皮半翻,昏迷之际,看着白梅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口中仍是喃喃呼唤:“清儿,清儿……”

*

“那五个人都是我杀的,我才是凶手。”

公堂内,白梅跪在堂下,声音平静异常,脸上半点波动也无。

哑巴无罪释放,却死活不走,在堂外着急大哭,拼命从喉咙里挤出粗糙干哑的声音去引起白梅注意,想让她回头看他的手语。

他想对她说,他要她好好活着。

“那日夜里徐四睡着,我从宅子里出来,故意没拿药箱在外等着,杜三果然提了药箱出来还我,我便用针刺中他的第三截脊骨,在他不能动的时候,把他推下了水,看着他活活淹死,沉入水底。”

“徐四,是我在酒里给他下了能够令人出现幻觉的毒药,我二妹对此毫不知情,照常将酒给了徐四喝,毒发需要时间,不会当场见效。徐四喝完照常出去,路上逐渐毒发,等到王宅外,周身便如烈火焚烧,无需动手,自己便会跳入池中,溺水身亡。”

“唐二急着找他兄弟,在深夜时分闯入店里,那夜我刚好在店,顺手便将他解决,因雨势太大,分解尸体的声音被雨全然盖住,左邻右舍并未听到动静。他的头颅太过坚硬,不好处理,我便冒雨出门,将头扔到池中,与他两个兄弟一起。至于其他部位,血放干,肉和骨头煮熟放入卤桶,当作卤牛肉卖。”

堂外围观的左邻右舍不少人发出呕吐之声,还有的当场晕倒。

许文壶胃中也有不适,但更多的还是震惊与不解,随之便问:“那宋大呢?他失踪那日,有许多人听到你二妹在将他往外头赶,人若被赶出去,你又是用何等办法把他谋杀?”

白梅淡淡道:“我二妹觉得他一身煞气不像好人,当然把他往外赶,赶不走还气得不轻。可她不知道,我当时拍了一下宋大的肩膀,那时便用针刺入了他的椎骨,他根本就动不了,只能维持一个动作坐在那里。一直到了夜里,街上没人了,我便将我二妹赶去休息,然后独自把宋大拖到后厨处理,剁头分尸,和对付唐二一样的手法。”

“至于最后那一个。”白梅谈到陈五,语气里竟有淡淡的可惜。

“我本想把他推入水里慢慢淹死的,但是他性子太急躁了,居然想跟我动手,我只好用簪子刺进他的脉搏,阴差阳错给了他个痛快。”

“事后按理是该留下痕迹的,但老天即刻便又下起了雨,把所有的血迹都冲走了。”

许文壶身躯一震,心里只有一句话——连上天都在帮她。

他忍住铺天盖地的震撼,用还算平稳的声音问:“据本县观察,你与他们五个素不相识,为何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白梅闻言,竟低头莞尔笑出声音,“当然是因为……”

她撩开眼皮,眸光寒光骇人,“他们该死啊。”

第42章 看客

白梅说完这一句便再未置有一词, 任许文壶怎么问,她都没有再开口。

许文壶瞧着白梅那副比磐石还不容动摇的神情,只觉得头疼, 眼见堂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他只好无奈道:“将犯人押入牢房, 暂且关押, 等待审讯。”

退堂时分,哑巴抓住机会, 不停对白梅比划手势,可白梅眼里便如同没他这个人似的, 目光不偏不倚,毫不往他身上倾斜。

“真没想到啊,当大夫的居然还能杀人。”

“哑巴为何急着给她顶罪, 他俩私下里不会……”

“我呸, 过去装那么清高,原来早就是残花败柳了,连哑巴这种都愿意勾搭。”

哑巴忽然嘶吼一声, 挣脱开阻拦, 转过身便扑上去往死里打说话的青年。

十几下拳头落在肉上, 他站起来,用沾了血的手狠狠比划:“你们, 不许说她!”

……

夜晚, 一行人刚从膳堂吃完饭出来, 衙差便赶来奉上消息,说林祥已经醒了,虽然人尚且不能下地, 但话已带到——这个案子,还是由他亲审。

李桃花咬了口手里的烧饼,力度凶狠活似咬断敌人的脖子,万分惋惜道:“老天不长眼,怎么就没能死了他呢。”

许文壶忽然朝她转过脸,看着她,目不转睛,重重点头道:“李姑娘所言极是。”

之后回过脸,双目发直,继续行走。

兴儿一脸绝望,在旁边喃喃嘟囔:“完了,我家公子真的疯了,他居然有朝一日会想咒人死,这太不像他了。”

李桃花苦中作乐,这时候不忘耍贫嘴,“瞧见没有,这就是我们天尽头的魅力了,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狗仗人势,人不如狗。”

兴儿听着便来气,朝她呲牙咧嘴道:“你还得意上了?白梅杀了那么多人,亏得衙门还收留过她,万一出点事情还了得?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后怕,都怪你当初慈悲泛滥帮她们!”

李桃花飞出记白眼没理他,咬了口烧饼去追许文壶了。

二人并肩朝书房走去,才到门口,便看到门外站着白兰白竹姐妹俩。

两个人穿着打扮并未变化,白兰还是一袭火红石榴裙,白竹还是盛夏天里将自己包个严实,但两个人还是有明显的反常,即便不动不说话,也能看得出白兰魂不守舍,白竹相较平日的弱不禁风,神情反倒镇定。

“你们俩怎么来了?”李桃花将饼塞到许文壶手里,快步过去走到二人面前。

三人相对,表情皆是复杂,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话。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李桃花直到此刻都还是有点懵的,她瞧着白兰白竹,嘴张了好几次,最终不过叹了口气,“进去说吧。”

五个人陆续步入书房,刚关上房门,白兰便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语气在隐忍之下仍然过度用力,如同控诉。

许文壶立刻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紧跟着便问:“姑娘的意思是?”

白兰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想开口说话,情绪却已不受控制,转头避开他俩便哭出了声。

白竹上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道:“我大姐所述供词,并非全部属实。”

李桃花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白竹停顿一下,语气平静而自然,“那五个人并非她一人所杀,而是我们姐妹三个共同杀害。”

许文壶的瞳孔骤然一紧,再说话,声音已磕磕绊绊,“你……你们为何……”

“为何会杀了他们?”白竹的唇上勾出抹浅浅的笑,笑容出现在清秀单薄的脸上,有种违和的诡异,“原因我大姐在公堂上便已经说了,因为他们五个人该死。”

在李桃花和许文壶不解的注视下,白竹缓缓道:“六年前,山东大旱,朝廷的赈灾粮款久久不到,树皮,草根,观音土……我们把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最后还是想活下去,便每家每户结伴一起,前往开封逃荒。”

“逃荒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五个强盗——”说到那五个人,白竹突然喘不过气一般,用力咳嗽起来,震得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颤抖,仿佛一片深秋枯叶,随时可能破碎成灰。

白兰忙去给她顺气,擦干眼泪,由自己接着道:“那五个强盗沿着队伍搜刮钱粮,不够,还抢夺年轻女子,见到容貌姣好的,当众便……”

她的牙关突然紧咬,眼泪如同泉涌,同样再说不出一个字。

许文壶呆愣许久,眼眶逐渐发红,忽然间,他活了过来,对那两姐妹用力摇着头道:“我既已知道那五人犯下何等恶行,便无需知晓其中细节,我只需要知道,那些受害的女子里,是否有你们姐妹?”

白兰扑哧笑出了声,泪水晶莹如星。

“怎么会没有?”

她笑着抹泪,说话的语气依旧带着俏丽,仿佛只在寻常反问,“队伍里好歹有两百多人,就算是饿得面黄肌瘦,还会找不到几个美人胚子吗?”

“你们看我的样子,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像个闺阁姑娘?”

白兰扶了扶发髻,动作间的风韵动人心魄,“其实我本来就不是姑娘了,早在逃荒的前两年,我就已经嫁为人妇,只不过……”她轻嗤一声,自嘲的模样,“在那些强盗跟前,他们管你有没有丈夫?是否婚配?只要颜色颇好些,便难逃一劫。”

“那日的雨好大好大,山洞里全是女子的惨叫声,后来等雨停,天亮了,有的当场得了失心疯,跑出山洞跳了悬崖,有的没有疯,可心已经死了,牙一咬便撞墙自尽。”

“到最后,只有我们姐妹三个活了下来,彼此相识,搀扶着走出山洞。”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上杀猪刀再将那五个人的尸首砍上一遍。此刻她听着白兰的话,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道:“等等兰姐,照你话中的意思,你们三个难道……”

白兰点头,“不错,我们三个不是亲姐妹,只是同为山东人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三个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

“我爹娘原先是做早点摊子的,生意好的那几年攒下点钱,开了个铺面,我跟着帮过几年忙。小竹父母早亡,是跟着舅舅和舅母长大的,家里种地为生,大旱之前家里是有余粮的,可惜被朝廷征粮过后又逢天灾,这才断了生路。至于大姐……”

白兰的声音颤了颤,“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本姓林。”

“那个林大人,正是她的亲哥哥。”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瞪大眼睛将嘴张开,足以往里塞入一颗鸡蛋。

“等等。”许文壶揉着脑子思考道,“梅姑娘既是大户小姐,又是林大人的妹妹,就算当初林大人尚未考得功名,可也不至于让自己的亲妹妹流落在外,你们三个,怎会来到天尽头?”

“流落在外?”白兰冷笑一声,“许大人,直到此刻,你还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奇怪之处吗。”

许文壶面露茫然。

“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出事,我却只提她们自尽,没有提到其他人的伤亡?”

白兰的语气陡然狠重,脸上血色全无,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因为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啊!”

“从那五个恶徒把刀亮出来的时候,所有年轻的女子便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两百多号人啊,父母兄弟皆在身边,大姐有她的爹娘哥哥,我身边是丈夫和公婆,小竹身边是舅舅和舅母。可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即便只是呵斥那五个强盗一句,没有!”

“哦不对,也有一个。”

白兰忽然掩唇,笑个不停,“当初尚未考得功名的林公子,如今的林祥林大人,让他们找个地方,不要脏了所有人的眼。”

“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我们才被掳进了山洞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等第二天,我们姐妹三个走出山洞,外面便已经空无一人。”

许文壶皱紧眉,沉声询问:“他们都走了,把你们留下了?”

白兰陡然激动起来,“不是留下!是抛弃!”

她强行克制住记忆里汹涌而来的绝望,指甲刺入掌心,紧紧攥住手道:“从那时开始,我们姐妹三个便结为生死姐妹,立誓今生今世,和那些人再无情分可言,老死不相往来!”

这时白竹抱住她颤栗的身躯,手掌拍在她的后背,轻轻安抚着。

白兰反抱住白竹,抹干净眼泪,看着许文壶说:“许大人,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三个都是不想杀人的。”

“天尽头那么远,那么偏,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人疗伤用了,虽然那伤疤可能一辈子都去不掉,但我们好好过日子,一切都往前看,一点一点的,它就没有那么疼了。”

“直到那五个人的出现。”

白兰双目恨成血红颜色,咬牙切齿道:“被他们糟蹋过的女子应该连他们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所以并没有认出我,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六年了,我们仨本以为可以将那件事一笔勾销,三个人好好生活,但等看到他们的那眼起,我们就知道,这事没完。”

“他们五个,必须死。”

第43章 看客(完)

李桃花和许文壶久久未能回神, 两个人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白兰方才说过的话。

“现在你们两个都知道了。”

白兰抬起脸,脸上是破釜沉舟后的坦然平静,“杀害那五个人, 我们姐妹三个都有份,要处置,不要处置我们大姐一个。当初我们三个就说好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五年里她对我和小竹如若亲生姐妹,我们又怎能躲在她身后, 看着她为我二人赴死?”

“这个看客,我不愿意当, 小竹也是。”

许文壶欲言又止几次,内心来回挣扎,好不容易想好要说什么, 正要艰难开口, 白兰便看向他,笑说:“还有,除却要与我大姐同生死这一条, 你知道我们姐妹还因为什么过来吗?”

许文壶面露困惑。

“还因为许大人你啊。”

白兰目光炯炯, “我看得出来, 你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有你在, 这世道便还算不上烂, 我们三个就算到了地底下, 只要想到以后恶有恶报,不会再有女子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便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长舒了口气, 脸上挂着释怀的笑意,“话已经说完了,许大人可以叫人了。”

许文壶面上的挣扎之色更重了,他的喉咙哽住,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直直盯着地面,仿佛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白兰嗤笑,用起激将法,“许大人从到天尽头起便没有徇过一次私情,为何对上我们两姐妹便优柔寡断起来了?”

许文壶仍是不语,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脸别看,表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他自己拿主意。

白兰沉下声音,“你若再不将我们二人拿下,我们就只好自己去找大姐团聚了!”说完拉起白竹的手便要出门。

许文壶忙道:“二位姑娘请留步!”

话说的迟,白兰已经将门拉开了,只不过未等迈出脚步,偌大的喧哗声便突然传入耳中,衙差匆忙跑来,对许文壶大声道:“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许文壶瞧着嘈杂传来的方向,皱紧眉道:“何故如此喧哗?”

“哑巴……哑巴不知道从哪偷了辆马车,刚才混入衙门,打伤狱卒,把罪犯白梅劫走了!”

“什么!”

几个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声音险将房顶掀翻。

*

车轮碾压路面,咕噜声不绝于耳,风灌入车厢,纷飞的帷布像挣扎的飞鸟,拼命扑动翅膀,却如何都不得逃脱。

白梅睁开眼,在帷布纷飞的空隙里看到窗外落日流金,残阳如血,高大的山峦连绵无尽,宛若人身上的筋脉,镀上的红光便是流动的血液。

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看天尽头的风景,她也是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个荒凉的边陲之地,竟是如此美丽。

“你要带我去哪?”

白梅的声音很轻很轻,被车轮滚动的动静盖了个彻底,像一粒沙坠入沙漠里。

但哑巴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头解释,一昧甩着鞭子,似乎嫌弃马跑得太慢太慢。

在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白梅道:“回去吧,劫囚是重罪,就算许大人不想罚你,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也不好过关。”

锐利的鞭子声仍然继续,马儿嘶鸣不停,哑巴的背影静若深山,不曾因她的话动摇半分。

白梅抬起眼眸,第一次认真看向哑巴,就像刚才第一次看天尽头的景色。

她道:“安平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风在呼啸,哑巴甩缰的手一下子就顿住了,他的世界也瞬间安静下来。

风声,轱辘声,马蹄声,心跳声,甚至在他背后,女子眨眼的声音。

他握在缰绳上的手松开又收紧,继续驾马赶路。

……

日沉月升,午夜时分,马儿实在跑不动了,无论他怎么再驱赶,都再不往前迈动一步。

他只好作罢,转头看向车厢内。

皎白的月光照入车厢,落在熟睡女子的身上,给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清辉,神情秀美安详。

哑巴仅是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低下头不再多看一眼。他脱下外衣,想披在白梅的身上。

“叮当,叮当……”白梅的嘴里喃喃发出声音,呓语一般如梦似幻。

哑巴呆呆望去。

“安平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吗。”白梅忽然问。

“这是铜钱落地的声音。”

“铜钱落地,恩怨两清。”

“土匪每糟蹋完一个女子,便会往她们身上扔上一枚铜钱,代表你情我愿,花钱□□。”

哑巴的身姿僵住,无所适从。

“现在,你还喜欢我吗?”白梅的声音平静淡然,毫无波澜。

哑巴的身躯渐渐有所知觉,他伸长手臂,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随后跳下马车,在车旁就地躺下,枕臂歇息。

月光如水,白梅缓缓睁开双眸,眼神困惑。她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衣物,开始回忆过往与哑巴的种种交集,发现竟少的可怜,无法串联成线。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

白梅不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世上许多事情向来没有商量,遇上了便得受着,所以她既来之则安之,想不通便不去想,对方不答,她就不问。

山间虫鸣聒噪,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腥涩气,白梅听着声音闻着味道,想到车外还有一个人守着自己,竟觉得格外心安。她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皮渐渐发沉,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天亮,二人被马蹄声震醒。

哑巴睁开眼,看到即将追上的大批人马,跳上车便扬鞭甩缰,驾马飞奔。

车后,林祥一夜未睡,眼中布满血丝,见人要逃跑,嘶声咆哮:“清儿!你给我回来!”

他狠狠给了马一鞭子,呵斥手下:“都没吃饭吗!还不给我往死里追!”

另一边,哑巴本就急于脱身,偏偏碰上一片石头地,车轮猛然轧上一块锐利的石头,一声闷响过去,轮子瞬间散架,马车也随之倾斜。

千钧一发之际,他转身拉住了白梅,带着她跳下了车,朝着路旁的密林拼命跑去。

盛夏草木茂盛,林中翠色葱茏,二人进入里面,眨眼之间便已不见身影。

林祥急得险些又要吐血,眼见马进不去,便呵斥手下:“都愣着干嘛!下马给我追啊!”

林子三面环山一面环崖,一伙人将环山之处围得密不透风,林祥自觉十拿九稳,带着人便朝山崖方向追去,果然在崖边看到了焦头烂额的哑巴和一脸平静的白梅。

“清儿,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毕竟是你的亲哥哥,你就算再躲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林祥经过一夜追踪,疲惫交加,蓬头乱发,早没有刚到天尽头时的儒雅模样,可他的神情里是抑制不住的得意,连带落魄模样,也沾了七分阴险狡诈。他看着白梅,唇上噙笑,苦口婆心,“还是乖乖跟我回去,见过爹娘,尽尽孝道,我再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送你风光出嫁。当年的事情你就当是一场梦,以后你有得是福要享,何必拘泥于那点不堪?”

白梅扯出一抹凉薄的笑,盯着他道:“林大人,话我已经说倦了,我早已与你们林家人恩断义绝,还要我再说几遍才懂?”

“好一个恩断义绝!”林祥气急发笑,笑完怒瞪白梅,咬牙切齿道,“你不就是怪我当年袖手旁观看着你被那帮禽兽糟蹋吗?可你也不动脑子想想,当初若非我侥幸苟活,后来怎有机会考上进士,又哪有如今的振兴家门?逞一时英雄是痛快,可之后呢,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丁,我若有何闪失,爹娘怎么办!”

他眼神阴鸷,带有无尽的埋怨,“当年那种事情发生我们就好受吗?你只想你自己,不想其他人的难处,清儿,你也别太自私了。”

白梅原地愣住,看林祥的眼神像看什么怪物。她回过神,一句反驳的话没说,只是不停摇头笑着,步伐不停往后退去。

林祥留意到她身后的悬崖,眼神总算开始慌乱,连忙伸手,“停下!”

他不由得喘起急气,红着眼睛道:“好妹妹,刚才是哥哥将话说重了,你不要跟我计较,从今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再往后退,快点过来!”

白梅没听见一般,还是不停后退,直到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握住她的胳膊。

她抬头,看到了哑巴的脸。

哑巴用另只手给她比划手语,力度很重。

他说:死很简单,活着却难。

六年都过来了,何必惧于眼前一时。

白梅看着哑巴,唇上的笑意逐渐变得温柔,她反握住他的手,朝前一步步走去。

这时,林祥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对方点头表示明白。

待等二人来到安全之处,那人绕到哑巴身后,一刀便要捅入他的后心。

可白梅便跟早已料到一般,在这时猛然一个转身将哑巴护到身后,由着锋利的刀尖刺入自己的身体。

鲜血喷涌。

“妹妹!”

穿林而来的白兰白竹看到这一幕,两个人的头脑轰鸣不止,直到大片血色染红了白梅素雅的衣衫,她二人才发出凄厉的尖叫。

李桃花在两姐妹身后,本气喘吁吁,看到那一幕,一瞬间连呼吸都仿佛停止,嘴里喃喃念道:“白梅姐……白梅姐……”

林祥推开哑巴,抱住白梅嚎啕大哭。

白梅闭上眼睛不看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不要叫我妹妹,我……嫌脏。”

林祥流泪大吼道:“直到此刻你都不愿原谅我吗!清儿,你是我的亲妹妹,这件事就算是你死了都不会改变!纵然你在我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要将你的尸首带回父母的身边,将你以我林家千金的名义,风光大葬!”

白梅睁开双眸狠狠瞪他,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的领子,眼神里恨意滔天,手上力气不断收紧,紧到打颤,“你……敢!”

她死也不要再做他们家的人,坚决不要。

颤抖的手突然僵住,白梅松开了林祥的领子,人也如脱线木偶,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双目彻底灰暗。

“妹妹!”林祥放声大哭。

哑巴本呆滞在一旁,忽然嘴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鸣,疯了一般冲过去将林祥一把扯开,抱住白梅的尸体便又跑回了悬崖边上。

他泪如雨下,用手努力去捂白梅身上的伤口,还使劲摇晃着她,试图让她苏醒过来。

白梅的身体一点点变凉。

哑巴似是明白了她再也不会醒来,于是他冷静下来,不再哭泣,也不再用手堵捂她的伤口。

他转脸狠狠瞪了林祥一眼,之后抱紧白梅,纵身跃下高崖。

“大姐!”

“白梅姐!”

林祥傻了一样呆坐许久,直到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多,他才如梦初醒,连滚带爬扑到悬崖边上大吼:“死哑巴!你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衙门公堂。

许文壶看着跪在堂下的白兰白竹,肃声道:“你们姐妹连同已逝白梅,连杀五人,罪不容恕,然本县体察案情,知晓全貌,遂将你们从轻发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按照大梁律法,本县几番斟酌,决定将你二人流放千里,今生不得再回天尽头。”

白兰白竹惊愕抬头,互相对视,同时流出泪来,回过脸对许文壶叩头,强忍哽咽道:“民女,多谢许大人开恩。”

翌日,天亮时分,万物朦胧。

天尽头外,古道漫长。李桃花看了眼路道:“送到这里,我们两个就要回去了,你们俩今后有何打算?”

白兰白竹俱是一身男装打扮,脸上还涂了黑粉画了胡须,乍一看,活脱脱两个青年男人。

白兰道:“多少年没回去过了,我们俩想回山东老家看看,之后再去别的地方,找个风景好的去处做点小生意,看能不能站住脚。”

李桃花点着头,眉目间的担心却藏不住,忍不住问:“你们,不怕吗?”

“怕?”白兰看了眼小竹,姐妹俩相视一笑,“大仇得报,以后更该挺胸抬头做人才是,有什么好怕的,做错事的不是我们,该害怕的自然也不是我们。”

李桃花放下心来,舒了口气,释怀道:“若是如此,今日一别,两位姐姐一定照顾好自己,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李桃花伸手摸了摸白兰背在背后的箱笼,红着眼笑道:“梅姐,哑巴哥,咱们也后会有期。”

眼见分别,许文壶对白兰白竹端臂行礼,“天高路远,二位姑娘一定保重。”

白兰笑了,揶揄道:“我们姐妹连在天尽头这种鬼地方都能过得风生水起,许大人与其担心我们,不如担心自己吧。”

许文壶诧异,“担心自己?”

白兰趁李桃花转身抹泪,对许文壶小声道:“摊上这么个暴脾气娘子,以后可有许大人你受的。”

许文壶的脸顷刻涨红,捂住耳朵道:“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姑娘何故有此言论,我与李姑娘清清白白!绝无男女非分之情。”

白兰嗤鼻道:“还不信呢,你等着吧,不出三年,你俩肯定是一家。”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男人只对喜欢的女子听话,你这么听桃花的话,不是喜欢她是什么?”

“你何时见我听李姑娘的话了?真乃谣言。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熟读圣贤,心若明玉,焉受他人摆布?”

“许文壶!”李桃花忽然转回脸,脸颊红热,顶着满眼泪花抽搭道:“我要用你的帕子!”

许文壶下意识便掏起袖口,“好好好,帕子是要布的还是要绢的?”

第44章 横财

“怪不得他不愿意娶我, 原来心里早就装着白梅姐了。”

头伏饺子二伏面,二伏天里,天尽头的家家户户按惯例要吃鱼汤面。卖鱼的摊位上, 翠儿扭过脸背着人,对李桃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想想, 其实我早该知道了, 不然他每次出来摆摊在哪摆不好,非得摆在白梅姐店门口, 还有一次,我干脆豁出去了, 赖在他家整夜不走,看他能拿我怎么办,可他竟然直接留我一个人在他家, 自己出去了!我那时只当他是正人君子, 现在仔细算算日子,他那时候不就是出去帮白梅姐杀人了吗!”

李桃花听着翠儿的倾诉,心里的疑惑这时才被解开。

之前想到哑巴给白梅顶罪, 她还好奇哑巴是怎么知道凶手是白梅的, 现在看来, 那几日正好是白梅到王家大宅给徐四疗伤的日子,哑巴担心白梅的安全, 应该早就在暗中护送她回家了, 只是兴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他竟然还能撞见白梅杀人的一幕。

李桃花的心被触动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能劝翠儿:“好了, 你别哭了,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哭再凶又有什么用。”

翠儿的眼泪更多了,万分委屈道:“我哪是在哭他啊,我是在哭我自己。活这么大,就见过这一个好男人,偏这一个也为别人去死了,我以后万一除了他谁都看不入眼,熬成老姑娘了该怎么办?”

小地方的女孩子,男女间可歌可泣的爱情不是没有听说过,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什么白素贞水漫金山,孔雀东南飞……但那些传说终究太遥远,现实里,市井乡野最不缺平常日子打老婆孩子,艰难关头便典妻卖妻的狠毒汉子。普通女子嫁了人,别说夫妻相爱,枕边人不图你的命就算不错了,哪有那么多夫唱妇随的好日子过。

李桃花想说“老姑娘就老姑娘,不嫁人还不能活了不成?”,又怕翠儿嫌她说风凉话,便转移话茬道:“好了,我来你这是为买鱼的,不是来听你哭的,这鱼你还卖不卖了?不卖我可去别人家买了。”

“卖卖卖!”翠儿抽抽搭搭从盆里摸了条活鲫鱼,红着眼睛抓起宰鱼刀,三两下将鱼剖干净,用水一冲把血冲走,草杆穿过鱼嘴,眨眼的工夫便已将鱼交给李桃花,这时还不忘感慨:“横竖我这辈子是忘不了那般有血性的男子了,但愿老天有眼,再派一个他那样真正的男人到我身边,不然我宁愿一辈子不嫁,到死也要念着他。”

李桃花接过鱼,转身,眼神里充满困惑与不解。

她白梅姐只是因为跟哑巴说过几句话便令哑巴为了她连命不要,哑巴救了翠儿一次,明确拒绝翠儿那么多回,翠儿都对他死心塌地,终身不嫁的念头都出来了。

李桃花有点不明白,这男女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玩意?足以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要死要活,不顾自己。

她想了想自己,觉得这辈子她都做不到那样。

“真是荒唐,白姑娘竟然说我喜欢李姑娘!”

书房外蝉鸣声响个不停,不到咽气誓不罢休,连遮阳的绿荫都显得聒噪异常。许文壶将狼毫用力蘸了下墨汁,在往年案牍上批下一个毫不秀气的“阅”字,眉头皱成川形,分明一夜都过去了,他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原因仅仅因为我愿意听李姑娘的话,听话便是喜欢,兴儿你说这像话吗?这合乎情理吗?”

兴儿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整理着批阅后的案牍,撕开眼皮的劲头都没有,更别说回话。

“照她那样说,难道我听李姑娘的话就是喜欢李姑娘,哪日不听李姑娘的话,就是不喜欢了?”

许文壶自言自语不停,忽然笔锋一重,“若是如此,我宁愿不听,也要保全我与李姑娘的声誉。”

“生育?谁生了?”

李桃花顶着太阳迈入门,脸颊红透发烫,全身热汗淋漓,燥热的杏眸下意识看向许文壶。

乍然对上她的眼睛,许文壶莫名心慌起来,低下头用笔胡乱画上一通,“没……没有人生育,李姑娘听错了,我不是在说这个。”

李桃花擦了把额上的汗,热到没心情刨根问底,只道:“二伏天到了,我买了条鱼留着做鱼汤面,衙门里其他人我顾不上,你们两个还是能沾点光的,晚饭留着点肚子,等着我来给你们开小灶。”

许文壶答应地利索。

待李桃花走了,兴儿才提溜着眼珠子去瞅许文壶,阴阳怪气道:“公子方才不是下定决心不再听人家话了吗,怎的这么快就变卦了?”

许文壶咳嗽一声,沉吟道:“话又说回来,所谓清者自清,我又岂能被他人无心之言扰乱阵脚,辜负李姑娘的一片好意。”

兴儿“哦”了声,尾音拖得抑扬顿挫。

许文壶心虚低头。

他瞎说的。

他不是清者自清,他是情难自禁。

他就是喜欢听李姑娘话,受李姑娘的安排,怎么了?

“对了。”李桃花突然又折返回来,在门口探着脑袋问兴儿,“猪骨头还有剩下的吗?我下午加点在鱼汤里一块炖,好增香。”

兴儿困得魂都快飞了,懒洋洋道:“这事儿你去问厨子吧,反正大多都被我弄进坛子里了,就算有剩下的也不多了。”

白梅哑巴跳崖后便尸骨破碎,等找到时身上的肉都被野狗啃得差不多了,光剩下一堆血淋淋的骨头。还是专门请了捡骨师,才把两个人的骨头分开装殓进坛。李桃花为了不让白梅的尸骨被林祥带走,趁刚捡完骨,暗中把坛子调了包,真正的白梅和哑巴的尸骨早就一起被白兰白竹背走,林祥坛子里的,乃是一堆正宗的猪骨头。

“不用多,几块就够了。”

李桃花转身欲要离开,临走手指许文壶,凶巴巴威胁,“一定留着肚子,听到没有?”

许文壶点头如捣蒜。

……

福海寺,佛母殿。

僧人林立两侧,低声呢喃往生经文,木鱼声哒哒作响,在烟丝中尽显庄严肃穆,与漆黑佛母像为映衬,又充满浓郁的诡异。

林祥形若槁木,两颊枯瘦,手持三炷香,上给供在条案上的牌位,之后便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牌位看。

舍妹兰陵林氏之女林清之莲位。

林清,他的好妹妹。

“尚书大人去年死了个妾室,一直郁郁寡欢,今年有心再纳,便想寻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

“我早就得了你的消息,一直没有机会寻你,这次本想把你带走与之联姻,既成你终身大事,又能凭借关系助我仕途再上台阶。”

林祥眼中满是痛惜之色,口中咬字狠重,“没想到竟会促成如今的局面,眼下你人没了,我的想法亦成空中楼阁,兴许我林祥真是没有那个一步登天的命,只能当个小小的员外郎,在六部内打转。”

烟丝梵语里,王大海悠悠道:“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林大人年纪轻轻位列员外郎,已是人中龙凤,您只是缺一个机会罢了,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待等时机一到,有的是机遇托举大人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林祥冷哼一声,“陛下年少,不理朝政。纵然有治世大才,无人赏识,又有何用?所谓机遇,不过是宽慰凡夫俗子的措辞罢了,权利不是瓜熟蒂落的果子,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争抢得来。”

王大海恭顺道:“林大人所言极是,是小老儿眼界短浅了。”

“王员外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林祥的视线上移,从牌位落在漆黑的佛母像上,“你的忠心,本官都看在眼里,回去走之后,定会如实向大人禀明,至于那个许文壶……”

林祥口吻一重,眼中狠意毕露,“如此正直大才,王员外定要替本官好好关照他。”

王大海点头,三角眼中是心领神会的厉色,笑道:“小人明白。”

弯月挂上梢头,衙门后厨,香气四溢。

刚出锅的鱼汤面热气腾腾,软弹的面条浸在浓白的汤汁里,撒些翠嫩的葱花更添风味。许文壶和兴儿吃得狼吞虎咽,连碗底的汤汁都不放过,吃干抹净还要再去盛下一碗。

李桃花看着他俩的吃相,表情里没有成就感和满足,反而怀疑地道:“你们俩都觉得好吃吗?”

兴儿重重点头,一筷子面塞到嘴里,话来不及说。

许文壶被面汤呛到,咳嗽完道:“面汤色白如乳,鱼肉肥而不腻,鲜而不腥……”

李桃花:“打住打住!别跟我卖弄什么咸鱼,你就跟我说好不好吃就行了。”

“非常好吃!”

李桃花将信将疑,又尝了口面,嚼完咽下,脸上却流露出失望之色,怅然说:“可我怎么觉得,和我记忆里的味道不太一样呢,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为这面往年一直是李贵下厨做的。

第45章 横财

吃饱喝足, 三人坐在厨房门外吹风,一身热汗被晚间凉意带走,神清气爽。

“林祥已走, 王银不可放过,明日便去捉拿归案。”许文壶沉吟着,细捋接下来自己待办的事务, 忽然道, “对了兴儿,州府那边可有回信?”

兴儿摇头, “没有,我都怀疑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许文壶心中泛起狐疑,“怪了。”

李桃花道:“怪什么怪,你也不想想, 凭王大海的本事, 他能让你那封信出天尽头?还送到州府手中,你也太天真了些。”

许文壶听了,默默愣住。

李桃花看着他的呆样子, 想到他之前被林祥打击之后便哭着要回家种地, 她觉得他可能又要哭了。

李桃花翻了翻袖子, 提前将帕子拿出来备着。但等了半晌,许文壶没哭, 反而声音平稳地道:“既是如此, 那我就亲自去找知州, 告发王大海私抬药价,中饱私囊,更兼鱼肉乡邻, 纵容族人草菅人命。”

李桃花瞧着他下颏清瘦的线条,顿了下子,接着道:“万一州府那边也和王大海是一伙的呢?”

许文壶沉默下去。

蟋蟀鸣叫,晚风舒适,静谧的祥和。他在这时说:“那也得等我亲自去过才知道。”

声音里透着股毅然决然的坚定。

李桃花愣住,就这么看着他的表情样子,忽然嗤鼻,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光,没好气道:“真是倔驴一个。”

“驴?”许文壶光顾着想事情没听清楚,懵懵看向她,轻声纠正,“李姑娘,我属狗。”

“那就是倔狗。”

……

翌日大早,许文壶亲自带人到王家大宅捉了王银,当日定刑关进大牢,隔了一天便已收拾行李,带着兴儿与几个衙差上路,亲自前往所辖天尽头的古州城。

他们走时天还没亮,李桃花睡正香,自然爬不起来,直到睡醒去膳堂吃饭,听到衙差谈论起县太爷前往古州,她才精神过来,想起来问:“天尽头到古州,来回大概得用多久?”

“古州离咱天尽头大约有三百多里,算不上尤其远,但耐不住山多啊,大人是骑驴上路的,驴的脚力本就不快,加上翻山越岭,到了古州万一再留上几日,估计少说也得十天吧。”

“十天啊!”

李桃花讶异地喊出声来,眼睛都睁大了,但旋即克制住失落,佯装轻松道:“我还以为要多久,原来十天就够了,也算不上什么。”

她坐下,照常吃饭。可昔日还算可口的饭菜,此时嚼在嘴里,便什么滋味都没有了,她用筷子数着碗里的秫米粒,心中懊恼道:早知道他要走那么久,我就去送一送他了。

可随即的,她就感觉自己十分古怪,又在心中道:奇怪,他走不走,走多久,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失落个什么劲儿?

没了许文壶,不必因他而忙前忙后,她乐得自在还差不多。

吃完饭,李桃花回到房中便睡起了回笼觉,一直睡到肚子打鼓,爬起来吃点东西,吃完便倒头再睡。

之后几日,循环往复

正午时分,暑气蒸腾,连蜻蜓蝴蝶都只敢在绿荫底下飞,蚂蚁都缩在洞里不出来。

窗外蝉鸣鸟啼,李桃花躺在榻上睡正舒服,嘴巴张张合合,喃喃呓语:“呆子……许呆子,别跑……”

这时,敲门响起地急促,一下接一下,门都跟着摇晃。

李桃花被强行吵醒,顶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前去开门,开了门见是李春生,心情顿时更不好了,凶巴巴道:“你来干什么?”

李春生眉头紧皱,看着她的样子满脸不悦,“干什么?你好意思问我干什么?你要不要伸头看看天色都到什么时辰了,饭也不吃就知道睡,你就不怕你睡死过去。”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从头到脚透着懒劲儿,“那也算是喜丧了。”

“我不管,你现在就洗把脸去吃饭!又不是七老八十,年纪轻轻成天躺着像什么样子。”

李桃花听得耳朵疼,门一关转身回床上继续睡,“春困夏乏你不知道?我愿意躺着用你管吗,你又不是我爹。”

李春生推开门,碍于木轮椅被门槛挡住进不去,他只能在门口无奈怒道:“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早不知道被气死几回了。”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沉默下来,过了片刻重新启唇,低声道:“桃花,你家已经有人搬进去了。”

李桃花将脸埋入枕中,不耐烦地嘟囔:“什么你家我家,既然卖了,那就不是我家,是人家的家。”

李春生沉默片刻,继续说:“李贵好像也失踪了。”

李桃花翻了个身,后背对他,“失踪就失踪,他就是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李春生许久无话,末了发出一声叹息,关上门说:“你接着睡吧,过会我把饭菜给你送来,你醒来记得吃点。”

李桃花没回答,一动不动,好像又睡着了。

殊不知,她的眼睛睁得大而圆,茫然空洞地看着帐顶,一眨不眨。

半个月后。

晌午膳堂人来人往,几个衙差吃完饭不离开,勾着脑袋聊起闲天。

“这都十五日过去了,大人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事了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平安回来。”

“不过我可听说近来山上多了不少沿路打劫的土匪,专劫有钱人和官宦,号称什么劫富济贫——”

李桃花筷子一摔站起来道:“都瞎说什么呢!吃完饭就各忙各的去,少在这边嚼舌根子,村口纳鞋底的老大娘没你们话多!”

几个衙差敢怒不敢言,讪讪散开做事去了。

等回到房中,按理这么热的天,李桃花该和往常一样昏昏欲睡才是,可她出奇精神,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一下子坐起来,合掌祈祷道:“老天保佑,一定要让那个呆子平安回来,天尽头的百姓需要他,我也……需要他收留我,我好继续住在这,什么劫富济贫,他都穷死了,哪来的富给人济,求求您了,一定让他平安回来啊!”

李桃花的心并未因此宁静,反而越来越焦躁,控制不住往坏处想。

比如许文壶真被哪个不长眼的土匪给劫了,又或者在山间遇到老虎被老虎给吃了,他长得细皮嫩肉,虎豹豺狼肯定见了他就走不动道。又或者,王大海贼心不死,趁他外出又派出几个狗腿子害他性命,死在荒野?

这些都不是没可能。

李桃花快烦死了,她后悔得不行,怎么都觉得当初该爬起来送上许文壶一程,或者干脆跟他一起去古州,有她在,她就不信还能出上什么意外。

从白天焦躁到黑夜,李桃花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很久,直到四更天才合眼。

第二天天亮,李桃花迷迷糊糊里,听到外面有人喊“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她只当是在做梦,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真切,萦绕在耳朵里久久散不开,她才睁大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穿上衣服下了榻便往外跑,跑出门了又折返回来把鞋穿上。

*

烈日炎炎,道路两边草木半绿半焦,闻讯而来的众多衙差翘首以望,瞧见有队伍行来,扬声便喊:“大人!大人!”

李桃花也想扬声去喊,但挤在她前面的人实在太多了,她就算跳起来恐怕许文壶也瞧不见她,便省了嗓子,只用眼睛去看。

她透过人挤人的缝隙看了两眼,只觉得奇怪。

若她没记错,许文壶出门只带了兴儿和零星几个衙差,可看这渐行渐近的队伍,又是车又是篷的,浩浩荡荡还有许多陌生面孔,许文壶在哪她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