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 为了保护宁诩的臀部不受二次伤害, 他的那张椅子上堆了好几层软垫,即便如此, 宁诩依旧有些坐立难安, 时不时要扭动一下。
一向细心的夏潋仿佛瞎了眼, 对宁诩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反倒段晏虽是沉默,但依旧频频看向宁诩,似是很担心他的屁股。
“叛徒会是谁呢?”宁诩又道。
“……”段晏淡淡开口:“这殿中只有我们三人, 陛下这意思, 是指那行窃的内贼, 是夏公子或者臣吗?”
宁诩:“打住, 话说得不要这么恐怖!”
首先小青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若要行窃,那宁诩交给他这么多政事,什么时候在御书房行窃不可, 非要等到夜黑风高了才动手?
其次段晏更是万万不可能, 若段晏是贼人,那昨晚压在朕身上的是谁啊!
宁诩:“朕的意思是, 这皇宫中出现了一个叛徒。至于是谁,大概率会是那个失踪的御膳司太监。”
“太监失踪前最常来竹意堂送膳, 段侍君你当然是在嫌疑人名单行列了。”宁诩道。
被这样质疑,段晏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嗓音很冷静:“臣不过一质子尔,被陛下囚于宫中数月, 近日还有失宠传言尘嚣日上,如何能指使宫人给臣卖命?”
夏潋:“段侍君此言差矣。”
他平静地看向青年,语气温和却不算客气:“臣有三点疑问,不知道可否请段侍君作答。”
面对着夏潋,段晏不耐烦起来,神色就冷了许多:“问。”
“其一,这名太监刚入宫时,曾被分在竹意堂伺候,后来依旧给竹意堂送膳,是否你有意为之?”
段晏很轻地嗤笑一声:“还以为夏良君要问些什么话,怎么是这种早有定论的问题?”
他低头呷了口茶水,才漫不经心道:“陛下也知,臣的那两名宫人,是被马公公亲自指派,并非臣自己挑选。”
“后来,陛下又下了旨意,将这两名宫人派去了别处,这个太监去了御膳司,谁知道他为何会被安排来竹意堂送膳?这个问题该问御膳司的掌事,而不是来问臣。”
段晏眸色冷静:“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有其缘由,又与臣有何干系?”
宁诩想了想,发现事情还真是和段晏说的一样。
马太监与段晏之所以会有矛盾,是由于宁诩夜半故意让他去叫段晏过来侍寝。马太监惯会阿谀奉承踩高捧低,自然对青年冷嘲热讽,于是被揍了一顿,还被宁诩顺势降了职。
而竹意堂之所以会被分到包括那瘦弱太监在内的两个“愚钝”宫人,是因为马太监又与段晏起了冲突,私底下贿赂内务司的人,分了两个最差的宫人给段晏。
再然后,便是夏潋听说了这件事,在御书房和宁诩讲起。
而宁诩为了公平,特地下旨把那两个宫人派去了别处。
瘦弱太监被分到了御膳司,负责送膳的下等体力活。
竹意堂地处偏僻,对送膳的宫人来说不免是件苦差事。他几经换主,在御膳司遭人排挤,被安排固定给竹意堂送膳,也不足为奇。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上去都……非常合理。
宁诩从小桌上捻了个酸果,放进嘴里嚼了嚼,陷入了沉思。
段晏的话答得天衣无缝,夏潋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
“第二个问题,陛下虽多日没有来竹意堂,但你始终没有什么动作。为什么恰好在昨天夜里,让宫人几次去御书房请陛下,一定要让陛下来这偏远宫殿内留宿?”
“是否你早有策划昨夜之事,因此故意让陛下远离御书房,难以立即联络上,好拖延时间?”
段晏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偏了下脸,似乎并不想让面前的两个人看见他的眼睛。
宁诩顿了顿,纳闷地想,这人怎么了?
夏潋则拧起眉,下意识以为段晏内心有鬼,于是放重了语气道:“段侍君,请你看着我们。”
段晏停了一下,才回过头。
宁诩惊讶地发现他的眼圈泛着红意,水光在眸中一闪,随即被垂下的睫遮住了。
“夏公子的话,究竟是来盘查昨夜御书房贼人一事,还是借机刻意羞辱?”青年低声道。
夏潋呆了呆。
“臣是燕国进献给陛下的质子,每日所思所想之事,如今不过是能与陛下吃吃饭,灯下依偎看书,偶尔闲聊一二。”
段晏的嗓音轻轻发着颤:“臣性情古板无趣,没过多时就已令陛下厌烦,再也不愿踏足竹意堂。”
“臣忍了很多天……不敢妄自打扰陛下,不敢奢求与夏公子一般,能出入御书房伴驾。只是臣一个人在这冷冷清清的大殿中待久了,也会感到孤独。”
“昨日初雪,臣生来畏寒喜热,这殿中连炭火也无,臣被寒意冻得手脚生疼,忍不住便妄想,要是陛下能来此地,就好了。”
“臣见了陛下,心中满溢喜悦,血液筋脉都能活络起来,自然就不再畏寒。”
青年忽一抬眼,看向对面的夏潋,又道:
“夏公子无法体谅这番情思,想必也是因你常伴陛下身边的缘故。刚刚说夏公子是刻意羞辱,是臣失言了,还请不要见怪。”
“只是臣平日里说不出口这些话,强装着冷漠从容,却被误会别有用心……”段晏的眼睫颤了颤,语句凝滞,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殿中一片寂静。
夏潋抿着唇,不知如何开口。
宁诩:“……”
刚刚不是还在问罪段晏,怎么话题忽而就拐回了他身上?
他冷落段晏许久,次次都拒绝得很过分?
胡说八道!明明是段晏总是习惯用花言巧语骗他到榻上,做那等风月之事。
咳,不过话说回来,第一夜,确实又是他先朝段晏伸出了魔爪……
恩恩怨怨,剪不断理还乱,宁诩开始有些理不清头绪了。
对,段晏刚刚还说……一见到他,心中就满溢喜悦之情。
喜悦之情?
宁诩抬手捏了下眉心,蹙眉想,段晏是在用这样隐晦的语句表白,还是干脆又是唱了另一出戏?
他明明知晓,这人装起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也是信手拈来吗?
但若是一联想到昨日夜里,段晏当着他的面,自己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瓶药水,甚至血脉逆行而致吐血,发疯般亲吻他的回忆,宁诩又有些举棋不定了。
做到这种地步……
殿中三人心思各异,最后,还是夏潋率先吸了一口气,道:“对不住,刚刚是我言语不当,之后不会了。”
段晏始终垂着眼,没说话。
夏潋又从袖中取出一团包着的帕子出来,放在小桌上打开,里面是几片青瓷瓶碎片。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段公子释答一番。”
“这是从寝殿中拾得的,御医检查过,这些碎瓷片中沾着的东西,是可致人遍体生热的……药。”
“段公子,这是宫中严令禁止的违禁物,你从哪里得来此物?给陛下服用此物,不怕被定下大罪吗?”
宁诩看着那熟悉的青瓷碎片,眨了眨眼,率先坦诚解释:“段晏没有给朕喝这个。”
夏潋一愣,耳尖有点发红。
不是宁诩服用了,那就是……
他不是很清楚这些东西的功效,见宁诩一夜过去气短虚弱,而段晏仿佛没什么事,还以为……
——那宁诩昨天晚上,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去了不相干的地方,夏潋忙回神,又说:“但还是要问问,此等违禁物从何处而来。”
段晏思考了短短一瞬,开口承认道:“是宣王给的。”
宁诩咬牙想,朕就知道!
这个药和穿书第一晚的他和段晏中的那药,不能说是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时他和段晏,或许都只喝了一点点。而昨天晚上,段晏把一整瓶都喝下去了。
宣王宁阆到底囤了多少这种奇奇怪怪的药物,从西域批量进口的吗?!好一个无证黑心代理商!
夏潋又问:“王爷为什么要给你这个东西?”
段晏淡淡道:“宣王曾于一次宴会上见臣闷闷不乐,他让臣若是想争宠,可多给陛下服用这个秘药,才能勾住陛下的心。”
宁诩无言以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话问完了,夏潋点点头,起身道:“段公子的话,我们自会核实,如今贼人还未能捉拿归案,宫中并不安全,还请这段时间尽量少出门,避免危险。”
宁诩也站起来,跟着夏潋走到殿外,突然见他停下了脚步。
“陛下……”夏潋回身,扫了一眼殿内,轻声问:“您要不要……留下来陪一陪段侍君?”
宁诩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他也转过身,顺着夏潋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段晏还坐在小桌边,头微垂着,瞧不清脸上的神情,只让人觉得他此时脆弱无比。
宁诩犹豫了一下。
“好吧,”最后他还是点头,说:“那小青你先回去,如果有什么新进展了,及时来通知朕。”
夏潋一行人离开后,宁诩在门口踟躇了一会儿,才重新走进殿。
这几步迈得稍微有点急,股间立即传来一阵很奇怪的酸楚感,宁诩面色扭曲了一瞬,忍不住想,作孽啊,被口口的是朕,段晏究竟在委屈个什么劲?
真是的……
宁诩缓慢挪动,到了段晏跟前,才出声:“你……”
青年闻言,抬起头来。
段晏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定定看了宁诩片刻,才低低道:“陛下不走吗?”
宁诩:“嗯……朕还有话想和你说,说完就走了。”
段晏的眸光黯淡了下去:“陛下是要斥责臣昨夜之举吗?”
今天醒来的时候,宁诩确实很有几分愤怒。
但如今事已至此,宁诩摇了摇头,已经淡了再争执的心思:“罢了,朕只是想对你说,朕躲着你,不想见你,就是因为次次屁股都受累,朕是怕了,不是因为别的。”
段晏:“……”
青年沉默了许久,才质问:“臣的……功夫很差劲吗?”
宁诩欲言又止:“呃……也不是。”
段晏蹙起眉,道:“陛下见谅,臣从前并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见陛下夜中神情……不似难受,于是便……”
宁诩脸色渐渐涨红,什么叫神情不似难受,难道他夜里竟是满脸春.情吗!
岂有此理!下次要叫段晏搬个镜子摆在榻边,看看到底是谁脸上春.情荡漾,免得平白遭受污蔑。
“别、别找借口。”宁诩的嘴不受控制地绊了一下,指责:“朕也没有过这种经历,为什么朕就能克制欲.望,早早喊停呢?”
段晏:“……”
宁诩看青年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信。
“初见陛下那天,陛下便兽性大发,强要了臣的清白身。”
段晏说起这番话来,义正言辞毫不心虚:“臣在燕国这么多年,从来清正守礼,未曾有一丝逾矩的时候。如今陛下始乱终弃,臣昨夜虽举止不当,也不得不向陛下申辩是非对错。”
宁诩急了,火冒三丈:
“那一次朕和你都被人下了药!你是清白身,朕难道就不清不白了吗?好,如果说第一次是意外,之后我们二人并无感情,怎么可以屡次行那不清白之事!朕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段晏忍了忍,突然道:“谁说我对你没有感情?”
宁诩:???
青年霍然站起身,直直盯着宁诩的眼睛,语句飞快,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地问:
“若是无情,我怎会甘愿以皇子身份屈居于后宫?若是无情,我怎会想方设法地见你?若是无情,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与你欢好?”
宁诩彻底懵了。
青年往前一步,他就退后一步。
而段晏的眸中似是燃着团火,嗓音沉沉似水:
“宁诩,在这宫中的每一日,我不仅想杀了那些名义上是你后宫的男人,还想把你囚在这殿中,叫你腿软得连殿门都走不出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让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他道:“是你。”
“而你却要我止住那些思念和欲.望,乖乖顺顺地当后宫中一个侍君。”
段晏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我做不到。”
宁诩后背抵在殿门上,惊得睁大了眼。
两人面对面僵持片刻,见段晏伸出手像是要来碰他,宁诩吓一大跳,赶忙拉开殿门,落荒而逃。
段晏:“……”
*
因为内贼一事,宫中加强了守卫。
而竹意堂的段晏又与此事有些关联,于是御书房传出旨意,让段晏这段时间不要出院子。
后宫中不少人暗暗寻思道,这岂不就是软禁?
因此,燕国的探子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混进来,但只能停留半个时辰,立即又要跟着内务司运输秽物的车马出宫去。
这次来的是一个魁梧身材的探子,乍一看长着一副粗人相貌,实则十分细心,反复确认没有人会发现后,才翻墙到了竹意堂后院。
段晏正坐在后院中,自己与自己下石子棋。
“殿下,文引等物已准备妥当,阿七谨慎,换了五六套衣物,没有被皇宫侍卫追查到,只是暂时不能再现身了。”
顿了顿,那探子又轻声问:“殿下何时能抽身?这竹意堂内外是否还有那昭国皇帝的眼线?”
段晏下棋的手停了下来。
“我已查过,没有眼线。”他缓缓道:“至于昭国皇帝……可能暂时是不敢来竹意堂了。”
那日对峙,他痛痛快快地吓唬了宁诩一通,把那人吓得不轻。
那些话从未在心中提前铺排过,却一口气倾泻而出,淤堵在心里头那点时日已久的郁怨之气,竟也消了不少。
探子闻言大喜:“如此甚好!守卫宽松,我们才有机会潜离出宫!”
段晏:“宣王那边如何?”
“前日,臣听闻昭国皇帝命宣王宁阆入宫,将他骂了一通,两人不欢而散。宣王被罚禁足一月。”
“不过宣王还算聪明,并未将他与殿下您的合作托出。”
段晏用黑子将棋局上的白子绞杀殆尽,收回了手:
“他若只答这药是他私自赠予我,那不过是藏匿交换违禁物的罪名。若他犯蠢,把我们二人的合作也告知宁诩,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了。”
探子佩服道:“殿下英明。”
“将宣王推出来,是不得已而为之。”段晏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又道:“秘药被宁诩发现,宣王宁阆的诡计失效,想必他很快又会想出什么阴谋,催促我去做。”
“在此之前,必得寻机出宫才行。”
*
“陛下又不敢去竹意堂了?”夏潋一边整理御书房内的文书,一边问旁边无精打采的宁诩。
宁诩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小青。”
夏潋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给他倒了杯奶茶,语气温柔:“陛下,怎么了?”
“你这些天……”宁诩迟疑道:“是不是知道了?朕和段侍君的事。”
夏潋:“陛下是指……”
宁诩揉了揉腰,好多天过去,他终于能坐着而不是躺着了:“就是朕不愿意去竹意堂的原因……”
他咬了下唇,还是叹气道:“段晏为人可恶,朕次次过去,都要受他欺负,根本不是宋公公以为的那样。”
宋公公到现在还以为,他家陛下是埋头苦干的那一个呢!
夏潋的动作顿了顿,半晌笑了一下:“陛下近来烦心的,就是这件事吗?”
宁诩忿忿道:“还不够让人生气?段晏那日,可是在朕面前,扬言要日日夜夜和朕交……交……咳,要让朕再也走不出竹意堂!”
太嚣张了!
夏潋想了想,说:“段侍君对陛下有情意,臣其实看得出来。既有情意,其他的……也应是小事了吧。臣个人愚见,陛下不要见怪。”
宁诩嘀咕:“什么情意啊……分明就是好色。”
他垂下眼,抿紧了唇。
夏潋见他别扭,又试探性道:“不过如今内贼一事尚未能尘埃落定,段侍君的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为保陛下安危,的确还是过一段时日再去的好。”
宁诩立即点点头:“朕也是这么觉得。”
夏潋:“陛下若心情烦闷,可到郊外的狩猎场散散心,下了雪,冬猎也有一番风味。”
宁诩正郁闷呢,闻言,眼前一亮:“好啊,这个有意思!”
夏潋忍住笑意:“那臣让人拟了‘策划案’来,递给陛下过一过目?”
宁诩连连点头,又想起一个人,问:“朕记得上次赏秋宴有一个投壶很厉害,身手很不错的,叫什么小黄……”
“是臣的好友,吕疏月。”夏潋无奈提醒。
“吕小黄,”宁诩点名下旨:“他打猎应该很厉害,让他和朕一块儿去,朕还能和他学一学打猎的技巧。”
好友能有伴驾出行的机会,夏潋自然答应。
“不过别让竹意堂知道了。”宁诩忽而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朕见段侍君一日比一日可恶,要是被他发现朕出宫不带他玩,说不定要闹腾。”
段晏前几天嘴里就喊打喊杀的,宁诩就怕他说的是真话,还怕段晏想方设法又盯上自己的屁股。
这次可千万要瞒好了……
第29章 第 29 章(二更) 段侍君腹痛不已……
华阳堂。
吕疏月的住处和他性格相似, 建筑虽典雅大方,但满院子里都乱糟糟地堆着钩镰枪、长矛、铁剑、流星锤、鞭子之类的兵器。
这日一大早,吕疏月就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一会儿提起长枪甩弄几下, 一会儿又抡起大锤比划比划。
旁边的宫人都笑着看他,又七嘴八舌地出声奉承:“公子放心, 你天生神力, 在猎场上必定大出风头, 陛下的目光肯定都黏在公子你身上移不开呢!”
吕疏月一张俊脸红扑扑的,有点羞,但又仰起脖颈道:“本公子打猎当然很厉害了!”
华阳堂内一派喜气洋洋。
不为别的, 就为吕疏月这还是头一次单独伴驾出宫呀!
听说还是宁诩亲口指定的, 别人都不要, 就要吕疏月陪着他去猎场玩。
消息传到华阳堂后, 年轻的武将世家小公子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明天就要出发了, 吕疏月在院中转了好多圈,又练了会儿弓箭,满意地看着木箭全都正中靶心, 又想起什么:“哎, 对了。”
“本公子还没几件冬日的骑射服呢。”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简单的衣物,丢下手里的弓, 赶紧喊了个宫人来:“明天指不定会下雪,本公子的那两件裘皮不好看, 你,快去纺织司一趟,叫他们今日内必须帮本公子裁出件好看的骑射服来,就用他们现有的料子。”
宫人点点头, 正要去,吕疏月想起什么,又喊住他:“等等!要是纺织司的人多事问来问去,你就拿出本公子的名号,叫他们通通闭上嘴,用不着争辩。”
前两天,宁诩可是和他说过了,这一次出宫是轻车简从,除了必需的侍卫宫人,宁诩只带他一个人去,连夏潋都被留在御书房处理文书。
吕疏月还记得自己当时听完,耳根立时就红透了。
他猜自己脸红得像个大灯笼,因为宁诩奇怪地看着他,然后问:“能去打猎,你高兴成这样啊?朕知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或者以后你也可以自己出宫去玩。”
不仅是因为可以去打猎,还是和陛下一起啊!小黄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入宫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华阳堂的宫人带着命令,匆匆到了纺织司,交代了自家主子的话。
而纺织司的人尚且还没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华阳堂?稀客啊。”
众人一看,原来是纺织司的管事,马三钱马公公。
华阳堂的那位小太监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叫苦。
如今后宫中谁人不知,这马三钱公公自被从御前大太监的位子上贬下来,来到这纺织司管事,性情就变得更为阴阳怪气,听说整日责打下人,想来是满腔怨气,只能借此发泄。
各宫都不愿意和这位马公公打交道,就怕一不留神,惹怒了他,要被打板子。
马公公踱着步,在殿中铺满华贵衣料的桌案旁晃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你们华阳堂,是住着吕公子?咱家记得,入冬后已经给各位公子送过一批冬衣了吧,现在怎么又单独来要?”
小太监暗暗抹了把汗,低声说:“我们公子说,他的骑射服太少了,想请纺织司多做一件给他,他常用得上。”
马公公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各宫的衣物多少,都是按着份例,用宫里拨的银子做的,不多不少正好够用,你们想要就得做给你们?这样一来,岂不是乱套了?”
“滚滚滚,”他抬手就赶,毫不客气:“别在这儿碍事!”
小太监被他赶到门口,既愤怒又焦急。
什么正好够用,看马三钱这满面油光的模样,背地里不知道贪了多少油水呢!
“公公,公公。”小太监又拉住他的袖子,寻出几粒碎银递过去,再也顾不得掩饰,低声央求道:
“您开开恩,我们公子明日要随陛下外出打猎,常穿的几件骑射服都已旧了,怕灰头土脸地扰了陛下的兴致,您就帮帮忙,让人做一件给我们吕公子吧。”
小太监顿了顿,又小声说:“等陛下高兴了赏赐下来,必定也少不了公公您的好处啊!”
马三钱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打猎?”他高高挑起一边眉,疑惑地问:“好似没听说有这回事啊?你这小子,是不是在诓我?”
“不敢不敢。”小太监赔笑:“公公,明日打猎乃是陛下带吕公子两个人出宫去,阵仗不大,故而就没有告诉旁人了。”
马三钱听见他的话,摸了摸下巴,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眯起来,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罢了,”良久后,他挥了挥手,道:“这次就承你们一个人情吧,去,告诉那边的宫女,衣服想做成什么样。”
华阳堂的小太监没想到他突然转变态度,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后,赶紧跑开了。
马三钱缓慢地踱步到了殿外,沉思半晌,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嘿,失宠又被软禁,没想到你段侍君也有今日。”
他喃喃自语着,兴奋劲上来了,决定去竹意堂逛逛,拿刚刚听见的趣事再羞辱段晏一番。
*
马三钱到了竹意堂院门口的时候,看见段晏正坐在竹林下的池塘边,用一把很短的切瓜果的小刀,仔细而有耐心地将手里的竹片削出剑的形状来。
他身为质子,自然是不能像吕疏月那样,在院子里放一堆刀枪剑棒。
许是为打发时间,宫人们瞧见他这两天命人将几丛矮小的竹子砍下,做起了手工活。
“哟,”马三钱大步迈进来,当即开始阴阳嘲讽:“段侍君好雅兴,陛下不许你出门,你就在这儿削竹子玩呐!”
段晏动作连停也没停,懒得抬眼看他,仿佛压根没听见他在说话。
马三钱又走过去,看看周围没有其他宫人,于是又捏着嗓子道:“段侍君何故不说话啊?咱家可是替王爷带了话来的,您这副样子,是不把王爷放在眼中了?”
段晏这才施舍般瞥了他一眼,嗓音冷淡:“什么。”
马三钱抱臂道:“王爷叫我来问你,他那费了大力气找来的秘药,你如何就能没脑子地整瓶都自己一口气喝完,这下好了,坏事了吧。”
段晏垂着眼,继续打磨手里已经成型的竹剑,没开口。
马三钱见他没反应,伸手搡了人一把,皱眉说:“你什么态度?王爷说了,叫你好好反思这一次的过错,若你还想着与他合作,就办好以后他再交给你的差事。要是再犯错……”
他哼哼笑了几声,阴森森道:“那可别怪王爷,心狠手辣了!”
段晏:“……”
啧。
青年仿佛生生忍下了一股气,过了片刻才平静抬眸:“我知道了,让王爷稍安勿躁,等这阵内贼风波过去,我就寻机会和他见面,再议要事。”
“算你识相。”马三钱说,见段晏依旧一副不动如山的姿态,心头恶意起,复又出声:“对了,还有一件事,咱家带话给你。”
段晏摩挲着手里的剑,竹身上的小刺已经尽数被磨干净了。
“刚刚华阳堂的小太监来纺织司做一件新骑射服,你知晓是为何吗?”
“咱家听说了,是陛下明日就要带那华阳堂的吕公子出宫去郊外的猎场打猎,所以吕公子才急着要一件新衣服,好在陛下跟前展示风姿。”
说着,马三钱又感叹般道:“你说这吕小公子,入宫以来都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单独伴驾的机会,可不是要好好珍惜?也就咱家心善,允了他的要求,换作别的管事,怕是没这么好心。”
闻言,段晏像是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慢慢抬起头,黑眸深深,盯着得意的马三钱,问:“——单独伴驾?”
马三钱点点头,嗤笑道:“哎呀,咱家忘了段侍君曾经也是得过宠的,当然知晓,这讨得圣心的第一步,就是和陛下单独相处。明日要是有雪,陛下和吕公子歇在宫外,就是多好的一次侍寝机会啊!”
他又故意问:“段侍君曾经也用过这种手段,不是吗?”
马三钱长叹着气,摇头晃脑:“可惜今非昔比,段侍君您哪,是一步错步步错,将陛下越推越远,今后怕是,再也——讨不回陛下的欢心了……啊!!!”
话音将落时,马公公突然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喊。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的青年——刚刚段晏倏然起身,一手紧握着刚削好的竹剑,猛地抬臂狠戾一劈,竹剑破空声响起,马三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整条左手臂被那锋利剑尖斩过。
血花大片溅出,剧痛中,马三钱站立不稳倒地,惊惧之下,断断续续道:
“你、你敢……伤我!我要向陛下告发……”
远处的宫人听闻动静,纷纷慌张地往这边赶来。
而马三钱倒在泥地上,颤抖着身体,望见上方站立的青年,以及对方寒冰一般的眼神。
“惹怒我,只是断一条胳膊。”段晏淡淡开了口,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而把我与宣王之事告发给陛下,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马三钱抖如糠筛,下一刻,双腿一抖,吓得失禁,昏厥过去。
而段晏绕开他,目不斜视地往主殿方向走,手里紧攥的竹剑被血染成猩红色,血迹沿着剑尖滴滴掉落在地面上。
周遭如何一片混乱,段晏一概懒得理会。
看这狗太监不爽很久了,他冷静地想。
早点砍了早清净。
不过……青年今日才发现,原来那天,他吓唬宁诩的话,竟每一句都是真的。
在听见那些名义上是宁诩后宫的男人们时,他原来竟有一瞬,真的想杀了他们。
*
一条手臂包扎后的马公公被宫人们用木架子抬到了御书房前面。
“陛下,陛下啊……”马三钱涕泪横流,满脸血迹泥污,嘶哑哀嚎的嗓音令过路的宫人纷纷注目:“陛下,您一定要为老奴做主啊!”
宁诩站在他面前,打量着马太监惨不忍睹的模样,也有些惊疑不定:“你这是怎么了?”
之前被段晏揍过一次还不长教训,又凑上去送人头啊?
马三钱哽咽道:“陛下啊,奴才只是去一趟竹意堂,问问段侍君冬衣是否足够,哪知他倏然间凶性大发,竟、竟将老奴这条手臂……生生斩断了啊!!”
一旁的御医也低声对宁诩说:“陛下,马公公被竹剑砍中,伤筋动骨,这条胳膊虽然还在身上,但养好伤也要半年,且恐怕……再也使不上力了。”
马三钱在边上听见只言片语,更是大声哭嚎:“陛下,陛下啊,奴才忠心伺候先帝和您,入宫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奴才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啊……”
不知内情的围观宫人,已经露出了动容的神情。
宁诩蹙了下眉。
“马公公,”他道:“你究竟在竹意堂说了什么话?才引得段侍君暴怒出手?”
按段晏的脾性,不像是会主动挑衅的。
而马三钱在宫中素来风评极差,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里面十句都是别人的过错,自己则是清清白白无辜至极。
但宁诩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信他。
马三钱脸上糊着泪,凄声道:“陛下!奴才就算言语不当,也该是由陛下下旨责罚。但段侍君竟敢于宫中行凶杀人,丝毫不将宫规放在眼中,以后各家主子怕是都能随意打杀奴才了……”
宁诩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夏潋。
夏潋于是转过身,淡淡对旁边围观的宫人道:“各自都回殿里做事去吧,别在这儿挤着,平白叫人看笑话。”
宫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马三钱高声喊冤也没人能听见了,不由得有点不安。
“陛下,您一定要为奴才做主哇!”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句话。
夏潋这时又开口说:“马公公,你要请陛下做主,也得将事情讲明白。若你不讲,陛下去问了段侍君,指不定是谁的过错呢。”
马三钱闻言一惊。
是啊!要是段晏在宁诩面前搬弄是非,他岂不又陷入不利之地了?
他犹犹豫豫道:“陛下,奴才今日……真的只是在段侍君面前提了一嘴,您要和吕公子出宫打猎的事情,就被段侍君砍了手……”
宁诩:“……”
段晏说要杀人,他是真敢杀!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变态了呢?
“你在段晏面前提这个干什么,”宁诩也无语了:“你明知他最近被禁足,还故意拿话刺激他,不是纯找虐么?”
马三钱的眼泪又哗啦啦涌出来:“陛下,奴才是无心之言,段侍君要骂要打都无妨,不能……不能把老奴这胳膊给废了啊!”
宁诩正烦着,眼角余光又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浅黄衣袍的少年匆匆走过来。
——是吕疏月,他也知晓了这边的动静,于是过来看一看。
人还没走近,就听见宁诩和马公公的最后几句对话。
小黄一怔,不解地问宁诩:“陛下,这事还与我有关吗?”
夏潋见他一头雾水,于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起因是吕疏月命自家宫人去纺织司做骑射服,被马三钱知道了出宫打猎一事,于是马三钱就好死不死地跑去竹意堂,言语不当刺激到段晏,被砍了胳膊。
小黄听完,呆呆“啊”了一声,看见地上躺着的马三钱胳膊上血呼刺啦的模样,吃惊地说:“怎、怎么会这样?我就是想做件新衣服而已。”
他迟疑地拿眼去看宁诩,小声问:“那陛下,我们明天还能出宫去打猎吗?”
宁诩虽然心烦意乱,但看小黄眼里既紧张又期盼的神色,叹了口气,还是道:“去吧。”
答应了对方,怎么能食言呢?
小黄才多少岁,换作前世,还是个高中生弟弟呢……估计在宫里面快闷坏了,要是不能去,肯定很伤心。
吕疏月立即眸子发亮,身后仿佛都能幻化出一条尾巴摇来摇去:“谢谢陛下!”
夏潋又低声问宁诩:“段侍君那边……?”
“来人,先把马公公带去太医院的屋舍安置。”宁诩抬手招了两个宫人过来,想了一想,实在头疼:“段晏……唉,等朕出宫散散心,回来再说吧。”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对段晏的感情和态度。
夏潋很轻地拧了一下眉心,但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头总有些隐隐不安,怕此事拖下去,越发夜长梦多。
*
吕疏月回到华阳堂,连连叹了好多口气。
“公子,怎么啦?”他的近身小太监问:“明天要陪陛下去打猎呢,您怎么看起来心情不佳?”
吕疏月于是和他讲了讲马三钱的事情。
“马公公断了只胳膊,”吕疏月说:“他又在段晏跟前乱嚼舌根,段晏肯定更恨我抢走陛下了。”
“这有什么关系?”小太监惊奇道:“您不是一向和段侍君不对付么?”
吕疏月:“话是这么说,但见他这样激愤,把马公公的胳膊都砍断了,可见心中怨气颇重,若是坐视不理,今后还不知会怎样……”
小太监稀里糊涂的:“公子是怕那段侍君会针对您?”
“我不怕!”吕疏月攥紧腰间用来装饰的小匕首,哼了一声:“本公子武艺高强,才不惧他用武力威胁。”
“本公子只是——”
他扁了扁嘴,不太服气地低低道:“担心他闹起来,伤到陛下……还有,要是陛下心再软些,为了哄他,又再把本公子撇到一旁怎么办?!”
小太监:“那我们该如何做?”
吕疏月想了半天,勉强想到一个办法:“你把前几日,我母亲送来的那几盒江南糕点取来。”
小太监把糕点装好,吕疏月又点了几个宫人带着,趁着晚膳时分,悄悄跑到了竹意堂门口。
竹意堂灯火通明,但人声寥寥,安静得只能听见竹叶摇摆摩擦的沙沙声。
竹意堂的宫人见了吕疏月,更是一个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是不敢相信,自从马公公血流一地被横着抬出去后,还有生人敢跑到竹意堂里来。
吕疏月心里也有点犯怵,但一想,自己是兵部尚书府的小公子,自幼学习武艺,还能怕段晏一个文弱质子不成?
他走进竹意堂正殿,一眼瞧见段晏正在用晚膳。
而那把砍过马公公胳膊的竹片削成的长剑,就被随意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剑上被鲜血染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斑驳不已。
吕疏月的脸白了白。
段晏听见动静,抬眸瞥了他一眼,神色无波无澜。
“来干什么?”
吕疏月攥紧了手里打包好的糕点,僵硬地伸出手臂,干巴巴道:“给你……送些糕点,是江南特产,我家特意送进宫里的。”
段晏放下筷子,在碗沿上磕出清脆声响。
而后,青年眼眸微眯,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目光渐渐森寒。
吕疏月身后的宫人抖了一抖。
见段晏不说话,吕疏月又开口:“你……我是想来和你说一声,我们同在后宫中,是陛下身边的公子……”
“从前我对你有诸多冒犯,是我不懂事,但那些事都过去了。”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小夏哥哥告诉我很多道理,我现在只想陪在陛下身边,让陛下每天都能高兴。”
“所以我们不一定要争个高低,我不会刻意在陛下跟前说你的坏话,你也无需仇恨我,还在宫中做出伤人之事。”
“我们一起伺候好陛下,像小夏一样时时为陛下排忧解难,不好吗?”
吕疏月语气认真,看着他问。
段晏本来没什么反应,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才倏而掀起长睫。
“你喜欢宁诩吗?”
吕疏月万万没想到段晏不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还直呼天子名讳,丝毫不避讳。
“我……”少年涨红了脸,不知他是何意:“我当然喜欢陛下了!”
段晏站起身,吕疏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不料青年却是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屏风后走去,语气不屑:“你若喜欢他,就不会说出与人同享的话来。”
吕疏月一头雾水,不懂段晏在说什么。
但见青年似乎并不想理会他了,于是只得把手里的糕点放在桌上,又对着屏风说:“那我和你说好了,明日我要和陛下出宫打猎,你不许再闹出什么动静来,坏我和陛下的好事。”
屏风后的段晏:“…………”
知道了,出宫打猎是吧。
好啊。
这傻子呆呆地送上门来,何不就趁机利用一番?
竹意堂如今防守森严,若是能离开……
段晏霎时心思百转千回。
吕疏月见他没反应,自觉已经传达到位,于是转身对宫人们道:“走吧,回华阳堂。”
没想到一行人刚回到华阳堂不久,上了晚膳,吕疏月刚夹了几筷子,就看见宫人匆匆从外边的院子跑进来。
“公子,公子,不好了!”
“竹意堂的段侍君吃了您送去的糕点,突然腹痛不已,说是食物中毒呢!据说已经遣人去找陛下了!”
“啪”的一声,吕疏月手里的筷子摔下来,整个人都呆滞了。
片刻后,少年终于回过神,猛地站起身,睁大眼睛,愤怒得眼圈都红了:“他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啊!!!”
第30章 第 30 章 打入冷宫!
“宫中内贼一案, 臣这边收到了新的消息。”
夜晚的御书房点着烛火,夏潋将几封书信递过来,对宁诩道。
“刑部协同大理寺一并追查内贼行踪, 虽没能抓住贼人, 却也搜查出不少线索。”
夏潋一边给宁诩解释,一边把那些书信上的重点语句指出。
“第一点, 这贼人在京城中辗转几次躲藏, 改头换面, 才避开了追查,可见对京城内的布局极为熟悉,在进入宫中之前, 肯定已经在京城中待过不短时日。”
“第二, 此人非原定入宫的太监, 刑部找到了被他顶替姓名的那名男子, 而根据那人所称, 这内贼是用白银从他手中买下的入宫名额,出手大方,绝不只是为图谋一份生计。”
“第三, ”夏潋停顿了一会儿, 才继续道:“臣命人在京城中各处张贴了画像,都没有百姓见过这个内贼。要么, 是他用了失传已久的易容之法;要么,他就是外来人口, 至少不会是京城附近的百姓。”
宁诩蹙着眉,听夏潋的这番言论。
“外来人口、熟悉京城内布局、还费尽心计混入宫中。”
宁诩缓慢地将这几点理了一遍,看向夏潋:“你有什么想法?”
夏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陛下, 您要知道,光凭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在天罗地网的追捕下,还能脱身,必定是会有同伙接应。”
宁诩摸了摸那几封书信,若有所思道:“你觉得,是燕国的人混入了京城?”
夏潋说:“臣不敢妄自揣测,但种种线索,确有此指向。况且,这贼人在宫中,也是与燕国七皇子段晏接触最多。”
宁诩垂下睫,没有说话。
夏潋看着他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问:“陛下,您是不相信臣的话吗?不愿意怀疑段……侍君?”
宁诩像是怔了一下,眼神意外:“怎么会?你分析得有理有据的,朕怎么会不相信你。”
“其实你说得没错,”宁诩又道:“段晏这些天的表现实在很奇怪,内贼闯入御书房的那个夜晚,他说什么也要把朕留在竹意堂……”
之前他以为段晏纯粹是闷久了杏.瘾大发,想搞凰色了。但结合起这内贼的事情一看,又很难不怀疑是另有目的。
夏潋点点头:“臣也觉得此事与段侍君有关,但又拿不到确切证据,一切都是猜测。”
他看向宁诩:“那陛下现下想如何处理呢?”
宁诩抿了下唇,沉思不语。
夏潋见他迟迟不答,迟疑着问:“陛下是……不舍得责罚段侍君吗?”
作为宁诩身边的近臣,虽然宫人们都以为他正得圣宠,但只有夏潋自己才知道,宁诩对他根本没有别的心思。
这宫中,真正当过宁诩枕边人的,唯有段晏一人而已。
宁诩会对枕边人心软吗?
似是察觉到夏潋的目光,宁诩抬起眸,下意识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朕不是舍不得……”
“段晏是燕国送来的质子,名义上还算是客人。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段晏身在昭国宫中,是我们和燕国平安相处的一枚砝码,若是让他有什么差池,怎么和燕国交代?”
夏潋不解:“燕国不过是手下败将,何足为患?”
宁诩重重叹了口气。
“登基以来,你帮朕处理了许多杂事,而朕也终于抽空将军事一块的内容了解一番。”
“父皇与燕国的那一战,持续数月之久,损耗兵力过半,最后也不过是个险胜。若不是在父皇驾崩之前逼迫燕国签订了协议,让他们把段晏送了过来,恐怕更生是非。”
“而如今国内兵力虚空,国库也不充盈。要朕再像父皇一样,御驾亲征打败燕国。”
宁诩想了想,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好意思地预估道:“……胜算应有一成左右。”
毕竟他这辈子打过最大的战役就是植物大战僵尸。
夏潋:“…………”
“所以就算此事是段晏所为,但御书房没丢东西,也没伤到人,能拿他怎么样?”宁诩说:“最好的方法,就是严加防范,等拖过这几年,兵力恢复如初,才能筹谋更长远的计划。”
夏潋顿了顿,忽然问:“陛下不愿惩治段侍君,是全然出于方才所说的考虑,还是有自己的私心呢?”
宁诩别了下脸,不看他:“什么?”
“就算不在明面上惩治,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方法。”夏潋轻声说:“再不济,也能将段侍君送出宫,在铁桶一般管束的质子府关押起来,免得他对您不利。”
“陛下皆闭口不提,是否存有私心呢?”
宁诩沉默了半晌,道:“不出宫去质子府,是段晏的要求,他说要留在宫里的。”
明明是段晏说要……留在他身边。
“那是段侍君的一面之词,若他城府极深,这些话也可能是假的。”夏潋又问:“陛下,您心中又究竟如何想?”
宁诩捏紧了案上的毛笔,片刻后,舒了一口气,垂着眼说:“小青,你给朕一点时间吧。”
夏潋向来温柔的目光中隐隐有着担忧,低声道:“陛下,我只是担心——”
宁诩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摇头说:“没事。”
“朕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重要的决定。之所以还让段晏留在宫中,是因为怕送出宫外正合他意……宫中毕竟守卫森严,他不论想做什么都是难度倍增。”
“至于御书房遭贼一案,朕觉着——”
两人说了这么长一通话,宁诩感到喉咙干渴,于是端起案上的奶茶吨吨两口。
刚喝了一半,突然又听见殿外人声嘈杂。
“陛下,陛下!”宫人匆匆叩门,急报:“竹意堂来人传话,说段侍君食物中毒,这次一定要请您去看一看呢!”
宁诩嘴里的一口奶茶直接喷在了面前的奏折上。
又发生什么了啊!
*
竹意堂的宫人跪在殿外,吓得六神无主,面如土色。
宁诩走出来一看,心内吃惊。
看上去这样紧张……怎么不像是装的?
总不会是真中毒了吧?
“段侍君吃了何物?有什么症状?”夏潋站在宁诩身边,看着那宫人,出声问。
“吃了……吃了些糕点,刚吃下去不到一刻钟,段侍君就咳出了血……”
宁诩对宋公公道:“先让太医院派人过去。”
宋公公应了一声,忙吩咐人办事去了。
夏潋则继续问那竹意堂的宫人:“是御膳司送去的糕点?御膳司送出的膳食皆有经银针测探,怎么会有毒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不成这宫中还藏有其他内贼?
那宫人却哭丧着脸:“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糕点,段公子拆了随意放在桌上,不像是御膳司制作的……”
夏潋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于是抬起眼去望宁诩:“陛下,要过去看一看么?”
宁诩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朕就……不去了吧。”
内贼之案尚未查明,段晏现在是头号嫌疑分子,按理而言,宁诩为保自身安全,也不该踏足竹意堂。
没想到那竹意堂的小宫女一听,嘴角下撇,大股眼泪就突然涌出来:“陛下,段公子腹痛难忍,咳血不止,只想见您一面,求您开恩吧!”
宁诩:“……”
每次都说只见一面,见了面就说只吃顿饭,吃了饭又说不如留宿一晚盖棉被纯聊天,结果上了榻立刻兽性大发,连只蹭蹭不进去这种话都不编了!
每去看一次就腰疼上起码整整一天,姓段的分明是居心叵测,这一次说不定也是假的!
想到这里,宁诩狠下心,开口:“朕不去!”
话音刚落,竹意堂的小宫女呆住了,连一旁的夏潋也目露不忍,但还是没出言干涉宁诩的决定。
宋公公满头大汗地过来,说:“陛下,已派了几位有经验的御医过去竹意堂了。只是……”
宁诩知道他要说什么。
中毒一事,有时候非人力可解,比如若是不慎服下了被称为“鹤顶红”的剧毒砒霜,再拖上小半个时辰,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夏潋给宋公公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宋公公只好住嘴,但也提心吊胆的,不在于别的,就在于段晏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侍君,还是燕国的七皇子啊……
众目睽睽之下,宁诩转过身,往御书房门口走了几步,停留在殿门前,往左走几步,又往右走几步。
如此反复踱步几圈后,宁诩背对着宫人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他转过身,眉心紧拧着道:“朕就在竹意堂院外随便——”
宁诩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不远处的一声大吼打断了:“陛下!!!”
宁诩:“?”
他抬起脸,就看见吕疏月气喘吁吁地从宫道上跑过来,满头大汗,怕宁诩看不见,还使劲挥手,同时大叫道:“陛下!陛下!我是冤枉的!”
宁诩:“???”
吕疏月不愧是武将之后,从华阳堂一路疾跑到御书房,虽然热得面庞通红,但还是如同一只小炮弹般冲进人群里,猛地冲到宁诩跟前才停下。
“陛下!我送的糕点是我娘送给来的,肯定没有毒,一定是段晏编造谎话,陛下你不要被他诓骗了!”
小黄握紧拳头,恶狠狠道。
周遭一片寂静,半晌后,宋公公才幽幽道:“原来那糕点是吕公子您送去的啊……”
小黄:“是我送的啊!!”
宁诩:“……”
夏潋无奈地闭了下眼,复又低声道:“陛下,臣了解疏月的品性,他不会做出在食物中投毒这般阴毒的手段来,还请陛下明察。”
宁诩看向少年,盘问:“你为什么要给他送糕点?”
吕疏月扭捏了一番,但黑锅临头,也不敢再隐瞒:“我、我就想和他处好关系,叫他不要打扰我和陛下明日的出行。”
接着,他又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段晏的对话给宁诩描述了一遍。
宁诩听着,沉默了。
段晏该不会真的是因为嫉恨……
吕疏月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宁诩,嗓音委屈道:“陛下,我愿自证清白,把那盒糕点吃了,若是其中有一点毒,就叫我不得好死!”
夏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而宁诩抬手捏了下眉心,想起自己方才在殿门前那一瞬的心软和担忧,简直是要气死。
“走,”他咬牙道:“都和朕过去竹意堂,看看段侍君这中的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
众人来到竹意堂门口的时候,只要有眼睛的人,都发觉其中气氛不对劲。
竹意堂的太监和宫女被驱赶至竹林下站成一片,脸上皆是惊惶之色,看上去颇为惴惴不安。
宁诩在院门口停下了脚步,正好瞧见太医院的几位御医从里面出来。
“陛下。”老御医们行了礼,又直起身互相对视一眼。
宁诩心有预料,出声道:“无妨,你们尽管如实禀报。”
一位资历最老的御医出列,低低说:“回陛下的话,臣等接到段侍君中毒的消息,赶来竹意堂,方才已经替段侍君诊治过了。”
宁诩下意识问:“人有事吗?”
老御医摇摇头:“段侍君身体无碍。”
他微妙地顿了一刻,才继续道:“臣的意思是……段侍君食用的糕点中并无发现毒物,腹痛或许是肠胃不调的原因,至于咳血,则是段侍君自己不小心咬破了舌尖……”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懂了,但不敢说话。
只有吕疏月睁大眼,立即去摇宁诩的手,大声道:“陛下,你看你看,他果然是装的!”
众人:“……”
宁诩忍不住侧了下身,对小黄说:“低声些。”
难道很光彩吗?
吕疏月扁了扁嘴,不服气地嘀咕道:“可是陛下,本来就不是我的错嘛……”
宁诩匆匆安抚完小黄,又看向夏潋:“劳烦夏公子替朕送一送几位吧,夜深露重,诸位大人辛苦了。”
御医们忙道:“臣等本分而已,陛下言重了。”
宋公公在旁边,又赶紧问:“那陛下您——”
“朕去见一见段侍君,”宁诩语气平静道:“很快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目送宁诩往竹意堂正殿走去。
*
宁诩迈进殿门,反手把门掩上。
坐在不远处的青年听见动静,抬头朝他看过来。
今夜的宁诩瞧上去与往常不同,或许是神色比平常更冷,淡红的唇抿着,原本色泽柔和的眸子也淬了不满,一张雪白的面容紧绷,看起来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段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宁诩,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为什么又要骗朕?”宁诩率先开口,盯着他问。
青年咳了一声,说话间,苍白的薄唇上沾了点血渍,嗓音淡淡:“想嫁祸给吕疏月,让他无法和陛下一同出行。”
宁诩反问:“就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只要御医过来一查,便可真相大白,你何必自取其辱。”
段晏却像是丝毫不觉愧疚,直视着宁诩,道:“臣如囚鸟一般被困于此处,自然是能用什么办法搅乱陛下好事,就用什么办法,即使再拙劣又如何。”
宁诩默然片刻,突然叫了一声青年的名字:“段晏。”
段晏愣了一下,垂在袖中的手指倏然收紧。
宁诩没注意他的动作,继续道:“你伤马公公一事,朕并未治你的罪。马公公废了一条胳膊,他虽作恶多端,但在宫中,一切应由宫规处置,你私自伤人,已让许多人不满。”
没等青年说话,宁诩又说:
“还有,御书房遇贼一案,如今虽未有定论,但也有了不少线索。”
他与段晏对视,缓缓道:“而各种各样的线索都似乎与你脱不了干系,即使没有确切证据,朕也不能轻易相信你。”
“但就算朕怀疑你,”宁诩轻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也没有把你丢进刑部大狱里,没有屈打成招,没有做任何不应该做的事情,只不过让你在竹意堂闭门谢客,等一个结果出来。”
“朕从未仅仅把你当做‘段侍君’,你是燕国的七皇子,留在宫中是你自己愿意,并非朕刻意强求。”
段晏垂下长睫,掩去了眸中神色。
“而你所做的——”宁诩想了想,才道:“屡次诓骗朕来竹意堂看你,莫名其妙与人争风吃醋,出手伤及宫人……还可能与内贼有干系。”
“段晏,”宁诩说:“朕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段晏心道。
的确,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若论纯粹地想窃取昭国机密,或是逃离这皇宫,好像也不需要做那么多额外的事情。
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方设法吸引宁诩的注意。
明明低调地藏匿于宫中某个角落,不为任何人瞩目,才是最好的途径。
然而过了这么久,他也想明白了。
不止是为了回到燕国,更是为了——
“臣不是已经告诉过陛下了吗?”青年语气是难能一见的温柔,道:“臣钟情陛下,所以才会为博得陛下欢心而做许多出格之事。”
“陛下又问一遍,是不相信臣的这番话?”
宁诩怔了一下,颇有些难以置信。
他当然以为段晏之前说的那些,都是两人口角间一时愤怒说出的气话。
“你……”
段晏忽然又开口,还站起了身,不解反问:“陛下不喜欢臣吗?既然不喜欢,为何愿意与臣共赴巫山云雨,在榻上又全然没有不情愿之色?”
宁诩脑中绷着的一根弦摇摇欲断,几乎是不经任何思考,咬牙反驳道:“你是朕的侍君,朕宠幸自己的后宫,有、有什么需要不情愿的?!”
段晏听了这话,喉间发紧,也懒得想什么了,不管不顾道:
“好……好,那臣留在陛下身边,迟早将那些什么小青小黄小绿小紫的杀个干净,让陛下把牌子翻烂也只能来宠幸臣,这样可好?”
宁诩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青年:“……你是个疯子。”
段晏竟然还点了点头,认同道:“臣本就是疯子,陛下惹上臣,是倒了大霉了,臣这辈子都会缠着陛下不放的。”
宁诩:“…………”
“段晏,”宁诩后退一步,看着青年,开口说:“朕讨厌你。”
段晏神色一僵,困惑地望着宁诩。
宁诩脊背抵着殿门,松了下咬得酸软的后牙槽,垂下眸,狠心道:“你满心算计、满口谎言,朕讨厌你!”
“……是么?”
听见这话,段晏立即吵不动了,眼圈泛起红意,嗓音也有点哑:“那陛下想要如何惩治臣的数次言行无状?”
宁诩转过身,一手打开殿门,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道:“你今天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既然你不知悔改,就如你所愿,数罪并罚吧。”
段晏看着宁诩背对着他走出正殿,抬手叫来宋公公,而后语气忿忿下令:
“传朕旨意,段侍君无视宫规伤人,兼犯有欺君之罪,着剥除侍君位份,送去北三殿安置。”
宋公公闻言,大吃一惊。
北三殿,那可是历来囚禁犯错妃嫔的冷宫啊!
自古送过去的妃嫔,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要么就是悄无声息地投了井……
宋公公忙几步追上宁诩,低声问:“陛下,北三殿是冷宫……”
宁诩目视前方,重重点头:“就是冷宫!来人,把这姓段的打入冷宫!”
宋公公:“……”
不远处听见旨意的吕疏月也呆住了,他告状归告状,却没想到段晏会被罚得那么重。
竹意堂的宫人更是全部傻了,段晏一朝失势,他们都成了无主的奴才,不会被发配去最下等的那些宫房中吧!
思及此处,有不少宫人已经掩面而泣。
好在送了御医回来的夏潋也听见了,稍稍一愣就回过神,问宁诩:“竹意堂的宫人如何处置?”
宁诩一直没回头地走到院外,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疲色:
“……内务司安排吧,让敛秋妥善处理,别随意打发他们。还有,给北三殿外增派些侍卫巡逻,有任何异动都及时禀报至御书房。”
夏潋颔首,跟着宁诩一起出竹意堂前,忽然忍不住回过身,往正殿的方向看了看。
——自从宁诩从里面出来,殿内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似的,寂静得异乎寻常。
唯有立在殿门附近的那个身影,腰背挺直,如同已经成了一块石头,连分毫动作都没有,就那样久久地僵站着。
一直到望着宁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竹意堂的宫人开始被遣散,连殿内的物件都被开始往外搬的时候,段晏才动了动。
四肢百骸都像是凝了冰,青年踉跄着退了半步,长叹一口气。
叹完后,段晏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无奈地笑了出声。
为了能回到燕国,他好像……把宁诩越推越远了。
搬东西的宫人停下动作,互相看了看,有些惊惧。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疯了吗?
段晏被血沫呛到咳了几声,又转身去取了放在殿内一角的竹剑。
那竹剑已经被马太监的血染得发黑,宫人们见了,纷纷恐慌地避让,生怕段晏狂性大发,将他们通通砍死。
然而段晏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用剑支撑着身体,往殿外走去。
他浑身都发热,像是有怒火在烧心,只想将竹剑狠狠劈在林中,来缓解那股怨气。
宁诩不喜欢他。
宁诩亲口承认了,根本不喜欢他,还把他打入冷宫。
冷宫多好,防守松懈,从那边逃离皇宫,想必要比竹意堂容易多了,正合他意。
而他也很快就可以如期实施计划,与宫外的探子们碰上头,回到燕国。
今日他故意为之,而现下一切发展皆如他所愿,这不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太好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段晏漫无目的地拿剑劈了两下竹子,心想,自己怎么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青年攥紧竹剑,脸上突然一凉。
他愣了一下,抬起眸,看着面前有细碎的白色飘过,才意识到,原来……又下雪了啊。
段晏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点,朝上摊开手掌,见那点点雪花落进掌心中,霎时被温热融成了水迹。
……没关系,青年忽然又想。
他会再次回来的,用另一种方式,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片土地上,重新见到那个人。
不是屈辱的质子,不是滑稽可笑的段侍君,不会有困于两国仇恨之间的针锋相对,不再充斥着迫不得已与枉费心机的欺骗、难过和谎言。
宁诩讨厌他,也没关系,他不会让宁诩一辈子都讨厌他。
很快。
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