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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李桃花从上午等到下午,别说开门,连个送饭的人都没有,她忍无可忍,气势汹汹便要将门撬开。

许文壶却抓住她腕子不松,轻声说:“桃花,再等等。”

李桃花心想:我忍。

于是又过去一天。

李桃花浑身怨气快要将房顶掀翻,等不及想要破门而出,饿到虚弱无力

的许文壶仍是柔声劝她:“桃花,再等等。”

李桃花牙一咬,心道:我再忍。

第三天,太阳出来。

李桃花又饿又累,头昏脑涨,再走向门,许文壶还是颤抖着用手拦住她。

李桃花吼道:“不行了!我受不了了!你再劝也没用,我今天一定要杀出去!”

许文壶摇了摇头,双手将杀猪刀递上,诚恳认真地道:“用这个,会快一些。”

李桃花接过刀,大步上前,正要扬手一刀劈去,便听“咯吱”一声,门它自己开了。

大片阳光侵入,把李桃花眼睛刺得一痛,等揉完眼再看,发现站在门外的不是陈亮,而是个没见过的小厮。

小厮将手里几个冷馒头扔给了她,另外扔了只破水壶。

李桃花三天没吃饭,当下也顾不上逃了,转身将馒头与许文壶兴儿一分,就水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三人刚喘口气,那小厮取回水壶便要将门带上。

“等等!”李桃花跑过去,“我们还没出去!”

小厮不耐烦,“谁说我是来放你们出去的?是陈管事怕你们饿死,特地差我过来送个饭,什么时候放你们走,还得等他老人家发话。”

李桃花蹙眉,越想越气,“那难道他一直不发话,就把我们关在这一辈子了?我们是占了你们家便宜不假,可也只是吃了顿饭睡了一觉,又不是杀人放火,至于将我们往死里逼?”

许因面前站着的是貌美的姑娘,小厮听了也有些于心不忍,语气轻了不少,“陈管事没那么狠心的,要不是忙着筹备驱鬼的事宜,估计早就将你们放出去了,你们就再等等吧,最多也就这两日了。”

李桃花根本听不下去,忍不住抱怨:“驱鬼驱鬼又是驱鬼,你们陈家大宅比和尚庙还干净,哪来的鬼可以驱?”

小厮叹了口气,似是觉得一言难尽,动手便要将门关上。

李桃花正觉恼怒,突然灵机一动,朝小厮喊道:“小哥你回去给陈管事带个话,就说驱鬼这活儿我们也能做!放我们出去,保准人到鬼除!”

小厮鄙夷起来,“就你们?三个骗子?”

李桃花:“你管那么多呢!带你的话便是了,到时候事成,好处少不了你,百八十两银子总会有的。”

小厮听到“百八十两”,眼眸顿时放光,没说同不同意,带上门便上锁跑走了。

李桃花沾沾自喜,回去伸了个懒腰,躺在许文壶的衫子上闭眼补起了觉。

许文壶欲言又止半晌,终是道:“桃花,你刚刚说,我们能驱鬼?”

李桃花“嗯”了声,十分闲适的姿态,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许文壶沉默片刻,接着问:“怎么驱?”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你才是大师,我就是个给你打下手的。”

大师、打下手……

许文壶反应过来了。

她这是把他给卖了。

第66章 蚕

李桃花这一计颇为奏效, 当天下午,三个人便被放出去,带到了陈亮的跟前。

陈亮连日操劳, 难得坐下饮口茶水,看见了李桃花许文壶,眉头顷刻皱成“川”字形, 手中的茶都没心情喝了, 一副看三岁小儿吹牛的表情,沉声道:“你们说, 你们能够驱鬼?”

许文壶犹豫不愿回答,李桃花照他后腰便拧了一把。

许文壶倒嘶口凉气, 僵硬地点了下头,按照李桃花教过的话术,一本正经回答:“不错, 在下自幼得高人点拨, 会些简单的符咒,过往在家中,时常替邻里相看风水, 驱邪消灾, 人送外号——”

许文壶闭了下眼, 万念俱灰之状,耳根都因过度羞耻而染上浓重胭红, 艰难启唇, 一字一顿, “许家村,小半仙。”

陈亮呷下口茶水,一言难尽的样子, 叹气道:“你们三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未免也太小看了我了,同一个坑,我还能往里栽倒两次不成?”

他释怀地抬手,赶狗似的摆了摆,“你们走吧,关这三日也算够了,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以后出门在外,别再招摇撞骗了。”

李桃花一肚子鬼点子还没发挥出来便达成目的,心想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当下拉起许文壶便想溜之大吉。

可许文壶的双脚却活似原地扎根,怎么拽都拽不动了,原本心虚的表情不知在何时变得坚定,张口字正腔圆道:“您都不愿给我机会尝试,怎知我一定是招摇撞骗?我承认你我先前是有些误会,可我对自己的能力还是笃定的,我不是青空道长是不假,但不见得我就比他差。”

李桃花惊呆了,反应过来对他小声斥道:“你说什么呢你!他让咱们走,咱们走不就完了吗!”

许文壶小声说:“桃花,我要向他证明,我们不是在招摇撞骗。”

李桃花本来还想再说他回去,可看着许文壶认真的表情,她在突然间恍然大悟。

她怎么就忘了,这呆小子较真起来,那可怕的胜负欲呢。

且不说他是怎么在科举考试的千军万马中杀出一甲第二的名次,光是到天尽头与王大海为敌再到彻底扳倒王大海,中间他哪一次动摇过了?就算如今被冤枉革除官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他也坚持要到京城告御状给自己平反,他压根就不是如外表那般软弱可委曲求全的人。

这陈亮若是把他们仨臭骂一顿直接命家丁把他们打出去还好,可要是用这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教,用施舍的怜悯像赶狗一样把他们赶走,许文壶根本就受不了。

“好,那我就留下你们,看你们究竟如何驱鬼。”陈亮也较起真来,答应的斩钉截铁,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出了门,李桃花看着许文壶那张镇定自若的脸,一脸幽怨道:“虽然是我坑你在先,但一个连鬼神都不信的人跑去驱鬼,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上午日头正值明亮,许文壶抬头看着太阳,声音温和而从容,“正是因为我不信鬼神,所以我才要留下,看看此地究竟是何情况。”

李桃花劝不得又骂不得,气得一跺脚道:“你个犟驴!”骂完跑得飞快。

兴儿也对许文壶头疼不已,但他不忍心说他主子,走时也只敢搪塞句:“我,我去看看驴还活着没。”

当晚三更,四寂无人。

漆黑一片里,只听“嘎吱”一声悠响,门被拉开条缝隙,从里探出个黑黢黢的脑袋瓜。

李桃花左右望了望,见无人把守,蹑手蹑脚往外迈出了第一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桃花扬了下手,兴儿紧随她出来,手里握着根绳子,绳子另一头是被打包捆好的许文壶。

许文壶不光被捆个结实,嘴还被布帕塞住了,话都说不出,只能呜呜个不停,兴儿往哪拽绳子,他就被迫往哪走。

兴儿劝道:“公子你就别挣扎了,我们也是为你好,你这副身板子还驱鬼呢,你娶媳妇都费劲,还是赶紧走吧。”

许文壶还是呜呜,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与委屈。可惜天太黑,没人看得清。

三个人一前两后缓慢往宅子的后门靠,步伐比猫还轻,当然除了许文壶。但他本来就瘦,步伐再重也出不了多大动静。

一路走得分外通畅。

“驴子怎么办?”兴儿忽然问。

“那头色中恶驴不带了,要不是它我们还落不到这个下场,就留它在这做驴肉火烧吧。”李桃花道。

兴儿深以为然,三个人继续往外走。

走着走着,李桃花越来越感觉到古怪,她看着四下无人的宅院,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不会有诈吧?”

但她转念又想:不对,我们仨还不配被用这种阵仗对待。不管了,先溜出去再说。

待到后门附近,忽然有道声音暴喝一声:“敕敕洋洋,日出东方,吾赐灵符,普扫不祥,口吐山脉之火,符飞门摄之光,提怪遍天逢历世……太上老君吾吉吉如律令,恶鬼现身!”

一张粘满黄符的大网从天而降,把李桃花许文壶和兴儿罩了个结实。

火把灼灼,忽有大群人从暗处走出,陈亮的笑声传来:“青空道长果然名不虚传,这么快就把恶鬼给抓住了,我替我们陈宅上下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男子爽朗的笑声紧跟出现,“如此猖狂半年之久,让本道看看究竟是何方妖孽。”

二人不约而同朝大网望去,一眼望到三个倒霉蛋的面孔。

李桃花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爬起来撕扯身上紧罩的网子,“什么破玩意儿,蜘蛛网一样,在这捕鱼呢。”

陈亮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怎……怎么是你们三个?”

李桃花眨了下眼,在一瞬之中生出一百八十个心眼子,最后选择理直气壮的鬼扯,“我们三个睡不着,所以出来散散步,陈管事不允许吗?”

陈亮的目光落到许文壶身上,上下打量着许文壶,“散步,打扮成这般模样?”

李桃花把许文壶嘴里的帕子扯下来,仍是理直气壮,“谁还没点特殊癖好了,我们许公子就喜欢这样,是不是啊。”

许文壶对上那双翻动着坏水的狡黠杏眸,又是生气又是无奈,长睫蔽目,老实巴交地说:“是。”

陈亮摇了摇头,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懒得管他们,转脸望向青空。

青空掐指一算,唉声叹气道:“今日已打草惊蛇,那邪物又极通灵性,恐怕不会再出来了。看来,今天是不行了。”

陈亮重重地叹了口气,怒视许文壶,毫不留情地指责道:“你说说你们三个,三更半夜出来散什么步,这不是给人添堵吗?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将道长请来吗,现在可好,出师不利,我们这一家人可被你们害惨了,我就不该再给你们那一次机会!”

青空闻言来了兴致,眯着细长的眼眸打量在三个人身上,慢悠悠的故意说:“本道方才便瞧这三人颇为面熟,与那日冒充我的骗子颇为相似,似乎是本道看错了?”

陈亮便跟终于找到人诉苦似的,愁眉苦脸道:“看错什么,分明还是他们三个,我本想将他们关上几日便放出去的,偏他们说自己有驱鬼的本领,我才存些希冀,最后信他们一次,想让他们将功补过,谁知他们竟会用这种方式报答于我,还许家村小半仙,我呸!”

李桃花虽也在埋怨许文壶接下这烂摊子,但心还是站在他那一边的,闻言便怒不可遏道:“我们又不知道你们要在今晚做法,提前说一声我们不就不出门了。自己做事情不准备好,不反省自己,好意思怪我们?还有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有意要骗你,那天我们只是想找个住宿的地方而已,你陈大管事二话不说便将我们往宅子里拉,名字都不对就把我们好酒好菜伺候着,我们有机会张口吗?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我看你有时间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不如找地方治治眼睛去!”

陈亮捂着心口窝大喘粗气,双目怒视李桃花,气到口齿不清道:“你,你个……”

“我?我怎么了?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

许文壶好不容易松了绑,连忙暗中拉起李桃花,小声提醒:“桃花别说了,还是快走吧,把他气死了事情就更大了。”

李桃花感觉也是,正要拖家带口脚底抹油,静谧的夜空里,便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刺耳至极。

她生平最讨厌小孩子的哭声,听到便感觉浑身僵住使不出力气,一时也顾不上跑,不耐烦地看向陈亮,“你们家最近生小孩了?”

陈亮的脸色早在哭声响起时便变得惨白,闻言喃喃道:“没有,我们主家近日并未添丁。”

“那这哭声哪来的?”

李桃花问出口,看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伴随哭声入耳,她后知后觉感受到其中的诡异之处,忽然后脊一麻,全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第67章 蚕

在场许多人险被这哭声吓得背过气去, 个个浑身打起寒颤,小腿肚子都在随之哆嗦。

青空也跟着面露怯色,却还是强撑道;“大家不必害怕!此邪物已被我方才的驱邪口诀镇压, 此时发出声音,是为迷惑视听,扰乱我方军心!大家不必理会, 赶快离开, 切莫受到声音蛊惑!”

众人听了如获大赦,逃似的便往住处跑去。诡异的夜色里, 只有一个人在往哭声的方向走去,步伐不紧不慢。

青空双目炯亮警惕, 朝其大喝:“你往哪里去!”

许文壶停住步伐,青涩俊秀的脸上满是认真,对他道:“我去看看这哭声究竟从何处发出。”

青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牙一咬神情阴鸷, “随便吧,我们不管你了,大家快走!捂紧耳朵, 不要让这哭声继续传入耳中!”

陈亮眼神惊愕, 似对许文壶的表现有些意外, 走时稍有犹豫,侧耳吩咐小厮悄悄跟了上去。

另一边, 许文壶步伐决绝, 李桃花和兴儿原地跺了跺脚, 到底跟了上去。

这种大户人家多得是荒废之处,随着哭声越来越大,进入的地方越来越黑, 兴儿忍受不了,大叫一声道:“你们俩自求多福吧,我先走了!”

“你小子不讲义气啊你!快点给我回来!”李桃花冲兴儿嚷嚷完,回过脸来见许文壶都要走远了,本想学兴儿跑走算了,但见他一人形单影只,被妖怪吃了都没人知道,沉了沉心,心惊胆战跟了上去。

李桃花道:“你慢点走,腿长了不起啊。”

感受到李桃花的声音在哆嗦,许文壶轻声道:“桃花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李桃花瞄了眼他的身板,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道你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二人顶着苍白的月光并肩前行,不知不觉,便到了一座厨房。厨房不知荒废了多久,不仅所处的位置偏僻无人气,门还是破的,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里面漆黑一片,灰尘浓厚如瘴气,似乎进去便有被毒死的风险。

李桃花站在门口咳嗽连连,捂着鼻子去挥赶扑来的尘土,听到里面震耳欲聋的哭声,她只想撒丫子跑路,见许文壶要进去,她一把便拉住了他的胳膊,警惕道:“你干什么去?”

许文壶指着里面,“哭声就是从这里面传出的。”

“我又不是聋子当然能听到了!”李桃花崩溃道,“我的意思是你就非得进去吗?万一里面真的有,有……”

她现在不敢再说那个字了。

许文壶忽然反握住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触感,让李桃花在焦急恐惧中愣了一下,忽然连耳边的哭声都显得没那么刺耳了,漆黑的夜色里,只有许文壶注视着她的眼眸格外清亮,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桃花,我不会有事的。”他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刻还要温柔,“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回。”

李桃花还沉溺在这令她晃神的温柔里,掌心便蓦然一空,再抬眸,许文壶已大步走入厨房。

拦是来不及拦了,李桃花打算在外面等他出来。可周遭漆黑无光,连月亮都逐渐隐入云层,李桃花杀猪多年自诩胆大,更不信邪,在此情形里,也在心里默念十万八千遍救救我救救我。

她心一横,跟着跑进去,“你等等我!”

厨房中,伸手不见五指。

李桃花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通过脚步声辨别许文壶在哪,偏那哭声就响在耳边,许文壶的一举一动她都感受的不真切,连抬腿往哪去找他都不知道。

正当李桃花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如同无头苍蝇乱转时,忽然一阵轻柔的触感从她脸上抚摸而过,她直接吓得哭出了声,哆嗦着呼喊:“许文壶!许文壶!”

许文壶几乎是瞬间回到了她的身边,紧张地道:“桃花你怎么了?”

李桃花顾不得那么多,扑入他怀中便大哭起来,惊慌失措地喊道:“有人摸我的脸,刚才有人摸我的脸!”

“可是这里除了你我,并没有第三个人啊。”许文壶狐疑道。

他这话一出,李桃花哭得更厉害了,心想也不一定就非得是人啊。

许文壶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将她一顿安抚,还检查了下周遭,松口气对她道:“别怕桃花,刚才应该是蛛网碰到你了,我已经把它扯落了,别怕。”

李桃花听说是蛛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也在许文壶的轻声安慰下渐渐平复下心情,也是直到这时候,她才突然发现,啼哭声竟不知何时停止住了。

整个厨房静谧得可怕,连一丝风声都透之不进。

“许文壶,声音怎么……”她话没说完,许文壶对她“嘘”了声。

李桃花安静下来,此时便已称不上是怕了,更多的是一种猎奇心理,反正身边有许文壶这个不信邪的大犟种在,她倒要看看,这里面到底有个什么妖魔鬼怪。

安静中,二人足以听清对方的心跳声。

“哇啊,哇啊——”

哭声突然再度响了起来,李桃花汗毛一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下意识便想朝哭声的方向走去。

许文壶拉住了她,冲她摇头,然后站到了她的前面,毅然决然走了过去。

循着哭声,许文壶走到一处暗沟前,同时,哭声震耳欲聋,他能明显感觉到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他俯下身体,动手想将堵在暗沟上的杂物都扒开,可堵塞的杂物实在太多了,他徒手扒了半天,没有任何起色,而且因为他的动作发出声音,暗沟里传出的哭声突然便消失了。

“怎么了?”李桃花听到他的吁吁喘气声,“用我帮忙吗?”

许文壶直起腰道:“不必了,桃花,咱们走吧。”

“去哪儿?”李桃花问。

“回去睡觉。”许文壶擦着汗道。

李桃花的脑子差点没转过来,百思不得其解道:“回去睡觉?”

“许文壶你有毛病吧!”

她吼道:“刚才分明能直接回去睡觉你偏要过来找哭声是从哪传出来的,现在我都做好舍命陪傻子的准备了,你跟我说要回去睡觉?”

许文壶指了指暗沟,讪讪道:“这里堆积的杂物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我可以帮你啊!”李桃花又吼。

“太脏了……我不想弄脏你。”

轻柔的语气,堵得李桃花哑口无言,有火都发不出来。

她哼了声,转头跑走了。

许文壶见她生气,急忙便追上去,“桃花!等等我!”

夜半时分,许文壶沐浴完换过衣服,刚躺在榻上思索李桃花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便听门被“哐”一声踢开,李桃花抱着枕头被子,满脸幽怨地走了进来,对正在打地铺的兴儿说:“你,出去。”

兴儿回呛:“凭什么是我出去不是你出去?”

李桃花:“小的听大的,我大你小。”

兴儿:“我看你根本就是以大欺小!”

李桃花不多跟他废话,直接在他旁边打起地铺,“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咱仨一块挤挤了。”

兴儿又惊又气,“你一个女子,怎能这般不知羞!”

李桃花朝许文壶的方向瞥了一眼,没好气道:“你管我呢,你主子都没发话,你多什么嘴。”

兴儿气得转过头睡觉去了。

李桃花感觉到头脑发刺,抬头瞧见许文壶正呆呆盯着自己看,不禁抱怨:“看什么看,都怪你,要不是你非得去找那哭声的来源,我至于被吓成这副怂样。”

许文壶回过神来,忙不迭便起身下床,认真道:“是我不对,地上凉,桃花,你睡床上。”

李桃花不跟他客气,抱着被子便走过去。

许文壶跑到兴儿旁边,自觉打起地铺,忙完见李桃花也已躺下,便想吹灯睡觉。

“等等!”

李桃花下意识出声,面上出现一丝羞赧,别开脸说:“别吹灯,我害怕。”

许文壶叹了口气,苦口婆心,“桃花,这个世上是没有鬼的。”

“你为何如此笃定?”李桃花道。

许文壶嘴上说着,却并没有吹灯,而是径直躺下说:“若真有鬼神,那么多的冤魂都可以自己索命,人间又何需有律法存在,坏人又岂会逍遥法外。”

李桃花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听你这样一说,我好像也不那么怕了。”

许文壶盖好被子,轻声道:“快睡吧,明日还有得忙。”

李桃花闭上眼。可过了好会儿,她都没有由此生出困意,反倒满脑子都是今日在厨房里扑进许文壶怀里的画面,她的心跳不由加快,缓慢睁开双目,看向许文壶沐浴在晦暗灯影下的侧脸,忽然道:“许文壶。”

“怎么了。”

李桃花鬼使神差,不自觉便要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你一直都这么待在——”

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都这么呆好不好。”她话锋一转。

“桃花,我不呆。”

许文壶闭着眼,清隽的眉头微微皱着,认真解释:“我只是反应有些慢。”

李桃花“哦”了声,用附和掩饰内心的慌张,直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有困意缓慢袭来。

次日早,阳光明媚。

李桃花一觉醒来,身边不见了许文壶。

她找出去,拦了个小厮问,小厮便将她带到她昨夜去过的偏僻厨房,她一只脚才迈进门,便见许文壶举着锤子,正在砸那条有哭声出没的暗沟。

第68章 蚕

文人到底体虚气弱, 许文壶几锤子下去,暗沟纹丝不动,倒把他自己累出一脑门的热汗, 掌心都跟着打颤,哈气连连。

李桃花正要上前问他又吃错什么药了,便见陈亮急匆匆赶来, 领着一大帮家丁小跑着进门, 阵仗大得一来便将她给挡到后面去了。

一只脚刚进门,陈亮便道:“慢着!”

李桃花心里咯噔一声, 心想完了,这呆子又要被抓起来了。

毕竟这已经不是闹鬼不闹鬼的问题了, 是在别人家砸人家的下水沟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件有病的事情,陈亮本来就快烦死他了, 还会听他解释?肯定不会。

一瞬间, 李桃花脑子里闪过百八十个给许文壶解围的办法,但正当她摩拳擦掌想要冲过去营救许文壶的时候,便听陈亮脱口而出:“许公子你让开, 换个力气大的来。”

李桃花:“?”

没等她反应, 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便已上前, 把许文壶手里的锤子夺走,再将他一推, 成功将他挤到边上乘凉去了。

几个人再扛起早有准备的榔头锄头, 齐心协力照准暗沟一敲, 只听一声巨响,结实的暗沟四分五裂,他们再拿翘斧一撬——瞬间, 所有人只听到声短促的婴儿啼哭,眨眼之中,几个漆黑模糊的粗长物体便从里跳了出来,啪唧摔到地上,扭动着滑腻的身体,腥臭之气四处蔓延。它们数量足有五六条,大小肥瘦不一,唯一相同的就是都张开深渊似的大嘴,里面发出的赫然是婴儿的啼哭。

惊呼声震得耳朵疼,李桃花自不能错过这惊奇的一幕,伸长脖子往里瞧去。

在她的视野里面,只见地上蛄蛹着几条粗长的“鲶鱼”,说是鱼,偏身体底下又生有四条爪子,手指手掌分明,长在鱼身上有种莫名的诡异,看得人胃里忍不住翻涌。

众人惊呼连连,不懂这长得像鱼又有手有脚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在场中人也不乏活了大半辈子的,硬是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李桃花自然也跟着呆住,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看向

许文壶。

许文壶双眉紧皱,定定凝视着地上那几条滑腻生腿之物,神情里是掩饰不住的困惑。

可很快,他就像灵光一现想起什么似的,不仅神情缓和,眼神里还流露了丝了然。

青空领着他那面黄肌瘦的小童,不知何时出现在李桃花的背后,探头瞧过,大惊小怪道:“哇!怪不得这宅中怪事连连哭声阵阵,原来都是这等妖物作祟,看来我昨日的驱邪口诀果然灵验,现在就已让它原形毕露,大家赶快让开,看本道今日替天行道!”

青空从袖中抽出一柄窄剑,大步上前,当即便要刺入“妖物”身体之中。

这时,许文壶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青空不解地看着他,眼神像在看傻子,不理解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究竟意欲何为。

许文壶对着他,眼睛却并不看他,而是将视线径直绕过了他,落到了他身后的陈亮身上。

他道:“既然陈管事已看到了,那就敢问陈管事,宅中过往可曾养过如这般模样的怪鱼?”

陈亮果断摇头,“我们陈家靠养蚕丝造起家,历代以来只养蚕,将蚕视为尊宝,鲜少养鱼,更别说这种……”

他瞟了眼地上那几条黢黑黏腻还发出婴儿怪叫的东西,别开眼,不忍直视。

青空细眸圆瞪,用力呵斥:“什么鱼不鱼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妖孽!”

许文壶当即反驳,表情里是执拗的认真,“道长不妨仔细看看,此物有鳍有鳃,真的只是鱼而已,你没见过,不代表它就不应该存在。山海经中曾写,在龙侯之山上,无草木,多金玉。決決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鲚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疾。生有四足,音如婴儿,不就是指它吗?”

青空的脸从愤怒的红到难堪的黑,表情里是被拆了台子的恼羞成怒,厉声呵斥:“胡搅蛮缠!我看你和这堆妖孽分明就是一伙的!”

陈亮在此时喃喃自语起来,嘴巴一张一合念叨着许文壶刚才说过的话,“鲚鱼……无痴疾……”

忽然,他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

许文壶立马看向他。

陈亮抬头,对许文壶激动道:“就在去年,老太爷还没走,他老人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好像是有宾客送来两尾大鱼,说是什么东海神鱼,吃了能使他老人家不生呆病,长命百岁。但还没等上桌,那两条鱼就离奇不见了。老太爷为此还大发雷霆,将厨房里外发落了好些人。从那以后,事情便过去了,谁也没再记得过那两尾鱼,这厨房三天两头发出怪声,大家也没往那块想过,都以为是闹鬼。”

陈亮额上冷汗密布,看着地上的四足怪鱼,语气复杂无比,“原来,它们是跑到了暗沟里,还生出小的了。”

“陈管事快快清醒!”青空警示过陈亮,转而怒视许文壶,“妖言惑众,你以为谁会信你的胡话,看我不收了它们替天行道!”

许文壶仍旧挡在他面前,执拗分毫不减,双眸清亮,不卑不亢道:“道长,它们只是较为少见的鱼,不是什么妖怪,它们原本生活在汪洋湖泊,被捕捉到此并非它们的本意,叫声亦是本性使然,你又何必赶尽杀绝,不如找个河流将其放生,也算给自己积点德行。”

许文壶干脆转脸,问起陈亮:“陈管事,你怎么看。”

陈亮想到这些时日来的担惊受怕,再看那几尾怪物便没了害怕,反而又气又恨,恨不得直接将其生吞活剥,可听着那犹如婴儿的啼哭,终究叹气道:“唉,好歹是条性命。”

青空急了眼,多年来受人追捧养成的极高自尊心让他无法接受自己被个冒牌货压上一头,便故意提起身份,“陈管事,本道是你家花重金请来的,他是冒充本道进来骗吃骗喝的,你觉得你是该听他这个骗子的,还是该听本道的?”

陈亮面露犹豫。

青空嗤之以鼻,“妇人之仁,这妖物修炼得如此妖性,今日不杀它,明日它便要杀人,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陈亮沉默一二,不由点头附和:“道长言之有理。”

许文壶追问:“那敢问陈管事,这几条鱼在过往可有伤人事件?”

陈亮实话实说:“不曾有。”

许文壶无奈道:“由此可见,它们真的就只是鱼而已,何必给它们冠上妖孽污名,受人的喜恶所摆布?”

青空彻底忍受不住,对许文壶破口大骂:“我是道士你是道士?我说了算你说了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替我做主?”

一番话将李桃花都气得头顶冒火了,恨不得一刀把那青空妖道给剁了。可许文壶并不反驳,反而点头,“的确,我许文壶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为天尽头一个被贬的知县,比不得道长你德高望重。但我读过几本书,知道些做人的道理,明白何为有所为,有所不为。鱼受困鸣啼,叫声如同婴儿,此乃自然现象。可非要将普通的鱼比作妖邪,将鱼叫曲解为法术,此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长此以往,百姓学习效仿,岂不落得人人愚昧无知的下场?”

“你!”青空被他说得七窍生烟,两眼快要冒出火来。

这时陈亮忽然变了脸色,面朝许文壶惊诧道:“自认识以来只知您姓许,方才方知您全名,难道您就是那位在天尽头因铲除恶霸王大海被革职的知县,许文壶?”

许文壶懵住了,有点不懂为何陈管事会突然对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见他迟疑不肯回答,李桃花跟唯恐自家孩子错过表扬似的,忙不迭便道:“是他!就是他!恶霸王大海就是被他铲除的!”

许文壶也只好硬着头皮拱手,“正是在下。”

陈亮端详着他,竟喃喃念出:“这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他转身朝门外,对许文壶摊手,“许大人,这边有请,我家老爷已等候多时了。”

“那这几条鱼……”许文壶一时猜不出对方用意,也不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就只关心那几条鱼的命运。

陈亮的表情又成了一开始的和善,陪着谨慎和笑脸,“许大人放心,小人即刻便安排小厮将其放生,保证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湖泊。”

许文壶的表情这才有所松动,随陈亮出门。

李桃花担心许文壶安危,自然要随他一起去,陈亮也没阻止,二人便一起被请到前宅,并肩随陈亮离开。

在他们身后,青空干站在原地,成了空气一般的人物。

他身边的小童用酸不溜秋的语气道:“居然被请到前宅了,这可是连师父都没有的待遇,他们这群冒牌货凭什么啊。”

青空额上青筋猛跳,面露屈辱之色,牙一咬道:“闭嘴!”

第69章 蚕

李桃花不记得自己穿过了几道门, 只觉得眼前场面越来越开阔,走动的仆人也越来越多,从清一水的小厮, 到夹杂些貌美的丫鬟,除却行礼,人人走动不停, 各司其职。

她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 原来这几日所活动之处不过这宅中九牛一毛,往外面走, 这陈宅竟比王大海家里还要显得富贵。

“许文壶。”她小声叫许文壶的名字。

许文壶侧过脸看她。

李桃花瞧着陈亮走在前面的背影,好奇地问:“他刚才说, 是他家老爷要见你,难道你认识陈老爷?”

许文壶摇头,目光同样疑惑起来, 对她道:“我过往并不认识陈姓之人。”

“这不就怪了。”李桃花柳眉蹙紧, 坏人见得多了,越看陈亮越觉得有鬼,她却也并不怕, 想不通便将语气一沉, “算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放心, 有我在, 我绝不让他们动你一下。”

她的表情十分坚毅认真, 卷翘的睫毛却俏皮无比,两者本该违和,搭在一起便显得异常可爱。

可爱……

许文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到这个词的, 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李桃花,如今才蓦然找到这个过于贴切的词汇。

“你发什么呆呢?”李桃花见他盯了她半天不转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走着路呢。”

许文壶回过神来,连忙收起眼中迷离,回过脸一副正色表情。

“你刚才都在想什么?看我看个不停。”李桃花问。

“没想什么,桃花你看,地方到了。”

许文壶往前快速走了两步,生怕暴露耳后的羞红。

到了厅堂外,陈亮对他俩客气道:“两位请稍等,小人进去禀报一二。”

二人自然答应。

不到片刻,陈亮便已从中出来,带领两个人进去。

许文壶步入厅堂,第一眼看到的是堂中一副山水图,落款为唐代名家展子虔,画前安放两把乌木太师椅,有名中年男子在太师椅前来回踱步,神情激动,目光闪烁。

许文壶步伐还没站稳,那男子便已留意到他,三步并两步快走上前,看姿态分明是想同他说话,似是想到礼数,方慢下步伐,克制住激动,端起两臂行礼,朗声说道:“草民陈仲良,见过许大人。草民这几日算到大人要经过松江,特地安排小厮在外留意消息,不想大人早已入府,怠慢大人至今,草民羞愧不已,望大人见谅。”

陈仲良年逾半百,头发却乌黑发亮,双目炯炯有神,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中气。

许文壶哪里顾得上什么见不见谅,连忙将人搀扶起来,无奈道:“陈老爷这一声大人未免折煞于我,我已经不是天尽头的知县了,当不起如此大礼。况且,我实在不知您为何要见我,又为何待我如此客气。”

陈仲良见许文壶有如此疑惑,激动的同时不由发出一声叹息,“许大人,还请坐下说话罢。”

许文壶随他落座,坐下后,又看向站着的李桃花。

陈仲良识得眼色,连忙吩咐:“快快搬来张玫瑰椅,好供这位姑娘歇息。”

李桃花在路上就差把陈家的耗子都想成黑心的,这时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椅子搬来,她也没扭捏,大大方方便坐下了。

就这么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她才知道为何陈仲良会想见许文壶。

这陈家过去在松江当地是丝造大户,历代以养蚕收丝织锦为主业,生意做得极大,京城都有他们的主顾。也就在差不多十年之前,临结茧,蚕却开始生病,先是不吃桑叶,然后蜕皮流脓,最后脱水而死。这病来得凶,还传得快,仅是几日之间,蚕便死了大半,不仅整年都要白忙,许多买卖也要泡汤。这个时候,有人给当时的老太爷支招,说在天尽头有味药材,专治这种怪病,老太爷便马不停蹄派人去找,可等到了天尽头,派去的伙计才发现天尽头的药材都被一个叫王大海的垄断了,而且药价奇高,给虫子治病每两药都能要到十两白银,按照陈家养蚕的规模,药价起码得上万两。

消息带回松江,老太爷亲自出马,到天尽头跟王大海谈了一天一宿,才把药价压到正常价格,可等临到交钱收货,王大海又变卦,打算分文不取,将药白送给陈家。

但他有一个条件,就是得把陈家的小姐嫁到王家,给他做儿媳妇。

老太爷膝下子多,女儿却只一个,还是老来得女,年方不满十五,素日视若珍宝。

结果可想而知,他与王大海当场翻脸,负气回了松江,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那一年,我家中光景格外凄惨。”

陈仲良回忆着过去,种种如同昨日,语气都添了惆怅,“主顾们听说了我家中之事,纷纷前来索要订金解除买卖,账目上的亏空都要用旧库才能填过去,而且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说我陈家是起了霉运了,任谁沾上都要跟着倒霉。做生意的都宁信有不信无,这样一来,我家声音便更加惨淡,全靠几个旧日主顾支撑,新客几乎没有。”

陈仲良忍不住发出叹息,眼神却并不暗淡,再开口,语气里竟满是欣慰,“好在我小妹习得一手好绣工,见者皆称出神入化,绣品每日供不应求,即便标价千两,也有得是人为之笑纳,靠着小妹美名远播,家中生意才算慢慢回势。”

他看向许文壶,眼中满是钦佩,“许大人眼下应该知道,我为何会如此仰慕于您。王大海这些年来作恶多端,所得罪的又何止是天尽头一方百姓,外面也是人人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可惜他背后人脉强大,人人都恨他,又人人都动不了他。”

“还好有您出现了,”陈仲良笑道,“从听说天尽头药价恢复正常起,我便已对您刮目相看,后来又听说您力排众议处死了王大海,我更是觉得您英明神武,犹如包公转世!”

许文壶听出了一额头细汗,一时不知该是先反驳自己称不上英明神武,更称不上包公转世。还是该先解释:当时王大海是受刑时被失手打死,不是被我刻意处死。

许文壶有点无言以对,下意识看向了李桃花。

李桃花朝他快速眨了两下眼。

许文壶顿时了然,心道:我懂了,桃花这是让我不必拘泥太多,简洁说话即可。

他便道:“陈老爷言重,我也不过是尽到身为知县的本分罢了,您实属谬赞。”

他说话的工夫,李桃花还在眨眼,眨得眼都红了。

她忍不住上手去揉。

“呼,终于出来了。”

李桃花捏着那纤细的一根睫毛,心道东西不大,掉进眼里怎么就那么疼呢。

“许大人谦虚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话放在您身上,才算没有作假。”陈仲良恭维不停。

许文壶不由苦笑:“陈老爷慎言,世上恐怕没有哪个英雄能落到我这副田地,眼下我只想早日抵达京城,好为自己平反昭雪。”

陈仲良忙道:“许大人何苦如此着急,不如多留些时日,让我带您领略松江风土民情,届时我再亲自为您挑选快马侍从,一定护送您早日回到京城。”

许文壶摇头,客气道:“多谢陈老爷美意,可我是骑惯了毛驴的,马虽好,不比毛驴有耐性,走再远的路都不会急躁。”

陈仲良见状,自知不好再多留他,仍想做些努力,张口,发出的却只有叹息。

经过在天尽头的摸爬滚打,许文壶也学会说起客套话,一本正经画大饼,“陈老爷不必惋惜,来日方长,有缘自会相聚。”

陈仲良越发愁眉苦脸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这口气不是为许大人叹的,而是为我自己叹的。”

许文壶面露不解。

陈仲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眼许文壶,又低头沉吟,仿佛内心正在挣扎,过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了,他将口吻一沉,“我出身商贾,不能考取功名,但自小也算熟读四书五经,从不信什么生死鬼神之说,但眼下有件事情就摆在我的眼前,我是不想信也得信了。”

许文壶:“陈老爷但说无妨。”

陈仲良蓦然抬头,看着许文壶的眼睛,“许大人听说过鬼咬青吗?”

许文壶不由得一愣,本能地反问:“鬼咬青?那是什么。”

“这什么破楼啊,安这么高的楼梯。”

李桃花一身粉裙,头顶双丫髻,一身陈宅丫鬟打扮,正提着桶热水费着死劲往楼梯上迈,楼梯也不知多少年了,一踩一吱嘎,跺一跺,灰尘多得像下雪,纷纷扬扬落满身。

李桃花硬着头皮往上爬,心道许文壶你完了,回头你不请我吃顿好的我跟你急。

好不容易将水提到楼上,她气喘吁吁走到廊下唯一的绣门前,抬手敲了敲。

“是海芋么?”里面有道温柔的女声传出。

李桃花扬声回答:“回夫人,不是海芋,海芋姐姐今日有事来不了,我是她妹妹,毛芋。”

第70章 蚕

“进来。”

温柔的女声再度传来, 带着淡淡的慵懒,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声音的尾调有点轻微的沙哑, 不似年轻女子的清脆。

李桃花拎起桶,动手推了下门,确定没有上锁, 开门而入。

一进门, 李桃花便闻到股浓郁的花香味,房中窗户开着, 开门的瞬间,风极大, 扑了李桃花满身,满身的清甜气息。

她抬头望,发现这不大的房间被堵屏风一分为二, 外间陈设简单, 只有一套乌木桌椅而已,桌上有件白瓷瓶,里面是两支盛放的红芍。许是不常打扫, 桌子上面积了层薄灰, 轻纱似的浮在上面。再往前, 屏风上是她看不懂的花鸟刺绣图,刺绣半明半遮, 望过去, 瞧不见里间是何模样, 只能看到窗帷绰约摆动的影子,以及榻上一抹幽微的身影。

李桃花道:“夫人,奴婢过去了?”

妇人淡淡“嗯”了声, 反应平常。

李桃花便又拎着木桶绕过屏风,将水倒进浴桶里面,温度调节舒适,她转过身朝床榻走去,“夫人,奴婢为您宽衣。”

李桃花长这么大就没做小伏低过,不知道做丫鬟是不能直视主人的脸的,两眼大喇喇便望了上去,看到妇人容貌的瞬间,李桃花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太美了。

美到她这没半两墨水填塞的脑子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也就只有说书老头嘴里那句俗掉牙的“美若天仙”。虽然李桃花不知道天仙长什么样,但如果真有,大抵就是这位夫人的样子了。

圆润饱满的鹅蛋脸,五官像被一笔一画描出来的一样,没有丝毫差错,明明脸上没有涂脂抹粉的痕迹,可却粉面红唇,肌肤莹润,光彩照人。

而据她所知,陈仲良今年都有五十岁,这位夫人身为他的寡嫂,年纪自然只会大,不会小。

五十多岁,长这副模样……

可怕,太可怕了。

“好端端的,愣着做什么?”妇人看向李桃花,狐疑地询问。

李桃花回过神,忙不迭道:“奴婢第一次到楼上做事,见到夫人,一时便看呆了去。”

妇人了然于心,掩唇笑了笑,打量了遍李桃花,道:“模样生的倒是不错,就是眼生了些,你说你是海芋的妹妹,可怎么从没听海芋提起自己还有个妹妹。”

李桃花不知道这位陈家大爷的遗孀叫什么,只从陈仲良口中得知她姓蒋,便在心中默默称她一声蒋氏,回答说:“姐姐做事素来谨慎,不会在主子面前随便提起无关的人,何况奴婢是这个月才入府的,以往与姐姐极少见面,来往算不得热络。”

蒋氏点着头,“海芋的确是个谨慎人。”忽然,她略抬眼梢,眼中出现警惕之色,“你来的时候,你姐姐可同你交代过什么?”

李桃花乖顺道:“奴婢都知道,夫人放心。”

蒋氏眼中的警惕这才算消除了些,由李桃花走上前为自己宽衣。

也是离得近了,李桃花才能看到蒋氏略显松弛的脸颊,以及两鬓夹杂在乌发中的丝丝白发。

她摇了摇头,在内心埋怨自己注意力都歪去哪里了,她来这可不是为了数蒋氏头上有几根白头发的。

她连忙低头,去看蒋氏的脖颈。

果不其然,她一眼就看到了几个青紫的痕迹,形状椭圆狰狞,看着倒真像咬出来的牙印。

而且不止脖颈,再往下,连胸口上都绵延一片,瞧着触目惊心。

李桃花看在眼里,默默记住痕迹的样子。

“没吓到你吧?”蒋氏轻声询问。

李桃花摇头,“海芋姐姐都对奴婢说过了,奴婢不怕,夫人放心。“

蒋氏停止了试探,宽衣过后便专心沐浴。

水汽氤氲,蒋氏泡在水中小憩,李桃花将她的发髻拆开,在她身后给她梳着头发。

蒋氏叹道:“毛芋,我的白头发多不多。”

李桃花看着掌心里不算少的白发,昧著良心道:“回夫人,不算多。”

蒋氏笑了声,“睁眼说胡话,多不多,我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

说完她顿住声音,再开口,语气便显得惆怅许多,“替我拔了吧,我想让自己看着再显年轻些。”

李桃花听话照做,认认真真给蒋氏拔起白头发,内心默默感叹好在蒋氏的头发多,否则搁一半人,非得薅秃不可。

*

“桃花你没看错,当真有牙印?”

夕阳折入直棂窗中,许文壶伏在桌案上的手一紧,惊诧无比道。

李桃花嚼着甜津津的秋枣,身上的装扮还没换,说话时双丫髻上的流苏跟着一晃一晃。

“没看错,”她斩钉截铁,双目炯炯道,“真是好吓人的青紫,根本就是牙印的样子,鬼咬青鬼咬青,难道这大夫人真的被鬼咬了?否则她一个守寡多年的遗孀,谁能咬在她的身上?”

许文壶皱紧眉头。

寡妇不能见外男,加上蒋氏胆子小,连身上的淤青都只跟贴身丫鬟海芋讲过,她说是梦到早已死去的丈夫陈伯温,醒来便这样了,叮嘱海芋千万不能告诉第二个人。可海芋是陈宅的丫鬟,哪里敢将这种大事隐瞒,所以早已私下通报陈仲良。

陈仲良知道后寝食难安,只觉得不知是哪方精怪在梦里化作大哥的模样纠缠寡嫂,可自己身为小叔,总不能上楼亲自过问寡嫂,加上蒋氏以为是丈夫回来,并未心生恐惧,可若知自己身上的是鬼咬青,不知能有多害怕。

今日上午,陈仲良与许文壶思来想去,都觉得只能由李桃花上楼打探情况,回来作为人证将情况告知许文壶。

时间一点点过去,李桃花枣核都吐了好几颗,许文壶才迟疑着开口道:“有没有可能,大夫人是生病了?”

李桃花果断摇头,“那大夫人虽有白发生出,可面色红润,肌肤丰盈,不太像是有病的样子啊。”

许文壶沉默下来,显然有点陷入困惑。

李桃花吃腻了枣子,用许文壶的帕子擦了擦手,看许文壶的一脸郁闷样,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眨了下眼道:“事情反正就是这样了,那咱们还急着走吗?”

许文壶沉吟一二,道:“长嫂如母,陈老爷看重寡嫂,我这一走,还不知他要惴惴多久,宅中其他人也要惶惶不可终日,我看不如多留几日,把事情解决了再走也不迟。”

李桃花将帕子扔给他,附和起身,“行,听你的。”

“桃花去干什么。”许文壶见她要往外走,不自禁便问。

李桃花道:“反正还要过几天才走,我去把那只大色驴给骟了,省得它以后再见了母驴就拔不动腿。”

“骟?”

许文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字眼,才发出疑问,李桃花就已经转身出门,声音远远飘来:“就是把它下面的玩意儿给割了。”

许文壶懵了一顺,思索片刻,默默将视线往下,忽然他反应过来意味着什么,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

“你乖乖的啊,我刀法很准的,你不要挣扎,越挣扎越疼。”

李桃花揪着驴耳朵交代完话,提着刀就往驴屁股走去。灰驴被她灌了整整半桶麻沸散,动是肯定动不了的,但意识还残存着,眼珠都跟随李桃花的步伐滴溜溜转动,舌头耷拉到嘴巴外边都收不回来。

李桃花感觉到后脑火辣辣发刺,转脸瞧见那俩瞪得比铜铃还圆的驴眼,举刀威胁,“还看,再看连那一根也不给你留!”

驴快哭了。

“要怪就怪你自己吧。”李桃花说话间便已手起刀落,一挤一割便已解决,将刀上血迹一冲便去弄另一个,“天下公的都一个德行,长这二两肉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话音落下,第二个也已处理完毕。

李桃花洗完了手,看着盆里两块血淋淋的东西发愁,不知道该往哪里弄。

思前想后,她端起盆,打算找个地方埋起来。

就在这时,自她身后忽然便跳出来个人,堵住了她的去路。

李桃花被吓了一跳,举刀的手都提起来了,眼见便要劈下去。

“姑娘且慢!”

男子及时出声,硬生生将李桃花的思绪给惊回现实。

她收回刀,将眼前的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一遍,虽是书生打扮,却只觉得油头粉面,气质猥琐。

“你是?”李桃花看着小白脸,蹙着眉头狐疑道。

小白脸咳嗽一声清过嗓子,对她恭恭敬敬行了记礼,“鄙人陈康,乃为陈宅管事陈亮之子。”

李桃花的警惕心消下不少,但仍没多少好感,不冷不热的语气,“原来是陈管事的儿子,你到这干什么。”

陈康盯着她手里的盆,两眼放光道:“鄙人已在暗中留意姑娘多日,此时过来,是有一事想求姑娘。”

“什么事?”

陈康看向盆中的两个大腰子,嬉皮笑脸道:“这俩东西,反正姑娘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就给了我可好。”

李桃花刚舒展开的眉头顿时又皱紧了,一时以为自己听错,分外不解道:“这玩意腥臊无比,你要它干嘛?”

陈康脸生正色,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好东西,吃了大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