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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忆起王知治固执又显得有些可笑的“争宠”手段,不仅特意模仿段晏的穿衣风格来引起他的注意,还写了什么话本在宫外散播,被罚抄佛经多日……

宁诩瞅了瞅王知治今夜的衣着,嗯,倒是正常了许多。

低调沉着的秋色长袍,没有了段晏的影子,有种读书人般的风雅味。

这样才对嘛,宁诩心想,跟风有什么好的?

“臣资质平凡,若能博得陛下几分喜爱,也不算蹉跎这一生。”王知治道。

他抬起脸,与宁诩对视着,头一次褪去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伪装造作,显出真挚的情绪。

“就算被世人嗤笑也没什么,臣只希望伺候好陛下后,等数年过去,能有个一官半职。”

“想要官职,为何不走科举的路子?”宁诩问。

王知治犹豫了一下,许是今晚大殿空荡寂寥,这里只剩他和宁诩二人,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来,坦言道:“臣自知文采寻常,与其花个几年考个普普通通的功名,不如走捷径更好。”

说完这番话,王知治的脑子才转过弯来,心内一凉,暗骂自己怎么连这个也敢和宁诩说?

怕不是……明日就会被赶出宫去了吧?

他忐忑不安地看向宁诩,谁料宁诩却不似生了气,反而若有所思片刻,道:“想走捷径是世人常态,但你明明可以有静心努力的机会,却还未尝试就想不劳而获,此种心态不可取。”

王知治低头应是。

宁诩看了看他,又说:“你听不听这番话都无所谓,不过朕可告诉你,你在外头考功名或许考个几年可以成功,但待在宫内,就算终老一生,可能也不会达到你想要的目的。”

王知治猛地抬起头,神色愕然,结巴道:“为、为什么?陛下,臣就这样……不好吗?”

宁诩无意解释更多,只和他说:“反正宫里养你一个也不多,既然朕曾经下过旨意收你进来,就会好好留着你,其他的你自己想吧。”

“或者不考功名也行,你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总之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王知治神情沮丧,似乎不敢置信宁诩会这样绝情,兀自伤心了半晌,又小声嘀咕:“自古以来哪有帝王不爱美人的……”

宁诩:“。”

说着说着又封自己为美人了?

“陛下如此,”王知治难过地看着他,忽然问:“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再也容不下臣吗?”

宁诩:“……”

他一偏头,不让王知治看见自己面上的表情,同时恶狠狠道:“朕没有!”

“好好吃饭,再胡乱揣测,朕要打你板子了。”宁诩沉下嗓音:“今夜朕的话你认真想想,别的乱七八糟的不许乱讲。”

王知治被唬得吓一跳,忙垂头吃东西去了。

被派去拿甜椒的仆从很快回来,经银针测试和太监试毒后,用小碟子盛着被送到了宁诩跟前。

与寻常辣椒不同,这甜椒色泽竟是黄澄澄的,还未入口,就有一股香气飘来。

宁诩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臣的娘亲亲手酿制的甜椒,”王知治发现他感兴趣,于是说:“辣中带甜,极为下饭,陛下尝尝看吧。”

宁诩用两根青菜蘸了甜椒,咬了一口,登时眼睛一亮。

多日腹中的积闷似乎终于云开雾散,宁诩胃口大好,用甜椒蘸着其他菜肴,吃完了两大碗米饭。

宋公公乐呵呵道:“看来陛下是真爱吃这个啊!”

王知治看着宁诩飞快吃饭的模样,也呆了一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陛下喜欢的话,臣殿内还有几小罐,也一并送来吧。”

宁诩感觉自己这一个月来都没吃过这么尽兴满足的饭了,心情松快不少,高兴道:“好啊,朕白拿了你这么多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王知治眼巴巴地望着宁诩,小声说:“陛下知道的。”

宁诩:“……”

坏了,一时嘴快。

他和王知治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真心想要吗?”

青年赶忙点头,目光期待。

宁诩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反正是多发些月例银子,王知治一人的月银,国库还发得起。

“传朕的旨意,”宁诩放下筷子,对宋公公道:“王知治伴驾有功,着晋为侍君。”

王知治愣了一下,大喜过望,出来谢恩时差点绊倒,慌张跪在地上:“臣谢过陛下!”

“免礼。”宁诩看了看原先盛有甜椒的空荡荡的碟子,又说:“朕多给你指派两个宫人,你替朕酿些甜椒出来,做好了,还有赏。”

除夕夜里昭国皇帝一时兴起,又新封了一位侍君的消息,很快传出了宫门,传到各府耳中。

陪在父母身边的夏潋闻言怔了怔,又打听了缘由,摇头笑了一笑,不做多言。

在尚书府的吕疏月正在家宴角落里发呆,听见这个消息,惊得猛地站起来,把旁边席中的人吓了一跳,又被吕尚书训斥一番,红着眼跑出府外。

几日后,这个仿佛无足轻重的皇宫趣闻,经过探子们的口耳相传,飞快地,传进了相隔千里的燕国宫中。

第36章 第 36 章 脉象……这么像喜脉呢?……

虽有甜椒续命, 但除夕后的几日,宁诩依旧不好过。

守岁夜堪堪过了子时,没顾得上休息片刻, 就要沐浴更衣, 品级高的臣子们也要进宫,新年的第一日, 从凌晨开始便要去宫外的古寺烧香、祈福, 又要到郊外的祭坛处祭天, 最后还要给各臣子及家眷分发新年福禄……

折腾来折腾去,宁诩睡不好觉,大清早的下了榻便扶着床柱干呕了几声。

没等宫人们进来, 宁诩就直起腰, 擦了擦唇畔, 感觉胃里那阵翻涌的恶心很快消失了, 又打消叫御医来看的心思。

反正上辈子也时常呕个一两下的, 大多是肠胃不适的缘故,自己等几天就没事了。

宁诩是真不太想见到那群御医,仿佛都能幻觉闻到他们衣袍上沾染的中药苦味, 而一想起那些黑乎乎的药汤, 他就真要吐了。

从初一到元宵,宫中都免早朝, 因此宁诩只需要换好常服,刚刚洗漱完, 就听见宋公公从外边绕进来,对他道:

“陛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宁诩点了点头,见宋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问:“怎么了?”

“陛下……”宋公公愁眉苦脸地说:“吕小公子,又候在外边呢。”

宁诩无奈扶额。

自从知晓王知治被晋为侍君的消息后,吕疏月找上门来闹过不少次。

只是他也学聪明了,不在殿前大喊大叫,而是一大早地就等在外面,一等到宁诩出来,就赶忙跟上来,从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挤出两大泡眼泪。

“陛下……”宁诩刚踏出殿,小黄又凑过来,一张脸在雪天被冻得通红,嗓音委屈地连叫了好几声:“陛下!”

宁诩看向他,无可奈何:“怎么了?”

吕疏月扁了扁嘴:“那姓王的今日设宴,叫我们这些公子都过去,摆明了是要炫耀……”

宁诩见他年纪最小,也难得多了几分耐心:“大过节的,各殿设宴乃是寻常事,也想让宫中多热闹一些,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不去好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吕疏月脸上的情绪根本遮掩不住,忿忿问:“陛下,王知治根本没有给您侍过寝,为何他可以逾矩封为侍君?”

宁诩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叹气:“王知治进献了朕爱吃的甜椒,朕心里高兴。又恰逢新年伊始,普天同庆的时候,宫中多一桩喜事不好吗?”

“还有,”宁诩忍不住又开口道:“今后能不能别总把侍寝二字挂在嘴边了?也未免太过……咳,太过不矜持!”

说得他像是种马似的,忒怪。

吕疏月蔫头蔫脑的,小声说:“什么甜椒啊……我或许也可以种出来呢……”

“……”宁诩想了想,索性问:“那朕现在也给你封个侍君,好不好?”

吕疏月猛地抬起头,但眼里的光芒亮了一瞬又黯了,别开脸嘟囔道:“才不要陛下的施舍!”

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生气地说:“我自会证明自己的本事,陛下,你就等着好了。”

说完,吕疏月头也不回地跑了。

宁诩:“……”

小屁孩心思真难猜!

他摇了摇头,正要踏上去御书房的轿子,忽然见不远处一个宫人匆匆走来,对宋公公耳语了几句。

宋公公听了,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神色,又走过来,对宁诩道:“陛下,有一封火漆封印的贺信,被飞骑快马加鞭送至了御书房中,等您拆阅呢。”

“贺信?”宁诩不解:“谁送来的贺信。”

宋公公犹豫了一会儿:“呃……是燕国皇室,差使臣送到边关的……”

宁诩的神情一僵。

见他不动了,宋公公又低声安慰道:“陛下,辞旧迎新之际,各国之间都是会互呈贺信的,或许是燕国朝廷的臣子代笔,不一定是……”

他欲言又止,不过宁诩知道最后半句话是什么。

宁诩沉默了半晌,垂下睫说:“燕国新帝登基,是朕忘记要让礼部草拟贺文了,宋公公,你代朕和礼部尚书说一声吧。”

至于这一封从燕国送来的信,他心中有数,估计就是段晏亲笔写的,不可能让其他人代劳。

毕竟那人的性子……

宁诩蹙着眉地上了轿辇,生怕待会拆开信,就看见段晏说已经带着兵站在边境线上……

因为被吕疏月耽搁了一点时间,宁诩到御书房的时候,夏潋已经在里面了。

昭国的礼部尚书也在,同样脸色怪异。

话又说回来,自从段晏逃走,又被立为燕国太子继任大统后,这些老臣们的脸色,就始终不太好看。

如今他们是骂不动宁诩了,也消停不少,能唉声叹气地静下心来想一想对策,偶尔献出些防范燕国的计谋,宁诩都一一照做了。

“陛下,”见宁诩进来,夏潋忙迎上去,将手里的物件递出:“这是燕国送来的贺信,但加了火漆密印,要您亲验过后才能启封。”

宁诩接过来,见是一个柱形的小筒,用带有祥云纹路的金纸密封,还用火漆盖了印。

外边看不出什么来,他正要随手拆开,旁观的礼部尚书睁大眼,猛地扑上来阻止:“陛下,且慢!”

宁诩:???

礼部尚书严肃道:“燕国来的信,外面虽没有问题,但难保里头不会涂有毒层和放暗器!陛下,请让老臣一试。”

说完,他抢过那信筒,放在小桌上,屏气凝神地用帕子包了手,将信筒拆开。

宁诩欲言又止,反复两次,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把话说出口。

其实段晏若想害他,曾经的机会也太多了,不至于千里迢迢送来带有暗器的信筒。

而礼部尚书当初在朝廷上骂得最大声,现在却又不顾生命危险挡在前面,宁诩看了看他,心中滋味颇有几分复杂难言。

礼部尚书小心地拆开了信筒,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反复确认过只是普通宣纸,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信的内容他是不敢私自阅看的,于是呈给宁诩。

宁诩抿了下唇,才将目光放在那些铁画银钩般的凌厉字迹上:

“陛下亲启:岁序更新,恭贺新禧,愿陛下龙体康健,诸事顺遂。闻知陛下新纳嫔妃,喜上加喜,想必宫中欢乐倍增。朕新近登基,若有机缘,定当早日觐见陛下,以叙兄弟情谊。”

宁诩:“。”

他看了又看,把信塞给夏潋,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夏潋和礼部尚书:“……”

宁诩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朕怎么觉得,他语气很奇怪呢?朕宫中新封了一个侍君,如此小的事,也值得他写进信中么?”

夏潋迟疑了一下,还没开口,礼部尚书先急切道:

“他必定是暗指曾在陛下的宫中为侍君一事!最后一句又说要早日过来昭国,这意思,岂不就是要借机报复,攻打我们吗!”

宁诩吓一跳:“他真这么说?”

礼部尚书:“信中正是此意!”

宁诩:“…………”

*

七八日后,燕国皇宫收到了昭国礼部的贺礼,顺带了一封宁诩的亲笔回信。

段晏屏退了左右,坐在大殿中,静静盯着宁诩那封不起眼的信纸看了许久,才伸手拿起展开。

黑眸中神色沉静,瞳孔倒映出信纸上勉强能看清的毛笔字。

即便过了这么久,宁诩那一手狗爬字依旧没有太多长进。

青年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很轻地扬了一瞬,但又很快压下。

他凝神看宁诩究竟给他回了什么。

“燕国陛下,您好,新年好!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段晏:“……?”

什么。

“朕的新侍君会酿朕爱吃的辣椒,是有功之臣,朕提拔他在情理之中,不劳您费心,也不要再打听我们宫中的事情。”

“朕很好,就是近来胃口不佳,这点小事,不需要您特地过来探望朕,有机会也不用再见面。”

“最后,祝贺您登基当皇帝。”

段晏:“……”

青年沉默了许久,又伸手去拆另一封昭国礼部的信件,这上面的用词倒是正常了许多,大意是恭贺他登基一事,又在信中列明送来的一批礼品清单,但也聪明地闭口不提质子的往事。

看完后,段晏的视线又落在那封宁诩的“亲笔信”上。

这些颠三倒四、措辞粗鲁的胡言乱语,竟能经过礼部审校,送到他燕国来么?!

段晏好半天无言,但思及宁诩往日作风,又隐隐觉得合理。

若是宁诩能写出一封合乎礼制的回信,反而才是不正常了。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信上的言论来。

——“朕的新侍君会酿朕爱吃的辣椒。”

王知治晋为侍君一事,段晏心知肚明。但他曾百思不得其解,那样一个东施效颦的丑人,究竟用了什么花招,才迷惑了宁诩的心智?

当初消息传来的那几天,段晏连夜写了一封贺信,笔尖蘸墨落在纸上时,力道大的几乎是立即将纸张刺破。

如此简单的贺信,他写了六封才写好。

从那之后直至今日,段晏夜里总是辗转难眠,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人,不仅不顾忌质子失踪的影响,甚至还有新人侍奉在侧,恐怕是好不快活,就心中妒恨,恨得咬牙切齿。

——宁诩与那王知治,最好就如与夏潋一般,没真的发生些什么。

段晏心想。

不然等他重归昭国那日,自己也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暂按下心间那股躁郁,复又把这一句话看了几遍,目光落在那“辣椒”二字上,很轻地蹙起眉。

辣椒……?

宁诩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辣椒了?

段晏记得,他还在宫中时,宁诩口味嗜甜,平日用膳的菜色都偏清淡,最喜欢喝御膳司制作的、名唤“奶茶”的汤饮。

难不成是入了冬,天气渐寒,连口味也变了吗?

青年视线再往下一扫,就瞥见宁诩说自己“胃口不佳”。

段晏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案角,思索了一会儿缘由,自然是无法得出结论。

而两国之间相距太远,探子又无法打听到太多皇宫中的消息。

段晏心烦意乱,将其余诸如“不必费心”“不必探望”“不用见面”等的言论一概无视,将信收起置于一边,淡淡开口:“来人。”

“请丞相大人来见朕。”

离开得越久,他越是不安,冥冥之中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寻不出根源。

……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尽快实施下一步计划。

*

半月后,宁诩的生命之源甜椒断货了。

王知治的母亲总共就酿了那么几小罐,尽数都被送进了宁诩的寝殿,王知治自己没吃着多少,全都进了宁诩的肚子里。

但宁诩天天用膳时都要备一小碟甜椒在旁,这样快速消耗,不到一月时间,就已经被吃完了。

没了甜椒,宁诩被压制了许多天的胃口仿佛一朝反弹,不仅每日晨起时干呕得厉害,连带着对膳食的兴趣也逐渐消退,除了些青菜能入口,荤腥是半点也不能沾,沾了就吐。

眼看着宁诩脸色苍白,宋公公赶忙去请了太医院的人过来。

太医院的院使年事已高,平时不会轻易出诊,而两位院判在忙着治理完了宫中的流感后,告假回老家探望家人,如今还没回来。

来的是一位年方三十几的史御医。

史御医战战兢兢在太医院努力了半生,去年刚刚擢升为御医,见陛下身边的宋公公匆匆而来,请今日当值的他过去帝王寝殿诊脉,心中颇感不妙。

史御医提着药箱,苦着脸想,可千万别让他碰见什么棘手的事情啊!

他到了寝殿时,宁诩堪堪压下一阵腹中涌上的恶心,面前的圆桌上还摆着早膳,都是些清淡粥点,但即使如此,也根本没被动几口。

史御医扫了一眼宁诩病恹恹的神色,愈发心内慌张。

放下药箱,取出小软枕置于桌上,又请宁诩拉起衣袖,将手腕放在上面。

看诊讲究“望闻问切”,而史御医观察宁诩的脸色及手腕,只觉得那腕清瘦得不堪一握,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这病,不简单啊……

史御医屏气凝神,二指轻按于脉象上,等了一会儿。

“……”

“…………”

宁诩就着宋公公的手,喝了两口清茶,觉得好多了,转头看见那御医略显古怪的脸色,不由得问:“怎么了?”

“……”史御医沉默了一刹,说:“陛下,为保结论准确,请将另一只手也放上来。”

宁诩又把右手交给他。

史御医跪在地上,有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大脑都是空白的。

他怎么诊,怎么都觉得这脉象……这么像滑脉呢?

但滑脉常见于女子怀孕时,这这这……

这陛下也不是女子啊?!

史御医在地上跪的这半盏茶功夫,把生平学过的医书都回忆了一遍。

其实……其实出现滑脉,也不一定就是有喜了……

偶尔极少见别的情况,也会出现类似于滑脉的脉象。况且宁诩这脉轻弱,史御医头脑混乱,一时间又难以静心辨别。

不过他给自己寻到了许多种解释,自我安慰一定是搞错了。

没事,没事,就算是其他病症导致滑脉出现,等过一段时间肯定也消失了,那时候再诊断,应才是准确无误。

毕竟不管怎么说……陛下是位男子啊!

不说陛下虽秀丽但依旧能瞧出男子轮廓的面容,也不说衣领交掩间明显的喉结,再不说陛下的男子嗓音……就说这些寝殿伺候的宫人们,每日照料宁诩起居,总能知道陛下是男是女吧!

给史御医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妄自揣测,自家陛下突变成了女子,还有喜了。

而从医这么多年,他又哪见过男子怀孕的?

他生怕话刚出口,下一刻就被以妖言惑众的名义拖去午门斩了首。

史御医混乱了半天,终于理顺思绪,觉得一定是其他问题影响了宁诩的脉象。

他又凝神诊了一会儿,暂时没瞧出更严重的疾病,于是就打算先按脾胃不调、平心静气的法子给宁诩开药方。

等院判大人回来,再同他们说一说,仔细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满头大汗的史御医回到太医院写方子,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考虑,他又将方子里一些不适于有孕女子服用的药材去了,改成更温和固本的效用。

待要把脉象记录进案本时,史御医犹豫了不短时间。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还是斟酌着如实写上了。

……反正这案本是陛下专用的,除了院使院判,平常人也不得轻易翻阅。

史御医合上案本,擦了擦头上的虚汗,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

捏着鼻子喝了几次太医院煎煮的药剂,宁诩觉得自己的胃口真有几分好转。

虽说好不了太多,但那些清淡小粥勉强可以咽下了,就是依旧不能吃大鱼大肉,闻到味道就会不舒服。

肯定是急性肠胃炎,宁诩自己琢磨。

这破古代没暖气又没空调,天寒地冻的,一定是把他冻成肠胃炎了。

宁诩揉揉自己的肚子,颇感人生艰难。

面前的兵部尚书还在絮絮叨叨地禀报近日来,边境军队整训的情况。

天气严寒,军队即使想操练,也受环境限制,只能练些近身搏斗术,效果并不显著。

宁诩又看了看尚书呈上来的,边境各分散军队整合起来的人数。

宁诩:“……”

唉,朕手下的兵好少啊。

瞧见宁诩的神色,兵部尚书迟疑地说:“陛下,请恕微臣直言,此前与燕国一战,损耗太多,如今军中人手不足,是正常的。”

“想要补充青年士兵,只能等开春后,在民间择取。”

宁诩于是又思考起开春后的工作安排。

但没等他想上多久,兵部尚书又道:“陛下,臣……臣还有一事要禀奏。”

宁诩回过神:“准。”

兵部尚书咬了咬牙,低声说:“臣听闻从边境传回的军报,道近来几日,燕国境内似乎频频有大动作,先是重新颁布了新的治军法令,又将京城和边关的军队调动往来……不知究竟是要做什么。”

宁诩:“……”

兵部尚书望着他,哀哀问:“陛下,您说,会不会燕国不似我们一般窘迫,私底下还藏有不少精兵强将?”

“万一那燕国新帝要率兵打过来,我们该怎么办,陛下?”

宁诩腹中突然猛地一痛,他蹙着眉按住了自己的肚子。

“别想这么多。”他呵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成何体统?”

兵部尚书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宁诩看着这个尚书,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无奈地想起,这人还是吕疏月的父亲。

怎么明明有血缘关系,性格差异却如此之大呢?

万一……万一段晏真的率军到了城门之前,偌大的昭国,可能有一人能领兵对上那个青年吗?

若是不能,他岂不是要做亡国之君了?

第37章 第 37 章 陛下有孕一事,你也知晓……

宫外虽形势堪忧, 但宫内近来却是热火朝天的,掀起了一股新风潮。

自从王知治在院子里奉皇命研制酿辣椒新工艺后,吕疏月紧跟着在院里盖马棚养起了马, 其余闲得身上发毛的公子们纷纷效仿, 这个在殿内开设舞艺提高班,那个在院子里挖池养鱼……

大冷天的, 跳舞的全染上风寒倒下了, 养鱼的更是养一条死一条, 剩下的全送去了御膳司做成鱼羹。

宁诩听闻这场闹剧,头疼得不行,立即下了旨意, 严禁宫中各殿逾矩做些出格的事情, 才让这群人消停下来。

只是吕疏月撒泼打滚, 又向奉旨来清理各殿乱象的夏潋求情, 好不容易才留下来两匹马儿, 还让他养在院里。

“这群人究竟是想做什么?”宁诩不解地问。

夏潋正在和他一起用晚膳,闻言无奈地笑了一笑,说:“陛下, 王知治因献上酿椒有功被封侍君, 可能众人妒羡,所以才行此下策吧。”

“那小黄呢?”宁诩无语:“他养马是要向朕献上酿马肉吗?”

“……”夏潋道:“疏月心性未定, 许是闷得无聊,想在宫中打发一下时间……臣特地去看了他的那两匹马, 皆是性情温顺身量中等,想来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宁诩暂且把小黄的马放在一旁,他看着桌上的各样菜色,叹了口气:“朕什么时候能吃到新的甜椒?”

夏潋盛了点小小的汤圆, 在碗中放凉了递给宁诩。

经过御膳司孜孜不倦的钻研,终于发现自家陛下对汤圆也能稍微提起点兴趣,但又不能吃下大的,否则会腻住,于是就制作了珍珠般的袖珍汤圆,有不同果蔬口味的,宁诩每天能吃一小碗。

“冬日里种不出辣椒,王侍君只能从京城内采买民宅里屯放的辣椒酿制。”

夏潋温柔地说:“陛下再等上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尝到了。”

他看着宁诩,见那张雪玉般的面容瘦了不少,下巴都变得尖尖的,忍不住又道:“陛下,要不再请多两个御医来看看……”

“不要,”宁诩摇头,眉心紧蹙:“太医院开的汤药,朕喝了能把年夜饭都给吐出来。上次已经逼着朕喝了五六日药,又要再来?”

不如把他杀了得了。

怕夏潋再劝,宁诩赶紧换了个话题:“朕今日在早朝上,提了下给后宫的公子们加封官衔的想法。”

果不其然遭大多数群臣反对——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互不干涉,哪有后宫的嫔妃公子还能当官的道理?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和以色侍君之流站在同一个朝堂上了?岂非放肆!

还有,当官又当妃,是拿两份俸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朝上,宁诩托腮看着他们吵,等吵至中场歇战时分,又退了一步,问:“那若是后宫之人确有才华,朕想免其嫔妃身份,重新以微末身份入朝为官,众卿觉得如何?”

这倒是比先前的提议稍微合理一点,许多臣子犹犹豫豫的,觉得陛下意属某人,但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往后……

于是又有人提出,想当官可以,但也要像科举一般,先堂堂正正通过六部会考才行。

没想到,这个建议刚刚被提出,宁诩就同意了。

众臣:“……”

总感觉落入了某种陷阱。

“朕本想着直接赐你翰林院七品编修之位,”宁诩吃了口汤圆,含糊道:“但反对意见颇多,朕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

夏潋有些意外,没想到宁诩这么快就会为他考虑。

停顿片刻后,他垂下眼,轻声说:“臣不着急,如今每日能到御书房伴驾,替陛下分忧,也已经很好了。”

宁诩摇摇头:“小青,朕是有预感,很快边境上就要大乱了,朝中若没有几个得力的臣子辅佐,朕恐怕是独木难支。”

夏潋见他神色担忧,于是许诺安抚道:“陛下放心,不论时局如何,臣都始终会陪在身边。即使不能入朝为官,臣也定会努力辅佐政事,不负陛下所托。”

他这番话坚定而温和,宁诩心中的焦躁感被抚平,忍不住感动地想,还是朕的工友小青好!

*

不过宁诩没料到,他的预感成真得这么快。

才出了正月,燕国内便动作频频,每一样都似是直冲着昭国来的。

据说新帝登基后,燕国百姓群情激昂,街头巷尾皆传言新帝将要领军御驾亲征,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为此,宁诩上朝时,底下的臣子们可谓是吵翻了天。

兵部尚书被夹在中间,左右受击,一场朝会下来往往是满头大汗,连擦汗的袖口都染成了深色。

要兵,没兵;要将才,无可用将才。

上一场仗把昭国打得元气大伤,连先帝都给打死了,从前可以用的几个大将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重伤难愈,再也不能领兵出征。

面对迫在眼睫的威胁,众臣子吵来吵去,吵不出个成果来,最后又把矛头对准龙椅上的宁诩。

要不是宫中疏于防范,让那姓段的质子跑了,又跑回了燕国当了皇帝,场面何至于此!

这日早朝结束后,宁诩到偏殿换下龙袍,刚脱了一半,就忍不住撑着椅沿干呕了几声,脸色苍白,眼前阵阵发黑。

“陛下,陛下!”宋公公焦急地扶住他。

宁诩身上没力气,险些顺着滑坐到地上,好在宋公公使劲搀住了他,连声说:“陛下,奴才待会就去请太医院的院判来,您这毛病不能再拖了!”

宁诩抚了抚心口,给自己顺了下气,断断续续道:“朕就是……没睡好……”

压力太大,饶是宁诩心态随缘,也禁不住日日被上折子催促,被兵部尚书拦着声泪俱下地诉苦,被边境一封接一封的军报施压。

这段时间夜夜难眠,后腰酸痛加剧,时常翻来覆去两个时辰才能勉强眯一会儿。

况且,宁诩觉得自己还有了个难以启齿的小毛病——从前些日子开始,他、他每天夜里都要起夜很多次。

若是睡前饮了些汤,或是多喝了几口茶,那一晚上宁诩都不用睡了,每隔半个时辰就得爬起来小解……

关键是,被窝外面还冷得很啊!

昨夜四更天,宁诩在榻上滚了几遭,忍不住用腿夹住被角,把脸也埋进被子里捂了半天,才通红着脸仰起脖颈,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

憋不住……

自己好像哪里坏掉了,宁诩忍着泪心想。

——都怪那个肠胃炎。

但即使宁诩再怎么抗拒,也无法阻止宋公公给他叫来太医院的院判。

他这段时日神思恍惚,脸色苍白,容色倦怠,宋公公全都看在眼里。正巧太医院的院判从老家回来了,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叫人过来给陛下把脉!

消息传到太医院,这些天同样神思恍惚的史御医听得宫人口中所言,立即吓得清醒了。

自从上一次他给宁诩把完脉,开了药方后,宁诩就没有再传唤过太医院,史御医还以为那奇怪的脉象已经平复了!

怎么又要传御医,还特地去寻院判?

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史御医忧心忡忡,生怕宁诩真有什么事,到时候要怪罪到他的头上,治他一个知情瞒报的大罪。

左思右想,史御医赶忙上前,对提着药箱正要出门的院判道:“大人,下官陪您一同去如何?”

院判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御医,十六岁入宫,在宫中待了近四十年了,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此时见史御医神情仓皇,脚步一顿,似是察觉出什么,但没说出来,只道:“行吧,你拿着药箱。”

院判和史御医赶到帝王寝殿,见宁诩已经被扶到床榻上躺下了,眼皮阖着,眉心却紧蹙起,显然很不舒服。

老院判看了一眼,先让史御医把药箱放在旁边,又对宋公公道:“臣给陛下看诊,闲杂人等还是退避为好。”

宋公公愣了一下,虽然没理解,但还是让殿内大多数宫人出去了,只留下几个近身伺候的。

史御医心里头慌乱,额上不自觉地渗出些细汗,忍不住频频扭头去看院判。

老院判倒是淡定自若,在榻边坐下后,不急着把脉,先问了宋公公一句:“陛下是何种病症?”

宋公公每天跟在宁诩身边伺候,自然一清二楚,忙回答:“食欲不振,夜难安寝,白日里也时常疲倦,眩晕站立不稳。”

老院判又问:“近来陛下所食用的,有何物?”

御膳司每日都有登记送来的膳食种类,宋公公猜想要用到,先一步叫人去拿过来了,这时就递给院判看。

老院判翻了翻那册子,又细细问了宁诩近日来的作息,听完后沉吟了片刻。

宋公公紧张地问:“大人,怎样?”

老院判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伸出手,给宁诩把了把脉。

史御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顺着院判的动作,去看榻上躺着的宁诩,看见自家陛下似是半睡过去了,脸微微侧枕着,鬓边乌黑的发更衬得面色苍白,连唇上的血色也缺了不少。

史御医使劲睁大眼,仿佛期望从宁诩脸上瞧出什么答案来。

老院判收回把脉的手,打断了史御医的胡思乱想。

史御医下意识转头去看,却发现院判脸上波澜不惊,半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流露出来。

史御医怔愣了一下,是——脉象已经变了?

“陛下龙体无甚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劳累伤身。”老院判开了口,缓缓说:“老臣斗胆,还想请教宋公公一问。”

宋公公往榻上扫了一眼,发现宁诩睡着了没反应,于是道:“大人请讲。”

老院判说:“这段时日,有无妃嫔侍寝?陛下龙体近来气血两虚,需得好好静养,不宜再行房事。”

宋公公苦笑:“大人,您也是知晓的,陛下登基时日未久,宫中至今还没有娘娘呢,不过只有数位公子,这些天来也没有来侍过寝的。”

老院判又问:“那先前的公子呢?陛下龙体受损,显然不同寻常,许是有人为争宠不择手段,才致使伤了圣体。”

宋公公想了半晌,一拍大腿,心说,那不就是……吗!

院判的话说得含蓄,但宋公公也在宫中待了不短的时间了,自然能听得懂。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宋公公对老院判道:“两月前,宫中曾有一位……侍君,用过宫中禁药,难不成是那个时候伤了陛下?”

段晏用药那次的事情,宫人们并不十分知晓内情,因为很快又出了御书房内贼一案,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牵扯过去了。

但宋公公作为御前大太监,隐约了解几分,虽不知药用在了何处、效果如何,但宁诩可是实打实在段晏的寝殿中待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的!

就算没有那劳什子禁药,如此放纵,也必会伤身啊!

宋公公后悔不已,早知他便看准时机,闯进去把陛下抢出来好了!

姓段的,都是妖孽!祸害!

他把这件事简单地同老院判讲了讲,但最后又长叹了一口气,迟疑地说:“不过就算是那人行事不当,现下也无法惩治了,毕竟那是……是……”

宋公公指了指西北边的方向,意指燕国。

老院判点点头,道:“病症根结或许就在此处了,不过现在多说无益,还是调养为上。”

“臣先开几副方子给陛下抓药,顺带让太医院熬些药膳,但最重要的还是少操劳多静养,切记此事。”

等出了寝殿,回太医院的路上,史御医擦了擦汗,没忍住出声问:“大人,陛下是……”

老院判突然停下了脚步。

“先前,是你去给陛下诊脉的?”他问。

史御医答:“是在下。”

院判盯着他:“那陛下有孕一事,你也知晓,但并未对旁人言明,对否?”

史御医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劈过,晕乎乎的,好半天才在老院判的注视中冷静下来:“是……在下是给陛下诊出了喜脉,但、但……”

老院判颔首,说:“陛下身为男子却有了身孕,罕见至极。”

史御医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问:“大人刚刚为何不直接告诉陛下与宋公公?若是之后陛下知道了,治我们欺君之罪怎么办?”

老院判摇摇头,反问他:“你上次诊脉,可觉得陛下有所察觉吗?”

史御医想了想:“陛下看上去一无所知。”

老院判点头,淡淡道:“据今日的脉象来看,陛下这胎已有小产前兆,若此时得知真相,心神惊惧之下,滑胎在所难免,容易危及陛下性命,更不知旁听的宫人会传出何种谣言。”

“老夫虽从医多年,但也没把握能应对好男子滑胎的风险,要是稍有不慎,就不是知情瞒报的罪,而是谋害陛下株连九族的死罪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老院判说:“陛下的身孕,或许与燕国新帝有关。”

饶是院判年纪大了,但燕国的新帝段晏曾经在昭国为质,又被收入宫中当了侍君,最后逃离一事,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再结合宋公公的话,轻易便能揣测出宁诩腹中所怀的,究竟是谁的骨肉。

发现的真相太过炸裂,史御医险些昏厥过去,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过这番话,从未给宁诩看诊过。

也就是老院判曾见过宫中更多辛秘,才能淡定如此。

“这其中利益纠葛难分,不是你我二人能插手的。”院判又道:“当务之急,必得先将陛下虚弱的身体补养回来,等情况稳定,再寻机单独把此事告知陛下。”

“到时这一胎是留还是不留,也全听陛下的旨意。”

*

因为院判的反复提醒,宋公公等人不敢再让宁诩出寝殿,告知了夏潋后,夏潋就以陛下养病为由,先免了往后半个月的早朝。

宁诩吃了新送来的药膳,差点又吐在碗里,经过太医院的改良后,才变得能入口了些。

不知为何,吃过药膳后,宁诩变得比以往更易困倦,每天赖在榻上起码睡个七八个时辰,像是要一次性将先前缺的觉都补回来。

连着睡了七八日,宁诩的胃口神奇地好了不少,虽说仍然不耐荤腥,但吃些清淡烹饪的肉食还是可以的。

除了晚上起夜依旧频繁,其他症状都在逐渐好转。

等宁诩稍微不那么嗜睡,有了些许精神时,在铜镜面前更换衣物,竟还恍惚间觉得自己腰身变胖了。

但等定睛细看时,又觉得小腹平坦,明明和先前并无太大差别。

宁诩揉揉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道:“睡太多囤肉了吧。”

他把寝衣换下来,穿上服帖的雪白里袍——待会要去御书房一趟,偷懒这么多天,据说御书房的门都被大臣们踩烂了,夏潋更是每日顶着莫大的压力挨骂,今天宁诩觉得自己精神还算不错,准备过去瞧一瞧。

然而勒紧里袍的系带后,宁诩蹙了下眉,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感觉哪哪都不舒服。

里袍质地轻薄,与肌肤相贴紧密,本该穿上后轻若无物,宁诩却觉得胸口哪里痒痒的,如同被粗布磨砺得发痒刺痛似的。

还有腰上……衣带一勒,他就莫名喘不上气,要很用力地呼吸才行。

宁诩拧着眉在屏风后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将系带松了松,纠结了半天,又叫宫人去取了几根绸布条过来。

布条约莫一掌宽,长而柔软,送来的宫人一头雾水,不知陛下要此物是作何用。

宋公公探头进来,想问问要不要帮宁诩穿衣,却被告知在外面等着,待会再叫他进来。

过了一盏茶功夫,宁诩的声音才响起。

宋公公进去一看,见自家陛下长睫垂着,面色泛红,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里袍倒是好好穿上了。

宋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又伺候宁诩把外袍穿上理好,递了药膳过去,看宁诩苦着脸端着碗吃那药膳,又说:“太医院派人过来了,说是研制了新的补品,要呈给陛下服用。”

宁诩不解:“朕的病有这么严重?”

每隔两日就变着法子地给他喂补品药膳,不过是个肠胃炎,虽说严重了些,倒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难怪衣带勒着觉得不舒坦,指不定就是被太医院喂胖了。

宋公公无奈:“哎哟,陛下您的龙体安康要紧,御医们多上心为您医治,不好么?”

宁诩踏出殿门,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叫他们把东西放下就回去吧,今日不必请脉了,朕要去御书房看看小青。”

轿辇到了御书房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里面的人正在大声争论。

宁诩快步进门一看,原来是一群臣子正在围攻中间的兵部尚书,夏潋被挤在一旁,伸手揉着眉心,眼下有明显的乌青。

“人都到边境了!你竟还敢说不打!”

“难道要等那燕国新帝领着军队打到城门口,你吕尚书才出兵吗!”

“陛下何在!陛下何在!臣要面见陛下!”

“不能打……不能打啊……”

“人家信中只字未提开战,怎知他心中真正想法?”

“荒谬!你真以为那姓段的是来做客的不成!”

“不是不愿打,实是无兵可打呀……据传燕国集结了四十万大军,他们哪里还能寻来如此多的兵力……”

“要不我们也可派使臣与燕国议和……”

“不战而降,简直耻辱!”

宁诩被他们吵得头疼,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这帮臣子争辩入迷,压根没发现他的到来,于是咳了一声,说:“发生什么了?”

声音一出,御书房立时鸦雀无声,众臣子齐齐转头看他。

宁诩被看得身上发毛。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兵部尚书满面通红,擦擦脸上的汗,从人群中挤出来,道:“正好今日早晨的事可告知陛下,让陛下来做这个决定。”

宁诩:“?”

他看向夏潋,夏潋叹了一口气,从旁边走过来,说:“燕国前几日派了使臣过来,先递了信给边关。”

“今天那封信与十几箱燕国送来的‘赠礼’都到了,箱子里是些锦缎丝绸、金银珠宝和……几坛辣椒酱。”

宁诩:“……?”

辣椒酱?

“以及信上说,”夏潋道:“为表友好,燕朝新帝不日将亲访大昭京城,与陛下您共商两国相交事宜……”

宁诩莫名其妙:“朕凭什么让他过来?朕要是不放他入境呢?”

兵部尚书在旁边颤颤巍巍地说:“陛下,那燕国新帝,带了四十万大军堵在边关城外,容不得我们不放他进来啊!”

宁诩:“…………”

第38章 第 38 章 燕军入境,昭帝下落不明……

边关的雁城门外。

燕国的军队正在离城十里的地方扎营。

严寒冬日, 呵气成冰,主将大帐里燃着好几个炭盆,把帐内烘得暖了许多。

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掀开帐帘, 步入进去, 看见新帝正坐在案前,垂眸翻看手中的奏报。

听见动静, 青年抬起眼, 道:“丞相来了。”

刘丞相点点头, 在段晏对面坐下,说:“信和礼品都送去了昭国京城,还未有回音。使臣被拦在边城内, 无法入境。”

段晏神色不变, 语气淡淡:“再等几日吧。”

刘丞相不解, 谨慎地低声问:“陛下, 大军既已在城外了, 何不直接强攻?依昭国如今的强弩之末境况,自然阻拦不住我们。”

“不然在这冰天雪地里,多耗上一天, 就多花费不少军备……”

段晏把手里的奏报合上, 不置可否,而是道:“朕命人传了四十万大军的消息入昭国, 但丞相您也清楚,燕国现下也最多不过能凑齐二十万兵力。”

“朕带来此地的, 零零总总更不过十万人。”青年黑眸深深,平静道:“就算做了许多伪装,致使人数看上去比实际更多,但若是一旦开战, 强攻之下,燕国自然能发现蹊跷。”

刘丞相:“发现又如何!燕国这边城内守关的,连五千兵力都没有,待我们破城而入,就算是反应过来,也无可奈何了。”

段晏摇摇头:“相国,这座雁城之所以只有五千兵力,是因消息滞后,还没将军队都调过来支援,否则起码也有六七万人。”

“再不济,昭国皇帝可颁下旨意,将二十岁以上的青壮年都纳入军队,拼死抵抗之下,吃亏恐怕是我们。”

青年又道:“这十万军跟随朕疾行数日赶到此地,必然劳累不堪,近日还是以休养为主,养精蓄锐才有力气打仗。”

刘丞相叹了口气,听段晏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陛下,臣不知,您为何对着昭国,竟显得有些……”

优柔寡断了?

明明自从回到燕国后,段晏的行事作风从不拖泥带水,雷厉风行地处理完先帝的后事,又杀了几个不安分的宗室,将两个试图夺权的皇兄抄家关进大狱里,不过短短一月有余的时间,就已经肃整朝廷,从上到下没人敢有半句不满。

接着就是集结兵力,准备与昭国开战。

虽说刘丞相觉得在严寒天气打仗有诸多麻烦,但比起常年适应严寒的燕国来,南方的昭国显然在冬日里更加吃亏,因此段晏的决定也没什么奇怪的。

毕竟逼迫燕国献上七皇子为质、肆意折辱的仇,早晚都是要报的,既如此,不若早些解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等到了昭国边城外,段晏却突然命大军停了下来?

陛下在顾虑什么?刘丞相心想。

先前虽说了那些原因,但刘丞相总觉得,段晏心中,似乎有更为重要的缘由。

“刘相国,”闻言,青年掀起眼睫,看向他,说:“自古以来,用武力解决问题,都已经是下下策。”

“燕国境内仅存的兵力珍贵,若能不折损太多人手,达成目的,才是朕想要的。”

“朕领军在边城外,并不真正想与昭国兵戎相见,而是想叫那昭国——”

“心甘情愿地,迎朕入城。”

*

“那就让他进来吧。”宁诩想了想,道:“不然能怎样呢?”

立即有几个大臣反对:“陛下,这是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宁诩往后在御书房的圈椅上倚了倚,让自己的肚子不被压着,慢吞吞地说:“燕国还是递了拜帖过来的,我们若不让他进,岂不是落人面子,反而给了他们出兵的理由?”

兵部尚书擦汗:“是是是,要是真打起来,雁城只有五千兵,如何能敌过对面的四十万大军?”

夏潋此时在旁边说了一句:“陛下,前段时间已调配各边城的守军队伍,两日内能赶过去的,约莫有四万人左右。”

兵部尚书着急:“但燕国可是四十万人呐!”

夏潋蹙眉:“四十万人太过夸张,你确定他们有这么多兵力?”

兵部尚书说:“臣已经命了不少人前去刺探,那由燕国新帝率领的就有二十万!还有更多没带来的呢!”

夏潋转头看向宁诩:“陛下,这——”

宁诩摇了摇头:“你们都搞错重点了。”

众臣疑惑不解。

宁诩扯了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墨,在上面画了几道线条,左边是燕国,右边是昭国。

“段晏有四万人还是四十万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带兵等在城门外了。”

宁诩说:“人家都不远千里跑来咱屋门外敲门了,你们说他想做什么?我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放他进来,先和他聊聊天;要么不放他进来,和他隔着屋门互扔砖头,不管怎样两边都会被砸到头。”

夏潋、兵部尚书和其他臣子:“…………”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宁诩继续在纸上画画,一边还道:“但是咱们屋子里只有五千个人往外面扔砖头,但段晏有四十万……姑且当他是四十万吧,出手砸我们的头,目前来看显然是我们更吃亏些。”

有臣子欲言又止,但宁诩眼尖地瞧见了,说:“你想讲,我们也可以凑齐五六万兵力,与他拼死抵抗对吗?”

“臣是这样想。”

“但你觉得燕国探子难道是吃素的吗?”宁诩指了指御书房角落的几个木箱,忿忿道:“朕爱吃辣椒酱都被对面知道了,你大规模调配兵力,段晏就不会知晓?”

“若他们在我们集结完军队之前有所动作——”宁诩在纸上画了个叉,叹气:“雁城必破,而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就不是谁能单方面结束的了。”

战火蔓延后,率先苦的不是这皇宫中的哪一个人,而是边境上千千万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曾经与燕国的那场战争刚刚结束了还没有半年,又开始打,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是陛下,”又有臣子迟疑道:“您真要请那燕国新帝到宫中来‘聊聊天’?他要是对您——”

万一燕国的人对陛下不利,侍卫拦不住怎么办?

这风险太大了!

宁诩沉吟半晌,出声:“朕不会真的见他。”

“请他们来到我大昭国境内,不等于要请他们进入京城。”

“陛下的意思是……”

“朕允许燕国的少许兵力入境,等到他们放松警惕之时,再冒险行瓮中捉鳖一举。”宁诩袍袖下的手微微攥紧,缓缓道:“成败就在此一役。”

这样的办法,是对百姓影响最小,而对宁诩自己风险最大的做法。

万一成功了,他便挟持段晏,两国再签和平协议,并命燕国退兵。

万一失败……段晏轻而易举地就能领军入京城,夺得昭国皇位。

——那个时候,段晏会对他做什么?

等其他人都离开御书房后,宁诩揉了揉太阳穴,问:“小青,朕是不是很懦弱?”

夏潋一双温柔的眼眸看着他,轻声说:“陛下,事关天下,没有懦弱与不懦弱,只有后世史书评判的对或者错。”

说完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陛下此举,虽护住了边城士兵百姓,但史官书写时,却未必能有好名声……”

怎料宁诩突然松了一口气:“史书?史书怎么写关朕什么事?”

夏潋:“……”

“朕百年之后都成一把骨头了,”宁诩摸摸自己的肚子,总觉得胃胀气,随口道:“管他们怎么写呢,朕又看不见。”

夏潋无言片刻,觉得自家陛下的精神状态的确很超前。

“朕觉得自己也不是很适合当皇帝,”宁诩沉思半天,忽然开口说:“当皇帝天天加班,没什么意思,要是段晏真领军打进来了,朕打不过他,那就让给他当皇帝吧,朕来当太上皇行不行?”

夏潋震惊:“陛下……!”

宁诩回过神来,发现夏潋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忙安慰道:“朕就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哈哈。”

夏潋:“…………”

把小青也赶回去休息后,宁诩坐在圈椅里,对着满案的奏折文书发了会呆,又见宋公公端来了太医院送来的补品。

补品苦中带涩,宁诩咽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吃了一半,他端着碗看了看,嗅见碗中清苦的味道,心中隐隐又浮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不会得了绝症了吧?宁诩心道。

太医院的院判和史御医曾有几次把脉时,都露出了很奇怪的神情,当时宁诩没有在意,但如今想来——哪有一个肠胃炎治了这么久还没治好的?

再加上最近身体频频出现异样,胸口发痒发疼,只能用布条缚住再穿衣;腰酸得不行,只要坐久了就难受;晚上起夜频繁、胃胀呕吐、不耐荤腥……

虽说已经死过一次了,但面临这些异样时,宁诩身上依旧阵阵发凉,忍不住曲起腿抱紧了自己。

倒霉催的,不仅要当亡国之君,说不定很快又要死了。

这一次还能继续穿书吗?宁诩胡思乱想。

良久后,年轻的帝王扁了扁嘴,沮丧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他好像真的有点累啊。

*

从边境的雁城到京城,最短的路径,也要经过六座大城。

昭国宫中传出旨意,给燕国的新帝开了城门,但只允许最多带一万军进城。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段晏干脆地同意了。

十日里,燕军行处,城内街道上寂静如死,鸦雀无声,连小商贩都消失殆尽,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从窗缝里偷偷往外瞧,胆战心惊的。

昭国是要亡了吗?

段晏带着军队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到了熟悉的京城外,才遭到了障碍。

最后一道城门大白日紧闭,守城的士兵递了口信来,说要请燕国的新帝在城外稍候些时间,他们还未得到昭帝的旨意,还不能给他们开城门。

听见这个消息,段晏身旁的刘丞相率先皱眉,低低道:“陛下,是否有诈?”

他们此时深入昭国腹地,前后都是昭国的人,如果这个时候……

段晏却很冷静,下旨让军队在京郊外原地扎营,淡淡说:“没事,不急。”

入夜后,昭国宫中,灯火通明。

宁诩、夏潋、兵部尚书及几位禁军将领都在御书房里,宋公公进来奉茶的时候,悄声对宁诩说:“陛下,外面宫道上还跪着不少死谏的文臣呢。”

宁诩正在看今夜的兵力布置图,闻言垂下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让他们跪吧。”

过了今天晚上,无论结果如何,这帮人应该都可以消停了。

宋公公应了声,又说:“陛下,太医院的史御医要来给您请脉。”

宁诩捏着纸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今夜就不用了,叫他们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别干扰朕的思路。”

兵部尚书坐在边上,看似平静,实际上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已经抖得不行。

一想起今夜要做的事他就慌,万一失败了……

“万一失败了,奴才无论如何也要把陛下送走。”

宋公公拉着夏潋出了御书房,到廊下的角落里,低声对他说:“出宫的一应布置,奴才已经安排好了,奴才是御前大太监,太过显眼,到时候就由内务司的敛秋护送陛下出宫。”

夏潋顿了顿,才说:“宋公公,我先代陛下谢过您。”

“只是那燕国新帝与陛下有旧缘,他若进城,不一定就是——”

“夏良君,”宋公公打断了他的话,长叹一口气,道:“您什么都好,就是和陛下一样,偶尔太过心软。”

“燕国的国君是与陛下有旧缘,但那是良缘还是孽缘?”宋公公反问。

夏潋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他直至今日尚且没有发作,但也不能说明他不会对陛下不利。”宋公公的嗓音有些哑,是太久没有喝水的缘故:“奴才本没有在御前伺候的机会,是陛下信任奴才,让奴才担了这个位置。”

“于奴才而言,陛下是最重要的,在陛下的安危面前,奴才赌不起一丁半点的风险。”

夏潋看着宋公公坚定的眼神,久久没有开口,最后才点头道:“好。如果陛下不同意,我也会劝他尽快离宫。”

宋公公又说:“夏良君,您也一起走吧。”

夏潋却摇头,道:“我要留在这里,陛下一离开,宫中必定大乱,要有人在此地稳定秩序,否则真是将整座皇宫和整个朝廷都拱手送给那燕国了。”

宋公公还想要说什么,夏潋转过身,轻声截住了他的话:“无事,就如公公所言,只要陛下安全就好。”

两人结束谈话,回到御书房,正好看见宁诩从书案后站起身。

几人对视一眼,宁诩开了口,道:“子时末了,通知宫外的守军,准备行动吧。”

兵部尚书深吸一口气,出来弯腰行礼:“臣,遵旨。”

*

史记,二月二十三,燕国以会盟为由,新帝领兵一万驻于昭国京城城门之外。

入夜,数道城门大开,昭军鱼贯而出,皆盔甲覆身,列队齐整,汇兵合力将燕军围于城下。

两军相接,燕军寡不敌众,即将战败时,一声战锣惊响,自郊外山林中涌下无数黑衣燕兵,再将昭国守军围于其间。

昭军措手不及,半数尽被缴械俘虏。

晨光微晞,燕国新帝速清拦路昭兵,再命人往城中射入带火弓箭,用圆木破开京城大门,燕军涌入之际,城中百姓莫不避让两旁。

昭国宫内得知此信,人人自危,宫人抢携金银逃窜,朝臣更是惶恐回府,闭门不出。

燕军破开落锁的宫门,发觉宫中纷乱不堪,四下搜寻一通后,不见昭国皇帝踪影。

经多番盘问宫人,得知昭帝已于昨夜潜逃离宫,如今下落不明。

消息传至燕国新帝耳中,新帝震怒。

下旨不惜一切代价,举国捉拿。

第39章 第 39 章 朕难道是生了重病?

宁诩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辆不起眼的破马车上, 身上裹着单薄的太监服,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时不时撞在车厢壁上。

破破烂烂的轿帘一掀, 一个身影钻进来, 瞧见宁诩的动作,立时愣了一下:“陛……不是, 兄长, 你怎么捂着肚子, 不舒服吗?”

进来的人是吕疏月,他也换上了小太监服,把脸涂得灰扑扑的, 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如昔, 但此时里面也溢满担忧神色。

宁诩右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小腹, 轻吸了两口气, 才低声说:“没事……可能是一开始骑马的时候, 撞到哪里了。”

宁诩想过会失败,但没想到败得这么快。

本来等入夜后,趁燕国军队松懈时将其围剿的计划执行得很顺利, 所有人却都没有料到, 段晏还留有后手。

除了他带来的一万军,还有难以计数的燕军身披伪装, 一路跟着燕国行军的路线,从北边和南边的山林中埋伏潜藏, 其中不少混入了各城的百姓中,昨夜才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以说,段晏带兵入昭国,根本不止一路军, 而是兵分三路!

山林间地形复杂,没有地图在手根本不可能找到方向。

段晏或许是还在昭国宫中时,就已经开始谋划此事,说不定哪日宁诩在御书房中用地图时,就被他瞧见,并把地形都记在了脑子里。

面对出其不意的反制,昭国这边没有得力的强将,再加上兵部尚书早早晕倒,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兵败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宁诩从龙椅上站起身,正要出金殿去见段晏,又被宋公公死死抱住,哑着嗓子央求道:“陛下,您快走吧!”

“让朕见一见燕国新帝,”宁诩抿了下唇,冷静地说:“朕亲自向他求情。”

见他不愿动,宋公公狠了狠心,高声喊:“来人,快把陛下绑了送出宫去!”

宁诩:“等……”

无论他说什么,宋公公权当充耳不闻,最后含着泪看着宁诩:“陛下,奴才只知道要护住您,您还在,这昭国才在。”

不等宁诩再开口,宋公公与几个侍卫推着他出了金殿,到了一条偏僻的宫道上,一个普通宫女打扮的人正候在那处。

等她转过身,宁诩才认出这人是总管内务司的敛秋。

只是敛秋脸色也苍白,手里提着一小包布袋,见宁诩等人出现,立时迎上来,匆匆行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

她又看向宋公公,沉声说:“公公,原准备好的马匹和马车刚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抢出去了。”

宋公公面上刷地失去了所有血色,嗓音发颤:“没有马匹了?”

没有马,难道凭着两条腿走出宫门,走出京城吗?

莫说是这途中碰见燕军被俘,就是体力上也不可能支撑那么久啊!

敛秋却很镇定,道:“奴婢发现马匹被抢的第一时间,就去寻了宫中的马厩,里面已没有任何一匹马了。”

宋公公:“那——”

“但奴婢想起华阳堂的吕公子前些日子在院子里养了两匹幼马。”敛秋语速极快:“故而立刻让人递了口信给吕公子,请他赶来此处。”

像是呼应敛秋的话似的,宫道尽头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众人抬眼看去,就见吕疏月骑在一匹矮小的白马上,带着另一匹小棕马狂奔而来。

“陛下,陛下,我来救驾了!!”吕疏月大叫道。

他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紧张地看了看宁诩,又看向敛秋:“秋姑姑,现在要怎么做?”

敛秋从小布袋里掏出一套太监服,递给宁诩,果断地说:“吕公子,你现在带陛下骑马出宫,到京城西南边的昌源客栈,客栈老板是奴婢表兄,那边应该有马车出借,奴婢自行出宫到客栈和你们汇合。”

宁诩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蹙眉问:“宋公公你呢?小青呢?”

宋公公挤出一个笑容:“奴才与夏良君要留在宫中,陛下不必担心我们,快走吧。”

宁诩惊愕:“朕跑了,你们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然而不等他再说话,吕疏月得到敛秋的暗示,忽然从后面跳过来一把抱住宁诩,硬是大力把宁诩往马匹的方向拖。

宁诩:“你——”

他被几人合力推上了马,见宋公公等人神色坚决,知晓此时不宜拖沓,该以大局为重,只得攥紧了缰绳,镇定下来道:

“公公,你和小青务必保重自己,若有变故,以自身安危为上,朕……只要你们活着。”

宋公公眼里蓄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回答:“奴才明白了,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

宫外传来声声巨响,是燕军在攻打城门。

宁诩和吕疏月换上太监服,弄散头发,又往脸上胡乱弄了些灰土,骑马从侧门疾奔出宫。

宁诩曾经马术拙劣,也就是先前出宫时被吕疏月指点过一二,才勉力能在马上稳住身体,即便如此,也骑得踉踉跄跄,颠得浑身酸痛。

眼看着城破在即,宫中有不少宫人出逃,连守门的禁军也拦不住,他们混入其中,倒也无人发现异样。

人流涌入京城中各条大道,一片混乱中,宁诩还瞧见侧前方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惊叫一声,怀里兜着的什么东西摔了一地。

宁诩匆匆一瞥,发现那是个装着金银细软的包袱,还有不少宫中的首饰,金光灿灿,立时就将旁边的人吸引了。

“别碰本公公的东西!——”

那太监尖叫着推搡周围人,宁诩远远望见他那狰狞暴怒的侧脸,竟似是太监马三钱。

马三钱被段晏废了一条胳膊,本就有伤在身,怎护得住他偷出来的那些宝贝?自然很快被人群殴打淹没了。

宁诩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瞬,不再留恋地收回目光,与吕疏月策马从争抢宝物的人群边飞快经过。

只是当骑马一路颠簸到了京城的昌源客栈时,宁诩突然腹中疼痛,险些从马上跌落,还是吕疏月眼疾手快,跳下来接住了他。

宁诩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直觉腹中翻江倒海,不仅犯恶心想吐,还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牵连得手脚都泛着凉意,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在吕疏月力气大,背着他爬上楼,开了间客房休息了一会儿,宁诩才缓过来。

等了两个时辰左右,敛秋也到了客栈,几人在房间里匆匆吃了点膳食,又乘上客栈提供的一辆破马车离开。

出客栈时,城门正好被燕军攻破,马车随着慌乱逃窜的人流一并出了城。

等第二日暮色西沉,才在离京八十里远的村落里停留下来。

敛秋见马车里始终没动静,于是掀起轿帘往里面看了看,意外发现宁诩蜷缩着身体,靠着车壁睡着了。

只是睡得很不舒服似的,眉心拧起,唇色失水苍白,两只手放在腹前像是在护着什么,姿势十分别扭。

敛秋愣了一下,目光在宁诩的腰身上短暂地巡视了一瞬,轻轻叫了两声,才把宁诩唤醒。

“宁公子,”她低声道:“出来歇歇脚吧。”

宁诩刚醒,脑子里一片混沌,下意识点点头,动了动想伸直腿走下马车,不料堪堪用了几分力,顷刻之间压制了半天的酸痛如闪电般袭来,宁诩腰一软,就顺着马车门滑了出去,摔坐在地上。

不远处正在把马儿的缰绳套上木桩的吕疏月转过头,惊得睁大眼:“陛……兄长!”

敛秋一惊,忙弯腰去扶,将人搀起来时,见宁诩额上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这冬日里好好的怎么会出汗?分明是被疼的!

敛秋心生疑惑,但聪明地没有立即追问,而是扶着宁诩先找了村里的一户好心人,出了银子请他们收留一晚,等来到柴房里歇息时,才出声问:

“陛下,您怎么了?”

宁诩蜷缩在柴房角落的稻草堆里,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朕好像……生了重病。”

旁边的吕疏月闻言大惊:“怎么可能!”

敛秋担忧地继续问:“宫中的御医曾看过吗?”

“太医院的院判和御医都来诊过脉,”宁诩压了压自己的肚子,勉强坐直了一些,低声说:“他们神色怪异,却没有把什么病告诉朕,想来是不敢出口。”

吕疏月仍旧神情茫然:“陛下你不久前还和我一起骑马打猎,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敛秋:“陛下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奴婢在宫中多年,也曾学过一两手基础医术,可以治一治头疼脑热。”

宁诩垂在袖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纠结了片刻,才把挡在身前的手挪开,低眸道:“朕……朕这一两个月来吃得甚少,还时常呕吐,明明其他地方清减许多,腰上却……还长胖了点。”

若说一开始还是幻觉,那最近这几天,每逢清早下榻更换衣物时,宁诩就越来越感觉自己的肚子凸了起来。

他本就腰身清瘦,平坦的小腹上多出一点赘肉都能察觉,宁诩原以为是胃胀气所致,用手揉了两天,却一点不见效果。

与腰上相反,宁诩的手腕却日益纤细,简直是到了自己都看不过眼的地步。

如此明显的异样,就算他再擅长自欺欺人,也无法继续蒙蔽自己了。

这几日,除了操心布置与燕国对战一事,宁诩晚上还时常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一会儿觉得那地方马上要膨胀成一个圆球,一会儿又认为自己多虑了,就突出这么一点点,不过是连日劳累导致的过劳肥。

思绪凌乱间,他还忍不住回忆起,上辈子在医院时,曾见过不少身体畸形走样的男人女人。

要么肚子上长了异物,要么脖子上长了异物,又或者是手臂、腿、背……

他们都生了重病。

见宁诩眼圈泛红,吕疏月怔了怔,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宁诩的腰,疑惑地说:“陛下,没有变胖呀。”

宽大的太监棉服布料粗糙,手覆上去,除了呼吸时微微的起伏,吕疏月什么也摸不出来。

敛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吕公子,陛下圣体金贵,莫要随意触碰。”

吕疏月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眼巴巴地望着宁诩道:“陛下恕罪。”

敛秋想了想,又问:“陛下,能否让奴婢隔着单衣看一眼?”

宁诩点头,垂睫把太监棉服的腰带解开,里面是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

而敛秋往他肚子上看了一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和太医院史御医同样奇特的神色,然而也一样没立即出声,沉默了半晌才说:“陛下,奴婢明日替您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宁诩身心俱疲,无力再开口,闷闷应了一声,就裹紧棉服枕在稻草上闭上眼睛。

“你看顾好陛下,”敛秋放低声音,对吕疏月道:“奴婢出去找些吃的。”

给他们借用柴房的是一户养驴的农家,听闻燕军入境,京城大乱,宫中有人出逃倒也不算稀奇,收了银子就没有多问。

敛秋出了柴房,找那农妇要了一床旧被褥,问:“可有吃的可以卖给我们?”

农妇道:“有咧有咧,过年的腊肉还没吃完,可以卖你们一些。”

她转身从屋子里拎出来几块腊肉,因是自家腌制的,上面的油光被冻得泛白,荤腥味很重。

敛秋瞧了瞧,思索半晌,又说:“多谢,这里……有没有酸果,或者辣椒丁?”

农妇不解:“酸果没有,辣椒丁可以问邻里借几个,你要这个做什么?”

敛秋笑了笑,道:“我自幼挑嘴,怕吃不下,备些调料方便些。”

她找出几串铜钱与农妇买了腊肉,又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还想问一问,这附近有没有行医的大夫?我小弟路上染了风寒,想给他抓两副药。”

“有啊,就住在村东角那屋,门前有棵歪枣树的。”农妇点了点铜钱,欣喜地说。

“多谢,”敛秋道:“那我明日就去寻他。”

第40章 第 40 章 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还不……

段晏静静站在这间熟悉的御书房里。

三月前, 他曾有数次机会出入御书房,因此对这个地方并不算陌生。

离别一段时间,书房里有些布置变了, 但更多的陈设仍是保留着原样, 段晏闭上眼,脑海里仿佛就能浮现出宁诩手捧着“奶茶”, 坐在案后无精打采看奏折的模样。

绕过书案, 还能看见正对着圈椅后边的墙上, 挂着一副宁诩亲笔的诗作。

“秋秋秋秋秋,天凉好个秋。金菊制奶茶,喝得口水流。”

笔势歪七扭八, 张牙舞爪, 横似竖, 竖似点, 点似个大墨团, 若是让当世书法名家前来品鉴,可以当场被气得七窍生烟。

段晏在这幅大作面前停下脚步,看了看, 伸手把字画摘了下来, 若无其事地卷好藏进袖口里。

刚止住动作,御书房的门就被敲了两下, 燕国的御前侍卫进来,与段晏对视一会儿, 轻摇了摇头。

意思是还没有找到。

段晏眉心蹙起,沉默片刻,出声说:“把关在偏殿的人给朕带过来。”

先被带来的是宋公公,宋公公灰头土脸的, 身上全是泥土和枯草,他原本想躲在御花园的草丛中避开燕军的搜查,但还是被发现了。

“宋公公。”段晏自然认得他。

闻言,宋公公抬起头,见面前的青年身着玄金色龙袍,乌发一丝不苟地用玉簪束起,行步间姿态散漫随意,玉白面容乍一看虽没什么变化,比起当初困在昭国宫中时,神色与气质却俨然不同了。

宋公公狼狈地被压着跪在地毯上,望着段晏走过来在他身前站定,而后淡淡问:“宁诩在哪里?”

“……”宋公公扯出个谄媚的笑容来:“陛下,您这话可就问错人了,奴才就是个端茶递水的,废帝出逃,也没带上奴才呀,奴才怎知他人在哪儿呢?”

段晏垂眼注视着他,眸色深沉:“是么?宁诩出宫,没有你暗中相助?他自己凭两条腿走出去的?”

宋公公油盐不进:“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只记得要回自己屋中去取金条呢!”

燕国的侍卫此时在旁边插话道:“陛下,这死太监嘴硬,不打几下板子,看来是吐不出什么真话了。”

段晏默然不语,半晌后挥挥手叫人把宋公公拖出去:“先关着,把那个姓夏的带过来。”

和宋公公相比,夏潋就体面镇定多了,他一直等在自己的秋水苑,直至燕军过来拿人,才从容地走出来。

因为没有反抗,夏潋除了两只手被捆在了身后,倒没有受其他苛待。

进了御书房,他看见那个熟悉的青年坐在御案后,手里从桌上捞了个熟悉的小小的木碗把玩,听见动静,撩起长睫盯住夏潋,开口道:“宁诩是被你们送出宫的。”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句。

夏潋抿了下唇,没说话。

“他在哪里?”段晏嗓音沉沉:“朕答应你们,找到宁诩,朕既不会杀他,也不会伤他。”

夏潋安静了一霎,说:“是我们寻来马匹送陛下出宫的,但出宫后去了哪里,京城大乱,我们并不知晓。”

他如果什么都不说,段晏不一定会对他用刑,但身为奴才的宋公公却免不了要遭一顿毒打。

夏潋心境清明,知道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即使不说,很快也会被查出来。

“是么?”段晏缓缓道:“那都有谁与宁诩一起逃出宫的?”

夏潋想了想:“吕疏月,宫中马匹不够,我们借了他在院子里养的马,后来他就与陛下一同出去了。”

段晏反问:“没有其他人?”

夏潋果断道:“没有了。”

敛秋是个宫女,失踪了别人也会以为她是自行逃出宫,何况敛秋的确是与宁诩、吕疏月分两路出去的。

而吕疏月身为兵部尚书之子,在华阳堂行动显眼,带着两匹马在宫道上狂奔,肯定也被不少人发现了。

因此,吕疏月可以供,但敛秋不可以。

段晏垂下眼,思索了一时半刻,光凭面上神色,无法辨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来人,”青年开了口,唤来侍卫:“下令把宁诩和吕疏月的画像都散出去,着重搜查两男子携并从京城出逃的行踪。另外,再把这皇宫排查一遍,将失踪者名单都整理一份,傍晚前呈上来。”

“臣遵旨!”

侍卫离开后,段晏又转向夏潋,目光在他脸上端详了半晌。

“你最好把实话都对朕说完了。”青年冷淡道:“你与宁诩相处时日也不短,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不仅四体不勤还身娇体弱,舍了帝王身份逃出宫,估计要吃不少苦头。”

“你们如果想叫他在外风餐露宿,冻得彻夜难眠,大可以继续瞒着朕。什么时候想通了,想补充两句,随时可以对侍卫讲。”

话说完,段晏也失了再盘问的耐心,招手让侍卫把人带走。

夏潋往外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身,低声道:“臣辅佐陛下协理前朝后宫过一段时间,对昭国内外都很熟悉,如今宫中纷乱,您也需要一个人来协助稳定局势,若有任何需求,可以唤臣来帮忙。”

段晏不置可否,等夏潋被带走后,才不经意地想,这人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协理朝政,显然是想替宁诩再把皇权先揽一部分回到昭国手里。

宁诩在识人用人上,也可称一句慧眼识珠。

只是正因为夏潋与宁诩的关系太过亲近,段晏才早早地对这什么小青小黄的心生厌烦。话说回来,要不是夏潋等人从中作梗,他何至于到现在还没见到宁诩的影子?

段晏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颇感头疼。

他走出御书房,突然想起什么,问旁边的人:“那个叫王什么的,宁诩新近册封的侍君呢?”

这个人段晏并不熟悉,但既然是宁诩后宫的人,绑过来盘问一番,或许能有收获。

再不济,即使这个王侍君什么也不知道,段晏也想看看,究竟是有什么特色,才叫宁诩自他以后还敢封个侍君出来。

不料侍卫回话:“陛下,那王知治不在殿中,许是逃走了。”

段晏:“宫外呢?”

侍卫:“王知治父亲乃是国子监典簿,府中搜查过,不见他人影。听闻王知治自幼与父族不甚亲近,父母早已和离,或者是逃往南方的母家了。”

段晏:“……”

这就是宁诩看上的新人?出事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这时,又来人问:“陛下,今夜在何处安置?那昭帝的寝殿是封了还是翻新后留用?”

青年看向他:“寝殿?”

“先不用动,就这样放着吧。”段晏垂眸思考了片刻,道:“朕过去看看。”

*

宁诩的寝殿虽开着门,里面陈设却还算完好无损,没有被逃出宫的太监宫女们翻乱。

毕竟就算再贪婪,刻在骨子里的畏惧也让宫人们不敢在帝王寝殿里放肆。

段晏走进去,就看见殿内小厅里放着的几个眼熟的坛子。

打开一瞧,原来是他曾派使臣送来昭国的辣椒酱。

当初段晏听闻宁诩爱上了吃辣椒,于是命人在燕国京城中大量购买辣椒,再让御膳司酿制入坛,封存好后千里迢迢随着拜帖送到宁诩面前。

而现在,青年垂下眼,发现其中一小坛中的辣椒酱已经见底了,另外两坛倒还是满的,想必是宁诩来不及吃完。

段晏把坛盖合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唇角很轻地扬了一下,又隐密地被压平,恢复冷静自若的神色。

他许久没有动作,身后跟着的两名燕国侍卫面面相觑,过了半天,才见青年转过身,往床榻边走去。

宫人们把床榻整理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得齐整,只是段晏还瞅见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伸手拾起来打量半晌,发觉似是一个扁长的软枕,用绸布缝制,看起来还挺新的。

枕头吗?不像,哪有这么矮的枕头?

这是做什么用的?

段晏心中寻思瞬息,没琢磨明白,索性拿着这东西问后面的侍卫:“你们觉得这是何物?”

一名侍卫道:“呃……给枕头垫高?”

另一名侍卫挠了挠脑袋,有几分尴尬地说:“臣认为……像是垫在腰下用的,臣的媳妇也有一个,说是……行、行房时垫着舒服,腰不酸。”

段晏:“…………”

两名侍卫眼睁睁看着自家陛下的脸色由晴转阴,几乎是堪称乌云盖顶了。

段晏手上一松,把这莫名其妙的软枕甩回榻上,冷声道:“无稽之谈。”

侍卫们登时汗流浃背,不敢说话。

段晏黑着脸,正要抬步出殿,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在榻尾处瞥见一丁点雪白的布料一角。

榻尾叠放着几床薄被,本是备用的,屋内不是非常冷的话用不上,因此平日里少有人将这处搬开。

段晏停下脚步,指尖捏住那布料一扯,一根轻而软的布条就被他拽了出来。

段晏:“……?”

这又是什么?

模样像是衣上的系带,但哪有衣带这么宽的?若说是白绫,又短了些。

布料有些微发皱,不知道宁诩把这玩意儿藏在榻尾做什么。

段晏掌心里握着这布条,视线扫了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卫一眼。

“……”先前那个多话的侍卫又忍不住说:“难不成是……是束胸?”

段晏:“。”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看你是失心疯了,竟成日里胡言乱语,出去!”

侍卫无辜地离开了,剩下同伴茫然地站在原地。

段晏抓着这根布条,敛眸又见那个被扔在榻上的扁长软枕,心里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好像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宁诩发生了什么他弄不明白的变化。

垫腰?缚胸?

……什么乱七八糟的。

段晏觉得心烦,随手将布条揉成一团拿着,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冰冰暗忖,早知道应该先将那个叫王知治的东西捉住,严刑拷打逼问,才能知晓他擅自对宁诩做过什么。

青年按捺着涌动的杀心,正要跨出门槛,鼻尖倏然嗅见了一阵很淡的药味。

段晏脚步一顿。

后面的侍卫疑惑地看着自家陛下收回了要迈出去的脚,转身在殿内又转了两圈,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小桌上找到了一个药碗。

碗底凝结着浅浅一层褐色药粉,看样子是宁诩喝完后,随手匆匆放在这里的,而昨夜燕军破城后,宫中的太监宫女纷纷出逃,也就忘了收拾这个地方。

段晏盯着这个青瓷药碗,好半天后,才缓缓开口:“病了?”

身后的侍卫闻言,上前一步,低声说:“先前探听的消息中,的确提及昭帝这段时日身体不愉,常在寝殿养病歇息。”

段晏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写给朕的贺信里,就曾说过‘胃口不佳’。”

将药碗放回小桌上,青年抬起眼,说:“叫那太医院的御医过来,朕要亲自盘问。”

*

宁诩在柴房里卷着旧棉被,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

柴房里本只放着些木头和稻草,但敛秋是处理内务的一把好手,趁着天还没黑,在这小村落里四处走动,要来了不少各家各户用不上的破衣烂布,又让吕疏月到山脚下捡了树枝回来。

到了柴房,敛秋把树枝绑好立起,做成简易的架子,又把些旧衣布往上叠放,勉强算是个小屏风了。

柴房门缝大,夜里冷风四漏,敛秋把旧被褥放在角落,再将这以布和树枝制成的“屏风”挡在前面,就能阻挡大部分吹进来的风了。

晚膳是腊肉和稀粥,但那腊肉肥腻,宁诩仅闻了一下就忍不住撇开头,只喝了点稀粥,神色愈加疲倦。

用过膳,敛秋又讲起正事:“奴婢在村里听见有人传回消息,说京城中已经派了燕兵拿画像外出寻人,这里离得不算远,很快就会被找到,我们明日需得尽快动身。”

宁诩沉默了半晌,开口道:“等到了可以乘船的地方,我们走水路吧。”

依他们的速度,走陆路脚程太慢,迟早会被追上。宁诩几人脸上虽涂了些尘泥,但只要眼睛够尖,还是可以对着画像认出他们来的。

如今快要进入三月,冰冻的河流渐渐消融,越到南边,水路越多。

若是随着南下的商船走水路,行船一般较少靠岸,官兵不一定能及时发现,还可以有几天拖延的机会。

等乘船到了南边的县城,他们可以再下船找地方停留。

简单商议完后,宁诩抵不住上涌的困意,很快就闭着眼睛睡着了。

敛秋见他蜷着身体,似是怕冷,想了想,悄声对吕疏月道:“吕公子,您抱着陛下吧。”

吕疏月红了红脸,但想起这是在哪里,立即又端正了心思,点头道:“好!”

他躺下去,八爪鱼一般从背后把宁诩抱住,心道陛下可真瘦呀!

以前看起来有这么瘦吗?

吕疏月莫名有些难过。

敛秋见宁诩和吕疏月都闭上眼睛睡着了,才叹了一口气,走到旁边坐下,倚着墙闭上眼睛休息。

第二日清晨,敛秋也早早醒了,动作极轻地出了门,去寻那门口有棵歪枣树的村大夫。

大夫背上药箱跟着她回到柴房,敛秋又让他等在“屏风”外,自己绕进去,发现吕疏月刚刚爬起来,而宁诩被他一打搅,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于是敛秋靠近过去,低声说:“宁公子,我找来了大夫,给您把一下脉。”

宁诩还不甚清醒,下意识点点头。

敛秋请他伸出一只手来,将手腕穿过那“屏风”上挂着的布条,给另外一侧的大夫把脉。

这样就不会被对方看见宁诩的脸。

“先生,请。”敛秋走出来道。

这村大夫一头雾水,还以为里面是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才遮遮掩掩的不能见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看了看递出来的清瘦手腕,才凝神把脉。

“……”

过了片刻,他收回手,打量了敛秋几眼,才问:“这里边姑娘可是许了人家的?夫家的人在何处?”

敛秋拧起眉:“什么夫家?”

大夫脸色一沉,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胎象还孱弱无力,时刻都有危险,那夫婿怎么这般不负责任,非要等闹出人命来才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