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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进步了, 陈宴秋想。

总比每天盯着光秃秃的树强。

计划的第二步,带人亲近大自然。

这却让陈宴秋有些犯难。

天气转凉, 荀淮身体不好,原先适合秋游赏景的地方自然是去不得。

陈宴秋要挑一个既风景宜人、又暖和的地方。

“去静月湖吧,”薛端阳坐在餐桌对面,对陈宴秋建议道, “静月湖上的游船还挺暖和的, 风景也好看。”

陈宴秋忧心忡忡地夹了一被热油激得喷香的麻辣肉片:“嗯, 我考虑考虑。”

最近王府里吃得清淡,陈宴秋已经好久没见过辣椒了。

他实在嘴馋,终于忍不住趁荀淮午睡的时候偷偷溜了出来, 跟薛端阳一起下馆子。

薛端阳最近都住在演武场,每天骑马练武,觉得全身都松快了不少, 简直是神清气爽。

她喝了一口酒道:“皇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说到这个陈宴秋就叹气:“还是老样子。”

虽然手上的外伤好了不少, 但人总是恹恹的,看起来不太精神。

而且, 不知是不是伤到了骨头, 荀淮的左手老是使不上力。

“伤筋动骨一百天,”薛端阳安慰道,“没事,好好养着总会好的。”

陈宴秋给了薛端阳一个勉强的微笑。

回王府后, 陈宴秋提出要一起去静月湖玩。

荀淮放下手中的书道:“怎么突然想去静月湖了?”

陈宴秋说:“来京城这么久,我还没去过呢。”

他一边给荀淮的左手按摩一边道:“夫君,你陪我去嘛,好不好?”

左右荀淮现在也没事情做。

他笑着答:“好。”

等到出去玩这天,陈宴秋是被院子里的惊呼声吵醒的。

“什么声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起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觉得天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荀淮最近醒得都比陈宴秋晚些,此时还没完全清醒,只下意识把陈宴秋往怀里揽。

“王妃,王妃,”听见陈宴秋醒了,来福走进来,声音有些雀跃,“外头下了雪。”

下雪?

陈宴秋眼睛倏地亮了。

陈宴秋是南方人,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大雪!

“夫君,夫君,”他轻轻去拍荀淮的肩膀,语气有些急切,“下雪了,你想去看吗?”

荀淮这才睁开眼,对陈宴秋笑:“嗯。”

陈宴秋欢呼一声,刚换好衣服,就拉着荀淮往外走。

立刻有下人为荀淮撑起伞,陈宴秋却不想待在伞下,就这样撒丫子跑进了雪地里,在身后缀下一连串的脚印。

这雪似乎下了一夜,已有半个膝盖深。纷纷扬扬的大雪如柳絮一般从天而降,落在树梢,落在枝头,落在王府的砖瓦,落在陈宴秋的发顶。

陈宴秋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雪在空中飞舞着,遮挡住了他的视线。有雪花被风带着往陈宴秋的脸上扑,于是陈宴秋笑着用手把那雪挥开,回头对在廊下站着的荀淮笑。

陈宴秋钻进荀淮的伞底下抱住他:“夫君,这雪真的好大!”

他一脸新奇:“好漂亮!”

他今天穿了一身红衣白袍,袖子和领口处都有毛茸茸的雪白狐裘,更衬得他面色红润。

从这个角度看,荀淮刚好能看见陈宴秋扑闪的睫毛。

刚刚跑过来时,蝶翼一般的睫毛上也黏上了雪。此时陈宴秋双眼明亮地看着他眨眨眼,那雪也就簌簌地往下落。

陈宴秋在荀淮面前转了一圈:“夫君,你看我这身好不好看?”

荀淮笑着给陈宴秋拉上披风的帽子:“好看。”

新雪初霁,天光乍亮。荀淮许久没出门,陈宴秋有意让他在京城走走,所以两人并没有乘马车。

此时还算很早,街边的商铺刚好开张,百姓们纷纷出门扫雪,吆喝着堆在一旁,时不时能听到小孩在兴奋地叫嚷。

有个扫雪的大娘看见了两人,见他们穿着不凡,只当是两个出游的贵族公子,对他们笑道:“小公子,这么早就出门了啊?”

陈宴秋牵着荀淮,兴奋地回答:“对啊大娘!你也早!”

大娘回:“生意人,不早不行咯!”

陈宴秋看着她抬了一堆竹编蒸笼出来,好奇道:“大娘,你这卖的什么啊?”

大娘把蒸笼掀开,白气蒸腾,浓郁的香味冲着陈宴秋飘过来:“包子!香的嘞,怎么样,要不要来两个?”

陈宴秋闻着那香气,吞了吞口水。

他去拉荀淮:“夫君,你想吃包子吗?”

荀淮看了看满脸写着“我想吃我想吃”的陈宴秋,浅浅点了点头:“嗯。”

陈宴秋登时喜笑颜开:“那给我装一笼!”

陈宴秋捧着包子暖手,暖了一会儿后,他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

包子皮薄馅大,酱汁浓郁,一口流油。陈宴秋吃得有些急,冷不丁被烫了一下,哈着气感叹:“好烫好烫!”

他两眼放光地又递了一个包子给荀淮:“夫君,好吃,你快尝尝!”

荀淮从善如流地就着陈宴秋的手小口小口啃着:“还不错。”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京城早市的人也愈发多了起来。

人们互相吆喝着问好,出摊的出摊,开店的开店,热热闹闹地庆祝着这一场雪。

他们走一会儿玩一会儿,终于走到了静月湖附近。

来福本来想给他们包下游船,但是被陈宴秋严词拒绝。

“既是出来玩,那就要融入百姓中,去体会原汁原味的生活,”他严肃道,“不然那也太无趣了。”

而荀淮乐意惯着他,于是两人现在还得去叫船。

今日下了雪,来赏雪的人很多,已有不少船夫把船停在了湖边,等着渡客。

陈宴秋寻了个看起来装潢好些的,走过去对着在船头打盹的船夫道:“叔,劳烦了,你能把我们送到湖心亭吗?”

那船夫眼睛都没睁:“三文钱一次,十文钱三次。”

陈宴秋:“……”

你这是什么算数方法?

他从怀里直接摸出块银元来,递到那船夫手里:“叔,你这船我今天包了好不好?”

船夫这才睁眼,打量起陈宴秋与荀淮。

穿着不俗,细皮嫩肉,瞧着就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船夫的态度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没问题没问题,贵人您请上座。”

“诶,麻烦了,”陈宴秋对那船夫灿然一笑,扭过头去扶荀淮,“夫君,来。”

荀淮上了船,眼神一瞥,对那船夫微微颔首。

不看向陈宴秋时,荀淮的眼神便有些冷。即使看起来病歪歪的,全身也萦绕着难掩的贵气。

那船夫心道这怕是个王公贵族,连忙收回了视线,决心好生伺候。

“两位贵人,坐稳咯——”

他推动船桨,船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

船头有个小炉,生者炭火温着酒,偏偏船上两个人都不是能喝酒的,陈宴秋便把酒撤了下去,温起茶来。

不时有雪花从空中落下,落到紫檀色的茶碗里,再混着热茶慢慢融化掉。

茶香满溢,陈宴秋把荀淮的手揣进怀里捂着问他:“冷不冷?”

荀淮摇头:“没事,我不冷。”

“宴秋,我身体还没这么差……”

“那也要注意着才是。”原书荀淮冻死的场景陈宴秋还历历在目,因此冬天一到,他就担心荀淮的身体,“仔细着些总没错。”

虽然荀淮不想承认,但是他的手心的确被陈宴秋捂得暖暖的。

于是荀淮不再说话。

那船夫一边划桨,一边跟他们唠嗑:“两位贵人可真真是赶上好时候了!这静月湖可是有许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不过今年可真冷啊,”他道,“京城都这样,北方可就更冷咯。”

陈宴秋好奇问:“叔,静月湖往年冬天都不下雪的吗?”

船夫答:“好几年没下过了。”

荀淮道:“嗯,风景确实好看。”

陈宴秋跟着荀淮的目光看过去。

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静月湖泛着冷冷的灰。那雪卷着水汽也卷着风,在空中打着旋儿。

远处水天相接,相连的天际线此时在苍白的天色下,像是一道黑色的印子。

不少游船泛舟湖上,木船吱吱呀呀,摇摇晃晃,凭空添些响来。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陈宴秋正在沉浸式赏雪,却突然被一嗓子拉回了现实。

“皇叔!皇叔!”

陈宴秋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了两声,才不太确定道:“夫君,我刚刚好像听到了端阳殿下的声音?”

荀淮脸色不大好看:“停一下。”

他们乘的船停下,于是远处模模糊糊的喊声也清晰了起来。

陈宴秋循声望去,只见薛端阳站在另一艘小船上,兴奋地对他们招手,越来越近。

见荀淮乘的船停下,薛端阳心里一喜。

她走到船尾热了个身,在船夫惊讶的目光中脚步发力,猛地助跑了一阵,然后腾空跃起——

只见原本洁白无暇的天空里忽地窜出个人影来,薛端阳脚尖绷直,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流畅优美的线条,如同跃出的鱼儿一般,灵巧地扒住了船篷。

然后手一松,“嗵”地落到了船头。

小船随着她的动作猛地晃了两下。

“皇叔!皇嫂!”薛端阳抱着手,在银铃声中对他们笑,“我终于追上你们啦!”

陈宴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船夫挥着船桨怒道:“哎哟你这个小丫头!不要命嘞——”

第37章 祈福 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慧极必伤。……

船夫不知道薛端阳的身份, 薛端阳也不爱用身份压人,于是船夫只当是个爱玩闹的富家小姐,说了薛端阳好一会儿。

陈宴秋好不容易哄好了气鼓鼓的船夫, 三人这才围着火炉子坐了一圈。

“皇叔,”薛端阳对荀淮笑笑, “好久没见你了,你身体好些没?”

“你简直是胡闹, ”荀淮微微叹了一口气,“好好上船不行吗?要是出事怎么办?”

薛端阳回:“这不是没出事吗。”

她对荀淮摇头晃脑:“皇叔你看,我精神着呢。”

荀淮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显然颇不赞同。

陈宴秋也去捏荀淮的手, 带着安抚的意味。

夫君, 算了算了。

荀淮“哼”了一声, 皱着的眉头微微松了些。

这就是消气的意思了。

“说吧,”荀淮抿了一口茶,“找我什么事?”

“我来问问你, ”薛端阳道,“马上要过年了,过几日我们要去云林寺祈福, 皇叔你要去吗?”

“你要去的话, 皇上会派马车来接你的。”

云林寺?那是什么地方?

这貌似是原书里没有提到的情节,陈宴秋竖着耳朵听。

荀淮沉默了几息道:“……自然是要去的。”

“好, 那到时候宫车会来接你和皇嫂嫂。”

薛端阳也能感觉到, 荀淮不想讨论与薛应年相关的问题,很快把这个话题跳了过去,转而又说起其他事情来。

“小金小银又长大了不少,”她笑, “皇叔若是有兴致也可以去看看他们,他们现在可威风了,跑得比我还要快。”

她比划着:“大概有我腿这么高。”

陈宴秋有些惊讶。

居然有这么高了!小动物真的长得好快哦。

他们又闲聊了一会儿,荀淮冷不丁问道:“军营里情况如何?”

几人皆是一愣。

陈宴秋有些惊讶地望过去,见荀淮面色如常地抿了一口茶,像是在提什么家常事一般。

他掌管兵权这么多年,现如今拱手让人,终归还是不大放心。

“……很难说,”薛端阳也收敛了脸上玩笑的神色。

“皇上倒是安排了几个人去接管,”她叹气,“但都是些没经验的,又没有军功在身,实在难以服众。”

“最近军营里不少将士都颇有不满,都嚷嚷着要上头给个说法呢。”

荀淮摩挲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我不是安排了人吗?”

“皇上他没有听皇叔你的话啊,”薛端阳道,“我也劝过了,可他就是一意孤行,愁死我了……”

陈宴秋在一旁听着,心下着急。

原书的这个冬天,应该就是……就是荀淮去世的那个冬天。

在这个时候,燕国已经灭了旁边的宋国,正筹划着,等荀淮一死,就朝梁国开拔。

如今荀淮虽然还好好的,可是丢了兵权,世界线似乎又再往主线剧情慢慢收束。

怎么看情况都很紧迫,可我们这位皇上又恰恰是个不清醒的。

“燕国最近动作频繁,不可不防,”荀淮也沉声道,“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必会吃亏。”

他叹了口气道:“……算了,我来想办法吧。”

薛端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对荀淮道:“皇叔,对不起。”

荀淮没料到这一出:“什么?”

薛端阳又重复了一声:“对不起。”

很多事情,都对不起。

对不起伤了你的身体。

对不起对你起疑心。

对不起剥夺了你应有的东西。

“端阳,”荀淮打断她道,“你记住。”

“你是梁朝的公主,是天潢贵胄。”

“你不用对任何人道歉。”

“况且,”荀淮笑笑,“错也不在你。”

很快,就到了去云林寺祈福的那一天。

薛应年夺了荀淮的兵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一直躲着荀淮,在荀淮见礼过后就溜之大吉,怎么寻都寻不到。

不过,这倒也如了荀淮与陈宴秋的愿。

毕竟现在看到薛应年的那张脸,陈宴秋只会觉得难受。

他们乘着辇轿,在快要抵达寺庙时下来,沿着山路拾阶而上。

山上的雪只比京中更多,被侍从们细细扫开,堆在路旁等着慢慢融化。

云林寺的位置位于山顶,从这个位置朝山下望去,只能看见一大片皑皑的白雪铺在京城的红墙黑瓦上。

寺庙里钟磬音响,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等离得近了,还能听见僧人们的诵经声。

穿着袈裟的住持带着一个小沙弥,在寺庙门口等候着。

“贫僧见过王爷,”住持捻着一串佛珠,对荀淮施施然行礼。

“净空大师,”荀淮也对他拱拱手。

“许久未见,王爷身体可大安了?”净空笑着把荀淮扶起来,温声问候道。

“不过还是老样子,吊着口气儿罢了。”荀淮答。

陈宴秋去扯荀淮的袖子。

他不喜欢荀淮这样说。

佛门圣地,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吉利!

“想必这就是王妃了,”净空注意到了一旁的陈宴秋,向下走了几步,对陈宴秋行礼,“贫僧见过王妃。”

陈宴秋赶快手忙脚乱地回礼,偷偷去瞥住持。

他印象中寺庙的住持都是大肚子的和蔼老头,可眼前这位与他的想象截然相反。

他看起来很年轻,五官俊秀干净,眉眼和善,配着袈裟,更添了些出尘的气质来。

行完礼后,那净空嘴角翘起,带着和蔼的笑端详了陈宴秋好一会儿。

即使感觉到净空并无恶意,陈宴秋还是被他看得满脸问号。

“净空大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陈宴秋疑惑问道。

“非也,”净空慢悠悠摇摇头。

“只是贫僧瞧见王妃这面相,倒觉得有几分惊奇。”

“惊奇?!”陈宴秋有些紧张地摸摸自己的脸。

原主这张脸跟自己的原先的一模一样,不会是什么大凶之兆吧!!

不过陈宴秋又转念一想。

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只有十九岁。

原主死的时候恐怕也不过二十来岁。

……严格意义上来讲,似乎还真是红颜薄命相。

在电石火花之间,陈宴秋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似有而无,似无而有,天南海北,向死方生,”净空对陈宴秋念了几个词,“王妃的命格似乎超脱在红尘之外,贫僧竟是有些参不透了。”

“本就该如此,”一旁的荀淮开口道,“若是一下就能参透,那又有什么意思?”

“王爷所言即是,是贫僧才疏学浅了。”净空笑着。

某种意义上,这净空还看得挺准的。陈宴秋想。

毕竟自己是穿越来的,可不是超脱世外的存在吗?

几人在寺庙门口寒暄完,便被净空领到佛堂前,由薛应年带着向诸天神佛献上香火祈福,以求梁国来年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仪式很没有意思,就是上香、祈福、听音乐,完了之后还要听僧人们絮絮叨叨念经。

陈宴秋实在呆不住,对荀淮偷偷道:“夫君,夫君,我出去走走。”

荀淮身为摄政王,走不开,只能对陈宴秋点头:“记得别跑远了。”

陈宴秋欢天喜地地溜了出来。

他在寺庙里面漫无目的地闲逛。

寺庙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味,配着红墙白雪,看上去略略有些寂寥。

陈宴秋时不时能遇见几个扫雪的小沙弥,他们会对陈宴秋微微行个礼,神色都淡淡的。

啧啧啧,小小年纪就清心寡欲了。

对此,陈宴秋评价道。

逛着逛着,陈宴秋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去路。

是今天早上在净空身边看见的那个。

“王妃,”那小沙弥对他拱拱手,“我们住持有请。”

“住持?”陈宴秋有些惊讶地指指自己的鼻子,“找我吗?你确定不是找王爷?”

我跟住持不熟啊!

“嗯。”光着脑袋的小沙弥对他点点头,“请您随我来。”

住持找我干什么?

陈宴秋有些疑惑地跟在小沙弥身后,跟着他来到了一处院子里。

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梅树,此时已经开了好一些,艳艳地盛放着,一眼望去满目尽是火红。

住持揣着手站在梅树下,对陈宴秋垂首:“王妃。”

“净空大师,”陈宴秋回礼后问他,“净空大师寻我做什么?”

他开玩笑:“不会还想替我算算这命盘吧?”

净空浅笑着摇头,语气不急不缓:“我看过的命盘,不会错。”

“第一次即是结果。”

“王妃,”他扭头往屋内走,“您随我来。”

陈宴秋跟着净空进屋,却在看清时蓦地愣住。

里面摆了好几个排位。

他定睛看去,之见居于主位的那个赫然写着:故神武大将军荀啸荀将军之灵位。

旁边则是:故平安公主薛清河之灵位。

姓荀?

陈宴秋立刻敏锐起来。

这是荀淮的家人?

是哥哥?还是父亲?旁边的是荀淮的妈妈吗?

“我六岁时就进宫,由先帝后抚养长大……”

荀淮那天当作玩笑一样说出口的话此时此刻蓦地在陈宴秋的脑海里响起来。

荀淮的父亲母亲,似乎在荀淮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不对。

现在应该思考的是,净空把他带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他什么。

“净空大师,这是……”陈宴秋望向在一旁悄悄观察的净空。

“王妃也已经猜到了吧,”净空道,“这是我们故神武大将军和故长公主的灵位。”

“也是王爷的父亲和母亲。”

果然如此。陈宴秋心道。

只是荀淮为什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自己的父母?

出于礼数,陈宴秋还是给荀淮的双亲上了香,这才跟着净空出了屋子。

“荀啸将军随着先帝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娶了先帝同母的姐姐平安公主为妻。”净空道。

“本该和和美美的才是。”

本该?

陈宴秋抬头望他,之见净空顿了顿,这才继续道。

“王妃可知,这天下之事,讲究盈亏平衡。盛极必衰,物极必反,慧极必伤。”

“荀啸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却不知如何在官场上保全自身。”

第38章 往事 那时候的荀淮只有六岁。

听了这话, 陈宴秋着实愣了愣。

“净空大师,”他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妃, ”净空示意陈宴秋在自己面前坐下,慢条斯理道, “在王爷尚且年幼的时候,贫僧的师父曾经测算过王爷的命盘。”

净空说:“当时的结果是, 大凶。”

“他这一生注定无亲无友,来时空空去也空空,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住。”

听了这话, 陈宴秋心里先是陡然一紧, 但是又迅速反应过来。

这应当是前世荀淮的命盘吧?

“那现在呢?”陈宴秋忐忑道, “住持既然提了这件事,想必一定是发生了变化吧,对不对?”

“王妃所言极是, ”净空道,“我前些日子重新测算王爷的命盘,竟发现王爷的命盘上如同多了一层障雾般, 我只能看见他的已然, 却无论如何都瞧不见他的未然。”

“贫僧接管云林寺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而且……”

净空说到这里顿了顿。

风乍起, 他们头顶的那一树梅花簌簌地落着淡粉色的花瓣, 就如同那日飘扬的大雪。

听清楚净空话语的那一刻,陈宴秋倏地瞪大眼睛。

“他的命盘里,似乎有紫微星入局。”

“王妃,这是帝王之象啊。”

陈宴秋蓦地站起来, 表情严肃:“住持大人,此事可还有他人知晓?”

净空笑着摇头:“王妃稍安勿躁,贫僧不过是一个和尚而已,又哪能联系上他人呢?”

“况且,那一刻转瞬即逝,就连贫僧也无法确认是真是假。不定之事,又怎能肆意宣扬?”

陈宴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重新坐了回去。

“那住持大人告知我此事,是有何意?”

“王妃有所不知,这世道,如今是越来越乱了。”净空道。

“每年冬天,云林寺都会收留许多无家可归的百姓。”

“他们饿得皮包骨,有的甚至卖儿鬻女,却也仍旧活不下去。”

净空说:“贫僧只是想,若贫僧没有看走眼,若王爷他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

“这对大梁来说,似乎并非坏事。”

陈宴秋怔了怔。

净空这话,陈宴秋从不怀疑。

荀淮说是做皇帝,一定会是一个爱民如子的明君。

只是……

“可我瞧着王爷,似乎并无那样的打算,”陈宴秋斟酌着说,“比起做那九五之尊,我觉得他现在更需要休息。”

荀淮他并不想去做皇帝。

净空笑了:“王妃,荀家世代骁勇,他们是天生的战士。”

“王爷年少时,曾只身一人夜探敌营,放火烧了敌军粮草。”

“他带人追击二十里,一把把燕国打退到了娄山关之外,由此换来了十多年大梁朝的安宁。”

“荀家世代是忠臣良将。只是每一代荀家人,结局都令人唏嘘。”

“王妃还不知道吧,”净空说,“当年那个轰动了整个京城的大案。”

荀淮白着脸,给眼前的两个牌位上香。

屋内烟雾缭绕,鼻腔里充斥着香火味。他表情凝重,跪在蒲团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爹,娘。”

“儿子不孝,现在才来看你们。”荀淮的声音没什么波动,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讲完这句话,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像是在整理字句般,荀淮斟酌道:“儿子……娶了妻。”

“是个很好的人,纯粹天真,没什么心计,一眼就能望到底,对我也很好。”

“他喜欢吃,也喜欢笑,整天都乐呵呵的,若是娘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来福和老赵叔身体也很康健,你们不用担心,儿子瞧着他们应该会长命百岁。”

“应年和端阳都长大了,端阳性格很像我,成天往军营里头跑,我总是不大放心。至于应年,儿子觉得他总会懂事的……”

他正说着,眼前的缕缕白烟随着清风摇晃着,缓慢移动,开始在荀淮的身边轻轻萦绕。

香火味更浓了些。

荀淮鬼使神差地轻轻喊了一声:“……娘。”

在视线里的雾气中,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的场景。

在话本子里,惨案发生时总是伴随着暴雨与雷声。

可那一天不是。

怎么看,那都是一个寻常的夏夜。明月高悬,星罗棋布,蝉鸣阵阵,月光皎洁。

荀淮那时候还是个身体健康的小孩,跟所有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每天的烦恼只有夫子的课业。

那一天,他正陪着母亲一起一边吃着冰沙,一边温书。

荀淮舀了一勺冰沙放在嘴里,朝房门外头张望:“娘,爹怎么还不回来啊?”

“是啊,”薛清河放下手里的女工,有些担心地看向屋外,“平时这个点,早该回来了啊?”

“小淮,”她去抱起小小一只的荀淮,来到荀淮的房里哄道,“你先睡吧,娘有些不放心,再等一会儿。”

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卸下了在军中的职位,统领京城禁军,官职不大,却是个相当好的肥差。

按理来讲不会回来得这么晚。

“嗯。”荀淮乖乖地缩进被子里,“娘晚安。”

“晚安。”薛清河摸摸荀淮的额头,关上了门。

荀淮盯着窗外的月亮发呆,盯着盯着就失去了意识,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先感受到了摇摇晃晃的眩晕感。

荀淮似乎被什么人抱在怀里,拼命地奔跑着。

将军府内火光冲天,下人们尖叫着四散奔命,哭嚎声不绝于耳,血腥味直冲口鼻。

荀淮霎时间清醒过来。

“来福,来福,”他用力挣扎起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少爷没关系。”谁知平时文文弱弱的来福此时力气却大得出奇,他一狠心把荀淮摁进怀里,不让荀淮抬头看,“奴才这就把少爷带出去,没关系,少爷不怕……”

“来福!!”荀淮在他怀里哭,“我爹娘呢!他们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呜呜呜……”

到底是孩子,哪见过这阵仗,听见耳边不时传来的尖叫,荀淮还是吓得哭了出来。

“爹,娘……”

来福没有回答荀淮的问题,而是咬着牙飞快往大门的方向狂奔。

但是天不遂人愿。

荀淮躲在来福的怀里,突然听见了薛清河痛苦的哭声。

“小淮……小淮……”

“娘!”荀淮又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一般,狠狠咬了来福一口。

他这一口却不是随便咬的,而是精准地咬在了来福的穴位上,来福只是个普通人,自然是躲不掉,下意识把手松开。

荀淮趁着来福泄力的那一瞬间从他怀里挣出来,朝主屋的方向跑去。

来福一惊,连手痛都顾不上了,暗道不好,赶忙追了上去。

“娘,你没事吧!”荀淮跨过着火的门槛,在滚烫的温度中看清楚了屋内的情景。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那一声呼唤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父亲正掐着母亲的脖子,将母亲高高举了起来。

薛清河本来还用力掐着荀啸,拼命挣扎着。

见到荀淮,她却像是突然泄了力一般,不再挣扎。

她垂下手,对荀淮轻轻摇摇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走。

荀淮看见薛清河对自己做口型。

小淮,你爹疯了。

快走。

往后的事情,荀淮的记忆其实很模糊。

许是经历了巨大冲击的缘故,他只迷迷糊糊地记得是来福与老赵一起赶到,把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自己带出了将军府。

将军府的火烧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先帝便把他接到了皇宫里,告诉他,以后皇宫便是他的家。

荀淮只笑着看先帝。

他知道,自己没有爹娘了。

荀淮没有家。

听了净空的讲述,陈宴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都说荀将军失了心智,杀了发妻,火烧将军府。”净空道,“这件案子实在是耸人听闻,先帝也没有要继续追查下去的意思,大理寺便草草结了案。”

“从此,大家便对昔日的神武大将军和平安公主讳莫如深。”

“草草结案?”陈宴秋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够草草结案?”

整个将军府一夜之间付之一炬,贵为神武大将军和平安公主,就这样无故枉死??

“问题就在这里,”净空手指轻敲桌面,“将军府的府卫全是跟着荀啸将军出生入死的亲兵,根本没有人能攻得进去。”

净空叹气:“虽然大家很不想承认,荀啸将军也的确就是凶手。”

“但是,这个案子仍然有诸多疑点不是吗?”陈宴秋道,“荀啸将军没有理由这样做……”

“是啊。”净空的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荀啸将军没有理由这样做。”

“那他为什么呢?”

陈宴秋脑海里有了一个猜测,瞬间白了脸:“你是说……”

净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王妃,”他笑,“这话若是说出来,我们俩可都是要杀头了。”

“总而言之,王爷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正在着手调查此事。”净空给陈宴秋又添了点茶。

“真相若真是我们想的那样,你说,王爷对他们,是恨多一些,还是忠多一些?”

陈宴秋被净空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与净空都有着同样的猜测。

很简单,直接从这个案件最大的受益人想,就能串起来一个十分完整的逻辑链条。

荀啸死亡,荀淮被接到皇宫,荀家世代掌管的兵权自然落到了先帝手中。

荀淮由先帝抚养长大,对皇室鞠躬尽瘁,忠心不二,这一棋虽然狠,却也保住了皇室两代的安宁。

再者,荀啸将军武艺高强,谁又能轻易对他下毒?

如此大案,若非是皇上的授意,大理寺又怎么可能轻易结案?

若是幕后黑手就是先帝,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陈宴秋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荀淮他那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第39章 除夕 我们一起吃火锅。

荀淮在父母的牌位前待了好一会儿, 这才整理好自己繁杂的心绪,呼吸再度平稳下来。

他当年只有六岁,恍然将近二十年过去, 那些遥远的记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早就难以查证。

他走出房门,看见陈宴秋与净空站在院子里。

云林寺的那棵巨大的淡粉色梅树, 被人们称作“雪梅”。

只因冬风吹过时,白里透粉的花瓣会如雪一样在空中飘飘扬扬,就如同在空中飞溅的大雪。

在这雨般的雪中,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 他的王妃一下子扭过头, 与自己对上了视线。

不知怎的, 荀淮觉得陈宴秋的眼圈有些泛红,看起来有些难过。

哭了?

他迈着大步走过去,抚了抚陈宴秋发红的眼眶, 轻轻道:“怎么突然就哭了,谁欺负你了?”

陈宴秋看荀淮从荀啸薛清河夫妇俩的牌位那走出来,就知道他是去祭拜父母了。

失去双亲时, 荀淮只有六岁, 还是个小娃娃。

他还那么小,被接到冰冰冷冷的皇宫里, 一定很害怕吧?

“那时候我可不乖, 整天哭闹摔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荀淮无意间的笑谈就这样被陈宴秋从记忆里翻了出来,回旋刀割得他心里生疼。

纵使如此,荀淮在自己面前仍旧是温柔的包容的, 他总是习惯把这些情绪埋在心里,即使偶然的失态,也是少有的事。

结合方才在净空那听来的故事,陈宴秋只觉得心里面酸得发紧。

但即使再难过,眼下也不是谈论此事的好时机。

陈宴秋摇摇头去揉眼睛:“冬风刮人,吹到眼睛了,有些不舒服。”

这话倒也不假,山上的风本来就大,陈宴秋细皮嫩肉的,还真觉得眼睛有些疼。

荀淮不作他想,他解下自己的披风给陈宴秋穿上,用帽子罩住陈宴秋的脸:“那我们就下山吧。”

陈宴秋吸吸鼻子:“不用告诉皇上吗?”

荀淮理直气壮:“不用,反正我现在是个闲人,皇上也不想见到我,叫人通报一声便是了。”

陈宴秋:那也确实是。

净空礼数很是周全,虽然两个人是偷偷跑的,他还是坚持要送两人下山。

马车走起来时,陈宴秋掀开帘子向后看去。

只见净空站在寺庙前,对他微微颔首。

他的身后是一片白茫茫的雪。

“王妃,”他好像听见净空说,“你就是那个变数。”

在云林寺祈完福,就是年节了。

自从那日大雪之后,京城里的雪似乎就没怎么化过,或者说,即使有雪在无人处消融,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填补。

爆竹声中除旧岁,辞旧迎新,这就是年。

京城的街上张灯结彩,与往日相比又热闹了一些。

在荀淮决定不去宫宴,而是在王府里过年后,陈宴秋就尤其爱往街上跑,买了一大堆年货,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陈宴秋排出几个最满意的年货来,一个一个指给荀淮看:“这是炒瓜子,这是喜糖,这是窗花,这是红包……”

荀淮跟着陈宴秋一个个看过去,奇道:“你买红包干嘛?”

陈宴秋理直气壮:“家乡习俗,二十岁了也有红包。”

他道:“府里有不少小厮和小丫鬟,都只有十三四岁,理应给他们包红包嘛。”

他窝道荀淮怀里打趣道:“夫君,你想不想要红包?我给你包一个怎么样?”

荀淮看着火红的封纸,有些愣。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红包了。

父母没出事时,薛清河每年都会给他红包,念着他好好长大。

只是记忆太久远,到现在已经有些模糊,记不真切了。

后来入了宫,这些琐事便交由内务府办理,每年倒也不缺,只是蕴了期许的红包彻底变成了冷冰冰的封纸,索然无味。

再后来,他随先帝上了战场,冬日里想的是兵士们的冬衣和粮草,过年也只是跟大家喝一杯。

军营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哪能懂十多岁小少年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再然后,他就做了摄政王,是王爷,是皇叔,是长辈。

没有人能给他红包了。

看着自己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荀淮开了口:“好。”

窗外银杏树下的梅花生出了许多粉色的花骨朵。

梅花快开了。

除夕那天,陈宴秋特意起了个大早,搭着凳子跑到王府门口贴春联。

他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圆领袍子,领口处围了一圈白色的绒毛,发丝低低用红色的绸带束在脑后,面色红润,脸颊肉肉的,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娇养的小公子。

他带着下人,恰好撞到了去静月湖那天遇见的大娘。

大娘端着蒸笼,见到陈宴秋奇道:“哟,这不是那天来买包子的小公子吗!”

她把陈宴秋当作了王府里的门客,没有多想,只是啧啧赞叹道:“原来是王府里的人,我就说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呢!”

陈宴秋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娘,过年好呀!”

他年纪本来就不大,眼睛亮亮的,瞧上去乖巧得紧。大娘被他喊得心都化了,抓了两个包子塞到陈宴秋手里:“新年好啊!大娘刚蒸的,趁热吃!”

陈宴秋惊喜地接过:“谢谢大娘!”

“诶,甭客气,常来光顾大娘的生意啊!”

大娘笑着走了。

陈宴秋看着手里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扭头往屋里跑。

院子里的梅花此时已经开了。

一树一树的红梅盛放着,远远看去就像是在雪里燃烧的火焰。

陈宴秋把梅花枝拨到一边,悄悄跑到窗前,探了个脑袋朝里望。

“夫君!”

荀淮此时正在跟来福一起清点春节给府里下人和军营里兵士的赏银。

由于陈宴秋的坚持,今年的赏银都被封在了红包里,一眼望去红艳艳的一片,倒也喜庆。

听见陈宴秋喊自己,荀淮放下手中的银子答道:“怎么了?春联贴好了?”

陈宴秋“嗯”了一声,揣着两个包子跑进屋,递到荀淮嘴边:“刚才遇见了卖包子的大娘,她给我的,夫君,你吃!”

荀淮休养了一段时间之后,整个人气色好上了不少。陈宴秋看着他咬了一口包子,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来。

“夫君,”他问,“这些红包里面有我的吗?”

无声的笑意在屋里悄悄蔓延,荀淮捏了一把陈宴秋的脸:“放心吧,少不了你的。”

陈宴秋这下高兴了。他又跑出去,穿过雪白的庭院,绕过在院里打打闹闹的孩子,回到屋里。

陈宴秋关上门,确认荀淮暂时不会过来后,鬼鬼祟祟地打开一个匣子,细细打量着。

里头放着一个玉质上乘的白玉冠,只是看上去,雕刻的功夫略显得有些蹩脚。

旁边是两个木雕小人,有鼻子有眼的,眉眼与荀淮和陈宴秋两人足有七八分像。

这些日子,陈宴秋除了陪荀淮看书和恢复外,还找了人教自己雕刻。

他想自己给荀淮做新年礼物。

白玉冠上的花鸟虫鱼费了陈宴秋好大一番功夫,到头来还是有些奇怪。不过木雕他倒是得心应手,颇为满意。

下面还压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都是陈宴秋自己偷偷攒的银票。

陈宴秋看了看,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他又掏出一张红纸,细细剪起来。

朱红色的纸张在陈宴秋雪白的指尖里灵活翻飞,像是雪中跳舞的蝶,不一会儿,红纸就露出了个人形。

那人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与荀淮倒是真的很相似。

我简直是艺术天才。

陈宴秋看了一会儿,满意地把这窗花塞到了鼓鼓的红包里。

合府上下都打打闹闹,很快便到了晚上。

陈宴秋早有打算,让人在院子里的梅树下清点出了一大片空地来。

有了新厨房的王大娘大显身手,让人在院里架起柴火,烧了一大锅汤锅热气腾腾地端过来。

那汤锅是鸳鸯锅,红汤喷着鲜香,火红的干辣椒被熬出了味来,在热浪中碰撞翻滚;另一边是用菌子和猪大骨熬出来的高汤,金黄色的汤汁喷着香气。

与此同时,荀淮的封赏也送进了王府各处的院子里,下人们关了府门,架起了火红的灯笼。

这是荀淮第一次拒绝去宫里过年。

陈宴秋闻着那火锅的味道,简直感动得想哭。

他对王大娘夸赞道:“王大娘,还是你做的好吃!”

王大娘骄傲地拍拍胸脯:“嘿哟,王妃,我出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陈宴秋嘟囔:“其实我做饭也不算差吧……”

王大娘:“哈哈哈,大过年的,王妃可真会讲笑话!”

陈宴秋:“……”

荀淮披着袍子出来的时候,陈宴秋已经坐在火锅旁边端着碗流口水了。

眼下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荀淮穿得也格外厚,陈宴秋瞧着比他要小上两圈。

陈宴秋看见了荀淮,立刻从位置上弹起来对荀淮招手:“夫君!”

他噔噔噔跑过来,拉着荀淮的手把人往前带:“快来快来,等会儿火锅都凉了!”

火锅怎么会凉?

荀淮勾着嘴角,没有拆穿陈宴秋的睁眼说瞎话。

火锅已经烧开了,各种各样的菜品在旁边围了一圈又一圈,陈宴秋烫了一块毛肚,夹起来放进了荀淮的碗里。

他对荀淮笑:“夫君,你尝尝看?”

荀淮先前没怎么吃过火锅,把毛肚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脆脆的,很好吃。

陈宴秋看着荀淮的眉眼逐渐舒展,就知道这是荀淮喜欢的味道,当即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一个劲儿地往荀淮碗里夹菜。

很快,荀淮的碗里就快堆不下了。

“宴秋,”荀淮哭笑不得道,“为夫吃不了那么多。”

“那可不行,”陈宴秋却不太赞同,“你老是不爱吃东西,伤哪能好?”

荀淮左手的伤养了一两个月,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伤了根骨使不了大力。

不过这在陈宴秋眼里就是还没好,每天都给荀淮的左手按摩,满脸的不开心。

荀淮不想陈宴秋大过年的又难过起来,只能顺了陈宴秋的意思端着碗,慢慢地把菜往嘴里塞。

不过,还真的挺好吃的。

第40章 守岁(补) 我的夫君要百岁无忧。……

吃完火锅, 两个人一起回到房里,要一起守岁。

房间里早就升起来了暖暖的炭火,除夕夜, 屋里点起了红烛。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陈宴秋觉得屋里似乎都明亮了些。

上一次见到这些红烛, 还是陈宴秋刚穿越过来的时候。

转眼都过了半年了。

陈宴秋亦步亦趋地跟在荀淮身后:“夫君,夫君, 守岁都要干些什么呀?”

他从背后抱住荀淮,意有所指地戳戳荀淮小腹的位置:“要不要干一点大人爱干的事……”

荀淮喉咙一紧,无奈地把他的手拿开:“宴秋,你胆子是愈发大了。”

陈宴秋理直气壮:“那也是你养出来的, 你要负责任。”

荀淮摁了摁陈宴秋的脑袋:“为夫什么时候没负责任了。”

陈宴秋捂着脑袋撅嘴, 心道你生病受伤的时候就很不负责任, 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

但陈宴秋也不怪荀淮。

受害者从来不是错误的那一方。

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难免有些心疼。

他叹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 看着荀淮从屋里摸出个盒子来递给自己道:“给,夫君为你准备的新年礼物。”

木盒子上雕着花草虫鱼,栩栩如生, 光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

陈宴秋把盒子接过来, 紧紧抱在怀里,亮起眼睛去看荀淮, 仿若有星光:“谢谢夫君!我夫君最好了!”

荀淮被陈宴秋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清咳两声扭过头,语气一点不自然:“打开看看吧,为夫觉得很适合你。”

陈宴秋打开看,只见里面放了一个鼓得不能再鼓的红包, 一块绿玉佩,底下还有数不清的金银首饰。

甫一打开,陈宴秋就仿佛看见了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在朝自己招手。

他惊讶抬头:“夫君,这太多了……”

荀淮不是很赞同道:“本王的王妃,当然要用最好的,这么点东西算什么。”

陈宴秋“噗”一下笑了。

霸道王爷爱上我。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陈宴秋乐呵呵地把玉佩拿出来看。

玉佩是很少见的透明的绿色,在摇曳的红烛光下,那绿意宛若有了生命一般流动。

像是一条掌心里的河。

而那玉佩上,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猎鹰。

陈宴秋总觉得这玉佩他在哪里见过。

他猛地抬头,对荀淮道:“夫君,这玉佩不会跟你那个是一对吧?”

荀淮若无其事道:“就是一对。”

他把自己从不离身的玉佩拿出来,两块玉佩的缺口严丝合缝地合上:“这是荀家世代相传的玉佩,我很早就想给你了。”

“思来想去,”他笑着补充,“还是这时候给你有意义些。”

荀淮拿过陈宴秋手里的玉佩,弯下腰细细地给陈宴秋别在腰间。

他垂着眸,动作仔细认真,冷白色的皮肤在暖色的烛火下化开,温柔的眉眼里满是陈宴秋的影子。

系好后,荀淮打量着有些害羞的人,笑意漫延:“很适合你。”

“你最适合了。”

“宴秋,”他抱住陈宴秋,亲亲怀里人的眼睛,“新年快乐。”

他的语气太过平常,不像是这种交付传家宝的大事,倒像是在谈论“今天吃什么”一般。

陈宴秋的喉咙有些哽咽。

与荀淮给自己准备的礼物相比,他觉得自己的礼物显得有些单薄。

脑海里刚冒出这个想法,陈宴秋的脸就腾地红了。他捏着腰间的玉佩,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才去把自己藏着的匣子拿出来:“夫君,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没、没有你给我的那么多……”他嘟囔着,“但是,都是我自己做的……”

荀淮接过匣子打开看,语气很是惊讶:“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陈宴秋急急解释道,“虽然有些丑丑的,但是我尽力了,而且我觉得很可爱……”

“不丑,”荀淮打断他,一直有些疲色的眼睛倏地亮了,“宴秋,我很喜欢。”

他摩挲着那两个小人的脸,重复了好几遍:“……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荀淮不像陈宴秋那样,能直白热烈地表达出自己心里面的情感。

但是陈宴秋能感受到。

陈宴秋嘿嘿了两声,正要说什么,可荀淮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把陈宴秋的两只手掌拉起来看:“手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没事,”这一点陈宴秋特别骄傲,“我觉得我可能有雕刻天赋,没怎么受伤。”

“夫君,”陈宴秋又把红包拿出来塞到荀淮手里,“我给你包的红包,你快打开看看!”

陈宴秋脸上就差写着“快夸我”几个字了,荀淮打开,却从红包里掉出个小人来。

这小人是个擐胄执甲的将军,正把弓拉得满满的,对着空中的大雁。

荀淮愣了:“这是我吗?”

陈宴秋开心道:“对呀对呀,夫君,这就是你!”

“怎么样,”陈宴秋略略有些得意,“很像吧?”

荀淮摸了摸那把小小的弓:“……真的很像。”

陈宴秋听荀淮肯定了自己的作品,开心了。他捞起一旁的大氅,把还在状况外的荀淮往屋外拉。

陈宴秋一边用大氅把荀淮裹住,一边道:“像就对了,王爷你跟我出来!”

荀淮一边护着手里的小人,一边奇道:“出来干什么?”

陈宴秋回答:“家乡习俗,除夕夜把自己的小像挂在梅花树上祈福,就能够保来年平安顺遂。”

荀淮愣了愣:“你家乡的……风土人情,倒也实在是有些特别。”

说话间,荀淮已经被陈宴秋拉到了院子里。

陈宴秋怕荀淮冷,整理着他的衣服,又去摸摸荀淮的脸:“特不特别另说,但是心意最重要。”

“夫君,除夕啦,”他道,“我们总得给来年留个念想,不是吗?”

荀淮被冷风吹得脑袋有些发懵,陈宴秋趁他还在发愣之际,飞快地往荀淮唇上啄了一口。

他把荀淮往梅花树边拉:“夫君,快点快点!”

荀淮被那一吻哄得心里熨帖,又怎会拒绝。他顺着陈宴秋的意思把那小像挂得高高的:“这样可以吗?”

“还得许愿呢!”

“那宴秋你替我许愿吧。”

陈宴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吗?”

荀淮点点头,拍散方才落到陈宴秋肩头的雪:“你是我的王妃,你来许愿,诸天神明也不会介怀的。”

想了想,荀淮又补充道:“这是我们的愿望。”

他说“我们”。

陈宴秋被这一句话哄住了,他搓搓手,对荀淮道:“那我真的来了哦?”

“嗯,”荀淮乐意陪陈宴秋玩闹,“你许愿吧。”

得了荀淮的同意,陈宴秋平复了一下心情,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视觉一消失,耳边的杂响就陡然清晰起来。

刮过的风声、掉落的雪声。

王府里下人们的玩闹声、还有远处的爆竹响。

甚至,他还听见了心跳。

这心跳不像是一个人的心跳,在规律的节拍中,两个人的心紧紧靠在了一起,彼此交融,彼此共振。

陈宴秋想好了要许的愿望。

“我没什么别的心愿。”

“一愿大梁河清海晏,边境无战事。”

“二愿我的夫君身体康健,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三愿……”

陈宴秋说到这里,突然睁开眼,笑着去看荀淮的眼睛。

荀淮正听着陈宴秋的话,忽地撞进陈宴秋的瞳眸,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陈宴秋又重新闭上眼。

“我的夫君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还想与他走很远很远,过很多很多年。”

“三愿,我愿他欢喜常伴,百岁无忧。”

都说世人有愿几许,不过爱恨嗔痴欲。

但是我的愿望,都与你有关。

夫君呀,你是大梁的顶梁柱,是荀家的继承人。

但你更是荀淮,你是草原上自由的鹰,你是山林里流淌的河。

我想你守护的国家国泰民安,万事安宁。

我想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我想与你白头偕老,但是我更想你往后余生都快快乐乐,不要再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我想你能够活得更加肆意,更加自由。

陈宴秋睁开眼,一头扑进荀淮怀里。

“夫君,”他紧紧抱住荀淮,“新年快乐。”

陈宴秋刚说完,京城外不知是谁放起了烟花,在空中漫天地炸响。

天上的花绚烂地绽放着,浓稠漆黑的夜幕被炽烈的火光点燃。

此时此刻——

薛端阳带着一壶好酒,翘着二郎腿坐在山丘上,旁边的两只小狼打闹着,银铃伴着烟火,叮叮当当响。

薛应年站起身,举着酒杯宴请文武百官,少年天子念着颂词,祝来年丰收,祝家国安定。

崔明玉在烛火前撰写书信,他蓦地抬头,见到了那骤亮的天光,笑着走出房门吩咐:“去街上走走吧。”

来福与老赵喝得酩酊大醉,两人一起回忆往昔,念着旧人,抱头痛哭,身边的人怎么拉都拉不住。

此时此刻,京城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纷纷抬起头,都去看那一明一亮的天。

有孩童指着烟花道:“好亮!”

而那亮亮的天,又倒映在了陈宴秋的眼睛里。

那双绚烂的眼瞳里,满满当当全是荀淮的影子。

烟花噼噼啪啪,让荀淮想起很多。

想起来战场上的炮火,也想起来柴火哔哔啵啵的声响。

想起来秋猎飞过的箭矢,也想起来静月湖滑动的船桨。

想起来燃烧的红烛,也想起来自己生病时眼前人的哭声。

怎么能让他哭得这么伤心呢?

荀淮吻上去时,心里还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