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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朕才不要见他

宁诩回到自己的寝殿, 一头栽进了被褥里,一动也不动了。

夏潋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 这时见宁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忍不住上前,轻轻叫了两声:“……陛下?”

过了好半天, 宁诩才稍微抬起点头来。

因为闷得太久, 他一张雪白的面容都被捂得泛红, 颊边鬓发更是凌乱散落在脸侧,眸子里蕴了点水雾,又像是怕被夏潋瞧见似的, 生硬地别开头, 把脸转向另一侧。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 自己搬了个小圆凳, 在榻边坐下。

“陛下,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诩的声音响起,闷闷的:“不是。”

夏潋想了想,又问:“那陛下是因今夜段侍君的言行而生气吗?”

宁诩沉默了半晌, 才抬起眼:“不仅生气, 还要被气死了。朕真讨厌他!”

夏潋顿了顿,似乎有几分诧异:“陛下……讨厌段侍君吗?”

宁诩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猛地翻身爬起来, 对夏潋道:

“他总是骗朕,还爱把朕骗到榻上欺……欺负,又出言恐吓说要一辈子缠着朕,要把你们都杀光!这样的人, 朕难道不该讨厌他?”

夏潋看看宁诩的神情,点头:“所以陛下让段侍君搬去冷宫,是对他的惩罚。”

宁诩抿了下唇,低声道:“朕才不会……被他那些拙劣的手段所迷惑。”

夏潋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可是陛下看起来,心情并不如何畅快。”

宁诩:“……”

不过也就是一点点不痛快罢了!

段晏说什么喜欢他,钟情于他……那又怎样?光是御书房遭贼一案,就让宁诩心生防备,如何能相信段晏是真心待他?

那些话,说不定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而编造的花言巧语。

宁诩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涩,使劲眨了两下眼,才生硬地回答道:“朕当然心情不佳了,段晏一人牵连两国,把他打入冷宫,也不知燕国那边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澜来。”

夏潋:“那陛下是想……”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让他在冷宫待个几天,就送去郊外的质子府吧。朕实在是——”

实在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每次见面,必定牵动心绪,一次比一次剧烈,现在都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那人的脸泄愤。

想起他对着段晏怒言讨厌的那一刻,青年眸中的神色和泛红的眼圈,宁诩就心里头兵荒马乱的。

“好,那臣去处理接下来的事宜吧,陛下不必再费神了。”

夏潋接过话,又等了半晌,见宁诩情绪稳定了许多,才放下一颗心。

临别前,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对宁诩道:

“陛下,臣虽然不太懂这情爱二字……但人与人之间若有了隔阂,横在心中总是难忍疼痛,就算是为了身体考虑,也还是……不要让自己太伤心了。”

宁诩垂着头,闷声说:“放心吧,朕就只难过一天。”

夏潋无奈地笑了一下,起身行礼告别:“已经很晚了,那臣先回去,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人来唤臣便是。”

宁诩点点头,等夏潋出了寝殿,在榻边坐着发了会呆,又往后倒下,对着被子恶狠狠地拳打脚踢片刻,才累得闭上眼。

*

第二日,宁诩还是遵守了承诺,和小黄出宫打猎。

吕疏月的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昨晚也没有睡好,但还是尽量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和宁诩说话,试图活跃气氛。

“陛下,我今天带了最喜欢的弓。”他朝宁诩举起手,晃了晃拿着的大弓,眼神亮了起来:“是我爹爹特意命巧匠打造的,一般人都拉不开。”

宁诩正挺直腰背骑在匹马上——他学会这项技能还不算很久,此时精神紧绷,好不容易才分神扫了一眼吕疏月。

小黄手里那把弓比半人还高,弓身通体乌黑,两端用金线细细刻出繁复纹路,乍一看去就是沉重无比。

宁诩瞧了几眼,也终于提起两分兴趣,不禁问:“是不是能把箭射得很远?”

吕疏月挺了挺胸,骄傲道:“两百步以内,百发百中。”

宁诩好奇:“那你上过战场吗?”

像小黄这样的武将世家,许多子弟年纪轻轻便从军,在战场上搏杀后,功名才能挣得更快。

不过小黄也就十六七岁……

果然,吕疏月的脸色垮了下来,垂着脑袋道:“没有……我和爹爹提过,但他不——”

说完这儿,吕疏月的话停住了,咬了下唇,没继续往下说。

宁诩想了想,索性问:“如果今后给你一个参军的机会,你愿意去吗?”

吕疏月抬起脸,忐忑不安道:“我行吗?”

宁诩:“那要试一下才知道。”

“我……”吕疏月思来想去:“虽然兵器用得好,但爹爹总说我不通兵法,那些布阵图也背不下来……”

宁诩能理解,四肢发达的人,头脑简单点也是可以被容忍的。

“还用不着你排兵布阵,”宁诩说:“你到时候跟着将军,他指哪你往哪打就行,多打死几个就有功了。”

吕疏月豁然开朗,高兴道:“那这个简单!”

宁诩:“……”

怎么傻乎乎的。

两人到了猎场,吕疏月就像是见到了水的鱼一样,一头扎进去,骑着匹枣红马在猎场上驰骋奔腾,射箭、耍枪花、在马上做些奇奇怪怪的宁诩看不懂的动作,整个人如同没有管束的小黄狗,兴奋地在草地上撒欢奔跑。

宁诩在猎场边上慢吞吞地训练自己的马术,时不时看一下吕疏月,忍不住想,看来在宫里真的是闷坏了。

明明可以不留在后宫中,为什么吕疏月一定要留下来呢?

就和另一个人一样——

宁诩猛地刹住了思绪。

……好险好险,差点又想到姓段的了。

他赶紧把段晏从脑子里扔出去,又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吕疏月在他身旁勒马停下,额上满是亮晶晶的细汗,快活地对他道:“陛下,您不一块儿来玩吗?”

宁诩犹豫了一下:“朕……身手不佳。”

岂止是不佳,他能在马上坐稳,不掉下去摔个狗啃泥都不错了。

毕竟上辈子没学过骑马只当过牛马。

吕疏月听见他的话,跃跃欲试地说:“我来教您吧!我可以到您的马上去吗?”

宁诩:“等……”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吕疏月灵敏地在马儿上方转过身,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宁诩背后。

骤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这匹白马喷了喷鼻息,往前走了几步。

宁诩惊得忙夹紧腿,正要扯紧缰绳,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吕疏月牵住那绳子,手上不知如何用劲稍微扯了两下,那马儿立即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这些马都是很聪明的,您给它下个命令,它就能听懂了。”小黄说。

接着,他又认真介绍了几种扯动缰绳来控制马匹的方法,宁诩从前并未听过这些知识,倒也颇感有趣。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又驱赶着白马在猎场上跑了几圈,宁诩起了兴致,又向吕疏月要他那柄弓箭,也想试一试马上拉弓射箭。

谁料那弓沉重无比,别说将箭搭弦射出去了,就连抬臂把弓平稳举起,也要费好一番力气。

宁诩尝试数次皆是失败,摇头道:“不玩这个了,朕玩不了。”

吕疏月愣了一下,见宁诩神色失落,有些不安地把弓往身后藏了藏,又绞尽脑汁思索,问:“那我们去玩红缨枪好不好?”

宁诩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不了吧,随便走两圈就回去了。”

吕疏月抿了下唇,他不想这么快回宫。

等回到宫里,又要整日待在那个小小的华阳堂中,马也骑不了,箭也不能射很远,要见宁诩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他想在外面待得更久一点……

于是吕疏月想了想,说:“陛下,我给您讲讲这些天京城中发生的趣事吧?”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从宫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口中探听到的,宁诩肯定也没听过。

果然,宁诩侧了下脸,把耳朵对着他:“什么趣事?”

有八卦?

吕疏月如数家珍:“四十三岁的徐御史最近偷偷纳了一房小妾,是他家后院洒扫的五十八岁的嬷嬷,徐夫人前几日正闹着在御史大人房门前上吊。”

宁诩被震撼了一下:“老、老妾?真是老当益壮……”

吕疏月:“京城里开了数家染色铺子何老板的小儿子,突然怀上了个孩子。”

宁诩颇感迷茫:“???他自己怀上的?”

吕疏月挠了挠头,显然也不是很理解:“是呀,也可能是女扮男装吧。”

宁诩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

哈哈,不然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还有,京城里最近流传风流帝王对我狠狠爱的话本,听闻是、是……”吕疏月呛了一口,才结巴道:“是后宫中那个叫王知治的家伙写的!”

宁诩:“……”

原来铺垫那么长一堆,是为了来告状。

吕疏月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此时憋红了脸,大声控诉:

“他见不到陛下,就成日臆想,将些淫词浪语写在话本上,比如什么陛下为了他怒斥御前大太监、他夜半腰疼陛下就丢下侍寝的公子去看望他、陛下外出巡河时与他在古寺颠、颠鸾倒凤……入宫几个月就将他晋为君后,宠冠后宫!”

宁诩:“呃,同人文……”

而且这些桥段怎么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丝耳熟啊?

吕疏月说着说着就快气死了:“他还叫自己府上的仆人把话本私印了拿出去卖,这几天都卖去了各酒楼里,那些说书先生都把里面的东西当成真的来讲呢!”

“……”宁诩反问:“你是不是都看完了?”

吕疏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没有!就翻了那么几页,马上烧掉了!”

宁诩略感无语:“如此杜撰言论,的确抹黑朕的威猛形象,等回了宫,朕立即叫人去把那些书通通收缴回来。”

吕疏月惴惴不安:“那王知治……”

“他既然这么喜欢写字,”宁诩琢磨了一下,磨牙道:“那就让他帮忙抄写佛经百卷,每日送去寺庙祈福,也算做了些正事。”

吕疏月被震慑得不敢说话。

佛经百卷……得把笔都抄断吧!

宁诩转过身看了看小黄,又说:“还有你,你这么喜欢看书,回去之后就把御书房里的兵书都搬回去看了吧,朕过段时间会考较你。”

吕疏月:“…………”

*

两人在猎场待到傍晚才离开,宁诩一时兴起,又命其余人先行回宫,他带着吕疏月还有几个近身宫人,在京城里找了一家茶楼用膳。

和吕疏月所说的一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真在讲一出《风流皇帝俏公子》的故事。

“话说那古寺位于深山老林,毒蛇蚊虫甚多,这夜半时分,忽有一条人臂粗的大蟒溜入王公子房中!”

“王公子被毒蟒惊醒,连衣袍也顾不得穿好,惊得泪花连连,奔出房外,正巧撞进对面的厢房中!”

“进门一看,那风流皇帝正与一侍女眉来眼去,半倚半躺在榻上,突然见王公子闯入,看他衣襟散乱,露出的胸肌结实有力,顿时兴趣大增,一把将那容貌普通的侍女推开,道:‘你来!’。”

宁诩被茶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接下来的剧情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离奇古怪,最后以风流皇帝与那王公子双双归隐田园种地为终,直听得茶楼里的人惊叹不已,不自觉地多续了几道菜。

宁诩转头问旁边跟着的宋公公:“朕能把这些人的嘴堵住吗?”

宋公公正听得一愣一愣的,闻言小声道:“陛下,他们并未指明是哪朝哪代,该以何种理由责罚?”

宁诩:“……”

现在改行当暴君可还来得及?

好在这说书先生的故事虽然辣耳,但茶楼里的菜品还是不错的,匆匆吃完后,宁诩正想走,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讨人厌身影走到他跟前。

宁阆弯了弯圆眸,一张天真的清秀脸庞挂上笑意,开口道:“皇兄!”

宁诩:“。”

心已死,今天出门前应该先让大师算一卦的。

“你来干什么?”宁诩没给他好脸色:“你不是还在府中禁足吗?快滚。”

上一次,段晏当着宁诩的面喝下那一整瓶秘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

知道又是宁阆给的药后,宁诩宣人入宫,才骂了一顿,没想到这人是个皮痒的,这就不老实跑出来找揍了?

宁阆怔了一下,才委屈地说:“……我都已经把私藏的秘药都交出去了嘛,皇兄,你还在生气?”

他不理解,就算段晏服用那药后,淫性大发,在榻上兴风作浪过了头,也不应惹得宁诩这么愤怒啊……

难道是被榨干了,身体迟迟不能恢复,所以才——

宁阆很有两分焦躁不安。

他今朝听闻宁诩出宫,忙想方设法换了衣袍跟过来,否则以宫中禁卫的森严程度,宁诩又下过旨不许他无召随意进宫,他想见宁诩一面难如登天。

而他见宁诩,是想打听段晏的事情。

宁阆与段晏失去联系多日,另一个安插的眼线太监马三钱更是不中用,听说在宫中半死不活的了,传话也做不到。

宁阆在宫中安插人手,屡战屡败,而昨夜后宫的风波早已传出宫外,他一知晓段晏被废去位份,打入冷宫,立即惊得连脑瓜子都嗡嗡的。

……难道又是一枚失败的棋子?

他还不愿相信,今日特地来寻宁诩,妄图试探一番。

“听闻宫中那叫段晏的质子言行无状,惹怒了皇兄,被发配去了冷宫?他是做了什么事,竟将皇兄气至这等地步。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段晏毕竟是燕国送来的质子,若是让燕国知晓,未免也……”

宁阆怎么也料不到,他好死不死的,正巧撞在了宁诩心情最暴躁的时候。

今日出宫散心整整一天,明明做了许多事情,却依旧无法缓解半分郁闷情绪。

而现在又听见段晏的名字,宁诩终于忍无可忍,掀桌而起。

“宣王无视禁足令擅自出行,宋公公——”

宁诩顾忌着不远处还有人,压低嗓音愤怒下令道:“给朕把人抓回去,禁足再加两个月,如有人再在宫外看见宣王,先打一顿板子再揪回府上!”

宁阆:“等等,皇兄——”

宁诩:“傻叉,滚呐!”

宁阆:“…………”

*

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吕疏月回了华阳堂,宁诩瞧见他的背影颇有两分雀跃,连脚步也不自觉地蹦起来,心道还真像个没长大的高中生。

宁诩听闻夏潋还在御书房等候,有点疑惑,于是先过去看了看。

御书房里灯火融融,各色奏章文书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宁诩进去的时候,发现夏潋还在灯下执笔写什么,不由得羞愧起来:

“咳咳,小青,其实也不必整天待在御书房里,朕今日出宫去了,你也可以抽空寻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

夏潋听见他的声音,才意识到宁诩进来了,抬起头来,笑了一笑:“陛下,臣没关系的,以前在府上也是常闷在房中看书写字,已经习惯了。”

宁诩绕到他面前,摇了摇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在朕的地盘里上班,又没有加班费,你不要太强求自己了,多在业余时间发展点兴趣爱好吧。”

夏潋经常听宁诩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如今倒也能听懂七八成,乖乖把笔搁下,不再写了。

“宋公公说你特意等朕回来?”宁诩又问:“有什么事啊?”

夏潋被提醒起正事来:“臣是想和陛下说一声,段公子已经从竹意堂搬去了北三殿,原先伺候的宫人们也已分配去了各殿,臣记了名册,陛下可要过目?”

宁诩沉默一瞬:“不用,你安排就行。”

夏潋轻轻应了一声,见宁诩似乎不愿深谈,很聪明地不再进行这个话题了。

反而是宁诩无意识地用手指拨了拨案上的书卷,好半天后,才又忍不住开口问:“他……怎么样?”

夏潋斟酌了一下语句:“段公子神情冷静,并未太过失意。”

宁诩蹙了下眉,哼道:“也什么都没说吗?”

按段晏的性子,明明早该耍起心眼拖延了。再不然,真就没有出声骂两句?

夏潋却迟疑道:“段公子今日确实比较安静。”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宁诩面上的神色,见那人垂着长长的睫,秀丽眉眼间尽是复杂难言的郁闷烦躁,淡红的唇紧抿得微微发白,一副很苦恼的模样。

“要不……”夏潋小心地说:“陛下若是得空,可以前去看一……”

“不看!”宁诩条件反射地拒绝。

看什么看!段晏都没出声,他自己跑过去像话吗?

闻言,夏潋也不说这话了,点点头,转移话题:“时辰也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宁诩使劲蹂躏了一会儿手底下的书页,低头一看纸页都快成咸菜状了,又无辜地拿手摸了几下试图抚平。

“明日便派人去郊外的质子府中清扫一番吧,不过那质子府守卫不够,你再命人从宫中抽出些人手,安排过去,以免在看守上有了疏漏。”

宁诩语气低低道:“等打理好了,就让段晏搬出宫去。越快……越好。”

夏潋轻声应道:“好,臣知晓了。”

第32章 第 32 章 陛下——段侍君逃出宫了……

宁诩把自己一头埋进繁忙的朝务里好几天。

连着上了三天的早朝后, 连老尚书们都有些顶不住了,下朝后委婉隐晦地对宁诩提起,其实没什么事的话, 可以不叫他们这些老骨头到宫里来的。

如今不是有月报周报制度吗?自从新制度实施了一段时日, 各位尚书也终于品到了甜头,大多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内部处理了, 无需再天天上折子叫宁诩批。

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不能再过得久一点么?难不成宁诩是要把这点权力收回去?

打发完忧心忡忡过来试探的尚书们, 宁诩一手捂住嘴,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也困得眼泛泪花。

他这几天晚上睡得都不怎么好,也不是因为心情影响……主要是身体上不太舒服。

上次和段晏厮混了一夜, 醒来后又紧接着处理宫中内贼一案, 别说往……那什么地方擦点药了, 就连好好歇一歇都没有空。

本来过了一点时间, 身上的酸乏缓了大半, 宁诩以为没有事了,结果出宫骑猎一趟,回来第二天就合不上腿了。

……疼的。

宁诩骑马骑得少, 并不知晓不常骑的人, 在马背上被颠簸个一会儿就容易大腿根酸痛,更何况他那日被吕疏月带着在猎场里跑了好多圈。

新伤旧疾一并叠加上来, 宁诩抱着奏折就倒在了软榻上。

上朝也得让宫人抬着轿子送过去,光是从殿门口到龙椅的短短一段距离, 也走走停停艰难万分。

疼就算了,宁诩无意间还在宫人们口中听见些八卦言论,说是华阳堂的吕小公子野性十足,伴驾一次, 竟然把陛下累得都下不来床。

就连夏潋瞧他的眼神也有点怪怪的。

“听闻今夜将有大雪,”夏潋亲自在御书房里的暖炉加了炭,又转身对宁诩道:“陛下要穿多些衣物,以免着凉了。”

宁诩闻言,推开矮榻上方的窗,看见外面天空万里无云,怎么看也不像是晚上会有大雪的样子。

不过冷是真的冷。

宁诩被窗外的温度冻得一激灵,忙缩回手把窗关好,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指尖碰上冰凉的木框,已经被冻得泛起微红。

瞥见他的动作,夏潋又开口说:“臣已经叮嘱内务司的秋姑姑,傍晚前务必给各殿备足暖炉和炭火,若有畏寒的,也让他们多添置了一两床厚被褥。”

宁诩闻言,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出声问,突然又犹豫了片刻。

“……让敛秋过来见朕,”他抿了下唇,低低道:“朕有话要问她。”

夏潋怔了一下,没说什么,等敛秋来了御书房后,又寻了个借口出殿去了。

御书房只剩下宁诩和敛秋两人。

敛秋是宫中的大姑姑了,资历丰富,将内务司打理得井然有序,平日里见宁诩的机会也有许多,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行礼后便站在殿中,不擅自出声,等着宁诩说话。

宁诩本来是斜倚在窗边的矮榻上看文书,见她进来,稍微坐直了一点,想了半晌才道:“很快要入寒冬了,内务司准备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敛秋又屈膝行了半礼,才有条不紊地说:

“内务司两日前已将新制的一批冬衣、厚被分至各殿,炭盆和熏炉也已翻新擦拭一并送去。暖手的汤婆子数量不够,奴婢吩咐了叫人赶制出来,还有温酒壶、暖砚等小玩意,也陆陆续续备齐了。内务司这几天还在登记各殿有什么特殊需求,很快都能梳理完毕。”

宁诩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宫中每一处殿落都打理妥当了吗?”

敛秋一愣,不知宁诩问这个的用意何在,垂头思索片刻,才回答:“一些没有住人的宫殿,只配了些暖炉、炭火以备不时之需,白日会有宫人过去洒扫,不需放置太多东西。”

“……”宁诩把文书合上放在一边,问:“北三殿那边呢?”

没等敛秋说话,宁诩又飞快别开眼,像是遮掩什么似的,淡声说:

“北三殿里的人,先前与朕提过,他雪天里时常畏寒,虽不知是真是假,但他身份特殊,也不好刻意亏待。”

“秋姑姑,你有空时便留意一番。”

敛秋怔神仅仅一霎,很快反应过来,应道:“北三殿的用物虽无其他宫殿那样齐全,但至少冬衣棉被、炭火还是有的,陛下既然吩咐,那奴婢待会就领人去那边,看一看是否还缺什么东西。”

“嗯,”宁诩也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为敛秋的识时务且不多话:“有劳姑姑了,你先回去吧。”

等敛秋离开后,宁诩把冻得发红的指尖放在汤婆子上捂了捂,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出了好半天神,才收回目光。

*

敛秋带着两个内务司的宫人,到了北三殿门口。

北三殿是历朝以来的冷宫,关押过许多犯错的妃嫔和宫人,听说大多在里面死的死疯的疯,殿内的每一处角落都留有弃妃撞墙抓挠的痕迹。

宫人们也甚少往这边来,跟在敛秋身后的一个宫女一个太监皆是惴惴不安,拢紧了身上的棉衣,抬头去望宫殿的檐角。

晴朗的天空下,北三殿更显破败不堪,殿檐灰扑扑的,像是积了多年的尘没有清扫。

敛秋叩了叩院门,见里面悄无声息,于是径直推门而入。

北三殿的院子比外头更加杂乱,敛秋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破木板碎花瓶,先去主殿看了一眼,除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睡觉的老太监,什么也没看见。

内务司的小太监过去推了推他,说:“醒醒,住在这儿的段侍——段公子呢?他在哪儿?”

老太监被推了好几下才迷糊地睁开眼,含糊道:“什么段公子……不知道,我不知道。”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小太监无语地收回手,回头看敛秋,小声说:“秋姑姑,那我们……”

“先分头找一找,”敛秋拧了下眉,道:“注意殿里的角落,要是发现段公子的身影,赶快来寻我。”

几人各自找了好一会儿,将北三殿里里外外找了一通,都没见到段晏的身影。

敛秋有些不安,想起什么,又快步绕过大殿,走到杂草丛生的后院,去看那口枯井。

如果她没记错,这十几年来,井里面可没了好几条人命。

那位段公子不会……

敛秋正朝枯井走去,忽然听见侧方有些动静传来,视线望过去,就发现了曾见过几面的青年的身影。

敛秋蓦地松了一口气。

段晏正坐在院子边缘的一块石头上,垂着眼在打磨着什么。

敛秋走过去,瞧见他身上单薄粗糙的灰布衣袍,不禁问:“天寒地冻,段公子为何只穿了这么点?”

内务司在她手底下,明明不应该会做出克扣段晏衣物的事情来。

段晏听见她的声音,短暂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复又垂下视线,冷淡道:“没带太多东西。”

敛秋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道:“奴婢待会让内务司送些冬衣过来。”

她又看向段晏,见他握着一柄钝锈柴刀,正在将一块朽木砍下打磨成圆碗的形状。天气寒冷,木刺还扎手,敛秋见青年修长的双手都被磨出了血痕,却不知疼痛一般继续着动作。

敛秋忍不住又问:“过来的时候,北三殿没有给您准备日常用膳的器具吗?”

段晏稍微停顿了片刻,才平静道:“被那些太监宫女搜刮走了。”

他的面色冷白,语气似乎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敛秋沉默了一会儿,看见段晏失水干裂的薄唇,想问一问段晏多少天没有吃饭,最后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陛下吩咐奴婢过来北三殿一趟。”

她转而轻声细语地开了口:“陛下曾记得段公子说自己畏寒,叫奴婢过来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的。”

听到“陛下”二字,段晏本想走,又在原地站住了。

“……他叫你来的?”青年极低地道。

敛秋笑了笑,温声说:“奴婢虽奉命管理内务司,但平日忙碌,甚少到宫中各处走动。奴婢既来了这里,说明就是因着陛下的旨意特地来的。”

段晏手里还握着那个粗糙的木碗,此时指节用力,凹凸不平的碗沿将掌心磨得刺痛。

“他既已厌弃我,又何必再叫你来做些无用功。”青年冷冷道。

敛秋神色不变:“段公子言重了,内务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让奴婢多加注意北三殿,也是提点奴婢要将宫中事事都照顾得当,不能厚此薄彼。您就算不再是陛下的侍君,也依旧是燕国来的客人,陛下自然不愿苛待了您。”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段晏却轻轻扬了下唇角,说:“叫内务司把北三殿整理妥当,是因为今后再也不会让我出去,怕有哪天我在北三殿内被折磨至死,不好和燕国交代吗?”

敛秋心头一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

……毕竟她也不了解宁诩的所思所想。

从一个普通宫人角度看来,段晏曾经得宠时风头无两,甚至可以大半夜请宁诩过来竹意堂。但一朝失势后,宁诩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就不是宫人能知晓的了。

只知道无情帝王家,荣宠向来都是说给就给、说收就收,更别提段晏还是敌国送来的质子,先有国恨,后失宠爱,宁诩就是放任段晏自生自灭,也并不奇怪。

几番思绪揣测下,敛秋最后还是没有像宫中许多人那样捧高踩低,而是谨慎回答: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但陛下今日的吩咐却是听明白了的,段公子若有任何需要的东西,可以告诉奴婢,内务司稍后便差人送来。”

段晏转身往殿内走去,冷淡道:“不用。”

敛秋愣了愣,忙说:“冬夜漫漫,没有棉衣厚被如何度过?段公子,您不必和奴婢客气……”

青年的步伐不停,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身影径直消失在了廊下的拐角处。

敛秋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寻来另外几个宫人,准备回去内务司,又点了两人,道:“你们两个,回去后将内务司库房内备用的那床厚被褥找出来,再拿几件多出的棉衣,傍晚前送到北三殿。”

那俩太监对视一眼,不是很情愿又要到这冷宫来第二趟,但迫于敛秋的威压,还是应了。

*

北三殿里,段晏回到这几天他常待的偏殿内。

那边靠着角落处有一张破旧的矮榻,上面铺了薄薄的被褥,勉强可以当做休憩之处。

其实他原本可以从竹意堂带些常用物过来,只是段晏走得决绝,除了几件替换衣物和一把竹剑,几乎什么也没带,刚到北三殿时,那些凶恶的老太监甚至因为没有油水可以搜刮,想要出手揍他一顿。

但段晏也不是吃素的,干脆一脚把那领头的老太监踹进了池塘里,又用那把染血的竹剑将其余几人砍伤,这才把这些豺狼吓退。

只是虽然不能对他动武,那些宫人歪门邪道的手段却也不少,段晏待了没几天,北三殿内给他准备的那些青瓷碗碟、暖炉、炭盆就全被人偷走了。

毕竟被送进冷宫的人,就从来没有再出去过的,故而北三殿的宫人胆子大得很,简直是无法无天。

段晏用自制的木碗接了点雪水喝,冰得眉心一蹙,寒意如刀般割过喉咙,又燃起心脏处越发烈烈的灼热。

缓解过干渴,段晏放下木碗,在角落的榻上坐下,闭上眼细细思索。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日色西沉,段晏敏锐地听见殿外有人声和动静,又猛地睁开眼。

很快他望见两个太监抬着个木箱子,走进偏殿内,对着他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段公子,这是秋姑姑吩咐奴才们给您送来的被褥衣物,您有空便收拾出来吧。”

说完,那满脸不自在的两人匆匆行了礼,又离开了。

段晏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箱子上,眸色深了几分。

他其实没有对敛秋撒谎,过了今天晚上,他是真的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宫外的探子已经准备好接应,只等今夜大雪降临。

暴雪会遮挡人的视线,也能覆盖掉所有不该出现的脚印,如果计划没有问题,他很快就能离开这座皇宫。

很快就能……回到燕国。

不知为何,思及这个早已迫切想要达成的目标,段晏心中却并无太多激动在。

他垂着眸,忽然又听见殿门口有声响,抬头一看——是北三殿里那些不安分的老太监。

见段晏待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那几个太监搓搓手,赶紧进来,把那个木箱子打开,翻出里面质地上好的衣袍等物,抱在自己怀中,高兴地离开了。

青年的视线从那几张皱纹横生的可憎面目上一一掠过,最后轻描淡写地收回,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

夜幕降临后不久,果然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天气恶劣,宁诩下旨,让今晚守夜的宫人减了一半,只留下些必要的侍卫。

夹着雪的寒风吹得木窗嘎吱作响,宁诩站在御书房窗前,看着外面的暴雪压得殿前的梅花枝都不堪重负地弯折,守在门口的宋公公和几个小太监也退到廊里边,搓手哈气,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今晚的御书房里只有宁诩一个人,因为夏潋回秋水苑也要走上一段路程,为避免暴雪难行,宁诩提前让他坐轿子回去了。

夏潋一走,偌大的御书房更显得冷冷清清。

宁诩看了一会儿雪,觉得无聊起来,又关上窗,坐回案前发了会呆,实在不想批折子,索性起身,出了殿对宋公公道:“回寝殿吧,朕想睡觉。”

寝殿里燃着地龙,将殿内烘得宛如春日。

宋公公带着宫人端了热水盆来,给宁诩泡暖手脚,等人上了榻,又仔细地将被角拈好,吹灭大部分烛火,安静地退出殿外。

宁诩浑身都暖融融的,明明睡意朦胧,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像是绷着根弦似的,扯得心脏不安地跳动,却说不上来究竟在想什么。

可能是天气差了,所以不好睡,宁诩迷迷糊糊地想。

他在榻上滚来滚去好半天,最后终于强行按着自己陷入浅眠中。

这一觉睡得又浅又快,还没等宁诩觉得睡够,殿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宁诩心间蓦地一惊,猛然睁开眼坐起身,这才发现殿外已经天光大亮。

雪停了。

“陛下,陛下?”殿外是宋公公焦急的嗓音:“您醒了吗?”

宁诩下意识开口:“什么事?”

大清早慌慌张张的。

听见他的声音,宋公公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敛秋,推开门让她一并进来。

敛秋匆匆进了殿,隔着一道屏风向宁诩行了礼,出声说:“陛下,奴婢是敛秋。奴婢是来禀报,段侍君……不,段公子他——”

宁诩刚醒,大脑还宕机中,听见段晏的名字,条件反射拒绝道:“朕不看!”

又是要“请”他过去北三殿看一看吗?看看看看看看他个头!

俗话说事不过三,连吃好几次教训,他再也不信段晏请他过去“看一看”“瞧一瞧”的借口了!

这一次,又是腿疼手疼脚疼、畏冷畏热,还是食物中毒饮水中毒空气中毒???

敛秋被打断话语,怔了怔,忙继续道:“不是,陛下您误会。”

“是段公子他人不见了!”

“……”宁诩一时间竟没听懂,诧异挑眉:“什么意思?”

宋公公立在旁边,大冷天焦急得满头是汗,此时嗓音尖细道:“陛下——段侍君八成是逃出宫了!”

宁诩:“……?”

第33章 第 33 章 谁能得知他往哪里去了?……

段晏的失踪, 是敛秋第一时间发现的。

她昨日虽遣人送了被褥衣物给段晏,但亲眼见到昨夜暴雪,依旧不是十分放心, 于是今日起了个早, 决定再去北三殿看一眼。

她做事稳妥谨慎,平日里虽对其他公子没有这么上心, 但既然是宁诩特地问过的, 还是再看看有没有事才好。

毕竟昨天的段晏脸色实在不佳, 敛秋担心一夜严寒过去,那青年会冻出病来。

然而等她带人到了北三殿,前前后后把整个殿落找了三遍, 都没有发现段晏的身影。

敛秋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她慌忙到后院的那口枯井旁察看, 命宫人打捞了一番, 却没有任何收获。

又率着一群太监宫女把段晏原先居住的偏殿翻了个底朝天, 除了找到昨天看见的那个粗糙木碗, 什么也没有。

就连她命内务司搬来的木箱子也空空如也,审问之下,发觉是被北三殿的宫人抢走了其中的衣物, 但这个时候也没有空去追究了。

北三殿外的青砖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 没有脚印,没有一切可疑的痕迹。

就好像……那个青年凭空消失了一样。

段晏没有从竹意堂带什么东西过来, 也没有带走什么,唯一随他一并失踪的, 是那柄染血的竹剑。

敛秋心知大事不妙,于是赶紧来御书房禀报。

宁诩的身影在屏风后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许久。

宋公公:“陛下,陛下?”

宋公公连声呼唤, 才唤回宁诩的思绪,他语气轻轻道:“……段晏跑了?”

殿门一响,是得知消息的夏潋也步履匆忙地赶了过来,进门瞧见几人跪在地上神色仓皇,脚步顿了顿,径直绕过屏风走到宁诩跟前。

坐在榻沿的那人抬眸朝他看过来,不知是不是倏然被惊醒的缘故,雪玉般的面容显出了几分苍白,眼尾蕴着一抹水红色,眸光瞧起来有些茫然。

“小青。”

宁诩叫了他一声。

夏潋犹豫了一下,还是擅自握住了宁诩的手:“陛下,我在这。”

他刚从殿外进来,身上还有点凉,但宁诩手上的温度却也没比他暖和多少,夏潋没说话,用力握了一会儿宁诩的手,才低声问:“陛下,是否先命人将宫中搜寻一遍?”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嗯,然后派人出宫传话,今日先把城门封了,过往行人都要盘查身份证明。”

他开口时嗓音还有些颤,但很快就稳住了。

夏潋颔首,道:“那臣先去御书房拟好旨意,安排诸项事宜。”

他走出屏风,又对宋公公说:“劳烦公公尽快帮陛下换好衣物。”

夏潋离开后,宁诩从榻沿边站起身,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茫然中回过神来,使劲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希望段晏最好只是三更半夜跑出去宫道上闲逛然后被冻得晕死在某个角落里。

如果真的像是宋公公说的那样,段晏……昨夜趁着暴雪,逃出了皇宫……

宁诩两眼一闭。

完了。

——燕国战败后千里迢迢送来的质子,大昭王朝用来掣肘敌国的最大筹码,不见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如果他那不幸战死的父皇泉下有知,可能会刨开坟坑爬出来,掐住他的脖子,愤怒咆哮道:“你个孽子!!”

宁诩思绪混乱地换好了常服,又到旁边的金盆边,用手掬了一把水扑到脸上。

宋公公哎了一声,无奈道:“陛下,这水凉啊……”

凉意激得宁诩打了个寒颤。

他盯着水面上摇晃不休的倒影片刻,眸光渐渐沉着清晰起来,抿了抿唇,直起身,冷声说:“备轿,朕要去一趟北三殿。”

他倒要看看,段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逃走的。

*

北三殿外院的门大开着,许是知道惹了大祸,里面的宫人都在院子里跪成了几排,皆是低着脑袋瑟瑟发抖,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

宁诩下了轿,脚步一刻不停地掠过宫人,正要往主殿走去,走了十几米远,突然顿住了。

宋公公跟在他身后,险些撞上人,吓一跳道:“陛下,怎么了?据内务司所言,段公子是居住在偏殿里面的。”

宁诩转过身,没说话,视线慢慢扫过前面跪地的几个宫人,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

“第二排第二个,站出来。”他淡淡道。

被点名的老太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站到空地上,不停拿眼去扫宁诩脸上的神情。

宁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谁人都知道昭国新帝生来一副好颜色,再加上宁诩又向来心软好说话,因此宫人内心里也少了几分畏惧感,但此时乍一见宁诩微垂着睫,雪白面容冷冰冰的模样,那老太监还是腿一软,又跪了下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宁诩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求饶:“你身上穿的衣袍,从哪里得来的?”

老太监磕头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穿着的,正是昨日刚刚从段晏那木箱子里翻出来的上好的墨青色棉袍。

而为了遮掩,他又在外头加了一件破旧的外衣,这、这也被发现?

宋公公瞧见老太监的反应不对,于是喊来侍卫,几板子下去,那太监立即就涕泪满面地全部招了。

“奴才们是昏了头了,没有做好伺候段侍君的本分,还拿了内务司送来的碗具、衣物……棉被等物。陛下,奴才该死,陛下饶了奴才吧……”

宁诩面无表情地听着,等老太监交代得差不多了,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就往殿内走去。

宋公公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招手让侍卫过来:“这人押下去,审出同伙,再把供词交上来。”

宁诩几步跨进段晏先前居住的偏殿内,后面的敛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陛下恕罪,奴婢主管内务司,竟没能立即发现那太监身上所着衣物有问题。”

宁诩摇摇头:“没事。”

他也只是碰巧扫见一眼罢了。

前世做研究数据,每天要看成千上万的数字,他练就了找不同的本事。

今天那太监身上的衣物实在惹眼,和旁人格格不入,就算他一时间没发现,敛秋再来回走动几趟,也能瞧见了。

宁诩将这件事放在一旁,视线先在偏殿内扫了一圈。

偏殿不大,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杂物,只有角落里的一张陈旧床榻,上面铺着薄薄的被褥,被角拉得平齐,被面上没有一丝褶皱,和殿内其他地方相比较,有点过于整洁了。

“这是段公子这几日的暂住之地。”敛秋道:“奴婢昨日来时,见过段公子在此处歇息。”

宁诩走过去,没在榻上发现什么,反而在地上捡起了一个木碗。

木碗粗糙不平,只是中间凹下,勉强能算个“碗”。

敛秋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昨天见到的情景说了。

“……奴婢询问段公子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段公子却避而不答,没向奴婢提半分要求。”

宁诩摸了摸那刺挠扎手的木碗,细嫩指尖不一会儿就被磨得微微泛红,敛秋忙道:“陛下,小心手。”

“昨儿段公子亲自用柴刀做了这只碗,手上可受了不少伤。”

宁诩把碗揣在怀里,闻言长睫一垂,掩住了眸中的情绪,但没说话。

在偏殿转了几圈,除了这一个碗,什么也没发现。

连竹意堂所说的,段晏随身携带的那柄竹剑,也不见了。

夏潋安排好宫内外的搜寻事宜,又带着刑部擅长辨认踪迹的人赶来,一众人在北三殿里绕了几圈,没有在围墙上发现任何可疑的足迹。

北三殿虽是冷宫,少有人光顾,但殿外的宫墙修缮完好,也没有破洞之类可以供人出入的地方。

审问北三殿的宫人也没有收获,昨晚那么大的雪,这些人早早地躲在了殿中,连个出来值守的也没有,自然什么也没瞧见。

只说最后一次见到段晏,是在敛秋命人搬来装有被褥的木箱子时。

“陛下,您看这……”宋公公欲言又止。

不知道段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用什么方式消失的,就无法推测他如今身在何处,是还潜藏在宫中某个角落,抑或是早已出了京城,而出了城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谁又能得知他往哪里去了?

况且,若是宫中仍留有段晏的内应,对昭国来说,无疑是个更大的威胁。

一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宁诩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宁诩依旧没开口。

北三殿的主殿被清理出来一小片洁净的地方,放上檀木圈椅,铺好软垫,又搬来一个还算完好的方桌,沏了热茶。

宁诩坐在圈椅里,一手支额,姿态很安静,白皙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出神出了很久。

夏潋看了看宁诩放在腿上的那个木碗,有些担心宁诩是太过伤心,正要低声劝慰,就忽然见宁诩动了动,把木碗放在桌上。

“他应该是从宫门走出去的。”宁诩说。

众人皆是怔住,宋公公最着急,忙问:“陛下如何得知?”

“北三殿的宫墙比平常宫殿更高,暴雪天里攀爬上去未免太过费力,也不知会不会碰见底下巡逻的侍卫。”宁诩淡淡道。

“往宫墙上爬,不如堂堂正正走院门来得舒坦。”宁诩抬手虚虚往外面指了指,又说:“朕进来的时候就看过了,院门上只挂了一把大锁,若是琢磨过开锁办法,不用钥匙打开木门也不是不可能。”

从前北三殿的宫人从不担心里面有人逃跑,毕竟跑出去也是在宫道上,很快就能被人发现并抓回来,有跑得远的,抓回就被打得半死。

久而久之,宫人自然觉得没人敢从门口逃出去。

“若是清早门锁脱落,北三殿肯定有人发觉了。”宁诩慢慢道:“但为避免追责,那人或许重新将锁挂了回去,并未坦言。”

“宋公公,你把人带去刑部,不必真的用刑,但务必恐吓一番,看看是否真有此事。”

宋公公:“奴才遵旨。”

夏潋又出声:“陛下,臣不明白,就算出了北三殿,也是在宫道上,段晏如何能躲过许多夜巡的侍卫,走出宫门?”

宁诩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抬眼看向了一旁的敛秋。

“朕记得,秋姑姑告诉朕,段晏昨日只穿了几件薄薄的衣物,最外面是一件雾灰色长袍,且几日未能好好进食,瞧上去虚弱不堪。”

敛秋一愣,忙上前行礼,道:“是,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宁诩点点桌上那个木碗,很轻地哼了一声:“朕可不相信他是会因为入了冷宫,就自我作践糟蹋身体的人。”

敛秋及其他人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夏潋已经猜出了宁诩所指:“陛下是说,段晏刻意令得自己饥寒交迫,模样虚弱,来让看守的宫人们放松警惕?”

毕竟,谁会在意一个饿得手脚无力,又被冻得面色发白的孱弱青年呢?

事实也确实证明,北三殿的太监乃至宫女们,都没将他放在眼中,别说严加看守,就连入夜就寝前也懒得去看一眼。

包括在敛秋面前徒手制作这劳什子木碗,恐怕也是故意示弱。

“但若是出了北三殿还身体虚弱,怕是不合时宜。”宁诩话锋一转,又若有所思道:“要想逃出宫外,必得保留体力,也不可能穿着单薄衣物四处晃悠,引人注目。”

宋公公听得稀里糊涂:“那是……”

宁诩掀开桌上那茶盏的杯盖,用指尖沾了点清茶,在桌上划了几道。

“朕没记错的话,北三殿与御膳司,隔得并不算远。”

“昨夜大雪,朕下令值守的宫人减半,巡逻的侍卫也少了人手,若从最短的这条路过去,只需花费一刻钟时间,雪夜视线不佳,只要注意隐匿身形,很大概率不会被发现。”

敛秋迟疑道:“段公子前去御膳司,只是想填饱肚子吗?”

宁诩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夏潋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说:“每月的初三、十六和三十,御膳司都会派出队伍,到宫外采买新鲜食材,清晨出发,午后才回。”

如果是炎热的夏日,每月采买的次数还要多一些。

而今天正是十六。

“段晏极有可能夜半打晕了某个御膳司的小太监,换上他的外袍,第二日随着采买的队伍出宫了。”宁诩道。

夏潋很快回忆了一下御膳司的人一般是什么时候出宫的:“队伍通常寅时出发,在宫门验了领队之人的令牌后,就被放出去了。”

寅时?众人的脸色各异。

那岂不是刚刚停雪不久,天色还昏暗的时候?仅仅半个多时辰后,敛秋就到了北三殿,发觉段晏消失了。

如此一推算,或许宁诩在得知消息时,段晏才刚刚步出宫外不久。

“还记得先前那个在御书房行窃的‘内贼’吗?”宁诩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那个应该是燕国的探子,他与段晏接触多日,应该早在送膳时将御膳司的一应布置说得清清楚楚。”

包括御膳司采买队伍的安排,宫人们居住的方位等等。

段晏混入其中,甚至还能夜中顺手拿几样御膳司做好的点心,填一填肚子。

“这些都是朕的猜测,”宁诩揣起手,道:“只不过今日出宫的队伍只有御膳司一支,是对是错,一问便知。”

夏潋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吩咐:“北三殿的院门大锁清早是否被人破坏、御膳司角落是否有被打晕的太监,以及宫外采买的队伍是否有人无故失踪,快去查!”

只要这几件事查明白了,就能确定宁诩的猜测全部属实。

若段晏刚刚出宫不久,或许还在京城中,能被找到。

*

宁诩窝在御书房里,听着底下御膳司的人汇报。

“奴才是真不知队伍里混入了其他人……那小柿子被打晕了藏在库房后,他平日里本就寡言少语,奴才今日出宫时,天色未亮,见他跟在最后面,也没有多想多问……”

见底下跪着的人战战兢兢的,宁诩安静片刻,对着夏潋摇了摇头。

夏潋于是道:“退下吧,自行领罚去。”

昨夜的雪停了后,天空万里无云,此时斜阳西沉,艳丽的晚霞洒满半片天,映得御书房的窗上也红扑扑的。

宁诩抱着小手炉,像是对着案上的木碗入了定,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不过夏潋觉得,或许这是宁诩思考时常有的模样,于是也不敢打扰,默默整理起来案上收上来的一些口供。

今天早上宁诩的猜测全都对了,此时正派人在京城中搜寻,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夏潋心中隐隐有预感,段晏准备得如此周全,怕是早早就出了城了。

要是出了城,可得往什么地方找去?

和夏潋设想的不同,宁诩其实没有在思考段晏逃到哪儿去了的问题。

他正在琢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段晏留下来的那个木碗,今天被宁诩捡走后,就始终被他拿在手里,没交给其余人看过。

也就没有人能发觉,那粗糙木纹上,除了零零星星的血迹外,还被段晏划了几道鬼画符般的线条。

发褐的血迹和本就深色的木头几乎融为一体,宁诩也是偶然发现的。

他拿着端详了半晌,觉得那几根乱七八糟的线条,隐隐像个“宁”字。

不似段晏刻意涂上去的,反而像无意识间描摹的字形。

这算什么?宁诩心想。

留个碗告诉自己今后不用再准备他的饭了?

神经病!

宁诩把碗丢在地上,在矮榻上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脑袋,在里面生闷气。

一旁的夏潋:“……?”

他正想问宁诩怎么了,殿外的宋公公突然叩了叩门,进来道:“陛下,夏良君,城门处送来了急报,是今日封城之前出去的几支人数众多的队伍,您看一眼。”

夏潋闻言,接过那份急报,展开后念给宁诩听。

一支是京城中苏家的探亲队伍,前往江南;一支是城中严记成衣铺的队伍,将制好的几大箱成衣运往八十里外的梼县铺子贩卖。

第三支是押镖的队伍,镖师共十五人,皆骑高头大马。

还有一支是临闭城前赶来,好说歹说才出了城的何老板及其家人,理由是去北边寻神医治小儿子的怪病,但守卫见他那小儿子也不似染病模样,就是身上胖了不少……

光看这份急报,很难看出哪支队伍有异样。

又或许,段晏根本不在其中任何一支队伍里,而是一个人出了城呢?

夏潋询问宁诩的意见,宁诩也终于把脑袋从被子底下放出来,摇摇头:“朕也看不出来。”

夏潋于是道:“那就让军队追寻这四支队伍的踪迹,在京城内也严加排查吧。”

宁诩坐起来,沉默片刻,才说:“这样毫无头绪地搜寻,应该找不到人了。”

宁诩还记得,上辈子自己待的那个世界,就算监控摄像头已经普及,失踪人口也往往难以找回。

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情况?

段晏往脸上稍做些伪装,凭着那和真人相距甚远的画像,根本就无法辨认出来。

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那个青年了。

宁诩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烦闷不已。再想到质子失踪,燕国不知会有什么动作,更是头大。

“朕其实还在想一个问题。”

御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宁诩忽然又出声说。

夏潋下意识跟着道:“什么问题?”

宁诩看向窗外,嗓音缓慢:

“深冬严寒,虽有大雪掩盖足迹,但同样行步艰难,要花许多力气才能离开。朕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个时间动身?”

第34章 第 34 章 急报,燕国七皇子归国了……

入夜。

“公子, ”

离京城六十里地的驿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墨灰色衣袍打扮的仆从, 将一封信递给另一位青衣男子。

“主公有信寄来, 请您阅看。”

段晏随手接过,在大堂里打开来看了看。

为避人耳目, 一行人改了称呼, 伪装成“严记”成衣铺的伙计们, 带着几大箱材质上好的成衣往西南的县城行去。

“严记”铺子已于几年前就已经在昭国各个主城中开设,如今京城中这家的伙计都被燕国探子替换,就算宫中此时派人将严记铺子内外搜查一遍, 也无法找出什么异样。

而段晏跟着御膳司采买队伍出宫后, 很快在闹市中脱身, 到严记报了暗号, 早已准备妥当的一行人便更换衣物, 将车马推出,迅速地出了城。

而段晏也在脸上稍作了修饰,将修长的眉加粗涂黑, 玉白的面容敷上霜泥, 肤色比先前黑了不少,再将其他地方调整几下, 原先出众的相貌,立即变得不起眼起来。

几个“伙计”围坐在方桌旁边, 表面上埋头吃饭,实则人人竖起耳朵,时刻留意着周遭动静。

段晏倒比他们坦然自若许多,垂着眸看完了来信, 指间夹着纸张,在烛火上一点,松手便化为灰烬。

信是燕国丞相代写的,上言段晏父皇的病虽及时被控制住,但仍是成日昏迷,清醒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少,务必请他尽快赶回。

“公子,怎么说?”一个伙计问道。

段晏淡淡回答:“等吃完就动身吧,时间紧迫,不能慢下来。”

旁边的一桌人正在讨论今日京城罕见的闭城,纷纷猜测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是宫中出了刺客,刺伤了陛下,逃走了。”

“不是不是,我明明听闻是陛下的爱妃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出宫游玩,人不见了!”

“尽胡言乱语,陛下何时有了个不足三月的皇子!”

“如今城门紧闭,半点消息也无,我本要进城投奔外家,现下却只能待在此处……”

段晏一行人只当做没听见,低头吃完了晚饭,结了账后,又向驿站买了几匹强健壮实的马儿。

驿站老板乐呵呵地收了钱,看向那几个装有成衣的大箱子,随口道:“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你们还要舟车劳顿,真是辛苦啊!”

闻言,段晏微微一笑,说:“年关将至,这些衣物是早便做好的,年底挑买新衣的富贵人家许多,如今送往各城中,希望能买个好价钱。”

老板连连点头,感叹:“做生意就是不容易。”

段晏等人出了驿站,瞧见外面又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翻身上马时,段晏感到指尖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先前在北三殿磨破的双手,结了薄薄的一层血痂,却因天寒地冻,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旁边的伙计见了,忙递给他一双鹿皮手套。

等众人都准备妥当,青年才握紧缰绳,最后往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黑眸中情绪深深,而后回过头扬鞭,往另一条路去了。

驿站外的细雪下了两个多时辰,大堂里吃饭的人散得七七八八,老板正打着哈欠想收拾完睡觉,突然又见门帘一掀,走进来几个全身盔甲的官兵。

老板愣了一下,忙迎上去:“各位老爷,请问是来住店吗?”

那官兵摇了摇头,对着老板展开一副画像,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板迷惑地盯着那画中人看了半天,觉得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更好像见过好几个都长得和上面相仿……

为了不惹祸上身,老板犹豫了一瞬,说:“小的眼拙,但应是没见过。”

这驿站里,哪出现过画像上气质不凡的贵公子呀?全都是为图谋生计奔波的马夫和伙计们罢了。

那几个满脸疲色的官兵见他一头雾水,也懒得追问,收了画像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抱怨:“这冰天雪地的,究竟上哪去找这狗屁贵人,指不定早被冻死了吧。”

“别乱说,听闻这男子是极重要的身份,所以才叫我们沿路盘查。”

“查个屁,赶紧去下个地方,问问没结果就先找屋子睡觉了,瞎折腾……”

驿站老板见这几个官兵怨气颇重,忙不迭关了门,缩回屋里去了。

*

宫中,御书房的烛火下,夏潋打开下面呈上来的信纸,片刻后,抿了下唇,轻声说:“还是没有消息。”

宁诩没什么反应,他已经摆烂了。

“跑了就跑了吧,”宁诩长叹口气,侧脸枕在桌案的折子上,来缓解坐了半天的腰痛:“段晏这人,迟早是要跑的,只是跑得早了点。”

也太过出人意料了些。

虽然现在想来,早前段晏就有种种异常表现,只是那时候,谁知道他心里其实打的是逃出宫的主意?

“那贼人潜入御书房行窃,却没有拿走任何东西,估计是用了玉玺。”宁诩又道。

有玉玺加印的文引可通往各县城不受阻拦,但在京城中也并非全然的稀罕物,许多高门贵族的府邸中都是放有一份,以备不时之需的,刑部与大理寺一一盘查了,进度缓慢。

而今日闭城前,出城的那几支队伍里,苏家和严记铺子都手持文引,还有其余更多零零散散出城之人,虽能排查出一份粗略的名单,但要尽数追踪,谈何容易。

夏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可是陛下,就算无法将人找回,起码要清楚宫中是否还留有燕国的内应。”

宁诩枕在案上思考了半天,开口下令:“叫刑部把宣王宁阆抓了,押入大牢,朕明日再审问他。”

夏潋惊愕:“陛下这是?”

“宁阆来找朕探听过段晏的消息。”宁诩终于坐直身,正色道:“朕合理怀疑他有极大嫌疑。”

就算没有嫌疑,他公报私仇又能怎样?

“什么话也不必告诉他,”宁诩手一挥,下旨:“把人关在大牢中一晚上,最好冻得他吐出些什么东西来。”

*

本来在府中穿着丝绸寝衣睡觉的宁阆,一脸懵然地看着禁军破门而入,把他像是抓小鸡崽一样从榻上拎起来,给他扔了件棉袍,把人捆住就走。

“你们在干什么?!”宁阆凌乱地大喊大叫:“本王是宣王,是陛下的皇弟!你们简直是罔顾王法!”

禁军首领冷冰冰道:“正是陛下的旨意,命我等捉拿宣王宁阆,押入刑部大牢,等候问询。”

宁阆被推出门外,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得他浑身一震,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难道……是他和段晏私底下的合作被发现了?

今日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宁阆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他被禁足府中,无法出门,收获的消息都慢了半拍,但此时被五花大绑着,立即就联想了起来。

不是……不是,那他也没能和段晏合作出个什么东西啊!宁阆茫然地想。

他虽有许多想法,但也明白不可能是一日之功,只想徐徐图之,与段晏合作,不过是想多探听些宫中的消息,是真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

更何况,段晏此人性情不驯,到了先前几日,别说合作了,连消息也没半分传出来的,宁阆还以为这步棋废了。

思及此处,宁阆自觉委屈,被押上马车时大叫道:“皇兄,陛下!臣弟冤枉,臣冤枉呀!”

*

宁阆在狱中被关了整整一夜,才被提溜到大堂里来。

他自幼娇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加上狱中冰冷,宁阆被冻得瑟瑟发抖,跪在大堂里时还打了个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

他抬起脸,就看见首位上坐着的那人。

这几日因严寒停了早朝,宁诩穿了一件鱼肚白的常服,加罩狐毛大氅,赤色的狐毛在颈间围了一圈,愈发衬托得他面白如雪玉,唇不点而红,就是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像是没有休息好。

见宁阆被带进来,宁诩也不说话,只斜斜坐着喝茶,看也不看他。

宁阆在地上呆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自己要喊冤,于是往前膝行了几步:“皇兄,皇兄,臣弟犯了什么错,要被抓去刑部大牢里磋磨?”

他眼角下垂,做出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模样:“那狱中连床棉被也没有,我都快被冻出病来了,皇兄——”

宁诩将茶盏放下,瞧了瞧他。

宁阆巴巴地与他对视。

“段晏逃出宫了。”宁诩想了想,直白问:“是你接应他的?”

宁阆一惊:“皇兄何出此言?”

宁诩把脸一沉,道:“你不必在这里装糊涂,一夜过去,你身边的仆从该招的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宁阆本就饥寒交迫,被他一吓,顿时慌了:“皇兄,皇兄,你听我解释!我就是与那姓段的见过两次面,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接应他逃出宫!”

宁诩:“你既不是与他商谋出宫的计策,私底下与他见面做什么?”

宁阆一边掉眼泪,一边挪到宁诩身边,一把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腿。

“皇兄平日里不让我进宫探望,但我又十分想念皇兄,只能从皇兄的身边人口中打听一二,以期缓解思念之情……”

他嗓音听起来无比伤心,字字真切,把头抵在宁诩膝盖上抹眼泪,在无人能看见的角落,眼中凶恶的眸光却一闪而过。

他此时哪还能不知道,明明是自己一开始想利用段晏,最后却被段晏反利用成了垫脚石。

段晏逃出宫一事,宁阆曾经许诺过,然而从未想过将此事当真。

也没想到段晏有朝一日真的出去了,这口黑锅还无缘无故飞来了他宣王的头上,他这厢和宁诩苦苦解释,那姓段的早跑去了不知何处。

段晏利用他和宫外的燕国探子时常联络,最后谋划出逃,而宁阆自己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自打沾上这人,就没几天好日子过,又被禁足又被下大狱,真是倒霉透顶。

他当初怕是失心疯了才会找上段晏!

宁阆简直要被气死了。

他那鳄鱼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模样可谓是凄凄惨惨戚戚,宁诩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通,宁阆始终死鸭子嘴硬,什么也没说出来。

毕竟违反宫规与后宫之人私下接触,与通敌叛国,区别还是很大的。

宁阆还想着保自己的脑袋。

过了片刻,宁诩也烦了,朝刑部的人招招手,把宁阆拖开,随口道:“继续送进去关着,等找到段晏,才能洗清他的嫌疑。”

宁阆:“……”

等找到人,得是猴年马月的时候啊!

不顾宁阆在身后大喊大叫,宁诩径直出了大堂,正好瞧见夏潋从旁边走过来。

与宁诩对视一眼,夏潋轻摇摇头,低声道:“宣王府的仆从嘴里也没审出太多东西,只知晓宣王与段晏接触过几次,确有叛国之意,还帮段晏与宫外的探子联络过数回。但段晏离宫一事,他们并不知情。”

宁诩心念一动,问:“那燕国探子平时在宫外所居何处?”

夏潋道:“宣王的人不知,每次总在各处酒楼碰面,燕国那些人警惕得很,没留下什么把柄。”

宁诩扶了下额,喃喃道:“朕怎么觉得对面都是聪明人,自己这边大多是猪队友呢……”

自从先皇逝后,留下来的子女不是自相残杀,就是宁阆和“宁诩”这样的草包,全都脑袋空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瞎折腾。

这要在小说里,明明就是……亡国之相啊……

夏潋没听清宁诩的话,疑惑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宁诩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摇头没有再说话。

*

派出去搜寻的禁军不出所料的没有任何收获。

先前出城的那四支队伍,也花了好一番气力,确认没有什么问题。

探亲的苏家一路南下,与去燕国的方向并不相同;严记成衣铺的马车如期抵达了梼县,开始贩卖新制成衣。

押镖的队伍过了半月,已经送完镖回途了。

而那何老板和小儿子因为天气严寒,行步极慢,过了十几天才走了不到百里地,被几番盘查时虽面色有异,却也没有在队伍中发现可疑人的踪迹。

而刑部大牢里的宁阆闹了许多次,见没人理会他,才渐渐消停下来。

好在宁诩不算苛待他,至少命人给他准备了床褥,一日三餐也照常送入,但无论如何也不把他放出来。

“狱中的宣王,今日又闹着要见陛下。”夏潋道。

宁诩正在练毛笔字,端详了一会儿纸上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字迹,随口回了一句:“随他闹吧,朕给他判的可是无期徒刑。”

夏潋笑了一笑,轻声说:“陛下又在说臣听不懂的话了。”

宁诩把毛笔搁下,想起什么,问:“还是没有段晏的消息吗?”

夏潋摇摇头。

“这都半个多月了,”宁诩说:“别找了,叫外面的人都回来,快过年了,早些回家吧。”

夏潋有些惊愕,但因为是宁诩的旨意,他还是应了下来:“陛下仁慈,想必大家都会感念陛下这个决定的。”

“只是……”他迟疑了片刻,问:“质子失踪,如何向朝廷上的诸位大人们解释?”

这半个多月来,每次早朝时,一群老头子总是义愤填膺,先是扬言要宁诩大力惩戒疏于看守的宫人,而后又将话题转到宣王宁阆身上,最后再提要如何如何与燕国协商。

折子也雪花般飞来,宁诩好久没见过小山高的奏折了,每日踏进御书房又忙不迭退出去,隔着门缝对夏潋道:

“小青,快快叫人把这堆东西搬去库房,朕见了就心慌。”

段晏失踪,绝不只是后宫中少了一人这么简单,更是涉及两国之间微妙的平衡,而眼看着那个平衡点即将消失,朝廷上的官员们焦急也情有可原。

宁诩坐在圈椅里沉默片刻。

“是朕的错,”他道:“若不是那天晚上让值守的宫人减半,或许段晏不能如此轻易地逃出去。”

“他们要骂朕就骂吧。”宁诩又展开一张新的纸,叹着气说:“多骂几声,可能气就消了不少。事情虽然无可挽回,但他们年纪大了,还是要保重身体。”

夏潋有些不忍心:“陛下和善,是臣明明该主理后宫之事,却没有防范到位,以致此事发生,是臣的过错。”

宁诩临摹了几个字,听见他的话,偏过脸来看了看夏潋。

“不怪你。”他说。

前有宣王宁阆,后有太监马三钱,再有北三殿、御膳司、宫门禁军等的守卫松懈,桩桩件件,又岂是宁诩这个穿书才几个月的试用期皇帝,和夏潋这个新手秘书能解决的?

段晏身在昭国京城中这段时日,应该早已将外强中干的昭国弊端摸索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他突兀地选择在一个其实并不十分合适的时机匆忙行事……

宁诩心里隐隐有了点预感,垂下眸,又对夏潋道:“明日请兵部尚书来一趟御书房吧,朕有话要对他说。”

*

第二日,年逾四十的兵部尚书忐忑不安地踏进御书房。

他是几月前由兵部侍郎擢升至尚书之位的,上一任老尚书跟着先帝奔赴与燕国对战前线,因为舟车劳顿,病成了偏瘫,只能告老还乡,让他捡了这个漏。

吕疏月就是他的小儿子,不过兵部尚书家中妻妾众多,对这个小儿子没太多印象。

他资历虽浅,宁诩却没有给他甩脸色,依旧以礼相待,请他坐下。

“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兵部尚书小心问。

宁诩坐在御案后,默了默,才道:“朕是要叫你近日整顿好军备,调配些兵力到燕国边境、京郊外,随时待命。”

兵部尚书心凉了。

自上一战后,昭国内的军力几乎折损大半,直至现在也没能恢复一二成。

他倒是想调配兵力,但也要用足够的兵力给他调配啊!

先前听闻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后,兵部尚书是连日不能成眠,就怕这一日到来,但不论他如何担忧,还是从宁诩口中听见了。

“陛下……”他颤巍巍道:“是又要和燕国开战了吗?”

宁诩无奈:“只是做好准备,没说马上就打了。”

就算现在要打,打得过吗?

燕国境内兵力仍留多少,他并不清楚。但就凭段晏毫不犹豫地逃出宫一事,可见他们并不畏惧昭国出兵。

燕国与昭国不同,燕国现在皇位上坐着的,可是位举国称赞的明君,数十年来励精图治,将从前弱小的燕国治理成了一方强国。

而反观昭国,却是每况愈下,尽显颓败之势。

宁诩心里沉甸甸的,还要分神劝慰六神无主的兵部尚书,最后也累了,道:“总之你就按朕说的先去做吧,别想太多。”

兵部尚书抹了把要出来的眼泪,应了。

正事说完了,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宁诩又开口:“那你就先回去吧。”

尚书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还没迈出御书房的大门呢,就见外面一个人身影匆匆赶来。

定睛一看,是兵部的一个郎中。

兵部尚书正在想,为何自己的人会跑来御书房寻他,就算事情十万火急,也不必立即就撞到陛下跟前来啊?

除非是……要马上让他和宁诩都第一时间知晓的事情。

兵部尚书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那郎中急走至御书房内,行了礼,擦了下头上的热汗,道:“陛下,尚书大人,边境有急报送来。”

他手里握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宁诩瞥了一眼,没让他上呈,只说:“你讲一讲。”

那郎中于是道:“边境的驻军几日前得知燕国境内的消息,那原本为质子的七皇子段晏,出现在了燕国京城中!”

兵部尚书瞠目结舌,宁诩握紧了手里的笔,语气镇定:“还有呢?”

郎中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禀报:

“据闻,燕国七皇子归国那日,城中的百姓皆夹道相迎,欢呼不已。而燕国朝廷对外声称七皇子只是出外游历了一段时间,索性将曾经为质一事全然抹消了!”

第35章 第 35 章 腰酸得厉害,每天嗜睡不……

燕国皇宫, 帝王寝殿内。

因病中的皇帝不能见强光,故而殿内四处都垂了莲青色的薄纱,层层叠叠的, 只能在最靠近床榻处瞧见一些烛光。

段晏跪坐在榻前, 接过旁边太监递来的碗,搅了搅里面的汤药, 一阵极苦的味道四溢而出。

榻上苍老的皇帝昏迷着, 多日不见, 原本意气风发的一代明君鬓生白发,面上布满皱纹,因为连日的昏迷无法进食, 双颊消瘦, 暮气沉沉。

一旁伺候的宫人见段晏端着碗, 于是主动走近, 想要将皇帝扶着坐起来。

不料他刚一动作, 段晏忽然像是瞥见什么,低低道:“别动。”

宫人怔了一下,随即听见皇帝嘴里喃喃说了声什么, 那无力耷拉着的眼皮颤抖起来, 许久后,终于挣扎着睁开。

“陛下醒了!”一并跪在附近的御医欣喜道。

段晏重新将碗放下, 伸手帮忙将皇帝扶坐好,而后才退两步, 行了大礼:“父皇。”

燕国皇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丝亮光,沙哑道:“我儿……终于,咳咳……回来了。”

“儿臣不孝, ”段晏说:“阔别父皇多日,也未能及时在病榻前服侍。”

许是见到最喜爱和看重的皇子,燕国皇帝的精神好了许多,喝了半碗药后,竟能坐着顺畅说出话来了。

“是父皇对不住你。”他道:“将你送走后,才得知那昭国皇帝早就……咳,死了。本可以不让你受这番苦楚……”

段晏摇摇头,低声劝慰:“是儿臣没有带好兵,既已战败,一切屈辱都是该受的。”

燕国皇帝长叹一口气,又问:“你在那儿……待得如何?”

青年忽然垂下了睫,几不可察的一瞬沉默后,才道:“昭国新帝虽胸无大略,但……并非暴虐之人,并未真的对儿臣做些什么。”

“……是么?”

燕国皇帝喃喃了片刻,视线扫见周围都是心腹宫人,又出声说:“朕虽相隔千里,也从使臣口中听闻一些消息,据说那……咳,昭国新帝荒淫好色,见你模样俊秀,竟将你收入……收入后宫……咳咳咳!”

他思及那些话,怒从心头起,立时咳得惊天动地,还吐了口血出来。

“父皇,”段晏一手抚着皇帝的背给他顺气,一边道:“儿臣身在昭国宫中,更能将昭国境内的一应布置摸索得清清楚楚,虽是一桩屈辱往事,但也并非没有任何益处。”

他嗓音平静,面色不改,旁人再如何也无法从他脸上端详出一分半点的怨恨来。

燕国皇帝缓下了那阵咳嗽,抬眼仔细打量了段晏半晌,慢慢开口说:“……好。”

“宠辱不惊,心性坚定。”皇帝道:“不愧是朕的好孩子。”

宫人递来干净的帕子,段晏拿了拭走皇帝唇畔的血渍,又听他的父皇说:“往日之仇,我们全都记在心中,待来日乾坤扭转,必得尽数报复回去!”

段晏:“儿臣明白。”

燕国皇帝倚坐在榻上,又道:“取笔墨来。”

他转向旁边的段晏,拍了拍青年的手背,语气低沉:“朕一直盼着你回来,如今如愿以偿,也是时候做下一件事了,免得朝廷内外那些牛神蛇鬼成日聒噪,吵得朕耳朵疼。”

段晏心中如有所感,蓦地抬起黑眸。

“朕今日便立你为太子,”皇帝边咳边道:“朕时日不多了,待百年之后,就由你继承大统。”

段晏虽早有预料,但此刻真正到来时,还是有些发怔。

面前这个从小教导他的老人已经在安排后事,段晏看着皇帝提笔要往纸上写传位诏书,忍不住出声:“父皇的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不,”皇帝摇头,看着他,说:“朕既已决意传位给你,就应早些给你铺好道路。”

“别落得像昭国那般,皇子自相残杀,将朝廷搅得乌烟瘴气。”

燕国皇帝勉力写好了诏书,又倚在榻上歇了歇,下旨道:“现在去请丞相过来,朕还要交代他辅佐你即位的各项事宜。”

段晏叩首行礼,并说:“儿臣亲自出宫去请。”

寝殿大门打开,段晏走出去时,听见旁边的宫人恭敬道:“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青年的脚步停顿了一刻。

“殿下”这个称呼,先前几个月里少有听见,如今竟然是有些许不习惯了。

段晏自嘲地笑了一笑,垂下眸,看见自己身上玄青色的皇子衣袍,大片银线刺绣勾勒出精美的纹样,色泽沉厚,观之威势深深,不可亵渎。

青年眸光微动,片刻后又敛起视线,目视前方而去。

*

宁诩觉得宫里面好像有了流感。

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临近岁末,大雪越来越频繁,以致不少宫人都被冻得染上了风寒。

就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吕疏月,也因为天天在院子里练武,被冷风吹得发了烧。

太医院每天出诊,御医们忙得焦头烂额,煎煮的汤药苦味飘香几里地,熏得人脸色铁青直欲作呕。

而宁诩趴在被窝里,感觉自己也生了病。

不知道从哪日开始,他就腰酸得厉害,每天嗜睡不已,睡上七八个时辰仍觉困倦,精力十分不济,时常批折子批到一半,一头就栽到案上睡着了。

夏潋见他如此疲倦,于是便让他早些回殿休息。

宁诩把自己卷在被褥里,仰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天色灰蒙蒙的,是临近傍晚了。

榻脚燃着炭盆,他却依旧觉得冷,往被子里缩了缩,又忍不住翻身趴着,用手去揉自己的后腰。

他隔着单薄寝衣,摸到自己的一个腰眼,没留神使劲按了一下,一阵钻心的酸软立即窜上神经末梢,宁诩全身都软了,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什么流感啊……”他收回手,把脸埋进臂弯里,熬了好半天才将那不适感缓解过去。

简直比被段晏弄了一晚上还要酸疼……

宁诩又昏昏欲睡了一会儿,听见寝殿门响,宋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陛下,入夜了,可要传晚膳?”

“嗯……”宁诩闭着眼道:“简单传几道吧,拿个小桌子放在榻前,朕就在这吃。”

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愿意出被窝呀。

宋公公应了,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御膳司的宫人们将晚膳送来,宋公公带人搬了张小方桌,放在宁诩的榻前,又将菜肴一一摆在桌上。

膳食的香味溢满大殿,宁诩还没爬起来,突然闻见侉炖羊肉的味道,动作一顿,眉心紧蹙起来:“羊肉撤下去,朕闻了不舒服。”

一股恶心泛上喉间,只是胃里空空,干呕也吐不出东西。

宋公公忙叫人将两样味道较为腥膻的肉菜撤了下去,宁诩好受了一些,但瞥见方桌上的其他菜色,也没什么胃口。

“陛下,”宋公公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这时问:“要不奴才请御医过来给您瞧瞧?”

宁诩倦怠地摇摇头,接过宫人递来的棉衣套上:“朕八成是染了风寒,你让他们按惯例给朕熬点药汤吧……不要太苦的。”

宋公公应了,立在一旁看着宁诩慢吞吞吃了大半碗饭,才放下心来。

用完膳后,宁诩洗漱完毕,又望见夏潋进了殿来看望他。

“小青,朕染了风寒,你别挨那么近。”宁诩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另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你就坐那。”

夏潋脚步一顿,有些无奈,但还是听从地在凳子上坐下了。

“陛下今日还是很困吗?”他语气温柔地问。

宁诩点点头,苦中作乐道:“可能天气太冷,朕想冬眠了。”

夏潋眼神担忧:“陛下要顾好自己的圣体,陛下康健,江山社稷才能安好。”

宁诩本来对这种套话没什么感觉,但看见夏潋的神色,又想了想现在昭国的处境——

万一他倒下了,又没有子嗣,那岂不是要传位给宣王宁阆?

想到此处,宁诩虎躯一震,郑重承诺道:“小青,朕会照顾好自己的。”

夏潋笑了一下:“那臣就放心了。”

接着,夏潋又讲起了政事:“今日收到边境来报,燕国的国君病逝了。驾崩前留了诏书,立七皇子段晏为太子,并将皇位传给了他。”

宁诩似是有些冷,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腿,吸了一口气,道:“他急匆匆回国,本就是为这件事吧。”

段晏回到燕国的消息传来才十几天,燕国皇帝就驾崩了,先前一直让宁诩想不明白的缘由,也飞快地浮上了水面。

夏潋安静了一霎,轻声说:“往后再见,是得尊称一声陛下了。”

宁诩扯了下唇角,笑了一笑:“算了,他人的事与我们何干?燕国如今有了新帝,我们倒要提高警惕才是。”

毕竟段晏在昭国当过质子,这段屈辱的经历,无疑可以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报仇理由。

“事已至此,”宁诩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道:“还是先把每天的饭吃了吧,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夏潋看着他,也被逗乐了:“陛下真是有趣。”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宁诩渐渐困意上涌,半阖着眼,脑袋直往下掉。

夏潋见他实在迷糊,于是与宫人一起帮宁诩脱了外袍,又看着人睡下后,才动作轻柔地告退离开。

*

除夕这一天来得很快,宁诩几乎没有怎么操心过宫中的布置,皆是由夏潋一手操持,诸项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令众人心悦诚服。

只是到了入夜用膳的时候,宁诩让夏潋、吕疏月等人都回府中和家人团聚,如此一来,金殿的宫宴反倒显得十分冷清。

宁诩在主位上坐下,抬眼一看,殿内除了宋公公等眼熟的宫人,席内竟然还坐了个人,好像叫王……

“陛下,那位是王知治王公子。”宋公公适时地贴心提醒道。

宁诩疑惑地蹙了下眉,不明白为何王知治还留在这里。

今晚是除夕夜,他特意下了旨,除去签了死契和家并不在京城的宫人们外,其他人都可以向内务司申请回去吃一顿团圆饭,就连夏潋也回了府上,应是要深夜才能归来。

自大昭开国以来,宁诩这番新奇的旨意,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见。

从来除夕夜,都是广邀各位臣子携家眷入宫,在宫中设盛宴用晚膳,这把人都赶回自己府上的,几乎是前所未见。

不过不管各人心中如何揣测此举,守岁之夜用不着阿谀奉承上贴着伺候天子,也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也不错。

“陛下,可要召王公子靠近些闲话几句?”宋公公又问。

宫里冷清,宁诩今夜心情也有些低落,此时也心软不计较王知治先前的出格举止了,点头道:“叫他过来吧。”

王知治受宠若惊地走近,被安排坐在宁诩右手边的席位上。

他谨慎地飞快扫了眼宁诩的神色,见这位年轻的帝王穿着绾色新衣,虽衬托得容色殊艳,神情却不似十分欢愉,有些无精打采地垂着眸,长案上的菜肴也没动几口。

“陛下,”王知治鼓起勇气,问:“是菜色不合胃口吗?”

宁诩筷子顿了顿,摇头说:“入冬了活动得少,朕最近一个月都吃得不多,没事。”

王知治赶紧道:“臣的娘亲是南方人,前些日子送了几罐甜椒浆入宫给臣,陛下若胃口不佳,可试一试。”

宁诩放下筷子,说:“令堂对你很好。”

他还记得上一回王知治也说家里给他送了些南方瓜果,要邀宁诩去殿里吃瓜来着……

王知治吩咐自己的宫人回殿取来,闻言忍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低声道:“她一直待臣很好。”

“那你今夜为何不回府上用晚膳呢?”宁诩不由得好奇地问。

这些公子们都是在京城的府邸居住的,虽说王知治的娘亲是南方人,但也不会年年都待在南边吧?

王知治的笑容敛了起来,沉默了好半天,才勉强说:“臣……家中并不欢迎臣回去,臣既入了宫,便只将陛下当作唯一的家人了。”

宁诩怔了一会儿,没想到王知治家中情况如此复杂,一时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你……以男子之身入这后宫,也是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么?”

宁诩换了个方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