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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拜干娘四愿我夫无病无灾,心想事成……

一道一人半高的红墙横隔在半山腰,

将明惠寺一分为二,不过这边的面积稍大一些,墙那边则小了不少。

主持道:“王妃有所不知,昔年北边战乱跑来的流民不少,上代主持便做主在后山修了座庵堂,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女子,顺便也招待女客。”

张月盈长睫微微一抖,仿佛忆起了什么,继续问:“我好像听人提起过,十七年前的大火可是从庵堂内一间许久不用的柴房燃起的?”

“冬日天气干燥,当日下了雪,避雪的施主众多,慌忙间弄出了火星,酿成了惨剧。好在多年来,寺中香火供奉不断,无辜丧生者想来也能安息了。”主持说话间将明惠寺的责任洗脱得一干二净。

张月盈进了大雄宝殿,照例拈了三炷香在佛前参拜。前世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除了财神,这些佛和菩萨她俱是一概不信的,不过有了穿越这种常理难以解释的事情发生在自个儿身上,偶尔给点儿香火钱,许个愿还是可以的。

她微微侧头,沈鸿影双眸轻阖,双手合十,静静跪在佛前,殿内跃动的烛火在他脸上跳动,一半明,一半暗,似乎虔诚至极。

大约过了几息的光景,他方慢慢抬眸,将手中的香线递给小路子插入前方的香炉。

香烟袅袅,张月盈面前出现了一只清癯的手,只见沈鸿影起身展袖,要扶她起来。张月盈猛地抬头看他,然后将手掌放了上去。

他的指尖微凉,但掌心却很暖。

张月盈心想。

待张月盈站稳,沈鸿影便收回了手,整个人进退有度,身子微微绷紧,隐约可见克制。

“不知殿下方才许了什么愿?”张月盈故意凑近问道。

少女身上清甜的梨味扑鼻而来,瞬间压过了寺庙里有些呛人的的烛火味,沈鸿影垂眼瞧见她腰间系着的花丝香囊球,暗忖这个东西倒是没有送错。

他仅愣神了一瞬间,便回过了神,对张月盈道:“所求所愿若说出来了,便不灵了。”

“也是。”张月盈也听过这种说法,撇撇嘴,有些失望的模样。

沈鸿影叹了口气,郑重道:“唯愿岁岁有今朝,年年似今日。”

张月盈闻言,神色僵住几秒,总觉得他话里有些品不出道不明的意味,可转念又觉得应该是自己多想了。

“殿下的愿望可真是笼统。”她评价道。

“那你呢?”沈鸿影反问。

殿前佛像高耸,神情慈悲,垂眸俯瞰世人。张月盈双手合拢,默念佛祖莫要怪罪,而后说:“我这人贪心,求的东西可多了。一愿身体康健,能活到一百零一岁。二愿财源广进,赚得盆满钵满。三愿顺心顺意,万事无忧。”

“还有吗?”沈鸿影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期待。

张月盈摇摇头,语气天真:“没有啦。”

沈鸿影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黯淡。

“殿下,你怎么了?”张月盈偏着头瞧他,姿容如玉的青年此刻好似一朵打霜的花。

张月盈恍悟,自己竟然落下他了。

没想到堂堂王爷竟然会为这点儿小事伤心。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补了一个祈愿:“四愿我夫无病无灾,心想事成,永岁同昌。”

沈鸿影眼帘掀起,长睫轻眨,眼睛骤然亮起,映着点点烛火,炯炯有神,有些错愕地盯着虔诚许愿的少女,久久不放。

“这样,殿下可满意了?”张月盈偏头看他,澄澈的眸底倒影着万千星河。

目光相对间,沈鸿影一顿,一时间竟不知到底该如何作答。

少女的眼角被浓烈的香火熏得有些发红,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手指先落在张月盈眼角,一路往下,停在了她的脸颊。

沈鸿影动作突然,张月盈始料不及,几乎僵成了一块木头,双颊霎时飞上两片红霞,语调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惘和惶恐:“殿下?”

沈鸿影一下清醒过来,猛地收回手,攥紧了拳头,侧影带着一丝狼狈。

“你眼角沾上了香灰。”

“是吗?”张月盈不知这是沈鸿影随意找的一个借口,连忙用指腹擦拭,眼角却擦得更红了,红彤彤的,好像一只兔子。

沈鸿影看着心有不忍,拿出一张玉簪花丝帕,“我帮你。”

张月盈撒开手,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沈鸿影越靠越近,丝帕柔软的触感落在她眼角,她不由自主地别开眼。

他离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能看见他腕间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近到鬓边垂落的一缕发丝在她额头一扫一扫,扫得人心痒痒。

“好了。”沈鸿影将帕子收回衣袖中,张月盈只觉禁锢已久的呼吸终于重新顺畅起来。

她稍稍低头,声音含糊:“多……多谢。”

这番有些局促的模样,惹得沈鸿影翘起了唇角,温声道:“作为答谢,可否请你帮我个忙?”

张月盈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也不问沈鸿影要让她做什么,直接答允下来:“你说便是。”

沈鸿影道:“带我进一趟明惠庵。”

明惠庵建庵之初便定下了规矩,男子勿进,只能女子出入,京兆府的衙役之前来问话都只能将庵里的比丘尼叫出来。不过,也有例外,如有至亲的女客一道,男子亦可入内。沈鸿影的至亲女眷算起来唯有两位,一个是宫里的祖母太后娘娘,另一个便是作为妻子的张月盈。

“敢情你非要诓我来是为了这个,早说就是了。”

张月盈暗自腹诽这人看起来羸弱,实则狡猾的不行。

她掸了掸身上的粉尘,提步朝大雄宝殿外走去,肘间披帛飘散,发间的长穗步摇一晃一晃。

突然,少女停驻了脚步,回首看向沈鸿影,侧脸被浅淡的天光镀上了一层银晕,“不是说要去庵堂看看,殿下难道不一块儿?”

沈鸿影随即跟去。

明惠庵显然亦是经过重新修建,几乎寻不到当年的痕迹。

庵主明镜师太是个三十五六的女子,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缁衣,但身段玲珑,容貌秀丽。听说曾是京城中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便在此削发为尼一心修行,不过几年便坐上了庵主的位置。

明镜师太过来应付了张月盈一番,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便回了禅房继续清修,留下弟子素真师太招呼他们。

说是师徒,素真师太其实并未比明镜师太小了多少,不过差了五六岁的样子,倒是她的徒弟普琴师太性子略显活泼,一点儿不似佛门之人般孤高冷寂。

沈鸿影出去四处转转,张月盈进了一间禅房暂歇,普琴师太陪坐,叽叽喳喳地推荐着庵中的各种素斋。

“我瞧着今日庵中似乎没有什么人。”张月盈看着空旷寂寥的院子,状若无意提及。

普琴师太道:“每个月这个时候,庵堂都不怎么接客,进来的人自然就少了。”

“为何?”

“这个嘛……是师祖她老人家定下的,因为有贵人来,师祖一般都会亲自接待。”

“哦。”张月盈道,“小师太说的这贵人莫不是比我还贵?”

一个超品亲王妃,明镜师太都只是应付几句,不怎么搭理,能让她严阵以待、亲自作陪的人又该是何等身份。

普琴师太压低了嗓门:“王妃殿下说笑了,除了宫里的娘娘,谁有您尊贵?这位贵人在亲不在贵。”

张月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想来应该是明镜师太俗家的亲戚吧。”

“也不是。”普琴师太仔细观察了一圈,见周围无人,才道,“师祖不许我们往外头讲,来的是师祖认得干女儿。”

贵胄人家怕家里的幼儿长不大,往道门和佛门里认干亲非常常见,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明镜师太这般遮遮掩掩的姿态反倒惹人生疑惑。

“倒不知是何人?”

“许国公家的七姑娘。”

这个答案惊得张月盈倒茶的手倾斜过了头,茶水骤然从茶盏中溢了出来,流得满桌都是。

鹧鸪留在王府处置内务,杜鹃和春花跟来了明惠寺,她们俩忙拿着帕子一块儿把桌面擦拭干净。

张月盈沉吟片刻,咽下一大口茶,道:“许七姑娘近日怕是都无暇前来。”

“这小尼也不知道。”普琴师太道。

“杜鹃。”张月盈使了个眼色,杜鹃会意往普琴师太手中塞了一个银锭,“多谢师太相陪,听闻

师太今日还有功课未曾做完,便先去吧,我自己在附近走走,不会四处乱闯。”

普琴师太得了赏钱,巴不得赶快回屋子里躲懒,行了个佛礼,便急匆匆离开。

张月盈斜倚在桌边,伸手摁了摁太阳穴,半敛着眼帘,回忆着明镜师太的模样。

她一直有一个猜测,只是不知做不做准,来了明惠庵之后,这个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按道理许宜人被爆出了可能是个冒牌货的消息,除了康乐县主,反应最强烈的应该是身为父亲的许国公。可好几天过去,许国公巍然不动,甚至一点儿介意的样子都没有,许宜人才敢继续在京中嚣张跋扈。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许宜人本就是许国公的女儿,只是母亲不是康乐县主,而是……

张月盈忽而起身。

“姑娘?”杜鹃道。

张月盈喟叹道:“秋光无限好,怎能枯坐禅房独对佛龛,岂不辜负。走,我们出去逛逛,把百灵一道叫上。”

百灵也是张月盈的陪嫁之一,是晨风一手调教出的武婢,身手不错,只在张月盈出府时沿途跟随,别的时候均不出现。

张月盈带着几个随从,穿过一道叶贝门,隔着墙听见了女子的哭闹声。

第72章 羽箭来企图动不该动的人,这是他必须……

“我不信!我不信!”

尖锐的女声听着有些耳熟。

“那边是明镜师太的院子?”张月盈问。

百灵现出身形,一身浅蓝窄袖男袍,头发高高扎起,腰间系了一把软剑,她话不多,只微微点头。

她刚刚勘察过明惠庵的布局,站在屋顶老远就瞧见一行人紧跟着也进了明惠庵。

百灵禀报:“许七姑娘也在。”

张月盈了然,墙那边正在哭闹的应当就是许宜人了,而一直没有出声的另一人大概就是明镜师太。

“轻声些,莫要再哭了。襄王和襄王妃今日也在这,不怕别人听见?”明镜师太终于开口。

张月盈和沈鸿影来明惠寺来的突然,她知道他们到庵中时,许宜人已经进了明惠寺的大门,根本来不及送信让许宜人取消今日的行程,突然折返反而惹人生疑,只能不变应万变。

“被人听见就被人听见,又不是我让你们把我搞成这个不明不白的身份!”许宜人的声音愤懑。

“住嘴,没有什么不明不白的。”明镜师太握住许宜人的手,“康乐县主的女儿早就死了。我和你爹爹都打算好了,就说是当年不忍县主受丧女之痛,才将你抱给了她,全然一片好心。这样,你就还是许国公府的女儿。”

“女儿和女儿之间也是不同的!大长公主的外孙女、县主的女儿和一个庵堂庵主、破落户的女儿怎么可能一样!”

“啪——”

“你……竟然打我?”许宜人捂着右脸,怔怔地盯着明镜师太,满腹委屈。

明镜师太看着她,恨铁不成钢,堂堂国公府的姑娘琴棋书画、礼仪形体没学会,倒学了一身的尖酸刻薄。不过,转念想想,也怪不得她,谁让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脾气,还是经了磋磨后才稍微收敛。

明镜师太道:“若无当年之祸,父祖不曾被下狱处斩,我便不会沦为罪臣之女,仍然是中山汤氏的大姑娘,身份不比康乐县主差到哪儿去。”

提及此处,她心中颇有怨念。她与许国公也算是自小相识,若非家中突然出事,早就成了许国公夫人,哪里还轮得到别人。

但世事没有如果。

墙这边的张月盈把二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惊得不轻,毕竟明镜师太话里话外均咬定了康乐县主的孩子已经死了。

她凭什么如此笃定?

一个近乎残忍的真相在脑海里酝酿。

“谁在那边?”

一个陌生的男声响起,张月盈敏锐地后退一步,一支羽箭突地越过灰墙,从不知何处又射来了一箭,击中了羽箭的箭尾,羽箭偏离方向,射中了院子中央的红枫树,霎时红叶如雨而落。

“姑娘,后退!”百灵拔出软剑,和另外几个丫鬟一起护在她身前。

百灵剑法轻灵,旋身而上,锐利的剑刃与刀锋相撞,溅起了细碎的火星。

“百灵姑娘,你打错人了。”和百灵交手的那名刀客一身黑色劲装,连忙表明身份,“我是王爷派来保护王妃的暗卫。”

“话太多,我不信。”百灵没有因此放松半分,仍旧分毫不让。

那暗卫碎碎念了一句:“真是说不通。”

而后,暗卫腕间用力,“咣当”一声,百灵力有不逮后退了几步。

“齐铭,先去抓人。”沈鸿影从旁边的矮墙上一跃而下,动作轻盈,连衣摆都未曾乱过半分,手执一把三尺长弓,朝张月盈急步而来。

“是,殿下。”暗卫对沈鸿影抱拳,而后跃过墙去,速度之快,宛若鬼魅般消失无踪,同样的身影还有十余个。

沈鸿影揽着张月盈的双臂,仔细打量了再打量,声音里还余有未尽的恐慌:“无事否?你怎么到这来了?”

张月盈摇了摇头:“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就出来看看。”

她说得倒轻松,沈鸿影却被吓得不轻,遥遥瞧见那支箭往她的方向飞去的时候,他的心瞬间凝固,犹坠冰窖。

虽然理智告诉他,他在张月盈身边安插了不少暗卫,她不可能有事,身体还是本能反应地弯弓搭箭。

“你早预备要抓人?”张月盈问。

“是。”

“那明镜师太和许宜人……”

“是。”

张月盈嘟着嘴,装作有些生气的模样:“殿下果然早就知道,原来就是瞒着我,觉得我会泄密?”

沈鸿影沉吟几息,道:“你不该到这里,这样危险的事,应当与你无关。”

她应该呆在安全的禅房里,直到这一切结束都无所察觉,高高兴兴地来看红枫,再高高兴兴地回去。

可是她偏偏还是掺和了进来。

张月盈道:“有百灵她们保护我,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沈鸿影瞥了眼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仿佛空气的百灵,能和齐铭这个暗卫头子过那么多招,这个武婢的功夫确实过人。

然而,这也不是张月盈胡来的理由。

“事无绝对,你如何能保证你一定无恙。”

“你又没跟我说,我怎么知道。”

一时之间,两个人谁也不让谁。

墙外一阵喧闹声后,那个名叫齐铭的暗卫从墙那边翻了过来,打破了僵局。他向沈鸿影禀报:“殿下,明镜师太和许国公府派来的人均已经被抓获,京城里京兆府和兵马司也已经动手围住了许国公府。”

沈鸿影转身猛地把箭矢从红枫树上拔下,认真辨别了一番箭尖的标记,“这是京畿大营的箭。”

为了便于区分,国朝规定每个军营在箭尖上均会铭刻上对应的字样,民间似有的箭矢反而不会有类似的标记。

“把人带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高八尺、体格精壮的男子便被押了过来。

“许国公府的?”齐铭问了一句。

男子没有反应。

齐铭重复了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沈鸿影晃了晃手中的箭矢,“总不会是京畿大营的人?”

男子的身体一僵。

“难不成说对了?”沈鸿影状若无意说道。

“不……是……”男子终于开口,吞吞吐吐半天说出来的还是仅有两个字。

“还有呢?”

男子又成了锯嘴的葫芦。

“既然不说,那么……”沈鸿影忽然后退至张月盈身后。

张月盈被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呆滞了一瞬,眼前骤然一片黑暗,不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沈鸿影垂落的衣袖将她的视线挡得结结实实。

“咻——”

沈鸿影用力将箭矢甩出,一声破空声后,箭矢直接插入了男子的大腿,力道强劲,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企图动不该动的人,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把人拖走,和许七姑娘还有明镜师太一起带回京城。”沈鸿影有条不紊地吩咐,垂落的衣袖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张月盈眼前移开。

“你……你的手……”张月盈不知道刚刚他们俩算不算吵了嘴,亦不知道该对沈鸿影说些什么,要想让她先服软,那是不可能的。

她错眼瞟见沈鸿影右手白净的虎口上多出了一道伤痕,血珠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冒,“受伤了?”

沈鸿影低头看了看,下意识想将手缩到衣袖里藏起来,却被张月盈一把攥着。

“别动,我看看。”张月盈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血迹擦拭干净,露出半寸长创口,“这是怎么伤到的?”

沈鸿影不自在地动了动喉咙。

适才出手太急,握得太紧,被箭尖给刮伤了。

虽然只是一个小口子,等会儿便结痂了,可他只是摊开手任由张月盈处理,少女轻柔的动作,犹如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触着他的皮肤。

“嘶——”

沈鸿影唇间故意溢出吃痛声。

叶剑屏那个家伙给他出过主意,唯有在女子面前适当示弱,才能叫她无时无刻把他放在心里,那便姑且一试。

张月盈忙问:“是我下手重了?”

沈鸿影摇头。

张月盈懒得和他继续闹脾气,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将伤口包好,提醒他:“回去找大夫上药,免得感染。”

转身带着几个丫鬟穿过叶贝门,往庵堂外走去,身形匆忙,似乎有些……步履匆匆的过分。

沈鸿影左手轻抚过手帕,凝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不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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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是皇帝居所和召开大朝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正中,侧面角落的垂拱殿乃其日常接待臣子、处理政务之所在。

今时今日,垂拱殿主殿大开,只见大殿由多根朱红的柱子撑起,每个柱子皆是雕梁画栋,最上方刻有一条盘旋的金龙,殿内最上方的白玉宝座上端坐着身着朱红常服、头戴幞头的皇帝。太后坐在白玉宝座往下一点的凤座上,神情严肃,张月盈便侍立在她身后,再下方是宗室的长辈女眷,乌泱泱地挤满了大半个宫室。

皇帝的精神并不算太好,有些疲倦地摁了摁太阳穴,然后开口:“老四,听说你把许国公府给围了?”

沈鸿影恭敬答道:“父皇命儿臣所查之事如今已有了眉目,故而特请来了信阳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宗室的诸位长辈一同前来请求父皇圣裁。”

皇帝方才也仅是做个样子,没打算真的责备沈鸿影,摆摆手道:“那便将人和物带进殿。”

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翘首朝殿门的方向望去,明镜师太还有许宜人被推搡着入内,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我就说果然有鬼,我女儿是你换的?”若不是大长公主拽着,康乐县主当即便要过去与明镜师太拼命。

明镜师太早知事败,毫不在意康乐县主投来的怨毒眼神,扯着嘴角拉出了一个难看的笑,“你再恨我又有何用?我的女儿还不是在国公府享了十多年的福,而你的女儿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你!”康乐县主受了刺激,呼吸急促,目眦欲裂地瞪着明镜师太,仿佛随时会扑上去将其撕碎。

皇帝问沈鸿影:“可是真的?”

沈鸿影回答:“而当年明惠寺罹难之人中确有一具孩童的尸骨。”

第73章 母女相认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殿内的众人有些可怜的看着俯在大长公主膝上的康乐县主,她哭得泪眼涟涟。然而,对于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婴儿,他们很难再生出别的什么多余的情感。

沈鸿影补充道:“不过,这具遗骸是否是县主之女尚且有待验证。请父皇允准,请京兆府的仵作上殿。”

“准。”

皇帝一声令下,楚蒿应声从殿外走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覆白布,不知遮掩着何物。

“卑职京兆府仵作楚蒿叩见陛下,恭祝圣安。”楚蒿不卑不亢,压根没有因为殿内皆是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而露出半分怯意。

“早闻大名,原来这就是京兆府的楚仵作。”说话的是楚王,他望向楚蒿的目光算不上多友善。也是,他手底下最大的钱袋子威远伯算是直接栽在了楚蒿身上。

楚蒿压根就不打算理他,从未被人这般忽略过的楚王指着她正待说些什么,楚蒿忽然一把揭开了白布。

“嘶——”

观者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樟木托盘上所呈乃是一截三寸长的白骨,外观细小,仅有成人的一根手指长,仿佛轻轻一捏,便有可能碎成齑粉。

“这难道是人骨?”如阳郡王妃的语气不可置信。

“大胆!怎敢将这般晦气之物带上殿!”成王当即斥道。

楚蒿皆不入耳,只对宝座上的皇帝道:“启禀陛下,这便是明惠寺那具婴儿遗骸中的腿骨。《洗冤录》有载:‘试令某乙就身刺一两点血,滴骸骨上,是亲生,则血沁入骨内,否则不入’。骸骨既在,康乐县主之女身死否,依此一试便知,请陛下应允。”

皇帝看了眼大长公主,“信阳姑母,您意下如何?”

大长公主还未启唇,已经冷静下来了的康乐县主抢先开口:“楚仵作,你这法子可有把握?”

楚蒿答道:“除《洗冤录》,《南史》和《会稽先贤传》等古籍均有类似之记载,卑职之师亦曾以此法助一人寻回亲身父母遗骨。”

“那好。”康乐县主咬了咬牙。

“同玉。”大长公主看着女儿有些担心,怕她经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

康乐县主却很认真:“娘,是与不是,是生是死,总要有个结果,女儿承受得起。若生,便母女团聚,若死,女儿也要将她风光大葬,不叫她沦为无名冤魂。”

宫人取来干净的银针,往康乐县主指尖一刺,一滴鲜血滴落,落在那根细小的白骨上。

此刻满殿的视线均汇聚在这个托盘上,忐忑地等待着结果。

太后忽尔低声问张月盈:“影儿媳妇,你之前提过的滴血验亲与这个滴骨验亲有什么区别。”

这可难倒张月盈,她又不是专业人士,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只答道:“皇祖母可莫要再提那事了,所谓滴血验亲,孙媳只是听了些民间传说,倒让信阳姑祖母和康乐县主那般失望过一回。至于这滴骨验亲,孙媳之前可是连听都没听过。”

太后早猜到她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不失望,神色淡淡地瞧着上面的动静。

鲜红的血滴在白骨上停留了几息,并未渗入其中,而是顺着骨头的弧度倏尔滑落。

“这……”康乐县主几乎要喘不过气。

楚蒿仔细查看了白骨上的痕迹,没有一丝半点儿的血液透过骨壳,她对康乐县主道:“恭喜县主,此遗骸并非令女。”

康乐县主终于能正常呼吸了,苍白的脸色红润起来,几乎掩饰不住发自心底的雀跃。

刚刚发生的一切意味着她的女儿尚在人间。

“不!不可能!”明镜师太的神色瞬间变得凌乱,撑在地上的手霎时痉挛,止不住抖动,激动道,“我

明明亲手将那个孩子扔进来着火的柴房,她怎么可能没有死?怎么可能还活着?”

康乐县主此时一颗心都系在活着的女儿身上,眼神期盼地望着沈鸿影:“襄王殿下,那个孩子是不是……”

她想问是不是柳南汐。

“就目前的所查有八分的可能。”沈鸿影如实道。

康乐县主一时间又哭又笑,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的感觉没有错,当娘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呢?”

楚王冷不丁开口:“四皇弟又是如何得知?”

沈鸿影豪不贪功,只言明:“这就要让京兆府的孟少尹来说了。”

一身绯红官服的孟修远本站在垂拱殿角落的一根重檐金柱下,此刻应声出列,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卷轴。

卷轴展开,上面所绘是一名女子的画像,此女杏眼桃腮,容貌娇俏,算得上一位佳人。

孟修远介绍:“画中人便是柳姑娘养母雪夜所遇女子。”

“这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不是说没什么人见过吗?怎么画出来的?”

……

一时议论声不断。

“虽说按理不能扰亡者安眠,但微臣等征得了柳姑娘的同意开棺,楚仵作以头骨复原了这张画像,多方查找下终于明晰了画中人的身份——十七年前的礼部侍郎廖乗独女廖秋娘。”

孟修远将查到的旧事娓娓道来:“廖秋娘本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可当年廖乗突发重症,猝死在礼部衙门,家产被族中长辈亲属吞噬一空,将她一个孤女赶出了家门,更可怜的是没了靠山的她也被未婚夫退了亲,走投无路下只能投身明惠寺求个庇护之所。而这位背信弃义的未婚夫,高侍郎可要下官特意指你出来?”

此言既出,工部右侍郎高淮波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有人蛐蛐道:“我记得高侍郎当年好像真的退过亲。”

“廖侍郎对高家可是有扶助之恩,高侍郎竟敢这么对廖姑娘。”

“廖侍郎泉下有知,怕是不得安宁,爬也要从地里爬起来。”

昔年私事于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开,高侍郎面子难捱,忙朝皇帝道:“陛下明鉴,孟少尹查案便查案,何需牵扯微臣,如此这般,倒是何意?”

工部尚书年老,随时都可能乞骸骨,尚书之位届时大概率会由两个侍郎之一接任,关键时刻爆出这般私德丑事,高侍郎之前的盘算全都成了白用功。

“高侍郎莫急,”孟修远一点儿不慌,“此时还真与你有关。廖秋娘入明惠寺不久后,便偷偷外出寻过乡间的一位游医问诊。因廖秋娘容貌气质出众且一身缁衣打扮,游医对其印象深刻,京兆府的衙役拿着画像去一问就问到了。高侍郎可知她为何求医?”

高侍郎语气冷漠:“干我何事。”

“因为当时廖秋娘已身怀六甲。”孟修远一语激起千层浪。

“怎么可能?”高侍郎额前冷汗直冒。

等等,他忽然想起,因当初廖乗有可能升任礼部尚书,两家的差距越来越大,他担心廖家会因此退婚,故意哄了廖秋娘……难倒是那个时候?

孟修远见高侍郎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说:“看来高侍郎是把一切都想起来了。楚仵作,把东西拿过来。”

楚蒿将托盘端了过来,孟修远拿起银针,攥住高侍郎的手刺了下去,血滴落,少顷,与白骨几乎融为一体。

“恭喜高侍郎,寻回亲女。”楚蒿开口,这句恭喜只让人觉得分外讽刺。

高侍郎几乎稳不住身形。

孟修远继续说道:“廖秋娘自知有孕,但因为害怕被赶出庵堂,一直蓄意隐瞒,唯有一个小比丘尼因无意撞见她换衣而知晓,此人当年明惠寺大火后便辗转去往水月庵挂单,如今已为庵主,法号清音。劳烦清音师太作证。”

“阿弥陀佛。”清音师太眉眼慈悲,手捻紫檀佛珠,呼了一声佛号,“贫尼昔年的确帮善妙隐瞒了此事。”

清音师太口中的善妙便是廖秋娘在明惠庵的法号。

“上天有好生之德,胎儿既已投入善妙腹中,便无杀生之理,贫尼亦不忍善妙失了庇护之所,故而与她商量待生产后再将孩子送至京城善堂。”

只可惜七月之后,生下的女儿方一落地便没了气息。

“因那座柴房平日少有人去,善妙同贫尼便决定在那处生产。产后不久,巡夜师傅点名,贫尼便扶着善妙回了禅房。不久后,柴房着火,她闻讯而去疯了一般扑进了熊熊烈火之中,找寻孩子的尸骨,却从里面抱出来了一个哇哇啼哭的孩子,固执地认为这是她的孩子。然后,她抱着孩子狂奔,逃出了山门,怎么唤都唤不回来,从此再没了音讯。”

清音师太语罢,双手合十,再念了一声佛号。

经了她刚刚一番叙述,有耳朵的人皆能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明镜师太与许国公私通生下许宜人,不满女儿成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女,趁机放火与康乐县主交换了女儿,并将康乐县主的孩子投入了火海,被廖秋娘救出,带到寺外,最终遇见了柳南汐的养母。

“师太所言……可是真的?”

柳南汐从软烟罗纱隔后走了出来,她从一开始就呆在后面,听了许久。

“出家人不打诳语。”清音师太颔首,掀起眼帘仔细打量了柳南汐,猜到了她的身份,“姑娘便是当年火海中的那个孩子吧,长成这般模样,也不枉善妙当初竭尽全力救了你一回。佛祖在上,行此善事得此善果,善妙想必已去往了极乐之地。”

没了人的阻拦,康乐县主一把将柳南汐揽入怀中,俶尔泪如雨下,柳南汐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半晌,缓缓回抱康乐县主。

母女相认,皆大欢喜,此事到这里已了结了大半,沈鸿影却骤然剑指许国公。

第74章 揽责任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

“许国公,你在此处许久,却半句话都没有说。明镜师太所做之事,你可知否?”

这场公断进行了许久,许国公大概是最沉默的那个人,沉默到旁人都忽略了他这位当事人,可现下沈鸿影显然容不得他继续隐身了。

“回陛下,微臣……”

许国公话卡在喉咙里还未完全出口,便被沈鸿影打断:“国公先别急着否认,明惠庵里这位明镜师太可是说得清清楚楚,她和你早就商量好了说辞。”

许国公眼神未变,扑通跪倒在金砖上,指着明镜师太道:“请陛下治微臣隐瞒不报之罪,微臣也是被人蒙蔽多年,直到那日事发方才知道真相。臣是与这个毒妇有一段旧缘,但根本不知道当年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狠毒之事,可微臣终究养了宜人这么多年,她也是微臣的血脉,此事一旦曝光,她又该如何自处?当年,宜人亦不过一襁褓小儿,一无所知,微臣恳请陛下恕她之罪。”

许国公一个胡子老长的中年男人俯在垂拱殿的地板上痛哭流涕,诉说着他对许宜人的父女之情,焉了许久的许宜人显然深受亲爹感染,父女俩一道哭了起来。

张月盈看得满头黑线,暗中感叹许国公可真是个老狐狸,三句两句将自己的责任抛得一干二净,并把话题给带歪了。

一边止住了眼泪的康乐县主最厌恶的便是许国公这副舐犊情深的模样,他既然这么爱重这个女干生女,索性就烂在一块儿。她可不管他还是柳南汐血缘上的亲爹,在她眼里,就算要改姓,女儿也应当随她姓娄。

康乐县主出言嘲讽:“我倒不知许坚你竟是如此慈父。我听闻令女一岁便私下认这淫尼为干娘,看来你与她还真是情深意切多年不改,连亲女都能双手奉上,搏她一笑。”

这么一说,许国公话里的逻辑便全都不成立了,若一直被瞒在鼓里,以为许宜人是康乐县主所出,为何把她交给对康乐县主颇有敌意的明镜师太照顾,难不成他还真以为明镜师太人美心善,能将许宜人待若亲女。

突然,明镜师太爬起身,急切争辩:“县主误会了,是我不

满你,记恨娄老将军带兵抄家,令我沦落尘埃,蓄意勾引了坚郎。也是我刻意换女,就是要我的女儿享尽尊荣,让你感受失亲丧女的切肤之痛。唯独没想到那个小贱人竟然让人给救了,还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毁掉了我苦心安排的一切。”

明镜师太看似隐隐有癫狂之色,实则内里清醒的不得了。反正她已经逃不掉了,只有把许国公摘出去,他还能继续照顾女儿。

许国公瞟了眼她,心道这个女人还算识相,知道把事情都揽在她一个人头上。当年,她对康乐县主搞出那一出,起初他确实不知道,偏她还大胆至极直接找上了门和盘托出,威胁他若敢告发,她便咬死了他也是同伙。那种情况下,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压根没有人会信,索性将错就错,还能同信阳大长公主府保留一丝姻亲关系。

上首的皇帝听得皱了皱眉头,问:“这个明镜师太出身何处?”

沈鸿影如实回禀:“明镜师太本名汤静璇,当年光禄寺少卿汤保卿之女。鸿禧元年,汤保卿贪墨于徽州任上贪墨赈灾银二十万两一事事发,汤保卿及其子处斩,其余子女均被发往儋州为役,只是当年其女突然暴毙。”

这个暴毙的女儿便是明镜师太了。

从官方的说法讲,明镜师太就是实打实的逃犯。

楚王旋即补刀:“父皇,儿臣记得舅舅提起过许国公年少时却与汤家来往密切。”

谁不知道许国公是成王的人,有了机会,他肯定要狠狠落井下石。

成王自然也不愿失去这个臂膀,辩驳道:“二皇兄此言差矣,许国公为人敦厚良善,自然不忍见故交之女落入不堪的境地,遂特意照顾了一二。方才明镜师太也说了,是她因旧时心中不忿生出了歹念,这才坑害了南汐表妹。”

敦厚仁善?

用这个词来形容许国公,落在其他人耳朵里,简直要人笑掉大牙。

打压有能力的庶弟,包庇残杀亲女的情人,这可全部皆是他做过的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成王是在反讽呢。

“本宫不敢劳烦成王殿下为南汐做主。”沉寂良久的大长公主忽尔启唇,“有你这样一味向着外人的表兄,别把本宫的外孙女给卖了就好。”

大长公主亲历了两次帝位更迭,清楚这次的事情已经成了两王相斗的筏子,如今最要紧的是把柳南汐还有娄家摘出来。

“至于楚王殿下,自有本宫向陛下陈情,严惩罪魁祸首,不必殿下再继续多言。”大长公主继续道。

大长公主示意身侧的女官搀她起身,对皇帝道:“老身这外孙女因被人戕害之故,自幼不见亲人面,吃尽了苦楚,幸得的贵人相助才能走到老身和同玉跟前。老身今日便觍着脸请求陛下严惩涉案之人混淆皇室血脉之罪,再为南汐求份恩典。”

年过六十的大长公主猛地跪地,姿态低成这般,皇帝都被吓了一大跳,忙走下御座亲手扶起大长公主,“姑母言重,康乐表妹和外甥女的委屈,朕俱已知晓,定不会令她们蒙受委屈。崇源,拟旨。”

替皇帝侍奉笔墨的内侍摆好文房四宝,翰林院的诸葛学士提笔替皇帝拟旨。

“特破例册封康乐县主之女为寿安县君,至于罪妇汤氏打入天牢,着刑部查办。至于许国公……”

对于许国公的处置,皇帝还有些犹豫,事情的主谋乃是明镜师太,许国公则处于摘得出去摘不出去的边缘地带,但为了安抚以大长公主为首的宗室,还是少不得惩处一二。

“许国公就酌情降爵为宁武伯。”

爵位从公爵骤降至伯,在皇帝的心里已经是极重的处罚了。

张月盈小心窥了眼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的神色,心知这个结果恐怕并不能让她们满意,皇帝这才破例给了柳南汐封爵。

恰在此刻,沈鸿影倏然吭声:“儿臣还有一要事未奏明父皇。”

收到主子的眼色,小路子适时将一枚羽箭奉给沈鸿影,此箭便是暗卫在明惠庵缴获的那一支。

沈鸿影拿着羽箭道:“儿臣和王妃在明惠庵遇袭,动手的人乃是许国公安排在许七姑娘身边的护卫。此箭便是从他手中所得,并非私人所有,而是军中之物。父皇请看,箭镝上刻有‘崇德四年制,京畿大营属’的字样。儿臣虽未曾接触过军事,但亦知晓军中刀剑箭矢均受兵部管制,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且从职务考虑,许国公从前节制的乃是西山大营,此箭出现在许国公府中人手中也不合理。私藏军械乃是大罪,儿臣不敢擅专,已令兵马司、京兆府暂围许国公府,听候父皇圣裁。”

皇帝眼底一震,换女之事于他看来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私藏军械瞬间就触到了帝王敏感的神经。

皇帝一个示意,内侍便从沈鸿影手中取走了箭矢。

皇帝拿着箭矢观察了一番,面色凝重如铁:“你所言是否属实?”

沈鸿影拱手,“儿臣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君上。”

太后甫一得知沈鸿影遇刺,情绪有些激动,问张月盈道:“出了这等事,影儿不说,你也跟着瞒我这个老人家。”

张月盈用套话宽慰太后:“皇祖母放心,殿下无事,因不愿叫您老人家忧心方才缄口不言。”

沈鸿影都那么说了,她总不能说差点儿被射到的那个倒霉蛋是她,这不是拆人的台吗?而且她有理由相信他是故意往严重了说,刺杀皇子和刺杀王妃可不是一个量级的罪名。

再加上军械的事,许国公要彻底完蛋了。

皇帝大手一挥:“将许国公许坚下狱,责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军械之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请陛下明鉴,微臣冤枉啊!”许国公待要狡辩,就被禁军殿前司殿帅拖到了殿外。

皇帝道:“老二,老三。”

楚王、成王浑身一激灵:“儿臣在。”

“此案若有人胆敢随意插手,与许坚同罪。”

“是,儿臣遵旨。”

二王心知这是皇帝对他们的警告。

古往今来,私藏军械均是大罪,藏那么多军械干什么,当然是拿来养兵。因此,最终都会落在谋反二字上,汉朝的一代名将周亚夫就是因为私藏甲胄而下狱,最终在狱中呕血而死。

他们谁也不能去触帝王的虎须。

成王的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脖颈上青筋分明,他默默攥紧了拳头,打定了主意一回府便要将幕僚们招来商量对策,千万不能被许国公牵连。

垂拱殿内人员散去,张月盈和沈鸿影朝宫外去的路上,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特意带着柳南汐过来致谢。

康乐县主极为感激:“若不是襄王殿下查明了真相,我与南汐母女怕是难以相认。”

再者,沈鸿影若未拿出那支羽箭,许国公只怕就要逃过责罚。

大长公主道:“还要谢过四哥媳妇,南汐之前被那个小贱人为难欺负,是你帮的忙。这个情大长公主府承了,日后你如有所请,本宫定会相帮。”

沈鸿影亦是皇子,身份敏感,大长公主不敢对他许下承诺,但对张月盈就没有这个顾忌了。

张月盈道:“本是应有之义,姑祖母言重了。”

“谢过襄王殿下,谢过王妃殿下。”柳南汐也亲自道谢,“养母和善妙师太对我有再造之恩,大长公主和县主已经答应我可继续认她们为母。”

柳南汐言笑晏晏,并未因身份的变化而有所改变。

而另一边,皇帝的余怒未消,张月盈和沈鸿影刚刚离开垂拱殿的地界不久,福宁殿便传来了皇帝晕倒的消息。

晚间,谭清淮却来了襄王府,准备为沈鸿影解毒。

第75章 樱桃蜜饯男色当前,要是不看,那他生……

秋夜微寒,树影迷离,薄雾溶溶飘散在地上,廊下琉璃灯里灯火摇曳,一撇月影落在裂冰纹窗棂格上,淡淡的月光和灯光一齐透进了浣花阁的西暖阁里面。

两个月来,谭清淮已成了襄王府的常客,沈鸿影身上的余毒也解了七八分,只待最后这一遭了。

谭清淮指腹搁在沈鸿影脉门,仔细诊过片刻,徐徐道:“我之前要的药既已备齐,今日便索性将剩下的都解掉。”

“父皇的病如何?”

皇帝的身体状况向来被奉为机密,刻意打探皆会被认为是图谋不轨,然而,沈鸿影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问了出来。

谭清淮竟也毫不避讳,直接说:“陛下内伤气血,至使经络堵塞风疾,气血不畅,风疾之症日盛。若得名医诊治,下一剂猛药,再加之修身养性,许能暂且维持现状。若不得,六邪进一步侵入,日后等着陛下的便是口歪眼斜、半身不遂。”

而太医院的惯例,针对这种慢性病,只会开出无功无过的太平方子,作为其中一员的谭清淮自然亦随了大流,不会去做那出头之鸟。如若不然,一不小心便成了华佗那般下场。

沈鸿影就着一盏羊角灯翻看着京兆府的一本案卷,“今日在皇祖母处听闻父皇今日频频昭重阳观的仙师进宫,可确有此事?”

谭清淮道:“医者力有不逮,陛下另寻他法也是自然。早闻重阳观的南谷子炼丹之术炉火纯青,所制丹药定能令陛下药到病除。至于我一个小小太医,承蒙许充媛引荐,也只能配些不入流的药替陛下舒缓头疼一二罢了。”

丹药这种东西里面全是朱砂水银,古往今来不知道吃死了多少人,但对一个被病痛折磨、渴望长生的帝王来说,仍具有莫大的诱惑,一旦痴迷其中,便再无法停下来。

沈鸿影道:“许充媛由皇祖母引荐入内,常伴于父皇身侧,自然为父皇的身体操心,等时机合适,你再引荐几副新药给她,保她继续荣宠不衰。”

许宜年在宫中扶摇直上,不久前再次进位,从正三品的婕妤晋升到了九嫔之末的充媛,这当中也有献药侍奉的功劳。

“早已备好,只需充媛开口便有。”谭清淮立刻道。

沈鸿影刚刚看完卷宗的最后一页,就听见叩门声,旋即打了个手势,与谭清淮止住了话头。

“谭太医这边可预备好了?”张月盈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湿意,手里端着一个汝窑荷花碗,浅青色的容器里盛着乌黑的汤汁,苦味直冲鼻间,“药引已熬好,我正巧从小厨房过,便送了过来。”

谭清淮扇闻了药气,闻出熬药火候正好,道:“已备好了,只待殿下服了药,便可开始。”

谭清淮方才捯饬了好一会儿,将一套长短不一的金针理顺。张月盈打眼望去,金针在灯光下反射着锋利的银光,颇有些瘆人,于是便别过眼不再多看。

被谭清淮和张月盈两个人一块儿盯着,沈鸿影顺从地端起药碗,将药汁一饮而尽,方一入喉,他就尝出这碗药近乎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回,仿佛放了正常计量百倍的黄连,苦到能够叫人把胃里的酸汁都吐出来。

他有些怀疑谭清淮这个家伙是不是故意的。

沈鸿影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眉毛紧紧地蜷成一团,久久未能舒展。张月盈瞥了眼他的神色,舔了舔嘴唇问他:“这药是不是很难喝?”

谭清淮不以为意:“为追求药效,此药所用的药材无一不年份久远,苦是自然的。”

“多谢谭太医说明,但我问得是殿下。”张月盈轻轻笑了下,声音软糯。

沈鸿影不语,直接点了点头。

张月盈从袖子的口袋里掏出三枚樱桃蜜饯,放在沈鸿影手心,“那就先用这个压一压。”

沈鸿影看着深红色的蜜饯少顷,拈起一枚放进嘴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唇齿间的苦味霎时驱散了大半,蹙起的眉头缓慢舒展开来。

谭清淮在一旁看着只觉得牙疼,他就不该在这里。

他清了清嗓子,插话打破了二人暧昧的氛围:“麻烦殿下,把上衣脱了,微臣要施针了。”

沈鸿影偷偷瞧了张月盈一眼,只见少女眼神平静无波,面不改色,唯独没注意到她有些发红的耳朵尖。

初听见谭清淮的话,张月盈恍惚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治病需要脱衣服吗?

做完了心里建设,沈鸿影磨磨蹭蹭地开始脱去外衣、中衣,一层接着一层。

半晌的功夫,张月盈便有些后悔今日让丫鬟把西暖阁的灯掌得有些过于亮了。

微黄的灯光下,青年盘腿坐在榻上,肌肤白得惊人,身材看着精瘦,实则肌肉线条分明,微微紧绷,仿佛正在酝酿着力量。

张月盈只瞟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帘,可方才那一幕却在她脑海中经久不散。

“阿弥陀佛,”她默念起了释家的佛号,“一切**均是虚妄。”

奈何半点儿用都不管。

她搅动着指头片刻,还是忍不住想再抬眼。

就偷偷瞧一眼,应该没关系吧?

但是……

张月盈摸了摸小巴,心想自己怪矫情的。

男色当前,要是不看,那他生成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她纠结了一阵,朝红木美人榻的方向张望,却见一排一排针插在沈鸿影光|裸的后背上,活像一只刺猬。

真是……

谭清淮动作利落,刷刷两下,行云流水间,便将三十余根金针插入沈鸿影背部。金针均入体半寸,沈鸿影只能老老实实坐着,连动也不敢动。

初时,沈鸿影只觉背部落针之处略有刺痛,紧接着胃里传来一阵一阵更加猛烈的刺痛,几乎快要灼烧起来。

“平心、静气、凝神。”谭清淮提醒沈鸿影,又对张月盈道:“劳烦王妃殿下过来扶着殿下。”

张月盈走到榻前,面对满身金针的沈鸿影,不知该从何处下手。谭清淮略略后退,为她留出空位。

张月盈侧身坐在榻边,离沈鸿影离得很近,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冒出的豆大汗珠。他紧闭着的眼骤然睁开,眼底激荡,愈发幽深,深邃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

张月盈恰巧与沈鸿影的眼睛对上,一阵恍惚,倏尔回过神来,低声唤他:“殿下,你还好吗?”

沈鸿影痛苦地咬着下唇,强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疼痛,脸上仅剩下骇人的惨白。

他仿佛听见了张月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但刹那间又离得极近。

“我……没……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唇间终于溢出了这三个字。

这般模样,怎么会没事。

张月盈赶忙拿出一块手帕,一面动作轻柔地为沈鸿影擦拭着汗水,一面询问谭清淮有没有缓解的法子。

“没有。”有张月盈看着沈鸿影,谭清淮安心地在一边调配着待会要用的膏药,“殿下所中之毒乃西南奇毒,若要除去,必得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之痛。还未到最痛苦的时候,王妃殿下且记不要让殿下乱动。”

谭清淮的话下一刻就应验了。

最先饮下的药引终于彻底化开,霸道的药劲在沈鸿影体内横冲直撞,他一手紧紧抓住床沿,骨节泛白,浑身又痛又痒。

“殿下?殿下?”张月盈听见他压抑的呼痛声,连忙查看。

沈鸿影浑然听不见她的呼唤,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痛苦地将身子蜷缩成弓形,脖颈上青筋爆起。

张月盈清楚谭清淮嘱咐的时候到了,她顾不得其他,用力撑住沈鸿影的两肩,不让他倒下来,同时高声呼喊小路子进来帮忙。

有了小路子的协助,张月盈总算能够喘口气,沈鸿影的情况似乎亦稍有好转,表情逐渐趋于平静。此刻的他,格外惹人怜爱,零星的泪珠挂在他纤长的睫毛上,看得张月盈有些手痒。

她伸出手,葱白的指尖轻轻一弹,晶莹的泪珠瞬间迸溅,碎成了数瓣,散落在了少女面庞、唇瓣……

张月盈抿了抿唇,忽然尝到了一丝酸涩的苦咸味。

她一顿,摸了摸嘴唇,这难道是他眼泪的味道?

指尖忍

不住隔空描摹了两下沈鸿影的五官,纵然病容加身,仍风骨神秀,利落挺拔。

张月盈忍不住想,谁会费尽心机给他下这种毒呢?

突然,放在榻边的手感受一阵濡湿,张月盈垂眸低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摊不大的血迹,继续往上,一缕血迹自沈鸿影唇角蜿蜒而下,沿着下颌滴滴答答地坠落,红得刺目。

完了。

这是张月盈脑子里唯一的想法。

他刚才必然是忍着疼,咬破了舌头,这样大的血量,不会真的出事吧。

愧疚从她心底缓缓浮了上来,瞬间排山倒海,几乎要将她淹没,眼眶里不由蓄满了泪水。

谭清淮悠闲的走过来,瞧了沈鸿影一眼,道:“不错,药效发挥的这么快,毒血全都吐出来了。”

“谭太医你说什么?”张月盈一脸懵逼,泪珠尚挂在面颊上。

那自己刚刚那般算什么?

谭清淮不得不重复一遍:“殿下嘴里流出的血是肠胃排出的毒血。”

“别怕。”沈鸿影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看向张月盈的目光温柔如月色。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擦拭掉张月盈眼角、面颊的泪水,温热的泪珠灼得他全身发烫,心都紧紧揪成一团。

“别哭。”沈鸿影嗓子干涩,有些喑哑的嗓音令张月盈心跳缓了一瞬。

不待张月盈回应什么,谭清淮又插进来煞风景了。

第76章 喂药这语气就跟哄那些不爱喝药的小孩……

谭清淮三下两下便将沈鸿影身上的金针尽数拔除,将一个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塞入沈鸿影口中。

“差不多了。”他袖手道。

话音方落,更加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米粒大小的血珠从针孔里一点儿一点儿地漫出来,颜色黑红,仅看着便觉得十分不详。溢出的血越来越多,霎时奔流而下,沈鸿影瞬间成了一个血人,不一会儿,榻上垫着的床褥便被浸湿了小半。

“这……”张月盈的目光停留在沈鸿影身上,还是忍不住有些忧虑。

谭清淮再次强调:“是毒血。”

他都有些烦了。

张月盈“嗯”了一声。

是她少见多怪了呗。

“我无事,就是有些脏。”沈鸿影敛了目,苦笑一声。

若要示弱,此刻便是好时机,毕竟现在他是真的……

下一刻,他齿贝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手指紧紧抠住榻沿,手臂的肌肉随之剧烈抖动。

“好了,就会瞎矫情。”谭清淮嘴角抽搐了一下,暗自吐槽就你这家伙会装,还真把人给骗的一愣一愣的。他朝暖阁外大喊:“送药的人来了没?”

这回端着药入内的人是鹧鸪,乍一见到榻上坐着个血人,被吓了一跳,脚步踟蹰了一会儿,确认没走错地方,才缓缓靠近。

“谭太医,第二副药在此,下一副小厨房那边正在熬制,杜鹃亲自守着。”

这碗汤药的颜色较药引更深,涩口的苦味更浓,闷的有些叫人透不过气。

“给我吧。”张月盈示意鹧鸪把药碗给她,她拿着瓷勺搅动着碗中的液体,浅白的雾气升腾而起,少女的面容开始变得迷蒙不清。

本是隔雾观人,沈鸿影只见她轻轻一吹,水雾散去,入目便是少女樱唇不点而朱,微启露出洁白的齿贝。

“张嘴。”

沈鸿影不自觉按照她的指示行事,少时,一勺药汁便被送入他的嘴中。刚出锅的药口感有些烫,他舌尖一痛,嘴唇虚开一条缝,低低的喘着气。

张月盈皱了眉头,关切问:“还是很烫?”

他摇头。

张月盈却不信,低头对着瓷勺呼气,片刻后,她再度将勺子递到沈鸿影嘴边,“再试试,吹吹就没有那么烫了。”

这语气就跟哄那些不爱喝药的小孩子一样。

沈鸿影小心翼翼咽下一口药液,温度正正好,苦味瞬间攻击他的味蕾,他用尽了定力,才没没让面部的肌肉扭曲起来。

张月盈见他表情平和,揣度这下应该差不多了,乌浓的笑眼霎时绽开,举目望去,皆是星星点点的笑纹。

谭清淮默默别过脸,眼不见心不烦。

沈鸿影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模样,乖巧地等着张月盈一口一口地投喂,其实一口闷是最快、最不苦的喝药法子,这样一点一点反而会让苦味彻底弥漫,但他甘之如饴。

半盏茶后,这碗药方才见底,露出碗底的青花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