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碗里…是昭国陛下的安胎……
宁诩昨夜其实做了一个梦。
从农户那边借来的旧被褥实在是又硬又睡不暖和, 但无奈他实在困倦得厉害,因而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宁诩竟然梦见了段晏。
梦里熟悉的青年穿着最平常的那件浅青色长袍, 正坐在椅子上, 见他过来,眼睫一抬, 就看着宁诩道:“等了你许久, 可算把人等来了。”
宁诩左右看了看, 发现自己站在御膳司的门口,而里边忙碌的大厨和宫女都不见了,就剩下段晏坐在灶台边, 神色懒洋洋的, 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宁诩不由得好奇:“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灶台上放着些面粉、擀面杖、温水之类的东西, 而段晏把手里搓揉的面团把台上一放, 又用擀面杖擀成大饼。
紧接着, 段晏揭下一部分面皮,捧在掌心里,把……把旁边碗里的辣椒酱涂了上去。
宁诩紧紧盯着那碗澄黄的辣椒酱, 睁大了眼, 多日未有的食欲被勾动,感觉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段晏手指一合, 把蘸满辣椒酱的面皮捏合了起来。
宁诩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是饺子吗?”
“包子。”青年回答道。
宁诩虽然很馋辣椒酱, 但对段晏的手艺又深表怀疑。见青年手上揉揉捏捏了半天,把包子揉成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形状,又放进一旁的蒸锅里。
“只做一个吗?”宁诩渐渐饿得厉害,小声说:“一个不够吃吧。”
不知为何, 段晏突然瞥了他一眼,黑眸弯了弯,道:“一个够了,再多了你吃不消。”
宁诩想说不会不会,他现在饿得能吃下十个大包子,但没等开口,就看见段晏伸出手,把蒸锅的木盖掀起来,水雾弥漫间,一只雪白的包子出炉了。
段晏用碗装着这只小小的包子,递给宁诩。
宁诩顾不得烫,用手抓住包子就匆匆一口吞了进去。
温暖的食物下腹,那阵饥饿感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仅如此,宁诩低头瞧了瞧,发现自己腰间的衣袍还鼓了一点起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能被发现。
“唔,”宁诩奇怪道:“这只包子好大呀。”
闻言,段晏走过来,很轻地用手摸了摸他鼓起来的肚子,侧脸看上去神色很严肃,动作却极其温柔。
梦就停在这一刻,宁诩朦胧中又睡了半晌,隐约感受到天光亮起,敛秋和小黄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让他把手腕伸出去。
过了片刻,宁诩忽然听见耳边有个男人大声怒斥道:“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胎象还孱弱无力……非要等闹出人命来才后悔吗!”
宁诩:“……”
宁诩:“?”
好像睡昏头了,他醒了吗?
应该还是在做梦吧。
宁诩费劲地睁了睁眼,眼前还一片模糊,瞧见吕疏月的身影一下子从他身边跳了出去,愤怒地说:“你个庸医在说什么胡话!”
另一个中年男人道:“你就是她的夫婿?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几个月了,你是怎么照顾她的!简直是混账玩意儿!”
吕疏月被气得嗓音都在发颤:“陛……他肚子里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男人听起来比他更生气:“老夫行医看诊多少年了,难不成连个喜脉也会看错吗!你个孽障,给老夫闭嘴!快带她去……”
宁诩被吵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忍不住抬手扶额,沙哑开口道:“……什么?”
不远处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那村大夫心道看这姑娘都被折磨到什么地步了,连嗓子都哑成男人模样了,一边赶紧走过来,站在那“屏风”外,焦急地低声说:
“这位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不管怎样都是自己身体重要,这孩子万一没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够遭罪的,最好是好好休养,把孩子生下来,那混账夫君休了也罢!”
宁诩:“……”
为什么这个男的一直在说孩子孩子。
什么孩子,孩子在哪,谁肚子里有孩子了?
他思绪凝滞,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
他坐在旧被褥里,身上还是出宫时匆忙套上的深色太监棉服,睡了一晚棉服的系带松开了,露出了雪白的里衣。
里衣遮掩下,宁诩看见自己的腹部就像是梦里那般,似乎鼓起了……那么一点点。
他把手放上去,摸了摸,思索一会儿,然后懵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劈响,宁诩呆愣愣坐着,手还搭在自己腰间。
……孩子?!
怀胎三个多月???
谁?
——他吗?!
宁诩忽然很有一种扯开裤子低头看看自己的强烈冲动,难道他每天洗浴时都看岔眼了,他其实穿书时就穿变性了?
好在残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阻止了他的动作,宁诩把手放在裤腰带上一会儿,又收了回来。
转而曲起腿抱住自己,把头埋在膝上,无力地倒进被褥里,一动不动。
屏风外的村大夫还在絮絮叨叨些什么,而后敛秋和吕疏月又说了几句,但宁诩心内纷乱,全然没注意他们说话的内容。
等村大夫离开,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敛秋绕过屏风,一眼瞧见宁诩正抱着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忙道:“陛下,陛下,别这样弯腰压着肚子,快起来,压久了会疼的。”
她伸手一拉,宁诩就软绵绵地被她拉了起来,吕疏月见状,也忙过来帮忙扶住人。
敛秋望见宁诩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泛红的眼眸,隐约有泪光在其中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难怪……”宁诩的语气也极轻,不仔细听几乎快要听不清:“太医院的人都不敢和朕说实话……”
其实现在回忆起来,明明事情早有端倪。
恶心反胃、不耐荤腥、疲倦乏力、后腰酸痛……爱吃从前很少吃的辣椒。
甚至让宁诩难以启齿的起夜频繁和胸口敏感酥痒……也可能是怀孕后的症状。
他早该发现这个异样的。
但、但他……不是个男人吗?为什么会怀孕?肚子里的真的是个正常的胎儿吗?他又要——又要怎么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铺天盖地的疑问一瞬间涌过来,宁诩搭在腹前的手指抓住衣襟,另一手推开吕疏月,对着被褥外干呕了几声。
他没吃什么东西,自然吐不出来,但胃部的抽搐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敛秋见他发颤地吸着气,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了,赶紧坐到宁诩身边,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肩上,又一下一下地轻抚宁诩的背给他顺气,安慰道:
“陛下,没事,没事的。不过就是有了个孩子,又不是生了怪病重病,奴婢已经请那大夫去抓药煎药了,等药喝完会好受许多,等您身体舒坦些,再思考其他问题,好吗?”
吕疏月也蹲在宁诩面前,紧张兮兮地说:“没关系的陛下,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不会生孩子……臣不是给您讲过京城里何老板小儿子的故事吗?据说他也怀了个孩子呢!”
“可见孩子是人人都能有的,”吕疏月总结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敛秋:“……”
在两人的轮番安慰下,宁诩缓了好半天,渐渐平静下来,垂着长睫盯着自己的肚子发了会呆,又听见小黄的话,恍惚间想起当初吕疏月的确讲过这么一桩八卦。
所以他是……
不仅穿进了一本书,还穿进了一本生子文?
他虽然是个男人,但这具身体里,竟然会有一个可以孕育胎儿的……子宫吗?
但这子宫又是如何与其他地方相联结……宁诩崩溃地想,自己难道是穿成了这本文里塑造的新人类???
许久过后,宁诩才从木木呆呆中醒过神来,他松开抓着衣襟的手指,掌心下传来随着呼吸缓而慢的温热起伏。
还是感觉,好奇怪。
——这里面,竟然神奇地有了一个小小的胎儿吗?
宁诩又记起那个包包子的梦,终于记起一事,怔怔地想——
这好像还是……段晏的孩子。
*
宫中,太医院。
在看见燕国的侍卫出现在殿门口的那一刻,史御医心中就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果然,侍卫开口,要求只要是给宁诩诊治过的御医,全部都过去金殿前等候问话。
想到自己心里藏了个什么样的惊天秘密,史御医就手指发抖,只能用衣袖垂下稍作掩饰。
而其余御医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都是昨夜当值的御医,没能及时逃出宫去,在太医院里惴惴不安呆了一夜,此时见了燕兵,不禁害怕地直往后退。
史御医见着自己的同僚被几个侍卫拉走,深吸了几口气,悄悄往院判的方向望了望。
老院判长叹一口气,站起身道:“各位大人,且慢,待臣等去取了脉案本,一并带过去吧。”
说完,他看向史御医,点点头。
两人得到侍卫许可,在众目注视之下往里边的药房走去。
一进去里边,史御医就抖着嗓音低声问:“院判大人,怎……怎么办?是否要将真相告诉那燕帝?”
老院判皱了下眉,摇头:“不可鲁莽。”
“这般重要的事情,必得先了解清楚那燕国新君的心思,否则贸然告知,难免会酿成大祸。”
若段晏心狠手辣冷漠无情,那宁诩腹中的孩子就成了最大的拖累,还可能会被段晏用作威胁的砝码,成为两国较量的牺牲品。
老院判低头沉思片刻,出声道:“待会在金殿你需得谨言慎行,不可多话,燕帝有什么疑问,我自会回答。”
史御医吸了一口气,也稍微冷静下来,颔首应是。
*
金殿上,段晏没有坐那把龙椅,而是叫人在旁侧设了新的案几。
见状,燕国的人也有些犯嘀咕,不知为何自家陛下明明已经攻占了昭国皇宫,却还不坐在那把椅子上。
或许是想将一应仪式完成,把废帝抓回来砍头,了结所有隐患,才愿意接过昭国皇位?
如此一想,倒也十分合理了,众人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院判和史御医到的时候,正看见段晏一袭墨色衣袍坐在案几后,面前正摆着一个眼熟的瓷碗。
史御医看了眼,脑袋里嗡地一声响。
那不是太医院每日给宁诩送服安胎药的碗吗?怎么没有立即收回来,还会出现在段晏手上?!
许是察觉到他脸色不对,案几后的青年蓦地抬起头,凌厉目光盯住了他。
史御医忙不迭低下脸。
走近上前时,还能望见那碗底薄薄一层褐色沉淀物,这个时候,就算段晏不找他们太医院,随便寻个什么大夫来查验一番,就能得知其中的药物成份和功效。
名义上是静心养神的作用,实际上则是为了补气安胎。
院判和史御医在案前几米远的地方跪下。
刚刚段晏已经简单询问过了先被带来的几个御医,皆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而这个碗,其中有人有印象,说是近来院判和史御医等人负责给宁诩递的安神药。
见到两人过来,段晏却没有立即开口问这碗里是何物,反而道:“你们就是最近伺候宁诩的御医?”
院判沉稳应是。
“他身体怎么样。”段晏淡淡问。
院判默然半晌,才低声说:“陛下近来食欲不振,夜中难眠,白日里也常感疲惫,清减许多。”
这些话不说,段晏也能从别人嘴里知晓,隐瞒没有意义。
听见院判的话,段晏安静了一会儿,语气不疾不徐:“缘由为何?”
史御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看向前边跪着的院判,正担心呢,忽然看见院判顿了顿,然后不声不响地俯身在地砖上连磕了好几个头。
“陛下恕罪。”院判说。
段晏神色冷淡,八风不动地问:“恕什么罪?”
院判:“废帝身体孱弱,如今已离宫,还请陛下开恩,莫要再赶尽杀绝。”
金殿内寂静如死,史御医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
这样大不韪的话,怎么可以直接说出来!
但段晏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燕国年轻的新帝眼睫一掀,盯着面前跪地的院判看了许久,才慢慢道:“宁诩究竟怎么了?”
院判不言。
段晏手指抚过案几上盛有药底的瓷碗边沿,似是思索了一阵子,而后说:“朕问你们话,并不是要针对谁。”
“朕与昭国曾有段不浅的缘分,”青年嗓音从容淡定,像只是在论述一桩平常的往事:“与昭国的陛下宁诩也是旧识。就算寻到了人,也不会真的伤他。”
在进入京城之前,段晏曾仔细思考过,应该要把宁诩怎么办?
燕、昭两国之间的仇,在这一役后大可平了。从此燕国再也不是屈辱的战败国身份,他也不会再是“段侍君”,今后,他要宁诩堂堂正正地看着他,眼里也只能有他。
但即使已经极力压制,在城外的这一仗,双方依旧撕破了脸。段晏并不意外自己会赢,然而等见了宁诩的面,如何说话才能绕开这道伤痕,确实令人头疼。
不过很快更让他头疼的事情出现了,因为——宁诩什么话都还没有听他讲,直接就跑了。
宁诩率先出手派兵打他的仇,段晏还没计较上,这下连人影都找不到了,着实是气得发笑。
“朕现在只想尽快把人找回来,”段晏曲指敲敲桌案,看着院判和虚汗直流的史御医,沉声道:“金殿上的这把龙椅,朕看在旧情的份上,没有去坐,留着等宁诩回来后再商议。”
“宁诩既然身体不适,若你们依旧嘴硬,再一日日拖下去,导致他在外吃多了苦,更糟践身体。等朕找到人后,第一时间就会把你们处死。”
杀人的话从青年口中说出来,云淡风轻的。
“好了,现在对朕说实话。”段晏语气渐渐不耐烦起来:“宁诩究竟怎么了?这碗中是什么药?”
如果真是什么棘手的病,那现在出去找人的军队就不能只是找人,还得带上能煎服的药剂。
一想到宁诩恐怕得了怪病,眼前这些庸医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实话,段晏心中的杀意都快要溢满。
院判跪在地砖上,见段晏的言语不似作伪,终于开了口。
“这碗中的药汤,是为了治肝气上逆,胃失和降,胎元不稳之症。”
他从袖中拿出那本记录着宁诩脉象的案本,双手呈给段晏,低叹一声道:“臣给陛下把脉时,发觉他已有孕数月,但胎象躁动,脾虚气弱,故而熬制了安胎药,每日送给陛下服用。”
院判膝行几步,将案本送出去,却久久没有等到人来接。
抬头一看,就见段晏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后,玉白面容上神色僵滞,像是被定了身。
好半天后,青年才有了反应,缓缓道:“……朕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院判于是又把方才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还重点强调了“有孕数月”“安胎药”等词语。
后面跪着的史御医觉得殿内凉飕飕的,正要左顾右盼一下,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接着他就望见,段晏从案后站起身,宽大袍袖不小心把那个药碗甩下地,瓷碗立时摔得四分五裂。
“你竟胆敢戏耍朕?”青年阴沉沉道。
第42章 第 42 章 把人扣住,别叫他们逃了……
早春三月, 江南烟雨镇的码头上,正挤着一批将要乘船南下的百姓。
如今天气渐渐回暖,河道的冰解冻了不少, 船只也终于可以开始行驶, 之前因为冬日里无法行船而被迫耽搁行程的大小商贩,也匆匆赶到了码头。
宁诩穿着一身灰白的粗布衣袍, 旁边是同样普通妇人打扮的敛秋, 而吕疏月提着个小木箱跟在后面, 几人随着人流缓慢地往前走。
这些天,他们伪装成一对南下贩卖药材的夫妇,而吕疏月名义上则是宁诩的堂弟。
敛秋稍懂些上妆的手法, 给宁诩涂粗了眉毛, 又加深了侧脸轮廓, 将肤色弄黑, 还戴了顶斗笠, 假若不仔细察看,就和大部分普通人长得差不多,不是十分显眼。
一条运送绸缎等布制品南下的货船到了码头, 宁诩和十几个人一同上了船, 交了银子,被分在船尾的一个小仓里, 与几箱货物待在一个空间里。
直至这条船解开绳索,开始缓缓离开码头, 敛秋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宁诩道:“公子,船开了。”
宁诩点点头,他的脸色仍然有几分苍白, 但比起刚逃出宫时已经好上许多。
自从知晓了真相后,敛秋和吕疏月在路上给他找了不少药,每日捏着鼻子服用下去,竟也有些起色,至少不再那么疲惫了。
听见码头上传来的人声,宁诩又忍不住侧过脸,透过船仓上的小孔往外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落在小腹前,掌心抚过那微微突起的地方。
头三个月过后,肚子很快就有了变化,只不过现在遮在宽松的衣袍下,还不甚显眼,宁诩偶尔低头看看,总幻觉是自己吃得太多,才导致有了小肚子。
然而身体仍未消散的诸多不适告诉他,并不是。
一旁的敛秋瞧见他的动作,以为宁诩又在担忧,于是劝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奴婢尽快为您寻一个可靠的大夫,看看能否……去掉这个孩子。”
宁诩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熬过最初的惊慌害怕,他现在反而镇定了许多,夜深人静时摸摸肚子,有时候竟产生一种微妙又复杂的情绪。
好奇怪,宁诩会想,自己的肚子里竟然囤了个会长大的包子。
一定是投胎找地方时找错了,没出生就是个路痴,这只包子能健康成长吗?
宁诩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又不想思考了。
他把手搁在腹前,感受着呼吸间浅浅的起伏,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动静了,又心道,这小家伙现在还不会动呢。
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宁诩靠在船壁上,突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
透过小孔一看,是百米外的码头上的动静。
一列官兵出现在了码头,与等候乘船的百姓交谈了什么,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幅泛黄的纸张,远远看像是画像。
宁诩垂在身侧的手指立即攥紧了。
——是前来搜查追捕他们的官兵。
如果刚刚他们上船晚了点,那很有可能会在码头上被直接抓住!
最近这段时日,也不知怎么的,追捕的风声忽然就紧了起来,各城中的告示栏中都张贴着宁诩的画像,并附言能毫发无伤地活捉他者,赏黄金千两。
因此,宁诩等人为了躲避搜查,费了很多功夫。
他紧紧盯着那码头上的动静,那里人流拥挤,官兵草草找了一通,自然没有收获,收起画像,就往回走。
宁诩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他视线掠过某处,倏然停顿了一瞬。
又有一条船驶向码头,人群涌动起来,眨眼间,就把宁诩方才瞧见的身影淹没了。
……看错了吧。
段晏,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此处距离京城,可足足有七八百里。
宁诩收敛目光,垂下眸,心道,总不能是亲自来抓他的。
攻占了昭国后,段晏人在宫中,定有不少正事要做。
如今两国皆知,燕国的新帝登基仅仅数月,就御驾亲征,一举破开昭国城门,将曾经战败的耻辱抹除得干干净净,现下虽还未真正改朝换代,但世人也都默认段晏是昭国新君了。
最好再对他这个“废皇帝”赶尽杀绝,永绝后患,便能一统万里疆土,成就百世功名。
宁诩曲着腿缩在船舱里,摸摸自己的肚子,莫名觉得委屈。
他都把皇位让给段晏坐了,还追着他不放做什么?
真烦人。
船晃晃悠悠地顺流南下,宁诩晚上吃了点东西,枕着硬冷的船板迷迷糊糊地眯了半天,或许因为船身晃动得太厉害,又或者是心弦紧绷着,始终难以入睡。
睡不着,就频繁地想起夜。
宁诩摸黑出去找了能起夜的地方,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一次走得急了,进来时不小心在木箱子上绊了一下,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去。
糟了……!
宁诩猝然一惊,手在半空中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抓到,条件反射地又收回手,护在自己腹前。
结果意想之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他歪着身体正要摔到船板上,忽地被一个人使劲抱着托住了。
宁诩借着船外微弱的月光一看,轻声道:“……小黄。”
吕疏月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是亮亮的,听宁诩小声和他说话,于是也很小声地回应:“陛下,我在呢,我也睡不着。”
敛秋还在角落里睡觉,宁诩和吕疏月索性到了外面,在船尾处坐下。
月色柔和,映照得河面上水波荡漾,船行到了无人的山郊外,除了木浆拍水的动静,就只能听见远处山林里偶尔的鸟叫声,静谧非常。
四周黑黢黢的,宁诩望着望着,总觉得下一霎,就要被这阵安静的黑暗吞噬进去。
呆呆坐了一会儿,在被孤独感席卷包裹住之前,宁诩深吸一口气,起了个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为什么也睡不着?”
原以为吕疏月会回答船板睡着不舒服,不料他歪了下头,红着脸说:“在想阿父的事。”
宁诩偏过脸看他:“想家了么?”
吕疏月摇摇头,语气落寞:“不,陛下,我是在想,若是阿父厉害些,是不是就能带兵挡住燕国的军队,不会被破城,陛下也就不会流落到这个地方了。”
宁诩默了默,开口道:“他尽力了,朕不怪他,你也不要多想。”
吕疏月却依旧摇头,神情严肃:“陛下,换作是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燕国的军队踏进皇宫半步。我一定会保护好陛下。”
宁诩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了一下,抬手揉揉吕疏月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说:“好,有志气!若以后还能有机会,该给你任命个大将军当一当。”
听见可以当大将军,吕疏月眼神又亮起,重重点头:“嗯!”
在船尾上坐久了,宁诩的腰又隐隐泛起酸来,于是稍微挪了挪,让自己换了个姿势坐着。
吕疏月瞧见他的动作,视线又落在宁诩的腰间,犹豫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吗?”
宁诩一顿,道:“真的。”
吕疏月研究了一会儿,说:“看不出来呀。”
“都不到四个月。”宁诩也跟着往下看了看,即使把手放在上面,其实外人也很难发现什么异样:“还没长大。”
吕疏月点点头,又道:“等他出世了,一定长得和陛下一样好看。”
宁诩收回手,没有回答吕疏月这句话。
他其实真的不知道……这个孩子,该不该被留下来,又能不能正常出生。
话又说回来,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这个意外来的孩子烦恼,成日里身心煎熬,段晏倒是在京城里当皇帝逍遥自在……
一想到这里,宁诩不禁磨了磨牙,气得恨不能马上抱着肚子出现在那个青年面前,破罐子破摔地将这个大麻烦丢到他跟前,把段晏吓个半死。
他脑补了一瞬那个情景,忍不住勾起唇角。
但紧接着又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来,宁诩立时垮了脸,内心使劲蛐蛐段晏片刻,才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船舱里,刚刚躺下不久,宁诩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几声很奇怪的动静。
钝钝的、闷闷的,像是西瓜破裂……
下一霎,宁诩猛地坐起身,正好瞧见舱门口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弯着腰,手里提着一把不短的匕首,刃尖在月光下闪着寒意森森的光芒。
宁诩睁大了眼睛,当机立断地出声喊:“疏月!!!”
那舱门处的黑影一动,似是没想到里面的人还没入睡,就这么犹豫的千钧一发之刻,吕疏月惊醒过来,翻身而起,看准时机旋身一脚,踹中了那人抓着匕首的手。
匕首应声落地,黑影沙哑地叫了一声,呼唤自己的同伴:“过来!这儿几只‘大羊’还醒着!”
听见他的话,宁诩瞬息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碰上了杀人抢钱的黑心船家!
刚刚的声音,就是其他熟睡的人被一刀刺进身体里的闷响!
随着黑影的叫喊,船板上很快传来了凌乱仓促的脚步声,敛秋也被吵醒,一睁眼看见吕疏月一拳把黑影揍出了舱外,吓了一大跳。
“陛……公子小心!”
为避免被堵在船舱里,宁诩与敛秋混乱中相互护持着挤出门外,望见两侧船板上流出来的泊泊鲜血,在月光下泛出黑中带红的色泽,一股冲天的腥味直刺鼻腔。
宁诩胸腔内立即涌上来一阵恶心感,马上就想吐出来,但他伸手捂住肚子,苍白着脸,强行忍下了那股不适。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除他们之外的其他登船的人,竟然都遇害了!
而他们歇身的地方靠近船尾,是最晚被找过来动手的,这才逃过一劫!
敛秋护着宁诩退到船尾边上,看着吕疏月击退了那个脸上蒙着黑布的歹人,语气发颤道:“怎么会……不是要南下做绸缎生意吗?”
“假的,”宁诩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那道舱门,低声说:“那些堆在船舱里、上着锁的箱子,里面放着的也一定不是绸缎。”
这是一条专门在码头处载客,而后夜半时将人通通杀光,抢掠他人钱财的黑船!
思绪一转而收,宁诩一抬眼,又见船板上绕出来几个高大的彪形大汉,人人手持大刀,刀上血迹斑驳,目露凶光。
白天宁诩也曾看见他们,那时候这几个人都是船夫打扮,谁能想到入夜后能摇身一变,直接成了刽子手。
若不是吕疏月会武功,他们今夜也难逃一死。
但随着人多起来,吕疏月也开始力有不支——他不仅要把人逼退,还要防着这几个歹人绕开他,到后面的船尾去抓宁诩和敛秋。
双拳难敌四手,并且,吕疏月手上还没有武器。
宁诩眼睁睁看着小黄险之又险地躲过几次刀尖,身上渐渐地多了几道刀伤,鲜血把粗布衣物染红,吕疏月虽自幼学武,但终究没有真上过战场,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又硬捱几下后,动作开始慢了下来。
一个为首的黑衣歹人退后几步,视线扫过后面的宁诩二人,下令:“那个女的留一命,男的杀了。”
敛秋脸色白了白。
吕疏月闻言,赶忙大声道:“你们快下水!”
宁诩抿了下唇,侧过脸问她:“会水吗?”
敛秋轻声回答:“奴婢小时候学过,应该还记得。”
宁诩点头,对她说:“待会我数到三,我们一起跳下水,进了水,夜里视野不好,他难抓到我们。”
敛秋想起宁诩肚子里的孩子,担忧地看了一眼,然而现在多说无益,只得应道:“好。”
宁诩转身挡在她前面,两人逐渐往后退,在数到三的时候,正巧一个大汉绕开吕疏月朝他们扑过来,而宁诩一把将敛秋推下了水,而自己反而往前冲了几步,一头撞在那男人腰间。
他毕竟是个成年男性,这一下出其不意,对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不退反冲上来,脚下没稳住,跌倒在船板上。
宁诩也摔在旁边。
他隐约听见敛秋落水时不甚清晰的一声“陛下!”,心里虽害怕,却没有丝毫悔意。
在敛秋眼里,也许他是陛下,是帝王,是金尊玉贵不可冒犯的至高无上,就算千万百姓送葬,也不及他一条命。
但宁诩知道,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魂灵,他所受的二十几年的教育,都不可能让他在危险面前只顾自己,一味退缩。
即使莫名怀了孩子,他也是个成年男性,但敛秋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处境里比一个男人更加危险,他必须让敛秋先逃走,并且尽可能的不会被追上。
宁诩摔在船板上时,特意侧了身,没压到肚子,但也摔得够疼的。他想往边上滚开,一只胳膊突然被人用力抓住提拎了起来。
把他提起来的歹人破口大骂几句,眼睛往水面上扫了几下,发现已经找不见那女人的踪迹了,杀心暴起。
他一把拎起刀,正要结果了面前的青年,目光忽然一凝,疑惑地皱起眉。
——宁诩脖颈上为了伪装而每日涂上的灰粉,在刚刚的一番混乱中无意间被蹭掉了,如今露出的一小块肌肤白得发光,在月色下仿佛能泛出盈盈如珠玉的光晕来。
大汉动作一顿,顿起疑心,另一手把刀放下,抬起袖口就胡乱地朝宁诩脸上擦了一通。
脸上的伪装变得斑驳起来,虽还看不太清容色,但已经足够叫人察觉到不平常。
那人凑近了看了看,兴奋地和不远处的几个同伴喊了几声。
用的是方言,宁诩听不懂,但从那歹徒令人恶寒的注视里,模糊地猜到了话中含义。
“……”宁诩这回更想吐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瞥见这人丢在船板上的大刀,心念一动,索性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大汉发现他突然安静地站住了,也不由得一愣,紧接着看见宁诩抬袖往脸上擦去。
趁这歹人发怔,宁诩咬了咬牙,叫了一声:“小黄,接着!”
下一刻,他一脚把地上那把刀踢了出去。
吕疏月一个翻滚,将刀捡了起来。
拿到了刀的吕疏月如有神助,将练武场上学到的本事都使了出来,两下将面前一个男人砍伤,然后朝着宁诩飞扑过来。
抓着宁诩的大汉发觉上当,勃然大怒,刚要把人扭到身前抵挡,吕疏月的动作却更快,一刀劈至他跟前,大汉心生畏惧,力道一松,退了一步,被宁诩从胳膊底下钻了出去。
吕疏月扑到宁诩身上,两人从船板边上滚下了水。
那大汉还想下水追,却被不远处的头头喊住了。
“算了,”为首之人阴沉沉道:“硬茬子,别浪费时间,去搜他们的包袱,把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明天到岸上找家当铺当了。”
*
段晏这几天十分焦躁。
他从京城出发,一路将从燕国带来的探子散布出去,每当追踪到宁诩的消息时,好不容易赶到那个地方,却总是晚来那么一两步。
现下昭国朝廷风雨飘摇,百姓也惴惴不安,不少人四下逃窜,给追查增加了不少阻碍。
好在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探听到宁诩昨日上了一条运送绸缎的货船,因而顺着河流南下的方向沿途搜查,应能找到人了。
“陛下,”站在他身后的近身侍卫说:“您歇一歇吧,好多天没合眼了。”
段晏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侍卫欲言又止。
其他人,包括燕国的丞相,都不明白段晏为何要离开京城,亲自“捉拿废帝”。
段晏一意孤行,燕国的人已有了不少怨言,就连丞相也接连来信责备,直言“不分轻重缓急”。
而这些反对的声音,段晏权当没听见。
“陛下,”正在这时,有人匆匆进屋,行礼后道:“那条船靠岸了。”
段晏撩起长睫,下意识一手按住桌沿,站了起来。
不料那人又说:“但船上除了船家,没有其他任何人,属下秘密带人潜入搜查一通,在舱板缝隙里发现了不少干涸的血迹。”
段晏眸色一凛,沉声问:“怎么回事?”
“属下不知,不过船家的人下了岸,带了一包袱东西,到街边的当铺里当了银子,又回去了。”
他递上来一个小包袱,并道:“属下都赎回来了。”
那包袱放在桌案上,打开后,里面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饰品、手镯、发簪等物,品质参差不齐,有新有旧,看起来是从不同人身上取下来的。
段晏伸出手,在其间拨了两下,忽然瞧见一枚雪白的玉佩,又拿了出来。
侍卫不禁开口:“这是……”
段晏将玉佩翻了翻,在尾端果然瞧见极细的刻印痕迹。
“是昭国宫中内务司制成的玉佩。”青年面沉如水道。
他曾在宫中待过不短的时日,自然对内务司送来的一应衣物、饰品都有所了解。
而那船家不识货,只以为是普通的玉佩,所以才敢送去当铺。
侍卫怔了一下,说:“那昭国皇帝——”
段晏只觉指尖蓦地一痛,霍然收回手,抬起脸时,嗓音如同淬了冰:“把人给朕扣住,别叫他们逃了!”
第43章 第 43 章 人抓到了,备车马,回京……
这一夜, 宁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初春的河水虽然没有结冰,但也依旧寒冷透骨,他一掉进水里就冻得浑身发抖, 只能靠在吕疏月身上, 僵硬地扑腾手脚划水。
好在他们离岸边不算远,宁诩被吕疏月拉上了岸, 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敛秋的踪迹, 又怕高声呼喊会引来那船上的歹人, 于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只得无奈离开。
两人摸黑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宿,等到天光微晞, 终于在树林边望见一个小小的村落。
一名身穿灰衣的青年男子正背着箩筐从村子里走出来, 看样子是准备进林子里捡枯枝, 用来烧柴火。
见到有人, 宁诩往前踉跄着走出两步, 心里一直提着的劲松懈开来,没等走到那男子面前,就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昏倒之前, 他听见吕疏月大叫道:“这位壮士,救命!救……怎么是你???”
*
那条货船上的几个大汉通通被段晏命人抓住, 一番严刑逼供拷打,几人屁滚尿流地就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
段晏站在前边, 听着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男人说道:“……我们昨晚……杀了十一个人……还有两个、不,三个跳水逃了,又搜罗了他们身上的财物,今日靠岸后拿去……拿去当铺换钱。”
“那些尸体, 我们晚上就都……丢进了水里,又清理了船板……”
越是往下听,段晏的心脏收得越紧,几乎是痛得麻木了。
他不敢去想那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在原地僵立了半晌,段晏朝后招招手,侍卫立即走上前,将宁诩的画像展开,厉声喝问:“有没有这个人?他去哪了?”
男人只扫了一眼,慌张道:“没有,没见过,太黑了我们都没看——”
噗嗤一声,他大睁着眼睛,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段晏缓慢抽回出鞘的长剑,来到下一个人面前,语气平静地问:“你看见了画像上的人吗?”
“不、不知道……好像没见过,也可能是没注意,啊!”
长剑从人体内撤出,血花溅落一地。
段晏走到第三个人面前。
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被五花大绑,瑟瑟发抖着,跪着的膝盖下血和淡黄的液体铺了一地,段晏却也不嫌脏,在他跟前停了停,问:
“你呢?”
大汉抬起头,与面前的青年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冷冰冰的黑眸里,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后的模样。
在滔天的惧意中,他仓促地扫了画像几眼,突然灵光一闪,大喊:“我见过!我见过!就是他!昨晚他跳进水里了!不在我们船上!”
段晏反问:“确定吗?”
“确定,确定!”大汉赶忙点头,连声说:“我还拿袖子擦了他的脸,那眉眼那容貌,肯定是他没错……”
段晏手上稍微松了点力气,轻轻颔首,道:“好。”
下一瞬,剑尖抬起,干脆利落地把人割了颈。
堂中躺着三具尸体,段晏回到座上,看着最后剩下的那为首之人,淡声对他道:“去,把昨天夜里,这画像上的人落水的地方在地图上找出来。”
*
宁诩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地,鼻尖先嗅到了一股药汤味。
“……”
宁诩张了张嘴,想吐,但只做了个虚张声势的动作,没能吐出来。
“陛下醒了?”他听见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男声道。
宁诩从榻上转过脸,发现这间屋子虽然简陋却宽敞,靠窗的地方架着个小炉子,燃着柴火正在煲煮上方的砂锅药罐。
一位穿着粗布长衣的青年从小炉子旁边站起来,走到宁诩跟前,又关切地弯腰看了看他的状态。
宁诩觉得自己睡迷糊了:“王……王知治?”
“是臣。”青年答道。
王知治用一根布条把长发都束了起来,身上穿着的也是极为粗糙廉价的棉衣和长袍,但眉眼清俊,目色有神,瞧起来比在宫中郁郁不得志时好了许多。
他一手将宁诩从榻上扶坐而起,一边折返回去倒药,又说:“臣知晓陛下现在有很多问题,但请先把药喝了,臣慢慢和您解释。”
宁诩接过碗,顿了顿,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吕疏月呢?还有敛秋找到了吗?”
“吕公子出门捡柴去了。”王知治随手搬了个小木凳,在榻边坐下:“敛秋姑娘的踪迹,臣和吕公子今日晨起又沿岸搜寻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
宁诩默了默,心内沉重不已。
他希望敛秋只是游到了另一边的岸上,也被人救了起来,而不是……
王知治见他情绪低落,于是岔开了话题,道:“臣是燕国军队入城那日,从宫中……逃出来的。”
宁诩回过神来,点点头。
他与王知治,算来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燕国入境之前,朝廷政事繁忙,宁诩没有空到后宫中逛逛。而城破后,直至今日,又是过了半个月的功夫了。
因此,在这偏僻山林里看见王知治,宁诩颇感惊奇。
“臣出了京城,便一路南下,来寻臣的母亲。如今定居在这山林之间,倒也有几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乐趣。”
说到这里,王知治低头,笑了一下,道:“臣还记得,陛下除夕夜那天,还对臣说过‘不考功名也行,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臣虽是无奈之下被迫离宫,但世事阴差阳错,也算是推了臣一把,让臣能从曾经的执念里挣脱出来,看一看这京城以外的地方。”
“臣到了这桃花源般的避世之地,每日朝起暮歇,打理一下几亩田地,心情也好了不少。陛下这段时间可在此地休息一阵,也体验体验乡野之乐。”
听了王知治的话,宁诩虽有点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
毕竟当初还在宫中时,王知治嘴里就天天挂着什么瓜啊果啊辣椒酱的,显然是对种田和吃饭很感兴趣,如今也算是投其所好扬长避短了。
“那令慈是为何……”宁诩开了个头,不知如何用词,又顿了顿。
王知治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甚在意地回答:“臣母亲是以平妻身份嫁入王府的,只是后来得了一封休书,就不再留在京城中,而是回了南边。”
宁诩垂了下睫,没有再问。
王知治母亲的经历,恐怕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人闲聊告一段落,宁诩手里捧着的药也凉得差不多了,他皱着鼻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们村里的郎中可有诊过脉再开药……”
王知治怔了一下,点头:“有的,您在凉水里受了些风寒,虽不严重,但还是驱一驱寒为好。”
见宁诩犹豫,他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放心喝吧,这药也是保胎的。”
王知治神情坦然,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奇怪,也可能是已经震惊过了,才能如此镇定。
宁诩喝了药,嘴里虽苦,但身上热了许多,还微微发了汗。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腹,被褥堆在腰间,将那点起伏遮盖住了,宁诩若有所思地想,这一次,好像这小家伙没有怎么闹腾啊。
夜半惊魂,遭遇歹人,摔进水里,还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意识模糊……
宁诩今日醒来,竟然觉得身上没有过多的不适,就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喝了药也好多了。
煎熬了几个月之久,头一次感觉这只包子安分得令人舒心。
宁诩在屋子里歇了半个时辰,又在王知治的看护下起身下了榻,穿好外袍戴上有面纱的斗笠,到外面走了走。
此时正是晌午,山林边不大的村落里人烟袅袅,有不少孩童蹲在屋外打弹弓、追小狗,发现宁诩一个陌生的身影,都好奇地望过来。
只可惜宁诩的面容被纱掩住,无法瞧见长相,但即便如此,光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但也依旧让那些乡野小孩看得呆住了。
见这群孩童逐渐有要围过来抱腿的趋势,王知治上前几步,将他们拦住,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叫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
王知治折返回来,对宁诩道:“臣让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两人又在周围转了转,宁诩瞧见了王知治打理的几亩田地,冬雪消融后,他已经犁好地种下了苗,想来再等上一段时间,就有第一批收获了。
“其实地是邻里帮忙犁好的。”王知治羞赧道:“臣从小长在京城,也算是四体不勤,来了之后受他们照顾许多。”
听见王知治对自己“四体不勤”的评价,宁诩又看了看自己清瘦的手腕,略感无语。
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见到吕疏月背着昨天王知治背上的那个箩筐,飞快地从林子里跑出来,背箩里装满了枯枝,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但竟都没有掉出来。
宁诩忍不住弯了眉眼,远远地朝他挥手。
吕疏月小跑到宁诩跟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陛下,你醒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宁诩摇摇头:“好多了。”
“我捡了许多干柴,”他炫耀似的把背着的箩给宁诩看,又对王知治道:“柴够了,快生火做饭吧!待会陛下和小宝都饿了。”
宁诩:“?”
陛下他知道是指自己,但小宝是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吕疏月走过他身前时,很关切地瞅了瞅他的肚子。
宁诩:“……”
好怪,再听一下。
中午做饭时,宁诩还见到了王知治的母亲,以及一位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还有王知治的义妹。
昨日,他们三人翻过山林去了镇子上,直至今天午时才回来。
王知治的母亲虽已中年,眼角生了细细的皱纹,但也依旧眉眼秀丽,是个不折不扣美人。见宁诩看向那男人,她笑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家官人。”
简单的午膳很快做好,众人围坐在一处,但王知治的母亲并不清楚宁诩和吕疏月的身份,只以为是从京城来探望王知治的友人。
一桌人吃着饭,义妹忽然无意间提了一句:“哥,今天镇上来了好多穿盔甲的人。”
宁诩心内一紧,霎时捏紧了筷子,不由得问:“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义妹想了想:“好像也是从京城来的,在抓……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宫女呢。”
王知治也停下了动作,和宁诩对视一眼。
等吃完饭后,吕疏月悄悄走过来,低落地问:“陛下,我们是不是又该走了?”
宁诩还没回答,王知治率先出声阻止:“不行,陛下这段时间需得静养,郎中说了,再奔波劳碌下去,身体就真的垮了。”
吕疏月冥思苦想:“但追兵很快就会找来的,最多不过一日功夫。”
王知治也觉得棘手,于是看向宁诩,问:“陛下认为呢?”
宁诩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不走了,就在这儿吧。”
走了这么多路,逃了半个多月,连日受冻挨饿,时常受惊,就算郎中不说,宁诩也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
再者,段晏已经命人搜寻到了这附近,说明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光凭两条腿,如何能跑出天罗地网的包围圈?
宁诩疲倦地垂下眸,他真的累了。
段晏要杀就杀,要砍头就砍他的头,最好别折磨他,叫他死得痛快些。
只是,不想再过这种东逃西窜、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小黄。”宁诩撩起长睫,看着吕疏月道:“你走吧,找个机会回京城,别再跟着颠沛流离了。”
闻言,吕疏月立即急了:“不行,我怎么能自己走呢!”
他嗓门有点大,不远处正在收拾碗碟的王知治母亲等人,不禁回头望了望。
吕疏月赶忙闭上嘴,但依旧睁圆了眼睛盯着宁诩,满眼都写着不愿意。
宁诩:“你……”
“臣还有个办法,”王知治忽然说:“这个屋子后面有一个地窖,在柴房底下,入口很隐蔽,还能用干草掩盖,若是有军队过来搜查,陛下可到地窖内一躲。”
吕疏月眼前一亮:“这个办法不错!”
他又瞄了王知治一记,终于觉得这人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
以前在宫中时,可是哪哪见了都不自在!
宁诩思索了一会儿,也点头道:“好。”
不论如何,先避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他曾在城中的告示上见过自己的画像,实话说……颇有两分抽象的意味,也难怪只要他稍稍乔装改扮,就能躲开官兵核查。
而在这个村子里,只有王知治的家人见过他的脸,许是为了让宁诩安心,王知治又道:“臣的家人,臣自会与他们讲明其中利害,不会对那些官兵供出陛下的。”
宁诩轻声说:“……多谢。”
入夜后,没等村里的人全部歇下,果然从远处传来了鼎沸的喧哗声。
宁诩隔着窗一看,约莫有百名官兵举着火把,从山后绕出涌入,火光彤彤,照映在他们漆黑的盔甲上,身形都似变得扭曲,恍若地狱修罗现世。
不等宁诩反应,吕疏月先怔了一下,语气不解:“怎么这么多人?”
宁诩也不明白,如今他不过是一介废帝,既没有民心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段晏为何要加派这样多的燕国士兵来捉拿他?
还是因为……恨他入骨,定要亲眼见到他项上人头才肯罢休吗?
宁诩低敛目光,试图忽视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难受。
王知治神色紧绷:“陛下,快进地窖吧。”
宁诩心知情势危急,也不多话,径直与吕疏月下了地窖,入口一关,他便听见王知治在地板上走动,弯腰抱起枯草放在上方遮挡,又将一大堆干柴推到了入口处,以作掩盖。
地窖内空间狭小,空气浑浊,宁诩与吕疏月挤在一处,不过一时片刻,就已觉得十分难捱。
腹中似乎也有所动静,宁诩蹙起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宝”,小声道:“很快就好。”
“乖。”他说。
一盏茶功夫后,两人很快听到了屋外响起的密集脚步声。
原本只是稍稍提起的心,在听见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嗓音时,骤然坠进了谷底。
“王知治。”
一身玄色衣袍的段晏从官兵中走出,黑眸冷淡扫过王知治惊讶的脸庞,平静道:“原来你在这。”
地窖里的宁诩呼吸一滞。
王知治僵硬地站在屋子前面,余光瞥见官兵进屋搜查,而自己的家人被拉到边上盘问,他紧张地扯了扯嘴角,说:“……草民见过陛下。”
段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突然问:“为什么逃出宫?”
王知治低着头:“那日……那日陛下入城,宫中大乱,草民担心殃及自身,所以舍弃身份出了宫,到这乡野之地当一介农夫。”
“是么?”青年的嗓音不疾不徐:“朕记得,你是宁诩新封的侍君对吧?”
王知治心感不妙,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是,陛——废帝见草民擅制一些膳食,合他胃口,于是便赏赐了草民侍君的位份。但草民自行出宫后,这头衔也应不再属实了。”
段晏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神色淡淡。
进屋搜寻的人很快出来,报告道:“陛下,里面没有找到可疑人物。”
“……”段晏的眼睫落下又一抬,直直盯住面前的男人。
见王知治姿态局促不安,不远处的家人更是六神无主,青年瞥了眼旁边简陋的屋舍,忽而又开了口:
“朕倒是觉得,宁诩既册封了你,说明你就入了他的眼。不管身在何处,这王侍君的位份,未被下旨废过,就还是宫中的主子。”
王知治原以为这群人搜查完就能走了,结果段晏又说此话,不由得懵了,不明白究竟是何意。
跃动的火光下,青年盯着他,唇角轻轻一扬,云淡风轻道:“不过朕也记得,宫有宫规,王侍君身为宫中之人,却无诏私逃离宫,按宫规处置,当斩。”
王知治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呆立当场。
“既无剥除侍君位份的旨意,也无让你出宫的旨意,除非昭国的皇帝亲口恕你无罪。否则——”
段晏冷冷道:“来人,把这胆大妄为的逃犯押下去!”
陡生惊变,王知治措手不及,立马被上前的两名官兵压住,扑倒跪在地上。
不远处响起王知治母亲等人的哭喊声,义妹满脸是泪,回头去看那官兵手上的画像,咬了咬牙,正要出声,忽然听见看似无人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闷响。
王知治心内一跳。
段晏迅速转过脸看向声响来源处,不用他示意,几名人高马大的官兵已经手握着剑柄,一把推开了柴房门。
里面黑漆漆的,刚刚进去搜查过,除了地上堆放的干柴和杂草,没有别的东西。
火把的光渐渐围照过来,段晏视线一扫而过,就道:“把角落那堆柴搬开。”
立即有人过来把这堆干柴挪开。
地上的枯草也扫尽后,轻而易举的,所有人就瞧见了一个方形的地窖入口。
段晏看上去很平静,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就看着那地窖入口从里被人顶开,而后,一个眼熟的身影从里面翻了出来——是满身草屑的吕疏月。
吕疏月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来,眼神恶狠狠地瞪向人群最前方的段晏。
而段晏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动作。
青年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终于能看清地窖里的情形。
宁诩裹着件粗糙陈旧的灰色衣袍,双腿曲起蜷缩在狭小的地窖一角,往日顺滑乌黑的长发此时凌乱地散在身后、黏在脸侧,面容也不比从前莹润如雪玉,透着几分疲倦和苍白,唇上更是失了血色,一双眸子抬起,自下而上地去望段晏。
许久不见,宁诩想,这厮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看上去挺惹人恼火的。
“别伤他。”宁诩疲倦道:“朕的事,与王知治无关。”
段晏的眼睫颤了颤,仓促收回目光,在一众燕国官兵的注视中,极低沉地出声:“……把人带出来。”
不远处被押制的王知治忍不住挣了一下,说:“陛下!他……他身体不好,请别用力拉扯……”
段晏默了一瞬,正想抬步下去,却见宁诩慢慢站了起来,哑着嗓子道:“朕自己会上来。”
地窖旁有一个木梯,宁诩踩着梯子回到地面上时,发现段晏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手一伸,就握住了他清瘦的腕。
宁诩觉得段晏抓自己抓得死紧,认为他是怕自己又跑了,于是叹了一口气,又挨近了青年两步。
俘虏就要有俘虏的样子,他思想站位一向很高。
在众人面前,段晏握着他的手,也不松开,而是转过身,对着安静的官兵和王知治一家,开口下令:
“备车马,回京。”
第44章 第 44 章 当燕国的俘虏,待遇这么……
宁诩被关进了段晏带来的一架马车里。
马车内厢异乎寻常地宽敞, 甚至还铺着柔软的羊毛毯,靠里的地方垫高了,做成个矮榻的样子, 还有绸枕和薄被, 四个角的车壁上固定了几个极小的香炉,散发着袅袅的轻烟。
宁诩左右看了看, 有点无所适从。
……当燕国的俘虏, 待遇都是如此上佳的吗?
还是说只是餐断头饭, 等他吃饱睡足,一觉醒来,就可以容光焕发地被捉去刑场斩首了。
宁诩往角落里缩了缩, 深觉此事很有可能。
马车还停留在原地, 没有出发, 段晏也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而车厢内浅淡的安神香催得宁诩昏昏欲睡, 即便神经紧绷,也忍不住蜷在毛毯上睡着了。
许是多日的挣扎终于有了个尘埃落定的结果,宁诩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中还隐约感觉有人抱起自己, 挪了个地方,又动手去剥他身上的衣袍。
宁诩有点冷, 不由得往温热的地方靠了靠,好在很快那阵寒意就被驱散, 他重回了黑甜的梦境里。
连睡了五六个时辰再醒来,宁诩还没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处,就听见车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尚不足四月……体质不佳,诸多亏损……需多加调理, 静神休养……”
宁诩对这些字眼很敏感,大脑立时清醒。
但没等他听见更多的话,就看马车的轿帘一掀,段晏弯腰进来,一眼望见宁诩睁着黑白分明的眸与他对视,动作滞了片刻,回过身朝外面吩咐了句什么,才复又进来。
宁诩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一件,也被人抱到里边了,还盖着被子,难怪不冷。
“……”
段晏究竟想做什么?
青年在靠着轿帘的地方稍坐了坐,目光落在宁诩脸上,但仍旧没立即开口。
两人虽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但宁诩也记得,之前段晏可不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段晏动了动,伸手从一旁的小桌上拿了碗,终于走近宁诩,道:“吃点东西吧。”
宁诩抱着被子坐起来,怔了半晌,若有所悟:“……你是不是知道了?”
段晏反问:“知道什么?”
宁诩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掩着的肚子,实在难以启齿“朕怀孕了”“朕有了你的孩子”之类的话,不禁欲言又止。
段晏把碗拿在手里,用勺子搅了搅,宁诩垂眸,发现不是药汤,而是与碎肉熬制的米粥,不知厨子用了何种方法,闻起来竟丝毫不腥,只有股馋人的香气。
发现宁诩盯着碗里的粥,段晏于是道:“先吃些东西,别的问题,等你恢复体力后再问也不迟。”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放心。”
宁诩一愣,没等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先瞧见了段晏举起勺子,看样子竟是要亲手喂他。
宁诩霎时吓一跳,毛骨悚然道:“我自己来!”
段晏僵了一下,神色间有几分别扭,放下勺子,也没有再坚持:“……碗拿着。”
宁诩飞快接过碗,很快喝完了一碗粥。
这期间,段晏就一直坐在他身旁,看似是在观察宁诩喝粥,却又不完全像。
宁诩被他凝视着,浑身都不自在,而最令他不适的,还是段晏不爱说话了。
往日能言巧辩的人一旦沉默下来,简直让人害怕。忍不住引得宁诩满心都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又在酝酿着什么坏水?
还有,“我不是来杀你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诩可以断定段晏肯定知晓了他怀胎一事,难不成是打算去母……去母父留子,等他把孩子生下来了,再杀?
等手里的空碗被段晏取走,眼看着青年就要转身出去,宁诩迟疑地开口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比如昭、燕两国之间的龃龉、比如那夜城门前的围堵与被围堵、比如对他逃出宫后的冷嘲热讽、比如如今宫中的情形……
再比如,宁诩肚子里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段晏要掀帘出去的动作停下,转过身,语气平缓道:“……御医说你需要多静养。”
每次他们两人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就不欢而散,段晏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如今觉得,至少在这几天,还是少说话为妙,他自己被气没关系,但免得宁诩心情郁郁,影响了身体恢复。
段晏想起宁诩从地窖里出来时,自己握住的那截细细手腕,比之几月前不知瘦了多少,令他心内钝痛。
“宫中一切都好,”他静了静,又对宁诩说:“朕离宫前,将昭国朝廷的一应事由交给夏御史之子夏潋打理,他协助你理政已有不短时日,应能处理好。”
宁诩完全愣住了。
……段晏,竟没把昭国的朝廷血洗一空,反而把权力托付回了夏潋手上?
宁诩望着青年的背影,沉默半晌,忽又想起一事,急切道:“内务司的敛秋姑姑,也是和我一同出来的,她前夜落水后失踪,你能不能……”
段晏没回头,抬手掀开轿帘,一边说:“沿着河道搜寻的燕国军队,昨天白日里就找到她了,只是受了些风寒,无甚大碍,等病好全了再叫她过来见你。”
“吕疏月也是,朕只将他绑了押在后边,没有伤他。”
宁诩一颗心终于放下。
待段晏离开后,马车缓缓朝前驶去,宁诩独自坐在里边,偶尔瞥见小窗外的景色,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懈开来。
又要回京城了,宁诩想。
这次再回去,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与段晏的身份也仿佛颠倒了似的,但也与宁诩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宁诩舒出一口气,垂睫抚了抚自己微微突起的肚子。
前路未知,只希望这小家伙安安分分的,别再和先前一样闹腾了。
*
逃出宫大半月,但回京的路途就显得尤其的短。
宁诩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给段晏从宫中带来的史御医把把脉,喝点酸苦的药汤,看看官兵搬来的话本,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就是……有时还有些诸如胸口发痒、起夜频繁的小毛病,忍忍也就过去了,无伤大雅。
敛秋在第三日的时候被带来与他见过一面,简单说了几句又被带走,临别前,这性情温和坚韧的姑娘望着他的脸,笑了笑,说:
“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奴婢放心了。不论如何,还请陛下以身体为重,其余诸事皆要放宽心才好。”
宁诩点点头:“朕知道,也多谢你这一路的照料。”
敛秋朝他行了一礼,说:“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不用言谢。”
吕疏月也在第四日的时候与宁诩见了一下,看起来是因为他太过闹腾,段晏才命人押他过来和宁诩说上两句话。
与敛秋不同,吕疏月受到的待遇显然就差了一点,也不知段晏是否公报私仇,每日只给他一餐饭,饿得吕小公子眼冒绿光,在宁诩跟前泪汪汪地诉苦。
正巧段晏骑着马路过,见吕疏月赖在宁诩身边不走,脸色立即黑了,扬声道:“来人,把这俘虏押出去!”
吕疏月大叫:“不要!陛下救我!!!我会饿死的!”
马上的青年眯了眯眼,神色似是要杀人了。
宁诩瞅瞅段晏,语气软了软:“是小黄护着朕,才没有被船上的歹人劫杀,他对朕有救命之恩,你能不能……”
“……”段晏瞧起来不太爽,但还是沉声对官兵下令:“妥善安置吕公子,他想要吃什么就给他。”
吕疏月眨巴着泪眼离开了,宁诩看着段晏骑马绕过这架马车,过了一会儿,竟又绕了回来。
宁诩:“?”
青年高居于马上,冷声道:“要朕善待他可以,但你不能再唤他小黄。”
宁诩:“……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
段晏满意地驱马走开了。
夜里,宁诩意外地发觉段晏也不来马车里休息,往往是盯着他喝完了药,洗了脸漱了口,躺下盖好被子才出去。
这天晚上,宁诩假装躺下闭上眼睛,等段晏出去后又翻身坐起,掀开帘子向外看。
于是他就看见段晏走到不远处的树下,在火堆旁与其他官兵坐在一处,旁边是扎好的营帐,看模样是打算就这么歇息。
直至这个时候,宁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架马车,好像是段晏专属的。
正在他琢磨时,火堆旁的段晏如有所感,突然掀起眼皮,就看见宁诩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半个身子都悬在马车外,摇摇欲坠。
段晏:“…………”
宁诩还低着头想心事呢,冷不丁听见耳边一个嗓音幽幽地问:“在做什么?”
“?”宁诩抬头,见段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惊得往马车里一缩,轿帘落下,把青年的脸挡在外面。
段晏:“。”
他拨开帘子看了看,宁诩回到了被子里,但没躺下,而是瞅着他瞧。
段晏于是又问:“睡不着?”
宁诩摇摇头,想了想,对他道:“你进来,我们聊一聊。”
段晏原本有些犹豫,但转念想到宁诩的身体这几天情况稳定了不少,应无大碍,于是上了马车,坐在小桌边。
宁诩酝酿了一下言语,最后还是放弃了委婉,直截了当地问:“我现在算是什么人?”
段晏看着他,缓缓道:“几月前你是什么身份,现在就依旧是什么身份。昭国没有废过你的皇位,你就还是昭国的天子。”
宁诩不解:“为什么?你领兵胁迫要入我昭国之地,破城、逼宫,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段晏沉思了片刻,似是在斟酌如何回答。
“半年前的那一战后,燕国割了南地三百余里,交由昭国管辖。”
“朕登基前,曾经过此地,见从前是燕国的子民被边境军队奴役、驱赶、鞭打,饥寒交迫,民不聊生。”
“战争让燕、昭两国都元气大伤,”青年淡淡道:“但我大燕战败,所受屈辱更甚。”
“国仇家恨刻在每一个燕国人的心底,朕的父皇病逝前,曾叮嘱朕定要报仇雪恨。即位后,剑指敌国、夺回失地更是万民所向,也是朝廷迫切想达成的目的。”
“但朕之所以没有率兵强攻入境,既为保全燕国内精锐兵力,也不想再见无辜百姓在战火铁蹄下苦苦挣扎,将仇恨从一群人转移到另一群人身上。”
“燕国即便占领这片疆土,也不过是短暂的胜利。如今燕国境内同样弊病重重,无力控制这片强行收拢的万里疆土,长久下去,难免不会分崩离析,又分裂出别的名号的国家,连原本的燕国也不知能否保住。”
“宁诩,”段晏垂下眸,唤了宁诩的名字,沉着道:“等回了京城,你以天子的名义下旨,归还燕国先前割舍的土地,放弃两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朕便命燕国军队退出这片土地,不会再向昭国讨要任何一样东西。”
宁诩安静了许久,最后问:“我如何相信你?”
段晏的黑眸忽而看向他,眸中的情绪很复杂,如海浪般翻涌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刚刚说的,只是朕从燕昭两国角度出发的考量。”
青年慢慢道:“事实上燕军现下占领昭国也未尝不可,只要在朕统辖的几十年内不出大乱,博得个青史留名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朕不这样做,除了刚刚所说的原因,也是因为有自己的私心。”
段晏盯着宁诩,放缓了嗓音,说:“我早已说过,钟情于你,心悦于你,你既握有我的这颗心,又何须担忧朕出尔反尔?”
宁诩不料这嘴上总爱弯弯绕绕以退为进的男人突然说这番直白的话,惊得耳根都红了,偏开脸,无语道:“不信……肉麻死了。”
段晏扬了一下唇角,也不多言。
不信便不信,两人现下已经待在一块儿了,徐徐图之便好,不急于一时。
宁诩想起什么,哼了一声,说:“是为了这个吧。”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段晏也顺着他的动作瞧了瞧。
察觉到青年的视线,宁诩不由得说:“怎么?你这几天没见过吗?”
他身上的衣物都不知换了几回了,段晏总爱在三更半夜、宁诩睡得正熟时进来给他换衣袍,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听见宁诩的话,段晏玉白的面容上也莫名其妙地微微泛红起来,低声道:“……见过。”
比起宁诩身上其他地方的清瘦来,这一小块突起的肚皮就尤为显眼,即使现在身着单薄的里衣,也不太能掩住那痕迹。
宁诩闷闷道:“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心软了?朕给你生孩子,你高兴坏了吧。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你可别高兴太早。”
段晏一怔,下意识说:“没有……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到了昭国宫中,才从御医口中知晓的此事。”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地方,看了许久,才敛起视线:“我是很高兴,但不是因为能折辱你……你若执意不想留,我不会逼迫你。”
宁诩这下是一愣之后又一愣的。
“你……你不觉得稀奇?一个男人能生孩子……”
段晏说:“已经震惊过了。”
他来寻宁诩的这趟路上,也曾自行翻过不少医书,还听闻过京城中一家染色铺子老板的儿子,也生了怪病,病症就似是有孕。
段晏又派人去寻这个何老板,只是来人回话,说何老板早于几月前就携儿子出城找神医去了,至今未归。
他又低声道:“我问过不少人,虽是奇事,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你想留也好,不想留也罢,不论如何……别怕。”
“还有,”青年又垂下眼,说:“对不住,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见了太医院呈上来的脉案,就知晓宁诩是哪次……怀上的。
那次他为能出宫筹谋多日,还自己服了禁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第二日也没有好好帮宁诩清理身上的痕迹……
宁诩吃这么多苦,本是他的错。
段晏这般真诚地与他道歉,反而让宁诩无所适从起来,手指蜷缩了一下,揪紧被角,胡言乱语道:“都过去了,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又不是什么大事。”
“好了,朕没什么要问的了。”宁诩转了转身,背对着他,说:“你可以出去了。”
若是换做以前,段晏绝对没这么容易被颐指气使地打发,但如今青年只是抿了抿唇,道:“夜里有什么事,开口唤人就好。”
宁诩:“嗯,嗯……啊啊!”
段晏刚起身,就听见宁诩忽然叫起来——刚刚盘腿在矮榻上坐了许久,还别扭地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段晏,宁诩正想把腿伸直躺下,一阵抽搐的刺痛倏而从小腿肚上传来,牵扯得他不由得惊叫。
宁诩使劲地在被子里蹬了蹬腿,却依旧缓解不了那痉挛的抽痛。
情急之下,段晏几步上前,一手搂住他按进自己怀里,另一手掀开被子,制住宁诩乱踢的动作,在腿肚的穴位上摁了几下。
宁诩身体紧绷了片刻,感到那阵疼痛逐渐消散,终于放松下来。
段晏垂下睫看怀里的人,道:“御医说你近来体质寒凉,入夜后易生痉挛抽搐……要是疼醒了,记得叫我过来。”
宁诩闭着眼缓了一会儿,语气弱弱地说:“不是……肚子也疼啊,肚子能按吗?”
段晏:“……?”
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痛过了,但或许是方才的抽搐引发,宁诩只觉得腹中也隐隐地闷痛,有点像吃坏了东西胃里翻滚的状态。
段晏迟疑地抬起手,隔着薄薄的布料,用掌心贴住了那块微微起伏的位置,很轻地揉了揉。
宁诩怔了一下,睁开眼。
……这也真能按?不疼了。
段晏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青年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下的动作,过了半盏茶功夫,段晏才抬起眸:“还痛吗?”
宁诩摇摇头。
段晏收回手,不解:“他怎么不会动?”
“……”宁诩无力道:“这才几个月。”
段晏也沉默了:“……”
宁诩见他神情间似有几分落寞,不禁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段晏飞快地收起了那点神色间的异样,伸手给宁诩拉起被子,退后半步,道:“我先出去了。”
将马车内的烛火灭了后,青年回到了地上,独自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命人去把史御医传唤过来。
史御医以为宁诩的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提着药箱匆匆而来,却只看见树下站立的段晏。
“陛下?”史御医惊奇地问。
段晏转过身,黑眸里情绪宁静,开口说:“待回京后,朕要太医院以最快的速度研制出适用于男子的落胎药。”
史御医大惊失色,一时间忘记了谨言慎行:“陛下,您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段晏别了下脸,没说话,好半天后才嗓音冷淡道:“去做便是。”
史御医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而段晏留在树下,目光漫无目的地掠了一圈,最后落在远处乌沉沉的山上。
他回忆起宁诩说的“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
段晏心想,自己可能并没有机会等到那个孩子会在肚子里动弹的时候了。
寒凉的夜风中,青年掩饰般敛起眸,遮住了眼圈里那点泛红之意。
第45章 第 45 章 敏感的地方饱受折磨
回到京城的这日, 风和日丽,春天的阳光晒得街道暖融融的,宁诩掀开窗上的帘子一角往外瞧, 看见沿途的百姓来来往往, 已经恢复了日常的模样,再也没有城破那一日的惊恐仓皇之态了。
看来夏潋把朝廷打理得不错, 宁诩心想。
宫中也井然有序, 虽说宫人们眼看着少了许多, 但起码都在做本职工作。
宁诩忽然又忆起一事,忍不住转过头问旁边的青年:“话说……朕那些后宫的公子呢?”
夏潋被留在宫中理政,吕疏月陪着他逃出宫, 王知治自己跑到了南边种地, 那其余人……
段晏正在一旁看信, 闻言撩起睫, 静静地与宁诩对视了片刻。
宁诩:“……你……”
不会都——
“虽然很想说全都杀了, ”段晏复又垂下目光,淡淡道:“不过朕知晓他们都是朝廷官员之子,贸然弄死了不利于稳定人心, 索性都驱逐出宫了。”
宁诩:“好吧。”
段晏眉心一蹙, 视线移到宁诩面容上:“你不高兴?”
宁诩立即否认:“没有。”
青年合上手里的信件,沉默片刻, 偏开脸道:“别的朕可以不管,但唯独这群人, 朕容不下。”
马车缓慢驶入宫门,守卫们纷纷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燕国军队已经把宁诩找到并带了回来,但没想到的是, 宁诩竟然是坐在马车里,而不是跪在囚车里被送回来的。
这一番举动让宫中的所有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吕疏月被送回了尚书府上,敛秋也回到了内务司,宁诩下马车后,便见夏潋在御书房门口等候他。
将近一月未见,夏潋显然瘦了不少,眼下的乌青浅淡,似是熬了很多个夜。
看见宁诩从马车上下来,夏潋一怔,脸上的郁郁神色一扫而空,快步走上前,激动道:“陛下!”
宁诩也眼中发酸,往前走了两步,正想和小青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突然听见段晏在边上咳了一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人牵住了。
宁诩:“???”
他和段晏相牵着到了夏潋跟前,宁诩一只手被抓着不能动,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用右手和夏潋握了下手以表激动之情。
好在夏潋并没有留意这个奇怪的细节,他定定站了好半天,才看着宁诩,叹息般道:“陛下憔悴了许多,是路途颠簸,难以休息所致吗?”
“……”宁诩发现夏潋好像对他的身孕并不知情,也不好意思吓小青一跳,只能含糊地说:“嗯……可能是太累了吧。”
夏潋道:“那陛下回到宫中,尽可心安了。”
他顿了顿,看了眼一旁的段晏,又斟酌着对宁诩说:“臣受命打理朝政,待陛下龙体安康后,臣就将玉玺等物一并交还。大臣们也想在朝会上见一见陛下,才能放心。”
“唔,”宁诩想了想:“上朝?过几日再说吧。”
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刚穷游回来就上班,这合理吗?
夏潋还想再与宁诩讲几件重要些的政事,余光却瞥见段晏紧拧的眉心,不由得一怔,下一刻听见青年脸色不善道:“没有天大的事,就容后再议。”
夏潋一愣又一愣的,以为宁诩是体力不支,于是低头道:“是,臣心急了,请陛下先休息几日,臣再来请示。”
夏潋离开后,段晏牵着宁诩往寝殿走,似是察觉到宁诩要说话,抢先一步开口:“你今天的药还没喝,快误了时辰了。”
宁诩:“……噢。”
过了一会儿,段晏冷冷淡淡地又补充了句:“下次见到那个姓夏的,别同他说这么久,你现□□内虚空,先把自己顾好,再谈政事。”
宁诩瞅了他一眼:“那朕只是想和小青闲聊几句,也不行么?”
青年脸色一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硬邦邦道:“姓夏的协理朝政,近来忙得很,你想寻他闲话家常,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宁诩若有所思,点点头:“有道理,那小青——”
段晏停下脚步:“这个能不能也不叫小青了?”
宁诩:“啊?”
见他满脸疑惑,段晏又垂下眼,抿紧了薄唇道:“罢了,寝殿已经备好热水,你先去洗浴吧。”
宁诩:“……”
一个小黄一个小青,怎么段晏就觉得不顺耳呢?这称呼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真是奇也怪哉!
*
两个宫女帮宁诩将墨黑长发用皂角洗净,等到要除去衣物的时候,宁诩不适地动了动,避开她们的触碰,说:“你们出去吧,朕自己来。”
宫女关上殿门离开了,宁诩用手搅了搅浴桶里的水,觉得温度正好,才脱下里衣坐进去。
这一路风餐露宿,哪有如此舒坦的时刻?宁诩几乎要被热水熏得晕乎乎的,快忘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今日似乎与刚刚登基时的每一日都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宁诩才晕乎了不到半刻钟,突然听见殿门一响,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
“?”宁诩以为是宫人,不由得奇道:“怎么又回来了?”
“我方才见殿门紧闭,你怎可叫宫人都出去?”段晏从屏风后绕出来,黑眸中满是不赞同:“……没有人在此处,你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宁诩吓一跳,往水里缩了缩:“朕难不成要叫他们都看见朕的肚子鼓起来了吗?”
段晏:“。”
青年找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淡声说:“那我在这儿看着你。”
宁诩颇觉无语。
眼见着段晏正襟危坐,一时半刻是不走了,宁诩默了默,干脆在浴桶里转过身,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拿澡巾继续洗。
有什么关系呢?是吧。
又不是没有互相看过,别说用眼睛看,段晏曾经还亲手替他擦洗过……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好尴尬的?
宁诩一边这样劝慰自己,一边僵硬地动手舀水,同时感到背上都快被段晏凝视的目光灼得烧起来了。
看什么……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啊!
段晏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盯得过于久了,视线短暂地飘移了一瞬,又无意识地落回宁诩身上。
清减了好多。
青年想。
原本莹润雪白的肩头也瘦削了,向前弯腰时,两侧蝴蝶般的肩胛骨隐隐显露出来,再往下被浴桶挡住,瞧不见,但段晏记得,前些天帮宁诩换衣袍时,那窄窄的腰身几乎是双手能握住,也不知这几天吃胖些没有。
如今全身上下,稍微还有点余肉的,只剩后腰下面的位置了。
宁诩匆匆给自己洗了一遍,待要出桶穿衣时,又为难了起来。
“你能不能去屏风后边?”他忍不住问段晏。
青年一顿,宁诩以为他要反驳,没料到段晏竟真的乖乖起身,听话地抬步去了屏风外。
宁诩:“?”
这么好使唤?
“等等,”既然好使唤,那宁诩便起了坏心,想多使唤几下:“你去将朕榻尾那小木箱里装着的布条取来,朕要用。”
段晏:“……?”
宁诩听着他的脚步声往远处走去,赶忙出了桶,几下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又扯下里袍披上。
段晏到了榻边,他自然知晓那所谓的布条应是放在什么地方——宁诩逃出宫的第一日,他曾来过这处寝殿,还在榻上找到了一条用途不明的窄长布条。
顺着那方向去寻,果然见榻尾靠里处摆着个小木箱,打开后,里面放着些佩玉、香囊之类的物品,还有两根裁剪得当的软布。
与他当初见过的一模一样。
青年拿了一根,折返回屏风后,正巧见到宁诩穿着里衣从里面绕出来,唔了一声,道:“给我吧。”
宁诩伸手来取,没想到段晏忽而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宁诩的耳根烧红起来,嘴上仍硬气道:“关你何事?”
他强横地把布条从段晏手里扯出来:“出去,出去,这是朕的寝殿,你一个燕国人赖在此地,成何体统。”
青年若有所思地瞥了宁诩微红的面容一眼,没说话。
把段晏赶走后,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宁诩走到常用于更换衣物的角落,红着脸低头把衣带解开。
他一直没有对段晏讨要这东西,就怕被人知道他用来做什么的。
代价就是宁诩这一路颠簸回京,每夜入睡时都习惯性地半蜷着身体——大半个月穿着的粗衣麻布磨破了他身上不少皮肤,连带着胸口最敏感的地方也饱受折磨,之前奔波劳累还注意不到这些小问题,现在空闲了下来,那点痒痛就日益明显,换回了柔软的里衣也无济于事。
宁诩鼓捣半天,才绑好了布条,将衣袍重新整理好,松了一大口气。
但等到入夜后,又出了意外。
宁诩自然是不可能让段晏过来一起睡的,结果独自睡到半夜,小腿忽然又抽起了筋。
殿外守夜的是宋公公,他与夏潋一样,在宫中被软禁了一段时间后,段晏离京,同时下令将他们这群人放了出来,还做他们之前做的事情。
宁诩回到宫里后,他这御前大太监一职,也随之恢复。宋公公白日里擦了好半天眼泪,入夜后说什么也要来替宁诩守这第一晚。
也多亏他情绪激动,夜半时仍清醒非常,宁诩在榻上很轻地叫了一声,宋公公就立即听见了。
“陛下?”宋公公忙推门进去,问:“您怎么了?”
宁诩疼得直冒冷汗,宋公公撩开纱帘一看,登时一惊。
他伸手想替宁诩揉一揉腿,却因宁诩身上还盖着被子,手上没找准地方,险些按在了宁诩小腹上。
宁诩往后一避,推开被子,忍痛说:“……是左腿。”
宋公公两手使劲往他腿上摁了几下,一边焦急道:“怎么会突然抽起筋来呢?陛下,奴才去叫御医!”
宋公公等人还不知晓自家陛下身体的状况,宁诩侧躺在被子里,好不容易捱过了那阵抽搐,小腿上依旧残留着隐隐的痛意。
“……段晏在哪。”宁诩睁开眼,长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朕要见他。”
先前回京途中,他夜里抽筋,都是段晏进来给他按揉缓解的。
既然是两个人的孩子,那凭什么他晚上受罪,段晏就能睡个好觉?
这几个月来遭的罪,他甚至还没开始算过账!
段晏的寝处不远,过来只花了半柱香功夫。青年披了件烟灰色外袍匆匆赶来,临进殿时,不知想到什么,又放缓了脚步。
进了殿,段晏看见宁诩裹着被子坐在榻上。
他顿了顿,低声问:“怎么了?”
宁诩把左小腿伸出来一点,恼道:“疼。”
段晏于是在榻边坐下,伸手给他按了按,顺带漫不经心般提了句:“陛下圣体有恙,夜中应多遣人照料。”
他掌心温热,力道适中,指下按揉了一会儿,就把宁诩舒服得眯起来眼,懒洋洋道:“哦?那要是叫你过来照料,如何?”
段晏垂下眸,唇角勾了一下,却故意说:“朕是燕国天子,哪有天子伺候他人的道理。”
宁诩一听,果然立即逆反:“你当你是什么人?朕会天天抽筋,还不是因为肚子……肚子里怀了你惹的乱子!朕每天被折腾得够呛,你倒是高枕无忧,还好意思说——”
还好意思说什么钟情于他、心悦于他……
最后几个字被宁诩及时咽回去了,往旁边别开眼,不去看段晏的表情。
青年唔了一声,又道:“那你想如何?”
宁诩犹豫了一瞬,就下定决心:“把你的枕头搬过来,睡到窗下那个贵妃榻上去!朕晚上要是疼醒了,你得赶快过来帮忙才行。”
段晏嘴上还想推辞:“朕也是一介帝王,龙榻不睡,竟要睡寝殿里的矮榻……”
宁诩大怒,越发坚定要叫段晏搬过来的念头。
好在在他的威逼之下,段晏“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宋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把段晏的一应起居用品给搬进了宁诩的寝殿,又在那张贵妃榻上垫了褥子,铺好枕席,设了香炉,才敢叫段晏睡到上面去。
这会儿功夫过去,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宁诩窝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又开始困起来。
他闭着眼睛打盹,似乎听见段晏在殿中走来走去,将角落的烛火熄了好几盏,好一会儿才回到窗边。
宁诩本以为自己会因段晏在殿中别扭得睡不着,结果听着那点细微的动静,很快就陷入了梦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