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元日朝拜凡事当心,如今的皇祖母不能……
崇德五年的除夕夜,是狂风暴雪前的最后宁静。
柳絮别院内外,满挂红纱灯笼,门楹换上了簇新桃符,朱红底色衬着金墨笔迹,格外鲜艳夺目。院中残雪未消,白茫茫的雪地里夹杂着许多爆竹燃过后的纸屑。别院里的丫鬟仆人手捧各色年货,穿梭往往,为偏僻的京郊别院增添了不少生气。
张月盈裹了一身大红绒衣站在廊下,手里摆弄着一个螃蟹灯。螃蟹灯制作精妙,蟹钳蟹腿均可自由活动,张月盈稍微动了动灯柄,螃蟹灯便跳动了起来。
“姑娘,”鹧鸪轻步上前,低声道,“太夫人请您往后头的小佛堂去进香。”
张月盈“嗯”了一声,顺手将螃蟹灯递给在旁边台阶上洒扫的春花,温声道:“大过年的,收拾完这里,且拿着灯同小姐妹去玩吧。”
“多谢姑娘。”春花提着螃蟹灯向张月盈道谢,手指忍不住轻触了一下精致的灯面,细腻的触感令她心头微动,强忍着立刻去寻春叶她们炫耀的冲动。
柳絮别院里设有一间简易的小佛堂,佛堂未供佛神,而是摆了张垣与徐明珠的排位。
佛堂前的石阶薄雪未清,映着微弱的烛光,泛出冷冽的光泽。张月盈小步迈上台阶,与沈鸿影在佛堂门前汇合。佛堂的门半掩,缝隙里透出一丝昏黄的光,映在张月盈面上。
她轻轻嘘出一口气,水雾在冷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霜,倏尔消散。她伸手推开门,楚太夫人正背对着他们,抬头望向两个空荡荡的牌位。
“盈姐,你来了。”楚太夫人回过头道。
张月盈唤了声“祖母”,上前扶住楚太夫人手臂。
楚太夫人一个眼神示意,春燕点燃三炷香交到张月盈手里。
楚太夫人道:“依咱们家的习俗,除夕年夜饭前必要向先人祭祀进香,唤你过来,便是让你给你爹娘叩个头。”
“孙女明白。”张月盈拈起三支香线高举过头顶,姿态虔诚地作揖三次,复又跪在早备好的蒲团上叩头三下,末地将香线插入香炉之中,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她并不清楚此刻九泉之下的双亲是否能够听见她的心中所想,只是娓娓道来,说自己一切安好。
少顷,张月盈睁眼,眸光微转,低头见沈鸿影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俯身叩拜,一举一动皆极尽虔诚,而后起身恭敬地对着牌位揖了一下。
沈鸿影抬眸与张月盈对视,看着她略带惊讶的眼睛,说道:“我娶了泰山和泰水大人的女儿,理应向他们答谢,谢他们将你带来了世间。”
张月盈怔愣,久久未言,只对沈鸿影绽出一个笑容,手指悄然探出,在衣袖掩映下轻轻拉住他的手。
年夜饭已在别院正堂备好,暖意融融,烛火辉煌,各类佳肴满桌,丫鬟们在堂外活动,时不时传来声声笑闹。及至翌日子时,爆竹声哗啦啦响彻云霄,张月盈捂着耳朵,看着外头爆开的璀璨烟火。
“祖母,”爆竹烟花的余烬烟尘逐渐消弭,张月盈对楚太夫人敬了杯酒,“孙女在这里祝您新年万事顺意,无有再操心之事。”
楚太夫人亦举杯,酒液尚未下肚,便听张月盈继续道:“您之所谋便交由我来办吧。”
端着酒杯手一顿,杯中酒液倾倒而出,洒了一地。
“盈姐,你这是何意?”
“就是祖母心中所想的那个意思。”
“你可知道……?”
“孙女很清楚,也早就想明白了。死的乃是我爹娘,我的血肉至亲之人,如此大仇孙女岂能假手于他人?更何况祖母已为我绸缪多年,发间白霜都多了几分,何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孙女岂可让您继续操劳?”张月盈说着,手指捋下楚太夫人鬓间的一根银丝,“祖母知我,非软弱无能之辈,只要拿定了主意,谁都奈何我不得。”
“纵然我不同意,你也会执意去做。”楚太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背,无奈长叹一声,从张月盈知晓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还能说什么,只能支持,“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张月盈道:“如于小娘那般的人,祖母还偷偷藏了几个?”
她近日细细思量,于小娘的事情中还有几处疑点,也让人去核实过,如今还在玉山书院教授香道课的朱教习曾经出入过红枫山庄。
红枫山庄与铃兰庄皆是皇甫将军及威远伯一家暗中控制拐卖女子的地方,不过,与铃兰庄相较,红枫山庄更加隐秘,所安置女子均不买卖,而是被加以训练后送入各个达官贵人府中。于小娘便被豢养于红枫山庄,朱教习肯定早与她打过照面,亦或者更往深处想想,就是于小娘有这样的人身在其中,朱教习才会得了楚太夫人授意,接了请托入红枫山庄授课。
楚太夫人肯定了张月盈的想法:“盈姐猜得不错。于小娘父亲的死和她家的家破人亡并非湖州通判为讨好上司执意所为,更准确来说,就是你二叔父直接授意,而不是他说得那般无辜清白。”
“当时,本要直接送给他的于小娘的姐姐坚决不从,在通判府悬梁吊死了,于小娘被藏匿起来,过了几年才被送入长兴伯府。朱教习得我授意,给过于小娘两个选择,一是我想法子将她弄出来,二就是我不插手一切照常不变,她选择了后者。类似情况的还有几人,皆藏于扬州。”
张月盈道:“烦请祖母安排他们上京,交予我,我自有打算。”
楚太夫人应了。
宫中虽中宫虚悬,然太后尚在,大年初一全京城的命妇均要入千秋宫向太后请安,楚太夫人告了病,张月盈却不能幸免。因要先自郊外进城再入宫,她便没有再睡,换了身诰命礼服,待天蒙蒙亮时与沈鸿影二人乘着马车往皇城去了。
路上,她卸下沉重的头冠,轻轻靠在沈鸿影肩膀上小憩了片刻,嘴里不时娇娇抱怨几句。大约过了快一个时辰的功夫,张月盈只觉肩膀被人推了推,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沈鸿影柔声提醒道:“宫门到了。”
张月盈瞬时清醒,忙让沈鸿影协助她戴上高高的头冠,细细整理好身上的琳琅配饰,端端正正地下了马车。
宫门外车马不少,甚至排起了队,张月盈和沈鸿影绕过长队顺利进了宫门,一同走过一段幽深甬道,两人就要在前方的岔路口分别。张月盈要走右边去千秋宫,沈鸿影则要去左边的福宁殿参加元日大朝拜。
临别时,沈鸿影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嘱咐道:“凡事当心,如今的皇祖母不能全信。”
以他对太后的了解,此番他暗中剪除楚王与成王麾下大半势力,将二人逼至如此颓靡境地,太后心中定然对他颇有微词。毕竟,太后对他素来的安排就是做个富贵闲散的病弱王爷,能保全自身便足矣,从未想过他竟会染指那至高权位。
张月盈点头。
元月初一,难得艳阳高照,宫道两旁的雪俱化了,散出了森森的寒意来。
千秋宫仍是派了胡嬷嬷出来迎张月盈。
她跟着胡嬷嬷穿过抄手长廊,余光瞟见几位满头银丝的国夫人畏畏缩缩地候在殿外,身后跟着的是其余大大小小的命妇。
胡嬷嬷觉察到张月盈的视线,心知她才嫁入皇家半年不到,之前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解释道:“太后娘娘卯时三刻方起,梳妆最少也要半个时辰,接见各位夫人们也要等到辰时三刻往后了。千秋宫的宫室有限,要先供着宗室的各位公主、王妃们用,外头的这些夫人们便顾不着了。不过王妃殿下放心,太后娘娘最是体恤下臣,给夫人们备着的手炉正在烧,待会儿也会有宫人送去,不会叫任何一个人冻着。”
张月盈顺着胡嬷嬷的话头称赞了几句皇祖母圣明体恤之类的官话,目光在等候的命妇群内巡骏
而过,终于在第四排的位置找到了小冯氏,而大冯氏仍旧抱病未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她主动生病,而是被长兴伯拘禁在了府里。
守门的宫人暖帘,张月盈方跨入偏殿,便觉暖风习习,里面点了好几个熏炉,飘荡着浓烈的沉水香味。信阳大长公主坐在靠前的位置,侧头同平王妃说着话,柳南汐跟在康乐县主身边熟练地同宗室女眷问好。张月盈从旁过时,隐隐听见某位郡王妃正大力向康乐县主推销着自己娘家的侄子,而康乐县主仅是笑笑不语,并未答应什么。
再往前便是皇甫德妃和黄淑妃的位置。皇甫德妃满减愁容,拉着外甥女兼儿媳的楚王妃询问着儿子还有娘家的状况。成王妃病得沉重,成王府时不时传来病情危重的消息,张月芬于是代行其职,跟随在黄淑妃身边侍候。
两柱香燃尽,宫里的铜钟敲响三下,宗室命妇们一同排队涌入千秋宫正殿,太后身着祎衣高坐宝座,冷眼看着众人对她三跪九叩。
礼毕,各人依次落座,太后眸光微转,环视殿内,最终落在张月盈身上,头一个点了她问话。
第102章 上元沈鸿影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
“今日为何未见长兴伯太夫人与长兴伯夫人?”太后问话虽然语气平和,但有沈鸿影的提醒在先,张月盈仍不敢轻忽。
张月盈沉稳回话:“承蒙皇祖母关怀,冬日天寒,祖母不慎染病,于京郊别院疗养,虽有所好转,但久病不堪见凤颜,恐恶了皇祖母兴致。”
至于大冯氏,她是半个字都未曾提及。
太后略微沉吟,看出张月盈是个没有缝的蛋,垂眸看向坐在后面的小冯氏,问:“冯氏,襄王妃久不归宁,怕是不清楚你们府中情况。你既为一府主母,便由你来说说你们长兴伯夫人如今的病况。”
从前元日大朝拜一直都是小冯氏来,乍闻太后提起大冯氏,她初时虽有些懵,但立刻打起了精神,对太后恭谨道:“娘娘垂问,阖府上下不甚荣光,只是大姐姐素来体弱,染了重疾,这大年节的不好出来,若是冲撞了娘娘和诸位贵人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对外强行与大冯氏表现姐妹亲热,尽管只是嘴上说说,还是直叫小冯氏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看在大冯氏翻了一个永不能翻身的车的份上,她就勉强叫她一声姐姐。
“长兴伯府终究与皇家缔姻,伯夫人既然病了,哀家便令女官前去赐药慰问一番。”太后点头道。
小冯氏一时语塞,大冯氏又没真病,被女官看出端倪可怎么好,可又不能推脱,否则更显可疑。她思量几息,还是决定先应下来,而后再做打算。
“那臣妇便叩谢太后娘娘恩德。”小冯氏起身,赶紧向太后行了个大礼。
太后摆摆手,转而问起了其他命妇,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福宁殿那边传来的锣鼓声渐渐停了,太后摁了摁太阳穴,吩咐千秋宫的众人散了。
张月盈随着人流刚踏出殿门,胡嬷嬷便从后面追了上来,“王妃殿下。”
“胡嬷嬷,可是皇祖母她老人家还有何事吩咐?”
胡嬷嬷一个眼神,便有两个宫人捧着托盘上前,“太后娘娘原是要留您稍坐片刻,奈何年关诸事繁杂,她老人家实在疲累,但还是惦记着襄王殿下,命老奴将西北进宫来的紫参送一份到您手上。”
“那我便代殿下谢过皇祖母疼爱了。”张月盈笑笑,令鹧鸪和杜鹃接过托盘。
最为太后身边最得意的人物,千秋宫里不少事务还要劳胡嬷嬷拿主意,东西一送到,她就带着宫人去向太后复命。
因在殿门口停留了片刻,张月盈在千秋宫外碰巧与小冯氏和张月芬母女迎面相遇。张月芬面上端笑欲与张月盈打招呼,谁料张月盈步子带风,目不斜视,连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张月芬话堵在喉头,忿忿道:“她倒是悠闲,见到长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冯氏面露些许复杂神色,心知楚太夫人就是被伯府里的事气的搬去了柳絮别院,张月盈对他们有怨气也正常,忙拉了下女儿的衣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待会儿跟娘一道坐马车,我有事同你讲。”
母女二人登上马车后,小冯氏猛地往嘴里灌了一杯茶,待喉咙稍湿润些,拉着女儿的手徐徐讲道:“你以为五丫头缘何对咱们都没个好脸色?东院那个贱人搞出来了大事情,气到了太夫人,你娘我在府里可算是熬出头了。”
“娘,你再说清楚些,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娘家出了大事,却半点儿没传到她耳朵里,张月芬语调难免急切了些,“东院那个不是年年此时皆会假称抱病?只不过今年恰好被太后问起罢了,怎么这里头还藏着事呢?”
小冯氏哼了几句欢快的小调,对女儿道:“可不是,也是那贱人不得底下的人心,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竟叫贴身的丫鬟好像是叫……叫石英来着给捅了出来。那丫鬟奉了她的令收捡书信,鬼鬼祟祟,被绣球给瞧出了端倪,刚被恐吓了一二便供了出来那些信原是写给翰林院的一个姓邓的六品史官。事情若直接闹出来,她尚可否认狡辩,但你娘我行事比从前谨慎了不少,细细绸缪了一场局。”
话里提及的绣球乃是小冯氏最信任的一等大丫鬟之一。
说到这里,小冯氏越发得意了起来:“先勒令那丫鬟闭了嘴,又叫人去查了,原来那贱人和那位邓史官早在闺中时便相识。我猜测这二人怕是曾经私定过终身,才能时隔多年依旧缠缠绵绵。待她又写了信托人送出去,我便叫人在府门口以肃清府内抄捡了那个丫鬟,一道带去了你爹和太夫人面前。证据确凿,她是想抵赖也不行了,你爹和太夫人皆被气得不轻,太夫人更是愤而搬出了府邸。如今,人就被拘在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你爹厌弃了她,顺带也厌弃了那两个小崽子,你哥哥的世子之位眼看着就板上钉钉了。”
张月芬对娘家的事关注不多,听罢也明白大冯氏之事为何一点儿口风不露,伯府夫人与人私相授受这等事一旦外传,便是天大的丑事一桩,父亲堂堂礼部侍郎可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她也知晓母亲因被大冯氏占去了伯夫人名位愤愤不平了许多年,现下夙愿达成,自己也在成王府占了上风,王妃病重不起,后宅隐隐有以她为首的趋势,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张月芬挽住小冯氏的手臂,只嘱咐道:“哥哥的世子之位还未落定前,未防生变,您可千万不能冲动,给了旁人翻身的可乘之机。”
“这个为娘我自然明白。”小冯氏让女儿放一万个心,之前被大冯氏坑了那么多回,她早学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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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月色如银,灯火如昼,红纱灯笼高挂,映得满城皆是暖融融的光晕。
沈鸿影站在广和居二楼的窗前,手中托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盏,微风带过,卷起他鬓边的几缕青丝,灯影摇曳,衬得他愈发眉眼如画。
俄尔,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蓦然回望,只见张月盈轻轻合上了身后雅间的门,正朝他款款走来。
“和寿安县君谈好了?”沈鸿影问。
“嗯。”张月盈轻应了声,微微颔首。
事先约定的期限未至,她便提前允了广和居在凝波会馆的生意中插上一脚,让出一成股予柳南汐,且分文不取。此举不为别的,只为请信阳大长公主帮个小忙。虽说大长公主与康乐县主曾有言在先,张月盈若有求,必会出手相助,但此事可大可小,端看有心人如何运作罢了。故而,有利益交换在其中,反倒更令人心安。
“那我们走吧。”沈鸿影微微一笑,牵起张月盈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往广和居外走去,还未走出几步,便碰上了带着禁军巡街的叶剑屏。
叶剑屏一身银甲,腰悬长剑,高坐马上,英姿勃
发,嘴角微微勾着,有些冷漠半点儿也瞧不出平日里不靠谱的模样。
“殿下!王妃!”叶剑屏瞧见沈鸿影和张月盈,远远招了手,驭马上前,高冷将军的人设维持了不到几息便完全破功。
沈鸿影上下打量了叶剑屏一番,眼神里里是隐隐可见的嫌弃,道:“今日怎么没陪大舅母,反倒做起巡街的活来了?”
上元节人游人众多,事端频发,京兆府、兵马司和羽林卫的人手全加上都不够,照例禁军也会拨出一些人手来帮忙。但是,若叶剑屏不主动请缨,此等累活压根轮不上他。
叶剑屏拍拍胸脯道:“食民之禄,忠民之事。我这个禁军副都指挥使也该尽尽责任才是。”
张月盈立刻拆穿了他:“听闻承恩公太夫人今日请了不少名门闺秀包了艘汴河的画舫沿河赏灯。”
柳南汐原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因与张月盈有约在先最后还是拒了。
沈鸿影默契接话,哂笑道:“你怕不是逃了大舅母给你办的相亲会?”
叶剑屏自马背一跃而下,压低声音道:“大庭广众,你们夫妻俩多少给我留些面子吧,这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以为我堂堂承恩公府二公子恨娶不成?”
张月盈掩唇轻笑,沈鸿影广袖遮面,虽不见神色,然那袖下微微颤动的臂膀,却教叶剑屏笃定他肯定亦在笑。
“殿下!”
眼看叶剑屏就要恼羞成怒,沈鸿影即可至住了笑音,安抚他道:“若要大舅母不再为你的婚事操碎心,你还是趁早找个夫人为妙。”
“殿下这话说得倒容易。”叶剑屏道,“可不是谁都有殿下这般运道,天家赐婚这样的盲婚哑嫁都能撞上对的人。”
沈鸿影挑了挑眉,一把将张月盈揽进怀里,挑眉炫耀道:“我与阿盈这般的天作之合的确百年难得一遇。阿盈,你说是吧?”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张月盈倚在沈鸿影怀中,连应了三句,手指轻点他胸膛,柔声哄他道,“若无渺真费心筹划,你我本该无缘,有此时此刻都是你的功劳。”
沈鸿影低眉看她,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边,随即在指尖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眼见着这这两人的腻歪模样,叶剑屏只觉得自个儿是一个硕大的灯笼,恨不得眼睛立时瞎了去,免得看见这个比甜的要掉牙的场面。
“阿盈!”一道嘹亮的女声隔街传来。
叶剑屏一听,暗道不好,扭头便欲蹬马离去。
第103章 女追男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
“你躲什么躲?”叶剑屏还没爬上马背,就被沈鸿影拽住领子拉了下来。
“我……我……”叶剑屏正欲甩开叶剑屏的手,眼见着何想蓉越走越近,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那么多,慌忙向马背上攀去,“殿下你知道什么?先放我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阿盈,襄王殿下。”何想蓉打过招呼,目光掠过张月盈和沈鸿影,最终停在叶剑屏身上,少女唇角微扬:“叶指挥使,几日不见了,不知安好否?”
何想蓉今日身披一袭藕粉绣红梅披风,发间点缀珍珠螺钿头面,眉如远山含黛,唇似朱丹浸染,满街灯火映照下,格外明媚娇俏。被这么一个笑语盈盈的姑娘这样直白的看着,叶剑屏难得怔愣了一瞬。
“何姑娘……”除了多瞧了自己几眼,何想蓉的这声问候合乎礼仪,一举一动更是从未逾距,若她只是个无意偶遇的姑娘,叶剑屏还能等闲待之,可偏偏不是,他一时竟言语无措起来。
“叶指挥使竟是与我好好说一句话也不成了吗?”何想蓉嘴唇下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叶剑屏赶忙回答:“我没……有,何姑娘。多谢姑娘关心。”
说着,他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思忖怎么和姑娘相处,于他而言,这还是一桩难事。
何想蓉打量了一眼跟随叶剑屏几个的禁军,问:“叶指挥使可是在巡街?”
终于有了他能说得话上的地方,叶剑屏道:“上元京城出门的人口众多,身为禁军自然要挺身而出,我便带人巡逻东大街至朱雀门一带的地方。”
“指挥使和禁军诸位将士为京城百姓安乐毫不懈怠,小女在此谢过了。”何想蓉说着,盈盈一福身。
“哪里,哪里。”叶剑屏被这么一夸,耳根微热,连忙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只听何想蓉紧接着请求道:“我正巧要去舟桥夜市,只是我家的马车挤不进来,独自一人带着两个丫鬟走过去,心里难免有些没底,可否劳烦指挥使护送一乘?这灯便当做酬劳。”
一边说着,何想蓉一边递出一盏兔子灯,此灯十分小巧,彩绘更是惟妙惟肖,一看便不是街上小摊贩卖的货色。
面对突然蹿到面前的兔子灯,叶剑屏后退几步,一点儿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开玩笑,他堂堂禁军都指挥使,武将出身,手里提着这么一盏灯笼招摇过市,传出去岂不有损他威风?
他这唯恐避之而无不及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张月盈低低笑了声,伸手推了下沈鸿影,眼神示意他:你这个表兄就这样让我手帕交下不了台,你不表示表示?
视线交错间,沈鸿影瞬间领会了妻子的意思,微微一笑表示这个他来搞定。
沈鸿影上前拍了下叶剑屏的肩,压低嗓音道:“接与不接,你倒是早下个决断,把人家姑娘晾在一边也不是个事。还有你不是要去朱雀门吗?护送何姑娘去舟桥夜市也是顺路。”
“可是。”
“可是什么?”
叶剑屏幽怨地看了眼沈鸿影,默默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襄王表弟只瞧见了何姑娘同他示好,却不知何姑娘之前主动凑上来许多回,皆是态度热切,许多问题问个不停,让人招架不住。然而,细细想来,她询问那些容易叫人生出误会的问题时,没有丝毫暧昧之意,叫人捉摸不透,比那些因承恩公太夫人示意撵着他走的贵女难应付百倍不至。
叶剑屏轻咬下唇,利落地接过兔子灯,随手挂在马鞍边,道:“禁军今日之责便是护佑京城百姓,岂有视何姑娘困顿于不顾的道理,既然顺路,我便送姑娘一程。”
“那便谢过叶指挥使了。”何想蓉仰起脸,笑花几乎溅到少女眼底。
人潮涌动,车马难行,叶剑屏并未重新上马,而是牵着缰绳同张月盈他们走在一处。
张月盈拉着何想蓉走到一边,边走边问她道:“想容,你现在对叶二公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之前问她,她不是都说只拿叶剑屏当话本素材,可如今瞧着她的态度里已多了些别的意思。
何想蓉道:“叶指挥使这个人嘛,从前我只觉得他的武艺不错,弯弓搭箭时手臂**的线条更不错,做个话本子里角色定能收获一众簇拥,这才去接触他。”
“接触着接触着,你便转了心思?我可记得威远伯寿宴上,你口口声声说对他半分兴趣也无。”张月盈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人随时易,沧海亦可变桑田,还不许人改了主意不成?”何想蓉嗔道。
“当然行。”
你高兴就好。
张月盈暗自在心底补充道。
“这不接触不知道,叶指挥使还就真挺符合我择婿的标准。”
张月盈还真知晓何想蓉择婿的要求,简单概括便是:身材好、脾气好、人有趣、有事做、家世过得去。
这几点看似稀松平常,但真要筛起来可太难了。
难得出了叶剑屏这一个符合的家伙,何想蓉又对他有些好感,可不得想法子弄到自己碗里来。
“这里头可能就家世一条有了些偏差,承恩公府的门第是高了些,可叶二公子并不承爵,也并非遥不可及。”何想蓉一板一眼分析道,“我也听说过承恩公太夫人在京城贵女堆里几乎挑花了眼,但我也不比那些簪缨勋贵之家的女子差啊。”
“我庐江何氏乃从刘宋一朝传承至今的门户,祖上世有高官,还曾尚过公主,出过皇后,是正儿八经的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本朝虽有些落寞,但我爹也做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我本人更是考入了玉山书院,群芳宴上虽未入前十,但也有了些许薄名。更别提我所写之文如今市井簇拥者无数,论这等本事,能比得过我的又能有几人?”
何想蓉言语间透着几分笃定,那自信并非虚浮无根,倒似有千斤重的底气稳稳托着,叫人无从置疑。
“所以,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何想蓉斜睨了叶剑屏一眼,下巴微微抬起。
“那个……承恩公太夫人今日给不少官家姑娘下了帖子,你可曾收到?”
张月盈还是有些担心,都说婆婆是世上最难缠的生物之一,承恩公太夫人虽然平日看起来和蔼可亲,若是何想蓉不入她的眼,事成后叶剑屏暂时分不了府,届时又是麻烦一堆。
“阿盈觉得以我的品貌我会收不到吗?我娘还催着我去,叶指挥使这性情肯定会逃。故而,我给拒了。我托大哥打听了禁军的巡防路线,可不就在东大街堵到人了吗?”
张月盈默默给何想蓉比了个大拇指。
如此了解敌情,有事先规划,且行动果断,一击必中,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女追男隔层纱,不过小小一叶剑屏,定能轻松拿下。
沈鸿影与叶剑屏二人跟在后头,看着二女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表哥,我不信你瞧不出何姑娘对你有意?”沈鸿影眸中带笑,看向叶剑屏。
“唉——”叶剑屏长吁一口气,“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意思在里面,但她看我的眼神有时候怪怪的,我也说不清楚。”
“然后,你对她是否有心?”
沈鸿影直击重点。
“这个……我还没想清楚。对了,先别提这个了。”叶剑屏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殿下,近日大黄伯私下接近了禁军侍卫步军司慕容诩,西山大营和皇甫将军的那些旧部也有些异动。不过,按殿下的吩咐,这些消息都被压了下去,半点儿风声都不会传到御前。”
沈鸿影眼底晦暗不明,手指轻捋袖口,淡淡道:“继续关注着,必要的时候推上他们一把,越乱越好。”
叶剑屏应下了。
话题已然转移,沈鸿影仍不放过叶剑屏,劝告他道:“何姑娘的事你还是早些思量清楚为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莫要等到以后再来后悔。”
“阿盈,你快看!”
说着说着,一行人便走到了州桥夜市。
张月盈抬头远眺,街市正中央竖起了一根高约二丈半的竹竿,只听有人高喝一声:“起!”两个垂丝傀儡舞动水袖于竹竿下载歌载舞片刻,又闻一声:“开!”
垂丝傀儡迅速散开,竹竿底部倏地燃起一点火星,随即迸溅出细碎的火花。火光摇曳间,张月盈方才分辨出竹竿两侧竟层层悬挂着细小的竹枝。最底层悬挂着的木偶人唰地坠落,随着火花层层攀升,围观百姓皆拍手叫好,声浪一阵胜过一阵,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燃至药发木偶最后一层,竹竿顶部的彩绘木鸟骤然疾旋,无数银花喷泻而下,宛若流萤下九天,灿烂夺目。
张月盈看得入迷,滟滟灯花映入秋瞳,忽觉身后有人来,却是沈鸿影悄然贴近,下巴抵在了她右肩,气息若有似无。
张月盈灵光一闪,反手拉住沈鸿影衣襟,不由分说倾身而上,霸道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沈鸿影眉梢微抬。
阿盈如此主动,他怎好拂了她意?
他瞬时反客为主,将张月盈的细腰叩入怀中,低头磨砺吮吸着她的唇齿,贪婪地攫取着她灼热的呼吸。
漫天火火里,气息交缠间,他们谁也没注意叶剑屏拎着兔子灯,款款朝正仰望烟火的何想蓉行去。
翌日,烟花落幕,朝廷开印。
一则童谣飞速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104章 童谣这样的煎熬过了,便是烈火烹油,……
巳时三刻,店内晨扫完毕,收拾停整,春雨令伙计开了玉颜斋的大门,站在店门前的台阶上张开双臂,舒展腰肢。
遥遥听闻有一连串的脚步声自街口传来,春雨定睛眺望,只见一群小乞儿小跑着在东大街上呼啸而过。为首的乞儿手里拿着的上元夜游人遗落的风车呼呼转着,他们边跑边领唱道:
“西风起,雪飞霜,人人皆唱,天子脚下有恶狼。
色起意,祸难防,幼女失怙,求告无门家园破。
家业大,欲难填,天良丧尽,水淹他乡刃亲朋。
汴河水,涛涛流,青天闭目,冤魂不散恨难休。”
儿童稚嫩的歌声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响起,平白多出了几分凄凉意味。
隔壁点金楼的女掌柜听罢,从旁的露出半颗头,问春雨道:“刘掌柜刚才可曾听见了?那歌声停了只让人觉得寒浸浸的,不知是哪家的大官人做了那些遭天谴的事。”
春雨与这个女掌柜关系向来不错,一边招手唤人出来扫雪,一边说道:“左右与我们这等升斗小民无关,咱们就等着事情闹出来,看热闹就是。”
“还是你说得对,这大半年威远伯、许国公、皇甫将军,咱们谁家的热闹没瞧过。”女掌柜“呸呸”两声吐出几枚瓜子壳,深以为然。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便各自回了铺子里面,预备着正式迎客。
京城的乞儿们素来成群结队,晃荡于大街小巷。不过半日光景,这则童谣便悄然在全京城流传开来。
甜水巷,凝波会馆。
正堂戏台上正唱着《玉傀记》的悬丝傀儡戏。
苏秋曳排期许久终于得了进凝波会馆的名额,恨不得日日来此,将扶桑散人剩下几则不对外通传的戏本看个痛快。今日,她便拉了同爱看戏的母亲鸿胪寺丞之妻王夫人和表妹孔妙君同来。
“进了里面来看,才知这凝波会馆为何如此难进。”孔妙君手执一枚会馆特供的铜制小熏炉,衣袖煽动间,隐隐还能闻到梅花香,沿着步道而行,打量着会馆中的布置陈设。
苏秋曳熟练地替母亲和表姐领路,道:“表姐才觉出来?我以为刚刚在西面的凝玉堂你就清楚这里的好处了。”
凝玉堂内有着玉颜斋全线产品,且由专业人员取用替来客进行皮肤护理,简而言之就是古代版美容院。
孔妙君手指轻触了一下自己脸蛋,确实比之前水润了不少。
随后,孔妙君道:“只见一处怎可知全貌,从凝玉堂一路行来,这会馆内的园林布局虽有江南风韵雅致,亦不失咱们北地的大气磅礴,人员来往皆井井有条,比之许多官宦人家也要胜过几分。”
“表姐先别想那么多了,”苏秋曳拽着孔妙君往正堂里钻,“你也是看过扶桑散人的话本的,如今最新排的戏就要开了,咱们还是先入席才最要紧。再晚些,好位置都没有了。”
三人紧赶慢赶寻了大堂中间偏东的一处雅座入坐,侍奉的丫鬟随即为她们端上了一壶酥酪、一碟蝴蝶酥,随即悄然退下,不留半点儿声息。
整个大堂长宽均约有三丈,高约一丈半,细密的雾白轻纱自顶部彩绘八角藻井垂落,巧妙隔开了各个雅座。
正中央的傀儡戏台更是设计精妙,机关复杂,可将戏台上的布景随时升降切换。苏秋曳眼睁睁瞧见戏台从萋萋荒地霎时切换为清幽园林,忍不住抚掌叫好,眼中皆是惊艳之色。
俄尔,一折戏毕,因饮了过多浆酪,苏秋曳与孔妙君相携出去更衣。二人经过一段抄手游廊,便见两个丫鬟蹲在园中打理花草,议论之声声声入耳。
“你听过今日从东大街传出来的那则童谣吗?”
“你是说那群乞儿喊的那个什么‘天子脚下有恶狼’?”
“对对对,就是这个。”
“倒不知这里头说的是谁,我家是从淮州逃难过来的,十多年前那边的确发过一场大水。”
孔妙君提步朝两个丫鬟走去,苏秋曳暗道不好,当机立断拽住了表姐手臂,“丫鬟们日常干活,若连说些小话都不能岂不难熬得很?”
“你以为我要去责骂她们?”孔妙君无奈笑笑。
看来表妹真是最近被她管怕了。
她虽秉承家教,自幼循规蹈矩,却并非苛责之人,家里的下人只要明面上规矩过得去,私下如何她从不追究。
“我不过有事相问罢了。”
“那就好。”苏秋曳长舒一口气。京城之中,要谋得一份如凝波会馆的好差事实属不易,她方才真怕表姐叫了管事过来要罚那两个丫鬟,让她们没了
生计。
两个丫鬟手拿银剪,小心修剪着灌木枝丫,忽见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抬头却见眉目如画的年轻姑娘站在游廊边,微微俯身注视着她们。
“奴婢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事吩咐?”她们上工前都做过培训,当即按照管事的嘱咐恭敬行礼。
孔妙君声音轻柔:“你们莫慌,我适才听见你们在说什么童谣,可否与我念一遍全文?”
她早对此略有耳闻,只是未曾知晓那童谣全貌。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今日已不知多少来客问过此事,她们熟练地诵起了童谣。语毕后,二人抬眸忐忑地瞟了孔妙君一眼。
孔妙君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琢磨着童谣里的字句,心道这童谣落在自己那身为谏官的父亲耳中多半又要上书劝谏,回去得提醒他斟酌着言语,莫要再惹怒了陛下。
“走吧。”得了想要的回答,孔妙君拉着苏秋曳回了大堂。
两个丫鬟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蓦然回头,看见了主管此地的管事。
管事问:“吩咐你们的事可曾做好?”
两人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今日不少客人问了,我们也都照实说了。”
“那就好。”管事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掂了掂,扔给她们,“这些赏钱你们一人一半。”
二人将钱袋揣好,谄媚谢道:“多谢管事,若还有事吩咐,尽管来找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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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王府,浣花阁。
屋内暖气融融,天光透过窗棂,照着屋外的雪色,映得阁内明亮通透。张月盈一身家常衣裳,斜依在罗汉床上,手捧一本香谱兀自翻阅。一旁案几上的白瓷瓶中,一枝潋滟红梅斜斜探出,花瓣如胭脂点染,翘首生姿。
“檀香半两,栈香木、丁香皮、樟脑各一两二钱,麝香一钱,杉木碳二两。”①
张月盈轻声诵念着,鹧鸪和春花侍立在旁,手执铜称仔细称量着早已磨好的香末。
刚将香末混合均匀,张月盈便见杜鹃绕过屏风,抱着一个小酒坛步履匆匆进了内室,而原本去取青梅酒的春叶则跟在她身后。
“我见春叶兜不住,便顺道帮她将酒坛子拿过来了。”杜鹃揭开封口,清甜馥郁的酒味弥散开来,“另外还有姑娘安排的事已有了进展。”
闻言,张月盈眉目一挑,素手轻抬,道:“春花,春叶,你们先到外边守着,我有话同你们的两个姐姐说。”
“童谣传到什么地方了?”
“市井之内已人尽皆知,都在猜童谣里暗指的是谁。依照姑娘的吩咐,着重照顾了几位谏官每日上下衙的必经之路,凝波会馆里的那些官眷也都知晓了,最晚今夜必然传遍内宅。”杜鹃一五一十回答道。
“如此便好。”张月盈手持木勺舀了一勺青梅酒淋入香粉中,以指腹摩挲,渐成一团褐色香泥,“物议如沸,人声如鼎,先叫那些人自个儿对号入座,如坐针毡几日吧。这样的煎熬过了,便是烈火烹油,骤而焚身了。”
张月盈这话谁都不敢接,阁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人胆敢接话。
“成了。”
半晌,张月盈搓出了二十余根香细长的香线置于纱网隔上,因还未干透,香气隐秘,可嗅而闻之,朦胧可见千树红梅绽雪中,大雁北归春信来。
“让春叶进来,把这些香拿去暗出阴干。”
杜鹃朝外间喊了声,春叶心头一喜,知晓这是极体面的活计,能替姑娘捧香,便是得了姑娘的信任,自个儿日后姑娘身边也算站稳了脚跟。她不敢怠慢,麻利入内,双手接过网隔,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生怕有了半点儿闪失。
接下来的数日,童谣之事愈闹愈大,京城的诸多官员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果然,正月二十一的大朝会上,右谏议大夫孔净秋率先上书谏言。
孔净秋言道:“天子脚下,流言滚滚,暗指朝中诸官,百姓物议沸然,有乞儿言道:‘豺狼虎豹皆比不过天子堂官’,情势有愈演愈烈之势。正所谓堵不如疏,微臣恳请陛下降意彻查童谣中所言之事。若有,则严惩罪首。若无,则还物议青白。”
有女儿孔妙君苦劝再三,孔净秋忍痛将折子里那些痛斥朝中官员如何尸位素餐,并列举了一长串可能与童谣所述内容有关的官员名单给删除了。
高坐宝座的皇帝费力抬了抬眼,他近日忙着服丹与重阳观的仙师共修仙术,着实有些疲累。那些不要紧的政事皆交给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昭文馆大学士商议处置,皇帝还未过问,自然不知晓宫外童谣之事,不以为意道:“为小小流言,便要怀疑朕的肱骨之臣,实在大题小做。”
“陛下,臣以为孔大夫所言甚是。”京兆府尹出列道,“京城不少百姓已有猜测,个个说得是有鼻子右眼,若置之不管,不少同僚也会无辜背上骂名。”
听心腹都这般说,皇帝大手一挥准了,随即退朝回了垂拱殿。
当夜,宫中便传出皇帝痰迷心窍的消息。
第105章 仙丹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
冷月高挂天边,京城再飘起了一场细雪,轻纱般笼罩着巍峨的宫城。
福宁殿内,长长的明黄纱帐垂落,半人高的龙首鎏金香炉里升起阵阵青烟。纱帐外七八位太医待命,宫人内侍更是跪了一地,人人噤声不语,埋头盯着墨玉地板,丝毫不敢交头接耳。
皇帝死气沉沉地躺在帐内的紫檀拨步床上,只有两只眼睛勉强能动,谭清淮细细把脉片刻,终于起身退至一旁。
“谭太医,陛下如何?”许宜年连忙问道。
谭清淮摇了摇头。
见此,许宜年掩唇低呼,语气焦急:“这可怎么办才好?”
谭清淮道:“充媛娘娘莫慌,微臣从前给陛下配的药丸可还有?”
“有的,有的。”
许宜年俯身蹲下,熟练摸到拨步床床头的小抽屉,取出一个药瓶,倒出几枚黄豆粒大小的药丸,抬手递到皇帝嘴边:“陛下,该服药了。”
皇帝微微抬眼,眼神有些涣散,嘴唇紧闭,溢出“呜呜呜”的声音。
伺候皇帝已久,许宜年自然瞧出了他的意思,温柔问道:“陛下可是要用太平观的仙师们送来的仙丹?”
皇帝猛地眨了下眼睛。
许宜年作势便要吩咐人去取。
“且慢!”谭清淮厉声呵止,扑通一声跪下,劝谏皇帝道,“太平观所奉之饵药,于陛下此时的身体无益,微臣还请殿下三思啊!”
皇帝闻言不悦,眸中射出阵阵寒光。
他们这些太医懂什么?太平观仙师的师傅可是白日飞升了的大罗金仙,那些仙
丹素日服下,便让他龙马精神。若不是身子不听使唤,他定然要亲自将这些不知所谓的太医扇一顿。
“还请陛下听微臣一言!”谭清淮言辞恳切继续劝谏。
许宜年则看出皇帝的耐心快要消耗光了,眼珠子一转,指着他厉声呵斥:“谭太医,陛下为君,你乃臣。你如此行事,究竟你是君还是陛下是君?”
这话说得严重,谭清淮立马伏拜在地:“微臣不敢逾矩,只是陛下的龙体……”
许宜年见他还欲继续谏言,掷出一枚茶盖打歪了谭清淮的幞头,当即喝道:“谭太医,还不滚出殿去!”
“微臣遵命。”谭太医双手扶着官帽,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候在纱帐外的太医见他这般狼狈模样,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若陛下当真有什么差池,他们这些人不被送去陪葬都算好的了。
宫人取来了一个名贵的金丝楠木药匣,许宜年小心地从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黝黑丸子,黑丸在她掌心微微滚动,泛着馥郁的芳香。
见到太平观进献的仙丹,皇帝的表情总算没有之前那般狰狞,对许宜年淡淡地眨了下眼。
“臣妾这就服侍陛下服用仙丹。”许宜年抬手,便有宫人端来一杯温水。她轻轻将仙丹送入皇帝的口中,而后灌了皇帝整整一杯水。
皇帝被呛得猛咳嗽了几下,死死盯着许宜年,见她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擦拭着嘴边的水渍,眼里满满都是关切,心想长着那么相似的一张脸,充媛与那人还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会……
突然,皇帝的喉咙传来如被刀片割碎的剧痛,一口腥甜涌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舌,嘴唇剧烈嗡动间喷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
许宜年被吓得跌坐在地,芙蓉玉面上布满血点,一滴一滴滑落,托曳出骇人的红痕。
跪在纱帐外的几位太医左眼皮一跳,顿感不妙。下一刻,垂拱殿内充斥着许宜年尖锐的叫喊声:
“快来人!太医!陛下……陛下吐血了!”
最坏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太医们来不及多想,猛地冲至榻边,便见床帐、被褥、皇帝的寝衣上皆是喷溅的斑斑血迹,皇帝嘴唇青紫,嘴角渗血,两眼翻白,情况俨然十分危急。
接连几位太医诊脉看过,皆眉峰紧蹙,不敢言语。年纪稍长的那位头发已花白了大半,手脚颤抖,被宫人搀住了才堪堪没有倒下。
这可怎么办才好?陛下这分明是中毒的模样,且来势凶猛,真是天要亡他们啊!
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崇源领着谭清淮急急入内。
几位太医瞧见他,眸光如同见着了救星般骤然亮了起来,却又在下一瞬黯淡湮灭。
谭清淮医术虽厉害,但终究年纪太轻,还是得了许充媛举荐才能侍奉帝侧。如今不知陛下所中是何毒物,且病情进展迅猛,他如何能有法子?
虽这么想着,他们还是自动给谭清淮留出了一道口子。
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死马当活马医,若不试试,所有人都得完蛋。
谭清淮眉目沉静,镇定自若地探过皇帝鼻吸,切过脉搏,吩咐道:“取金针来。”
皇帝如今危在旦夕,崇源顾不得自个儿总管的身份,亲自给谭清淮递针。一连二十余根金针下去,皇帝的脑袋几乎被扎成了刺猬。
约莫过了大半柱香,金针归位,谭清淮抬手揩去额前豆大的汗珠,对许宜年道:“还请充媛娘娘喂陛下服用之前的药丸,以清水送服,药量是平常的五倍。”
“好,都依谭太医。”许宜年答应下来,一股脑倒出十颗药碗,塞入皇帝嘴中。她正要伸手接过水杯,崇源端着杯盏上前:“充媛娘娘,还是老奴来服侍陛下吧。”
“有劳崇源总管。”许宜年默默往旁边移了一点儿。
崇源用瓷勺一勺一勺地喂完了一整杯温水。
头发半百的那位太医探过皇帝脉搏,脉搏稳健有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他握住谭清淮的手臂,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小谭,这回多谢你了。日后若有事,只管来寻我。”
“为陛下治病乃臣子本分,冯老您言重了。”谭清淮客气道。
其余的几位太医亦依次拍了下谭清淮肩膀,表明他们记住了这次的情,日后必会还恩。
殿内人还未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不久,殿外便传来了喧哗吵嚷声。
原是黄淑妃与皇甫德妃皆收到了皇帝患疾的消息急急赶来,却不巧在垂拱殿门口狭路相逢,开始了惯例般的口舌过招,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黄淑妃道:“德妃姐姐也来了?我还当你整日呆在阁中不是为楚王和你那要被流放的哥哥操心,就是琢磨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呢?”
皇甫德妃看了看自己染得丹红的甲蔻,开口回嘴:“本宫比不得淑妃妹妹,先是自己病了,紧接着又是儿媳,焉知不是漱明阁风水不好,不知下一个又该轮到谁了?”
“哦,对了。”皇甫德妃继续添了一把火,“圣寿将至,陛下前日来本宫阁中探望,已允诺了届时放我儿出来,我兄长亦可得到大赦。淑妃妹妹得空还是多提点提点成王,就是去了翰林院修书也得修出些名堂,别连襄王都比不了。”
黄淑妃咬牙切齿:“那样赞他,你可别忘了咱们都做过什么,如果他……”
她们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
“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请进吧。”她们二人待要继续斗嘴,寝殿的门轰然打开,崇源正候在里面。
二人不得不连袂步入殿内,所过之处,宫人内侍皆躬身行礼。
“臣妾见过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许宜年屈膝福礼。
黄淑妃扫了她一眼,每次见到这张面容都会勾起自己那些伏低做小的回忆。这个许充媛刚被太后弄进宫的时候,自己也试图找过她麻烦,却被陛下知晓斥责了一通。
仔细想过一番,陛下昏迷不醒,如今也该是时候讨回来了,也借此打压打压千秋宫那边太后的气焰。
“许充媛,你可知罪?”黄淑妃冷冷道。
“臣妾不知。”
“陛下如今卧床定是你侍奉不利之故,我与德妃统管后宫自然要过问。你说是吧,德妃姐姐?”
在打压许宜年这事上,皇甫德妃和黄淑妃难得一致。
一个俏似叶皇后的替身她们并不害怕,而是担心容貌相像但脾性更温顺的许宜年会勾起皇帝对叶皇后的旧情。
不,其实已经勾起了。
不然许宜人的位分怎么会更坐火箭一般升得如此快,她父亲又是怎么坐上宁武伯的位置。
“臣妾确一直跟随于陛下身侧,但娘娘所言之罪,臣妾不认。”许宜年不卑不亢,直视黄淑妃,脊背挺得笔直。
恍惚间,黄淑妃甚至幻视了当年的叶皇后。
拨步床上的皇帝手指微微动了动,双目睁开,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黄淑妃一掌朝着许宜年拍了下去,许宜年躲也不躲,巴掌径直落在了她的右脸。
“陛下,您可要为臣妾作主啊!”
发觉皇帝苏醒,许宜年身上的气质陡然变化,玉手捧着脸颊,扑到龙榻前,嘤嘤哭诉起来:“淑妃姐姐和德妃姐姐她们一来,就不由分说地要治臣妾的罪。可臣妾是陛下您的后妃,就算是有罪,也该交由您来定。臣妾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若是陛下,就算是定了臣妾死罪,臣妾亦甘之若饴。”
黄淑妃看着哭天喊地的许宜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怔愣在了当场。
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娇滴滴的哭包看做叶皇后的?
许宜年伏在皇帝榻前,哭得梨花带雨,眼圈通红。
一个年华正好的美人对他露出这般全然敬服、信任的目光,皇帝很难不为之动容。
他伸出干枯的手用力摩挲了许宜年的眼下,“充媛放心,朕绝不会令你受委屈。”
第106章 风波起京城,我回来了。
“咳咳——”
皇帝猛然咳嗽了几声,缓过来便见许宜年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淑妃,德妃。”
黄淑妃和皇甫德妃均将皇帝的态度变化看在眼里,皇帝甫一开口,她们便感到了不妙。
头一个被点名的黄淑妃率先缓步上前道:“臣妾忽闻陛下身体有恙,担心得垂泪不已,此来便是……特意来侍奉陛下。”
黄淑妃一边落泪陈情,一边用丝绢擦拭着眼下的泪,含情脉脉地看着皇帝。
然而,黄淑妃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她已是年逾四十、快要五十的人了,不复昔年美貌,
被明亮的烛光一照,眼角细纹横生,早年生子时遗下的褐斑透过厚厚妆粉,遮掩不住。她露出这般神情,与旁边娇嫩不知多少倍的许宜年一比,实在是被降维打击了。
不过,看在多年情分上,皇帝并未奚落黄淑妃,只是越过她询问皇甫德妃:“德妃你可也是这样的想法?”
皇甫德妃察觉到皇帝态度的微妙之处,并未避重就轻:“臣妾等承蒙陛下天恩,方能有如今。然臣妾身为协理后宫之人,今日未究细则,便是非不分贸然降罪许充媛。故臣妾特此请罪,请陛下降罪。”
直接了当地承认错误,反倒让皇帝的气消了大半,可刚刚答应了许宜年,还是要表示一二。
“淑妃和德妃便各抄写一遍《道德经》,送到宫观中为国祈福。”
到了四妃这个级别,抄写经书俱是由身边的宫人代笔,这处置只能说比没有强些。
皇帝握住许宜年的手,道:“至于充媛,这些日子照顾朕颇为辛劳,不过你刚升了位分没多久,也不好再升品。这样,九品之首的昭仪之位尚且空缺,你便先挪到昭仪的位置上去吧。”
“臣妾谢过陛下。”许宜年伏地谢恩,姿态十分恭顺。
黄淑妃和皇甫德妃挨了罚,默默退出福宁殿,各自回宫抄经去了。
福宁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殊不知愈到此时,愈可能有滔天波浪凭风而起。
“崇源。”皇帝唤来了最信任的内侍。
“奴才在。”
“传令给羽林卫了,让他们将太平观围了。”
刚一吃了仙丹,自己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几乎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皇帝深知其中有鬼,岂有放过太平观之理。
崇源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传旨镇国公。太平观所献丹药有异,伤及陛下龙体,此事定当彻查,羽林卫绝不能放过一人。”
说完,崇源悠然退出福宁殿,乘了马车往羽林卫衙门而去。
皇帝坐起身子,靠在许宜年刚刚摆好的枕头上,扫了一眼纱帐外低头站着的太医们,勾了勾手指道:“谭太医可在?”
“微臣在。”谭清淮应声。
“进前来。”
“是。”
两个宫人撩起纱帘,谭清淮一身绿色官服缓步上前,衣摆翩翩,对皇帝长揖一礼。
“是你为朕施针解患?”皇帝问。
谭清淮仍旧宠辱不惊,语气淡然:“陛下洪福齐天,自有龙气庇佑,必然能够化险为夷。”
见他丝毫不为自己揽功,皇帝暗自点头,放下了些许疑心。
紧接着,就这样晾了谭清淮好一会儿。小半盏茶的时间里,最紧张的不是风暴正中心的谭清淮,而是纱帐外的另外几位太医,帝王天威难测,若谭清淮这个有功之人都难逃一劫,更别提他们几个了。
俄尔,皇帝开口:“谭太医救治朕有功,着赏赐白银百两,锦缎二十匹,缠玉腰带一条。”
比起太平观里那些白白拿了许多供奉却心怀不轨的仙师,这个姓谭的小太医年纪虽小,为人却十分忠义,敢盯着天子之怒气劝谏。反倒是自己险些错怪了他,是应该给些赏赐才是。
“谢陛下赏赐。”谭清淮谢恩,心知自己在太医院的地位更近了一步,有些事做起来便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