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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观起势于十多年前,底蕴不算深厚,奈何观主头脑灵活,专注于经营与勋爵之家的关系,短短数年便越过了许多百年古观。太平观的地位更是在入了皇帝之眼后,极速飙升,香火鼎盛非常。
宫观坐落于京城东南隅,夜色深沉,忽闻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醒了周围的达官贵人之家。各家均派出门房,提着灯笼,探头查看发生了何事。
只见街巷里火光通明,一大队羽林卫高擎火把快步跑过,铠甲闪烁,声势如雷。
到底出了何事?既然惊动了这么多的羽林卫前来?
门房们忙向自家主子禀报。
镇国公接到调令,便点了两百名羽林卫前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将太平观团团围住。
太平观素日受惯了达官贵人追捧,守门的小道士甫一见此等阵势,便高声喝道:“尔等可知这是何处?我们太平观深受陛下信重,大门上头的牌匾都是陛下亲手所书,我们观主更是时常被宣入宫中与陛下论道,几乎可以称得上国师了。你们岂敢在此擅动兵戈!”
“尔观主岂敢自称国师!”一声嗤笑响起。
小道士抬首,小道士抬眸,羽林卫齐刷刷侧身退至两旁,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马蹄声渐近,一位身披玄甲、气势凛然的将军驭马而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镇国公一边勒马原地踱步,一边说道:“黄口小儿怎敢胡言,本官可没听说本朝还有什么国师。”
若是有,在镇国公心里也唯有昔年率军马踏北疆、现已皈依佛门的圆善大师担得住此名。
镇国公继续朗声喊道:“太平观进献毒丹,戕害陛下龙体,有犯上作乱之嫌。本官特奉帝令前来,必要将太平观内所有贼人拿下——”
“动手!”
随着镇国公一声令下,羽林卫如狼似虎,守门的小道士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反手捆住,观门也被即刻破开。大批羽林卫涌入观中,一路朝着太平观最深处而去,所过之处,道士无一幸免,尽数被擒。
越往宫观深处,所见所闻便越发不堪入目。镇国公腰挂长剑,大马金刀步入一处院落,羽林卫押着三个衣衫散乱的道士和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到了屋外。
“禀国公爷,这三个男道士是观主座下的心腹弟子,至于这个女子是雪月阁的文娘子。”
雪月阁乃京城有名的风月场所也就是女支院之一,这几人方才在屋中行何事简直不言而喻。
镇国公冷笑一声,面露鄙夷:“清修之地,行此等龌龊之事,竟还配称方外之人!”
几人骤然被抓,神色迷离,直到被镇国公的话一惊,才醒过神来,畏缩地低着头,想要在地上寻个洞钻进去。
“说!观主去哪儿了?”
太平观这些徒子徒孙皆是细皮嫩肉,被这么些凶悍异常的羽林卫拿刀指着,早被吓破了胆,颤颤巍巍的交代起来:“师……师父若不在主院中……便……便应该在炼丹房的密室里面躲着。”
没过多久,龟缩在密室里的观主亦被揪了出来。整个太平观被洗劫一空,回程路上,羽林卫的囚车被这些道士们塞得满满当当。
周边的官宦人家见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时辰不到,煊赫一时的太平观就这样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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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三更,万籁俱静,寒鸦振翅,福宁殿内灯火幽微,金丝楠木拨步床内一片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皇帝午夜惊醒,觉得喉咙干涩犹如火灼,伸手轻叩几下床沿,低声唤道:“来人,有人在否?”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如同狼嚎的风声,凄凉刺耳,殿角的一扇窗被吹开了一条缝,呼呼的风吹得层层纱帘随之飞舞。
“陛下——”
仿佛有幽怨的声音自渺远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还记得臣妾吗?”
皇帝咽下一口唾沫,努了努唇,安慰自己道:“都……都是风声。”
实则此刻,他已心虚到了极点。
骤发痰迷心窍的缘故,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明白。
他令人去崇源去查过京城中近来兴起的童谣,听罢后,只心道大约是下头哪位官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借题发挥了,扭头却见崇源支支吾吾,似乎言语未尽。皇帝再三追问,崇源才道出童谣还另有一句,只不过流传不多。
“有阿娇,金屋筑,所谓伉俪,被发覆面错一场。”
此时此刻,皇帝耳畔就隐隐传来了那句童谣,他缩到床头,自言自语:“朕乃帝王之身,何方魑魅,何不快快离去。”
下一瞬,一白衣女子穿过纱帘,径直朝龙床的方向而来,身形飘渺如烟,宛若魅影。
凄婉的女声再度响起:“表弟,你还记得表姐吗?”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骤然闯入视线,皇帝被吓得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手指死死叩住床沿,闭上眼仰头听凭天命。
“陛下?陛下?”娇柔的女声近在耳边。
皇帝蓦地睁眼,却见眼前乃是许宜年身着寝衣,高举一方烛台站在床前。
“昭仪……怎么在此?”皇帝的嗓音还是有些颤抖。
许宜年轻声细语道:“陛下忘了,臣妾就歇在纱帘外的榻上,听闻陛下醒了,特来侍奉。”
“那昭仪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可要臣妾唤人来?”
“不必了。”
皇帝摆摆手,想来
方才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但是却莫名觉得寒凉刺骨。
窗外天边已泛起红霞,金色的霞光落在河道上,泛起粼粼波涛。
汴河码头停泊了一只不大的商船,一个年轻女子走下夹板,晨风吹起帷纱,露出她秀丽的面庞。
她仰头看向码头上的牌匾。
“京城,我回来了。”
“走,去襄王府。”
第107章 梦碎也不知道殿下最近身体如何?我还……
襄王府西北有一阁名唤浮屠,三临曲水,遍植绿罗,乃王府内最幽僻的所在之一。此时此刻,浮屠阁内香雾袅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苏合香味。
鹧鸪打起风帘一隅,轻声隔着纱屏朝里面禀报:“姑娘,您要的人已入府。”
六尺纱屏上倒影的纤纤人影蓦地一顿,坐直了身子,“那便请她来此处详谈。”
鹧鸪应声退至阁外。
“夫人可曾听见了?”张月盈舀了一杯刚刚煮好的茶水,递给对面的女子,“我稍后还有客。”
纵然在内室之中,对面的那女子亦头戴帷帽,未曾露出半分真容,不可谓不谨慎。她捏住茶杯,浅啄了一口,说:“你的……”
第三个字还未说出,张月盈开口打断:“现在该急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最多还有一盏茶的事情,夫人可要考虑清楚。事先抽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怎确信你们能赢?”女子质疑道。
“未来飘渺,怎敢预知。”张月盈抿了口茶水,清苦的滋味于舌尖蔓延,“不过夫人今日既来此寻我,必然知晓你已然没了别的选择。我知夫人十数年汲汲营营所欲为何,但那样东西,你永远不可能拿到手,从前不可能,现在不可能,将来亦更不可能。”
心头所想被张月盈直接点破,女子手指用力捏紧了杯身,指尖微微发白。
她瞟了眼笑吟吟的张月盈,心道这个丫头当初既然有本事反将自己一军,只有那些糊涂人才会犯了自己之前的错觉得她好欺负,却忘了她可是楚太夫人一手教出来,哪里会简单——
外面是白的,里面剖开却是黑的。
很多时候的默默无为,不过是在看戏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在太夫人掌中,任人扁搓。既然如此,你的条件我答应。”
“咚”的一声脆响后,汝窑茶杯被女子叩在桌上。她随后起身,绕过屏风,往阁外行去。
张月盈并未抬眼,道:“那就多谢夫人相助,令郎们你可以带走。”
女子步履不停,她这次能出府是有云母顶着她的装扮在屋里装病,还是要早些回去,若是被人发现,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女子穿过风帘,刚至门外,便与另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迎面相遇。此女子一身衣料普通的靛蓝衣裳,手有薄茧,一看便知并非长期养尊处优之人,可再细观,她的身形却莫名有些熟悉。
襄王妃怎么会特意找这样一个人来?
后来的蓝衣女子打量了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身上所穿衣料,笑道:“原来是她。”
说罢,蓝衣女子撩起风帘步入室内,卸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环姿艳逸却略显朴素的脸。
她径直坐在了张月盈对面,抬手朝她深深揖了一礼:“之前还未有机会谢过五姑娘与太夫人救命之恩。”
“救你的是祖母不是我。”张月盈抬首,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她,“快一年不见了,于小娘,不,于梦怜。你应该更希望我这样来称呼你。”
蓝衣女子便是于梦怜,回归乡野后,虽没了从前在长兴伯府的养尊处优,反倒添了几分灵动生气,眉眼间更显鲜活,没有了那种傀儡般的死气。
一个月前,于梦怜收到京城递来的消息,于是年关过后便登船自水路入京。
“那么,五姑娘召我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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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谈了有两刻钟后,张月盈自浮屠阁内走出,杜鹃和鹧鸪立刻迎上前来。
“接下来的日子,于姑娘就暂时住在浮屠阁,挑些嘴巴严的过来侍奉,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张月盈一边系紧披风系带,一边吩咐道。
鹧鸪心有疑惑,犹豫少顷仍开口发问:“其他几人都住在客舍中,姑娘为何却独独留她住在王府中?”
张月盈闻言反问:“这几日我见过的这些人里,你觉得谁最重要?”
鹧鸪摇头:“奴婢不知。但仔细想了想,好像都有些用。”
张月盈笑笑,而后解惑道:“于姑娘就是这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因为她与各方都牵扯甚深。她出自红叶山庄,与皇甫将军一系扯得上关系。同时,她又做过一段时间二叔父的枕边人,能够对外传递消息,肯定知晓不少其他秘密。不然,二叔父当初为何一定要杀了她?蓄意挑拨二叔父和二哥哥的父子关系,还不至于让人恨不得立刻处之而后快。”
“再者,当初于姑娘假死的时候,我和祖母也在覆榴阁,‘见死不救’,‘助纣为虐’,被二叔父拿住了短处。可要是于姑娘是活的,且一眼便知是我所保,且关系密切,二叔父所认为把柄,即可便会变成刺向他的利剑。”
还有一点,张月盈并未言说,适才浮屠阁中,于姑娘告知了她另一件事——
鸿禧三年,冬汛之时,于父在淮州服过徭役,就在淮河之上。
那个时候,于父见过长兴伯。
听完了张月盈的一席话,鹧鸪低头受教。
三人踏上松木回廊,步履轻快,哒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浮屠阁与浣花阁相隔甚远,虽已开春,寒意未散,张月盈一路行来,鬓边的碎发已凝了薄薄一层霜花。
方一跨入屋内,暖意扑面而来,张月盈鼻间呼出的水雾顷刻消散。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春花与春叶守在外间,见张月盈踏入门槛,忙迎上前,替她撩起隔断的珠帘,眉眼含笑,“奴婢与春叶煮了一壶梅花酒,最是暖身,就等您回来喝呢。”
“是吗?”张月盈嗅了嗅,阁中果然有股梅花酒的清香。
抬眼望去,阁中熏炉上支了细铜网架,一方青瓷酒壶正搁在上头,壶嘴微微冒着白气,酒香四溢,煮得正沸。
忙碌了一整日,诸事安排妥当,张月盈觉得有些倦怠,轻抚额角,心念微动,不如饮些酒,稍解疲乏。
只是张月盈没料到,这几乎成了近日她最后悔的决定。
“取几只酒杯来。”她轻声吩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张月盈给在场的四个丫鬟都倒了一小杯酒。
鹧鸪只喝了一杯便不肯再饮,作为贴身大丫鬟的她
要是喝醉了,谁来照顾自家姑娘起居?
春花与春叶酒量不好,喝完了两杯,便觉一股热意涌上,慌忙告退去了阁外的雪地里醒酒。
梅花酒乃御赐佳酿,醇香甘美,初入口时,花香馥郁,几乎不觉酒气,但后劲却绵长。张月盈却似饮糖水般连饮数盏,脸颊飞上了两片红霞,整个人比春日桃花还要娇艳。
张月盈不觉自个儿醉了,靠坐在罗汉床上和杜鹃和鹧鸪絮叨了起来,不知不觉抖落出京城许多人家的八卦。
“寿安县君肯定对谭太医有意,上元节的时候还拐弯抹角地问我谭太医最近是不是常来襄王府请脉。只是太医品级不高,看看康乐县主和大长公主为她寻摸的那些夫婿人选,怕是很难看得上谭太医。”
“还有镇国公府的薛大姑娘似乎有些中意她外祖家的表哥,可惜两家如今有仇。”
……
就这般零零碎碎念叨了许久,张月盈猛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
“还……还有……一件事我好像忘了。”她揉揉额角,眼睛突地一亮,“是沈渺真。”
然后,她蹲在地上,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杜鹃已经彻底醉倒在了一旁,唯一清醒的鹧鸪见状,心里一紧,赶忙询问:“姑娘,你怎么了?别吓奴婢。”
“呜呜呜——”张月盈呜咽道,“我之前的美梦全碎了。”
“什么美梦?姑娘您倒是说清楚些。”
“我做不成单身富婆了,我好伤心。”
在张月盈身边多年,鹧鸪也能听懂一些自家姑娘独用的词句。
“你知道当初为什么答应嫁到王府?”张月盈继续摇头晃脑说,“我就是图这里的主人一命呜呼后,我就可以坐拥全府财富,然后养几个俊俏小郎君,提前过上潇洒快活的退休生活。”
屋外传来一阵“沙沙”踏雪声,而后是春花和春叶的声音:“见过殿下!”
自家姑娘正在说的这些话若被殿下听了去,那还得了?
鹧鸪一边注意阁外的动静,一边安抚张月盈:“姑娘,您可别再说了。”
“不,我就要说!”张月盈倔脾气上头,倏地蹿起身,慢慢嘟囔道,“不就是之前日日暗自念叨‘也不知道殿下最近身体如何?我还有多久才能做寡妇?’吗?连想都不能想吗?”
鹧鸪看见闯入室内的湛蓝衣角,心都凉了半截,默默为自己姑娘点了一根蜡。
姑娘,你还是自己自求多福吧。
张月盈的豪言壮语已尽数入了沈鸿影耳中,青年面无异色,瞥了鹧鸪一眼,眸底泛着寒光。
鹧鸪看懂了沈鸿影的意思,缓缓退至隔断外,试图替自家姑娘解释:“殿下,姑娘只是喝醉了说胡话呢。”
沈鸿影撂下一句“酒后方才吐真言”,步入内室,隔断珠帘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
小路子让春花春叶将醉倒的杜鹃拖到了侧间,然后推搡着鹧鸪出了门。
房门轰然合上,鹧鸪抱头蹲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吟:“完蛋了,殿下都听到了,姑娘肯定把殿下得罪惨了。”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话本子里那些夫妻离心后丈夫移情别恋妻子下场悲惨的情节。
小路子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鹧鸪竟然胡思乱想了那么多。
他清了清嗓子,说:“鹧鸪姑娘,你也别担心,殿下不会把王妃娘娘怎么样的。”
第108章 登闻鼓响算盘打得震天响,殊不知也只……
梅花酒的香气氤氲不散,烛影摇曳,映得满室昏黄。
室内唯剩张月盈与沈鸿影二人。
“杜鹃?鹧鸪?”张月盈迷迷糊糊换了好几声丫鬟,皆不得回应,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开始满屋子找人。
忽然,她额头一疼,伸手朝前摸了摸
手感有些硬,好像是撞到了墙了。
她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人捉住了手。
“阿盈。”耳边响起一个温润的男声。
“墙啊,你怎么会说话了?”张月盈睁大了一双杏眼,眸中水雾弥漫,懵懂的好似一头小兽,使劲戳了戳沈鸿影的胸膛,“你知道吗?好的墙是不挡路的。”
沈鸿影哑然失笑,道:“你且瞧瞧我是谁?”
“你是谁?”张月盈仰起头,眼前似有东西在晃,只能看见块块重影,“看不清怎么办?”
话音未落,张月盈双手一抬,箍住了沈鸿影的下颌,稍微用力,便将他的脸拉到眼前。
四目相对,沈鸿影神色淡然,张月盈唇间则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双手开始在他面庞上胡乱摸索。
“呵呵。”张月盈轻笑了两声,两瓣樱唇一张一合,嘟囔了起来,“看看这么白的皮肤,这么丝滑的触感,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眉眼,你好像确实不是墙啊。”
张月盈依次点评着沈鸿影的五官容貌,殊不知若是室内有第三人在场,她目前的行为活脱脱就是一个登徒子,沈鸿影则是那个被调戏的良家少男。
“哦——”张月盈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眼前这人是谁了,“沈渺真,你怎么在这儿?”
沈鸿影道:“我来听阿盈你说醉话。可要我重复重复?”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张月盈背过身,捂住耳朵。
沈鸿影绕到张月盈面前,盯着她语气戏谑:“方才不知是谁,口口声声盼着做寡妇,如今倒在这儿装模作样了。”
“我说话这话吗?不记得了。”张月盈仍旧装糊涂,而后眼睛一闭,往沈鸿影怀里一栽。没过几息,便传来了她清浅的呼吸声。
沈鸿影垂眸凝视怀里面颊熏红、酒意未褪的张月盈,无奈叹了口气。
摊上这么一个小妖精,还能怎么办?
——只能认栽了呗。
这么想着,沈鸿影将张月盈拦腰抱起,慢慢朝床榻走去,步履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月白床帐轻垂,张月盈被放置在竹青锦被之中,睡得安宁。明角灯内烛光葳蕤,透过纱帐,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映下道道光晕,蝶翼般的长睫亦投下模糊阴影。
“嗯——”睡梦中,张月盈无意识哼哼了两声,随即翻了个身,身上盖着的锦被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和胸前大片白腻的肌肤。
沈鸿影的喉结不由动了动,手指忍不住收紧几分。
人还醉着,自己若是趁人之危,阿盈醒后必要闹脾气,让他三天都进不了浣花阁的大门。这样,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暗自告诫自己。
沈鸿影迅速别过脸去,拉过锦被仔细为张月盈掖好被角,随手拿了本册,坐在床边,翻着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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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六年,二月十五,福宁殿外。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前来参加朝会的官员三三两两候在殿外廊下,按照部门类属聚在一块儿。
一身紫服的刑部尚书搓了搓有些僵硬的双手,感叹道:“这天气终于开始有些回暖了。”
户部的楼尚书应付完汇报事务的下属,走过来问:“崇尚书,你也别光想着天气。前些日子,陛下将查童谣的事交予了你们刑部。今日是陛下病愈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定然会过问,刑部可有了眉目?”
刑部尚书与楼尚书乃同科进士,为友多年,说话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及。
“这童谣所涉及广,要查下去便宛如大海捞针,区区这些日子怎么够?”说道这里,刑部尚书狠狠瞪了眼隔壁柱子下正与徐望浸交谈的孔净秋。
如果不是这个老匹夫多事,刑部怎么会多摊上这么一桩棘手的案子?
娄尚书觉察到刑部尚书视线所至之处,劝道:“孔大夫上书陛下,那也只是行了谏官应有之责,何苦迁怒人家?”
刑部尚书忿忿道:“我就是看他两眼,已经算好的了,我们刑部其他人如今可恨不得将他生撕了。”
“不过,京中各部之中的确查出不少尸位素餐之辈,品级不高,行事却恶,做过好些与童谣里的几句相符的事情。”
比如工部的
秘书少监贪墨过河道修缮的银两,礼部郎中奉命出巡外地时强抢过一个美貌花魁强纳为妾
林林总总,朝中不少脏污事就这样被翻了出来。
刑部尚书捋须沉吟,总结道:“总之,这五毒俱全的难觅,但犯了那么一条两条的却好找。陛下若是问起,刑部也有交代。若是还要问责,还有襄王殿下这个高个子在上面顶着,我这个尚书顶多就顺带着挨几句骂,也不是什么好大不了的事情。”
如今的刑部尚书自入仕以来,虽无甚过人之处,却一路青云直上。究其缘由,无非是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任凭旁人如何叱责讥讽,他皆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故而,从前刑部由成王把持,他竟能独善其身,不偏不倚,未曾站队。待前任尚书告老还乡,他便顺理成章地顶了上来,将这“厚颜”之术发扬光大。
娄尚书知晓同僚性情,明白他已有打算,便不再就此多言,转而聊起了家中的小儿女的婚嫁之事。
“咚——咚——”
远处传来两声沉闷的晨鼓,余音在宫阙之间回荡,渐渐湮灭于微凉的晨雾之中。
两刻钟后,大朝会便要开始,其余官员陆续抵达福宁殿外,个个步履如风,衣袍翻飞。
忽然,品级较低的绯服官员中窃窃私语渐起,尤其以礼部的官员最为明显,他们都乐得看自家上司的热闹。
“他可算来了。”
“昨儿,丢了那么大的一个人,大家都猜他会不会告病在家。”
长兴伯走上汉白玉石阶,便见廊下官员的目光都集于他一身,面色不由黑了三分。
袖中指节收紧,长兴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仿佛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他们就笑吧,笑过了这阵,就不会再有下回。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冯娥娘这个贱人,她竟然敢……
长兴伯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崇庆侯给的赔礼足够丰厚,他才不会就那样算了。
“域老弟,你可算是来了,不知家事可处理好了?”率先招呼长兴伯的是礼部尚书。
之前,长兴伯仗着成王女婿,大肆在部里培植党羽,事事争先,已经严重威胁了顶头上司的地位。
甫一有了机会,礼部尚书自然出言挖苦:“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没了一个夫人吗?再娶一个就是了,何必为此烦恼呢?”
话里直戳长兴伯的痛处。
昨日,崇庆侯亲至长兴伯府,不久后,大冯氏与长兴伯和离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起初,众人只当是谣传,而后却有不少人目睹崇庆侯从长兴伯府拉回了十几车的东西。更有人在崇庆侯府门口撞见了回娘家的大冯氏,虽神色略显憔悴,但面容丰盈,一点儿不似病了的模样。
长兴伯府此前对外宣称伯夫人身染重症,如此看来,当中显然有鬼。
长兴伯微微垂着眼帘,遮住眼底阴沉的眸光,道:“多谢尚书操心下官家事。请尚书放心,下官定不会因私废公。”
礼部尚书也是一个官场老油条,被长兴伯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丝毫没有不虞,点头道:“那便好。”
礼部尚书虽未直接再说什么,但自有人替他开口。
人群后的一个七品小官嘀咕道:“长兴伯当年能顺利承袭爵位,好像就是答应了不让谨身先生血脉断绝,这才多娶了一位夫人。但听说前长兴伯夫人将两个儿子带回了娘家,这还能算数吗?”
小官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长兴伯和礼部的其他人听得清楚。
面对一个比自己品级低上许多的绿袍官员,长兴伯自然没有对礼部尚书那样的顾及,刀子般锋利的眼神直接划了过去。
“许左司谏还是操心操心自己手底下的事。至于本官,膝下尚有二子,过继一个立为世子,日后承袭爵位便是,必不会让兄长身后香火寥落。”
长兴伯打算将张怀瑾过继,这事小冯氏本还死咬着不同意。但是,经他一通分析利弊,张垣夫妇已死多年,所谓过继就是改个名分罢了,难不成还不让人认自己的亲爹娘?张怀瑾照样还是他们的儿子,嗣子继承嗣父嗣母的财产天经地义,还可借此名分从楚太夫人和张月盈手中抠出些产业来。
长兴伯这算盘打得震天响,殊不知也只是徒然罢了。
三声鼓响后,福宁殿主殿殿门大开,官员们鱼贯而入。
御座下台阶两旁的兽首香炉青烟阵阵,散发着沉香味,令人昏昏欲睡。
皇帝高坐在上,半眯着眼,听着刑部尚书汇报童谣事宜。
突然——
“咚——咚——咚——”
一连串的鼓声骤起,贯耳如雷,响彻宫城,许久未曾停歇。
皇帝被鼓声吵得脑袋疼,终于睁开眼,看了眼身侧的崇源,有些不耐烦地吩咐:“去问问怎么了?”
恰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进殿内,跪倒在地,颤颤巍巍禀报道:“陛下……宣德门外的登闻鼓响了!”
第109章 金殿鸣冤民女要告长兴伯张域见色起意……
本朝建国伊始,便承袭前朝之制,于宣德门外设登闻鼓,如有冤情者,可击鼓以告,上达天听,然因条件苛刻,建朝百余年间,鼓响寥寥。
宣德门位于皇城正南,靠近六部官署,大小官员均自此出入皇城。
正是辰时三刻,朝会已开,宫门已闭,守在宣德门外边的羽林卫神思懒怠,倚着手中长木仓,半眯着眼小寐起来。
迷迷糊糊间,一辆两轮青布马车直奔宣德门而来,羽林卫立即醒神,几人拿着长木仓上前拦在马车跟前。
“车上何人!竟敢意图擅闯宫禁!”
“还请军爷莫要见怪,民女一行人并无冒犯宫禁之心。”婉转的女声传来。
话音刚落,一袭素衣的美貌女子掀起素衣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几个羽林卫不由看待了一瞬。于梦怜见惯了类似的目光,不以为意,径直朝皇城门口走去。
“等等!”羽林卫反应过来,再次拦住了于梦怜的去路,“姑娘既然清楚会有什么后果,还不速速回去!”
于梦怜素手拨开挡在身前的红缨木仓头,指尖微扬,指向宣德门东侧约有十五尺高的皮面巨鼓,道:“劳烦军爷通融,我们正是为它而来。”
“还有人?”羽林卫不安的心弦剧烈跳动,抬头望去,目之所及又有好几辆驴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不远处,几个庶民打扮的人跳下了车,正往这个方向行来。
“他们来了。”于梦怜看向拦路的羽林卫,“不知军爷可否放行?”
羽林卫神色冷峻,目光如刀般扫过她,沉声道:“姑娘可要考虑清楚,这登闻鼓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敲的。”
照于梦怜和其他人的打扮,应只是平民,到宣德门来击鼓鸣冤是实打实的越级告状。按国朝律法,击鼓者最少也要先受二十廷杖,方能上告冤情。
皇城大内行刑的强度远胜其他衙门,于梦怜这般瘦弱的身子骨,受了杖刑后,焉有命在?
“咱们京兆府的府尹少尹都是明察秋毫的主儿,姑娘不如去那儿。”
于梦怜颔首:“劳军爷告知。我们既然敢来,便已想好了。”
“对。”另一个面色黝黑,年近五十的中年妇人应和,“若是只有一个人,定然撑不住,但咱们可足足有八个人。大伙一起敲,没人也不过挨两三板子,死不了。”
羽林卫思量少顷,觉得妇人说得似乎也有理。
该劝的也劝了,既然人家打定了主意,自己不过一个守门的,也没有必要再拦,撤去挡路的长木仓,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于梦怜一行人一步一步踏上登闻鼓前的台阶,抬头望去,方觉此鼓之高之大,心中不由一凛。
鼓槌握在手中,于梦怜却觉重如千斤,迟迟未曾举起。
她深吸口气,强忍住眼底的涩意,心中默念:“于梦怜,这么多年,你不就等着这一天吗?怎么事到临头连个鼓都不敢敲了?”
半晌,于梦怜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颤抖,高高举起鼓槌,正要落在鼓面上,突然——
马蹄声响起,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倏尔驶来,车轮轧过沿途的积雪,在洁白的雪地拖出两道长长的车辙。
“敢问可是襄王妃殿下?”
值守的羽林卫一眼便认出了马车上襄王府的徽记,襄王早早便去了大朝会,车里坐着的也只能是襄王妃了。
车帘微动,隐约可见车内影人影绰绰,却瞧不真切。
张月盈问道:“不知那些人凑在那边是在做什么?”
张月盈所问便是登闻鼓前的于梦怜八人。
羽林卫回答:“禀王妃殿下,那几人均是有冤情要诉,预备瞧登闻鼓的。”
张月盈轻“哦”一声,兀自说道:“我记得上一回登闻鼓响是仁宗皇帝那朝,当朝状元杀妻弃子瞒娶会稽长公主,被侥幸活命糟糠之妻携子找上门来。此案后来被交给当时的京兆府尹,那位状元也被判了斩刑。不知今日又是何案?竟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这个小的倒不知。”羽林卫挠挠头。
“杜鹃。”车帘里伸出一只玉手,张月盈扶着杜鹃下了马车,“难得见如此场面,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完,张月盈缓步走向登闻鼓,银丝白缎的披风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拖曳出浅淡的痕迹。
“若还不敲鼓,便由我来帮你们吧。”
于梦怜闻声回首,便见衣着素雅的张月盈朝他们走来。
“襄王妃?”于梦怜瞳孔微微放大,怔愣片刻。
她们之前商量好的剧本里好像并没这一出。
“给我吧。”张月盈从于梦怜手中拿过鼓槌,语调温温柔柔,“正好我也要进宫告状。”
“可……”
“我乃皇亲国戚,在八议之列,不受庭杖加身之刑。”
于梦怜微微低着头,固执道:“既然答应了来敲此鼓,所受之刑便是我们应当付出的代价。”
那些需要他们帮忙申冤的至亲之人都已然死了,唯有他们还活在世上。
张月盈明白大难中的幸存者常常对死去的亲朋产生难言的愧疚,这种情况没法劝,唯有静待时间将一切冲淡。
她只摆明事实说:“受刑尚需时间,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便不好。更何况身体是人之根本,能不损毁便不损毁。”
言罢,张月盈高举双槌,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
耳畔不闻鼓声阵阵,但听风声萧萧,一场茫茫大雪霎时卷袭而来,皇城城楼上寒鸦惊起,围绕着九重宫阙盘旋反复。
守门的羽林卫先听见登闻鼓响,不以为意,只遣了人要去福宁殿禀报,等看清楚敲鼓的究竟是谁,倦意瞬间被吓去了大半。
襄王妃她……她不是去看热闹的吗?怎么还敲上登闻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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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大朝会上传达消息的小黄门略有磕绊地将羽林卫所见大体禀报清楚,末了添上一句:“最后敲登闻鼓的是襄王妃殿下。”
面对殿内大小官员齐刷刷望来的目光,沈鸿影镇定自若,甚至颇有闲心地捋顺了衣袖上的褶皱,仿佛半点儿都不干她的事。
皇帝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自个儿的王妃做的事,他会不知道?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儿子儿媳谋算了什么的时候,皇帝正襟危坐,散发出令人敬畏的天子之气。
“原本欲敲登闻鼓者,所为何事?”皇帝问。
内侍骤然伏拜,额头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颤抖着嘴唇回答:“来人说……为举证童谣而来。”
人人都知晓新出的那首童谣乃是大半来京城的中心话题,六部不少官员都因此惴惴不安,被拉下了马。
此言一出,大殿内响起阵阵抽气声,官员们虽不能出声交谈,但彼此间眉来眼去不止。
刑部尚书摩挲了下手中笏板,心道这登闻鼓可真是响得巧响得妙。这下,有现成的苦主送上门来,刑部不必继续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查,案子亦很快便可了结。
皇帝默然少顷,袖袍轻拂,吩咐:“那便宣诉冤人上殿。”
约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两个内侍领着于梦怜一行人入殿。
有人瞧见了打头的张月盈,轻声嘀咕:“襄王妃怎么也来了?”
另一人悄然搭话:“这襄王妃可是击鼓之人,跟着前来也算合理。”
而站在礼部尚书身后的长兴伯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开,想要瞧瞧他这个侄女又在搞些什么名堂,襄王竟也由着她闹到大朝会上。他算是看清了,从前楚王成王相斗,襄王便藏在后头不声不响地渔翁得利,最近才露出些许峥嵘。
也是,毕竟是元后嫡子,若真没有一点儿想要问鼎帝位的心思,才真叫人侧目。
皇甫将军一出事,连带着将楚王的母族妻族全打残了,虽一时没有彻底一蹶不振,可到底就那样了。待成王慢慢蓄力,要对上的恐怕就是襄王了。
就这样让五丫头大大咧咧地来福宁殿乱晃,也不怕被别人拿住把柄。
于梦怜几人行了跪拜大礼,便听皇帝身旁的崇源扯着尖尖的嗓音问:“殿下鸣冤者何人?”
“民女籍贯湖州,姓于名梦怜。久闻陛下圣明之光普照九州,故斗胆敲登闻鼓,望陛下作主,为民女平冤。”
荆钗布衣难掩于梦怜艳逸风华,俶尔抬头那一瞬,皇帝都被艳丽惊人的容颜晃了一瞬。
最为震惊的当属长兴伯。
于梦怜在他眼中早已是个断了气的死人,冷不防出现在朝会上,他险些以为是阴鬼在世。但仔细瞧瞧,于梦怜面色红润,显然是个大活人。
长兴伯攥紧了拳头,死死凝视着张月盈。
张月盈发现了长兴伯的视线,隔着重重人头,朝长兴伯略略颔了一首,冁然一笑。
长兴伯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当初,竟然是这祖孙俩联合着于氏那个小贱人摆了他一道。
长兴伯心知那童谣细细究来,处处与他相符,只是他行事小心,藏得深没有让刑部的那些人查到。
今日,于氏欲击鼓鸣冤然后被五丫头带进了大朝会,怎么看怎么像她们攒得一场新局,为的就是致他于死地。
不过几个妇道人家,常处内宅之中,能告的也不过是于父之死罢了,可那事又不是他亲自去做的,昔年的湖州通判早已被抄家流放,事情尽可推到方永财身上。
这么想着,长兴伯渐渐安下心来。
崇德得了皇帝首肯,再问:“所鸣冤情为何?”
于梦怜道:“请陛下明鉴,民女要告长兴伯张域七年前见色起意,指使湖州通判方勇才逼杀民女父兄全家,一年前还欲将民女灭口。”
长兴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料下一刻便变了脸色。
第110章 轮番登场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
“鸿禧三年,与人勾结,隐瞒淮河河堤崩塌真相,贪墨赈灾款项。”
于梦怜的后一句话如同一颗惊雷在朝堂上炸开。
霎时间,长兴伯被震得肝胆俱裂。
这件事他明明隐藏得极好,有关的一片纸页都没留下,全成了碳盆里的余烬。至于知情人,除了那个人,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其他知道的人都死了。
于氏是怎么知道的?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刑部尚书眼神一凛,这就与童谣里的第三句的前半部分对上了。
鸿禧三年淮州的那场洪水,朝中就没有谁不知道,除去百年难得一见惨状,便因前任长兴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谨身先生也不幸身故其中。
刑部尚书心中暗自估算于梦怜的年岁,心中疑惑更甚。眼前这姑娘,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十六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稚童,如何能知晓当年之事?想来,这
消息定是从别处得来。
如若属实,刑部接下来怕是有的忙了。
长兴伯仔细思索了一番,没有找到破绽之处,终于稳住了心神,反驳:“于氏,本官知晓你因为父母之殇,心中愤懑。但你之前是贱籍,身契可在我长兴伯府还没消,空口无凭污蔑朝廷命官乃是大罪,你可要想好了?”
于梦怜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不紧不慢道:“我是没瞧见,但当年却有人瞧见了。鸿禧三年,民女之父被征召至淮州河堤上做徭役。河堤崩塌后,民女之父侥幸未死,便继续抢修堤坝,直到有一日无意偷听到有人要密谋杀人。”
而两个高高在上甚至企图操纵钦差生死是人,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浑身糊满了泥巴的乡下健夫?
与此同时,长兴伯的面色更白了几分,脑海里回忆悄然复苏——
“张域,你被张垣压在头上那么久,难道就打算一直如此?”
“我……我怎会?”
“你别忘了,你可是收了我的银子,有同流合污之罪。以张垣的铁面无私,你以为他会放过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
“张域,你可考虑好了?”
“我跟你们一起杀了他,就谁都不会知晓了。”
于梦怜声音猛然提高,手指长兴伯:“第二日,便传来前日夜间上游堤坝崩漏,钦差长兴伯落水殉职的消息。民女之父方才惊觉知道了什么,因放不下一家老小,害怕极了,从此对此事闭口不言,直到七年前这个人竟然出现在了湖州,民女之父一个照面就认出他来了。”
“先长兴伯是个好人,民女之父知其死因而不言,饱受良心折磨,终于决定将你事告知家中儿女。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今日出言只为完成亡父遗愿,严惩恶人,不让真相蒙尘。民女敢对天发誓,如若有假,甘愿受五雷轰顶之刑,死后堕人阿鼻地狱,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这可谓是再毒不过的誓了,听了都让人忍不住抖上三抖。
大朝会上的一众官员看向长兴伯的眼神瞬间全变了。
假若这个姑娘所言非虚,长兴伯就是为了隐瞒自身罪行,勾结外人杀害了自己的嫡亲兄长,这简直是枉顾人伦,骇人听闻至极。
事情尚未确凿,不少簇拥前程有赖于长兴伯,不愿其就此倒台,仍替他辩护:“这也只是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其父已死,随意编造一段故事,也无人能查出真假。焉知长兴伯没有被冤枉。”
长兴伯顺势撩袍跪地,声音悲切道:“微臣恳求陛下还臣清白啊!微臣与兄长虽不同母,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骨肉同胞。兄长身死,微臣心痛不已,恨不得以身相替,怎会行此悖乱之事!”
一边说着,长兴伯竟一边淌下泪来,若不明内情的人瞧了,还以为他当真冤枉极了。
突然,一阵女声响起:“若叔父当真对我爹之死痛如锥心,怎有闲心让人在京城弑杀亲嫂,意图斩草除根?”
循声望去,只见张月盈婷婷立于金殿中央,冷漠地凝视着长兴伯,眼底暗流汹涌。
适才,众人只关注于梦怜,却遗忘了站在她身后的张月盈。
张月盈甫一开口,便如石破惊天,惊煞所有人。
“这所谓的刃亲朋寓意竟然如此,长兴伯难道不仅杀了亲兄,还杀了亲嫂?可先长兴伯夫人不是难产后血崩而死吗?”有官员小声嘀咕。
长兴伯当即悲嚎道:“五丫头,你要讲理,岂能听信于氏的话,便对血肉至亲生疑,当真令人心寒。这十六年可是我辛辛苦苦支撑着长兴伯府,庇佑着全家。”
张月盈冷笑:“叔父这是急得忘了,阿盈长在江南,不在京城。抚养我成人,保护我不被人所害的是祖母,不是叔父你啊。”
长兴伯与张月盈一双寒眸目光交错不过几息,她的眼底平静而深不见底,戾气刹那便可破界而出,叫他背脊生凉,冰寒刺骨。
是他小看这个侄女了。
这样的寒凉非一日之功,她必然早已知晓。
“再者,若无叔父从中作梗,我父母双全,所过的日子比叔父之庇护怕是好上百倍不止。”张月盈继续说。
这话似乎说得十分在理,不少人暗自点头。
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能愿意寄人篱下。
“父皇在上,儿臣今日敲登闻鼓,非仅是因为所见不平,而是为父母旧事而来。”张月盈娉婷下拜,宽大的衣袍挂在身上,瘦弱的身躯瞧着恍若风吹即倒。
不少朝臣望着她的背影,生出了几分敬佩。
襄王妃平日不声不响,没想到竟是个孝女。
皇帝听了金殿上许久唇木仓舌战,掀起眼帘,半眯着眼扫视了一圈大小官员的神情,最后定格在张月盈身上。
“朝堂乃肃穆之地,今日允你入内已是破例,所言一个字都不能有假。”皇帝沉声道。
张月盈明白皇帝这是愿意继续听下去,脸上适时露出一点儿欣喜,忙道:“儿臣多谢父皇允准。父皇方才只听了于姑娘所述,不若再听听其他人?”
皇帝颔首不言,便是默认。
张月盈微微挑眉,朝长兴伯弯唇浅笑,笑却不达眼底,恰如刀锋冷冽。
刚刚只是一个开胃小菜,这还有别的在等着呢。
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上前,手习惯性揩了下蓖麻长干寺衫衣角,有些拘谨道:“民妇崔兴弟拜见……陛下。民妇和两个姐妹因家传的接生手艺被选为先长兴伯夫人的配房,当年姑娘生产,便是我们几个接生。”
崔兴弟毕竟曾随徐明珠见过些世面,很快便镇定下来。
“我们三姐妹对姑娘出嫁后,与伯府的家生子成了家。当时,民妇们的家人全被人拿住了,民妇几人要是不照做,他们全部性命难保。于……于是,民妇几人受了长兴伯指使,故意拖延了产程,害了姑娘。”言到此处,崔兴弟后悔不已,满头错杂的银丝再白上了几分。
“完事之后,民妇的家人都被放了回来,可民妇夜夜梦到姑娘来向我索命。过了大半年,我们都以为没事儿了,可民妇那两个姐妹全家突然死了。民妇害怕极了,偷偷带着全家逃离京城,哪知道刚出城门没过久,就有好些人蒙着面拿着刀蹦了出来,把民妇全家给砍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满地都是。只有民妇一个人活了下来。”
崔兴弟掏出一个小包袱,双手呈上:“民妇这里还有长兴伯当年给的金银和银票,这些都是证据。”
一个内侍上前将东西取走,崔兴弟猛地把头往地板上砸,“扑通扑通”的声音在福宁殿内格外明晰。
“民妇谋害了主子,自知有罪,只希望陛下还有诸位青天大老爷能为民妇枉死的全家作主。民妇甘愿伏法,被烂菜叶臭鸡蛋砸,被吊死在菜市口!”
崔兴弟纵然受了胁迫,也实实在在谋害了主人,是要下狱受刑的罪人,只是这般以头抢地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两个内侍将她拉起来时,黑石板上已沾上了血迹,崔兴弟的额头也磕破了,鲜血直流,大片淤青肿胀,令人不忍直视。
崔兴弟之后,上前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身穿短褐,四肢强健,估摸着是个习武之人。
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他的脸上裹了厚厚一层白布。
“草民方自新,拜见陛下。”
说完,他缓缓扯开脑后绳结,取下缠绕在脸上的白布条。随着布条一点一点滑落,露出方自新真实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