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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看客

吊梢眼乍被唬这一下, 反应都有点慢,回过神来便已暴跳如雷,指准许文壶鼻子便骂:“好你个小白脸子, 老子给你脸了?知不知道哥几个都是干什么的?你下来,你看我弄不弄死你!”

“行了老四。”历来不动声色的刀疤脸突然出声,声音沉稳低哑, 隐隐透着怒意。

大哥发话, 吊梢眼不得不安分下来,但狭长的眼眸中满是怨怼不服, 暗暗用眼神剜着许文壶。

刀疤脸朝许文壶抱拳道:“小兄弟见谅,我四弟脾气冲了些, 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许文壶根本跟没看见他两个人一样,脸色恢复如常,将惊堂木一拍, “赵大夫妻杀子毁尸, 罪行滔天,维持原判,带走。”

黑牛娘嚎啕大哭, 赵大一路哀嚎:“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错了!大人!您就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大人!”

哀嚎声和哭声逐渐消失在公堂外, 许文壶声音沉冷:“退堂。”

王大海喝完茶, 施施然带人离开。吊梢眼走时经过李桃花身边,一双细窄长眼恶狠狠盯着她看, 嘴里凶狠挤出句:“臭丫头, 老子记住你了, 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桃花拍着心口窝,“哎呀, 好害怕,可真是吓死我了呢。”

吊梢眼又被她这副表现气得不轻,却也毫无办法,冷哼一声走了。后面的几个人也依次从她眼前经过。

李桃花打量着那五人,“个个凶神恶煞,指不定是从哪个山贼窝跑出来的,对付这种人,就是不能软,你越软他越觉得你好欺负。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小竹?”

白竹没回答她。

李桃花感觉到不对劲,转脸一看,只见白竹脸色惨白,身体前后摇晃,摇摇欲坠。

“小竹,你怎么了小竹?”李桃花惊呼出声,伸手便揽抱住白竹的腰身,白竹想叫她名字,嘴唇张合,却只比出了个口型,旋即闭眼,彻底晕了过去。

*

“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

榻上,白竹脸色苍白如纸,嘴里牙关紧咬,不停叫喊着梦话。

白梅轻轻摸着她的额头安慰:“别怕小竹,有大姐在,大姐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的。”

白竹逐渐安静下去,眼角却涌出泪滴,满面痛苦之色,呜咽着道:“姐姐,我头好痛,我身上好凉,下雨了,好多雨水,好冷……”

白梅取来针包,为白竹在头上施针。

随着银针接连落下,白竹冷静了下来,但模样更加昏昏沉沉,口中不断低声地说:“雨水好冷,救救我……”

李桃花在一旁看的揪心,忍不住问白兰:“小竹到底是怎么了,她嘴里说的什么别过来?什么下雨了?”

白兰眼中早已湿润,红着眼圈叹了口气,“她这是被生人吓到,老毛病又犯了。”

“我们爹娘去的早,我和大姐整日忙于做工赚钱,时常忽略了她。小竹幼时便经常受同村孩子欺负,挨打挨骂都是常事,有一次阴天,她还被那些坏孩子捆在树上,淋了一整日的雨,一直到半夜,我和大姐到家才发现不见了她。待等找到带回家里,她当夜就高烧不退,差点把我和大姐吓死。后来病养好了,头疼的毛病也落下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

李桃花闻言,心里顿时疼到不行,看着白竹单薄可怜的样子,便道:“怪不得小竹会不喜欢见人,其实是被人伤怕了吧。”

也怪不得三个弱女子会背井离乡来天尽头这种鬼地方安家,这放谁身上能受得了。她们这种情况,到了陌生之地,生人有点良心的兴许还愿意帮衬着点,若留在原本家乡,反倒是自己人恨不得敲骨吸髓,将她们三个无依无靠的女儿家欺负死才好。

“对了桃花,”白兰忽然想了起来,抹了把眼睛,从袖中掏出一长条小盒来,“许大人让我把这转交给你。”

李桃花接过,打开盒子一看,发现还是上午那根簪子。

白兰:“他还说,送出手的东西便没有收回的道理,这根簪子你是留是弃都与他无关,只有一点,就是不能再还给他,不然他以后都再不同你说话了。”

李桃花蹙眉,“再不同我说话?他是三岁小孩吗?说的跟要同我绝交似的。”

白兰破涕为笑,揶揄她:“哟呵,你俩交了?何时交上的?”

“去去去。”李桃花红着脸啐她。

二人笑闹间,白兰伸手便将簪子拿走,打量着问道:“这根簪子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就不客气了,纯银的簪子可值不少钱呢。”

“谁说我不要?”李桃花一把夺过去,顺手便将簪子插在头上。

*

夜晚,膳堂用饭,李桃花在一众人里看来看去,就是没找到许文壶。

她问旁边正大嚼大吃的兴儿,“你家呆主子呢?”

兴儿咽完两口才道:“公子不饿,说了要晚点用饭。”

李桃花心道:人是铁饭是钢,这还是他教我的道理呢,到他自己身上便行不通了。

她用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感觉饭菜也没什么滋味了,忽然扬声吩咐厨子:“再打一份,我要带走!”

须臾后,李桃花端着饭菜出现在书房外。

她敲了两下门,听到允可,推门进去,用轻松随意的语气道:“膳堂里今日做菜味道还算可以,兴儿让我给你送些来,你快趁热吃吧。”

她放下饭菜,刚要转身离开,便瞥到旁边还多了个人。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没下值?”李桃花狐疑道。

李春生瞥着摆在案上的吃食,冰冷冷地说:“大老爷不发话,底下人敢走?”

许文壶赶紧顿笔,朝他和颜悦色道:“是我忙忘了时辰,李兄今日且回,明日晚些点卯亦可。”

李春生未回答他的话,只是盯着饭菜看,仿佛能盯出个窟窿出来。

李桃花顺着他的眼神瞄到饭菜,不由问:“你也饿了?”

李春生还是不回答,只是默默看,眼神冷得要结冰。

许文壶发话:“若如此,李兄不妨留下用过饭菜再走便是,也省了到家麻烦。”

李桃花:“那我再去拿副碗筷来。”

她转身出去,许文壶目送她离开,直到门关上,才缓慢收回目光。他低头看着眼前饭菜,知道肯定不是兴儿的意思,苦闷一整日的心情不由得大好,迫不及待便要动筷,但留意到李春生,还是将碗筷推了过去,礼貌道:“李兄先请。”

李春生不吱声,轻轻嗤鼻。

许文壶未留意到他的敌意,心里眼里只有饭菜,温声道:“李兄既不着急,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许文壶执筷,夹起一口酱焖茄子,咀嚼咽下,赞叹道:“今日膳堂的饭菜好像真的格外可口,还好有李姑娘送来,不然便要错过了。”

李春生笑了声,忽然道:“看来桃花真的很喜欢我给她买的簪子呢,时时刻刻都戴着,片刻都不愿意摘下来。”

许文壶动作凝滞,嘴里的菜一下子就没味道了。

李春生说话声音不高,语气却格外锐利,暗藏示威之意,“许大人,您知道已经及笄的女子接受男子的簪子,是何意思吗?”

许文壶舌头僵住,说不出话。

“说明她有意要嫁给他啊。”李春生继续道,“桃花接了我的簪子,其中是何意思,恐怕不必由我向许大人明示吧?”

他得意起来,“其实早在我们两个小的时候,桃花他爹便已经有意将她嫁给我了,只是我奶奶觉得我们两个还小,想再等我们长大一些罢了,眼下我与她正值婚龄,时机成熟——”

没等他将话说完,许文壶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春生顿时黑了脸色,“你笑什么。”

许文壶夹了口菜细细嚼着,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我只是在笑李兄口中的无稽之谈。”

李春生不悦道:“许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许文壶便开口:“纵然李姑娘的爹如今有万般不好,但他恐怕一直以来也不会生出将李姑娘嫁给李兄之意。”

许文壶及时收住话,继续吃菜,不再多言。

李春生双手攥紧,气到颤抖,咬牙切齿道:“你……你是在说我的腿……”

许文壶一愣,连忙放下筷子道:“李兄误会了,许某绝无此意,我刚刚其实是想说……”

想说毕竟你二人同一姓氏,莫说是在天尽头,纵然是在京城,恐怕也是要避讳的,怎可能会结亲。

“是我误会?”李春生脸上的肌肉都在打起哆嗦,“你分明就是那个意思!你想说我是个残废,天底下没有父母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双腿残废之人,是吗!”

许文壶正要开口解释,门外便传来李桃花的脚步声。

李春生眼神一沉,一瞬之中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使劲往一侧倾斜,木轮椅承受不住,重重摔倒在地,李春生也摔出了椅子,整个趴在了地上,痛得惨叫一声。

“李兄!”

许文壶当即起身,伸手便去扶他。

这瞬间,李桃花推门进来。

她看着场面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赶紧放下碗筷,去搀扶李春生。

“你这是怎么了?”李桃花着急询问。

李春生眼中含泪,哽咽道:“桃花,你不要怪许大人,都是我不好,是我话没说对才惹怒了他,他不是有意将我推倒的。”

李桃花睁圆了眼睛,一副见鬼的样子,抬头质问许文壶:“是你把他推倒的?”

许文壶震惊失色,一时不知将话从何处说起,本能的结巴起来,一手指李春生,一手指自己,“我……他……我……”

他看向李春生,企图让李春生帮他解释一二。李春生道:“许大人别说了,我以后不会再出言不逊了,您和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和桃花这种可怜人能够被您收留,已经很心满意足了,怎可以下犯上,将您当朋友相处。”

他垂眸,一副委委屈屈,泫然欲泣的样子。

李桃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许文壶,“你别光结巴,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我我!”许文壶拼尽全身力气,大着舌头喊出一句,“我没有推他!”

李春生:“大人的意思,是我一个双腿残疾的人,可以将自己连人带椅都推倒吗?”

他擦着眼角的泪花,“大人觉得,桃花会信您的话吗。”

许文壶气息都给气乱了,心脏噗通跳得飞快。他颤声问李桃花:“李姑娘,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李桃花将李春生扶回椅上坐好,起身面对许文壶道:“他一个双腿有残疾的人,至于用这种方式冤枉你吗?”

她咬字颇为刻意,朝许文壶疯狂眨眼。

许文壶怒急攻心,看不懂她的暗示,一昧倔强回答:“没有做就是没有做!我许文壶心中再是对一个人不快,尚不至于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发泄怒意!”

李春生抽噎着:“桃花你看,许大人果然是对我有气的,他总算藏不住说出实话了,可他不该用这种方式害我的,桃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体质羸弱,这一摔,很可能就将命送了,到那时候,剩下我奶奶孤单一个人,她该怎么啊。”

李桃花不耐烦道:“行了你也少说两句吧,不就是摔了一下吗,你自己在家也没少摔过,哪次去见阎王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情了?没有的话我现在送你回家。”

“我饭都还没吃呢。”

“吃个屁,少吃两口饿不死你,现在就走。”

她推起木轮椅,对许文壶沉声道:“许大人慢慢吃吧,我们先走了。”

许文壶眼气通红,看着李桃花出房门,背影越来越远。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想随便抓个东西扔地上解气,顺手抓起个馒头想摔出去,想了想又收手,改成把筷子摔出去。

“岂有此理!”

他搜肠刮肚,说不出比这更粗鲁的话了。

*

天黑以后,李桃花送完李春生回来,到了衙门口,她见兴儿正坐在门口抛石子儿玩,便道:“这么晚不睡觉,出来见鬼啊。”

兴儿打了个哆嗦,“你!”

他不知想到什么,一肚子气似的,哼了声道:“都怪你,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公子,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伤心过,居然跑出去喝酒,还不让我跟着,你等着吧,我今晚若等不到他回来,小爷我第一个便要你好看。”

李桃花柳眉微蹙,不愿相信似的,“喝酒?许文壶?”

兴儿:“是啊!你们天尽头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公子脾气都好成那样了,还能被你们欺负的借酒消愁,你还当不当人了!”

李桃花手一抬,“行了,废话少说,他去哪个酒馆喝酒了,名字报上来。”

*

同福酒馆。

临近打烊,酒馆里只有许文壶一个人。他一杯一杯往嘴里灌,菜也不吃,张嘴闭嘴喊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女子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岂有此理是什么意思,是谁不讲理了?”

许文壶转头看到李桃花的脸,下意识便要叫一声“李姑娘”,但心中委屈轰然涌来,他梗着脖子回过脸,用力“哼!”了一声。

李桃花在他对面坐下,单手托腮,瞧着他道:“什么人把我们许大人气成这样了,干喝酒多没意思,有什么话,说出来不好吗?”

许文壶眼眶越来越红,吸了下鼻子,开口强压哽咽道:“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在你眼里,我许文壶就是个背后害人的阴险小人,你何必来找我,反正你又不相信我的话。”

李桃花:“我信的啊,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没有推李春生。”

许文壶:“啊?”

许文壶:“那你为何会……”

李桃花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二狗子的性情我是最清楚的,他从小时候就是这样,内心越是不安害怕,表面越喜欢作妖找事,既然知道他怎么回事,总得给他点安慰吧。”

许文壶的眼眶倏然又红了回来,别开脸不去看她,嘟囔道:“你知道安慰他,却不知道安慰我,甚至为了他,可以让我蒙受冤屈。”

李桃花无奈道:“我现在不就是在安慰你吗?而且当时我一直在朝你眨眼睛,你怎么就一点看不懂我的暗示呢?”

许文壶愣了下子,仔细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懵懵道:“我只当你的眼睛被风吹到,有些不适。”

李桃花气个半死,“屋子里哪来的风啊,你的脑袋是榆木疙瘩做成的吧!”

许文壶低下头,小声道:“如此说来,是我不对。”

李桃花舒了口长气,却道:“你没有不对,要不对也是他不对,其实我送他回去的路上就已经把他骂过一顿了,能进衙门是你看得起他,他要是不珍惜,以后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许文壶夹起一筷子菜,忽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他放下筷子,叹气道:“其实从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李兄讨厌我,但我想知道原因,我到底哪里惹他如此厌恶。”

李桃花:“哪有什么原因,因为他嫉妒你啊。”

许文壶:“嫉妒?”

李桃花道:“你和他年纪差不多,又都算得上是读书人,你年纪轻轻便能高中榜眼,当上人人艳羡的县太爷。他呢,虽也有那个脑子,却被一双腿连累,别说上京赶考,离了人连吃喝拉撒都是麻烦,他整日看着你,能不眼热,能不嫉妒?”

许文壶愣了片刻,眼神清明许多,喃喃道:“原来还有如此内情么。”

李桃花释怀道:“反正话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要是还生我气,那我也没办法了。”

“我早就不生……”许文壶话脱口而出到半路,心思活了过来,话锋一变道,“你,你明日把我给你买的簪子戴上,我就不生你气了。”

李桃花被气笑,指着头顶发簪道:“你没长眼睛吗,我头上戴的一直都是你买的啊。”

“啊?不是李兄买的?”

“他买的那根有锈腥味,你买的没有,所以就挑你的戴了。”

晚风吹入静谧的小酒馆,拂在人面,神清气爽。

许文壶强压上翘的嘴角,有点压不住,举起酒杯掩饰唇边。

李桃花去夺酒杯,“行了,少喝点这破玩意吧,忘了被我打的那一顿了?”

等夺到手里,李桃花却觉得味道不太对。

这酒闻着怎么没有酒味。

她也倒了一杯,小抿一口,顿时惊讶道:“杏仁茶?”

“你大晚上跑出来借酒消愁,结果喝了一晚上杏仁茶?”

许文壶面上浮了层羞赧的红,轻声解释:“喝酒误事,而且明日还要早日,喝酒太多会起不来的,这杏仁茶平心静气,喝了对身体大有益处,李姑娘你也多来几杯吧?”

李桃花摇了摇头,看奇葩一样看着许文壶,缓缓道:“许文壶,你可真是个男人啊。”

她起身,大步迈出酒馆。

许文壶放下茶钱连忙跟上,“李姑娘等等我!”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街上,直到许文壶吃痛一声,李桃花才转身,与他并肩走着,询问道:“你怎么了?”

许文壶举着右手,嘶着凉气道:“白日里拍那一下用力太大,有些伤到,刚才拿茶钱时又蹭到痛处了。”

李桃花扯过他的手看了看,“放心,离心远着呢。”

“可是,真的很疼啊。”

李桃花低头,在他手上轻轻吹了口凉气,抬头看去,“还疼吗?”

四目相对,掌心的酥麻感流至遍体,许文壶一时忘了眨眼,呆呆注视着那双饱含关切的杏眸。

李桃花微微皱眉,不懂他在发什么愣。

“不疼了,”他收手收的迅速,大步朝前,“李姑娘咱们还是快走吧,再晚些都睡下了,没人给咱们两个开门就不好了。”

李桃花莫名其妙地看着许文壶,感觉这呆子跟在刻意掩盖什么似的。

掩盖什么,她懒得关心,抬腿跟上去了。

二人并肩走在街上,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这时,身后传来马蹄声。

李桃花转头看,借着月色认出马上之人,顿时狐疑道:“这不是白日里那个吊梢眼和高低耳吗,大晚上的他俩怎么出来了?”

许文壶紧张起来,“不好李姑娘!他俩肯定是冲你来的,快跟我走!”

李桃花还没反应过来,腕子便被许文壶一把抓住,拉着她拔腿便跑。

“攥那么紧,你手不疼了?”

马蹄声近在耳后,李桃花也不懂自己哪来的心情问这个。

许文壶心跳如擂鼓,义正词严发起誓,“你放心许姑娘,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落到他们手中的,我许文壶纵是赌上这条命,也一定要护你周——啊啊啊全!”

紧握在腕上手倏然消失,李桃花看了看空空如也的身边,又看了看被一把捞上马背的可怜县太爷。

她停下步伐,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干跑这半天,合着那两个人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她。

第32章 看客

马蹄踏在路面, 哒哒发响,吊梢眼一身酒气,把横马背上的许文壶摁结实, 打着酒嗝恐吓李桃花:“死丫头,白天的账老子还记着,你, 你给我等着。”

许文壶挣扎大喊:“李姑娘你快走!不要管我!快走!”

话音未落, 两匹马便被掉转方向,鞭子一挥, 马儿同时嘶鸣一声,扬长而去。

李桃花站在原地, 感觉这一个眨眼间经历的比她一天过的都精彩,她喃喃自语道:“我也管不了啊,马有四条腿, 我就两条。”

她干站着许久, 好不容易才接受许文壶被掳走的现实,转身想要回衙门搬救兵。

走了没两步,李桃花停下步伐, “不对啊, 我就这么回去了?”

就是回去又能怎么样?是白家那三个弱女子能帮她, 还是兴儿那个臭小子能帮她。

李桃花转脸再次看向马匹跑走的方向,心一横, 毅然跟了上去。

*

王家大宅。

门开门关之间, 许文壶被一把扔在地上, 他吐出塞嘴里的脏汗巾,厉声怒喝道:“强掳朝廷命官是重罪!你们等着,我若出去, 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吊梢眼提着大刀,步伐晃晃悠悠,打着酒嗝道:“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在这跟我狂,我现在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嗝!送给老王哥当见面礼,嗝!”

高低耳这时颇有顾忌,出声阻拦道:“老四,我觉得你还是酒醒再说吧,反正人都弄来了,明日把他交给大哥和老王哥处置也不迟啊。”

吊梢眼怒道:“什么大哥!他宋玉昌现在算什么东西?我就当他是个屁!也就老二那个窝囊废整天还拿他当个大哥,我早看不惯他了,本来以为跟着他能有个好前程,谁知道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最后把咱们兄弟弄这个山窝窝来了,地方又小又穷不说了,还连个漂亮,嗝,姑娘都没有。”

高低耳:“你又放屁,你今日调戏的那个不是漂亮姑娘?”

吊梢眼:“那他娘也叫姑娘?那根本就是个母夜叉。”

许文壶一时怒火攻心,犹如大罗神仙附体一般,冲上去扬起手臂照准吊梢眼的脸便是一耳光,“我不许你这么说桃花!”

耳光落下,清脆有回响。

吊梢眼被打得呆住了,直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传来,他才一下子酒醒,扑上去就要把许文壶大卸八块,“臭小子你敢打我?我爹娘都没打过我你敢打我?我杀了你!”

吊梢眼刚要举刀,高低耳从后面一把抱住他,苦口婆心道:“老四你清醒一点!好歹是个朝廷命官,出了事不好交代,你忘了哥几个因为什么逃到这里来的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一定要宰了他!三哥刚才跟我出去的怪爽快,怎么现在他娘的想起来怂了?一个穷乡僻壤的芝麻小官,就是把他宰了又能怎么样!”

“老四你糊涂!我今晚就不该跟你出去的!”

两个人逐渐撕打在一起,许文壶本来还没往多处想,等了片刻,见这二人打的实在难舍难分,便趁机溜到人后开门,赶紧跑了出去。

出了门是个抄手游廊,下了廊子便深处庭园之中。王大海附庸风雅弄了个江南园子,而中原人讲究对称协调,进了园子,许文壶便感觉跟进了迷宫无异,到处不是花草就是树木,重叠错落,遮天蔽月,风吹动时鬼影重重。

许文壶不知该往何处挪动脚步,只好沿着假山行走,拐弯时经过一狭小洞口,里面忽然伸出只手,一把便将他拖了进去。

他正欲大叫,一只小手捂紧了他的嘴巴,李桃花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传来:“嘘,别出声,是我。”

许文壶喜出望外,全身惶恐荡然无存,挪开嘴巴上的手便道:“李姑娘?你怎么在这?”

李桃花讥讽道:“怎么,只准你进来救我,不准我进来救你,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啊。”

许文壶摇头,欣喜过去,语气里更多的是担忧,“李姑娘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在担心,万一你和我被发现该怎么办?你岂不是要被我拖累?”

李桃花再次捂住他的嘴,不耐烦道:“行了,废话少说,赶紧跟我走。”

两人正要出洞,王检的声音便自外面传来——“都继续给我找,一个地方都不能放过,我倒要看看那两个人究竟到哪儿去了。”

李桃花收回步子,心中懊恼:不会吧,这就被发现了?

假山外布满了脚步声,两个人大气儿不敢喘一下,直到脚步声远了,才敢往外稍稍探个头观察形势。

“走!”李桃花扯住许文壶便往后宅跑,许文壶慌张询问,“李姑娘,门不是在前面吗?”

“他家大门守的可比衙门严多了,你又不是没来过,还能不知道?”

许文壶一想也是,干脆不再动脑子,李桃花拽他去哪他去哪。

两个人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才到了后宅,正要继续往后走,护院整齐的脚步声便传入耳中,李桃花往左右极快瞥了两眼,拉着许文壶便跑向其中一间屋子,用手一推,没上锁,两个人立马便钻了进去。

房中漆黑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自己和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李姑娘,”许文壶忽然道,“你又救了我一命。”

气氛安静一瞬,李桃花不以为然道:“彼此彼此。”

上回要不是他敢闯进王家宅子救她,恐怕她现在的坟头草都已经冒芽了。

二人刚将气儿喘匀,正要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门外忽有亮光闪烁,脚步声再度逼近。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又要不妙,转头努力看清这房中陈设的轮廓,看准一张架子床,拉起许文壶便跑了过去,先把他塞入床底,自己紧跟着也趴下藏进了里面。

就在她收脚的瞬间,门被推开。

来者手提一盏灯笼,脚踩皂靴,步伐轻快,年岁应算不上大,是个青年人。紧跟着进来的,是双玄色缎面鞋,上面金线绣着蛇缠龟,步伐缓慢,应该是个老年人。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没有杜三和徐四,我看他俩指不定到哪兴风作浪去了。”

是王检的声音。

李桃花和许文壶对视一眼,同时伸手,默默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那二人性情凶残,到了外面恐会生出事端,届时打死打伤个人事小,有损我王家名声事大,接着找。”王大海的声音传来。

“我直接告诉另外三个他们兄弟找不着了,让他们一起找不就行了,没有比他们仨更清楚那两个人性情的了。”

“蠢货,你现在告诉他们,不就点明咱们已经在暗里监视他们了吗?等下就说我睡不着,摆了宵夜和解酒茶,请五位贤弟出来赏月,由他们自己发现那二人不见了。”

“高,还是叔父高。”王检由衷赞叹。

床底下的李桃花和许文壶也默默竖起大拇指,姜还是老的辣,人还是老的精。

“不过侄儿我就不明白了,”王检又道,“您是怎么和这五个亡命之徒扯上关系的?说是他们五个救了您,我看着可不像啊。”

王大海沉默片刻,慢声道:“检儿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外出北上收人参,带了一伙人出去,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

王检:“记得,当然记得,叔父当时瘦了整整一圈,整个人都脱相了,头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白的,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不错。”王大海道,“那时我去的路上途经辽北一带,被五个歹徒劫持,他们杀光了随从,搜光我身上的钱财,还想要将我杀了了事。我劝他们,杀人劫财的生意的确暴利,但花无百日红,他们可敢笃定朝廷不会有朝一日对他们赶尽杀绝?到时候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他们就是攒下再多的银子,亡命天涯花不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我接着告诉他们,我身上的银两都可以给他们,但要留下我这条命,再给我一点回家的盘缠,往后余生,只要我王大海活着一天,他们五个便是我的大恩人,实在有天在外头混不下去,到天尽头,我保证让他们衣食无忧,体体面面过好下半辈子。”

“匪徒自然不会同意,但那匪首倒是个深谋远虑的,他想了一夜,似是觉得杀了我这个老头子也不能有多大好处,便答应了我的条件,还与我歃血为盟拜了兄弟,给我留够盘缠送我上路,我这才平安回到天尽头。”

王检顿时震惊道:“这么说来,这五个人——”

王大海声音一重:“不错,他们就是那五个山匪。”

这下不止王检震惊,床底下的李桃花和许文壶也瞪大了眼。

“叔父我懂你意思了,今夜等那二人回来,我即刻快刀斩乱麻,让他们从此在世上消失。”王检凶狠道。

王大海叹息:“你这孩子,历来都是这样有勇无谋。”

“他们足有五个人,连起手来杀个百人不在话下,何况宋玉昌那个人,心狠手辣,心思缜密,带着四个小弟在外面坏事做尽,这么多年都没被官府拿下,足以说明性情何其警惕。眼下他们初来乍到,最是多疑之时,你若此刻动手,恐怕会中他下怀,反将你杀害。”

王检语气冲了起来,“那怎么办?五个打家劫舍的土匪蛮子,差点伤了叔父性命,不能报仇就算了,如今来了还要好吃好喝待他们?这算怎么回事,叔父能咽得下这口气,我反正咽不下。”

“此事你不必多管,我自有办法。”

两双脚挨近,似是耳语起来。

李桃花伸长耳朵去听,什么都没听到,恨不得直接出去让他俩说话大点声。

这时王检笑道:“好一招一箭双雕,高,叔父实在是高。”

王大海:“就按我说的去做,先盯紧他们,他们若有动向,及时向我回禀。其余的,便不是咱们该管的了。”

“孩儿明白。”

灯笼被搁置在床边,晃的李桃花眼疼,揉眼的工夫,王检便已开门出去。

王大海在房中踱步片刻,嘴里自言自语不知在沉吟什么,旋即也开门而出。

李桃花和许文壶爬出床底,站起来吸了好长一口新鲜气儿,人才算活了回来。

李桃花道:“真没想到,那五个人居然还真是土匪。”

许文壶拍着衣袖,“是啊,真没想到,好歹地方大户,床底下居然有如此多的灰尘。”

李桃花极自然地拉住他的胳膊,“不说了,咱们俩快走吧。”

走到门前,还没等他俩伸手开门,门自己就开了。

王检一脸困惑,“对了叔父,我还有一点想不通。”

三人面对面的瞬间,六目相对,目瞪口呆。

王检石头似的站了好一会儿,终于回神,指着他俩大喝:“你们俩怎会!”

一瞬之中,李桃花一拳上去,把王检打晕,也把他卡在嘴里的质问给打了回去。

王检摇晃了几下,身体一沉,翻着眼皮,噗通倒了下去。

李桃花活动着手腕,“可惜了,多好的一拳,竟没人给我喝彩。”

许文壶小声鼓了两下手掌,“李姑娘威武霸气!趁着没人,咱们俩赶紧走吧。”

李桃花左右望了望,见确实没人,拉起许文壶赶紧开溜,一路马不停蹄跑到后墙西北角落的狗洞前。

许文壶挠着后脑发问:“怎么又是狗洞?”

李桃花一把将他摁了下去,“挑挑捡捡的,有洞给你钻很不错了,感谢狗兄救苦救难吧。”

想必这位狗兄身材窈窕,洞开的有些狭小,两个人费了半天劲才钻出去,出去便一路狂奔回衙门,路上气儿都不敢喘一下,生怕喘气的工夫王检便带人杀来了。

衙门口,兴儿坐在东侧门外的台阶上打瞌睡,听到跑步声,睁眼看见活似被鬼追赶的两个人,以为是做梦,不由得揉揉眼站起来,“公子?公子是你吗?你可算回来了!你去哪里——”

许文壶没等兴儿把话说完,一把将他捞进门里,李桃花随即进门,转头便将两扇门合个严实,上门闩时高声嚷道:“记住了啊,衙门未来三日不见客,问就说县太爷身体不适急需修养,什么人都不准放进来!”

兴儿转头疑惑看向许文壶,“公子你身体不适?”

刚才薅他那一下子力气不是挺大的?

许文壶本就气喘吁吁,闻言立马瘫倒作垂死挣扎状,“不适,非常不适,不适死了啊!”

……

翌日,王检一大早头顶绷带,领着帮恶仆在衙门口骂,骂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走,到家吃了个饭,回来接着骂。

房间里,白兰重新换了盆茂盛的茉莉花摆在窗边,拿着剪刀修剪花枝道:“你们俩到底怎么得罪他了,嗓子骂哑了都不停,词儿还不带重样的。”

李桃花双手捂紧耳朵,叹息道:“一言难尽,不想提了,反正最近几日我是不能出门了,你们也少出去,省的被我牵连遭姓王的针对。”

白兰放下剪刀,走到衣冠镜前整理起发髻,调整着簪子的弧度道:“那可不行,房子差这几日就搭建好了,我还得赶在月底开张呢,饭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二姐饭馆。”

李桃花满面惊色,耳朵都顾不得捂了,“你还真开啊?”

白兰:“那当然啊,我这人从不玩笑的,而且我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下来了,不是我吹牛,到时候生意绝对是整个天尽头数一数二的好。”

李桃花回忆她所谓“隔壁铺子”,不禁道:“高少良那间?”

“对啊,”白兰欣喜道,“因为出了命案,旁人都不敢接,房东给我便宜了一半多的价格我才租的,简直跟捡的一样,不要才是冤大头。”

李桃花叹为观止,为她鼓着掌,语气里满是钦佩,“姐姐啊,你是真不信邪啊,没什么好说的,祝你发财吧。”

白兰朝她嫣然一笑:“也祝妹妹和许大人百年好合。”

“你又开始了!”

二人嬉闹一阵,见白兰要走,李桃花想了想,还是问她:“对了兰姐,你这两日,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白兰扶髻的手顿了一下,语气不变,“这话从何而来,我分明刚才还在与你说笑,哪里就有心情不好的样子了。”

李桃花摇头道:“不知道,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你怪怪的。”

白兰将遮阳的帷帽戴在头上,纤白的手整理着罩纱道:“唉,还能因为什么,担心小竹啊。眼下我和大姐都忙起来了,不能时刻在她身边,我这心里总不是滋味,觉得亏欠了她。”

李桃花道:“这有什么,还有我在呢,小竹在我眼里,就是我的亲妹……亲姐姐一样,我会替你们照顾好她的。”

也就在这种时候,李桃花才能想起来白竹其实比自己要大两岁,但因为身体长相太过单薄,总给她一种妹妹的感觉。

白兰掀起罩纱,对她莞尔一笑:“那就拜托你了,以后我和大姐若是不在,你便是小竹的亲姐妹,你可一定看好她,不要让坏人欺负了她。”

“放心吧,有我在没意外。”李桃花自信道。

白兰放下罩纱,嗔道:“就嘴皮子厉害。”

李桃花看着白兰开门出去,瞧着白兰越来越远的背影,渐渐发起了呆。

也许是错觉,但她总觉得,刚刚兰姐让她看好小竹时,眼圈是红着的。

……

夜晚,虫鸣悦耳,风卷花香。

白竹倚窗而坐,手里把玩一根细长的簪子,鬓发被风吹动,发丝轻轻搔在苍白的脸上,她的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双目看着天上微闪的星光,仿佛在看一位久别的老友,神情恬静安详。

李桃花背对她铺着床铺道:“小竹啊,今日梅姐和兰姐都在店里帮忙,回来的晚些,咱们两个先睡吧,不必等待她俩。”

“好。”白竹轻轻应声。

李桃花铺完了床,转身朝她走去,“今日天热,你要不要沐浴,用的话我现在就去烧水,很快就好。”

白竹看着她红润的脸颊,眼神平静温柔,忽然缓慢开口道:“桃花,其实我好羡慕你。”

李桃花愣了一下,不由笑道:“羡慕我什么?羡慕我被亲爹卖?还是羡慕我提心吊胆连门不敢出?”

白竹转过脸,再去看天上的星光,声音轻款如呓语:“可你的身子还是好的,日子这么过下去,总有个盼头在。”

“不像我。”

白竹轻轻笑道:“我已经没有盼头了。”

李桃花叹了口气,安慰她:“头疼算是什么大病呢,怎么就没有盼头了?你放心,有梅姐在,你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早晚会比我还壮实。”

李桃花转身去准备洗完澡穿的衣服,语气甚是酸涩,“我倒羡慕你有两个姐姐,无论日子多难,身边都有个互相搀扶的。哪像我,什么人都没有,纵是哪日不小心死了,破草席子一卷,连个能给我上炷香的都找不到。”

她嘟囔着,语气失落难掩,说完许是觉得实在太丧气了,又在内心给自己打气助威,再转脸,她便恢复成开朗模样,对白竹笑道:“我去烧水了,你等我。”

白竹微微点头。

三炷香过去,待李桃花抱着大桶热水回来,白竹已经靠着窗台沉沉睡去。

李桃花没将她叫醒,也没抱怨,只是轻轻叹息一声,将她抱到榻上卧好,自己用水沐浴。

洗干净换好衣服,李桃花吹灭蜡烛上了榻,与白竹共枕而眠,她闻着白竹身上淡淡的药香气,眼皮没多久便沉了下去。

不知睡了多久,李桃花意识起伏间,总感觉眉心一阵发刺。

她用力撕开眼皮,只见月光如水,满室薄辉,白竹坐在她旁边,俯身与她脸对着脸,双目大睁,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她看。

在她手里,紧握一根尖细的簪子,尖端正对李桃花眉心,只要再稍微往旁边偏离一点,便能刺入她的眼睛。

“桃花,我把我的两个姐姐给你,你把你的身体给我,好不好?”

白竹喃喃呓语,吐气冰凉。

第33章 看客

李桃花浑身僵住, 目光对上尖锐的簪子和白竹空洞冰冷的眼。

她想大声尖叫,但又生怕白竹在她叫出声那刻把簪子刺下来,便只好强压着动静, 强忍恐惧,颤着声音小声地道:“小竹?小竹你在干什么?”

叫出名字的瞬间,白竹的眼睛眨了一下, 神情顿时恍惚起来, 仿佛刚刚醒来一样。她收回簪子,翻了个身, 躺下继续睡觉。

方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李桃花不敢睡了。

她几乎是爬着冲下了床榻, 缩在门后静静观察着白竹,准备一有动静就冲出门去。

可白竹没有再出现丝毫异样,她神情安详, 睡眠深沉, 中途未再醒来一次。

李桃花两眼一眨不眨,就这么盯着白竹看,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窗外鸡鸣声迭起, 浓墨变成墨蓝, 再变成耀眼金黄和银白,她被吓飞的魂魄才缓缓归位。

……

书房外, 许文壶正拿着柳枝和臾杯洁齿, 听到脚步声, 抬眼便看来李桃花风风火火跑来,眼下似乎顶着一对醒目的淤青。

“李姑娘一早有何——”

“贵干”两个字卡在嘴里,一阵清风拂面, 李桃花都没等他把话说完,踹开门便步入房中,脱鞋上榻躺下盖被子,动作一气呵成。

白梅白兰还没回来,她实在熬不住了,想来想去,感觉只有许文壶这个呆子这儿是安全的。

许文壶一脸懵进来,一脸懵看着李桃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李桃花闭着眼睛都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冷声道:“别说话,别问,别管,什么事都等我睡醒一觉再说。”

一夜没睡觉,她的心现在比杀猪刀还冷。

许文壶没再出声,默默关门出去。

……

李桃花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睁眼闭眼都是白竹拿簪子刺她眉心的情形,生生把她从睡梦中吓醒过来。意识模糊里,她又想起来自己在许文壶房里,心便又定了下去,不再那么害怕。

可这么折腾一通,她的困意也没有了,缓慢睁开双目,出现在她眼前的,赫然是白梅那张充满担忧的脸。

李桃花瞬间便精神过来,狐疑道:“白梅姐,你怎么来了?”

白梅将搭在她脉搏上的手指收回,轻声道:“许大人说你行为异常,担心你病了,特地让我过来给你看看。”

她身后的白兰也跟着出声:“怎么样大姐,桃花没事吧?许大人这把我吓的,我以为她生什么重病了呢。”

“他怎么把兰姐也给弄来了?”李桃花无奈地望过去,第一眼看到白兰,第二眼看到白兰身后的白竹,原本正常的表情立刻惊恐起来。

“桃花,你还好吗?”白梅注意到她的异样,关切问道。

白竹也跟白兰上前看她。

李桃花将身体不断蜷缩往床里退去,朝着白竹大喝道:“你不要过来!”

白竹一脸不知所措,仿佛不懂李桃花为何突然对她这么凶,一时间眼圈都有点发红。

白梅白兰交换过眼神,各自脸上都有疑惑,不懂是何情况。

“桃花,你怎么了?我哪里让你不开心了吗。”白竹小心翼翼问道。

李桃花看着她的脸便能联想到昨夜与自己面对面盯着自己看的“白竹”,颤栗连连,上下牙根打着架道:“昨天晚上的事情,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竹一脸茫然,“昨天晚上怎么了?”

李桃花颤声道:“你半夜拿簪子对准我的眉心,差点杀了我,嘴里还说一些怪话,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白梅白兰大惊失色,同时看向白竹。

白竹的脸失去所有血色,着急解释道:“可我并没有关于那些的记忆,桃花,是不是你做梦没有分清现实和梦境,所以把它们都弄混了?”

“不可能!”李桃花的语气斩钉截铁,“如果那只是做梦,那我醒来大不了继续睡就是了,为什么一大早跑来这里补觉?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再害我。”

白竹脸色彻底苍白,双肩不自禁颤抖着,低下头小声辩解:“不是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我怎么会害你,桃花,我喜欢你还来不及的。”

李桃花听了只想冷笑,心道你喜欢我所以拿簪子指着我?

白梅沉下脸色,“好了小竹,别说了,不管怎么样,不能再让你和桃花一起住了。”

白梅回过脸,朝李桃花柔声说:“桃花你放心,今日我就将小竹带走,先给她找客栈暂时住着,不会再让她吓到你了。”

李桃花知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眼神瞟去,瞧到白竹柔弱可怜的样子,突然又有点于心不忍,道:“天尽头哪有什么像样的客栈,不是脏就是破,反正你们家都快修好了,就让她再住几天,等房子好了直接搬回去也不迟,至于睡觉的问题……晚上兰姐早些回来,和我搭个伴,我也就不那么怕了,小竹若再如昨夜那般,正好兰姐也能做个见证。”

白梅双眉紧锁,显然犹豫。

李桃花将被子扯过头顶,烦躁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要继续睡觉了,你们都出去吧。”

三姐妹迟疑片刻,只好出去。

白竹跟着两个姐姐的步伐,回头看着隆起的被子,眼神里满是歉意。

人都走后,许文壶在门口张望,朝着她道:“李姑娘你怎么了,没有什么大碍吧?”

李桃花把头探出被子,顶着一脸混乱的发丝道:“我没事,你别再瞎操心,等会儿我就回去了,不会占你地盘的。”

*

夜晚。

许文壶躺在榻上,正要吹灯入睡,只听“哐”一声响,李桃花抱着被子便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打起地铺。

许文壶看得呆了,若不是还没睡下,他只怕会以为自己在做梦,他看着李桃花打地铺的动作,吞吞吐吐道:“李姑娘,你,你我到底孤男寡女,实在……实在不该共处一室而眠。”

李桃花钻进被子里便将眼睛闭上,一声不吭,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许文壶:“……”

许文壶:“李姑娘,你若执意在此歇息,我亦无可奈何,只是地上阴凉,久眠恐生不适,不如你来床上,我去地上。”

李桃花利索爬起来,乖乖走到他床边等待,仿佛从进门开始就在等这句话了。

许文壶哭笑不得,自觉下床,却没有就地躺下,而是抱着被子到了门外,关门后,在门口打起铺盖。

李桃花才不管那么多,上床舒服躺下,闻着被子上的皂角清香,心想姓许的人呆呆笨笨的,倒是很爱干净。

听到门外的声音,她心道:反正是他自己出去的,我又没有赶他,他愿意睡在外面就睡吧,横竖现在的时节足够热,在外面睡觉又冻不死,顶多蚊子多了点。

心里的声音刚落,她就听到许文壶在外面拍巴掌打蚊子的动静,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完安然阖眼。

本来她不应该过来占他地方的,但她想到白竹昨夜的样子便打怵,即便今晚有白兰陪伴,也还是做不到安然入睡。

来了这边,听着许文壶的动静,闻着许文壶残留的气息,她竟感到无比心安,闭上眼不久,困意便袭来。

李桃花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上一觉。

这时,窗外传来沙沙之声,宛若细雨击打窗棂。

李桃花坐了起来,睁眼看向窗户,看到窗纸被打得凹出一个个小坑,确定这是下雨了。

她未作迟疑,下床径直前去开门,对还在忙于拍蚊子的许文壶道:“你,进去睡觉。”

许文壶挥手扇着蚊子,努力摆弄出一副享受的姿态来,望着檐外如丝夜雨道:“不必的李姑娘,夜阑听雨乃是雅趣,得此机会,我乐意之至。”

一滴雨水沿着屋檐砸到他的头顶,他顿时哆嗦一下,“嘶,好凉啊。”

李桃花不跟他废话,弯腰扛起他的被子便扔到了房中,再弯腰,看架势还要把扛抱起来扔入房中。

许文壶利索爬起来,“李姑娘且慢,我这就回去。”

他抱起垫在身下的被褥,历来缓慢的动作难得紧张起来,仿佛生怕慢一点就被一脚踹进去。

关上房门,李桃花临上榻,想将蜡烛吹灭。

许文壶忙道:“李姑娘切莫熄灯,还是让它燃着吧,燃着挺好的。”

李桃花白他一眼,心道怕成这个样子,难道我还能吃了你吗。

她随便他,没再管蜡烛死活,打着哈欠上床睡觉。

但折腾完这一通,李桃花不困了。

她翻来覆去好几次,怎么都睡不着觉,头脑异常清醒,睁着两只大眼看着墙上起伏的灯影。

终于,她舒出一口长气,忍不住道:“许大人,你睡着了吗?”

许文壶迷糊温吞的声音传来:“没有。”

没有,但也快了。

李桃花:“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小竹会那样对我,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会想害我呢?何况她素日里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也不像是能害人的样子啊。”

许文壶想了想,道:“我听人说,癔症人人易犯,体弱多病者尤其擅得,发起癔症行为极其反常,宛若更换一人,甚至六亲不认,做出伤人之举。”

他不会说,今日早上他就以为桃花在犯癔症。

李桃花顿时惊诧:“还有这种病?哦对,我以前就听说过癔症这个东西,但从没亲眼见过,一害怕就把它给忘了。这么说来,小竹真可能是犯癔症了?兴许这还是头一次发作,不然梅姐兰姐不会不知道。”

李桃花想到那个可能性,语气忽然便释怀许多,“我也不能太怪她了,吓到我也不是她愿意的,她胆子那么小,听到我说她想害我,肯定也被吓坏了。许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个。”

声音落下,许文壶没回答她。

李桃花猜到他是睡着了,但不死心,接着叫:“许大人?许文壶?许葫芦?”

她探出头一看,看到许文壶双目紧闭的熟睡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分明每天操心一堆事情,躺下却还能说睡就睡,这呆子果真是没什么复杂心思的。

李桃花单手支腮,静静看着许文壶的睡颜,瞧着纤长的睫毛随呼吸起伏,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张,喃喃说:“遗腹子,两个嫂嫂带大……许大人,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是我意想不到的呢?”

她将下巴抵在臂上,维持着看他的姿势,渐渐便被困意席卷,双目慢慢合上。

*

翌日,旭日东升,李春生前来上值,在班房等待许久不见许文壶交代今日公务,便前来书房寻找。

他推开门,一句“大人”卡在口中,看清眼前的景象,差点当场闭过去气去。

“啊!你二人怎能!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李桃花被叫声吵醒,睁眼见是李春生,嘀咕了一声,埋头继续睡去。

许文壶也半睡半醒,瞧见李春生,张嘴只懵懵来句:“李兄来了,用过饭否。”

“用饭?我还能有心思用饭?你们俩在干什么啊!啊!”

许文壶这才清醒过来,忙不迭便从被窝中出来,满面惊慌道:“李兄,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给他解释的,”李桃花闭着眼懒洋洋道,“咱们俩是睡同一间屋子,又不是睡同一个被窝,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还想和他睡一个被窝?李桃花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发现了,你自从进了这个衙门,你变得越来越狂野了!”

李桃花懒得理他,脸埋枕头里继续睡了。

许文壶低头对上李春生气得通红的眼,感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若非李春生双腿有疾,他甚至觉得此刻自己的衣领已经被他牢牢攥在手里撕扯了。

“此事说来话长,请李兄给我一个说清的机会。”许文壶小心翼翼道。

李春生定定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脸盯出窟窿来,咬牙恨恨道:“事已至此,看来许大人你不认也得认了。”

许文壶呆住,不懂他这话是何意思。

“我问你,你老家可有妻室?”李春生问。

许文壶摇头。

李春生:“你家里人可曾给你定亲?”

许文壶摇头。

李春生:“在家排行老几?家产分过没有?可给你布置产业?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是想继续往上爬,还是准备在天尽头当一辈子的县太爷?你这辈子想要几个孩子?是否幻想纳妾?身体弱成这样,可有调理的打算?”

李桃花听不下去,被子一掀用力咆哮:“二狗子你干什么啊!”

李春生红着眼睛悲愤道:“我干什么?我这是为你好!不打听清楚,你怎知道他是否可以托付终身?”

李桃花:“谁说我要对他托付终身了!”

李春生便跟听不到她说话一般,失落低头,自顾自道:“横竖我这辈子与你无缘,可我也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你娘去的早,你爹不提也罢,你我二人青梅竹马,我若再不替你打算,你将来如何是好?赠人以言,重若金石珠玉,李桃花,我的话你不听也得听,必须听!”

李桃花很少听他这么文邹邹讲话,愣了一下道:“什么煮鱼?水煮鱼?”

她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李春生:“我在跟你说话!肚子不许叫!”

李桃花下榻穿鞋,手指拢着头发,“我要去膳堂吃饭了,许大人要不要一起?”

许文壶擦着额头细汗,正愁不知如何应对,闻言忙说:“正有此意。”

李春生气得头顶冒泡,堵在门口伸长两臂,“你们俩不把话说清楚,不准走!”

李桃花:“说什么?”

“什么时候拜堂?谁来主婚?是否要写信告知他家中二老?婚礼是在天尽头办还是回老家办?”

“李春生你脑子被驴踢了吧!再不闭嘴我揍你了!”

“你打!不说清楚,你打死我我也不会让你们俩出去的!”

“二位暂且息怒,”许文壶忽然出言打断,面色些许狐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李桃花冷静下来,侧耳仔细听去,喃喃道:“好像是有点动静,咚咚咚的,像是有人在敲鼓。”

李春生冷哼一声,“衙门里能有什么鼓声,我看是你们两个耳朵有毛病听错了。”

话音落下,三人同时定住,气氛僵滞一瞬,又突然异口同声道:“鸣冤鼓。”

这时兴儿跑来,大声喊道:“不好了公子!又出事了!”

第34章 看客

公堂。

李桃花看着在堂下恸哭的老头, 吃惊道:“卖鱼伯?怎么是你?”

卖鱼伯身旁跪着抽泣的妙龄少女,再旁边是一身是伤的哑巴,哑巴估计牙都被打掉了, 嘴里一直往外渗血。

“草民实在不知道该找谁做主了,求大老爷,求您一定给草民主持公道啊!”卖鱼伯磕着头高呼。

许文壶放轻声音道:“老人家您慢慢讲, 不要着急。”

老头哭道:“草民为天尽头本地人氏, 平日以卖鱼为生。前年里儿子儿媳都外出做工,家里就我和孙女翠儿祖孙两个相依为命。今日我祖孙二人照常到街上卖鱼, 怎想孙女被恶霸看中,那恶霸调戏不成, 竟要当街抢人,嘴里还叫骂着,说他是王财主府上的贵客徐四爷, 看上我孙女是我们家的福气, 让我们不要不识抬举。”

“幸好有木匠小哥当街拦人救下我孙女,人却也被打成这样,求县大老爷为我们做主, 他们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许文壶看着这一老一少还有受伤的哑巴木匠, 深知以天尽头衙门的信誉, 老实人不被逼到绝境是想不到报官的,他们能来寻求庇护, 便是怕极了以后这种事还会找上门。

许文壶的神情严肃下去, 稍作沉吟便道:“好, 这案子,本县立了。”

去书房的路上,李桃花头疼道:“我知道你是好心, 但你不该答应那么痛快的,这衙门里连个你能使唤得动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去王大海那里抓人?你忘了连咱们两个想混进去都得偷偷摸摸的吗?”

许文壶蹲下脚步,叹息道:“李姑娘所言甚是,我也在为这个犯愁。“

没等李桃花说话,他旋即对李春生道:“李兄,麻烦你等会儿执笔写下革职文书,将这衙门上上下下所有的衙差,全部按放职处置,然后重拟招差告示,让兴儿张贴在衙门门口,新招的衙差要年轻力壮的,年纪在二三十岁最好,若再会些拳脚,那就更好不过了。”

李春生眼里有些复杂的钦佩,“当真如此?”

许文壶双眸清明决绝,眼神望向衙门内外的屋宇楼檐,“早该如此了。”

李春生欲言又止,终究将心里话拿出来说:“许大人,不是我泼你冷水,但此事施行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天尽头一整个姓王,天上落下滴雨水都得跟王姓,有王大海在,寻常人谁敢和他对着干?纵然有心想来,恐怕也迈不开那个腿。”

许文壶点头,温声道:“对此我已有所预料,此事无其他破解之法,唯有一计可试。”

李桃花问:“什么计?”

“把所有衙差的月钱都提到二两纹银。”许文壶平静道。

李桃花差点惊掉下巴,“二两?”

连李春生也瞪大了眼睛,恨恨看向自己的一双残腿,只怨自己残疾,不能有幸去挣那二两银子。

因为给的钱多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来衙门当差的大多是凭关系进来的,衙门管吃住管衣服,月钱等于没有,就这样还有一群二世祖削尖了脑袋想进来,因为只要进了衙门,自有一百种办法让自己手头有钱花。

县太爷此番将月钱提到二两,等于给肥肉又上了一层油光。

许文壶道:“我来此任职至今虽无甚长进,却也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告示张贴出去若仍无人敢来,大不了就再往上加。”

兴儿这时皱巴着一张脸,吞吞吐吐道:“公子,衙门的公库早被上任县太爷打包带走了,若将这个改进上报朝廷,等钱下发下来,起码也要等到明年。而且咱们带的盘缠也已经花的差不多了,纵然是想自己垫上,恐怕也没那个本事。”

许文壶怔愣一瞬,精气神顿时便被抽走许多,神情忧愁起来。

李桃花默默观察片刻,清了清嗓子道:“对了,突然想起来,我那边还有二十两放着,也是你之前给的,反正留着没什么用,就先借给你好了,以后别忘了还我就行。”

许文壶面露吃惊之色,抬眼呆呆看着李桃花,仿佛从未想过她会有如何举动,再开口,一时间声音都有些略微哽咽:“李姑娘,你……”

李桃花不耐烦道:“好了,我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肉麻的话不要跟我说。我就是纯纯看不惯王大海仗势欺人而已,能够把衙门的人手问题解决了,以后干什么都方便,也不用天天担心被他派人谋杀了。”

李春生看着这感人场面,脸色逐渐变得僵硬,不禁开口道:“衙门竟已到艰辛到如此地步了?”

“我下个月的月钱可还有着落?一两银子还发放得起吗?许大人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少发我那份,我还要赡养老人的,我奶奶这刚过上几天顿顿吃肉的好日子。”

许文壶忍俊不禁:“李兄放心,自短不了你的。”

李春生总算松了口气。

半个时辰后,告示一经张贴,衙门口立即围满了人。

“我没看错吧,衙门这是要从咱们小老百姓里面招人了?”

“可不是吗,二两银子一个月哩!”

“去了就是得罪王大员外,你们谁敢?我反正不敢。”

“我去!爷爷的,二两银子啊!干个几个月就够娶媳妇的了!”

“我也去!天天被人欺负,我看我当上了衙差,谁还敢欺负我!”

“你们真是要钱不要命……哎!帮我问问瘸条腿的能进不!”

一日之内,衙门里的人马整个换了个遍,许文壶选了一夜的人,留下来一批年轻壮实的,另外向李桃花打听了人品,有过欺人行窃的一律不要。

翌日早,许文壶带着人,风风火火上门捉拿徐四。

*

王家大宅。

王检正忙给头上的疤瘌换伤药,嘶着凉气打了下婢女的手道:“轻点,给我扯掉了肉还得重新长。”

这时下人来禀报,把门外县太爷带了一大帮人亲自上门的壮景叙述一遍。

王检也不觉得伤口疼了,听后冷哼一声,“这臭小子,我歇了两日没去找他麻烦,他倒带着人来找我了?死到临头不知天高地厚,拿我的刀来!我这就去会会他!”

大门口。

王检扛着刀,瞥着许文壶阴阳怪气道:“哟呵,了不得,许大人什么时候来我王家知道走正门了?”

许文壶开门见山:“贵邸上的徐四强抢民女未遂,还将无辜人员打伤,本县无心造访,只想拿他前去衙门领罚。”

王检心里大喜,心道果真让叔父说对了,面上却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徐老弟是我府上贵客,岂是你这厮说带走便能带走的?想拿我徐老弟,先过我这一关再说吧!”

许文壶:“若如此,本县也只能强闯了。”

他先对王检身后的众多恶仆道:“打伤打死衙门公差是重罪,你们皆是本地人员,家中有老有小,来这不过谋生,何苦惹上人命官司,让家中跟着遭殃?不如早早让路,放我等进去捉拿恶人,也算造福乡里,为衙门立功。”

众恶仆面面相觑,显然有些动摇。

接着许文壶转身,又对自己人说:“都谨慎些,进门事小,自家身家性命事大,不必分个高下,万事保命为上。”

新来的衙差大多曾被王家人欺压,闻言皆受鼓舞,反倒跃跃欲试,拔刀就要上前。

王检也挥起大刀,虎虎生风,“想进去?我这一关可没那么好过!”

话音落下,他突然“啊!”的惨叫一声,大刀一丢捂紧腰道:“不行!腰扭了!赶紧来个人扶着我!”

手下人纷纷上前争抢去扶,没人顾得上迎敌了。

“哎哟,疼死我了,快快快,赶紧把大夫找来,不行了,快扶我去躺下!”

一帮护院扶着王检走的飞快,一个人都没剩下。

许文壶看着出入如入无人之境的王家大门,显然还没回神,呆呆道:“这一关未免也太好过了。”

……

“啊!老子钱都赔了!还敢打老子板子!狗官你给我等着!啊!啊!”

徐四被摁在条凳上生挨了七十大板,每挨一下便惨叫一声,屁股都被打开了花,嗓子也被喊哑了。

许文壶厉声道:“你当街调戏良家女子,打伤路人,本县没将你收监关押,已是小惩大戒,你出去若敢再犯,本县绝不轻饶。”

“放你爷爷的屁!还小惩?你把老子关个十天半个月我不疼不痒就出来了,你这么来上一顿,我光养伤就得养好几个月,你小子可够阴毒的!”

许文壶温声道:“咆哮公堂,再加三十大板。”

“狗官我杀了你!”

堂外,杜三和独眼龙唐二站在一众叫好的人群中,脸色冷得能结冰。

听到再加三十大板,杜三没能沉住气,大步便要冲入公堂。

唐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二该得这个教训,让他自己受着吧。”

杜三犹豫道:“可是一百板子,老四一下不落的挨完,不死也要残废了。”

唐二轻笑一声,看着受刑的徐四,独眼里流露出森森寒意,冷声道:“残废更好,算是给我和大哥省事了。”

……

过去半个时辰,行刑结束,徐四已不省人事,整个人都泡在一摊血水里。

杜三红着眼睛冲入堂中,拍着徐四的脸道:“老四?老四你醒醒。”

徐四气息微弱,堪堪将眼睛撕开一条缝,眼底活似血染,张嘴艰难发出嘶哑声音:“三哥……你……你怎么也不拦着点呢,咱们兄弟五个里……明明就你……疼我。”

说罢,彻底昏死过去。

杜三的两眼顷刻更红了,一把将徐四打横扛到肩上,临转身狠狠瞪了许文壶一眼,眼神似能将他剥皮抽筋。

许文壶视若无睹,见状只冷道:“慢走。”

堂外,人群见杜三凶神恶煞的样子,自觉让出一条宽道,不敢近前。

李桃花站在人后,看着徐四开了花的屁股,忍不住想笑,正得意,却发现有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靠近杜三。

白竹。

白竹两眼发直,手里握着尖细的簪子,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杜三的后脖颈。

杜三一心只有肩上的兄弟,根本不知道身后多了个姑娘。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他越来越近,白竹默默举起了手里的尖簪。

“你是何人?”唐二一把握住白竹的腕子,手上力气极大,毫不怜惜。

簪子应声落地,白竹面露痛苦之色,低着头目光四处闪烁,仿佛受困飞蛾,迫不及待想找个地方躲藏。

“放开她!”

李桃花自人后走出,二话不说,一拳打在唐二臂上,唐二被迫松手,眼神警惕地看着面前这对小小女子。

李桃花将白竹挡在身后,捡起簪子道:“我这妹妹脑子不太好使,有时候会犯癔症,我看您好歹一个爷们,不至于对她一个姑娘家动手吧?”

唐二哼了一声,冷冷瞥了白竹一眼,“有病就去治病,别放出来害人。”

李桃花心道你们做的恶更多,也没见你们给自己挖个坑埋起来。

她护好白竹,直到唐二转身走远,她才转过身,满眼担忧地问道:“小竹,你刚刚是怎么了?”

白竹胡乱摇着头,眼神空洞麻木,忽然抽出李桃花手中发簪,转身便跑了。

李桃花看着她的样子,心道:难道是又犯癔症了?”

她再度联想到白竹用簪子抵她眉心的那个夜晚,忽然身上一阵冷汗,想追也不敢了。

……

夜晚,万籁俱寂。

白梅戴月而归,回到后衙,本想赶紧歇下,到了房门外却见李桃花坐在门口,挥着两只手正在到处拍蚊子。

“桃花,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李桃花抬头见是她回来,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白竹犯病,讪讪笑道:“今晚太热了,我出来凉快凉快。”

白梅点头,见她总挠胳膊,便从随身药箱里取出几片新鲜薄荷,递给她道:“拿这个擦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擦过便不痒了。”

李桃花心头一热,接过薄荷道:“不对啊白梅姐,你这两天怎么回事,竟比兰姐回来的还晚,我帮忙监工时也没看见你,你去哪了啊。”

白梅笑道:“还用问么,我拎着药箱,自然是刚出诊回来了。”

李桃花用薄荷搓着蚊子包,下意识道:“谁又病了。”

白梅:“王家宅子里有个受了刑的徐四,里头人特地请我过去,让帮忙敷药医伤。”

李桃花不由愣住,呆呆看着她道:“不对啊,你以前不是不给有钱人看病吗?”

白梅不由苦笑,清丽的眉目间流露深深疲惫,叹口气道:“能怎么办呢,眼见饭馆便要开张,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一个当姐姐的,总不能什么开支都要二妹一个人扛,到王家出诊虽心里不适,报酬却是丰厚的,一次的诊金抵我忙碌小半个月了。”

李桃花看出她的无奈,立马安慰道:“就是,王大海再不是个东西,咱们也不能跟钱过不去,该挣就得挣。可姐姐你回来的也太晚了些,以后都要这么晚吗?”

白梅点头,“恐怕要了,徐四只要清醒便哀嚎不听,非要我亲自用手给他按摩伤处才消停,不到睡着是不放我走的。”

李桃花咬牙愤恨道:“这乌龟儿子王八蛋!这哪里是让你治伤,分明就是在吃你豆腐!不行姐姐,我还是不放心,不论你独自去王家出诊还是夜里独自回来,我都觉得你不安全。”

白梅笑道:“担心我不安全?”

她的手绕到李桃花颈后,手指下滑,摸到她后背的第三块脊骨,轻轻一按。

李桃花立刻蜷成了虾仁,“嘶,好疼啊,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按一下就这么疼。”

白梅:“这个地方叫做生死骨,若拿针扎上一下,不死也要瘫痪。”

李桃花两眼亮了起来,“这么厉害的吗?那我也要学医了,好姐姐,你就收我这个徒弟吧!”

白梅手指戳了下她的鼻尖,嗔道:“算了吧,学医是为救人的,不是为了打架,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小心思?”

李桃花嘿嘿笑着,挽着她的胳膊推门回房,只惦记着那厉害的招式,不担心她的安全了。

*

半个月后,盛夏将至。

白兰挑了个好日子开张,把饭馆门口挂满了彩旗,风一吹,五颜六色,纷飞起舞。

她穿了一身艳丽的秋柿色衣裙,面上脂粉浓淡得宜,笑起来唇红齿白,神采飞扬。

“二姐饭馆今日开张!凡是来吃酒的,白送一斤卤猪肠!”

人群中有好事者揶揄道:“猪肠子便宜玩意,白二娘未免太抠搜了些,别人家饭馆开业不是送牛肉就是送羊肉。”

白兰双手叉腰,盈盈冷笑道:“牛羊肉我这没有,猪下水爱要不要,若不想要,老娘我可就不送了。”

“要要要!谁说不要的!”

围在门口的人一窝蜂进去,都去抢卤猪肠。

李桃花看着里头的一片脑袋,不由赞叹道:“可以啊,这样一天下来,谁不知道你白二娘新开了个饭馆。”

白兰佯装烦恼,“唉,以后可有的我忙了,招那一两个帮忙的眼见要不够用,这个时候,若谁能给我搭把手便好了。”

李桃花感觉不太对劲,拔腿便要开撤,被白兰一把抓住后衣领又给她薅了回去。

“好妹妹,你就帮帮姐姐,反正就这几天,我给你开工钱!”

李桃花欲哭无泪,跑又跑不掉,只好进门干活去了。

如此在店里帮了两天忙,李桃花忙得昏天黑地,夜里到了衙门倒头就睡,根本不想说话,也顾不得白竹会不会再犯癔症了。

白兰怕把她累死,便给她放了假,让她什么时候休息足了什么时候再去帮忙。

李桃花一觉睡到大上午,中午醒来便觉得神清气爽,浑身力气使不完,还能再犁两亩地。

她觉得自己就是打工打出穷病来了,乍忙起来再闲下,不干点什么就不舒坦。

她本来想带白竹出去走走,但白竹自从被唐二恐吓过之后便精神恍惚,每日从睁眼起便是发呆,一直到睡觉,中间一言不发,任谁和她说话都不出声音。

李桃花便去找了许文壶,问他衙里忙不忙,不忙的话不如带着衙门上下前去饭馆捧场,也算给新来的众多衙差办了个上任宴。

许文壶欣然答应,他正愁寻不到合适时机与了解手下之人,李桃花所说,正中他心坎。

半柱香过去,众衙差集结完毕,簇拥着县太爷正要欢喜出门,门一开,便见外头堵着个不速之客。

王检一脸烦闷,手指蹭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都别误会,我今日过来不是找你们麻烦的,是来报案的。”

李桃花和许文壶交换了下眼神,不懂这姓王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王检沉声道:“杜三找不着了,失踪四五日了。”

李桃花情不自禁翻起白眼,冷哧道:“这还用找?他指不定到哪伤天害理去了,你们王家的客人是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没数?”

王检指她骂道:“你这丫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半颗象牙来,他要是出去作奸犯科,至于连佩刀都不拿?这分明是临时出门,可为什么要出去?出去了又为何没能回来?”

李桃花听到此处,心里不由得也泛起狐疑。

是啊,她一个杀猪的都舍不得让刀离开自己的身边,杜三一个土匪蛮子,出远门会不带刀?

李桃花仍没好气,杏眸瞪着王检,“那你们自己慢慢找就是了,至于报官?”

王检大骂:“你以为老子乐意,还不是因为——”他忽然咬紧牙关,后面的话只字不提。

还不是因为刀疤脸宋玉昌起了疑心。

宋玉昌怀疑杜老三被他们姓王的暗中做了,这两日里说话夹枪带棍的,明里暗里要跟他们撕破脸,他今日奉他叔父之命前来报官,其实就是报给宋玉昌看的。

也是流年不利,本来按他叔父的打算,是自家人按兵不动,只将祸水引到许文壶和那五个亡命之徒中间。毕竟狗改不了吃屎,只要他们还在天尽头,早晚得闹出人命,按姓许的那性子,不把人杀了偿命绝对不罢休。到时候他们两方斗个你死我活,无论哪边没了,对他们王家来说都是百利无害,简直坐收渔翁之利。

可偏偏的,杜三都还没来得及犯事,忽然便失踪了。

第35章 看客

王检想进衙门录口供, 许文壶领着众多衙差折返,吃饭的事情也只好推到晚上。

公堂正忙碌时,宋玉昌和王大海也来到。

王检不由诧异, 看过去道:“叔父?你们怎么也来了?”

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只见宋玉昌黑着个脸,王大海的表情也稍有愠色。

宋玉昌沉声道:“既然要报官, 线索总得提供, 我们是杜三的兄长,自然没有比我们更清楚他失踪之前都干了什么。”

在他身后还跟着独眼老二和没鼻子老五, 连还在养伤的徐四都被一张担架抬了来。

宋玉昌道:“老四你说,你三哥失踪之前都干了什么。”

徐四明显不想来, 说话时脸上的烦躁一览无余,耐着性子道:“三哥一直在寸步不离照顾我,他失踪那日之前没有任何异样, 甚至照常劝我赶紧睡觉, 等我一觉醒来,你们就告诉我他不见了。”

许文壶心中一动。

这么说来,杜三八成是在夜里失踪的。

宋玉昌:“还有呢?”

徐四:“没了, 我就知道这么多。”

唐二催促道:“赶紧再想想, 老三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肯定还有被你遗忘的细节在,说出来, 咱们老王哥和县太爷都在这, 肯定能把老三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

王大海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这根本话里有话说是他把杜老三藏起来的。

徐四搜肠刮肚一番, 恼火道:“我想不起来了,我真想不起来,我就只记得三哥忙里忙外伺候我, 片刻也没离开我跟前。”

老二见他是点不透的木头一样,气得扭脸怒斥:“什么猪脑子。”

“够了!”

徐四忍无可忍,呵斥完手指着唐二,又指着宋玉昌,双眼血红地道:“我猪脑子?我只是不想说实话把场面闹得不好看罢了,咱们兄弟几个谁不知道谁?大哥我只问你一句,我三哥此时是不是已经没了,是不是你指使老二干的!”

唐二瞬间怒了,“老四你他娘放什么狗屁!”

徐四冷笑一声:“你和老五都知道我对大哥不服,兄弟里又数你对大哥最是拥护,只有三哥愿意和我一起。你们想对付我,所以就先把三哥给害了,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唐二被气得哑口无言,指着他说不出话。

宋玉昌冷冷盯着他,突然开口,语气里满是蔑视,“对付你,还不至于去动老三。”

徐四浑身僵住,面上血色全无,回过神便大笑道:“好好好!你终于说出实话了!你就是看不上我,从一开始便看不上我,可我告诉你,我还看不上你呢!想想以前,老子什么样的女人没碰过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日子多潇洒快活,再看看现在,窝在这破地方动都不能动,还被打成这副鬼样子,这都是被你害的!你根本就不配做大哥!”

徐四越说越悲愤,捂着后腚从担架爬起来道:“这个窝囊日子我算是过够了,咱们从此恩断义绝,你们不再是我大哥二哥,我也不再是你们的弟弟!”

他狠话放完,一瘸一拐出了公堂,直奔衙门大门而去。

李桃花在堂外目睹全部,不禁感叹:“好一出精彩绝伦的狗咬狗啊。”

回过脸,许文壶正朝她暗戳戳招手,李桃花便小跑到他跟前,假模假样道:“大人有何指示?”

许文壶压低声音道:“我看今日是去不成饭馆了,你若等待不得,便先过去捧场,账记衙门便是。”

李桃花眨了下眼,“你都不去我去干什么?我才不想自己过去呢,过去了又得帮忙干活。”

她当然要留下,继续看戏。

“许大人,”王大海老迈的声音突然传来,透着些许的阴阳怪气,“别光顾着谈情说爱,咱们正事儿还没完呢。”

许文壶的脸顷刻燥热起来,“谈情说爱”四个字太重,他甚至羞于反驳回去,明明内心慌乱,面上还要强作镇定,顶着一张红透的脸一拍惊堂木,肃声道:“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