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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子时,热闹终于散去,李桃花都要打着哈欠回后衙睡觉了,白兰忽然托人带话,说店里忙不过来,让她一定过去帮忙。

随之带来的,还有一整两的银子。

李桃花看见钱便清醒了,她那二十两都给了许文壶,正愁兜里没钱,没想到帮几天忙,白兰真给她算工钱了,还是这么多的工钱!

她觉也不睡了,揣着钱便风风火火出了衙门。

*

二姐饭馆,李桃花一脚才迈进门,便听到一声鬼哭似的哀嚎。

“三哥啊!你在哪啊!他们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徐四坐在角落桌子上,捧着酒坛正往嘴里灌酒,浑身酒气,醉如烂泥,脚下还横七竖八倒了无数酒坛,少说有七八个。

李桃花里外瞧了一遍,费解道:“这就不他一个人吗,至于把我叫来帮忙?”

白兰擦着桌子道:“谁知道这么邪门,你一来前脚人就散了,成天一窝蜂一窝蜂的,可把我累死了。”

李桃花过去夺过抹布,“我来,你歇着去。”

白兰扶着腰站起来,笑道:“我桃花妹妹就是贴心。”

“那是!”

一两银子总不能白收。

另一头,徐四控干净最后一滴酒,拍着桌子道:“酒!拿酒来!酒!”

李桃花柳眉蹙紧,抬腿便想过去砸他一酒坛子,白兰拦住她道:“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你擦你的,我过去。”

她到后厨又拎了坛酒来,笑着过去道:“来了来了,小店别的没有,好酒多的是,四爷您慢慢喝,管够。”

徐四夺过酒坛子便往口中大灌,一口气痛饮半坛,之后趴在桌上,竟抽搭搭哭了起来。

白兰:“男儿有泪不轻弹,爷您好歹是个男人,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意思。”

徐四抬头呵斥:“放你的屁!谁说男人就不能哭了?我哭我自己命苦,不行吗!”

“命苦……”白兰自口中缓慢咀嚼出这两个字,先是自嘲一笑,语气赫然低狠,“谁的命不苦?”

“你说什么?”徐四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问。

白兰笑意盈盈道:“说您老说得对,男人哭怎么了?男人也能哭。您哭完把这坛子酒喝干净便走吧,小店要打烊了。”

“打什么烊!我又不是不给钱!”

李桃花抹布一摔道:“我们这是饭馆又不是客栈你以为还能留你睡一觉呢?喝完赶紧滚,要么自己走出去,要么我把你踹出去!”

徐四被她生生吓清醒三分,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抹了把嘴颤巍巍站起来,指着她道:“你这死丫头,这辈子嫁不出去。”

李桃花笑的灿烂,“那我多谢您吉言了。”

徐四哼了声,捂着后腚,步伐歪歪扭扭的出了饭馆,这时还不忘对夜空哀嚎:“三哥,你在哪里啊三哥!三哥!”

白兰捂着心口后怕道:“还好有妹妹在,不然我真应付不了这种醉鬼。”

李桃花愤愤道:“回头我把我的杀猪刀给你送来,你挂在店里,别人问就说辟邪,遇见闹事的,直接一刀劈过去。”

白兰笑道:“那我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好了,咱俩赶快擦桌子吧,收拾干净了也早点回去睡觉,我都累死了。”

姐妹俩说笑着干活,方才的不愉快也顷刻抛诸脑后。

……

翌日,因话已说出,许文壶忙里偷闲,还是带着手下人到了饭馆。

一帮人吃喝正处兴头,王检又一脸烦躁的找了来,感觉到在场人明显的敌意,他只好道:“你们都吃你们的,我打听个事情就走。”

李桃花斥道:“天天阴魂不散的,说吧,什么事。”

王检:“你们昨日有谁看到徐四了?”

李桃花和白兰交换了下眼神,李桃花道:“他昨天晚上在这里喝完酒就回去了,我亲眼看见的,怎么了,难道人没回去?”

王检叹了口气,未正面回答,“行了,没什么事了。”

他走出饭馆,吩咐手下人道:“接着找,城外也找上一遍,他身上还有伤,应该走不了太远。”

李桃花听到这话便确信怎么回事了。

徐四也失踪了。

不过就他昨夜里那个醉醺醺的样子,硬走能走到哪里去,怕不是回去半路上在哪睡着了还没醒吧。

她没将此事太放心上,接着吃菜说笑。

在她旁边,许文壶默默皱了眉头,眼中涌现狐疑。

……

夜晚,大雨将至,浓墨似的夜空隐有轰隆闷雷之声,仿佛冤魂恸哭。

门窗被风吹得胡乱拍打,唐二在徐四的房中来回踱步,终究长叹一口气,沉痛道:“我不该把话说那么重的,毕竟是多年兄弟,再苦再难也扶持着过来了,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起内讧呢?”

宋玉昌坐在二虎相争图下的太师椅上,正在用布帕擦拭手中宽刀,声音沉如闷雷:“当年我就说他性情轻浮不宜入伙,是你和老三执意带上的他,他若离开,也算隧了天意了。”

唐二继续踱步,叹息连连。

忽然,他定住步伐,斩钉截铁道:“不对,老三都还没有下落,老四不可能说走就走,他兴许……是遭遇什么不测了。”

一记轰雷落下,雷鸣震耳。

唐二果断拿起佩刀:“我再出去找找!”

宋玉昌抬眸,“你打算去哪儿找?”

唐二将佩刀挂在腰间,步伐迈出,“这还不简单,他昨日去过什么地方,我也跟着去一遍就是了,就算找不到人,线索也总能有点。”

“就要下大雨了,明日再找。”

“不行大哥,我心慌得厉害,就算找不着老四我也得出去,不然今晚别想睡着觉。”

他从再等宋玉昌发话,径直出门离开。

……

天亮时分,李桃花被窗外雨声吵醒,她迷迷糊糊从被窝里爬出来,下床前去关窗,看到那盆被雨水浇得七零八落的茉莉花,她赶紧先把花拿下来,喃喃道:“兰姐这么宝贝你,你可别给淹死了。”

把花放好,李桃花刚将窗户关上,正想上床继续睡觉,便听一声如雷暴喝穿雨而来:“说!你们有谁见过老二!”

李桃花被吓了一跳,瞬间清醒过来,顾不得找伞,开门便去查看情况。

出了仪门,正与同样冒雨前往前衙的许文壶碰上。许文壶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看见李桃花没撑伞,下意识将外衣脱下包在她的头上,着急道:“雨下的如此之大,李姑娘不在房中待着,何苦出来?”

大雨冰冷无情,李桃花的心却莫名软下一块,刚想抱怨“你不也一样出来了”,忽然脸色一变,抓住许文壶胳膊将他猛然一拉。

宋玉昌没抓住许文壶衣领,一掌伸来落了空,便拔出腰间宽刀,指着眼前二人,布满血丝的两眼凶狠瞪着,“你们两个,有没有看见我兄弟。”

第36章 看客(重点)

许文壶挡在李桃花面前, 身体也不知是被雨水砸的还是被恐惧冲的,微微有些发颤,口中说出的话却无比有力:“你以为你手里拿了刀我就会怕你吗?我告诉你, 我多少也是个朝廷命官,你杀了我,你也别想有好下场!”

李桃花抬头看着许文壶连头发丝都透着好脾气的后脑勺, 发现这家伙软的时候软, 该硬的时候也挺硬的。

宋玉昌暴躁起来,强压杀意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要宰了你了!你听清楚我说的话没有!我在问你们俩, 昨天夜里到现在,有没有见过我二弟!”

李桃花许文壶异口同声:“没有。”

宋玉昌收刀, 转身走了。

走了没两步,他突然转身,刀尖指着他俩, 一字一顿道:“你们俩, 一有我二弟的消息,立刻派人告知我。”

李桃花许文壶呆呆点头。

宋玉昌回过头继续走。

许文壶愣了会子,回过神狐疑道:“不会吧, 那个老二也失踪了?”

李桃花:“看样子应该是, 但这位做大哥的未免也太急躁了些, 找不到人了不应该先在周遭询问吗,哪有一大早硬闯衙门找人的。”

话音刚落, 前衙便传来百姓叫喊的声音——“求县太爷做主!那个刀疤脸天不亮闯入我家, 拎起我脖领子便问我见没见过他二弟, 我怎么知道他二弟是谁!他简直跟土匪一样!”

“求县太爷做主,那个刀疤脸也来了我家,把我家门都给踹坏了!”

“县太爷在哪!我们都找县太爷!”

李桃花干笑了声, 给许文壶投予一记同情的目光,“看来我能想到的,他都已经提前干完了,干活儿去吧许大人。”

……

正午,大雨停下,雨后的空气潮湿闷热,走在街上宛如身处一口偌大的蒸笼之中。

宋玉昌身上的衣服从湿走到干,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他二弟,对方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就把刀架在人脖子上,对方若摇头说没见过,他就失望撒手,换下一个人问。

“都来吃饭了,店里有酒有肉,新店酬新牛肉切一斤送半斤了!”

女子声音娇媚动听,黄鹂鸟似的。

宋玉昌的心神被迫收回,下意识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白兰一袭火红石榴裙,站在店门处巧笑倩兮,“客官可要来小店歇歇脚?店里的卤牛肉刚出锅,夜里现杀的老黄牛,新鲜着呢。”

宋玉昌朝她走去,阴沉狰狞的一张脸,张口哑声道:“你,有没有见过我二弟。”

白兰笑道:“昨日夜里大雨,小店早早便关门了,这才刚营业,什么二弟?小女子没见过。”

宋玉昌早已麻木,得到这个回答心里也无波澜,只是饭馆里不断传出的香味让他胃里抽搐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他抬头看了眼旌旗上“二姐饭馆”四个大字,又瞧了花枝招展的老板娘一眼,抬腿大步迈入饭馆之中。

“先来二斤牛肉,块切大些。”

“好嘞,您找地方坐好,菜即刻就上!”

牛肉转眼切好,宋玉昌又要了一坛子酒,一口牛肉一口酒,大快朵颐,片刻不带停歇,还没品出什么滋味来,便将牛肉全部吃完。

他高声道:“牛大腿有没有!”

白兰:“有有有,还能没有那个,您等着,我这去给您切。”

“不必切,整个送上来。”

没多久,冒着热气的牛大腿便被端了上来。牛腿连骨带肉,肉被炖得软烂入味,卤汁直浸到骨缝里去,清亮发黄的油脂包裹瘦肉,颤巍巍打着晃。

宋玉昌胃口大开,抱起牛大腿便撕啃了起来,额外又要了坛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时间身心通常,将老二失踪的烦恼事都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将整根牛腿啃完,最后一口酒也喝干净,他打了个饱嗝,动作才迟钝下来。

迟来的疲惫如大山倾压而来,宋玉昌上下眼皮直打架,酸胀的两腿犹如灌铅,再抬不动一下。

他开始不再去想唐二,双手百无聊赖摆动起啃剩下的骨头,脸上是呆滞的茫然。

忽然,他好似神魔附体一般,将牛腿骨举到眼前仔细看了起来,双眸聚焦成线,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盯着这根牛腿骨。

他抬头,冷不丁盯向正在招待客人的白兰。

白兰察觉到他的目光,笑着朝他走来:“客官看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也有牛肉可以吃么?”

宋玉昌不说话,只是冷冷看她。

“客官?”

一只轻柔的手忽然拍在他的肩上,白梅从他身后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妹妹第一次做饭馆生意,若有招待不周之处,您尽管开口,别这样瞧着她,她胆子小,会害怕的。”

宋玉昌没动,亦没说话,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两眼一眨不眨。

其余客人见他这怒目圆瞪的模样,个个心生胆怯,三两口扒完饭便跑了,有的钱都忘了给。白兰跑出去好远才将饭钱要来,回来便怒不可遏朝宋玉昌甩起脸子,左右店铺都能听到声音。

“客官还是去消遣吧,我们这店太小,盛不下您这尊大佛,您再坐下去,我还做个什么生意?早早关门算了!”

……

下午时分,大雨又至,连着又下了一天一夜,乌云堆积天际,时刻能坍塌下来一般。

短短几日光景,五个人消失了四个,没鼻子的老五在房中干坐一天,始终没见大哥回来,直到傍晚时分,再也按捺不住,撑起伞便出了宅子,沿着天尽头大街小巷到处呼喊四个哥哥的名讳。

“大哥二哥!你们在哪啊!”老五的声音已带哭腔,沿着街巷到处呼喊,均是一无所获。

虽然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但面对如此突发的情况,他还是有种不详的预感,甚至隐隐感觉,四个哥哥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

一直夜深雨停,他万念俱灰,拖着一身的疲惫,打算先回到王家,明天天亮再找。

夜色浓郁,王宅大门外的池塘上,雨雾弥漫。

王大海迷信风水,觉得水能聚财气,特地在大门口修了个大池子,里面还洒满了莲花种子。

老五失魂落魄,差点一脚踩进水里,回过神后怕极了,连连后退。退着退着,便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转头一看,发现是个人。

他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问对方:“这么晚了,还不家去?”

对方不语,缓步朝他走去,忽然往地上扔上一枚东西,发出叮咚脆响。

老五将那东西捡起来,发现是枚铜钱,正狐疑,抬头再看对方的脸,表情便赫然变得惊恐。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你是……”他的声音颤抖至极,两腿也在此刻打起哆嗦,“我四个哥哥在哪?他们是不是都被你害了?“

对方不回答,仍旧缓步朝他走去。

老五跪下磕头,“虽不知你是哪一个,但求你饶了我吧!当年我年纪小,又刚入伙,他们都要去……威胁我不去就杀了我,我没办法,我也是为了保命,我求你看我向你磕头的份上,饶了我吧!”

对方依旧不语,只是走向他,清浅的脚步声活似催命符咒。

老五见磕头没用,恶向胆边生,瞪大一双狠辣的眸子道:“你要是再不站住,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他站起来,拔刀便要朝对面劈去,这时手腕刚刚抬起,便听噗呲一声闷响,锐物刺入血肉再拔出的声音格外刺耳。

鲜红的血柱自他的脖颈中喷涌而出,溅入池塘当中。他呆若木鸡,僵硬抬手,想将脖子上的血洞捂住,但血已犹如山崩之势,都还没等他将手贴到皮肤上,他便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摔倒在了地上。

天上,雨滴又在陆续往下砸。

……

五日之后,天彻底放晴,碧空如洗,荒凉的边陲之地,竟也显现出三分秀丽。

王大海心情大好,带着自家一帮小子在红杏楼鬼混到半夜,直至拂晓时分才姗姗归家。老来想起要脸面,夜里从里出来没人看见,白天眼睛都盯着,不太好看。

“叔父喝这么多干什么,酒大伤身,这个道理过往还是您告诉我的。”王检扶着王大海抱怨道。

王大海笑道:“这几日实在开心,破个例又如何,那五个烫手山芋一个接一个失踪,至今音讯全无,真是天助我也啊。”

忽然,他朝王检侧过头去,一脸高深地道:“你跟叔父说句实话,那五个人,是不是被你做掉了。”

王检无奈道:“我倒是想,可您都说了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我哪敢违背。”

王大海拍拍他的肩,哈哈笑道:“就算是你干的,叔父也不会怪你,还要夸你做得好,够聪明,够狠辣,不愧是我王大海的侄子。”

“好了叔父,我先送您回家歇着,等您一觉醒来再说那五个人吧。”

这时萦绕在池塘上面的雾气散去,只见荷叶连绵,中间矗立着三两漆黑圆影,随水波飘忽而摆动。

王大海留意到那阴影,醉醺醺道:“还没到开花的时候,这莲花就开了?”

“开的真好,我过去瞧瞧。”

王检连忙阻拦:“别看了叔父,这几日雨水多,您别脚滑掉水里了。”

王大海哪里肯听,摇摇晃晃非要往池边去,到了池畔张望着喃喃自语:“莲花早开,好运连连,这可是吉兆啊,来,赶紧把灯打上,我好好看看这吉兆。”

王检叹了口气,只好举灯照明。

灯笼晕出的光线缓缓氤氲过去,只见大团黑色丝线随水飘来,水蛇一般蜿蜒,细丝的尽头,连着那几团阴影。

王大海未曾想多,只顾放眼望去,一眼过去,笑意瞬间僵在嘴边,面色倏然惨白。

细丝不是丝线而是头发,那三两朵早开的“荷花”,赫然是一个个黢黑的人头。

第37章 看客

“啊!鬼啊!鬼啊!”

王大海的惨叫声划破长夜, 整个天尽头瞬间热闹起来。

天亮时分,尸体被运到衙门。

验尸房中,许文壶强忍不适看着三具尸体两个头颅, 听仵作道:“五个人的死亡时间皆与失踪的时间相对,杜三徐四唐二的死亡时间靠前,宋大和陈五靠后。杜徐陈尸体完整, 除却被鱼虾啃食的痕迹, 无明显外伤,肚皮不涨, 七窍无水流出,应是生前便被人杀害, 死后推入池中。唐二和宋大,如大人所见,没有身躯, 只有头颅, 颈上伤口深阔,皮肉边缘紧缩,应是在生前被人割头, 而后抛尸至此。”

“唯一的疑点。”仵作说到此处, 欲言又止。

许文壶道:“但说无妨。”

仵作:“大人您看, 对比其余两具整尸,徐四的尸体有何异样?”

许文壶打量过去, 眼睛对上徐四突出的眼球, 闭上眼缓了下子, 继续看,道:“动作好像格外狰狞一些。”

仵作:“不错,他的尸体虽是在水中打捞而出, 却四肢蜷缩,如同打斗姿势,而且对比其他尸体被水泡得浮肿程度,他的皮肉竟是不肿反收,连带关节都被牵动定型……这些,分明都是烧死的症状。”

“烧死?”许文壶皱起眉头,无比诧异。

水中发现的,怎么会是烧死?就算是生前被烧死再投入水里,被火烧的痕迹也应该在,怎么会干干净净,什么伤痕都没有。

仵作也说不上来,只能等解剖之后再为定夺。

许文壶抱着困惑出门,到了前衙便看到正在公堂外恸哭的王大海。

“兄弟!我的兄弟啊!你们怎么会死得这么惨啊!”

王大海掩袖哀嚎不停,当真心痛至极的模样,老迈的身体因为惊吓过度,仅是站着便要左右两边随从搀扶。

许文壶走到他跟前,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王员外节哀顺变,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将凶手查出,这五人接连去世一个不留,仇杀的可能极大,王员外不妨回忆一下,你这五个兄弟可有什么仇家?”

王大海哭道:“我这五个兄弟可都是行侠仗义的好人呐!他们怎能有仇家,谁会忍心对他们下手啊!”

李桃花这时来到,一副看好戏的语气道:“你可算了吧,天尽头的狗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土匪,赶紧的实话实说吧,别耽误办案。”

王大海挪开袖子,脸上一滴泪没有,咳嗽一声,“既然你们都猜到了,那我还实话实说个什么,土匪的仇家还用去想?太多了,多到名字都记不住。”

干嚎半天一滴泪没有,李桃花目瞪口呆,心道好演技啊好演技。

许文壶见王大海这里也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便让他回家等待消息。王大海走时,派出去的衙差正好回来,许文壶便问他们打探到了什么。

衙差道:“小的们把街上能问的人都问过一遍了,他们都说,最后见到徐四和宋大的地方是二姐饭馆。”

许文壶诧异:“二姐饭馆?”

他说完话,下意识看向李桃花,一副想不通的样子。

李桃花本来也是一副懵色,看见许文壶眼中的困惑,连忙道:“不许瞎想!徐四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可是亲眼看着他出了饭馆的,他是死是活都和我兰姐没有关系。至于宋玉昌,虽然我不清楚他到兰姐店里干什么,但就他那一副杀人如麻的狠辣样子,兰姐一个弱女子能动得了他?别开玩笑了。”

许文壶挠着后脑讪讪道:“李姑娘多虑了,眼下又没有确凿证据,谁也不能证明他二人的死和白二姑娘有关,何况这案子疑点重重,需要调查之处颇多,我刚才也是太过惊讶,才会忍不住朝你看去。”

李桃花知道他不会说谎,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也开始去想这其中的蹊跷之处,想了片刻没想明白。许文壶打算去案发之地亲自调查,她便也跟了上去,随他一起前去。

王家大宅外,衙差已经将整个池塘围成禁区。

许文壶到了便对其中为首的问道:“可有发现可疑之物?”

衙差将从池塘里打捞上来的三把佩刀呈给许文壶看,许文壶对其中一把很是眼熟,回想了一下,确定是宋玉昌当日指着他和李桃花的那把。至于另两把,经过王家人的辨认,确定是唐二和陈五的无疑。

刀在身上还能死于人手。对于这种悍匪,许文壶能想到的,便是凶手兴许根本没有用武力将人控制。

可不用武力,又能用什么?

“其余还有什么吗?譬如血迹或者脚印。”许文壶问。

“没有了大人,大雨把现场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见了。”

许文壶不由得叹气,正要转身,眼角余光却瞥到石砖缝里有枚铜钱。

他的注意顿时被吸引,蹲下身便把铜钱从砖缝抠了出来,直抠得手指头都是黑泥,在白皙的指尖上格外刺目。

李桃花跟着蹲下去,打量着铜钱道:“只是一枚铜钱而已,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说不定是谁掉的,这也能算线索吗?”

许文壶认真的“嗯”了一声,将铜钱上的泥擦干净,仔细收了起来。

二人回衙门的路上,路过二姐饭馆,李桃花本来就不想在这种关头让白兰掺合,拉着许文壶跑飞快。

奈何白兰生有一双尖眼,硬是追出店门招手:“桃花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进来吃饭啊!不给你要饭钱。”

李桃花扭头讪笑:“我们俩出来时吃过了,不信你问许大人。”

她用胳膊肘捅了下许文壶的胳膊,许文壶连忙张口,奈何肚子的反应比嘴快,话没说出来,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

白兰掩唇笑道:“算了吧,声音离这么远都听到了,你自己不饿,别带上人家许大人。”

话已至此,李桃花只好往店门走去,暗中朝许文壶哼了一声。

许文壶红着脸小声道:“饭菜的味道飘过来,有点太香了,我不是故意的。”

到了饭馆,李桃花要了一盘油焖辣子鸡,许文壶要了炒地三鲜,上午人多菜上得也慢,两个人等菜的时光,白兰便凑过去聊起了闲天。

“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有点线索了?啧啧啧,那五个人凶神恶煞的,凶手得是什么样的狠角色,能把他们五个给弄了?”

李桃花刚要开口,许文壶便咳嗽一声。

李桃花懂他意思,白眼瞥了他一下,阴阳怪气道:“说不得说不得,保密着呢,这大庭广众的,万一凶手藏在咱们之间,听去了还了得。”

这时第一道菜已上来,白兰笑道:“保密就保密,来,先吃饭。”

油焖辣子鸡是正宗蜀地做法,辣椒火红,鸡肉煸炒的干香入味,气味辛辣冲鼻。

地三鲜似乎还要等一会子,许文壶看着李桃花吃得津津有味,眼巴巴瞧了一会儿,情不自禁问:“李姑娘,这菜辣吗?”

李桃花见他一副想尝又不敢的样子,肚里坏水一翻,又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一本正经道:“一点都不辣,你别看辣椒多,其实只是闻着辣,吃到嘴里只有香。”

许文壶重重点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倏然之间,他双目瞪大,脸颊连带脖子红透,额上冒出大片细汗,整个人如同石头般一动不动。直到眼底都开始发红冒泪了,他才恍然惊醒一般,端起茶盏便大口饮水,两口饮尽不够解辣,又去拎起茶壶倒水再饮,此时积攒在眼里的泪珠也再也僵持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直坠了下来。

若是将面前的菜换成酒,其他桌上的人只会以为这年轻男子是在为情所伤。

“哈哈哈哈!”

李桃花笑得肚子痛,白兰本在招待客人,听到动静赶来,见许文壶那面红耳赤两眼垂泪的样子,再看看他手中颤抖的筷子,便知怎么回事,锤了李桃花一下,赶紧命伙计往壶里再添点凉茶水。

许文壶好不容易解了辣能喘口气,泪眼汪汪看着李桃花,张口不是责怪或谩骂,而是委屈万分地说:“李姑娘,你骗我。”

李桃花的心突然就抽疼了一下,笑容也僵在脸上。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这呆子怎么都不懂如何发火的啊!

“你说你惹许大人干嘛啊,”白兰无奈道,“天尽头好不容易来了个青天大老爷,你再给辣坏了,你让大家以后遇到难事都找谁主持公道去?”

李桃花听完更内疚了,默默往许文壶盏中添着水道:“我哪知道他这么不撑辣,一口都吃不得。”

她抬眸,瞧着许文壶通红的耳根和侧脸,闷闷道:“天尽头有句老话,叫能吃辣能当家,你吃不了辣也当不了家,日后定要寻个厉害婆娘,不然两口子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白兰飞了她记眼刀,“好意思说,我看最会欺负许大人的就是你了。”

她端起杯子递给许文壶,“许大人再多喝些水,别辣坏了,这么大的案子还等着您去断呢,凶手是谁可有眉目了?”

许文壶下意识摇头,开口喃喃道:“哪有什么眉目,线索都找不到多少。”

话说出口,他自己先愣住了。

李桃花本来不想笑的,没忍住又笑了两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出去的,不是我说的。”

许文壶本就红的眼圈更红了,垂着眼眸小声道:“若非是李姑娘故意辣我,我也不会如此说话不经思考。”

李桃花哄小孩似的,“好好好,怪我怪我,以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行不行?哎快看,你的地三鲜来了,你还能不能吃,不能吃我吃了?”

“能吃的能吃的。”

两个人吃完饭出了门,走了没几步,遇到了养好伤出来摆摊的哑巴,身边还站着翠儿。

“我帮你看着摊子,你回家歇着去吧,白梅姐说了,你身上的伤还得再养些时日。”翠儿柔声道。

哑巴摇头,示意她走。

翠儿急了,皱起一对秀气的眉,“爷爷说了,那日是你拼死把我从那个强盗手里救下的,从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让我往哪儿走?”

哑巴也着急起来,用手势比划——“我不要你,你回家去。”

翠儿眼圈红了,哽咽道:“这都是你第几次赶我走了?是我不够好看?还是我干活不够利索?你别看我瘦,我力气可大了,不会拖累你的。”

哑巴还是一昧用手势让她走。

翠儿跺了下脚,啜泣着跑开了。

李桃花看了眼翠儿离开的方向,有点于心不忍,过去询问:“不对啊哑巴哥,翠儿那么好看的姑娘死心塌地对你,你不高兴就罢了,干嘛还伤人家心?”

哑巴面露落寞,用手语说:“我是个残废,不能耽误她。”

李桃花:“只是因为这样?”

哑巴点头。

李桃花见他眼神闪躲,意味深长道:“不对,肯定有原因。”

哑巴别过脸不理她。

“让我猜猜是因为什么。”李桃花装模作样沉吟一下,想也没想便说,“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哑巴的脸瞬间红透,两只手齐上阵用手语解释不是没有。

李桃花笑道:“瞧,被我说中了吧,是谁啊?天尽头适龄的女子就那几个,是秀秀,是小莲,还是兰姐?”

哑巴的头快摇成拨浪鼓,用手语说,“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我没有心上人的。”

李桃花“哦”了声,尾音拖得极长,灵机一现道:“那就是梅姐喽!”

哑巴急得满头大汗,都快要说话了。

许文壶轻声阻止道:“李姑娘,你就不要欺负他了。”

李桃花转脸瞧着许文壶,认真解释:“我这不是欺负,是在逗他玩。”

“是吗?”

“是啊,不信你瞧我现在逗逗你。”

李桃花清了清嗓子,目不转睛看着许文壶的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巧而试探地说:“你天天李姑娘长李姑娘短的,被我那么捉弄都不生气,是不是因为你喜——”

许文壶先是愣着,听到那个暧昧至极的字,旋即脸涨得比吃辣还要红,猛然背过身道:“大庭广众之下,李姑娘慎言!”

李桃花及时打住,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只是笑。

他听着少女清脆如铃的笑声,竭力压下慌乱的心跳,自说自话:“不是有意打断李姑娘,是有些话,实在不该轻易宣之于口,尤其还是在大街上。这人来人往的,我倒是没什么,横竖是个外来的,但姑娘你是本地人,倘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别人耳中,岂不坏你清誉?”

许文壶吞了下喉咙,继续道:“虽说清者自清,但也到底人言可畏,李姑娘不要嫌我啰嗦,你想想看,今日这话若被有心人传播,日后影响你以后婚配该如何是好?就算不影响婚配,无论怎么样都是不对的,李姑娘你可懂我的意思?”

“……”

“李姑娘?李姑娘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许文壶转身,发现李桃花早不知何时跑开了,正在不远处跟一个年轻男人讲话。男人带着随从,阵仗很大,放眼望去一片高头大马,而他自己则身着锦袍,腰间佩剑,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许文壶一下子冲过去,到了二人跟前才放慢步子,竭力摆出一副气定神闲之态,好声询问:“这位兄台是?”

陌生男子没听到他在说话一般,只对李桃花作揖笑道:“多谢姑娘指路,后会有期。”

之后便上马,带着人走了。

许文壶望向那人背影,语气已有些不痛快,“这人究竟是谁?”

李桃花同样张望着道:“来找白梅姐的,听口音像是山东一带的,应该是她们姐仨的老家人。”

许文壶狐疑起来,“老家人?找白姑娘?”

李桃花同样疑惑,“是啊,你说古怪吧,这人看着似乎很有能耐的样子,若和他是亲戚,我那三个姐姐至于逃到天尽头来谋生?”

许文壶挪步到李桃花眼前站着,挡住她张望的视线,“好了李姑娘,不要再看了,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李桃花心里光惦记着这陌生男人的身份了,再看许文壶,便诧异道:“什么事?”

许文壶咽了下口水,不敢用眼神直视她似的,略低下眼眸,脸颊微热,“方才我不该打断姑娘说话……那个喜字后面,你本是要说什么?”

他也不知为何,分明知道说出来不好,却竟然想再确认一遍。

李桃花脑中空空,只记得那陌生男人向她问路时的音貌了,其余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喜?什么喜?”她回想一番,居然想不起来了,“我刚才都对你说什么了?”

许文壶忍不住抬眸看她,见她果真一副忘记的样子,心头炙热如被一盆冷水乍然泼灭,眼中波光晃了晃,险些湿润起来。他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心平气和道:“没什么,时辰不早了,还是回衙门吧。”

说完便转身自顾自前行。

李桃花一脸的莫名其妙,站在原地嘟囔:“怎么了这是,突然有脾气了似的。我刚才都对他说什么了?好像是想逗他,怎么逗的来着?哎这脑子,怎么说断片就断片了。”

她破天荒倒追起许文壶,扬声喊道:“许大人慢些走,等等我!”

*

回到衙门,李桃花趁着没什么事做,干脆收拾起屋子。

早些饭馆营业后不久三姐妹便搬回去了,屋子里其实早该收拾的,但李桃花懒,一直没动工。

收拾到一半,前衙传来声音。

李桃花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阵仗,难道是又有新案子了?”

她放下手头活计,开门赶了过去。

前衙,正门大开。

衙役三班齐聚,整齐林立门外两侧,许文壶为首屹立,虽是一身常服,神色却比往常肃稳,开口字词清朗:“天尽头县令许文壶,见过刑部员外郎,事发匆忙,下官常服迎接,望林大人见谅。”

李桃花在众人后面远远看着,好奇地看向那位什么狼,却赫然瞧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上午那个向她问路的男子!

林祥下马托起许文壶两臂,口吻十分温和客气,“许大人多礼,本官此行体察边陲民情,要的便是事发突然,让你来不及准备,这样才能知晓全貌,辨别真伪。本官这一路走来,见天尽头身处荒蛮之地却民风清正,百姓提起许大人便赞不绝口,这其中艰辛可想而知,许大人辛苦了。”

许文壶谦虚道:“林大人谬赞,下官上任不久,不懂如何为官,只知在其位谋其政,朝廷既将下官派到此处,下官自然要恪尽职守,为百姓主持公道,当好这个县令。”

“好一个在其文谋其政,许大人年纪轻轻有此觉悟,本官欣慰至极。”

李桃花最讨厌听这种文邹邹的对话,除却一开始的震惊,越来越觉得没意思,转身便准备溜走。

这时,林祥的声音传来:“敢问那位可是今日上午向我指路的姑娘?”

李桃花步伐僵住,只好回过头,扯出一个还算礼貌的干笑,“举手之劳罢了,林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林祥笑道:“话是如此,但若非姑娘指路,林某也不会那般准确的便将人找到,林某在此再度多谢姑娘。”说着便已向她再揖一礼。

李桃花好奇心一上来,干脆了当地道:“你若真想谢我,不如告诉我你是白梅姐的什么人,我都要纳闷一天了。”

林祥爽朗一笑,“这又有何不可?林某乃是白姑娘的同乡故人,因老家有要事需她回去,故而我借此公务之便前来,一则体察民情,二则接她回家。”

李桃花不由蹙眉,“故人?”

许文壶这时道:“林大人远道而来,下官不曾准备,您且随下官前往厅堂稍作歇息,下官即刻派人收拾房间。”

林祥客气道:“不必了,本地有位王员外早闻消息,据说已在府上早早备好卧房,本官直接前往王家即可,许大人不必为此操劳。”

许文壶意识到林祥与王大海可能认识,暗暗皱了下眉头,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称是。

将人送走后,李桃花冷哼一声道:“看着这个林祥人模狗样的,没想到竟和王大海厮混在一起,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文壶心中之言被李桃花如此粗暴说出,看向李桃花的眼神里不由带了崇拜。

李桃花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了?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许文壶轻轻摇头,语气略为感慨:“没什么,虽与李姑娘相识至今,但偶尔仍会为姑娘说话的爽利所惊。”

就是不明白,直接了当如她,为何不告诉他上午的那后半句话。

那个“喜”字后面,到底是什么。

李桃花只当许文壶嫌她说话太粗暴,冷笑一声道:“我说话反正就这样了,你若是不喜欢,以后干脆就不要和我说话。”

许文壶正要解释,余光看到李春生在木轮椅上咬牙切齿,双眼通红盯着林祥骑马离开的方向,不由问:“李兄这是怎么了?”

李桃花瞥了一眼,大步回内衙,“不必管他,他平等嫉妒每一个四肢健全还年少有为的漂亮男人。”

第38章 看客

夜晚, 书房。

许文壶捏着那枚小小的铜钱在手里反复去看,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枚普通的铜钱, 可能是从任何一个人的兜里不小心跑出来的。

他叹了口气,将铜钱放下,开始在脑海中回忆白日里尸体的细节。

宋大和唐二只有头, 身子不知去向, 而过去了这么久,尸体肯定处理了, 但无论什么样的处理方式都肯定会留下痕迹在,不可能丁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最笨的方法, 就是再派人挨家挨户搜查。

可是,该从何处搜起呢……

许文壶眸中显露迟疑,显然是在心中出现了一个地方, 但又似乎很是为难。

忽然, 他下定决心似的站起来,又下定决心般走过去打开房门,一路马不停蹄走到李桃花房门外, 深吸一口气, 轻轻敲门。

“这大晚上的, 谁啊。”李桃花抱怨的声音传来。

许文壶温声道:“是我,李姑娘。”

“你来找我干嘛?算了, 开门再说吧。”

伴随门开, 对上李桃花愠怒的脸, 许文壶下意识开门见山地问:“李姑娘晚上想吃什么?”

李桃花狐疑道:“这不是刚吃完晚饭不久吗,怎么又要吃了。”

许文壶被问住,憋了半晌从口中憋出二字:“夜宵。”

李桃花摇头, “我不饿不想吃,你想吃你自己去吃吧。”

她抬手,想要将门关上。

“李姑娘。”

许文壶叫住她,神色左右纠结片瞬,忽然鼓足勇气道:“我想和你一起吃。”

李桃花有点不懂了,瞧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文壶犹豫片刻,像是终于想到正确答案般,一股脑道:“李姑娘这些时日随我忙里忙外辛苦了,我今晚想带你吃顿好的以作犒劳,就去二姐饭馆。”

李桃花愣了一下,嘴角忽然上翘,巧笑嫣然道:“我知道了,你还是怀疑我二姐是吗?想借着吃饭的由头到那边调查,我说的是与不是。”

许文壶惊讶一脸,“你怎么知道的?”

李桃花哼了声,飞了记白眼给他,“你小子有点什么心思都写脸上,我想不看出来都难。”

许文壶:“是吗?”

他从袖子里掏出小镜子,刻意挤眉弄眼,仔细看了起来。

李桃花指着镜子,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会有它?”

许文壶一本正经道:“托兴儿买的,身为一方县令,仪容仪表总要注意,这样随时能看,便能随时整理自己。”

李桃花哈哈笑了一通,迈开腿出了房门,走向外衙。

“李姑娘你去哪?”许文壶问。

李桃花扭头看他,“饭馆啊,既然说了要请我吃好的,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她倒要看他能在饭馆里查出个什么花样来。

许文壶又照了照镜子检查仪容,连忙追上去,“李姑娘等等我!”

*

饭馆里客人寥寥,李桃花许文壶点好饭菜,等上菜的工夫,白兰照旧过来与他二人闲扯。

听许文壶说起那五人的死相,白兰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胳膊道:“天老爷,我可不要再听了,许大人若是再提便到别处去吃吧。”

这时其他桌子有客人吃好离开,白兰过去算账收拾,李桃花与白兰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给许文壶打好掩护,许文壶趁白兰背对自己,起身一个箭步冲入了后厨。

推开后厨的门,他看到做饭的婆姨正在热火朝天往灶洞添柴,见他进来,对方只当他是来催菜的,连忙说:“马上就上菜,您老先到外面等着去吧。”

许文壶开口想解释,但对方旋即转回脸只顾翻锅铲,再没顾上他,他就自顾自在厨房四处查看起来,尤其是案板和暗沟。

案板有剁肉的痕迹,菜刀的刀刃有明显磨损,暗沟里也有明显的腥臭气。但对于一个后厨来说,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

看来看去,许文壶最终将目光放向切菜桌子旁边一个被篾盘压住的大木桶上面。

他走过去将篾盘搬下来,往桶里望去,望到一大桶黑浓的卤汁,浓郁的酱料味道扑鼻而来。

“这里面是什么?”他皱着鼻子问。

婆姨回答:“是我们掌柜的亲手调配的卤水,专门卤牛肉用的,大人赶紧把盘子盖上吧,别给弄脏了,我们掌柜爱干净。”

许文壶嘴上答应,目光却盯着黑浓的卤水不放,仿佛企图用眼神把卤水搅翻上一遍。

这时,菜出锅。

婆姨将菜盛出,扬声道:“下工的时辰到了,掌柜的我可解围裙了!”

白兰的笑声远远传了进来,“解你的吧,成天到晚就数解围裙利索,明日早来会子,帮我再剁些牛肉卤上,最近卤牛肉卖得红火,趁着多挣几个钱。”

声音分明还远着,人却已经推门进来。

白兰看见许文壶,愣了一愣,随即笑道:“许大人?我说这半日怎么没能看见你,你怎么跑到后厨来了?”

许文壶立在木桶旁,手里还端着篾盘,一副干坏事被抓现行的样子,张嘴不是,闭嘴也不是。

李桃花紧跟着赶到,朝许文壶眨巴了两下眼,示意他赶紧把手头的东西放下,然后转头朝白兰笑道:“我看他是饿了来后边催菜来了,兰姐你忙你的,不必理他。”

白兰往许文壶的方向努了下嘴,“催菜就催菜,他动我的卤汁桶干嘛?”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倒吸一口凉气道:“难不成是想偷我的秘方售卖!”

许文壶将篾盘一把放下,“不是的我没有!”

“那你鬼鬼祟祟站在个桶边干什么,总不可能是闲得慌把篾盘举着玩吧?”

许文壶结结巴巴不知从何说起,李桃花则是一脸“你自求多福”的无奈样子。

“我在这是因为我,因为我……”许文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因为我觉得这气味太香了,忍不住想看里面卤的是什么。”

白兰将信将疑,“是吗?”

许文壶眼神坚定,“千真万确。”

白兰看了看李桃花,又看了看许文壶,表情陡然便松快下去,眉开眼笑道:“多大点事,许大人早说不就行了,瞧你那支支吾吾的样子,我还当你探案子探魔怔了,将我这小小一间后厨当成凶杀案现场了呢。”

许文壶与李桃花交换了下眼神,眼中满是险些露馅的后怕。

“不就是觉得卤牛肉香吗,”白兰接着道,“许大人让让,我这就给你切上一盘,让你好好尝尝滋味。”

许文壶正要道好,外面便忽然传来一男一女的吵架声。

三个人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走过去,将门拉开一条缝,脑袋依次探到外面,查看是何情况。

只见白梅先走进来,面上一反素日里的温和端庄,眉目中是明显的烦躁,脸色还微微发白。

在她身后,林祥紧跟着进来。

“不管怎么样,你都得跟我回去,”林祥斩钉截铁道,“当年的事情纵然是我让你寒心,可五年都过去了,有什么仇恨是放不下的?何况你我本就是一家人。”

林桃花惊诧起来,“一家人?这个林祥不是只说自己是梅姐的故人吗?现在就变成一家人了,他和梅姐到底什么关系?”

在她头上,许文壶摇了摇头,观察着那两人道:“依我看来,反正不会是父女。”

李桃花的白眼险些翻到天上,“用你说,我还说他俩肯定不是母子呢。”

在她下面,白兰低声斥道:“小点声,我都听不到他俩说话的声音了。”

李桃花低头看去,“不对啊兰姐,你可是梅姐的亲姐妹,这个林大人若和梅姐是一家人,就和你也是一家人,为何你会对他的存在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样子?”

白兰烦躁道:“哎呀我这不是正在想吗,你们两个不要打扰我。”

外间的吵架声还在继续。

“从我到了这里开始,我就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更和你的家里人没有任何瓜葛,咱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林大人,我做我的老百姓,老死不相往来罢。”

白梅的语气冰冷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林祥的额头青筋鼓胀,显然已经隐忍到了极致。他正欲逼近白兰,忽然看到后厨门后三个黑黢黢的脑袋,下意识呵斥道:“什么人!”

三个人赶紧抽头,李桃花用力过猛,头盖骨顶在了许文壶的下巴壳上。

许文壶吃痛一声,眼泪都要疼出来了。

李桃花紧张起来,“怎么了你?下巴没碎吧?”

许文壶含糊不清道:“舌头,舌头……”

李桃花:“可别被你咬断了,快张嘴给我看看!”

这时,林祥破门而出,一眼便看到他们三个。

注意到许文壶,林祥阴沉的脸色似有缓和,强撑出一副平淡的口吻道:“这么巧,许大人也在这。”

许文壶想回答,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子。

林祥:“……”

林祥:“许大人,保重身体啊。”

许文壶再想说话,林祥便已经转过身去,路过白梅身边时道:“此行我是无论如何都要将你带走的,你就死了那条老死不相往来的心吧。”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李桃花顾不得再去关心那两个人的爱恨纠葛,掰开许文壶的嘴便命令:“舌头伸出来!”

检查完,她松了口气,后怕道:“还好还好,没断,就是流了点血,先等着看吧,若是血流得止不住,就得让梅姐给你缝上几针了。”

许文壶立马捂住嘴摇头,“我不要缝针!”

“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梅姐说了才算!”

这时白梅朝三人走来,三个人顿时安静下来。

白梅的目光略过李桃花和许文壶,看着白兰道:“认出来他是谁了吗。”

白兰面色早在不知何时变得苍白无血,唇上扯出抹苦笑道:“方才第一眼没认出来,现在认出来了。”

白梅的声音赫然变得冷沉,眼眸中也满是寒意,“既然认出来了,以后见面就离他远点,省得沾上晦气。”

“知道了大姐。”

李桃花许文壶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去和此时的白梅说话,便将没吃的饭菜打包,两个人马不停蹄回衙门包扎舌头去了。

回到书房,许文壶含了一口金创药,总算把血止住了,就是舌头也变大了,说什么都像棒槌成精,笨拙没有一点精气神。

“来,跟我读,”李桃花看着他的舌头教他,眉头蹙得紧紧的,“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许文壶跟着念,念到半截便被李桃花打断。

“叽里咕噜了,我一句都没听懂。”

李桃花抱怨完,把许文壶的嘴合上,不由得发起愁来,“你可别落下一个口齿不清的毛病,本来人就显得呆气,再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以后可怎么办啊。”

许文壶正色起来,心里想的是:李姑娘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出口的是:“腻咕咕扒皮掏心,偶必会有死的。”

李桃花汗毛都立起来了,“什么死啊活啊扒皮掏心的,你还是闭嘴好了。”

这时衙差前来带话,说是仵作把尸体都解剖完了,请大人过去再度核对。

许文壶答应下来,衙差却一脸茫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似的。

李桃花叹气道:“你们大人说好,他马上就过去。”

她瞥了许文壶一眼,顿时更愁了,想到到底是自己害他变成这样的,便起身道:“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许文壶看着她,认真询问:“腻咕咕你不哈哈吗?”

李桃花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莫名其妙,“害怕?你忘了我原先是干什么的了?”

*

验尸房。

为防止尸体继续腐坏,窗户紧闭,房中堆满了冰块,连蜡烛也少点许多,只在门口留了两盏,推门而入时,烛影随风晃动,如鬼影来回飘忽。

李桃花进了门,看到停尸床上的画面,不由得便想起自己以前宰猪的场面,本就不多的害怕更加消失无影踪了。

许文壶在进门时已再三做好准备,但踏入房中一眼望去,还是下意识腿软脚滑。

李桃花把他半拖半拽薅了过去,手指头撑开他的眼睛让他看。

仵作道:“大人您看,杜三的尸体第三截脊椎错位,明显有被锐利之物锥刺过的痕迹,这里若被袭击,足以令人短暂瘫痪,凶手应该就是利用此处控制杜三,再将他推入水中溺毙。”

许文壶的表情一变,不再出现怯色,认真看起尸体。

“大人再看徐四的尸体。”仵作用手指道,“他全身肤肉正常,唯独胃中漆黑,说明他在死亡之前中过毒。加上他被溺毙身体却出现被火烧的死状——”

“他很可能是因毒药发作产生幻觉,自己跳入水中淹死的。”

第39章 看客

“中毒?”李桃花许文壶异口同声说, 又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还有陈五的尸体,”仵作继续道,“大人您看, 他的后脖颈上有一道极小的伤口,因被鱼虾啃咬的痕迹遮掩,故而初时并未发现这道伤痕, 我沿着痕迹切开, 才发现这道伤口深入脉搏,是在陈五身上发现的唯一致命伤。”

许文壶凑近, 仔细看起那道伤口。

李桃花也跟着去看,留意到伤口的形状和位置, 她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然白了许多。

许文壶琢磨片刻,抬头看到李桃花的表情, 不由道:“腻咕咕?”

李桃花双目发直, 没能回神,直到许文壶又叫了两声,她才恍然梦醒, 下意识问:“怎么了?”

“你在发财吗?”许文壶瞧着她的样子, 有些担忧地道, “是不是太累了。”

李桃花正要反驳发什么财这大晚上不睡觉没发疯就不错了,愣了一下, 才明白过来他是在问她发呆, 她干脆顺坡下驴, 点着头道:“是有点累,而且这里面也太冷了,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那腻咕咕还是赶紧回去歇息吧, 夜深了,是该洗脚了。”

李桃花无奈道:“是睡觉不是洗脚,行我回去了,你也早些睡吧,别等到明天舌头更大了。”

她又看了一眼陈五的尸体,转身便离开了验尸房。

回到卧房,李桃花梳洗完上榻,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陈五后颈上那道伤口,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徐徐生出,越来越清晰地摆在眼前。

李桃花忽然睁眼,盯着黢黑的帐顶道:“不可能,凶手不可能是她。”

就算是她,杀一个人可以,五个人怎么可能?

李桃花极力说服自己,转了个身将脸埋入被窝深处,强迫自己入睡。

……

翌日,旭日东升,鸡鸣破晓。

衙差打着哈欠将东侧门打开以供出入方便,门开时只觉得眼前有对东西晃来晃去,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发现那对来回晃的东西赫然是双穿着绣花鞋的脚。

视线再往上,便是一袭火红的大红嫁衣,和女子吊死自尽后伸出的长舌。

“啊!有鬼啊!”

*

日上三竿时分,许文壶带人闯入了王家大宅。

王大海似是早有准备,提前便在门口喝茶等候,见到许文壶,他放下茶盏,从红木椅上起身,不卑不亢行了个虚礼,客气道:“许大人,别来无恙啊。”

许文壶双眸似有火烧,开口便道:“今日早上有个姑娘吊死在衙门大门外,王员外可有耳闻?”

王大海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哎呀一声故作惊诧道:“竟有此事?”

许文壶继续说:“那姑娘名叫玉仙,乃是城西人氏,前日夜里独自在家,被你王家一个叫王银的小辈闯入家中玷污,因此亲事被毁,父母对她翻脸不认,她穿了她早早做好的嫁衣,今早便吊死在了衙门大门外。”

王大海叹息连连,捋着胡子道:“大好年华,青春正盛,这也太想不开了。不知许大人用过早饭没有,可要与小老儿我一同吃点?”

许文壶已经摸清王大海和稀泥的性子,知道多说无益,便直接一声令下,将这大门包围,自己另带了几个人,当即便要强闯入内将凶手缉拿。

王大海顿时冷了脸色,三角眼死盯许文壶,声音狠重,“许大人身为父母官,接二连三不经同意强闯百姓私宅,传到外面,你让百姓们如何作想?”

许文壶眼神炯炯与他对视,字正腔圆道:“正是因为我是这里的父母官,我才有责任去为死者讨一个公道,为何一个案子出来,被害的悲愤自尽,害人的却逍遥法外?我自小读尽圣贤书,没有一本书上说有这般道理,今日如若放任不管,我许文壶愧为县令,更愧为人!”

王大海被他一番话说得脸色越发黑沉,冷哧一声道:我知许大人年轻不懂变通,却没想到你竟如此愚蠢,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死者讨一个公道,可许大人别忘了,这天尽头不是只有你一个当官的,有刑部林大人在,公道自有他来主持,用得着你来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说到后面,王大海的神情里已是藏不住的得意,仿佛十拿九稳,胜券在握。

许文壶还不太会揣摩别人的神情,只从字面上去理解,问言便道:“好,那就让林大人来决定你王家小辈该不该拿下。”

话音落下,林祥的声音便已传来:“不知是何等案子,竟让许大人如此大动肝火。”

许文壶抬头看到林祥走来,慌忙便行礼,之后便将王银作恶,玉仙自尽,王大海拒不交人,前后有条有理说了一遍。

林祥听后眉头紧皱,余光扫过王大海,“有这种事?”

王大海神色闪躲,低着头陪着小心道:“孩子小,血气方刚的,难免不懂事,以后就改了。”

林祥一声“混账!”出口,王大海赶紧跪下。

林祥指着他,厉声道:“赶紧把人送进衙门,不要让许大人久等,听懂本官的话了吗?”

王大海不停磕头,拉着哭腔道:“听懂了听懂了,林大人息怒,老头子我这就去办。”

许文壶站在旁边看得呆了,万没想到对自己而言困难重重的事情,对这位林大人而言,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呵斥完王大海,林祥咳嗽了一声。

许文壶回过神,忙对林祥行礼,诚恳道:“下官多谢林大人相助。”

林祥道:“许大人不必多礼,你我都是读书人,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不就是为百姓谋福做主?放心吧,有本官在,一定会给死者家中一个公道的。”

许文壶眼眶微热,为自己先前对林祥的恶意揣测而感到羞愧难当,再度将端的两臂压了压,“下官替天尽头所有百姓,再度多谢林大人!”

林祥将他搀起,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便有意告别。

许文壶在短瞬中下定决心,开口叫住林祥,鼓足勇气道:“下官还有一事……想向林大人相求。”

林祥点头,态度温和,“许大人但说无妨。”

许文壶:“近来有一桩案子很是棘手,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尸体就放在衙门,线索却为之中断。林大人出身刑部,自比下官懂得如何侦查,下官想便想请林大人过去看看,也好早日让真相水落石出。”

林祥早就听说那桩连死五人的迷案,心中本就好奇,闻言欣然同意。

王大海忙不迭便吩咐人牵马套车,护送林祥前往衙门,忙前忙后,无处不周到。

半个时辰后,到了衙门,许文壶亲自带路将林祥带到验尸房,又亲自揭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

看到尸体脸的一瞬间,林祥原本从容的表情倏然便凝滞住了。

他不再让许文壶动手,几乎是冲上前去,亲自将其余尸体和头颅上的白布揭开。

看着那一张张青灰惨白的死人脸,他的瞳仁颤栗不已,一瞬间里先是涌上惊恐,旋即是深深的怀疑,最后是恍然大悟的狂喜。

许文壶只当他是看出了尸体上的端倪,不由激动道:“林大人可有所发现?”

一句话让林祥恍然惊醒似的,他松开了攥紧白布的手,吞了下喉咙道:“本官忽然发觉身体不适,恐不能帮助许大人破案了,许大人能者多劳,本官告辞。”

说完未等许文壶询问,他便已经快步出门,带领随从离开。

许文壶只好远远问候一句:“林大人身体要紧,回去早些歇着,下官就不远送了。”

回过脸,许文壶看着尸体,回忆林祥方才的反应,诧异道:“或许,是因为在刑部从没见过解剖后的尸体,所以引起不适?”

他喃喃说完,感觉也不无道理。

若是李桃花在,肯定会说上句:谁说当猫就得抓耗子,搞刑讯就不怕死尸了。

*

翌日早,许文壶升堂正欲给凶手王银判刑,玉仙父母哥哥便找上门来。

玉仙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先是恨女儿不顾父母撒手人寰,又替王银求情,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县大老爷有所不知啊!”玉仙爹娘争抢着道,“我那闺女早就已经改许给王银公子了,就差拜个堂的工夫,二人私下里也早如正经夫妻一般,王银公子那日不是强行与小女……他们俩那是你情我愿的,怪不到王公子身上。至于小女上吊,其实是因昨日里与她娘拌了两句嘴,小女儿家的气性大,一时想不开,便上吊了。”

说完,哭得更加捶胸顿足了。

许文壶面无表情看着堂下这一场戏,道:“那她为何不在自己家中上吊,而在衙门口上吊。”

“这……这我们就不知道了,那丫头自小鬼点子就多,谁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什么。反正人死不能复生,闺女没都没了,我们总不能再把王银公子拖下水,大人您高抬贵手,便将王银公子放了吧。”

许文壶视若无闻,惊堂木一拍,斥出冰冷二字:“退堂。”

衙役三班散去,王银带回牢房,玉仙家人被赶出衙门。

公堂中只剩许文壶静坐,却比人多时还要肃穆三分。

年轻的县令似与这肃穆融为一体,成为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这时,女子清脆的声音突然出现:“我出去打听过了,玉仙爹娘昨日收了王家人一百两银子,连夜改口销案,正欢欢喜喜打算盖新房子呢。”

李桃花大步迈入堂中,身上披了层炙热阳光,浑身汗气腾腾。

她往公案上扔了颗自己刚买的枇杷果,金灿灿的枇杷小球似的砸到许文壶眼前,颜色是与太阳同色的灿烂金黄。

“我想过了,”她咬了口甜蜜的枇杷,吸着汁水道,“若实在没办法,我就往牢房里放条毒蛇,把那王银咬死算了。”

第40章 看客

许文壶本自顾自沉浸在沉郁的心情中, 视线突然被枇杷占据,听着李桃花的话,僵冷的心也随之回暖了一点。

他摸起那颗枇杷咬了一口, 清甜的汁水溢满口腔,这时他抬头,望着李桃花, 声音温润柔和, “纵然恶能制恶,可倘若止恶的代价是连累好人为之背上杀人之罪, 太过得不偿失。”

他的手指有些发紧,枇杷的汁水流到指间, 他却想不起来擦似的,只是逐渐垂下眼眸道:“何况我身为此地县令,若为死者出头的方法只有私下动手这一条路, 这是执行律法的失职, 更是我的失职。”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桃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淡淡的,在天尽头长大,她最不少见的就是这些不公之事, 或者说, 比这凄惨的还要多上许多, 当初若不是她遇到的是许文壶这个痴傻的读书人,她的下场兴许比玉仙还要凄惨十倍不止, 除了自己的反抗, 亲友的复仇, 谁又能给她们一个公道?

遇上这种事情,她已经顾不得去伤感流泪,下意识想出来的, 是为死者报仇的种种办法。

“人是王家人收买的,”许文壶眼中还剩最后一点希冀,“兴许林大人并不知情,我还可以去找他禀明情况。”

李桃花嘁了声,心道:林祥就住在王大海家里,能不知道就怪了,整个天尽头,八成就你个呆子还信他是个好东西。

心中想法刚落,堂外传来声音:“回大人,王家人已经前来接王银出狱了,说是奉林大人之命,任何人不得违背。”

一瞬间,许文壶险将手中枇杷捏炸。

他起身,快步奔向堂外,声音在极度愤怒之下显得有些发颤,“我现在就去找林大人问个清楚!”

李桃花刚要阻止人就已经连背影都不见了,她都不敢相信许文壶还有动作这么快的时候。

踟蹰一二,她跺了下脚,恨铁不成钢地追上去了。

*

园中翠色连绵,将浓烈的暑气全部阻隔在外,林祥身着价值百两的蝉翼纱袍,卧在摇椅上,只要一张嘴,便有丫鬟往他口中送入剥完去籽的葡萄。

随从忽然前来奉上耳语,他听后微微一挑眉头,神情里旋即出现讥讽之色,笑道:“既然登门求见,本官又岂有不见之礼,让他进来。”

少顷,许文壶被带到。

因是一路跑来,他满身汗气,额上汗珠接连滑落,即便已是极力压制,胸口仍在不受控制地大起大伏。

他压下满腔质问,端起两臂对林祥行礼,声音沉闷至极,“下官见过林大人。”

林祥还在闭目养神,亭中凉风习习,他轻衣薄裳,气定神闲道:“如此着急要见本官,不知许大人有何贵干。”

许文壶在路上被李桃花调-教一路“如何在能保住命的情况下和对方把话说明白”,但等人到了眼前,他头脑一片空白,直接开门见山:“王家人说是奉您的命令前去衙门接人,下官敢问可否属实?”

“是有这么回事,”林祥懒洋洋睁开眼,喝了口刻意放凉的雨前龙井,嗐了口气,惬意闲适的姿态,“案子其中的隐情想必许大人也已得知,既然都是误会,衙门自然没有关人不放的道理,本官知许大人秉公做事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可也不能因此冤枉了好人呐。”

一席话听到许文壶耳中,他心中有块地方被陡然击溃,再开口,口吻便已平静异常,看林祥的眼神也满是陌生,“我知道了,你和王大海,是一伙的。”

林祥本以为会被这年轻气盛的小子兜头骂上一顿,没想到就只有这么简单一句,他也不拿出一副清高姿态争辩反驳,就撩开眼皮斜斜看他一眼,从嘴里不冷不热地吐出一句:“那又如何?”

许文壶后退一步,仿佛被林祥身上的气息熏到,重击之下,眼神反倒有力,声音反倒平稳,缓慢而沉重地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下官不能拿林大人怎么样,但只要我许文壶还有一日苟活于世,这些事情,我便管定了。就算闹出天尽头,闹到朝廷,让满天下人知晓,我也让全天下人评评理,一名女子被欺辱之后,自己自尽而死,凶手逍遥法外,究竟是谁定的道理,谁给凶手的底气。”

许文壶放下话,转身便走。

“许大人留步。”

林祥的声音在他身后,淡淡的轻蔑,“本官品着你的意思,似乎是不将人绳之以法便誓不罢休了?”

许文壶未发话,沉默以对。

“你说,你要将这桩案子闹出天尽头,闹到朝廷,让全天下人评理,好,那我问你,你就不怕朝廷嫌你丢人,罢免你的官职,将你放逐故里吗?”

许文壶身躯颤栗一瞬。

林祥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徐徐道:“我们中原人氏自诩礼仪之邦,要的便是个面子体统,事情闹大简单,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案子你觉得好看?传出去对谁能好,朝廷脸上能有光?大梁历朝重文抑武,对四海蛮夷最能引以为傲的便是国家底蕴深远,百姓温良恭俭。你闹的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大梁子弟管不住胯-下那二两肉,还因此弄出了人命,岂非败坏我朝威名,让我大梁国名声扫地,遭万人耻笑。”

许文壶袖下的拳头逐渐攥紧,他转过头,通红双眸看着林祥的眼睛道:“林大人以为,这桩案子下官去管,是出于对朝廷的刻意为难?”

林祥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许文壶的声音陡然变大,近乎呵斥:“你以为我就想管吗!我为什么非要把这些事情摆在台面上谈,是因为这些事情实在太多了!”

林祥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许文壶竟然用这副语气同自己说话。

“我到此地任职的第一日,榻上便是被强行掳来的女子,接手的第一桩案子,便是为守清白反击杀人却错杀丈夫的妇人,之后紧接着主持王宅宾客当街强抢民女的案子,刚消停没几日,便又出了手头这桩案子。是啊,林大人说的没错,这些不光彩,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可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出现,难道只要把它们压下,它们就不再发生了吗?就不会再出现这些丑事了吗?”

“正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无视,才让那些恶人觉得欺辱一个女子的成本是如此之低,即便把人逼死,只要身后关系够硬,别说偿命,连牢都不必坐。其余人见状,会觉得那姑娘可怜?不会的,他们只会跃跃欲试,等不及要跟着效仿!”

“林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我刚入官场,尚未学会如何为官,可我知道,那个被玷污自尽的姑娘,你我若不为她主持公道,谁能帮她?是她贪财的父母,懦弱的未婚夫婿,还是犯下恶行的凶手?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看着,什么事都不做,只当一个高高挂起的看客吗?”

林祥的表情随着话的增加而越变越阴沉,待等最后听到“看客”二字,他彻底失控,气得牙关紧咬浑身发抖,愤恨道:“许文壶啊许文壶,看来真是天意,原本我还对你还有些可惜,觉得你好歹榜眼出身,只因触了九千岁的霉头,便被发配到这种穷山恶水之处当一个芝麻小官,日后就算调职,也不过是到其他偏僻之处,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

“现在看来,你来这里,是天意。”

林祥冷笑:“若是在京城,你敢将这种话说给除我之外的任何官员,你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许文壶的喉咙死死梗住,活似吞了一块冷硬的石头。他面上没有流露任何惊恐或惧怕的表情,只是收回自己的眼神,不再看林祥,继而转身,大步离开。

晌午的街上人来人外,李桃花见许文壶从王家出来便跟丢了魂一样,既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她本来是想和他一起进王家大宅的,但许文壶死活不让,她只能在外面等他出来,现在见他这副样子,有点后悔没坚持与他一起进去了。

她一路上没主动与许文壶说话,直到回到衙门,关上书房的门,她才问:“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赶紧说话。”

许文壶瘫坐在椅上,浑身活似被抽干了力气,将林祥对他说过的话,一个不落讲给了李桃花。

李桃花听后沉默许久,忽然便走到许文壶面前,不顾他沉重伤感的心情,一把便将他的脸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许大人,我知以你的性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凶手。但是,我还是想问你一句,倘若有一天我被人欺负了,衙门不能给我主持公道,也没有任何人都帮得了我,我为了报仇,自己动手杀了那个欺负我的人,你觉得,我该不该为那个人偿命?”

许文壶眼波闪动。

按他自己的意思,他的回答会与早上的一样,但是经过了今天的事情,他已经不敢再将话说那么绝对了。

之前他以为,寒窗苦读十年,书的尽头是功名,功名的尽头是做官,做官就要做公道的好官。可他如今发现,其实是错的。

功名的尽头不是做官,是权利。

官,只不过是得到权利的最有效直接的途径。

想得到的东西不一样了,到了那个位置上,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他好像直至今日才理解过来为什么李桃花开始时对他的防备心那么重,为什么对他重断陈年旧案时嗤之以鼻,他全都明白了。

许文壶看着李桃花明亮的双眸,面前出现的却是一条漆黑的路,他沿着那条路望去,怎么望都没有尽头。

两行眼泪从他的眼眶滑出,直直坠落。

“你哭了?”李桃花不由睁大了眼睛,松开他的下巴,“你哭什么啊,我不就是问了你个问题吗。”

许文壶用袖子抹了把眼,可眼泪就跟抹不完一样,旧的刚擦掉,新的便涌出来了,他不想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失态,又实在忍不住,便直接将袖子捂在眼睛上,用极力克制却仍抽噎的声音说:“李姑娘,我……我不想做官了,我想回家种地。”

李桃花歪了下脑袋,不懂他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但眨了下眼思考片瞬,又仿佛能够理解,便道:“回家种地也不是不行,你自己决定便是。”

许文壶泣不成声,“李姑娘你,你都不挽留一下我吗?”

李桃花豁达道:“我挽留你干什么,反正你我本来也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况你从来到这里以后就没顺过,差一点小命还没了,与其在这担惊受怕,还不如回家待着。”

许文壶听了,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抽搐,话都连不成句,“可就这么走了,我,我不甘心!”

这时兴儿推门进来,见此场面不由慌道:“公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这丫头又欺负你了?”

李桃花本来就郁闷,听完更气了,翻了个白眼凶巴巴道:“是啊,我就是欺负他了,我不光把他欺负哭了,我还要把他欺负走呢,你也赶紧收拾铺盖去吧,你们公子明日便要带你哪来的回哪去了。”

“不行!”

许文壶忽然一拳头砸在案上,眼泪一抹牙一咬道:“我不能就这么认输给他们!不就是以权压我吗,有本事把我弄死啊,弄不死我我就是要跟他们斗到底!因为子曰过——”

“在其位,谋其政。”李桃花懒洋洋道,“这句话我都会背了。”

许文壶缓了许久,终于将泪止住,他舒了口长气,顶着通红的眼圈看向李桃花,真心实意道:“李姑娘,多谢你。”

李桃花眼神扫向他,狐疑道:“谢我干什么?”

许文壶突然有些羞于启齿似的,微微低下了脸,目光也从她的脸上移开,“谢谢你,无论在我何等失态的时候,都陪着我。”

李桃花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只是反问:“所以呢,不走了?”

“不走了,两件案子压在手上,走什么走。”

许文壶擦干泪,声音残余浓厚鼻音,问兴儿:“王银在哪?”

兴儿欲言又止,生怕实话说出口他们公子再哭出来似的,小心翼翼道:“被……被王家人接走了。”

许文壶点了下头,释怀道:“接走便接走吧,来日方长,林祥总有离开天尽头的时候,等他一走,王银,照抓不误。”

兴儿点头如捣蒜,“好的公子,王银若不急着抓,那之前的案子,还查吗?”

许文壶:“怎么不查,五个人说死就死了,死相还如此诡异,真凶若不落网,百姓岂不人心惶惶。”

“那眼下该从何查起?”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五个人,有两个人只剩下头,剩下的两具尸体就算剁烂了,肉都被苍蝇吃没了,也总得剩下点骨头渣子。”

兴儿举手,“我懂了我懂了,就跟上次的案子一样,还是挨家挨户去查,只不过上次查的是锯子,这次查的是骨头,公子你放心,我现在就吩咐下去!”

许文壶却道:“等等。”

他想了想,说:“分成两队人马,一队去查人,至于另一队——”

兴儿:“查什么?”

“对啊查什么?”李桃花也问。

许文壶扯出了抹笑,笑意在刚哭完的脸上,充斥着种老谋深算但没算明白的蠢气。

他卖弄起关子,“等会儿你们便知道了。”

*

“汪!汪汪汪!”

巷子口,李桃花看着眼前这一大群或黑或白或黄的野狗,欲言又止道:“你专门调出一队人,为的就是专门查它们啊?”

许文壶摸着其中一只的狗头,满面慈爱道:“不错,子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么近犬者,就一定能有骨头发现,只要和这些狗兄打好交道,它们就一定能给我们带来或多或少的线索。”

李桃花的表情颇有些无奈,“怎么打交道?也学它们一样,汪汪叫上几声?”

许文壶点头,“虽不失为一种办法,但到底人狗殊途,语言难通,更为有效的方法,便是悄悄跟踪它们,借机搜集骨头。”

李桃花想了想,道:“除了路子有点野,你别说,好像还真能有点用。”

有了李桃花这句话,许文壶的信心更足了,“那就这么决定了。”

夜晚。

“汪!”

“汪汪汪汪!”

衙门口聚满了狂吠的野狗,东侧门不得不紧紧关住,防止狗急跳门见人就咬。

验尸房中,烛火破天荒多点了几盏,仵作拿着放大镜,正在烛火下仔细看骨头。

许文壶推门进来,走过去道:“可有何发现?”

仵作摇头,叹气道:“回大人,这些全都是猪骨头牛骨头,没有人骨啊。”

许文壶有点沮丧,旋即便又打起精神,“无妨,大不了明日继续寻找。”

这时仵作拿起一块漆黑小巧的骨头,只有短短一小截,在众多硕大的腿骨里,显得格外不引人注意。

仵作看了几眼,忽然惊呼:“大人!这一块有点像是人的指骨!”

许文壶赶紧凑过头去看。

“形状修长,骨节粗大,是男子的无疑了。”

许文壶听着仵作的话,定睛看着骨头,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气息。

刺鼻,且熟悉。

许文壶正要皱起眉头,兴儿便在门外道:“公子!哑巴在外求见。”

许文壶诧异道:“哑巴?”

他未多想,让仵作将骨头保存好,随即便说:“好,我这就过去。”

到了外面,许文壶正要问哑巴为何深夜来此,哑巴便先比划了一通手语。

许文壶看不懂,兴儿便去后衙将李桃花拉了来。

李桃花打着哈欠边走边抱怨:“我跟你说你们这都得给我钱知不知道,起码一两银子一个月,少了我可不干。”

到了地方,李桃花看了一遍哑巴的比划,对许文壶道:“他要你升堂。”

许文壶顿时严肃了表情,“既是升堂,那就肯定是有冤情了,好,现在就升。”

一行人进入公堂,衙役三班左右屹立,许文壶刚在高堂落座,哑巴对着他便直直跪了下去。

许文壶惊诧道:“快快请起,本衙历来的规矩便是有罪者跪,无罪者站立即可。”

哑巴摇头,用手比划一通,而后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李桃花看完他的手势,先是直接愣住,而后僵硬地转动脖颈,对许文壶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面上满是挣扎之色。

直到许文壶对她目露不解,她才下定决心般的,从嘴里艰难挤出一句:“他说,那五个人,都是他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