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1 / 2)

第41章 所谓宫斗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

宫中的春水生,以御贡荔枝和石榴为底,红茶做汤制成莲花状,清澈透明,观之宛如琉璃,口感顺滑,清香宜人。

张月盈尝了几口,听见宫女的禀报,来了兴趣,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观摩传说中的宫斗大戏。

她搁匙悄声问一旁的沈鸿影:“宫里经常有这种事?”

“偶尔。”沈鸿影垂眸敛目,事不关己地用着御贡的碧螺春。

事关皇嗣,事情自然轻忽不得。

管事的皇甫德妃闭宫,后宫中唯一能够决断的便唯有太后。

太后仿佛已然司空见惯般,将报信的宫女晾在一边,不紧不慢地用着完了一碗碧梗米薏仁粥,才示意胡嬷嬷开口询问:“你是谁宫里的?”

宫女战战兢兢回答:“奴婢是后苑里打理花草的三等宫女,被常才人身边的女官遣来报信。”

胡嬷嬷斥道:“常才人身边按例有宫女六人,怎么轮到你来报信?”

宫女忍着泪解释:“奴婢请嬷嬷明鉴,只因常才人随身只带了廖女官一个人,她不放心许美人的宫女,才让奴婢过来。”

问完这一遭,胡嬷嬷朝太后点了点头。

这宫女说的是真话。

太后这才问:“人挪到了何处?可请了太医没有?”

宫女答道:“常才人似乎……已经回了菊霜阁,廖女官也让去请了太医。”

宫女话音刚落,便听到女官进入水榭通禀:“娘娘,许美人到了。”

“让她进来。”

水榭门前的纱帘一动,许宜年缓缓走了进来,穿了身豆绿绣串枝莲的褙子,系了条月白撒线缠枝绉绸裙,头戴一顶象牙莲花冠。一身华贵冠服衬得她乌眉肤白,恰如白瓷,整个人气质比四个月前天翻地覆,俨然一派贵人模样。

“还未恭贺襄王和王妃大喜,区区薄礼,万望莫要嫌弃。”许宜年先看向张月盈和沈鸿影,身侧的女官恰到时候地送上一方锦盒,里面放着一对嵌玉花红蓝宝石花卉发簪和一对镶金白玉臂环。能送的出这样名贵的礼物,看样子她在宫中的处境并不差。

“美人言重。”张月盈如是道,示意杜鹃收下了锦盒。

“臣妾特来向太后娘娘请罪。”许宜年随后盈盈下拜,对着太后瞬间变脸,一副愧疚不已的模样。

“你倒是说说你有何罪?”太后面上并无想象中的厉色,语气反而很和气。

“承蒙天恩,臣妾才能入侍陛下身侧,娘娘亦对臣妾百般照抚。可臣妾无能,于后苑内未能及时劝阻常美人,以致龙胎有损,实在愧对娘娘和陛下的恩典,故而臣妾有罪。”

许宜年泪眼婆娑,低头抽泣起来,仿佛真的悲伤至极。

张月盈暗暗咋舌,果然,进了后宫这个大染缸,每个妃子都能进阶成影后。

她偷偷扯了扯沈鸿影的衣袖,压低嗓音问他:“事涉后宫隐秘,我们在这儿是不是不大合适?”

沈鸿影侧目,便发现了她眼底的蠢蠢欲动,道:“你想看便看,不妨事。”

“那就好。”张月盈放心地当起了看客。

许宜年与那宫女的说辞并不一致,当中谁真谁假犹如迷雾一般。

水榭外忽而又传来一阵女声:“下官菊霜阁常才人阁中女官特来为主子陈情,求见太后娘娘。”

常才人小产卧床,无法亲自前来,到场的便是她的心腹廖女官。

当事的两方人马到齐,水榭内数十道目光均投注在了她们身上。

廖女官“扑通”跪地,眼泪花突地冒了出来:“请太后娘娘为我家才人做主啊!才人虽胎还未稳,心想着襄王殿下和王妃头一回进宫,本是强撑着要来水榭赴宴,谁知路上遇上了许美人,发生了口角,许美人竟伸脚将才人绊倒了。”

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妃子忽然插话:“你说的都是一面之词,谁知情形究竟如何?焉不是你们主仆蓄意苟陷许美人。”

“这是王修仪。”沈鸿影在张月盈耳边提示。

王修仪是后宫中的老人,本是福宁殿服侍的女官,后来成了妃嫔,失宠后便常常侍奉在太后身侧,凭此升到了二品的位置,是太后的铁杆簇拥。

“修仪您与许美人一向交好,说话自然向着她。”廖女官当即顶了回去。

“你说是我绊倒了常才人。为何我都走出了四五步,她才后知后觉倒下去,动作慢慢悠悠,生怕自己被摔坏了一般。”许宜年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说出的话却带了些讥讽。

话里话外均直指常才人就是装的。

廖女官声音凄厉道:“主子有孕,只需安然生下孩子,何愁来日,犯得着为了陷害美人你,置腹中孩子于险地?”

许宜年不为所动:“你最好想好了再说,你家才人当真有孕吗?”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妃面面相觑。

廖女官表情僵了一瞬,声音拔高了几分:“凡事都要讲证据,美人可不能乱说!”

许宜年道:“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昨夜我身边的佩儿去太医院取药,无意瞧见为常才人诊脉的王太医偷偷摸摸塞给了廖女官你什么,没想到竟是要用在我身上。是否属实,请另外的太医一诊便知。”

“娘娘,”这时,一位女官躬身踏入水榭,“依娘娘的意思,菊霜阁的所有宫女服侍常才人不力,尽数交由宫正司审问,王太医未劝诫常才人遵从医嘱,不许再为才人看诊,另换了太医院院判亲自为才人把脉。”

“结果如何?”

“常才人并未怀孕,骤然出血是因为来了月信,并服用了大量的红花。”

廖女官绝望地阖上了眼,她早就跟才人说过这招行不通,奈何假孕乃是欺君,又有才人捏住了她的把柄不得不帮。她叹了口气,心道:“才人您也别怪我先保全自己了。”

她突然开口:“太后娘娘明鉴,罪臣此举也是被逼无奈。主子之前恶心呕吐,一直以为自己有了身孕,请了王太医诊断,说是月份尚浅,摸不真切,但主子还是报了喜。半月前,王太医把出脉像,之前都是错诊。罪臣劝过主子和盘托出,太后娘娘仁善,定不会责罚于她。可主子嫉恨许美人近来受宠,夺了她的宠爱,故意等在了福宁殿到彩霞池的必经之路上,想要嫁祸给许美人。罪臣囊中羞涩,偷偷做了绣品托人送出宫去卖,被主子瞧见了,以此为胁。罪臣害怕被罚,这才帮着做下了糊涂事。”

“拖下去。”

胡嬷嬷吩咐宫女,两个宫女上前将廖女官架了出去。

太后继而对许宜年说:“你放心,你白白受了惊吓冤屈,哀家会给你个交代,让皇帝好好宽慰宽慰你。”

许宜年垂眸福身:“臣妾得证清白之身,已是娘娘垂怜。”

一段插曲过后,宴会照常,司乐司的乐官舞伎临水奏乐踏歌,丝竹之音不断。

张月盈默默夹着吃食,暗想与其说是宫斗,刚才的那一遭更像闹剧,手段和布局均分外拙劣且漏洞百出,真是蠢极了。敢如此冒险,多半是后面还有人。进宫不到四个月,许宜年在后宫应当已经经营起了可观的人脉,才能直接道出常才人怀孕是假,想来今日也是以身入局。而太后应该早就看多了这样的手段,全程就如同看戏一般,私下早派出了女官,干净利落地结了此事。

在水榭用过了

午饭,张月盈和沈鸿影便去了福宁殿向皇帝谢恩。皇帝只说了些如夫妻同心之类的场面话,问了两句沈鸿影的身子如何,给他分配了职差,让他中秋后便去翰林院修书。

这差事清贵又悠闲,妥善地考虑了沈鸿影的身体,沈鸿影自然谢恩。

张月盈他们二人刚刚出宫,几道旨意便下往了后宫。贬常才人为红霞帔,廖女官被逐出宫,升许宜年为正三品婕妤,并赐下贡锦十匹。最令人惊奇的是正在闭宫的皇甫德妃被削成了太仪,黄美人被升回了贵仪,均是从一品,二人再次同阶。

###

翌日,张月盈带着沈鸿影回了长兴伯府,算是补上迟来的回门。

其实,沈鸿影中毒的第二日,楚太夫人就来过襄王府,陪了张月盈半日,但祖孙俩乍一相见,便迅速亲香在一块儿,把沈鸿影彻底抛在了脑后。

沈鸿影无奈,只能被长兴伯带去了前院喝茶,对于长兴伯话里话外的试探,他概不理会,只当是耳边风,颇有情致地论起了道经。

回了久违的山海居,楚太夫人问起沈鸿影如何,张月盈只道:“殿下如今待我还算体贴,想来日后相敬如宾应当不是什么问题。宫里太后娘娘看着他的面子,也没有为难孙女,反而赐下了不少东西。”

楚太夫人握着孙女的手,心算是暂时落下了一半。

忽而,门帘一动,春燕进屋通报:“太夫人,大公子听说王妃归宁特来拜见。”

张月盈柳眉稍颦,大堂哥张怀仁不是被发配在通州读书,从前为了探听伯府的消息,还惹出了当初春雨那一档子事,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看向楚太夫人。

楚太夫人道:“他跟着回京述职的通州刺史回来的,他去年便考上了举人,瞒得是一点儿风声都不露,通州刺史还要将三女儿许给他,送他回来当日便要提婚事,将大娘子给气得不轻,你叔父也未见得有多高兴。”

“春燕姐姐,你去问问大哥哥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直觉告诉张月盈张怀仁不是什么简单之辈,不觉得他来意单纯。

春燕嚅嗫道:“大公子说他是来应诺的,请王妃告知春雨的下落。”

第42章 桂花蝉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难为他还记得春雨。”

只是不知他特地来寻春雨,实际上究竟打着何等的算盘。

张月盈的眉毛紧紧皱了起来,她搁了楚太夫人让小厨房特意给她备的牛乳茶在一旁,吩咐春燕:“就让他去正堂等着,我得空了自会见他。”

说完,她又跟楚太夫人品起了玉颜斋新研制但还未发售的唇脂。新唇脂按所放色粉的比例不同,调和成了不同的色号,用了诗词名句来取名。

最合张月盈心意的是一款日出江花,是前世一度流行的山楂红,非常衬肤色。

楚太夫人看了只叹:“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也同你一般喜欢这样鲜亮的颜色。”

随手选了一款朝日长,粉色偏紫,很素雅的颜色。

张月盈又让春燕端来了妆盒,拿起妆笔在楚太夫人脸上涂涂画画,楚太夫人一如往昔任孙女施为。

另一边,张怀仁被晾在了正堂,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山海居里的布置。大到墙壁上的四幅贴金花笺、多宝阁上的釉彩百花景泰蓝大瓷瓶,小到他手中的天青色汝窑裂冰纹茶蛊,都叫他移不开眼,暗自估算着其中价值。

张怀仁是庶长子,并不招小冯氏待见,薛小娘在世时,他被拘在院子里,没几年又被打发出京,没见过楚太夫人几面,印象里的张月盈也只是一个吃奶的小娃娃。他的消息并不算灵通,也就回府这几日从下人口中窥得这位王妃妹妹的脾性,张月芬惹出的麻烦,让她去顶锅她还真去了,应当不是个难拿捏的主。

等到接近午时,连换了三盏茶,张怀仁方听见正堂外边传来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门口的珠帘撩起一角,张月盈缓步入内,坐在了上首的位置,

她亦是头一回见这位大哥哥,因春雨的缘故对他事先存了不好的印象,故意晾了一晾他,让上茶侍奉的丫鬟悄悄观察了他的行止,对他的性格大体有了谱。

她目光淡淡扫过张怀仁。

比之张怀瑾,张怀仁长相更加俏似长兴伯。颧骨高耸,两颊从两侧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眼窝凹陷,那双眼睛里偶尔闪烁着野心的渴望。

与长兴伯一般无二。

张月盈客气道:“大哥哥到京数日,我都未曾知晓,实在是怠慢了。”

“卑不动尊,我岂敢劳王妃垂询,还是我来拜见更为妥当。”张怀仁起身,朝上首揖过一礼,礼仪不比京城的公子哥们差,显然下了一番苦功。

他姿态做得很足,张月盈却不以为意,开门见山说道:“明人不讲暗话,我与大哥哥并不熟稔,你特地跑来,当是有所求,我不习惯跟人弯弯绕绕大半天,就直说吧。”

张月盈拿住了姿态,张怀仁瞬觉她与事先设想的大不一样,秉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打算,道:“当初无意间给王妃添了许多麻烦,我为道歉而来。”

果然还是话说一半留一半,跟打哑迷一样。

张月盈阴阳怪气:“大哥哥久在通州,与我素不相见,如何给我添得了什么麻烦?”

“是春雨。”张怀仁只能道,“她也是顾念与我的情义,才帮忙传了消息,被人借题发挥,差点儿带累了王妃的清誉,是我的不是。只是听闻春雨被交由了您处置,想冒昧询问一下她的下落。”

终于进入正题了。

“你找她何事?”

“不怕王妃笑话,昔年我在伯府内处境尴尬,下人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多亏了她这个小丫鬟时时记挂着我,肯替我办事。当年我曾经许诺过她,如今中了举,也算有那么几分能为,也到了该应诺的时候了。”张怀仁说得情真意切,叫外人听去了还觉得他分外知恩图报,成了举人老爷,还记得当您帮过他的一个小丫鬟。

听在张月盈耳中,只觉十分讽刺,暗嗤若不是被亲娘拿了刀子架在脖子上威胁,以春雨的心气,会跟他私下有往来?如今春雨脱籍成了良人,在玉颜斋当掌柜当得风生水起,他却又找上门来了。

张月盈没了好气:“我听你称呼春雨一个小丫鬟,你心里大约便是如此看她的?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正正当当该叫她一声表妹的。论情义也当论亲戚情义,而不是主仆情义。”

她言辞犀利起来,直击张怀仁痛处,他深恨的便是自己的出身,生母仅是府中的奴婢,别说小冯氏了,连木小娘和周小娘都比不了。

“王妃何苦如此挖苦我?”张怀仁强忍着没有垮脸。

“实话而已。春雨已被放良,从此天高海阔,任她来去自由,她在何处,我也无权过问。”张月盈语气漫不经心,一个眼色示意杜鹃,“来人,送客吧。”

“大公子请。”杜鹃闻言收了张怀仁的茶盏,请他出门。

“多谢王妃指点了。”张怀仁忿忿哼了几声,拂袖离开。

“姑娘。”眼见张怀仁走远,杜鹃凑到张月盈身侧,语气担忧。

张月盈盯着张怀仁的背影,道:“他大约之前有什么把柄落在春雨手上了,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人去跟春雨说一声,也好有个防备。”

“是。

“杜鹃应声出了门。

会了会张怀仁,张月盈回了里屋,同楚太夫人一起用过了午饭,沈鸿影便亲自来了山海居,接了她一同离开长兴伯府。

###

次日便是中秋佳节,绿云剪叶,桂花浮玉,秋风过,便洒落满地金黄,冷雾飘香满院。

襄王府内过节的气氛并不浓厚,侥幸没被宫正司带走的下人皆安安静静,按部就班地管着自己的一摊事。

张月盈虽喜爱闲适日子,但也爱热闹。别的地方她不好动,便指挥着下人依了江南的旧俗找了许多灯笼来,挂满了浣花阁,入目皆是各色花灯、鱼灯和蟠桃灯。只待明日入夜点亮,便宛如置身一场小型灯会,届时阁中无事的丫鬟皆可来看。

张月盈领了鹧鸪,搬了个小炉至院内的桂花树下,打算炮制从楚太夫人那儿拿回来的桂花蝉。

桂花蝉形似知了,远远望去好像大号小强,浑身散发浓郁的桂花果香,南方常用其蒸青头鸭。张月盈送了一半去厨房用来做菜,自留了一半来制成一款特别的桂花熏粉。

沈鸿影见了登门拜访的翰林院学士诸葛惇,说了节后去翰林院的事。诸葛惇与他的老师长青书院的山长徐崇箐乃是旧友,两人相谈甚欢,手谈一局后,诸葛惇方才带着一盒御贡的雨前龙井乘兴而归。

而后,沈鸿影往内院而来,远远便听见了笑闹声。

小路子知机地贴上来,道:“殿下,那边是浣花阁,当是王妃殿下她们在为中秋挂灯布置。您可要去瞧瞧?”

沈鸿影未曾做声,动作却极为诚实,迈着步子便往浣花阁去。

跨过两道垂花门,浣花阁内花木葳蕤,荡漾着阵阵幽香。

小炉上煮了壶清茶,茶水翻滚,发出汩汩的声响。

桂花树下放了几个小杌子,张月盈一身鹅黄浮光锦褙子坐在其中一个上面,叶隙间散落的光晕照着她的面容,让她愈发明媚生动。一旁的丫鬟呼呼扇着蒲扇,炉子的火舌越加旺盛,而她则低头不知在摆弄着什么。

青绿攀膊挽起衣袖,露出少女白玉一般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在簸箕上挑挑拣拣,偶有清风拂过,桂花如雨落,恰如一卷仕女图。

沈鸿影驻足稍许,正打算过去讨口茶喝,只见张月盈忽然揭开了壶盖,将一簸箕形似蟑螂的虫子抽倒了进去,还拿着筷子搅了搅,俯身嗅了嗅茶壶散发出的水雾。

他的神情骤然凝固,止住了还没迈出的步子,一时近也不是,退也不是。

“姑娘,您看那是不是殿下?”鹧鸪跟张月盈咬耳朵。

张月盈循着鹧鸪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了沈鸿影。

“殿下好啊!”张月盈招招手,豪不扭捏地出言相邀,“可要过来坐坐?”

沈鸿影负手走了过来,坐在鹧鸪让出来的杌子上,被温热的水汽一熏,面颊泛红,眉眼间的羸弱都被遮去了三分,反而多了几分娇弱的美感。

“你正在煮的是何物?”沈鸿影指着翻滚的茶水问。

“殿下,你问的是这个吗?”张月盈夹起一只桂花蝉,送到沈鸿影眼前。

沈鸿影被突然闯入视线的大虫子吓了一跳,虽佯作镇定,还是被微微拢起的眉毛出卖了。

张月盈看着只觉得有趣:“殿下,你原来怕虫子啊?”

“没有。”沈鸿影嘴硬道。

张月盈噗嗤笑了,露出两枚尖尖的虎牙,全然不信的模样。她没有再逗沈鸿影,将桂花蝉丢回了茶壶,一本正经地介绍起来:

“这个东西多长在南方的水田之中,素性甘咸温,有桂花香气,所以呢被叫做桂花蝉。用茶水煮后,再以黄酒蜂蜜蜜制,洗净晾干,研磨成粉,便是一味香粉,熏闻之后,留香恒久,不逊于其他名贵香料。对了,我还送了一半去厨房,殿下可要一起尝尝?”

“这个……能吃?”沈鸿影神情犹疑。

张月盈答道:“当然,惠州那边用它蒸鸭,我之前也没吃过。”

沈鸿影彻底沉默了,吃这样一个怪模怪样的虫子,是从没有过的事,当即便要回绝,可抬眼对上少女含笑的眸子,说出口的却变成了:“那就一起试试。”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出口的话,他连反悔都不行,只能岔开话题,盼望她不要再提桂花蝉了。

“明日中秋,马行街有桂市,你可想去看看?”

张月盈考虑片刻,低声应了声:“好。”

第43章 京城悍妇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

中秋夜,一轮明月高悬,清辉千里,映照人间。

京城之中犹以上元和中秋二节最为热闹,每至此时,街上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挤满了满城街巷。

车马粼粼,一架精美的四轮马车格外花枝招展,两边悬着一对月亮灯,随着马车行驶左右摇晃,车沿缀着长长的浅粉绉纱,随风漂浮,车壁上挂着一块刻着“襄”字的木牌,昭示着车主人的身份。

车厢内铺了一层厚厚的绣毯,顾忌着沈鸿影在场,张月盈没有一登车就趴着瞌睡,而是抱着软枕斜斜地靠在一边,听着车轱辘声,抬眼偷看对面的沈鸿影。

街市两边彩灯的灯光从车帘透进来,全倾泻在了沈鸿影身上,他只穿了一身简单的宽袍大袖,除了腰间一块胭脂玉玉坠,并未赘饰,越发公子如玉。

张月盈却很难对他生出什么绮念,因为她满脑子都是昨日那一盘桂花蝉蒸鸭被端上桌时沈鸿影惊恐的表情。偏他拿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还逞强去夹桂花蝉,整个人如同赴死一般,还是张月盈让人又把这道菜端了下去,才吃了一顿好饭。

饭后,沈鸿影溜得极快,半点儿都不想在浣花阁停留。鹧鸪和杜鹃还有些担忧:“殿下都没留宿过浣花阁,姑娘你不留一留?”

“留什么留?”张月盈满脸无所谓,“忘了谭太医的医嘱了,就算我有意他也无力啊,还是让殿下好好养精蓄锐,准备继续解毒吧。”

正好她也缓一缓,继续做做心理建设。

不知不觉,张月盈嘴角翘起,沈鸿影猜到她在偷笑什么,不由暗自苦笑,他这辈子还没有过那般狼狈的时候。

他清咳一声,道:“马行街就要到了。”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马车拐过弯,视线豁然开朗,一条华灯盛照的长街闯入眼帘。

中秋夜的京城远比平常的时候热闹,商户足足是以前的两倍。入目皆是画鼓喧街,街道两旁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贩,各色旌旗与彩带高低错落。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均盛装打扮,头簪鲜花,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彩灯。

张月盈下了马车后穿行其中,颇有些乐不思蜀,路过一个小吃摊,摊位上整整齐齐码了许多蜜煎,明码标价,诸如蜜饯樱桃五十文,蜜饯李子雪花酥六十文,糖渍杨梅馅千层酥,不一而足。

摊主正殷勤地招待着客人,见张月盈目光流连,且衣饰均非凡品,心知来了大客,忙问:“不知客官是要买些什么,小店虽小,但已经营了三十多年,全京城都再找不到蜜煎比我家做得还好吃的了。”

这摊主虽蓄了须,但瞧着最多不过三十岁,为了卖东西说的话当然不能全信,张月盈捡了两粒蜜饯樱桃,放进嘴里嚼了嚼。

有些甜。

“每样都给我各包五钱。”张月盈道。

鹧鸪接过扎好的一溜纸袋,付给了摊主一吊铜钱。

张月盈拿着装着蜜饯樱桃的纸袋,脚步一顿,忽然忆起她似乎忘掉了什么。

等等——

她想起来了,她忘了一个人。

少女眉眼一弯,朝沈鸿影伸出手,摊开的掌心躺着一枚暗红蜜饯。

“殿下可也要尝尝?殿下之前吃过甜粽,我想这种小甜点也是能吃的,就当昨天桂花蝉的赔礼。”

提到桂花蝉,沈鸿影的嘴角稍微抽了抽,旋即恢复如常。他伸手拿过蜜饯,放入口中,甜意自舌尖蔓延,眉眼霎时舒展。

张月盈看在眼里,暗忖喝惯了苦药的人果然喜欢吃甜的。

蜜饯的果皮染红了青年的唇,如玉的面容显出几分妖冶。

张月盈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冯思意和京城的许多姑娘们会称他为病玉郎,在上元的冷风里冻得瑟

瑟发抖,只为一睹他的风姿。

她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回过神,与沈鸿影对上了眼,意识到此举不妥,迅速垂了眼,睫毛一扫一扫。

外间人潮拥挤,沈鸿影的身子还未彻底好全,怕挤到他,几人上了不远处的一间茶楼。茶楼的掌柜阅人无数,知他们是贵客,忙将人请上了二楼的雅间,雅间临街,从窗内便可望见整条街和一轮圆月。

沈鸿影落座,对张月盈道:“这里的饮品不错,可以尝尝,是叶剑屏开的。”

张月盈问:“那我们可要付钱?”

沈鸿影回答:“记他账上便是,一点儿喝的,承恩公府的公子不至于如此小气。”

他往一旁的红泥小炉中添了炭,隔着帕子拿起了茶壶,手微微倾斜,浅棕的茶水落入两个茶盏,一杯自顾拿起,一杯推到张月盈面前,顺便拿了一碟米花糖放在桌上。

“茉莉花茶产自蜀中,可以一饮。”

张月盈吃了几粒米花糖,喝了两口茶,回口甘甜,果然不错。

俄尔,马行街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

锣鼓声响彻云霄,一条偌大的火龙翻腾着走到街上,舞龙的艺人赤着上身,露出精壮的肌肉,操纵着火龙盘成各种不同的形状,时而火星四溅,宛若火树银花。

张月盈靠着窗户,抓了把瓜子,捏在手里,慢慢放在嘴边磕着,看着外头的杂耍队伍,眼睛睁得老大。

满街的热闹中,她却低头目光在一群逆着人流向前的女子身上掠过,直觉品出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果然,茶楼下传来一声厉喝:“老规矩,三妹带人去把后门堵住,其余人跟我进去找你们姐夫!”

“这几位是?”

一来便要搜楼,这般架势,看得张月盈一愣一愣,可为首的女子,她之前也没有见过。

小路子应了一声:“回王妃殿下的话,这几位是吏部侍郎府上的几位小姐,姓云,祖上做的是行镖生意,这云大、云二、云三和云四姑娘个个都是京城有名的悍妇。云大姑娘嫁了济宁伯世子,世子时常流连烟花之地,云大姑娘大约又带着娘家妹妹们来抓人了。”

张月盈不觉一怔,前有三姐姐,后有云家的几位姑娘,这京城中的泼辣女子可真不少。

“窦陆英!你个杀千刀的,竟敢背着老娘偷腥,管你今日约的是张花魁还是李花魁,现在马上给我滚出来!要不然等会儿被我找到了,有你好看的!”

声音之大,连桌上的茶盏为之都震了一震。

张月盈捂住了耳朵。

今天算是见识了真正的河东狮吼是什么样了。

云大姑娘的威胁似乎并没有起作用,济宁伯世子并未出现,云家姐妹便一人带着几个丫鬟,风风火火上了二楼,一个雅间一个雅间地搜人。

整个茶楼瞬间被闹得人仰马翻。

外面乒乒乓乓,雅间内的张月盈却十分安然,她又斟了一杯茶,自言自语道:“云大姑娘嘴里的张花魁应该是晶水河那位做绿腰舞的花魁,轻盈绿腰舞,飞袂拂云雨。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的入幕之宾应该是平王世子,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儿?那济宁伯世子私会的应当是那位李花魁李香妃了,那位可是腰如纨素,号称千杯不醉。”

沈鸿影转过头,俯着身子看她:“王妃倒是对这些如数家珍。”

张月盈含糊地答应了一声,摇了摇头:“算不得,只是平王世子去玉颜斋为红颜知己买过香粉,我听了两耳朵罢了。”

沈鸿影不言,也不知他信了没有。

“等等,那是……”

“小路子,怎么了?”

小路子指着窗外,道:“刚刚好像有什么人从旁边跳下去了。”

“是吗?”联系茶楼里的动静,张月盈有了个推测,半个身子趴到窗沿,往下探看。

一个锦袍青年趴在街上,半散着头发,疼得骂骂咧咧。

张月盈饶有兴致道:“这应当就是济宁伯世子吧,为了躲夫人,竟然从楼上跳下去了,也不怕摔断了腿。”

“你先回来,别趴在那儿,危险。”温润的男声自她身后响起,张月盈回头,见沈鸿影一脸无奈地拽着她的披帛,仿佛怕她一个不注意也摔下了楼。

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张月盈狡辩的话咽进了肚子,没有拂他的好意,只是眼睛时不时往楼下瞟去。

“窦陆英在不在这里面?”云大姑娘终于找到了张月盈他们这间雅间。

掌柜在一旁拼命阻拦:“济宁伯世子夫人,这间不能进,里面有贵客,世子不在里边。”

“在不在,要老娘看过了才知道。”云大姑娘瞧见沈鸿影,瞬间哑了嗓音,“襄王殿下,王妃殿下,是臣妇寻夫心切,不慎打扰。”

说完,便要退出去。

“世子夫人请稍等。”张月盈倏尔开口挽留,“夫人若需寻人,恐怕得往街上去,人被逼急了是会跳楼的。”

云大姑娘顺着张月盈的示意往窗外看,果然瞧见了摔折了腿、躺在地上哼哼的济宁伯世子。

“好啊,竟然学会跳楼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云大姑娘眉毛一挑,撸起袖子,便要下楼逮人。

少顷,楼下的济宁伯世子果然被抓住了,被云大姑娘揪着耳朵拖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还跑不跑了?”

济宁伯世子窝囊地对妻子拱手求饶,又被掐了几下腰间的软肉,惊叫了几声。

张月盈笑得花枝乱颤,止也止不住。

“啪——”

楼下云大姑娘正数落着丈夫,对面雅间响起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张月盈望过去,只见云三姑娘抡起胳膊,又扇了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受害的蓝衣青年,左右脸颊上各有一道红痕,颇有对称的暴力美学。

“威远伯府楚清歌。”张月盈认出了蓝衣青年就是云三姑娘的未婚夫威远伯府三公子。

“云三姑娘,是你误会了。”

一个青裳女子握住了云三姑娘的手腕。

是京兆府的楚仵作。

第44章 大表哥原来是你,小阿盈表妹。

“这是我与他的事,你干涉做甚?莫不是真心虚?”云三姑娘瞧着娇柔秀美,力气也是不小,但落在楚仵作手中,还是动弹不得。

她颦了颦眉,又动了一下手腕,还是被楚仵作牢牢掴在掌中。

楚仵作道:“姑娘见谅,我幼时随母亲和外祖父呆在义庄,常做粗活,故而力气大了些。姻缘圆满难得,出手阻拦,只是不想姑娘因误会和楚二公子生出嫌隙。姑娘且想想楚二公子可是这般人?”

见云三姑娘面有松动,楚清歌忙接话解释:“对啊,姝儿,定亲之后你可曾抓到过我在外边鬼混,我早就改邪归正了。”

云三姑娘瞪了楚清歌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上个月你还偷偷给晶水河的几位花魁娘子送了礼,七日前韩花魁还叫人偷偷送了串玛瑙珠链给你,只是叫伯夫人给截下了。”

楚清歌生得一副好皮囊,虽不曾真的眠花宿柳,但自诩风流,又爱好音律,常和晶水河的妓子们来往,谱曲唱和。威远伯夫妇对此很是不满,几经思量后便决定给二儿子择一个能管住他的妻子。正好威远伯夫人娘家与云家是世交,云家姑娘虽因为云大姑娘名声算不上好,却恰好合上了要求,便给楚清歌和云三姑娘订下了婚约。

故而,云三姑娘早清楚楚清歌的脾性,压根就不信他。

楚清歌不料她竟全知道,猜到应该是自家亲娘将自己给卖了,脸上绷不住一点儿,显然确有其事。

她冷哼一声,缓缓收回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对楚仵作道:“我观姑娘你眉目清正,行事大气,恐是一时被这个家伙蒙骗。他身上还留有香露味,不知之前先见过哪位红粉佳人,挨那两个大耳刮子也是活该。”

楚仵作笑道:“之前种种,在下一概不知,但楚二公子刚刚帮了京兆府的忙,抓住

了两个拍花子,救了几个小孩子,所以韩录事才请了楚二公子来此小酌一杯,以表谢意。不过韩录事刚刚下去找兵马司了,还未回来,此处才只有我和楚二公子两人。”

“这位姑娘说的是与不是?”云三姑娘问楚清歌。

楚清歌先谢过楚仵作为他说话,再委屈巴巴地对云三姑娘说道:“跟你定亲时,我便发过誓与别的人全部都断了,上个月送的礼是最后一回,说明了我往后再不往晶水河去,玛瑙串不是我要的,是她们自己送到府上的,我这不是没收吗?至于我身上的香露……”

他边说着,边从袖口摸出一小白瓷瓶,瓷瓶上有玉颜斋的刻印:“我这不是路上瞧见玉颜斋的香露今夜只要寻常七成的价格,特意进去试了试,挑了一瓶,预备日后送你。”

“是吗?”云三姑娘接过瓷瓶,打开才瓶口嗅了嗅,和楚清歌身上的确是同一个味道,香香柔柔,带着玫瑰和栀子花香。

楚清歌偷瞄着未婚妻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那你不生气了?”

云三姑娘嘟囔着嘴:“勉勉强强吧,没想到你还有抓拍花子的本事。”

“哪里,哪里。”楚清歌嘴角微微一翘,说不出的风流,得意极了,“姝儿,外边景色正好,你可愿与我同游。”

云三姑娘挪过他的手,提步就走:“我还要去帮大姐的忙,你自己去逛吧。”

楼下济宁伯世子被云大姑娘收拾得哭爹喊娘,真是闻者伤心见着流泪。楚清歌见此身上发毛,亦步亦趋地跟着云三姑娘:“我跟你一道,也去帮帮大姨姐的忙。”

张月盈沉默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了,低头笑了起来,肩膀微颤,俄尔才道:“有济宁伯世子做榜样,云家的其他女婿一定是全京城最规矩的男人。”

“襄王殿下,王妃殿下。”楚仵作自然发现了张月盈和沈鸿影,遥遥对他们稽了一礼。

“楚仵作,几日不见,看来即使是中秋佳节,京兆府还是忙碌依旧。”张月盈对楚仵作这种能以女子之身立足京兆府的专业性人才颇为佩服,态度亦格外温和,一点儿都没有架子。

“今夜这街上人流大,小孩子多,难免有人想钻空子。兵马司的人手不够用,京兆府衙门便把我们都派出来了。阖家团圆之日,若是成了骨肉分离之时,岂不令人唏嘘。”楚仵作如是说,目光深远,似有所感。

“楚仵作说的是。”张月盈说,转头问沈鸿影,“品茗虽是雅事,但在一处呆久了,也总是无趣,我要下去走走,殿下可要一道?”

冷风入户,沈鸿影低低咳嗽了两声,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弭。

美人灯果然还是经不住风吹。

张月盈叹了口气:“秋夜风凉,殿下还是在此处好生休息,保养身子,被免得谭太医知道了问起,又要说你不遵医嘱了。”

沈鸿影按着胸口:“是我扫了王妃的兴,我便在此处,王妃若要去,现在便去吧,”

张月盈再问楚仵作:“如今清闲了些,楚仵作可要一道?”

楚仵作摇头:“王妃盛情,恕卑职不能领受,韩录事未归,卑职需候在此地。”

长街灯火如昼,鱼龙光影。

张月盈下楼后便汇入人流,便如撒欢的鸟儿,四处探看。鹧鸪和杜鹃怕被汹涌的人潮挤散,均一刻不漏地紧跟着她。

“姑娘当心些,莫要走快了,奴婢们跟不上了。”鹧鸪念叨道。

“知道了,快去看那边。”

张月盈点点头,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摊上,摊主是个看着不大的男童,衣衫陈旧,衣襟上打了好几个大补丁,执笔在空白的面具上涂涂画画。

他年纪虽小,笔下功力却不弱,木制的面具经他描摹,变得有模有样了起来,不大的摊位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款式。

“小公子,这些都是你自己画的?”

男童闻言抬头,不卑不亢:“回客官的话,简单的是我所画,更精致一些的是别人的手艺。”

张月盈上手挑了一挑,看中了一个兔子面具,面具上缀了细细的容貌,触感软和。

“就要这个了。”杜鹃数了二十枚铜钱给男童。

张月盈拿着面具往脸上比了比,问两个丫鬟:“好不好看?乖不乖巧?”

鹧鸪从不吝啬溢美之词:“姑娘您比之月亮上的兔儿神也不多承让。”

张月盈眼眸弯成月牙,叫鹧鸪替她将脑后的带子系上。

“说起来我今年还没祭过兔儿神,回去后还是点两柱香,就许愿咱们能永葆青春,阖家安康。”

鹧鸪和杜鹃自然说是。

一个杂耍班子舞着火把从长街上走过,一个汉子赤着上身,站在一根九尺高的竹竿上,对着火把猛吹一口,熊熊火焰自他口中喷薄而出,后面跟着打铁花的艺人,“咣”的一声,炸开满天银花。

几个小童笑闹着朝前挤去,张月盈带着两个丫鬟,想换个地方继续逛。哪知一转身,迎面险些撞上了一人。

她被鹧鸪和杜鹃扶着,后退了两步,稳住了身子。

只听鹧鸪数落了那人几声:“走路也不当心些。”

“大表哥?”张月盈忽然开口问。

那人一身黑色直缀长衫,身长挺立,手上拎了盏走马灯,灯上绘着嫦娥奔月的图画故事,上半张脸扣着一张白虎面具。

他微微抬眼:“原来是你,小阿盈表妹。”

张月盈的大舅舅徐望津生有二子一女,女儿是徐婉怡,来人便是长子徐向南,去岁刚刚及冠,已中了举人。

鹧鸪有些不好意思,赶忙向徐向南请罪:“原来是大表公子,婢子无状,冒犯了。”

“既是护主,何错之有。”徐向南摆摆手,又对张月盈道,“回京多时,之前都不得相见,还是听祖母和母亲说起,才知表妹一切都好。只是今夜为何独自一人在此?他……”

张月盈听明白了大表哥的未尽之语,想问的是沈鸿影为什么没同她在一处,解释道:“今日的桂市还是殿下请我来的,只是殿下吹不得风,在那座茶楼上稍坐等我。”

满街灯火映照着来往的觥筹人影,徐向南微微抬头,与窗边袖手煮茶的青年对上了视线。

“殿下,水开了。”小路子低声唤了沈鸿影几次,他才揭开茶盖,缓缓倒入磨好的茶粉。

而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皓月相照,千灯辉煌,青年将一盏走马灯递给黄衣蹁跹的少女,不知他说了什么,少女低头莞尔一笑。

他叩在桌沿的手指骤然缩紧,清冷的眸子瑟缩了一下,漾起微不可察的寒芒,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情绪流淌在心头。

“殿下在看什么呢?”叶剑屏从后走来,随意在沈鸿影对面坐下。他瞧着风尘仆仆,额前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浸透,肆意贴在耳前。

他注意到沈鸿影久久未移的视线,低头轻咳了两声,摇着扇子在沈鸿影眼前晃了晃。

“殿下可别继续盯着看了,王妃身边的是谏议大夫徐望津的长子徐向南,也就是王妃的表哥,亲戚见面,说上那么一两句话不是应该的吗?”

“徐向南。”沈鸿影嘴里念着这个名字,“直南隶上届的解元,明岁一甲的大热之选。”

叶剑屏点头,眨了眨眼睛笑道:“是也。殿下这王妃娶得好啊,眼看着这样的青年才俊又要纳入你囊中了。”

“是吗?”沈鸿影握住了茶盏,瞧不出一丝异色。

“京兆府的韩录事已经等在对面了,殿下今日不就是特意来见他的。”叶剑屏道。

“让他带人进来吧。”沈鸿影淡淡吩咐。

第45章 走马灯他不知其由何而生,亦不明该如……

张月盈回到茶楼雅间时,里面一片安然,叶剑屏已然离开,独留沈鸿影一人煮茶品茗,身影萧索。

张月盈进了雅间,在沈鸿影对面坐下,一盏走马灯径直搁在了桌上,水灵灵地闯入沈鸿影的视线里。

正是徐向南手中的那一盏。

灯内烛火摇曳,映着灯壁上的图案,广袖霓裳的仕女被细细描绘,怀抱玉兔,奔月而去。笔触细腻,裙衫钗环等细节被描绘得极其生动,一看便是画师下了功夫,且完笔不久,墨香尚且氤氲。

“画功精湛,笔精墨妙,不似坊间之物。”

张月盈正捧着茶杯解渴,冷不丁听见沈鸿影忽然开口。

她抬头,一双炯炯清瞳望向沈鸿影。

刹那目光相对,沈鸿影睫毛闪动,瞬时偏离。

张月盈偏偏未有所觉,明眸一眨,盈盈笑道:“这灯自然不是出自市井,而是出自我舅家表哥徐向南之手。大表哥幼时习文读书便是同辈之中最有天分的,不过君子六艺中,他唯独爱画,读书之余也下了功夫去学。早年曾和扬州乌家的小公子比过一场,出自他手的笔墨丹青,得了扬州书画大家的称赞,略胜对方一筹。四年过去,画技更是愈发精进了。刚刚街上正巧遇上了,他便把这盏灯给了我。”

沈鸿影心口似堵了什么,抬眼,对面的少女捻起一粒樱红蜜饯,说得怡然自在,忽而了然原来她不仅仅悉知京中的不少逸事,对于许多人都过往都如数家珍,也不吝于向任何人释放善意。

无论是丫鬟、仵作还有表哥……

从来没有唯一的那个。

因从未有过类似的感觉,他不知其由何而生,亦不明该如何缓解。

沈鸿影未曾对张月盈的话做出评价,平静的近乎疏离。

“殿下?”张月盈轻轻喊了一声。

她陡然发觉,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完全读不懂沈鸿影眼底的情绪。

“时候不早了,回吧。”沈鸿影展袖起身。

张月盈被滑落的披帛绊了一跤,沈鸿影犹豫了一瞬,不知出于何种顾虑,没有伸手去扶。少女朝着桌面跌落下去,手臂撑住了桌沿,却不慎打落了茶盏,碎瓷片落了一地。

张月盈挣扎着站起身,看着满地碎瓷,有些懊恼地道:“碎了一只,这套茶具算废了。”

她也得赔钱了。

“账记到王府账上。”沈鸿影提步先行离开,仿佛没有瞧见张月盈的狼狈。

“姑娘,”鹧鸪扶住张月盈,“没事吧?”

张月盈摇摇头,轻轻握了握鹧鸪的手,鹧鸪才放下心。

张月盈轻手轻脚地提着走马灯上了马车,沈鸿影早等在了里面,阖眼假眛。

车轱辘缓缓转动,车厢内两人沉默无言。

张月盈无聊地拨弄着灯底的长穗,良久,前方传来一声烈马的嘶鸣,接着马车重重一顿,她眼见就要撞上车壁,闭上眼的那一刻,却没有碰到想象中冰冷坚硬的车壁。

头顶一暗。

“先起来。”

张月盈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后垫着沈鸿影的一只手,沈鸿影眉心微皱,低着头看着她。

“多谢殿下。”张月盈朝一旁挪了挪,有些拘谨,“若不是殿下相护,我的脑袋可要受罪了。”

沈鸿影揉着左臂,微微吃痛,敲了一下车壁,问外边:“前面怎么了?”

车门虚开一条缝,露出小路子的半个脑袋:“殿下,听说前面东大街的水云楼出了事,着了火,正乱着呢。”

张月盈掀开车帘,朝东大街的方向远眺,熊熊火焰倒影在她明澈瞳仁里。水云楼顶黑烟笼罩,小半个楼都陷入了火海之中,照亮了京城的夜空。

“火场的情况如何?”沈鸿影问。

小路子答道:“水云楼今日闭店闭得早,事发时里面并无客人在。里坊的武侯已经过去救火了,京兆府和兵马司的人也去了不少,可听说人手还是不够。”

沈鸿影解下腰间的玉牌:“拿了王府的腰牌,马上去叫巡逻的羽林卫过去,救火要紧,若是火势蔓延到别的地方,就麻烦了。”

“是。”小路子领命,接过腰牌塞给了随行的一个侍卫,闹市之中,不能纵马,快跑着穿过人群,往羽林卫的衙门去了。

“杜鹃!”张月盈默默算了算自己在东大街的几间铺子和水云楼之间的距离,“除了玉颜斋,咱们家还有哪几间铺子今夜开门的?”

杜鹃凑到车窗边,道:“百花楼还开着,百宝楼和霓裳阁算算时辰应该已经闭店了。”

张月盈有些不安,心跳怦怦,沈鸿影吩咐完小路子,安慰她:“水云楼单独成楼,不与旁的建筑相连。王妃放心,只要及时扑灭了火,危及不到你的几家店铺。”

“我明白。”

百花楼和水云楼之间隔了大半条街,没有一两个时辰烧不到,但其余的几间铺子虽没有人,但里面存放的东西可不少,特别是霓裳阁,一店铺的绫罗锦缎,皆是一点就着的东西。

她难免着急上火。

街市拥堵,马车只能暂留此地,静待人流渐渐疏通。张月盈沉默地盯着水云楼许久,一大队羽林卫手拎着木桶,执坚披锐地从马车两边掠过,所过之处,百姓们皆默契地让出一条道来。

约过了两柱香的功夫,火势终于被熄灭,夜风一吹,烟尘滚滚,顿时弥漫开来,空气中飘动着呛人的苦涩焦味。水云楼这座从前冠绝京城的无双酒楼,只剩下焦黑的楼架与断壁残垣。

小路子再探进了车厢半个头:“王妃殿下,王府的侍卫去那边探过了,您的铺子都没事。”

张月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拥堵的人群渐渐散开,马车重新启程,大半刻钟后,回到了襄王府。桂市游玩一番后,回程路上又目睹了那般意外,张月盈只觉身心俱疲,脑袋昏昏沉沉,一点儿提不起精神,回了浣花阁,草草梳洗一番,便吹灯入眠。

然而,王府外院书房的灯却亮了一夜。

###

第二日,雨雾浮动,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天上。

中秋后的第一日便是大朝会,张月盈醒时,沈鸿影早换了身大袖圆领紫袍,戴了直脚幞头入宫上朝去了。

中秋月夜,闹市火灾,自然惹人注目。谏院当即便有谏官上了折子,参京兆府办事不利,疏忽职责。

京兆府尹和两位少尹亦早连夜写好了辩白的折子承上,并由京兆府尹出列细禀事情始末,由此牵出一桩大案。

原是京兆府和兵马司追查人贩,在汴河码头拦下了一艘货船,此货船在兵马司记录上是江南来的贩茶商船,正要南归。然而,京兆府的人登船查看后,却在装着茶叶的囊袋里发现了私盐,除此外,还在船舱最下层寻到了二十来个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美貌女童。京兆府和兵马司当即便要查封这艘货船,船上的伙计身上大多都有点儿功夫,动手间便有三人逃脱了,京兆府的孟少尹一路追到东大街,眼见贼人慌不择路闯进了水云楼,打翻烛台,引燃了二楼包厢的纱帐。

京兆府尹徐徐道:“禀陛下,那三位贼人有一人被大火烧死,其余两人均被擒获,现关押于京兆府大牢。货船上共查获私盐五百斤,被拐女童二十五人,均为京城人士,既有出自民间之人,亦有来自小官之家的女儿,情节恶劣。孟少尹如今正带了京兆府属官重新检查勘验水云楼与货船。”

朝堂上就此争辩了一番,吵得不可开交,端坐上首的皇帝听得耳朵嗡嗡。半晌,终见谏议大夫徐望津手执笏板奏禀:“微臣以为水云楼大火,京兆府情有可原,不如令其限期破案,将功补过。”

皇帝头风犯了,只想退朝,当场便让京兆府按徐望津提议的办。

与此同时,雾霭沉沉,因京兆府封路,往常热闹的东大街人迹廖廖。

楚仵作提着箱笼,走进水云楼的废墟里。

水云楼昨夜被烧成的空壳甚至没能撑过一晚,于天明时分轰然倒塌。

韩录事走了过来,对她道:“楚仵作来的正好,刚刚发现了一具烧成焦炭的白骨,你来瞧瞧。”

看清里面的情景,楚仵作不由皱了眉。

角落里的油布上放了一具尸骨,被烟尘覆盖,黑黢黢的,瞧着十分可怖。

楚仵作将箱笼放在地上,打开

锁扣,拿出一副勘验的道具,戴上手套和面罩,半蹲在尸骨旁边查看。

一刻钟后,她摘下面罩,对韩录事说:“尸骨已经高度白骨化,根据腐蚀的程度来看,至少快有两三年了。且看这个地方,胸部的肋骨豁口整齐,应当利器所为。”

楚仵作拿起两根肋骨和盆骨,指着道:“死者的盆骨形短而宽,上口近似圆形,耻骨没有断开后又合拢的痕迹。故而,死者并非昨夜的贼人,而是一位未曾分娩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