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盈将瓷碗交还给鹧鸪,对谭清淮客客气气道:“殿下已用了第二副药,烦劳谭太医继续诊治。”
谭清淮大手一挥,一枚金针直直落在沈鸿影颈后,几息后旋即拔除,沈鸿影眼皮沉沉,开始打架,向后一仰,倒在床榻上,没过多久呼吸变得清浅,沉入了梦乡。
谭清淮这回吸取了教训,主动解释:“这是拔毒的最后一步,殿下大约睡一个时辰便会醒。”
说完,他施施然在靠近熏炉的开光墩落坐,翻看起随身携带的医书,嘱咐张月盈看着些沈鸿影的情况,若有不对之处,即刻叫他。
小路子力气大,扶着沈鸿影的身子,让鹧鸪和赶来帮忙的春花协力将沾了血的床褥换掉。张月盈接过鹧鸪抱来的烟罗并蒂莲锦被,盖在沈鸿影身上,顺手帮他掖了掖被角。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灯光昏黄渐淡,屋外树影婆娑,摇碎成一片斑驳光影。
熟睡中的沈鸿影额前发丝细碎,沾了汗水,有些散乱地贴在脸上,骨节分明的双手自然地搭在肚腹前,薄薄的嘴唇紧闭,整个人斯文俊秀。
张月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思忖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大碍,向谭清淮问出了一个她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殿下到底中的是什么毒?”
谭清淮自书页上收回眼,反问:“殿下他难道没跟你说?”
张月盈摇头,“没有些。以殿下的性格,大约是怕旁人为他忧心吧。”
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张月盈心里难免酸涩,好似嘴里含了一颗新鲜的山楂。
她深知自己不过是沈鸿影当初为了不娶张月芬无奈下的选择,与他亦仅是被一封圣旨绑在一起的半路夫妻,中毒这事被瞒着的大抵唯有她一人而已。
“也是,我给他看病这么多年来,他这人一贯如此。”谭清淮感叹,“什么都闷在心里不肯往外说,就生怕别人为此轻瞧了他,对外永远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对越在乎的人,反而瞒得越深。”
这话落在张月盈的耳朵里,说不出哪里奇怪,这竟然才是他真正的性子吗?她空有满腹疑惑却问不出口,只能暂且摁下不提,默默将有些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
“谭太医,你还没说到底是何毒。”
“告诉王妃殿下也无妨,是噬心散。”
噬心散乃一种极为罕见的慢性毒药,源自南诏国,在国朝境内近乎绝迹,能麻痹蚕食心脉,令人神色恍惚,身体衰败,直到呕血而亡。且此毒无色无味,初时难以察觉,待到有了症状早已无力回天。
谭清淮将其中关节一一同张月盈梳理清楚。
“王妃殿下如今可知殿下缘何一直以来两步一咳三步一喘,皆是此毒的缘故。”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张月盈一下抓住谭清淮话里的关键。
谭清淮的医术有目共睹,为沈鸿影看诊多年,他之前不可能没发现。
谭清淮默不作声,但张月盈已然从他的态度里得到了答案。
“那之前为何不解?”
“他不想。”
“母……别……”躺在床上的沈鸿影唇齿间突然溢出了破碎的呓语。
“谭太医快过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张月盈声音急切。
硕大的汗珠一阵一阵地从他的两颊、颈部冒出,积珠成流,很快将头下的软枕沁湿。
“莫慌,剩下的那一点儿余毒最后一次发作,忍过去便无事了。”谭清淮道。
昏迷中的沈鸿影并不安宁,手臂、脖颈、额头的青筋**,一双剑眉拢成一个小丘,让人耐不住想要伸手抚平。
张月盈望着这样的他,心里似有什么如同初春雪融后上涨的春潮慢慢漫了出来。她的语气涩然不堪,喃喃叹了句:“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沈鸿影的梦里是一片巨大的空洞,目之所及均是漆黑一片,他飘了不知多久,一个女子的虚影出现在前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小影儿,你都长那么大了。”
“等等!等等!”
他高声大喊,欲请对方停留片刻,女子恍然未闻,撞向了下方的深渊。他追随而去,四面八方骤然变成了水,瞬间将淹没殆尽。
水底安静的可怕,压制了许久的那种啃食般的疼痛一股脑涌了出来,沈鸿影几乎想要掐住自己的脖颈,可理智告诉他不能。
对面出现了一个与沈鸿影一模一样的人影,语气渺远对他道:“我就是你,但你比不过我。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人影轻轻依偎着他追逐已久的女子,女子面容上的迷雾终于散开,露出一张五官与沈鸿影有五分像的脸。
“你看,我拥有的你永远得不到。”
“你从一开始就失去了。”
人影继续道。
沈鸿影握紧双拳,指尖没入掌心,戳出了满手的鲜血。
等等……
他倏然抓住了什么,猛地从这种感觉里挣脱,耸然一惊。
手轻轻往前一划,激起的水波刹那驱散幻影。
半晌,沈鸿影睁开眼,眼眸清寒无比,他动了动右手,发觉手中似乎真的握着什么东西,温热又柔软。他眸子一震,这种感觉曾经出现过,他右手攥着的是张月盈的皓腕。
他立马撒开手,抿了抿唇,垂下眸,睫毛在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张月盈的手腕。
“我弄疼你了?”
她手腕的红痕都是因为自己,陷入梦魇的自己那样不讲道理,抓住了就不放,她也挣脱不掉。
张月盈活动着有些麻木的手腕,摇了摇头。
这回可不一样,是她自己把手递上去的,早就知晓后果,怎么能怨他。
张月盈安慰沈鸿影:“你之前送的漱玉消淤膏还有剩,待会儿涂点就是。对了,杜鹃刚刚把最后一副药端来了。”
这次,沈鸿影并没有再让张月盈来喂,主动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连半分药滴都未留下。
谭清淮再替他探过脉,他有些心虚,眼睛都不敢抬,毕竟沈鸿影再三嘱咐过不准把中毒的详情跟张月盈说,但他还是忍不住倒了个干净。
少顷,他收回手,对沈鸿影道了句恭喜,噬心散的毒总算解干净了。
往后几日,许国公私藏军械的案子在朝上闹得如火如荼,楚王和成王被皇帝警告在前,皆不敢直接伸手,只能暗戳戳地搞了些小动作。一大批箭矢刀木仓从许国公另一个情人所住的庄子上起出,顺势牵连下去,兵部尚书和两个侍郎全部被下狱。同时,有了母亲和妹妹的受益,娄尚书也几番上劄子弹劾许国公,颇有落井下石之态。
沈鸿影告了假,多留在府中修养,正好避开了这一场风波,但没过几天人又开始不着府了。
崇德五年,十月二十三。
张月盈晨间起床不久,小路子就从前院递来了一张烫金的帖子。
鹧鸪打理着她脑后长发,她翻看帖子一看,只见里面写着——
“十月二十三,汴河之畔,盼卿赴会。”
第77章 满船灯海谁准他那样唤她了?
落款:“沈鸿影。”
张月盈纳罕,这般神神秘秘,还专门递了张帖子是要做甚。
小路子心知自家主子写的内容不明不白,特意找补了几句:“汴河夜间美景如斯,殿下大概只是想邀您同游罢了。”
帖子制做得极为精致,底纸用的是桃花纸,此纸产自蜀中,将春日桃花花瓣融入纸浆之中,产量有限,扉页与内页上各绘了十二花图和汴河夜景图,笔触迤逦,晕染得当,色彩浓艳而不失清雅,其上覆着两行行书小字,笔力遒劲,笔锋飘逸。
几乎称得上一个艺术品了。
笔迹应是沈鸿影,就不知这绘图者是何人,不过襄王府不缺幕僚,或许是当中的哪位能人。
张月盈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终于给了小路子一个准话,“夜晚的汴河我倒未曾见过,那便顺道去瞧瞧。”
小路子得了回复,笑呵呵地回去复命,鹧鸪一边为张月盈通着头发,一边道:“殿下倒还算有心,知晓今日是姑娘生辰,虽不在府中大摆筵席,也是个大日子,去汴河一游也好,省得另外再做安排了。”
张月盈手指绕着一缕头发打转,“你们倒是为他说好话。”
她虽如此说,话里却没有怪罪的意思。
鹧鸪回答:“只要殿下对姑娘好就行。”
还是真心换真心的道理。
皇室婚姻,张月盈已经嫁给了沈鸿影,那便是要过一辈子,鹧鸪自然盼着自家姑娘身旁的是一良人,能终身欢颜,不改当初。
张月盈垂眸思索片刻,凭心而论沈鸿影这人很讲信用,赐婚后的承诺皆一一兑现了,待人接物也是妥帖到了极点,几月的时间便将她的习惯爱好都摸清楚了,凡事也常常想在别人前头。
“姑娘今日戴什么?”鹧鸪问。
张月盈想了想,指了梳妆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取太后娘娘赐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
这套步摇上点缀了数十颗米粒大小的红、蓝、粉三色宝石,平日佩戴,有些过于张扬,今日正好。
因这套步摇乃是孤品,张月盈还请百宝楼的匠人为之打造了配套的一对桥梁金簪、一副花丝长流苏鎏金耳坠和一条宝石璎珞项链。放置这些首饰的盒子一经揭开,入目均是耀眼的光华。
鹧鸪手巧,很快根据首饰为张月盈梳了一个最合适的发髻,上戴一顶象牙莲花冠,莲花冠两侧、后方点缀了桃、荷、菊、梅样式的通草花,两支步摇插于两耳之后,长长的珠穗垂至肩后。
这么一番装扮下来,蝴蝶步摇也没有那么突出了。
张月盈动了动脑袋,莲花冠的冠胎打磨得极薄,通草花更是材质轻盈,因此,尽管发饰繁琐,头上并没有多少重量。
再搭配了一条晴山蓝的百迭裙与莲红的珍珠滚边大袖衫,眉心点了枚珍珠花钿,正是恰到好处。
黄昏时分,张月盈便穿了这样一身兴致勃勃地出了襄王府。
秋日天暗的早,天边日影也已西沉,云卷云舒,霞光满天,红的如醉拂人面。马车穿过京城洒满鎏金的街道,张月盈掀帘远望,半轮红日趴在西山,飞鸟群群略过天际。
马车行至汴河之畔,夜色已浓,华灯初上。
夜晚的汴河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段之一,不论官宦子弟还是有钱的平民百姓,都愿来此品酒赏景,故而河畔高楼林立,灯火辉煌。
张月盈带着几个丫鬟,静静地走在这片绵延艳光中。
“公子可还要再喝?”
“接着喝酒!接着舞!”
汴河上驶过的画舫内传来酥软又靡丽的声音,不知哪家公子又醉卧画舫了。
小路子打着一顶灯笼站在前方的巷口,远远瞧见张月盈她们,就迎了上来。
“王妃殿下,您总算是来了。”
“殿下在哪儿?”
张月盈张望了一会儿,都未瞧见沈鸿影的身影。
“殿下正等着,您随奴才来便是。”
小路子恭敬地走在前面引路,半晌,一行人便迈入了一条精巧的水上回廊,回廊的飞椽下挂着小南瓜似的成串彩灯。
“这就到了,王妃殿下请。”
张月盈顺着小路子所指的方向瞧去,映入眼帘的是条仅有一层高的画舫,整个画舫外涂红漆,反射着淡淡的光泽,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从船舱自内而外透出的耀眼光芒。
不客气的比喻,在张月盈看来,它就像漂浮在汴河上的一只硕大的电灯泡,亮得惊人。
张月盈小心地踏上甲板,靠近再打量了一番画舫的外观,船沿的扶手都有金色的描边和花鸟彩绘,可见这艘画舫并非民间之物。
小路子察言观色,似是瞧出张月盈心中所想,解释道:“这艘画舫当年被先帝赐给承恩公府,今日暂时被殿下借了过来。请王妃殿下移步入内一观。”
张月盈东张西望着向前走去,几个丫鬟方欲要跟上,小路子拂尘一扫,往前面一拦,几个丫鬟便被挡在了船坞上。
“路总管,你这是何意?”鹧鸪皱眉,对此不满。
小路子处变不惊道:“劳鹧鸪姑娘想一想,你们跟进去是否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鹧鸪不解。
杜鹃却听懂了,轻轻扯了扯鹧鸪的衣袖,附耳在她耳边说了几句,鹧鸪这才不情不愿妥协,狠狠瞪了小路子一眼。
小路子毫不在意鹧鸪的不忿,笑盈盈地请几个丫鬟去回廊旁边的水榭里吃茶。
他偷偷往画舫内瞄了瞄,心
道今夜花前月下,二人独处,丫鬟们跟进去,叫什么事。
画舫内,张月盈步入其中,只觉差点儿被晃瞎了眼。目之所及皆是盏盏高悬的灯笼,这些灯无一部奇巧万分。兔子灯外边披了层细绒,宛若真的一般;波斯的琉璃灯以各色琉璃碎片拼凑而成,金丝连缀,上面的图案有些抽象;六角纱灯上绘各类人物故事,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其中一盏灯面上绘得竟是《金钗记》里的场景。
张月盈低头瞧了眼手里的帖子,观这笔触,和帖子上的绘画多半出自同一人之手。
上百盏华灯如昼,少女在船舱内来回游走,几乎迷失在了这片灯海之中,满目无不流光溢彩。
张月盈在船舱角落寻到了一个滚灯,莹莹的灯火自薄如蝉翼的糊纸透了出来。她知晓这种灯,里面有个小机关,把蜡烛放在上面,无论怎么摆弄,都只会一圈一圈地转,不会掉下来,烧到纸质外壳。
摆弄了滚灯半晌,张月盈玩心大起,轻盈地往前一抛,滚灯落在地板上,骨碌骨碌地滚去,撞开了一道刺绣门帘。
夜风骤起,船舱内的烛火均晃动了一下。
张月盈朝外望去,瞧见的是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银白发带在风中轻轻飘浮,沈鸿影一袭白色襕袍,半束着头发,手提一盏走马灯,伫立在船头的甲板上。
滚灯兜兜转转停在了他脚下,青年俯身捡起,随后朝着张月盈行来。
“好玩吗?”他柔声问。
看灯、玩灯欢了,竟然把请客的主人都给忘了,张月盈难免有些汗颜,但还是诚实道:“花灯类目繁复,可在这画舫上便可观尽,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流连忘返。”
“那就好。”
沈鸿影仅扔下这一句,弄得张月盈有些摸不着头脑,索性和不去琢磨里面有什么含义。
正是玩乐的时候,何必为难自个儿。
沈鸿影没有把滚灯送还到张月盈手中,反而将他拎着的那盏走马灯递给了她。
张月盈顿了顿,垂眸扫视了一番,却看出了这盏灯与其他花灯的不同之处。
少顷,她惊喜道:“这是之前大表哥送的、后来被雨给淋坏了的那盏走马灯!”
灯的骨架都一模一样,只是外面多涂了层清漆。
“你把它修好了!”
“不。”沈鸿影语气认真,“是重新画了。”
旧纸已揭,新纸已换,改头换面后,岂能称为旧物。
张月盈这才端详起走马灯上的绘画,上面的绘画更加写意,旋转了一圈才知是一幅长卷,画里苍山暮远,山寺悬铃悠悠,寺中人同局对弈,倏尔拨云见雾后,便是浪浸斜阳,楚天开阔,然大雁却不曾孤飞。
画里的元素过多,张月盈有些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她沉吟片刻,开口问:“不知这些都是那位大师的杰作?”
走马灯上的笔触与其他花灯上的一模一样。
“我画的。”
灯火照映下,沈鸿影回望着张月盈,眸中似有淡淡水色。
张月盈咬住了下唇,眼珠转了几圈,想了好些话来掩饰尴尬,“殿下的画技真是出人意料。”
沈鸿影笑笑:“儿时同老师学过一点儿,也只能画到如此,不及那些书画大家远矣。”
话说得谦虚,可张月盈只从里面听出了满满的凡尔赛。
这画工比徐向南的不差了,还一点儿,骗鬼呢。
特别是这个走马灯,黑白笔墨间有一种说不清的韵味,远胜过其他。
突然,沈鸿影道:“那阿盈可还满意?”
张月盈一时间恍了神,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刚刚叫她什么?
阿盈?
谁准他那样唤她了?
“殿下……”张月盈顿了顿,“你刚刚唤我……?”
沈鸿影习以为常说道:“阿盈啊,我听何大姑娘、冯二姑娘均如此唤你,难道就我唤不得吗?”
说着,青年眼底微黯,难掩失落。
“没有。”看他这个可怜样,张月盈实在不忍心。
得了准许,沈鸿影嘴角勾出清浅的笑,又唤了她一声阿盈。
“对了。”沈鸿影又道,“你也别叫我殿下了,去岁蒙老师赐字——渺真。”
第78章 仓皇而逃不知不觉,两张脸越靠越近,……
“渺真?”这个表字在张月盈唇齿间过了一次,她有些迷惑究竟是何意思。
鬼使神差间,张月盈无意问出了口。
沈鸿影看着她的侧脸,略微有些出神。
关于他的表字,除了老师赐字之时详细解释过当中含义,也就唯有小舅舅特意问了问。至于其他人,都不够格称呼他的字,自然也无从问起。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张月盈撅了撅嘴,“不能问吗?无论是名字还是表字,都是世上之人对你的期许,既然示于人前,那就当令人知其所意,晓其所表。”
“没有。”青年移开视线,然后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沈鸿影答得很认真:“鸿似雁飞,大而盛,可承万物。总的寓意旧日韶光,但影却如幻梦,一触即碎。”
不过一场盛大而又虚幻的旧梦。
“至于表字——”
“小而存真。”
“盛而虚幻,小而存真,正好是相对的。”张月盈抬眸见到沈鸿影如玉的一张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唯独一丝丝的幽怨格外明显,有些后悔自己的多言。
看模样,名字和表字显然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心里生出了一丝愧疚。
“唉——”张月盈轻叹一声,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月盈月盈,月满则盈,任谁听到了都会说这是个好名字,可过于圆满,便只能走下坡路了。”
“你……”触到张月盈忽而染上了些许萧然的秋瞳,沈鸿影下意识嚅嗫着唇欲说些什么,却不知所终。
张月盈随意地趴在船头的栏杆上,眺望着汴河对岸红灯绿酒、人影绰绰、喧闹声不断的酒家,语气感慨:“月是长兴伯府这一辈女孩名字里的中间字,但我听祖母说起过,我父母在我未出世前便取好了月盈这个名字,意思是惟愿吾女无病无灾,一世圆满。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究竟长什么样,连画像都没见过,那轮月亮从来没有真正圆过。”
说到这里,她扯起嘴角,捧着脸笑了笑。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有时候不知道亦何尝不是一种仁慈,关于他们的模样,我可以尽情想象。我娘的鼻子是不是同我一般翘?我爹的是不是被衙门里的事务烦扰得眉头紧锁?”
“沈渺真,名字不能导致一个人所经历的的坎坷与波折,也不能决定日后是否顺遂。一个人是谁,只取决于他自己。更幸运一点,从父母所取的名字里,我只要知道那时候他们是爱着我的就足够了。”
张月盈头一次这样唤他,沈鸿影用清冷的双眸端详了她半晌。
张月盈大大方方回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轰隆——”
一声巨响,把张月盈吓了一跳,她猛地捂住耳朵。
又是“砰砰”几声过后,霎时,一束接着一束花焰从南至北、沿着汴河两岸射向高空,零星火星随之迸溅,掺杂于渺渺烟雾中,飘散在河面。花焰炸开之际,其声赫赫喧豗,九霄之上爆裂出恰似霞云的瑰丽烟花,照亮的少女的面庞。
张月盈仰头高望,身侧的沈鸿影略略侧头,便瞧见少女清亮的眼眸里倒映着绚烂花海,他仿佛能听见它们一朵一朵绽开的声音。
少顷,张月盈余光里瞟见,白袍青年衣袂飘飘,再往上,万顷嫣红照在了他脸上,令人莫名心悸。
一人抬头,一人低头,一红一白的两根发带在风中纠缠,就构成了一个有些暧昧的角度。
又是一阵烟火升空,银白的光从漆黑的云层里冒了出来,忽而散发,无数银花向四面飞散。
不知不觉,两张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到张月盈可以清楚地看清沈鸿影浓密细长的睫毛、耳下的一颗红痣……
青年富有侵略性的呼吸喷散在脸畔,线条分明的薄唇近在咫尺,张月盈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伸手推开沈鸿影,转身仓皇而逃。
火花流泻而下,轻盈如蝶,划过一道道绮丽光痕,宛若星辰坠水。
沈鸿影痴痴伫立原地,茕茕一人,甲板倒映着长长的影子,身后团团烟雾弥散,片刻璀璨后,四野归于沉寂。
张月盈奔出画舫,如风般穿过缀满灯笼的回廊,一头扎入了热闹的市井。
剧烈的跑动后,她肘间的银色披帛飘浮,蝴蝶步摇的流苏杂乱地摇晃。
她稍微停驻了脚步,靠着街边的柱子,微微喘了口气。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从没觉得心跳得那样快过,两颊的温度更是烫的惊人,近乎快要燃烧。
自己刚才究竟怎么了?
竟险些做出那样的举动。
张月盈的眼神透露出深深的迷茫和慌乱,好像一头受到惊吓的小鹿,在不确定前,只能选择逃离。
耳畔传来喧闹的丝竹锣鼓声,她蓦然抬首,眼前结彩悬灯,红色旌旗飘扬,上书“鸣珂坊”三个金色大字。
张月盈反应过来自己到了哪儿,这里是京城最有名的瓦子之一,凝波会馆的皮影戏班便是从此处聘走的。
如今无事可做,她索性顺着人流走进了鸣珂坊,一条长长的彩缚长廊后,灯烛晃晃,宛如青天白日,一道竹帘后,两个女力士正在台上比试相扑,战至激烈处,一人将另一人压在身下,瓦子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胜者头戴花环鞠躬致谢后,幕布落下,仅过了片刻,再升起后,台上的装饰大变,布置得如同寻常人家的卧房一般。
两个女子粉墨登台,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见张月盈衣着打扮不凡,瓦子的伙计特意将她引到了前排落座。
“成日难寐心自乱,我有疑问,请阿瑶相解。”
“你我有金兰之谊,必竭然相助,阮君请说。”
“这演的是什么戏?”张月盈没看过这一出戏,有些不解。
“这是《金钗记》的头一本。”旁边席位的蓝衣女子向她解释,“这个还在鸣珂坊瞧的见,扶桑散人的其他书都只有去凝波会馆方能一观,可惜我排了许久的队还是没抢到席位,只能望之兴叹。”
蓝衣女子对于凝波会馆的怨念颇深,几乎就要溢出。
凝波会馆的幕后主人张月盈默默不语。
她记得何想蓉似乎只签了后两本书,最初的一本还是交给了别的戏班在演,想来便是鸣珂坊了。
“近日我总心绪难耐,何解?”台上扮演《金钗记》女主角刘阮君的女角唱道,嗓音柔柔却暗藏苦恼。
“见何事、何人恼?”刘阮君的手帕交徐瑶问。
“恰似春花烂漫后,亭柳堆烟,我放纸鸢,回首探看……”一阵冗长的唱词后,刘阮君轻叹一句,“只见夫君玉郎面。”
《金钗记》是半年前看的,里面的内容早已忘了大半,演到此处,张月盈总算知晓台上这是刘阮君向徐瑶哭诉烦恼,却被男主角何宴亭无意撞破,两人最后互通心意的那一回。
台上刘阮君继续唱道:“夏日风雨急,狂风雨落打芭蕉,久侯不见官人归,我心里熬煎。”
蓝衣女子喟叹刘阮君不争气:“雨天恐何宴亭为带伞淋湿衣裳,见他时心跳如鼓,刘阮君怎么就还不明白?”
“秋日里天高风凉,他醉酒卧床,同奴诉心里话,我听着心揪揪,忙出言宽慰他,却叫自个儿发了愁。冬日雪满园,他赠我一枝红梅俏枝头,我手捧不肯放,只觉天下宝瓶皆配不上它。”
“阮君啊——”徐瑶手拈花指,莲步轻移,朗声点出重点,“你竟未曾觉,四季轮转,花开花败,你的喜怒哀乐全是为了一个他。”
刘阮君一愣,怔怔地停了半晌,才喃喃道:“竟都是为了他吗?”
“是也。”
“为君所忧,思君所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大抵在乎他的心情、能为之耐下性子便是喜欢的开始。”蓝衣女子继续评论道,“若是我有朝一日也能与此良人便好了。”
蓝衣女子撑着脑袋,悠悠叹道,眼底全是向往之色。
与此同时,张月盈的脑海轰然炸开,心不住膨胀,挤得胸腔有些喘不过气,身子摇颤了起来。
这《金钗记》里的桩桩件件竟都与她对上了。
她怜他一身病骨难支离,忍他拔毒呓语扣腕之痛,解他纠结名讳缠心之结,还有那个在她心中久久不散、马场之上打马而来、自在肆意的红衣青年。那日,日光灼灼,却皆不及他。
原来这就是——
喜欢。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一个词。
前世她常常听到身边人说喜欢,两个人成日粘在一块儿,却不解其意,只是一笑而过。而前世今生,她都未曾对某个人有男女之间的喜欢,不懂亦不问,直至此刻才有些许恍悟。
突然,蓝衣女子盯着张月盈手中的走马灯叹道:“你的灯可真好看,山水画后面竟还藏着一个美人的小像。”
“这位姑娘你说什么?”张月盈有些不信。
蓝衣女子重复了一遍。
张月盈转动灯盏,借着鸣珂坊内耀眼的灯火,终于找到了那个刁钻的角度。
那是一个少女的剪影。
是她的模样。
一颗石子落入静谧心波,圈圈涟漪漾开数尺,刹那间,心绪翻涌,湖底的莲种破壳而出,探出尖尖荷角。
张月盈猛地起身,侧头对蓝衣女子道:“多谢。”
“姑娘你怎么就走了?戏还没完呢!”蓝衣女子面露不解。
张月盈莞尔一笑:“我要去找我的何宴亭了。”
说完,莲红少女就要朝鸣珂坊外奔去,独留蓝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少顷,在她身后大声嚷嚷道:“这位姑娘,我叫苏秋曳,祝你幸福,我们有缘再见!”
张月盈挤过熙攘人流,奔过来时之路,逆人流而行,停在了长长的回廊前。
第79章 喜欢其一此心昭昭,为君忧,为君喜。……
烟花散尽,汴河上几团烟雾几乎飘散殆尽,零星几盏河灯漂浮在河面上,宛如不系之舟,居无定所。
“殿下。”小路子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船坞边的白衣青年丝毫未动,衣袂发带随风摇曳,背影脆弱又寂寥。
沈鸿影一点儿都不在意那些灰尘和污垢,席地而坐,双脚垂在船坞之下,距水面仅有三尺之隔。
他静静地凝视水面,粼粼波光里倒映着几颗寥落的星子,风吹即破。
百灵不惯与人交流,方才张月盈骤然奔逃而出时,小路子便与鹧鸪、杜鹃在水榭里喝茶唠嗑,说些宫里从前的趣事,拉近距离。而后,三个丫鬟都去追张月盈了,小路子便留在了画舫旁,一如往昔地伴着沈鸿影。
小路子问过要不要派人去找张月盈回来。
沈鸿影只答了两个字:“不必。”
身形萧索。
此情此景落入眼中,小路子忍不住有些埋怨张月盈。
扰得人心神缭乱,却将自家殿下置于如此境地,一走了之。
倏尔,回廊上忽而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小路子心道,暗卫们已将此处围住,这是将哪个不长眼的放了进来。他朝脚步声的源头注目而去,瞳孔微张——
她怎么回来了。
张月盈在回廊入口停驻了好一会儿,心里天人交战,几番抬步可又都缩了回去,做了好长的心里建设,她握了握拳给自己加油打气。
“别扭扭捏捏的,直说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少女
踏上长廊缓缓朝画舫而去,转过一道弯,远远便瞧见了沈鸿影的背影,画舫光亮如旧,青年却隐没在其外的暗色中。
“沈渺真。”她喊道。
沈鸿影闻声回头,灯光下的盛装少女容色娇艳,顾盼嫣然,恰似射姑仙子降临。
他凝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女双颊晕红,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船坞,脚下的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
沈鸿影已经站起了身,襕袍还留有些许褶皱,张月盈跑到他跟前,抬起头,眼睫轻颤,目光落在他脸上,明目张胆。
沈鸿影转身,欲要离去,张月盈猛地抬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几乎就要贴上去,浓郁的玫瑰花露味仿佛要将人浸透。
她一双眼睛蓄满星辰,亮的惊人,大胆而又直接。
“沈渺真。”她一字一句,极为郑重,“你是不是喜欢我?”
从鸣珂坊到这里的路上,她想了许多,是不是沈鸿影亦对她有意,才愿意想法子在不经意间靠近,赠她一船灯海,允准她在无意间践踏他的心意,却毫无怨言。
少女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放,逼迫得人无处可逃。
沈鸿影退一步,她便进一步。
“铮”的一声,沈鸿影似乎听见什么东西突然断裂,原来是对岸酒家的乐伎弹断了琵琶弦。
裂帛声起,风吹云舒卷,圆月从云霭里抽身而出,朗照人间。
沈鸿影意识回笼,左手微微蜷起,低着头移开视线,不言不语。
张月盈嘴角抽了抽,她都主动问了,怎么他还是这种踟蹰不前的模样。
她盯着沈鸿影道:“你先回答我,是或不是?你如果不回答我就一直这样拽着你、一直问。”
语气里颇有几分执拗。
沈鸿影眉头一蹙,须臾抬手捋顺张月盈鬓前散落的发丝,修长的手指抚过发梢,落在蝴蝶步摇的长穗流苏上。
先动心的是他,最先说出口的是她。
沈鸿影不知该如何言说,却听到一句温柔的嗓音:“是。”
仅一个字,丝丝缕缕,缱绻胶胶。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四合寂静无声。
一句简单的话语恍若一片流云,弹指便在清风中消弥殆尽,不留半点儿痕迹。
“你……你说什么?”张月盈嚅嗫道。
那一声话音宛若蜻蜓振翅,掠水而过,掀起阵阵水波涟漪,久而未歇,张月盈身处其中,如同一片落花,被涛涛波浪搅得起起伏伏。
“是,阿盈,我喜欢你。”
沈鸿影的声音极淡,唯有他自己才知晓,他的心底究竟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弹指太息,浮云几何。
这样轻易说出的一个“是”字,难道不就是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沈鸿影凝望她片刻。
少女面如新月,灿若朝华,娇小的鼻子挺翘,顾盼之间被一身华服衬托得光彩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青年叹了口气,复又阖眸,一语不发,听候着张月盈的审判。
张月盈抓着沈鸿影的衣服,指尖微微发白,瞪大了一双剪水秋瞳盯着他,固执地逼他睁眼。
“躲什么躲?你那声音‘是’说的那么大声,我早就听见了。”
此刻的她有些凶巴巴的,咄咄逼人,一点儿都不掩饰小女儿家的性子。
星霜荏苒,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个人还维持着原有的姿势未曾改变。
突然,张月盈轻嘘一声,放开沈鸿影的衣襟,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踮脚仰头,慢慢像他靠近。
霎那间,少女的衣衫上的熏香一阵一阵冲击着沈鸿影的神经,热意熏得他一阵一阵,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张月盈要吻他。
谁知张月盈轻轻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胛处,许久都没有动作,耳边只余少女清浅的呼吸声。
沈鸿影的手停在半空,未敢回抱。
他心想只是这样就够了,不需要再多问什么。
岁月悠悠,心自安然。
“此心昭昭,为君忧,为君喜。”张月盈启唇。
沈鸿影怔愣,身子为之一僵,少女的樱唇轻轻啄了口他冰凉的唇,一触即分,轻盈如云絮,转瞬即逝。
沈鸿影脑子里轰的一声,血气上涌,然后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好似冰解消融,春水潺潺,漫出江面。
张月盈的面色宛如红灯映雪,眉眼舒展,笑意盈盈。
“你既然不说话,我就先走了。”张月盈说着,转身欲往岸边而去,步履娉婷,脑后流苏一颤一颤,她以袖掩口,轻轻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这个人,竟然还是一个小古板,连话都不敢说。
肘间的披帛猛然一滞,张月盈用力扯了扯,竟然纹丝不动。
她回首,画舫前的青年抓住了她银色的披帛,风声猎猎,纱罗随之舞动,倏尔一停,他如玉的面容撞入张月盈眼里。
他用力往回一拽,张月盈失去平衡,一头栽入沈鸿影怀中。他微微收紧双臂,将张月盈箍在怀里,青年身体的热意透过衣衫传到她身上。
她心怦怦地跳,仰头与他对视,眼底染上了迷蒙水色,动人心魄。
“我听见了。”这回换了沈鸿影说这句话。
他低头,少女朱唇饱满,娇艳欲滴。
刚刚那个吻太轻了,轻的几乎让人记不住。
沈鸿影看着张月盈,闭上了眼睛,吻了下来。
张月盈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个吻与之间的蜻蜓点水截然不同,她的触觉异常敏锐,沈鸿影的动作一开始如春江徐徐,后来越来越汹涌,甚至多出了几分入侵的意思。
两个人的气息紧密交织,在唇齿间沸腾,心跳几乎在一瞬间失守。
张月盈被沈鸿影突如其来的动作彻底击溃,任由他攻城掠地,自己则步步沦陷。她的睫毛剧烈颤抖,从青年如墨的瞳仁里窥见了自己的影子。
少女的唇酥软轻柔,沈鸿影流连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张月盈身上。
良久,他咬了咬唇道:“吾心如是,矢志不渝,永不回转。”
“轰隆——”
一束烟火从京城东侧升起,爆裂开来,五彩的烟花照亮了大半个夜空,而后如同凤凰尾羽般划过长空,坠入云海。
张月盈和沈鸿影抬头仰望。
数十盏天灯爬上半空,漂浮着越升越高,俯瞰着整个京城。
张月盈环着沈鸿影的腰,耳语道:“那……我们这算说开了?”
沈鸿影点点头。
回廊与画舫洒下大片灯辉,照映出一男一女模糊的廓影,风吹得衣袂裙摆纠缠。
小路子默默退到很远的地方,拦住了回来寻人的鹧鸪和杜鹃,百灵坐在水榭屋顶的青瓦上,一手拿剑,一手拿壶,偏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暗卫齐铭。
回廊尽头,画舫之前,二人紧密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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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盈醒来之时,天色早已大亮。
曦光破开云层倾泻而下,穿过窗棂,透进薄薄的烟罗纱床帐,落在张月盈酣睡的面容上,她的脸蛋睡得微微发红,显然得了一场好眠。
少女似乎忘了床榻上还有一个人,翻了翻身,手臂搭在了一具硬邦邦的躯体上,她迷迷糊糊地捏了捏,还有些热,有些软。
然而,下一刻,胡作非为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张月盈的眼睛努力虚开一条缝,眼前笼罩着层蒙蒙的雾,只瞧见浅青色的帐顶。
“醒了?”
轻越的嗓音令张月盈霎时清醒,她睁开眼,蓝色的锦被堆在身上,而她光|裸的手臂正搭在沈鸿影身上,对他的胳膊上下其手。
“殿下……不……渺真。”她喊了一声,才慌乱地把手臂收了回去,拥着被子坐起。
沈鸿影披了件白色外衫,靠在床头悠闲地翻着书本,外衫略有些松垮,露出胸膛的大片肌肤,几道红痕格外醒目。
看到这里,张月盈脸色骤然爆红,昨夜种种如潮水般袭来。
食色性也,人之大伦,也没什么好大不了的。
只是这个人实在有些过分,故意夹着声音哄她,骗了一次又一次,直至四更天方歇。
张月盈瞟了他一眼,暗自腹诽:
此人状似美人灯,实则烈火干柴,猛如虎啊。
第80章 上药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天色不早了,什么时辰了?”张月盈咬了咬下唇,尴尬地转移话题。
沈鸿影神色淡淡,道:“刚过巳时。”
张月盈扶额哀嚎了一声,就算她平日不喜欢早起,这个时间也有些过于晚了。
沈鸿影收了书本,垂眸看了眼张月盈食指的指甲,修得圆润光滑,唯独抓起人来有些疼,但若是短了,就不会这般好看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张月盈蜷了蜷手指,一下便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就是昨晚动作有些激烈,把他身上抠破了吗。
张月盈心虚低头,忍不住嘟嘟囔囔:“我又不是故意的。”
沈鸿影自然听见了,伸手把衣襟梳理整齐,好似全然不在意。
突然,他欺身靠近,右手锢住张月盈的手腕,一张玉颜陡然逼近,张月盈几乎能看清他脸上的汗毛。
“你……你干什么?”张月盈瞪大了眼睛问。
沈鸿影道:“所以,阿盈,有意无意真的就那么重要吗?最要紧的还是看结果如何。”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怜兮兮道:“你得对我负责。”
张月盈往床榻里退了退,吞吞吐吐道:“你……你还好意思,明明是你自己……”
“要点补偿。”沈鸿影凑得更近了些,下一刻,一个有些湿润的吻落在了张月盈脸颊边,一触即分。
张月盈心神一震,身体有些僵直,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和一个男子亲密到这种程度。
“利息日后再找你要。”沈鸿影垂眸,视线落在张月盈光洁如雪的肩膀上,眸中暗流涌动,飞快地伸手,用锦被将张月盈覆盖严实,然后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翻身下榻。
在张月盈瞧不见的方向,眉眼舒展,笑得跟偷吃了蜂蜜的熊一样。
床帐外传来簌簌的穿衣声,沈鸿影穿戴好衣袍,出了内室,隔断的珠帘啪啦作响。
鹧鸪和杜鹃早候在正房外头,见沈鸿影出来,蹲身福了个礼,沈鸿影朝她们点了点头,显然心情颇好。
鹧鸪起身,往沈鸿影的背影看去,和杜鹃耳语道:“我怎么觉得这殿下今日有哪里不一样了?”
杜鹃扯了扯嘴角,昨夜是她守得上半夜,只恨自己的听觉有些太过敏锐,昏昏欲睡之时,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和女子娇怯的嘤咛声不住钻入耳中,直至深夜方歇,听得人脸红心跳。
杜鹃用肩膀撞了鹧鸪一下,提醒她道:“一会儿在姑娘面前可千万不要乱说。”
依她对自家姑娘的了解,如今当正是害羞的时候,可莫要再添乱了。
鹧鸪答道:“我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只管放心就是。”
杜鹃端着脸盆,和鹧鸪一前一后走入了内室,屋内笼罩着一股靡靡的香味。
“姑娘可要起了?”鹧鸪试探性地唤道。
张月盈“嗯”了一声,声音软绵。
杜鹃赶在鹧鸪之前打起床帘一角,张月盈面色绯红,裹着锦被坐在凌乱的床铺上,长长的乌发落散落周身。
杜鹃递替张月盈穿衣,道:“春花已在隔间备好了水。”
张月盈点点头。
她撩起脑后的长发,露出几道暧昧的红痕,杜鹃动作顿了一瞬。
张月盈察觉到了她的停顿,问:“怎么了?”
杜鹃不知该怎么描述。
张月盈回头看了看,隐约瞥见了左肩胛骨下的痕迹,握紧了拳头,她就知道肯定是沈渺真那个家伙昨晚干得好事。
张月盈赶紧套上了衣服,身体尚有些酸痛,被杜鹃和鹧鸪扶着慢慢进了隔间,隔间里放着一个硕大的浴桶,春花正往里面倒了最后一桶热水。张月盈试了试水温,正正好,褪去衣裳,坐进浴桶中,立时便觉得舒服了许多,浑身的毛孔都被水蒸气熏开了。
泡了约一刻钟,张月盈从水里出来,重新裹上了里衣,内室里已被熏炉熏得暖融融的,一点儿不会让人觉得冷,鹅梨帐中香香甜的味道驱散了靡靡之气。
鹧鸪再不懂,也明白昨儿张月盈和沈鸿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起自家姑娘出嫁前,春燕特意把她叫去,给了她一个匣子,嘱咐她这种时候要把里面的东西拿给姑娘用。鹧鸪从匣子里翻出一个不大的白瓷盒,里面装满了乳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味。
“姑娘,用了这个应当会好些。”鹧鸪道。
张月盈猜到了这是什么,出阁前一夜,祖母和外祖母都同她提过。她取过药盒,羞羞答答地别过头,长发随之落下,遮住她发红的耳朵,“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种事情怎么好假手他人。
鹧鸪和杜鹃对视一眼,默契地放下床帐,退远了些。
“殿下!”
张月盈刚刚褪下一半的衣衫,沈鸿影忽然步入室内,隔着纱帘,女子半|裸的背影直直撞入了眼眸。
听到杜鹃特意拔高了几度的声音,张月盈被吓了一跳,慌乱地拢了拢衣衫,可是没什么用,白色的里衣垂落到了手肘,露出了身前的沟壑。
“你……别过来。”张月盈嗓音慌乱。
沈鸿影怎么会听她的,径直走到了榻前,撩开床帘。
鹧鸪和杜鹃见此场景,默默退了出去。
“做什么呢?”沈鸿影坐在榻边,眼睛瞟到了她手里的瓷盒,“我帮你。”
说完,他不容置疑地拿过瓷盒,手指挑起了一小坨膏体,问:“涂哪些地方?”
张月盈低着头不说话。
微凉的手指一碰到张月盈的肌肤,她就微微发颤。里衣越拉越低,到最后她索性放弃了,里衣散落在床铺上,仅余如墨青丝遮挡身体。
反正昨夜全都看过了。
沈鸿影极为认真地涂抹着张月盈身上残留的痕迹,不久便只剩最后一处。
张月盈攥着他的手哀求:“别……”
少女杏腮桃面,明艳妩媚,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然而,沈鸿影还是拒绝了那双水灵灵盯着他的眼睛。
张月盈无法,只能拖过被子,蒙住整个脑袋,眼不见为净。可黑暗中,她的感官更为敏锐,沈鸿影的指腹刚刚触及,她就猛地战栗来一下,反应极大。
阳光透过浅青色的帐子,张月盈躺在锦被上的模样十分可人。
沈鸿影喉结动了动,眼神变得幽深。
半晌,张月盈鼓起勇气问:“好了吗?”
声音又甜又软。
回应她的只剩下一片沉默。
她试探性地露出半只眼睛,沈鸿影突然拦腰一抱,将她抱进怀里。
张月盈没料到他会这样做,本能地揪住了沈鸿影的前襟。沈鸿影的衣裳本就穿得不甚牢固,被这么用力一扯,直接散开,露出了大半胸膛。
“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月盈想要解释,但于事无补,她已然惹火上身。
沈鸿影一手揽腰,不让张月盈掉下去,一手捧住她的脑袋,低头吻了下去,一发不可收拾。
男性浓烈的气息侵蚀着张月盈的感观,她有些喘不过气,张开齿贝吸气,却被沈鸿影的唇舌强势挤入。
张月盈发不出半点儿声音,只能双手紧紧抓住沈鸿影的双肩,指甲报复性地扣进他的背,却被膈得有些发疼。
张月盈躺在床上,任他百般施为。
床勾抖动,骤雨初歇。
张月盈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身体的热流不住流出,沾湿了被衾。
沈鸿影从背后勾住她的细腰,下巴搁在她肩膀,轻轻吹了口气,张月盈浑身的汗毛又颤动起来了。
“你……你……别这样。”张月盈白了他一眼。
白日宣淫,这叫什么事。
她简直没脸见人了。
沈鸿影轻轻啄了一口她的脸颊,没有继续逗她。
丫鬟们则进来收拾残局,瞧见的便是沈鸿影打横抱起张月盈,去了隔间,张月盈羞得躲在被子里,连头都不敢露。
再从隔间出来后,张月盈整个人气鼓鼓的,指挥着丫鬟们将沈鸿影轰出了房门。
沈鸿影被关在门外,敲
了几下门,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索性就坐在了廊下。
内室里,张月盈坐在梳妆台前,杜鹃和鹧鸪正在替她绞干沾湿的发尾。帕子擦过几遍,杜鹃用了一个小熏炉很快把头发熏干,鹧鸪掌心抹了些桂花油,涂在张月盈发尾,滋养发质,防止干枯毛燥。
听见沈鸿影在外头叩门,她们也没有求情,毕竟在这方面,他确实有些不知节制。
一柱香后,鹧鸪便为张月盈梳了一个简单的朝云近香髻,绑了条浅碧的素罗发带,插了几支珍珠发钗,耳朵上也坠了一对白玉耳铛,衣裳则挑了大长公主马球会那日的那身鹅黄装扮。张月盈自己动手,秀眉轻扫了两下,不浓亦不淡。
因时间已经晚了,早饭没有必要再吃,索性和午膳合成一餐。
张月盈刚刚推门出去,沈鸿影便积极地凑上前,手里捧着一朵绿菊。赏菊的时节已经过去,菊花也渐渐凋零,开得这样盛的花已算得上稀罕物件,就被他这样折了。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张月盈语气冷淡。
沈鸿影一边将绿菊簪在张月盈发间,一边道:“我见此花开得正好,唯有阿盈能配。”
张月盈懒得理他,但也没有再赶他走,直接绕过他,下了台阶。
午膳摆在院子中间的汉白玉石桌上,清蒸鳜鱼、糖醋排骨、菠萝咕噜肉、蟹黄包……近十道菜摆在桌上,香气飘飘十分诱人。
张月盈捏着筷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沈鸿影几次给她夹菜,她均垂着眼,没分给他丝毫眼神,显然气犹未消。
突然,春花端了一个汤蛊放在沈鸿影面前。
“殿下,这是姑娘特意吩咐小厨房为您做的。”
揭开盖子,奶白的浓汤里竟然是一条甲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