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买是抢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桃花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样子,扬声呵斥:“倒是来个人搭把手啊!”
混子们见状爬起来便要逃命,许文壶正要屁颠颠过去帮忙,兴儿一个扫帚扫来,将混子们齐齐撂倒,腕口粗的麻绳绕了几圈,将人捆在了一起。
李桃花干脆也不轮流动手了,一板子落下去,打着谁是谁。
“啊!”
一声惨叫出来,随即是更多的惨叫。
“啊!你这死丫头手也太重了!啊!”
“李桃花!你跟你爹李贵一样,都是烂货一条!”
听到李贵的名字,李桃花的脸彻底黑了下去,手上力气突然大增,手起手落,次次带血。
惨叫声渐渐消停,几个混子被打得血肉淋漓,血水染红了好大一片,挨个昏死过去。
堂外的家眷终于嚎哭:“别打了!我们愿意赔钱!我们赔不行吗!”
许文壶命兴儿上前收钱,收完回来,他点完数额道:“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减去五十大板,保留一百五十。”
“你个狗官!我们钱都给了,你还不放人吗!”
“天尽头从来没有你这样断案的!”
“李桃花你个小贱人!你住手!你非要打死我们孩子才甘心吗!”
李桃花听着此起彼伏的骂声,往磨得通红的掌心呸了口唾沫,打得更起劲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高升,火辣辣的一个圆球,挂在公堂上空,明亮刺目。
“……一百四十五,一百四十六,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一百四十九,一百五——满了!”
随着兴儿的一声提醒,李桃花将使出的力气猛然一收,板子一扔,腰肢弯了下去,气喘吁吁。
地上,血水成泊,几个混子早成了一堆毫无动静的血肉,和她在案板上分割的猪肉没有区别,纵然能活也是残废。
惊堂木一响,许文壶朗声道:“退堂!”
家眷大哭着涌入,七手八脚将混子们抬走了,临走不忘对李桃花放出狠话。
李桃花累得浑身冒汗,根本不在意他们是要将自己碎成几块,只想大喘粗气。
不知不觉,场面静了下来。
看热闹的都散去了,兴儿叫嚷着饿了,三姐妹喜极而泣,张罗着要摆一桌好酒好菜。
堂中似乎只剩下两个人。
汗滴顺着李桃花通红的脸颊滑落,滴入冒着香热的领口之中,两侧鬓发粘在粉白脖颈上,湿透弯曲,水光粼粼。
感觉到额头一阵发刺,她大口呼着气,抬头望去,望到直直看着自己的县太爷,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妙龄少女替天行道?”
许文壶呆呆瞧着她,目不转睛,启唇喃喃吐出一句:“桃花,你……好漂亮。”
李桃花本就快的心跳猛然间更加剧烈。
她已分不清脸上的热到底是累出来的,还是被这句话惹出来的。
烦死了,谁家好人会夸一个刚打完人的女子漂亮。
李桃花冷哼一声,高抬起下巴,高傲的把脸别开,“夸我漂亮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她大步离开,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公案旁,早被忽略的李春生默默松了口气。
*
房中门窗紧闭,水汽氤氲,李桃花泡在浴桶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许文壶那句:“桃花,你……好漂亮。”
旋即便又是白兰那句:“他当然喜欢你了,不然他干嘛对你这么好?”
李桃花本就红润的脸颊更加通红,连身上都跟着红透,她打向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双手捂紧脸,“好烦啊!都给我闭嘴!”
她努力又努力,一颗心如何都平静不下来,洗完澡,她心一横,决定去问许文壶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胡乱将湿发挽成发髻,李桃花换好衣服出房门,听到膳堂处有声音,便先走了过去,远远便望到白兰在风风火火忙碌切菜烧火,白梅把想帮忙的人全拦在外面,避免他们帮出倒忙碍手碍脚。
最为碍手的许文壶站在其中,身姿清瘦挺拔,莫名其妙的惹眼。
李桃花正要上前,许文壶的声音便飘了来。
“日头燥热,白竹姑娘还是听两位姐姐的话,回去歇着为妙。”
“兴儿,你不要喝太多凉饮,肚子疼就不好了。”
“李兄的脸色是一直如此苍白么?是否需要抓副药调理一二?”
“咦,这棵树似乎生虫了,改日要找树医医治才是,它为我们遮阳,我们也该好好待它。”
李桃花紊乱的心跳渐渐平稳下去,自言自语道:“对我好就是喜欢我么,我看他对谁都挺好的。”
怕是家养的蚂蚁死了都得哭两声。
李桃花揍了一上午的板子没减气力,此刻忽然无精打采起来,也不想上去了,转身便又往卧房的方向走。
回到卧房,迟来的疲惫席卷而来,李桃花躺在榻上,什么也没想,闭眼便沉沉睡去。
太阳落山之际,敲门声将她吵醒。
李桃花迷迷糊糊下了榻,开门见是许文壶,心中已无波澜,闷声闷气道:“找我干嘛。”
许文壶褪下官袍,已换布衣常服,一身斯文,干净谦和。他温声道:“饭都做好了,前去吃些吧。”
李桃花倦倦道:“我只想睡觉,你们先吃吧,给我留点就行。”
许文壶更加轻声细气,“既已到了饭点,不饿也是要吃的啊,不然饿坏身体如何是好?你若实在没力气,我就将饭给你端来,你吃下两口再睡,好吗,桃花?”
李桃花的眼睛顿时睁开了,蹙紧眉头盯着他说:“谁准你叫我桃花的?”
许文壶愣了一下,老实回答:“若我没有记错,就是桃花你啊。”
“我反悔了,”李桃花不悦道,“以后你不准叫我桃花,还是只能叫我李姑娘。”
许文壶面上浮现失落,却也答应:“好的桃……李姑娘,不知我刚才的提议,你意下怎样?”
李桃花登时便要关门,“不怎样,不饿,不想吃。”
许文壶将胳膊伸进去阻止她动作,忙不迭道:“桃……李姑娘,可你上午体力消耗太甚,若此时睡着而不及时用餐,定会夜半三更饥肠辘辘而醒,那时只剩残羹冷炙,加以天热,食物极易馊腐,吃下对身体百害而无利,所以还是此时用餐为妙啊。”
李桃花忍无可忍,声音都暴躁了,“什么鸡肠鸭肠的,你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吃不吃饭吗?你能不能别在我眼前烦我了?我说了我不想吃!”
许文壶喋喋不休:“子曰,长寿之道,莫过于饮食,身康体健,自然百病不生。为了身体着想,李姑娘就听我一言可好?”
李桃花长舒一口气,忍耐已达极限。
她正要张口,许文壶又来:“子还曰——”
李桃花把他的胳膊一把甩出去,冷着脸,一字一顿道:“你,还有你的子,都给我有多远,走多远!”
门“砰”一声关上,险些将许文壶的鼻子撞掉。
许文壶顾不上失而复得的鼻子,朝着门里便呼喊:“李姑娘,李姑娘你生我气了吗?气大伤身,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有意惹你烦躁的李姑娘!”
*
夜晚书房,许文壶双目发直,怔怔盯着半天没翻一下的案牍,仿佛在思考什么极为深奥的问题。突然,他拿起案牍扇起凉风,表情委屈,口中碎碎念道:“女子心,当真犹如海底针,前一刻还好好待你,关心你的疼痛,与你并肩而战,后一刻便突然冷言冷语,拒人千里之外。”
兴儿跑了进来,激动道:“公子,雇的人来消息了。”
许文壶:“是我何处做的不对么?我若有不对之处,她大可直接说出,何必如此绝情。”
“的确打听到山东出过一起食人的案子,闹得还挺大的,州府都惊动了。”
“还不让我叫她的名字,我偏就叫了,她能拿我如何?”
“桃花。”
“公子?”
“桃花。”
“公子?”
“桃花。”
兴儿崩溃,伸手在他眼前乱晃:“公子您清醒一点啊!这案子到底还要不要查了!”
许文壶恍然回神:“查!当然查!都打听到了什么,现在便与我细细说来。”
烛火跳跃不休,飘出丝丝黑烟,烟气直而上升,犹如紧绷的丝弦。
许文壶听完始末,表情变得异常凝重。
……
“该死的,还真被许呆子说中了。”
李桃花被饿醒,揉着肚子走出房门,打算去膳堂看看还有什么能吃的。
她现在感觉自己能吃下一头牛,十分后悔白天没有垫上两口。
到了膳堂附近,正往前走,一门之隔的外衙,她忽然听到陈广茂的那一口岭南腔。
“三更半夜审咩啊,我把知道的都说完了啊,许大人也真是的,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吗,我训正香啊。”
兴儿冷笑道:“以后有的是让你睡觉的时候,赶紧走吧。”
李桃花好奇起来,顿时感觉肚子也没那么饿了,抬腿跟了上去。
公堂,灯火通明,烛影森森。
陈广茂混不吝站着,知道这县太爷脾气好,笑嘻嘻打起招呼:“许大人候啊,这么晚了还不下工啊,食过夜宵没有啊?”
许文壶面色冷沉,周身一股凛然之气,清澈懵懂的双眸罕见出现戾色,他开口,嘴里发出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
“高少良,跪下。”
第28章 病
“要跪就跪喽, 但这个高什么良的系哪位啊,许大人难道到现在还唔几小人的名字吗?我的名字系陈广茂喂,耳东陈的陈, 广阔的广,茂盛的茂——”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沉声道:“高少良, 别装了, 当初你从山东越狱逃窜,各州州府将你到处通缉, 通缉令贴的哪里都是,你以为你逃到这里, 便没人将你认出来了吗?”
陈广茂一脸茫然地跪着,手挠后脑勺,听不懂话一样。
“不巧, 昨日天尽头刚好了来了一位山东的捕快, 他将通缉令交到本县手里,问本县可曾见过上面之人,本县一眼便认出那人是你。”
许文壶信心十足拿出通缉令, 展开而示, “高少良, 你自己看,这上面的人, 究竟是不是你。”
陈广茂将头往前探着, 伸长脖子瞧了瞧, 顿时哈哈笑道:“许大人你搞咩啊!上面的墨渍都还唔有干,我看这是你寄几现画的吧?”
许文壶转脸看了眼,发现还真是, 连忙咳嗽一声掩饰住尴尬,将通缉令收了起来,心道早知道画完不急着升堂先风干了。
陈广茂叹道:“探案几不系摆家家酒啦,许大人三两句话就想把我打成通缉犯,哪有这么唔天理的事情,物证唔有,人证总有吧?”
“老娘我就是人证!”
李桃花站在堂外看得正专心,白兰的声音平地惊雷似的响在她身后,汗毛都给她吓立起来了。
李桃花捂着心口窝转身,“兰姐你不是在睡觉吗?吓我一跳。”
白兰衣着整齐,大步迈入衙门,“你开关门的声音大得要命,我能睡得着就怪了。”
陈广茂看见白兰,眼睛顿时便亮了,身子还在原地,头先伸出二里路,欣喜若狂道:“兰妹你也在介里啊!听说你家房几着火了,怎么样,伤到唔有啊?”
白兰白他一眼,冷若冰霜,“少在这跟老娘我套近乎,我不是来跟你扯皮的,我是来指认你的。”
她面对许文壶行礼,道:“回县令大人,五年前我们姐妹三个刚投奔到天尽头,进城时在小路上正好遇到同样来此的陈广茂。”
“他当时被蹿出来的野狗咬住了脚,情急斥了句脏话,小女子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口音就是山东的,而且是土生土长的山东人。”
“当时我还暗自窃喜,觉得碰到了老乡,以后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哪知他进了城,摇身一变便成了岭南人,天天讲一口蛮子腔,好像生怕别人看出他不是岭南佬一样。我这些年便感觉这人表里不一,虚伪至极,半点不想理他,果然我的直觉是没有错的。”
陈广茂一脸疑惑,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又无辜,“被狗咬?说脏话?有这种系情?我怎么唔记得了。”
白兰冷哼一声,“记不记得的,反正改变不了事实,我一个人作证若还不够,我大姐和三妹就在后衙,她们都可以出来作证,就算是说破天,你也是个山东人,休想抵赖。”
陈广茂指着白兰,“呐呐呐,兰妹啊兰妹,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哦,你这样子陷害我,简直唔有天理,唔有王法啊!再说就算我说了句山东话,我就一定是山东人吗?我是山东人,就一定是那个高什么良吗?”
陈广茂忽然作恍然大悟状,手指头颤颤巍巍指着白兰,痛心疾首道:“我几道了,我几道了,阿兰,你是不是嫌我太烦,所以来诬陷我,想让我从此蹲在牢里不去烦你?阿兰你怎能这样对我一个痴情人!你放心,就算我过去中意你,过了今天,我已对你彻底死心,我不会再对你献殷勤了,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再回头看你一眼了!”
他别过头抹泪,一副受了情伤的痴情汉模样。
白兰往地上啐了一口,语气恶心不已,“你还要不要脸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谎话连篇吗?我来指认你是因为你有嫌疑,管你过去纠不纠缠我。”
“话要系这样说,那你就是在胡编乱造,欺负我一个孤家寡人!你想把我送进去吃牢饭,然后吞掉我的铺子,扩大包子铺的铺面!”
白兰:“我呸!老娘家都没了还包子铺呢,还稀罕你那一亩三分地?我看你才是真的鬼话连篇!你的身份是假的,名字是假的,浑身上下都是假的,只有你是山东人是真的!”
陈广茂满脸无辜,“我假?我怎么就假了?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的名几系陈广茂,我就叫陈广茂,我根本唔知那个高什么良的系什么人!”
许文壶看他俩你一嘴我一嘴,表情又出现了抽离的平静,只在这时补充道:“高少良,山东兰陵人氏,多次在乡里犯下命案,专杀幼童,事后将尸体上的肉剔而食之,尤喜脑浆。”
一串令人胆寒的字眼,连堂中的烛火都仿佛暗了几分。
陈广茂拍拍胸口,“哎哟,好吓人哦,搞了半天,许大人竟然怀疑我系那种食人魔?我怎么可能会系啊,许大人还是开开恩,赶紧将我放走吧,我还得去包云吞做生意啊,耽误了这么久,我下个月的租金都还没有着落,您是大人物,何苦为难小人这么一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呐?”
许文壶面色一沉,提起脚边之物扔到堂下,冷声道:“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家中能搜出这个吗。”
一声闷响,物品落地,赫然是把锯齿锋利的锯子。
应是特地洗过,锯子干干净净,锯齿闪着寒光,像动物的獠牙。
“这是在你家中搜到的,”许文壶道,“当日你说你家中没有锯子,既然有,为何要说谎?可见你心中有鬼,刻意隐瞒。”
陈广茂挠了挠后脑勺,沉吟一二道:“那就是我记错了啊,有没有又能怎样,许大人不会怀疑小虎的死与我有关吧?只是一把锯子而已啦,哑巴家里也有锯子啊,听说他那把还沾着血哦,大人怎么不将他提来审问?”
许文壶:“因为哑巴的锯子出现在墙根,摆明了是被人从墙外扔进去故意陷害的,你的锯子出现在床底,你说,一个人该有多看重一件物品,才会将它放在床底,日日枕着入睡?”
李桃花在堂外听着,顿时想到被她藏在床底下的亲娘牌位,发现这呆子好像是没说错。
陈广茂两手一摊,万般无奈,“有没有搞错啊,讲这半天,人证胡说八道,物证也只有一个小小锯几,就这些也能证明我是那个通缉犯?这也太儿戏了吧许大人?难道这个锯子上面写了高少良三个字?谁拿着他谁就是高少良咩?”
许文壶的眉头逐渐皱紧,吐字肃冷,“你以为你概不承认,本县就拿你毫无办法了吗?”
“那大人你说,你还能拿我怎么样嘞?”陈广茂脸上流露一丝得意,眼中出现狡诈之色,仿佛局面俱在他掌控之中。
许文壶怔愣一下,接着低头,现翻起大梁律法。
“大梁律法第两百八十五条,诸应讯囚者,必先以情审查辞理,反复参验犹未能决,事须讯问者,立案同判,然后——”
他声音一停,动手翻了个页,继续喃喃道:“拷讯。”
陈广茂嚷嚷:“文邹邹的什么意思啊,听不懂一点呐。”
许文壶抬头解释:“意思是有嫌疑而拒不承认不为配合者,可行刑拷打。”
陈广茂顿时急了,指着他道:“呐呐呐,屈打成招,胜之不武哦!”
许文壶点头,将书合上,“本县也觉得,胜之不武。”
陈广茂正要松口气,许文壶忽然又道:“兴儿,把他捆在条凳上。”
兴儿当即上前,将陈广茂利索摁在条凳上,麻绳绕了几圈,便将其捆成了麻花。
许文壶起身步出公堂,到外面就地薅了两根狗尾巴草,回来扒掉了陈广茂的鞋。
“你说了不打我的!你堂堂县令,怎能出尔反尔!”陈广茂哇哇乱叫。
许文壶道:“谁说我要打你了?”
他两手并用,一手一根狗尾草,凑过去挠起了陈广茂的脚底心。
陈广茂顿时哈哈大笑,浑身的肉都颤抖起来,开口求饶:“许大人别闹了,我真的是被冤枉的啊,你放过我吧,我求你放过我吧!桃花!细妹啊!救救我!你帮我求求情啊!”
李桃花走过去,看了眼陈广茂,伸出胳膊拦在许文壶面前。
在许文壶懵懂的眼神中,她抬手,从头上拔下一根木簪。
“用这个,这个疼。”
在陈广茂绝望地注视中,许文壶接过簪子,握住簪头尖端朝前,一下子扎在了陈广茂的脚心正中。
霎时间,陈广茂发出撕心裂肺的大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快将衙门掀翻了,只是听着,便知肯定疼痒交织,浑身如有万蚁攀爬。
“停下!停下!我肚子快笑炸了!停下!”陈广茂从求饶到厉声呵斥,嘴里的腔调都变了形。
许文壶根本不停,照扎不误。
“哈哈哈!哈哈哈哈!停下!你有本事停下杀了我!别这么折磨我啊哈哈哈!”
陈广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两只眼睛笑得血红血红,连喘气儿的空都没有,憋得脸红脖子粗,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许文壶我去你奶奶个熊的!老子叫你停下!给老子停下!”
白兰兴奋的差点跳起来,指着陈广茂,“山东话!正宗的山东话!山东人最喜欢跟熊过不去!”
许文壶幽幽道:“本县再问你最后一次,招是不招?”
陈广茂眼神凶狠至极,嘴里的笑声却控制不了一点,又骂又笑:“哈哈哈,招你奶奶个熊招!老子是山东人又怎么样,山东人就一定是通缉犯吗,你怎么不说这三个山东娘们是食人魔哈哈哈哈!”
许文壶的动作停了下来,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怀疑过。”
笑声消失,场面静寂下来。
“小虎遇害的巷子就在你们两家铺子的对面,我与桃,李姑娘那夜走在街上,可疑的人却只遇到了木匠,其他人一个没有遇到,究竟是因为那人身手足够快,杀完人便溜之大吉,还是……”
“住的足够近?”
陈广茂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瞪着许文壶,声音嘶哑,咬字凶狠道:“那你现在为何不怀疑她们,单怀疑我!”
许文壶:“因为白梅姑娘站出来为木匠作证。”
“若她或她两个妹妹有一个是凶手,她应该对此喜闻乐见才对,毕竟如果木匠罪名坐实,她们姐妹就安全了。但她没有沉默,顶着与天尽头所有人为敌的风险,她相信木匠不是凶手。”
“倒是你,刚才只是提到锯子,你就急不可耐将木匠推出来,你心里在想什么,难道旁人会看不出来吗?”
许文壶将簪子抵在他脚心,“高少良,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
陈广茂牙一咬道:“不就这点本事了吗!扎吧,老子就是笑死也不会背这口黑锅的!”
许文壶正欲下手,忽然换了想法,悠悠站起身,转头道:“兴儿,去抓几只蝎子过来,最好再弄条蛇,蜈蚣什么的。”
陈广茂头发一竖,“你要干什么!”
许文壶理也没理他,径直走到李桃花面前,温声道:“李姑娘,这根簪子脏了,已经不能再用,改日我重新赔你一根。”
李桃花手一挥,“随便了,反正是木头削的又不值钱。”
白兰:“要要要,怎么不要,许大人尽管送,她不要我替她收下!”
许文壶点头,“等会儿的场面兴许不太好看,李姑娘和白姑娘且先下去歇着,一时半会切莫前来。”
“行,听你的。”
陈广茂听这对话听得头皮发麻,终于大喝一声:“等等!”
他额头汗如雨下,眼神震颤飘忽,咬牙切齿道:“我招……我招还不行吗!”
兴儿干脆也不给他松绑了,直接把条凳立了起来。陈广茂笔直站着,回忆着道:“那日夜里,我原是想吃猪脑解馋的……”
李桃花突然出声:“等一下!”
她拔腿便往外跑去,“等我回来再说,一定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李桃花一路跑出衙门来到了大街上,她站在街中央,清了清嗓子,张嘴大喊道:“醒醒啊——凶手被许大人抓拿归案了!都醒醒来衙门看凶手了!凶手被抓到了!你们绝对想不到是谁干的!来看凶手了!”
家家户户都被她几嗓子给招惹出来,个个揉着惺忪睡眼半梦半醒。
“桃花你没骗人吧?凶手真被抓到了?”
“我闲得慌才骗你们,不信去衙门看看啊!”
众人抱着孩子牵着狗,纷纷前往衙门,场面壮大活似赶集。
*
“那日夜里,我实在是馋坏了,满脑子都是人脑的滋味……”
被戳破身份的高少良操着一口山东方言,说话间吞咽着喉咙,口水都要从嘴里溢出,“本来想将白日买的猪脑煮了解馋,却正好听到外面有哭声传来。”
“我走出去,看到是小虎在街上边走边哭,便问他怎么了,他说他爹娘骂了他,他不想回家,想离开天尽头,再也不回来了。”
“我劝了他一会儿,他就不哭了,也不想离家出走了。我就对他说,凶手还没抓到,他在外面危险,我要把他送回家去,他也同意了,还谢谢我。”
“小孩子的脑子是最嫩最好吃的,都不必烹饪,生吃便好比琼浆玉液。我看着小虎的脑袋,回忆起当初的滋味,实在没忍住,回家拿了锯子借口防身,出来将他带进巷子,走到他身后,用石头砸晕了他的头,然后锯开头皮……”
许文壶皱眉:“你的意思,小虎是处于昏迷中被你剥皮敲骨?”
陈广茂咧嘴发笑,神情可怖狰狞,“不错,他那时候还有呼吸,直到我吃饱了,他才彻底断气。”
小虎娘再也听不下去,扑上去就要把他撕碎,“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许文壶眼见场面控制不住,一拍惊堂木,“高少良杀人食肉罪大恶极,因是逃犯在外,罪上加罪,无需层层上报,暂且收押,明日午后即可处斩。”
高少良被带了下去,因身上还有条凳捆着,动弹不得,只能以跳代走,跳了没有两步便摔倒在地,被冲来的一群人殴打踩踏。
小虎娘的号啕大哭声,高少良的惨叫声,以及数不清的骂声笑声,充斥在不大的公堂当中。
混乱里,许文壶起身离了官座,径直走到人群之后的黑牛爹娘面前,道:“二位,请吧。”
赵大夫妇面面相觑,虽不懂他是何意思,但因面前的好歹是个县太爷,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照做。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公堂,许文壶亦回上座重新坐好。
坐好之后,又是一记惊堂木,许文壶启唇,声音清朗肃正,“你二人可知罪。”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一双双眼睛纷纷看向跪在堂下的赵大夫妇,连李桃花都不由得看了过去,不懂这又是哪出。
赵大惊慌失措道:“小人不懂大人的意思,敢问我夫妻二人何罪之有?”
许文壶:“你夫妻二人合力杀害亲生儿子黑牛,此时不承认罪行,更待何时。”
人群瞬间哗然,赵大差点直接站了起来,强忍住激动道:“县大老爷弄错了吧?黑牛可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会杀了他,而且刚刚那个卖云吞的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案子明明就是他干的!“
许文壶:“他承认的是小虎的案子,黑牛的案子他可知字没提。”
赵大:“那我也不可能是凶手啊!大人明察!我是当爹的,当爹的怎么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啊!”
许文壶不假思索:“因为你有病啊。”
堂外人顿起议论:“这县太爷是抓不到真凶恼羞成怒了吗,怎么还骂起人了。”
李桃花连忙解释:“你们都误会了,许大人说他有病是指他的癫痫,不是说他脑子有病。”
说完李桃花便为之一愣,心道:奇怪,我什么时候这么懂他了。
“黑牛是上半夜失踪的,你们夫妻却在后半夜前来报案。”
许文壶刚发话,赵大便忙不迭嚷嚷:“那又怎么样,小孩子调皮爱玩,大半夜不回家是常事,我们夫妻两个粗心大意了,一直没往坏处想不行吗!”
许文壶却摇头,眼神淡淡的,语气却赫然锐利,“本县要说的不是你报官的早晚,而是你根本就不该报官。”
赵大愕然。
“本县初来乍到,在天尽头毫无威信可言,天尽头这么多年,应该不是头一次有个孩子夜不归宿,官府既形同虚设,你又怎该想到报官?你最先想到的,难道不是将邻里都叫醒,让他们帮忙寻找孩子吗?”
堂外其他人听着,不由得附和:“是啊是啊,自古以来衙门不找咱们麻烦便不错了,咱们又岂会主动找起衙门,我家孩子若不见了,一定是要发动左邻右舍帮忙去找的,怎么会跑衙门口里来。”
“就是,这得花多少打点钱,衙门可不会帮咱白办事。”
惊堂木落下,场面重新肃静。
许文壶道:“你之所以大张旗鼓来衙门报案,便知你的孩子已经回不来了,你需要做的不是及时将他的尸体找回,而是将事情闹大,好让其他人知道,连衙门都出动了,事情肯定不会小,孩子八成已经凶多吉少。而主动报案的爹娘,便显得如此心急如焚,爱子心切。任他们再怎么怀疑,也不会怀疑到你们两个的头上。”
赵大浑身哆嗦不停,脸色青白交加,忽然怒斥一声:“够了!”
他怒瞪许文壶,瞳仁颤栗,牙齿咬得咯咯发响,“大人如此冤枉我夫妻二人,我家黑牛在天有灵,一定会难过伤心的!您口口声声是我们两个杀了我们的亲生儿子,可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干,养育一个孩子那么辛苦,我们盼望他平安长大还来不及,怎会对他痛下杀手!”
“你的癫痫这几日还在犯吗?不应该吧。”
许文壶稍稍歪了些头,疑惑的样子,神情懵而平淡,语气里是读书人专有的,温和而轻缓,不带一丝凌厉。
“挖出自己亲生儿子的脑子献祭佛母,佛母如此法力无边,没能保你身体康健?”
第29章 病(完)
赵大满脸震惊, 死死盯着许文壶,吐字僵硬:“你……你怎么……”
李桃花特地离得近了些,看着他的表情, 感觉他接下来就要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会知道。
“血口喷人!”赵大吼完,气喘吁吁,两只眼睛眼红, 仿佛蒙受奇耻大辱。
“本县血口喷人吗?”许文壶的语气依旧一派浅淡温和, “那你敢不敢跟本县到福海寺走上一遭,当着你那个佛母的面发誓, 说黑牛不是你杀的,你和案子丝毫关系没有。”
“我凭什么要跟你去, 佛母岂是如此草率说见便能见的,我招什么!我没有罪!”
赵大一脸的悲伤逐渐转为嚣张气焰,咄咄逼人道:“再说证据在哪, 话谁不会说, 你怎么证明黑牛的死是我干的!”
许文壶冷不丁道:“木匠家里那个带血的锯子,是你扔进去的吧。”
赵大一愣。
许文壶:“你的脚印留在了院墙外面,很浅的印子, 天尽头瘦小的男人不少, 但你的嫌疑最大, 因为有病之人身轻,让人不得不怀疑起你。”
赵大一脸冤屈, 激动到唾沫横飞, “就这?脚印而已!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说明不了!”
堂外人也跟着起哄:“就是啊, 哪有亲爹娘会害自己孩子的,大老爷别冤枉人了。”
“赵大的为人我们是知道的,他干不出来这种事情。”
“我们虽没读过书, 也知道断案需要人证物证,物证没有,人证在哪?”
一呼百应,乱糟糟的都开始起哄,逼问许文壶人证在哪,这么大的案子,总该有个人证吧。
“人证在这!”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往衙门口望去。
只见李春生坐着木轮椅而来,身后跟着个佝偻的小老太太,正是他奶奶。
春生奶奶颤巍巍走到堂下,双腿酸软便要跪下,“老妇人见过县大老爷。”
许文壶忙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兴儿,去搬把椅子来。”
兴儿搬来椅子,供老人坐着。
李春生跟随进来,“奶奶你说,在黑牛出事的那晚,你从福海寺出来,究竟都看到了什么。”
春生奶奶看着赵大夫妇,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浑身打起战战兢兢的哆嗦,她抬起枯瘦的手,牙关咬了又咬,到头来只从嘴里说出一句:“你们两个……怎么那么狠心的!”
“那么聪明活泼的一个孩子,你们,你们怎么舍得下手的!”
更多的细节尚未出来,黑牛娘突然痛哭出声,模样崩溃至极。
赵大不耐烦地嚷骂道:“你哭什么哭!吵死了!老子还没死呢,不到你哭坟的时候!”
黑牛娘抽抽噎噎地说:“当家的,你就招了吧!”
赵大眼神胡乱躲避着,“招什么,我没有罪!”
黑牛娘哭道:“是你告诉我,只要将黑牛的脑子献祭给佛母,佛母高兴了,就会让你痊愈,你就能干重活,挣大钱,让我过上好日子,咱们还能再要个娃,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可都这么多日了,你的病怎么还没好啊!黑牛的命都已经搭进去了!你再不好,你让我怎么办啊!”
话一出口,堂外掀起惊涛骇浪,每个人都发出震惊之声,难以相信这会是案件的真相。
“住口!”赵大猛然咆哮道,“黑牛是我的儿子,要没有我这个爹,能有他这条命?命是我给他的,我要想收走,当然说收就收!”
李桃花早已听不下去,怒喝道:“你的心怎么能那么狠,你可就那一个孩子!”
赵大:“我也就这一条命!”
他红着眼睛,低头愤恨道:“我把天尽头的大夫都找遍了,都说我这病治不好,只能调养着,这辈子就这样了,到死也别想好个利索。”
“可是凭什么!你们怎么知道这病发作起来有多痛苦!我活到这把岁数,一天正常人的日子没过过,我就想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有什么错吗!”
“那毕竟是你自己的孩子啊!”春生奶奶两眼冒泪,痛心斥责。
赵大大吼:“孩子可以再生,命就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黑牛娘哭得更加厉害。
许文壶质问赵大:“所以你把希望寄予牛鬼蛇神?”
“你嘴巴干净点!”赵大瞪他,眼神凶狠,“佛母才不是牛鬼蛇神,佛母是正佛,只要我一心向她,我就一定能痊愈,佛母能够把我治好,大夫不能!”
提到佛母,赵大忽然冷静下来,一脸虔诚的模样,神情里是绝对的温驯,“自从去年春天我到佛母殿拜过一次,回来我的病便缓了许多,你们谁敢说那不是佛母显灵?佛母救苦救难,我相信,只要我一心供奉她老人家,我的病就一定能好。”
李桃花已然听不下来,开口便是兜头冷水,“既然你的佛母那么灵,为何在得到你亲儿的献祭之后,还是让你的病发作?”
赵大的脸一下子便白了很多,咬牙切齿道:“那当然是因为……因为佛母她老人家日理万机,她的信徒那么多,总得一件一件处理,没关系,我等得起,我相信我一定能痊愈的!”
堂外喝骂之声愈演愈烈,即将盖过赵大招供的声音。
许文壶一拍惊堂木,斩钉截铁道:“既然案件已经真相大白,且将这二人押送大牢,改日审判定刑。”
“退堂。”
赵大夫妇被兴儿带走,黑牛娘哭个不停,嘴里高呼“我的儿啊!我的儿啊!”,赵大则是垂个脑袋,两眼精光灼灼,喃喃念叨:“佛母会显灵的,佛母会显灵的……”
白梅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中,声音淡漠,“你觉得你去年春天病情缓解是佛母显灵,其实只是因为天暖和了发病自然减少而已,你每一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其中规律,你只是太钻牛角尖,也太心狠手辣。”
赵大一口咬定:“不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拜了佛母以后才有好转的,你休想诓我!”
黑牛娘挣脱兴儿的手拼命去撕打他,嚎啕大哭:“你个王八蛋,我怎么能信了你的鬼话!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赵大连反抗都忘了,全然沉浸在白梅的一番话中,自言自语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真相大白,众人议论一番尽数散去,回家继续睡觉。
堂下,高少良被打的奄奄一息,浑身是血,死鱼一样痉挛着。
许文壶走过去,脚步停在他的身边,道:“子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善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从,非人也。高少良,你无恻隐之心,无同情之心,无羞恶辞让之心,早已泯灭人性。但本县仍想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你心中可有后悔?”
高少良扯出一个血迹斑斑的笑,眼神轻蔑,气若游丝道:“我只恨……那个血符,模仿的,还不够像。”
许文壶遍体冰凉。
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眼神,这句话。
*
拂晓时分,夜色最为浓郁。
书房中,许文壶正坐在案后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他张口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找到了,”兴儿道,“被供在佛母殿里,都生苍蝇了,恶心死个人。我把那儿的和尚都盘问了一遍,他们都说以为赵大供的是猪脑,并不知道是人脑。”
有风灌入房中,带起清凉的寂静。
“你先去歇息,”许文壶温声吩咐,“等天亮以后,将它和尸体放在一起,找个地方埋了吧。”
“是。”
兴儿正要走,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对了公子,高少良死了。”
许文壶睁眼,疲惫的眸中满是讶异。
兴儿不以为然,“他伤势太重,脑浆都被人打出来了,进了牢里就咽气了,也算替咱们省事了。”
“我知道了,退下吧。”许文壶叹了口气道。
兴儿一走,房中便更加安静下去。他重新闭上眼眸,却毫无困意,心口像有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难受。
他睁眼,呆呆凝视着在案上起伏的灯影,慢慢起身开门,步出房中。
衙门没有可供欣赏的景致,除了出大门,就只能往后衙走,那边空地较多,算是个散步的好出去。
许文壶刚要迈入仪门,便遇到了正要出来的李桃花。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没说话,默契地走在一起,找了个地方坐好。
月亮半圆不圆,高高悬挂在天。
李桃花望月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凶手都抓到了,我的心情还是闷闷的。”
许文壶轻声问:“为什么?”
其实这也是他想问自己的问题。
李桃花想了想,说:“因为只要那个佛母殿还存在,就还会有下一个赵大,谁知道下一个赵大又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呢。天尽头什么人都有,外面犯了事的都喜欢往这里跑,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再来第二个高少良?”
许文壶也沉默起来。
这番话说到他的心窝上了。
李桃花这时转脸看他,明亮的杏眸在夜色中也有溢彩流光,眨了下眼道:“许大人,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许文壶看得呆了,好久才缓过神来,点了点头,“李姑娘但说无妨。”
李桃花:“高少良犯罪是因为在逃荒时易子而食发现了人肉的滋味美妙,从此就开始吃人上瘾。赵大是因为身上有病,所以鬼迷心窍一心想将病治好,不惜杀害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俩,好像都有那么或多或少的原因在。你说,倘若这世道能够太平安稳,人人都吃饱饭,都看得起病,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再去害人了?若如此之下还有人作恶,又该如何应对,难道就这么凑合管着吗?”
许文壶愣了一会儿,抬头望月道:“孔圣人说,人之初性之本善,我过去对此深以为然,如今看来却也不能尽信。荀子又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
“我其实也不那么觉得,善恶都是看不见的东西,看不见,便不能将其说得太过绝对,但我认同荀子所说的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温饱生存若得已解决,便还会生出更多有关其他的欲-望,一样会有恶行出现。在此之下,读书使人明智,是唯一可以教化他们的法子,可或许也仅是明智罢了,做不到教化的作用。”
“怀智而性恶,远比愚昧害人还要可怖千百倍,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高少良至死后悔的都是没有伪装的再好一点,对那些被他害死的孩子,他没有丝毫忏悔。通过他,我便知道,人性之恶是没有余地,控制不住的。”
“在此局面,唯有加强律法,一视同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才能以权制恶,提高作恶成本,遏止一些恶行。以此为基石传承下去,千百年后,只要有人的地方在,律法坚如磐石,不为权贵折腰,不为强者低头。“
“这便是我能想到的,”许文壶声音略低,风吹入他的喉咙,咬字微微沙哑,透着落寞,“最好的止恶方法了。”
晚风舒爽,虫鸣声清脆。
李桃花单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许文壶,然后怔怔道:“说的什么玩意,云里雾里的,我一句没能听懂。”
她放下手,转了转脖子,“算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许文壶点头:“李姑娘请讲。”
李桃花重新看他,神情认真,“你喜欢你爹还是喜欢你娘?”
许文壶愣住了。
等了半天没等来回答,李桃花烦了,起来就走,“呆了吧唧的,开玩笑听不出来,跟你聊个什么啊。”
许文壶连忙起身,“李姑娘!”
李桃花顿住步子,转头看他。
皎洁的月光下,许文壶看着李桃花,脸上是近乎赤子才有的真诚,认认真真向她解释道:“我是我爹的遗腹子,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娘在我出生一年后也因病离世,我是被两个嫂嫂带大的。”
“爹和娘,我记忆里没有他们,我……我不知道该喜欢谁。”
李桃花静静听完,再开口,语气柔和许多,仿佛是安慰,“知道了,我以后不问你这个问题就是了。”
“不你要问的。”许文壶的眼神明亮清澈,坚持道,“你要问我什么都可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反应有些慢,你问什么,我可能会说的迟一点,但我只要知道,都会告诉你的。”
李桃花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愣了很久,捉摸不透似的,“许文壶,你的脾气到底为什么这么好?”
许文壶:“子曰,君子——”
李桃花爬起来就跑:“好了好了我困了睡觉去了,你也赶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看着少女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背影,许文壶眼底尽是落寞,小声嘟囔:“哪里是困,分明是又嫌我啰嗦了。”
他长舒一口气,抬头再去看月,便感觉心里好受许多,目送了李桃花回房,自己也回书房睡觉去了。
*
“慢点慢点,都小心着些,砸中脚我可不添买药钱啊!”
日头高照,白兰特地挑了个宜动工的好时辰,忙前忙后,指挥着工人将房子重新搭建好。说是搭建,其实和重新盖也没有区别。
李桃花被拉来帮忙,手里揣了个大黄杏,看着已初具雏形的房子,边咬杏子边道:“这么着急干什么,我觉得你们住在衙门挺好的,热闹。”
白兰白她一眼,“你喜欢热闹我可不喜欢,四个大活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夏天又热,夜里觉都睡不好,早点盖好早点解脱,也好给你和你的许大人制造点独处的时候。”
李桃花脸一下子便热了,矢口否认道:“什么你的我的,我和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好不好!”
白兰嘻嘻笑道:“好了好了,我就那么一说,看把你急的。话说起来,我以后不打算再卖包子了,忒辛苦费人,好妹妹你的点子最多了,快帮我想想,我改行干点什么比较好?”
李桃花不情愿起来,咬了口杏子,“这种事你不和梅姐和小竹商量,和我说个什么劲。”
白兰:“我倒是想和她俩商量,可她俩一个成天跑出去出诊一个成天躺在床上养病,我又能找谁?快给我出出主意,成衣铺子怎么样,我这么会打扮,到时候往门口一站,不就是块活招牌?”
李桃花嚼着酸甜的杏子,分析着道:“天尽头的妇人都不爱打扮,手头也没钱,钱全在男人手里攥着,反正女人的钱你是别想赚了,若是开个成衣铺子,我看你一年也开不了几回张。”
白兰想了想发现也是,便改主意:“好说,那赚男人的钱就是了。”
李桃花又是一番分析,“男人的钱,绕来绕去,离不开吃喝嫖赌四个字,后面两个你是别想了,饭馆和酒肆你自己琢磨一个吧。”
白兰眼一亮,“饭馆?酒肆?这确实可以!”
李桃花泼她冷水,“饭馆得雇人,首先厨子就是个大问题,这里的人烧菜都一股邪乎味儿,我反正是想不出来身边有谁是做饭好吃的。”
白兰哎呀一声,“这还不简单吗,下边村子里有的是烧出一手好菜的婆姨,每月开个几十钱,自有人抢着去干。”
李桃花瞪大了眼,“才几十钱?你也太黑心了吧!”
白兰生起气来,“你这丫头说谁黑心呢,看我不撕你的嘴让你的许大人心疼去!”
她当即便要上手,李桃花边躲边嚷:“又来了!你就不能少提一嘴他!”
这时,几匹快马从二人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铺天盖地,全落在两个人身上了。
李桃花咳嗽着,心疼里手里的大黄杏,抬眼怒气冲冲望去,却不由道:“好家伙,这么多骑马的,天尽头这是来什么大人物了?”
再转头,白兰已不见了身影。
李桃花四处张望,“人呢,怎么说没就没了?”
另一边。
许文壶站在首饰摊前,正在专心挑簪子。
他只觉得这些让他眼花缭乱的首饰都长得差不太多,仔细挑了半晌,才挑中其中一根镶珍珠的银簪——虽然那珍珠怎么看都像是蚌壳磨的,但许文壶察觉不到,他觉得那珠子镶嵌的形状很像桃花,正好对了桃花的名字。
“就要那一根。”他兴致冲冲道。
“郎君好眼光,就这一根是做工最长用料最好的。”
“装起来吧,多少钱?”
“一两银子。”
许文壶掏钱的动作一顿,呆呆地看向摊主。
纵然他是个傻子,也感觉到价格有点偏高了。
“哎哟喂,一看您就是不懂行情,这根簪子可是孤品,整个天尽头里就这一根,独一无二的呢,戴上去都不必担心撞见另外人戴,那才叫一个风光体面,您家娘子一定会喜欢的!”
许文壶红了脸,“她不是我娘子,她是……”
这时,几个骑马的人经过,溅了他满头满身的土。
许文壶呸呸几声,将嘴里的灰尘吐出,转脸看去,只看到几个魁梧的背影,背上各自背着包袱,显然是刚入天尽头。
摊主喊道:“公子您还要不要了?要的话我这给您装起来。”
许文壶回过脸连忙递钱,“要的要的,麻烦了。”
买完回到衙门,李桃花还没回来,许文壶守在房门外,没多久便碰上同样来找李桃花的李春生。
“大人来此作甚?”李春生张口便问。
许文壶客客气气道:“我来找李姑娘,她的簪子被我用去一根,我今日特地买了新的前来还她,不知李兄前来是为了?”
李春生:“我听说桃花的簪子被大人你借去,所以特地买了根新的送来给她。”
两个人不约而同看向对方手里的簪子,然后同时睁大了眼。
一模一样……
同样的银簪镶珍珠,珍珠同样是桃花形状,若非要说区别,便是许文壶的簪子是放在一个做工颇为粗糙的小木盒子里的,李春生的簪子是手拿的。
“你花多少钱买的。”李春生语气些许发冷,心道怎么看着比我的要高级些许,竟还有个盒子装着。
许文壶老实回答:“一两,李兄你呢?”
李春生:“……”
李春生:“十文。”
许文壶的瞳仁肉眼可见的颤了颤,结巴道:“十……十文?”
李春生扫了眼那个盛簪子的小破盒子,语气忽然松快许多,“我手中没有余钱,比不得大人阔绰,一两银子买个盒儿还能送你根簪子。”
第30章 看客
李桃花远远走来看见他们两个, 扬声道:“你们俩在这嘀咕什么呢。”
许文壶连忙开口:“我们是来——”
“好漂亮的簪子。”李桃花第一眼看到盒子里的簪子,眼睛都跟着发亮了,小跑着到了许文壶跟前。
听到夸赞, 许文壶脸上的神采顿时回了来,再说话,语气便轻快自信许多, “这是我亲自挑选, 专门买给姑娘你的。”
李春生轻嗤了声,慢悠悠补充道:“是啊, 特地花一两银子买的。”
“什么!”
李桃花瞬间瞪大了眼,低头看了看簪子, 再抬头去看许文壶,不可置信道:“就这玩意儿,一两?”
许文壶张口不是闭嘴也不是, 只得懵懵点了下头。
李桃花咆哮道:“你在哪买的?这卖簪子的怎么不去抢啊!你就不知道砍砍价吗!”
许文壶愣住了, 仿佛是第一次听到“砍价”这个词汇,正想回答,李春生抢在他前面开口:“桃花, 你看我买的这根你喜不喜欢。”
李桃花望了一眼他手里的, 同样没什么好气, “这不和他手里的一样吗,你也是花一两银子买的?”
李春生:“用不着, 我这根才五文钱。”
李桃花的表情果真缓和下来许多, 人也往他跟前走了过去。
许文壶在旁边气得暗自哆嗦, 手脚冰凉。
倒不是因为李姑娘不收他的簪子收了旁人的,而是李春生分明刚刚还对他说簪子是十文钱买的,现在就又变成了五文, 这到底是刚才对他报多了,还是现在故意往低处报?好更加衬托出他的冤大头?
无论哪一种,都很过分!
李春生!小人!竖子!心机之辈!
“这根我收下了。”李桃花顺手用李春生的簪子挽发,又瞟了眼许文壶手里的簪子,多看一眼都来气似的,“这根赶紧去退了,一两银子都能把卖簪子的买了,至于买这一根小小的簪子,戴上它是能成仙怎么。“
她回到房中,顺手将门关上,留下两个男人在外面大眼瞪小眼。
李春生神情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两手抬起行个虚礼,“大人若无其他安排,属下便先退下了。”
许文壶一声没吭,只是盯着手里的簪子看,两条腿跟生根似的,一步也不往别处挪,就干站着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兴儿跑了来:“公子你怎么在这啊,我都找你半天了。”
声音落下没有反应,兴儿伸手在许文壶眼前晃了晃,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啊。”
“值的,值的……”许文壶双目发直,嘴里喃喃念着。
“值得什么啊?”兴儿快急坏了,他觉得他主子现在活脱脱一个瓷器,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许文壶抬头,看向紧闭的两扇房门,眼眶微红。
“它值一两银子。”
……
李桃花睡了个午觉醒来,发髻都睡散了。
她慢腾腾爬起来,下床洗了把脸,接着便用新簪子挽发。
过程中,她总闻到一股锈腥味,便把簪子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确定味道是从上面来的,便道:“怪不得这么便宜,原来是铁打的。”
她将铁簪子扔到一边,还是用过往用惯了的松木簪。
此时白竹还在睡觉,她特地把开关门的动作放轻了许多,生怕惊到这病西施。
出了房门,李桃花尚未挪动步子,便听到前衙传来嘈杂的动静,不出意外,许文壶这次庭审便该对赵大夫妇量刑了。
她才不要错过这种热闹,赶紧赶过去看了。
*
公堂。
年轻县令仍旧是一身生机勃勃的墨绿官袍,却遍体幽怨气息,连头发丝儿仿佛都透露着不爽二字,他开口,语气比往常肃冷许多:“你夫妇联手杀害亲儿赵黑牛,可认罪。”
赵大浑身抖若筛糠,战战兢兢道:“小人……认。”
“将黑牛的脑子挖出摆在福海寺的佛母殿,可认?”
“……认。”
许文壶双眸无神,魂魄不知飞到哪里,只冷冷道:“按大梁律法,杀害亲生之子与杀害他人同罪,本县体恤你身上带病,免去你夫妻流配千里之苦,改判三十年牢狱服刑,你可有异议?”
赵大的肩膀瞬间便塌下去了,最后一点精气神也荡然无存,从打着寒颤的牙缝里挤出句:“小人……无异议。”
许文壶给兴儿使了个眼色,兴儿便从李春生手里接过记下的口供,一把拍到赵大的面前,另外扔了个朱砂墨盒在旁边。
“愣着干嘛,画押吧。”兴儿阴阳怪气道。
赵大颤巍巍将手按入墨盒,蘸了满手鲜红,活似人血。
正当他想要将手摁上供词时,堂外突然传来笑声。
禁线外的百姓纷纷转头瞧去,不知看到什么,回过脸便已作鸟兽散,忙不迭往两边挤去。
李桃花被推搡了几下,差点跌倒,不由得心生怒火,抬眼看去,正好瞧见了王大海的那张老脸。
王大海的排场一如既往的大,身边奴仆成群,身后却破天荒没有跟着侄子王检,而是跟了五个陌生的男子面孔,身型个个魁梧彪悍,腰间还挂着宽刀。
李桃花看到那五人的着装,神情一愣,心道:这不是我上午见的那几个骑马的人吗?原来他们是和王大海一伙的。
李桃花当即断定:这几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与此同时,许文壶也在定定盯着王大海。
王大海笑着走到禁线跟前,随从即刻摆上一套檀木桌椅,他慢条斯理坐下,迎上那道眼神,乐呵呵道:“许大人不必这般盯着老头子看,天尽头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老头子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他接过香茶,呷了一口,抬手,“许大人,继续吧。”
公堂内,赵大哆哆嗦嗦,就是摁不下去那个手印。
许文壶将视线从王大海身上收回,看向赵大,语气已然不悦,“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画押。”
赵大面若死灰,眼见要将手一把按下,却又猛然将牙一咬,转身朝王大海不停磕头,痛哭流涕道:“求王员外救我一命吧!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三十年太长了,我会死在牢里的!求您救救我吧!”
王大海笑道:“那你可算求错人了,老头子我今日过来,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来当个看客。”
“顺便带我五个好贤弟,来见识见识咱们许大人断案的英姿。”
许文壶略抬眼梢,这才注意到王大海身后的五个壮汉。
五个人的长相特征鲜明显眼,簇拥在中间的是个刀疤脸,左右分别是独眼龙,吊梢眼,高低耳,还有一个人干脆没有鼻子,面中平坦狰狞的一块大疤,看了直教人背后冒汗。
许文壶想了想,若他自己没记错,按照大梁律法,凡有人因盗窃入狱,头一桩便是要行剜鼻之刑。
这五个人,怕是无一善类。
“这就是许文壶那小子?”吊梢眼瞥着许文壶,冷嘲热讽道,“看着文文弱弱的也没什么出息啊,就是他敢不给王老哥你面子?”
高低耳接过话,阴狠的眼神在许文壶脸上打转,“不给王老哥面子就是不给我们兄弟面子,不给我们兄弟面子,就是跟自己的身家性命过不去。”
他的手下移,握在了腰间的刀把上。
独眼龙此时一声大喝:“都消停点!大哥和王老哥都没发话,用得着你们两个在这出风头?”
王大海咳嗽一声,起身面对五人,先对刀疤脸拱手,又对独眼龙拱手,目光再扫过其他三人,陪着小心道:“当初老头子我出门做生意,遇见匪徒发难,若非五位贤弟相救,只怕早已性命不保,五位贤弟既来了天尽头,便如同到了自己家一样,尽管随心所欲,不必有所顾忌。”
吊梢眼:“还是王老哥说话在理,都是自家兄弟,不护着自己人就算了,在外人面前逞什么能耐。”
他暗暗朝独眼龙飞了记眼刀,话里似有所指,
李桃花正看着热闹,突然闻到股幽幽的药香气,她转脸,果然看到身后站着白竹。
即便即将入夏,白竹出门依旧一身密不透风的棉布袄裙,交领的襟口高高堆叠,一张清秀的面孔便更显单薄。
“小竹?你怎么来了?”李桃花自然地挽住白竹胳膊,“这么热的天,你站久了会昏倒的。”
白竹摇了摇头,唇上扯出抹单薄的笑,声音是虚弱的温柔:“我这两日莫名心慌,在房中闷久了头更会痛,不如出来透透气。”
李桃花:“也好,其实我早就想把你拉出来走走了,怕你吹风着凉才断了念头。”
这时,吊梢眼听到她俩说话的声音,望了一眼,眼前一亮,三步并两步走来,笑的不怀好意,“我瞧二位妹妹分外眼熟,过往可是在何处见过?”
李桃花挡在白竹身前,冷冰冰道:“是啊,见过,前日里给你爹奔丧时刚见的面,这就忘了?”
吊梢眼一股怒气直通天灵盖,臊得满面通红,抬起巴掌便要照准李桃花的脸颊狠狠落下,咬牙呵斥:“臭丫头找死!”
“住手!”
许文壶一掌拍到案上,发出的声音竟比惊堂木还要厉害三分,他俊秀的脸上布满雷霆怒意,清润的声音在情急之下有些嘶哑,开口尽是威严:“衙门禁地,岂容尔等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