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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外室难不成他还真看上自己了?……

沈鸿影的突然发问,让张月盈颇有些猝不及防,琢磨着当中的意思。

她蛾眉轻颦,眼珠子转过一圈,盯着沈鸿影的背影,心道:感情这赐婚的旨意下得怎么快,原来有他在里面搞鬼。

几面之缘而已,难不成他还真看上自己了?

但是,还没来得及出现的粉红泡泡下一刻便被沈鸿影戳破:“父皇坐观虎斗,不动如山,默许二皇兄、三皇兄相争,朝中两派争斗得如火如荼,我自知体弱,并无问鼎大位之可能,无力相争,不愿牵涉其中,只想图个清净日子过。”

“所以,殿下选我。”

“你最合适。”

虽出身勋贵,但背景干净,其父因公殉职,素享清名,本人与楚太夫人和如今的长兴伯一家显然不是一路风格,与楚王、成王两派均无任何干系。母族徐家曾经显赫过,虽如今有些没落,几位舅舅却默不作声占了朝中好几个紧要位置,凭借已故徐太师留下的关系,隐隐有再次兴盛的迹象。

而本人,他亦不讨厌。

张月盈没想到自己这位未来夫君竟然和跟她抱着同样的打算,皆准备找个合适的搭子过日子。

既然无关风月,那么,一切就好谈了。

“殿下自己都不愿入局,却擅自把臣女给拖入了局中。”张月盈微微抬首,直视沈鸿影,茶色的眸子熠熠发亮,“不知殿下打算给我什么补偿?”

还是如此直白,不过比起那种话里话外的暗示,这种明目张胆的索要更让沈鸿影觉得舒服。他唇角弯了弯,抬手道:“我可以承诺姑娘,今后王府上下皆以你为尊,你叫人往东,阖府上下便无人敢往西,包括我在内。当然,王府的产业也均归你管制,你的嫁妆我分文不取。我在东山还有个温泉庄子,等会儿便过到你名下。”

给权也给钱,这样的补偿算是很有诚意了。

张月盈思索少顷后,说:“我想让殿下允我日后一个请求,不论对错、是非,殿下都一定要替臣女办到。”

“是何请求?”

“还……还没想好。”

这个就相当于要对方给一张空白的票据,今后用它支取多少钱,全看张月盈往上面填多少,造成怎样的后果完全未知。

张月盈清楚自己要的这个请求可以称得上得寸进尺了,正当她以为沈鸿影不会答应,他却轻轻说了句:“好。”

“那便成交!”张月盈回过神,担心他反悔,

立马一掌击在沈鸿影掌心,“啪”的一声后,盈盈起身,福身行礼道:“臣女约了人一道乘画舫游览汴河,这厢便告辞了。”

少女提裙,转身跨门而出。

沈鸿影盯着他掌心良久,愣了一愣,怎么越相处越了解,就越觉得这个姑娘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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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的那场龙舟赛已经比过,汴河沿岸车马稍疏,但仍时有堵塞,绘着长兴伯府徽文的马车悠悠前行,抄小道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再拐几道弯便可到百宝楼。张月盈在那里预定了几根五彩绳要取。

车厢一晃,车夫忽地勒马停车,一人御马飞快地穿过巷间,险些撞上了马车。

“等等!姑娘!”杜鹃拉住张月盈,掀起车帘一角,指着外面说道:“这人……看着怎么那么像三姑爷?”

“是吗?”隔得有些远,张月盈不太看得清。

杜鹃说:“就是三姑爷,看他腰上挂着的那条快有半个巴掌大的红翡无事牌,听说是永城侯府祖上传下来的,绝对错不了。”

张月盈向来信杜鹃的眼睛,想起祖母之前同她提起过的事情,极目望去,欲探个究竟。只见马踏青石,尘土飞扬,黑马瞬间没入一条隐密的小巷。

因张月盈从前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她开口问道:“那条巷子是?”

鹧鸪和杜鹃同样对此处不甚熟悉,皆是摇摇头。

“姑娘,您和鹧鸪、杜鹃两位姑娘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条巷子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不怎么提。”车夫在京城赶了十多年车,对京城的每一条街巷,几乎都如数家珍,“若不是今天外面大街上实在太挤,车实在开不动,也不会从这附近走。”

张月盈好奇问:“我瞧着那里面宅子规整,住得应当还是些不差钱的人家,怎么都不愿提呢?”

车夫道:“这花山巷说起来不太干净。五年前,不远处的一家食肆着了火,殃及到了这条巷子,救火的人一来才知道,这里面住着的十个有八个都是旁人养在这里的外宅,好几家的夫人都打上了门。这里的名声便彻底坏了。”

鹧鸪插话问道:“既然人人都知道了,怎么不换个地方?”

“好的人家自然是忙不迭搬走了,索性这里的名声已经打响了,成了咱们京城的一奇,那些外宅们就全留下了不说,之后还有不少人把外宅安在了这里。”车夫叹了口气,指了指巷口的一棵柳树,“每过了午后,嘿,这附近不少的婆子就蹲在那儿,等着看正室夫人上门的热闹。”

简而言之,如果怀疑自家夫君有了外室,就来这里找一找,多半都能找得到。

张月盈听得啧啧称奇,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这等地方,那三姐夫这是

也在此处养了外室?

张月盈恍然,难怪祖母会说他和三姐姐之间有问题。

听说三姐姐从前在闺中时是个爆碳一样的脾气,虽然现在瞧着端庄温婉了许多,本性还是改不了的,若是被她发现了,又有一场大戏可看。

车夫正要重新挥鞭赶车,却见一辆小小的两轮青布马车鬼鬼祟祟进了巷子,就跟在黄志平后面。

“那不是伍大柳吗?他不是在给三姑娘驾车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车夫揉了揉眼睛,紧盯着青布马车前的车夫。

因离京日久,想念亲人,张月芳便和永城侯府商量了他们夫妻要先回长兴伯府住上一个月,伍大柳便是小冯氏拨给大女儿的车夫。张月芳今日似乎接了手帕交的帖子出门去了镇国公府,伍大柳应当替她赶车去了,骤然出现在这里,行迹实在可疑。

张月盈手指轻叩扇柄,心道:“三姐姐原来已经怀疑了,若真属实,只看何时闹出来罢了。”

多事之地,不宜久留。

马车去过百宝楼,停在汴河边的一个小码头。鹧鸪先一步跳下马车,又转过来扶张月盈。

张月盈甫一下车,便瞧见码头上停着的一艘画舫,虽说规格小巧,也有两层,画舫内外都扎满了新鲜花束,略微靠近,只闻香风习习。

画舫门口的珠帘被掀开,何想蓉和冯思意伸出手,一左一右将她拉上了画舫。

这画舫看似玲珑,实则内有乾坤,内庭豁达开阔,脚下锦绣铺地,家具均是清一色的黄花梨,不少贵女散落其间,时不时掩面而笑。

“张五妹妹,你来了。”

循声看去,只见四五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姑娘走过来,粉黛薄施,瞧着是个书卷气颇浓的美人,她对着张月盈笑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把眼神收了回去。

这便是这场画舫聚会的主家,镇国公府的薛大姑娘,镇国公唯一的妹妹,素性温婉,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总是与书为伴,有些社恐。她忽然下了帖子,请风荷院的所有同窗一道同游汴河,起初着实将人吓了一跳,但细细琢磨下来,便发觉这里面其实是薛大姑娘的嫂子、国公夫人的手笔,大约是担心小姑子不与人交际,特意组的局。

张月盈颔首,杜鹃将一方锦盒奉上,揭开盒盖,里面装着一条做工极为精美的五彩绳,其中夹杂着金丝银线,更巧妙的是上面串了七颗陶瓷珠子,一珠一字,连起来正是薛大姑娘最爱的一句诗。

“半道修缘半道君。”薛大姑娘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向张月盈道谢,“多谢张五妹妹了,我很喜欢。”

“薛大姑娘喜欢便好。”张月盈说。

薛大姑娘脸蛋微红,瞧着好似含羞草一般,要让她再多说什么,就是在刻意为难人。

她嘴唇嚅嗫着,犹豫了好久,才低声提醒张月盈:“你家三姐姐和我嫂嫂就在画舫二楼说话。”

说完,薛大姑娘又被身边的丫鬟簇拥着被迫去招待其他宾客,留下张月盈神情微愣。

三姐姐还真跟镇国公夫人在一处,那花山巷瞧见的青布马车里坐得必然不是她,但想必也该是个她很信任的人才对。

“你怎么呆住了?”何想蓉推了推她,张月盈才缓过神。

“无事。”张月盈找了个托词,“只是突然想起来家里小厨房的笼屉上还蒸了些牛乳糕,也不知道晚上回去还剩了没有。”

冯思意道:“没了就再做,咱们还怕麻烦?”

张月盈嗔道:“我又不是一定要吃,非得要厨房里的人连个节都过不好。倒是你,听说昨儿在百花楼和汝阳郡王又对上了?”

冯思意撇撇嘴:“我就瞧不上他那副高高在上,觉得全天下只有他最潇洒惬意的模样,若有一天他也经了和我姐姐一样的苦楚,我或许就大发慈悲地抬抬手,放过他了。”

三人随后找了个角落一边喝茶,一边听何想蓉讲起了市面上最近的话本子。何想蓉在这方面可谓如数家珍,哪些好哪些不好她都能一一指出来,并言之有物,比如新出的《风柳记》,她直言:“什么‘风柳’分明是‘风流’,一个小小秀才就见一个爱一个,骄矜拿捏起相府千金来了,还做着享齐人之福的春秋大梦,不知是哪个落第的穷秀才写出来的臆想。”

张月盈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原因无他,话本照进现实,她还真知道一位这样的顶级恋爱脑。她便与何想蓉、冯思意讲道:“想蓉你上京不久,扬州便来了位姓沈的新通判,沈府有一女便瞧上了一位登门的学子,那学子屡试不第,也起了走旁的路子的心思。坏就坏在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妻子一路从乡下找到了扬州,沈姑娘却直言不介意与旁人共事一夫,将沈通判气了个仰倒,强行将她送回了老家。”

何想蓉瞪大了眼睛,半晌叹道:“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啊。”

何想蓉后来才知晓,她这句无奇不有还真是叹得早了些。

画舫沿着汴河缓缓向南而行,一位一身窄袖的大丫鬟踩着楼梯“噔噔”上了二层。

杜鹃凑到张月盈耳边,道:“姑娘,那是三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红缨。”

第32章 公府雅集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

……

红缨上去后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就听见薛大姑娘唤了句:“嫂嫂。”

张月盈朝上瞧去,不知什么时候,通往二层的旋梯上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张月芳,另一个紫衣女子鹅蛋脸面,粉面桃花,顾盼生姿中隐隐带了些许气势,不必多想这位便是镇国公夫人,张月芳的手帕交。

说起国公夫人,旁人想到的不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至少也得是年过三十中年妇人。然而,唯独有两位最为特殊。一个是如今的承恩公夫人,先承恩公因流放儋州时熬坏了身子早早故去,世子袭爵,世子夫人也在二十一岁荣升为国公夫人。另一位便是眼前这位镇国公夫人,镇国公府原只是侯爵,先侯爷在鸿禧三年早逝,世子承爵后进入军中,到镇国公夫人嫁人之时,镇国公已因率兵从南蛮手中夺回松州进封为国公。

“镇国公夫人。”姑娘们皆一一福身行礼,轮到张月盈时,镇国公府人侧身避过并未受礼。

镇国公夫人端起杯盏,对众人说:“各位姑娘均是我家大姑娘的同窗,我在此谢过各位专程前来。我家大姑娘性子腼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有事就来找我这位嫂嫂。”

她来这么一遭,所有人都清楚她是特地来替小姑子撑腰的。薛大姑娘自镇国公夫人出现起便如归巢的倦鸟一般紧跟着她,姑嫂关系显然极其亲密。

敬过一盏酒,张月芳对镇国公夫人笑道:“咱们还是先走吧,瞧着这些姑娘顾及着我们也放不开,怪不自在的。”

于是,镇国公夫人本想摸摸小姑子的头,顾忌人多,只轻轻在薛大姑娘左肩拍了拍:“别怕,好好招待你的同窗们,万事有我。”

“五妹妹。”张月芳忽然开口唤住张月盈。

“三姐姐。”张月盈应声。

张月芳嚅嗫着嘴唇,似乎本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闺中时光难得,好好珍惜,莫要辜负。”

“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我心里有杆秤。”张月盈明白张月芳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她的车夫既然瞧见了伍大柳,伍大柳发现了他们也在情理之中,索性给了张月芳一颗定心丸,表明自己不管闲事。

可不代表她不看闲热闹。

“那便多谢五妹妹了,五妹妹出嫁时,我必定添妆。”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张月芳和张月盈均心知肚明,至于所谓的“添妆”,大概就是张月芳给的封口费罢了。

言罢,张月芳跟着镇国公夫人回了二层,留其他人在一层继续玩闹,看了午后的几场龙舟赛才悠悠返航。这一回画舫之行算是主宾尽欢,临走时镇国公夫人出来陪着薛大姑娘送客,还言道日后回多多请她们来玩,请大家在书院里多多照顾薛大姑娘。

风荷院的诸人本就相熟,自然无有不应。

张月盈回了府,连等数日都没有等到张月芳发作的消息,仿佛她只是个归宁的女儿,安安静静地陪在小冯氏身边。除了一回,她乘车到玉颜斋查账,竟在街上瞧见唐志平扶着一个头戴帷帽、身量较高的女子,两人看着十分亲密的模样。

连杜鹃都纳罕:“都说三姑娘以前是个厉害人物,如今遇上这种事情也只有忍下来的份。”

张月盈点头,心道:这世道下,许多成婚后的女子只能忍,也唯有忍,端看是媳妇忍成婆,还是忍着忍着把自己给憋屈死了。

人随势易,这位性子爽利的三姐姐是也成了“忍”字大军中的一员,还是另有盘算,张月盈也不得而知。

赐婚的圣旨已下,钦天监算了半个月,才在下半年内择了三个吉日,皇帝大手一挥,定下了离现在最近的八月初八。定好了日子,尚功局便派了几位女官为张月盈量体,用来裁制冠服。

刚送走几位女官,她便收到了镇国公府的帖子,邀她于五日后休沐时赴镇国公府的雅集。

雅集当日,张月盈和张月芳共乘一车,张月芬本是要跟着自家姐姐,可一瞧见张月盈,她便去跟张月清和张月萍挤另一辆车。

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府,前往镇国公府,两家相隔不远,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镇国公府。

来赴雅集的不光有官宦人家的姑娘,还有夫人和一些青年才俊。

张月盈她们跟着张月芳,看她准确地说出每一位姑娘和夫人的名号,大觉惊异,这位三姐姐果然有两把刷子。

作为宴会的主人,镇国公夫人今日分外忙碌。男客自有镇国公招待,女客这边夫人们归镇国公夫人,姑娘们归薛大姑娘。但实际上,镇国公夫人时不时还要帮衬小姑子一二。

镇国公夫人远远瞧见她们,就亲亲热热过来招呼:“月芳,等了好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张月芳道:“瞧你忙得跟陀螺一样,我都不忍心叨扰你了。”

“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镇国公夫人看过张氏姊妹几眼,拉着张月芳嗔怪道:“虽这里面有两个我是见过的,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所有的妹妹,果然皆是亭亭玉立标致人物。”

“岂敢,岂敢。你家妹妹难道就不出色?”张月芬眼里的笑深了几分,指着旁边的薛大姑娘道。

“我如今操心的就是她了。”镇国公夫人感慨一二,就和手帕交念起了妹妹经,对张月盈她们说:“你们自去玩吧,今日里面的花样可多着呢。”

张月盈她们跟着薛大姑娘往里走,镇国公府里后院花团锦簇,还引了条活水,潺潺溪流沿岸围了不少人,皆是在看水里的方开不久的睡莲。

薛大姑娘时不时就需被迫停下来,努力与人寒暄一番,瞧着实在有些窘迫。

张月盈贴心道:“我们自己转转便是,薛大姑娘还是先去找国公夫人吧。”

薛大姑娘点点头,如蒙大赦般地溜走了。

张月盈正欲找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呆着,看看冯思意和何想蓉来了没,余光就瞥见有几人直直朝着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其中一人远远便喊道:“张四姑娘。”

原来是找张月芬,瞧着来者不善的架势,张月盈、张月清和张月萍顺势躲到了一棵石榴树后。

张月芬转过身,看着来人,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不知方才是哪位姑娘寻我?”

“是我,”一个身穿樱草色窄袖衫的少女开口,望之不过十之三四岁,“听她们说张四姑娘的病好了,都出来赴宴了,我就定要来看看。”

“完了。”张月萍嘴角抽了抽,喃喃念道。

“七妹妹认识?”张月盈问张月萍。

张月萍与她和张月清咬耳朵道:“她是我在香蕊院的同窗,威武将军的幼女沈四沈兰依,成王妃就是她二姐。”

“那四姐姐跟成……”张月清缓过神,止住了未出口的话。

照这个情景,谁还看不明白,沈四姑娘是来张月芬面前替姐姐找场子来了。

“那……会不会?”张月清依旧心怀疑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张月盈柔声安慰:“莫慌,再不济还有镇国公夫人呢,宾客出了岔子,主家脸上也不好看。”

再者,张月芬既然敢出门交际了,对会遇到的刁难肯定早有准备,不然她还进什么成王府。

就听沈兰依道:“张四姑娘既已康复,为何迟迟不上我们威武将军府来一趟,也好认认门,往后你见我,或许还要端茶送水呢。”

沈兰依比张月芬矮了半个头,张月芬微微低头俯视她:“沈四姑娘,你这是喝多了黄酒,说了醉话吧?”

沈兰依道:“你乱说什么?我何时喝了酒?”

张月芬捂嘴笑了笑:“若不是吃醉了,怎能说出那般胡话?我们伯府和尊府可是一点儿亲戚关系都没有。尊亲虽与家父同朝为官,可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素无往来,我为何要认你威武将军家的门?”

张月芬神色一正,继而不紧不慢道:“至于端茶送水,沈四姑娘若是到了我家来,作为主人家,我自然要请你喝杯茶,尽尽地主之谊。可沈四姑娘你因为我

客气了一点点,就分不清上下了,自以为高人一等,那可就欠妥了。”

意思就是就算她进了成王府的门,侧妃也是有二品的品秩,也是皇家媳妇,就算是一品国夫人见了她都要屈膝,更遑论沈兰依一个无品无职的将军之女。

外边传的都是张月芬是无意失足落水,宫里又因为太后压着,还未对她和成王的事下明旨,这事拿到外边怎么都不好说。

沈兰依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怼张月芬,只能带着她的小姐妹气呼呼地走了。

张月萍见状摇摇头:“沈四姑娘此举实在不智,跑来找四姐姐的麻烦,只让旁人认为她是代表的是成王妃的意思。若是四姐姐日后在成王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有了什么差池,都只会是成王妃嫉妒不能容人。”

张月盈听罢,倒是对张月萍侧目相看,没想到这个妹妹年岁虽小,但在看事情通透这一点上已然胜过了许多人。

众人看过这场热闹,便尽数散去。

再往里,跨过一座汉白玉小桥,便是一方绿萝荫庇的长廊,长廊上架了几架素面屏风,将男女隔开。东边是男宾席,不少文人公子便坐在那儿清谈聊天,论起风花雪月。西边女宾的地方各种糕点浆酪一应俱全,备有各色游艺之器,如棋盘、投壶乃至女子可用的绣箭箭靶。

贵女们各自散坐各处,或自取玩乐谈笑,或就悄悄竖着耳朵听隔壁公子的动静,皆不亦乐乎。

张月盈便在此处寻到了冯思意同何想蓉,她们两正坐在榕树下烤着肉,牛肉串上滋滋冒着油气。张月盈赶忙挤进去,打算摊手朝上,来次不劳而获。

张月萍年纪小,也是爱玩的性子,只不过平日里在伯府里压抑久了,拉着张月清便去投壶。她一连投中了五支,得了一把珐琅荷花梳篦的彩头,便推着张月清也要去试一试。

“六姐姐,你就试一试,肯定没问题的。”张月萍嘟着嘴对张月清撒娇道。

她知道张月清的心病,就是小时候做错了事情被木小娘罚得狠了,久而久之,做什么都踟蹰不前,带着些怯懦,总觉得自个儿做什么都做不好。

有张月萍于旁连番鼓励,张月清捏着箭杆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上前。

“瞄准!手不要举太低!力气不要太小!”

在张月萍的提示声中,张月清终于将羽箭掷了出去。

长长的羽箭飞入空中,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越过箭壶,越过屏风,直直坠进了东面的男宾席。

第33章 忍字刀摊上这么个夫君,可真是倒了八……

“宋清扬,你小子可算是中彩了,这羽箭偏偏就落在了你的帽子上!”

屏风对面骤然响起一阵欢呼声。

这边,肇事者张月清本人则瞪大了眼睛,目光呆滞,盯着她的手,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晌,一个丫鬟过来传话道:“那边的公子想过来当面奉还羽箭。”

时下男女见面对诗,只要不逾矩,均是寻常,有大胆的姑娘亦起哄:“快叫人过来,也让我们瞧瞧是哪个倒霉蛋!”

又被镇国公夫人赶了过来的薛大姑娘点点头。

随后,两个丫鬟移开屏风一角,缝隙里侧身走出一位少年郎,齐整相貌,着一身墨绿衣裳,头戴纶巾,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支羽箭。

“原来是宋三公子。”有人认出了来人,“之前你来了我们家的雅集,我兄长还夸你词作的好呢。”

宋清扬道:“齐大公子文采斐然,宋某多有不及。”

而后对薛大姑娘道:“劳烦薛大姑娘将此箭转交给它的主人。”

丫鬟应声接过,便往张月清的方向去了,张月清接过羽箭,低着头,语气羞愧,脸色涨红:“这位……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宋清扬拱手道:“宋某还要谢过姑娘赐箭,若无姑娘此箭破空而来,宜时宜景,宋某之词怕未曾得幸被推为魁首,故特来致谢。”

“宋三公子实在言重,小女实在当不起。”张月清头一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感谢,不由局促不安起来。

谢道过了,宋清扬再向在座诸位贵女拱手致礼,目不斜视地从穿过两道屏风间的缝隙,回到了男宾那边。

张月清捏着箭,面上依旧发烫,薛大姑娘虽少言,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出言请张月清先去休息片刻,免去了她此时的尴尬。

午膳时分,镇国公府借地利,在溪水处布了曲水流觞宴。张月盈不怎么擅长吟诗作对,一连饮了三杯梅子酒,有些微醺。更有些倒霉的,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唐志平便是其中之一。因镇国公夫人与张月芳交好,镇国公竟也待他这个举人分外亲厚,接连劝酒,他是拒也不能拒,不一会儿就整个人都醉得站不稳了,被两个小厮扶去了客房。

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溪水旁众人仍在安心宴饮。

张月芳四下都没瞧见唐志平的身影,问镇国公夫人:“我家夫君怎么不见了?”

镇国公夫人答:“说是酒喝多了头晕,国公爷已经让人送他去屋子里歇息,等酒醒了就好。”

“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张月芳起身,“也好安心。”

正好有几位夫人也乏了,便同张月芳同行,镇国公夫人遣了四五个丫鬟仆妇为她们带路。

“我的天爷啊!”

少顷,不远处的厢房里传来了女子凄清的喊叫。

担心出了什么意外,由镇国公夫人领头,众人循声前去,就见张月芳满脸泪痕,跌跌撞撞地扶着垂花门走了出来。镇国公夫人刚搀住她,她便立即呜咽起来:“我真是命苦,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见她如此模样,镇国公夫人分外担心,忙问:“月芳,倒底怎么了?”

张月芳只是继续抹眼泪。

镇国公夫人做势便要往里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惹了你生气。”

“别……别去。”张月芳一把拽住镇国公夫人。

这时,与张月芳同行的几位夫人紧跟着出来了,颇为同情地看着张月芳。镇国公夫人又问她们。

一位夫人嘴角抽搐,咬牙道:“简直不堪入目,难以入耳。”

其余几位夫人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下,镇国公夫人倒是非去不可了。她将未婚的姑娘尽数拦下,扶着张月芳带着一堆人气势汹汹往厢房去了。

留下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张月盈站在原地,看着落到廊前的石榴花被人践踏得稀碎。

“俗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三姐姐忍了好些天,为的就是现在吧。”她喃喃自语。

别人或许不知,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前世宅斗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桥段——

大庭广众,当场捉奸。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也会亲历一场。

三姐夫的相好似乎不是今日受邀哪位夫人或姑娘,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得镇国公府。

另一边,镇国公夫人带人走到一间厢房前。厢房里灯火微弱,虚开一道缝隙的房门里飘出一股古怪的气味,隐约传来暧昧不明的声响。

镇国公夫人一抬手,一个婆子上前推开了门,率先探头进去,再出来时,咬着牙支支吾吾,仿佛难以启齿。

镇国公夫人见此情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恐怕比所有人想得都要严重,只厉声对那婆子道:“快说,里面倒底怎么了?”

“咚!”

屋内发出一声巨响,似是里面的人受到了惊吓,镇国公夫人身旁的另一个健妇推开了门,众人便见两具白花花的肉|体从榻上滚落下来。

从男客处赶来的镇国公立马护在妻子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天啦!竟然是——”几位夫人骤然直面了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被刺激得转身干呕起来。

跟随镇国公而来的男宾也是震惊地合不拢嘴,虽然知道有些人私底下有些见不得人的小癖好,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公之于众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唐四公子。”

其中一个不必多说,自然是唐志平。

今日,镇国公府请的男客不仅有京城的官宦勋爵子弟,还有些在国子监借读只待明年春闱的举人。他们很快便辨认出了另一人:“那不是白鹿书院来

的卢盖吗?”

“对,对,对,就是。”

事涉男客,便交由镇国公做主,他果断下了令,让人把门先关了,找了两个健妇和两个小厮进去将唐志平和卢盖收拾整齐。

然后,他拱手向众人致歉:“是府上招待不周,出了这等子事,令诸位受惊,薛某在此赔罪了。”

众人忙道:“国公爷也是无妄之灾,您再怎么也管不到人喝了酒胡来弄出来的事情上。”

镇国公夫人则是和丫鬟扶着已经快哭晕过去了的张月芳,看到方才那一幕的人,再看向张月芳,目光里皆多了不少同情。

摊上这么个夫君,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镇国公夫人柔声安慰着张月芳许久,她方稍微止住了哭声,声音哽咽:“我为他日夜操劳家务,尽心竭力,无不倾心相待。我……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我,或是身有隐疾,力不从心,私下为他寻名医救治,没想到竟然是……”

张月芳话还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镇国公夫人被吓了一跳,赶忙喊道:“你们帮我将唐……不张三姑娘扶到我院中,再把府医叫来。”

同在国公府内,任何消息就是想瞒也不可能瞒过外边这些姑娘,不一会儿,厢房里面的情景就传遍了。

“两个……男人?”所有人都止不住地惊讶。

“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以前南陈的文帝宠信过一个姓韩的将军,还想将他立为皇后。”

“不止呢,还有《战国策》里的龙阳君和魏王,不然龙阳之好这个词怎么来的?”

“反正,咱们都是只听过没见过,今儿就遇上了,你说他们是怎么……”

贵女堆里可谓一下炸开了锅,议论声不断,嗡嗡的响在张月盈耳边。

她也没料到自己这位三姐夫在外面的相好不是女的,而是个男的,还是他在白鹿书院的同窗,这么算起来,他们在她三姐姐的眼皮子底下说不准已经来往了两三年了。

三姐姐应该是被恶心坏了,强忍着到今日放了一记大招,闹了这么大一出,叫唐志平彻底在京城身败名裂。

何想蓉被惊得瞪大了双眸,偷偷跟张月盈咬耳朵:“果然奇中还有奇中奇,只是可惜你三姐姐……”

张月盈道:“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错不在我三姐姐,此时调头回车,犹未为晚。”

何想蓉点头。

未过多久,来了穿着两个翠色半臂的大丫鬟,请张家姐妹往镇国公夫人住的绛雪轩去看望张月芳。

绛雪轩内,张月盈她们围在床边,看镇国公府的府医为张月芳诊完脉,起身对镇国公夫人道:“夫人,这位夫人乃是骤然受了刺激,心虚紊乱,以致气血上涌,老夫开个方子,调理一段时日便无虞了。”

“谢过李府医。”镇国公夫人命贴身大丫鬟请府医到外间开药,轻轻坐在床边,握住张月芳的手,“月芳,你安心养着,万事有我呢,定然不会叫他好过。”

张月芳挣扎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张月盈她们也和镇国公夫人一道阻拦,她只喃喃流泪道:“我要回家去。”

“好,好。”镇国公夫人柔声宽慰,命人去套了马车,就要亲自送张月芳回长兴伯府。

张月盈姐妹几人紧跟着一路回去。上了马车,张月盈掀开车帘,朝外一看,马车两边站着两溜清一色深蓝布衣、手持木棒的仆妇,瞧这架势颇为不善。

张月芳和镇国公夫人坐了前一辆马车,车门刚一合上,张月芳抹了抹脸上的泪,坐直了身子,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镇国公夫人瞧着她微红的眼眶,笑道:“你哭得那么真做甚?这个样子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也不想,这不是没控制好量,帕子沾蒜水沾多了,想止也止不住。”张月芳又哭又笑,模样十分滑稽,“再说,我是笑话,有人便是更大的笑话。”

镇国公夫人道:“那天,是谁在我跟前哭了一场,连连说自己是个笑话的?”

“我这不都要讨回来了吗?”

端午那天,在画舫二层,张月芳收到红缨传来的消息,看着镇国公夫人,斩钉截铁说道:“绾娘,我们是打小在女塾结下的交情,你是明白我的,我是断不可能忍了这口气。他耽误了我几年好年华,将我当了傻子,推去受他们府上的气,我便定要叫他身败名裂。”

镇国公夫人当时便道:“从小在女塾里,就是你护着我不被我那几个继母生的妹妹欺负。那年,我被她们故意扔在城外,也是你骑马带了人到了荒山野岭打着灯遍地找我。如今,也当我帮你一回了。”

于是,张月芳便与镇国公夫人定下了今日此计,将唐志平的隐秘彻底揭露人前。

“真回长兴伯府?”镇国公夫人又问。

“那当然不,你不是说唐志平跟卢盖人清醒了就跑了吗?我这就去花山巷找他们算账去。”

镇国公夫人当即拍手叫好:“人我已给你备下,我们这就去。”

说完,镇国公夫人敲了敲车壁,车队便拐了个弯,朝着花山巷的方向去了。

第34章 打上门去唐志平蓦地喷出一口血,整个……

午后,太阳便彻底升了起来,暑日炎炎,灼烧着地面。

一名穿着褐色短衫的妇人挎着蒙着布的竹篮,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快步穿梭在巷子里。

走到花山巷口的那棵大柳树下,褐衫妇人却发现她常坐的石墩子被占了,当即就恼了,柳眉一竖,道:“牛二婶,这可是我的地儿,还请您老让让。”

牛二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皮肤黝黑,是街坊间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其中一颗门牙就是跟卖鸡蛋的柳婆子打架磕掉的。她懒懒掀起眼皮,张嘴露出漏风的牙齿:“怎么了?这石墩子是你家开的,还是上头写了你家的名字?老娘就是坐这儿了,这就是老娘的了!你能把我怎么滴!”

“牛二婶,你怎么就不讲理呢?”褐衫妇人推搡着牛二婶,要将她强行挪开。

因天热牛二婶本就烦躁,被这么一推,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一把抓住褐衫妇人的篮子扔在地上。

褐衫妇人也怒了,扑了上去,两人彻底扭打在一块儿。

大柳树下的其他妇人都忙着劝架,只听一人喊道:“快看!巷子那边来的是什么?”

原本劝架的人即刻撒开了手,留下褐衫妇人和牛二婶躺在地上,她两未多纠结,暂时握手言和,也跟着去看热闹。

主巷里远远来了两辆马车,更为可观的是马车旁边紧跟着三十四名健妇,眼神犀利,四肢健壮,一看就是做惯了重活,是使力气的一把好手,又有十多个小厮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溜烟钻了出来,在后掠阵。

这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路过大柳树,钻进了山花巷。

“这是哪家的大妇又来抓男人在外头养的小妖精了?”

瞧这来势汹汹的模样,大柳树下的妇人心领神会,这是她们看惯了的,立即奔走相告,把相熟的人都喊出来瞧热闹。

市井妇人本就爱看热闹,山花巷周围很快便围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个个均伸长了脖子,欲要看个究竟。

“启禀姑娘,咱们已经到了。”红缨隔着帘子向张月芳禀报,张月芳掀起帘子一角,朝眼前白墙黑瓦、颇为体面的房舍看去,只觉讽刺。

“动手!”她“呼”地砸下车帘,下令道。

后一辆马车里的张月盈几人早便察觉到走的并不是回长兴伯府的路,直到马车停了,才撩开帘子一角。

“这是哪儿?”张月清身体忍不住缩了缩问。

“山花巷。”张月盈一眼便认出。

“就是那个山花巷?”

张月盈点头。

几人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车外,只见红缨挥手一声令下,七八个健妇冲了上去,抡起木棒“咚咚咚”地砸门。

过了约半盏茶,宅院的门栓终于不堪重负,“啪咔”一声断了。健妇正要冲入门内,唐志平终于在四五个小厮的保护下出现在了门口。

“快看!快看!正主来了!正主来了!”

巷子里围观的人群推搡着,朝唐志平指指点点。

唐志平被一大群凶神恶煞的仆妇、家丁盯着,眼神瑟缩,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你们哪里来的?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斗志盎然的红缨双手叉腰站在门前,拿出比平常响亮十倍的嗓音高声喊道:“姑爷,奴婢们是奉了姑娘的令,来这儿寻丢了的陪嫁。姑娘说了,一定要将这宅子里头的贼给抓出来,不拘用怎么法子,只要抓住了就有赏!”

一群健妇应诺,哄然涌入宅门,将唐志平和他身边的小厮冲击得七仰八叉。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唐志平努力维持着平衡,高声吩咐宅子里的仆役。

还没喊几声,不知是谁下了黑手,他只觉肚子一疼,整个人四脚朝天瘫倒在了地上。

几个小厮被眼前的阵仗吓呆了,面面相觑后,只敢偷偷将唐志平拖到角落处,谁也不敢加入眼前的乱战。

少顷,宅院里传来一连串噼啦啪啦的打砸声,不知多少东西被摔了个稀烂,中间偶尔夹杂着脏话和叫骂声。

唐志平方缓过来少许,便不顾小厮的阻拦,马不停蹄地挤进宅门,又被门槛绊了个大马哈。终是念着院里养伤的心头肉,挣扎着爬了进去。

原本只在巷子里的人群渐渐围拢到宅子外头,人也越聚越多,这样大的阵势,乒乒乓乓的声响,一年也见不到一次。

约一炷香后,院子里的打砸声越来越小,一个婆子脸色泛红,木棒插在腰间,捧着一个汝窑花瓶小跑到红缨跟前。

“红缨姑娘,您瞧瞧这是不是姑娘丢了的花瓶。”

“看赏!”红缨看也不看,当即扔给了婆子一吊赏钱。

另有七八个婆子衣袖半卷,额上冒着薄汗,拉着一个面容清秀、一身灰衫、二十岁上下的读书人扔了出来。

“红缨姑娘,这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个贼了。”

卢盖虽家贫,但自幼有寡母卖了几个姐妹供他读书,何曾受过这般对待。他蜷在地上,全身疼痛,只觉之前在镇国公府丢的脸也不过如此,心里想着唐志平为何还不来救他。

只听一个女声道:“既然抓住了,便送去京兆府衙门。”

卢盖顿时抖如糠筛,他读书十余载,若是被投入京兆府,有了案底,从此登科无望。他挣扎着要起身欲要逃掉,却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唐志平再从宅院里追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场景。

他被气得面如白纸,手指颤抖着指向了无声息的马车:“张月芳你个妒妇!你给爷滚出来!”

“吱”的一声,马车门开了,跳下来的却是镇国公夫人。

镇国公夫人指着卢盖道:“唐四公子,人要脸,树要皮。你与此人于我府中当众厮混,落了我国公府好大的面子。月芳正为你做的丑事伤心欲绝,我这个闲人便来替她撑撑腰,将此人从她那里拿走的东西拿回来有何不可。红缨,马上将人送去京兆府。”

话音刚落,卢盖就被捆住四肢,扔上一辆板车。唐志平要阻挠,却被五六个仆妇连成的墙阻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瞧着板车悠悠走远。

镇国公夫人转身回了马车,红缨打了个手势,一行人调头往长兴伯府的方向去了。

原以为今日被大妇赶出来的会是某个娇滴滴的外室,没想到抓出的竟然是个清秀的书生。周围的百姓讨论得愈发热闹。

“闹半天,怎么就抓了一个小偷?”

“什么小偷?没看到人家宝贝的样子。啧啧,你还是见识太少,还不许人家玩得花些。”

“老奉说的是,那些贵人有不少都好男风,那书生多半是人家的男姘头。”

“哟,我听说好像哪个国公府才出了这么一桩事,会不会……”

“真是猪油蒙了心,干出的都是糊涂事。一个放着家里的如花美眷不要,跑到外头来养男人。一个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和有妇之夫搞在一起。真是世风日下。”

……

周遭的议论声不断,唐志平一口气憋在心里发不出,蓦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斜斜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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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月盈方才见识了花山巷那一场全武行,对张月芳这个三姐有了全新的认识——

行事狠辣,心有谋算,睚眦必报。

她有预感,这事还没完。

果然,一行人到了长兴伯府,张月芳泪眼婆娑地被红缨和镇国公夫人扶下车,甫一踏入伯府正堂,猛地扑进了小冯氏怀中哭嚎:

“爹!娘!女儿委屈啊!”

镇国公府雅集的事情闹得这般大,消息一早便传至了长兴伯府,长兴伯与小冯氏早就候在此处。

“唐志平那个杀千刀的!”小冯氏一面轻拍着长女脊背,一面骂道。

镇国公夫人微微蹲了蹲身,对长兴伯说:“张伯父,月芳在我们府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心实在难安,便擅自做主绑了那男子去了京兆府,又送了月芳回来。张家另外几位妹妹均可作证。还请伯父莫要责怪她才好。”

“多谢国公夫人。小女能与你交好,乃她之幸。之后的事,我们会妥善处置。”不管心里如何埋怨镇国公府把事情闹得太大,长兴伯明面上还是一副关心女儿的慈父心肠。

张月盈亦终明了她们几个被带去花山巷的缘由。

若旁人问起是谁下的令,她们便是现成的证人。出面的只有镇国公夫人,三姐姐只会顺理成章地被摘出去。

正堂内吵闹了不久,春燕就来了,屈膝见礼后,对张月盈说:“五姑娘,太夫人问您何时回去?”

“是我让祖母担心了,我这就跟春燕姐姐回去。”张月盈清楚祖母唤她回去,必然是要问今日的事。

张月盈掀起门前新换不久竹帘,跨进了山海居的内室,坐在惯常坐的那把交椅上。楚太夫人叫了灵鹊进来,倒了杯热茶,张月盈捧着杯盏满满嘬了几口,等着祖母问话。

楚太夫人盘膝坐在榻上,斜眼睨着喝茶的张月盈:“你三姐姐具体是怎么回事?”

张月盈将茶放到案几上,回答:“三姐夫与人有断袖之癖,喝醉了酒在雅集上与人胡来,被三姐姐和几位夫人撞破了。三姐夫跟那人跑了,镇国公夫人瞧不下去,带了帮三姐姐将三姐夫在花山巷置的外宅给砸了。”

楚太夫人等孙女把话说完,只问:“镇国公夫人是个聪明姑娘,但她与你三姐姐自小要好,难道旁人真不会怀疑她与芳姐故意做局?”

张月盈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楚太夫人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小翠进了外间,隔着屏风禀道:“太夫人,永城侯府的世子夫人、左都御史府的王夫人上门来了,正堂那边请五姑娘过去一趟。”

第35章 和离不知你要如何休我?

花山巷的宅子里里外外被打砸得稀烂,唐志平的贴身小厮忙雇了一辆车,将他拉回了永城侯府。永城侯府的府医给唐志平看过,只是跌了两跤,身上有些许青紫,其他的都是心病。

永城侯来看过一回,听小儿子嘴里还念着卢盖的名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拂袖回了后院继续听小娘唱昆曲,撂挑子给了永城侯世子夫妇。

做爹的能不管儿子,永城侯世子却不能不管弟弟。他留在侯府继续为唐志平延医请药,世子夫人则前来长兴伯府交涉。

永城侯世子夫人年近三十,是个身材微丰的圆脸妇人,被撂在正堂内连喝了三盏茶,面上都不见半点儿不耐烦。

这事儿总归是自家理亏,唯有做足了姿态,才能顺利将人哄回去,消弭流言于无形,有个圆满的结局。

正堂外传来脚步声,永城侯世子夫人搁了茶盏就要唤亲家,踏进门的却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六、面容板正的中年妇人,

一双细眉高挑,眼神冷冷扫过她,施施然在永城侯世子夫人对面落座。

“舅夫人。”正堂上侍候的丫鬟是小冯氏的陪房所生,恭敬地给王夫人沏上了一杯六安瓜片。

王夫人并未动茶盏半分,只盯着永城侯世子夫人,忽而开口:“我见你眼生,倒不知你是哪家的小辈?”

永城侯世子夫人脸上的表情骤然一滞,永城侯世子荫官在鸿胪寺,婆母去世后,便是她打理着和各家官夫人之间的人情往来。王夫人和她早就于各个宴会上见过多次了,怎么会不识得她是谁,分明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永城侯世子夫人未面露不满,道:“妾身乃永城侯世子之妻,家中骤生变故,特来接四弟妹回府。”

“接人倒是不必了!”

小冯氏同长兴伯终于姗姗来迟,落座上首。张月芳坐在小冯氏下首,手里捏着帕子,脸上犹见泪痕。张月芬、张月清和张月萍三个依次落座。

“伯母这是说的哪里话?夫妻间有些小矛盾也是正常,我们自该为他们从中说和说和,家和方能万事兴呀。”永城侯夫人仿佛看见长兴伯夫妻阴沉的脸色。

没等小冯氏驳斥,就听堂外的丫鬟远远禀报:“太夫人到!”

张月盈扶着楚太夫人入内,长兴伯和小冯氏忙让出了最上头的位置,张月盈则坐在丫鬟搬来的绣墩上,紧靠着楚太夫人。

她侧眼瞧了眼祖母,本该是她一个人过来的,祖母跟着来大约也是成日无聊,便跟过来一起看个热闹。

“妾身见过太夫人。”永城侯世子夫人起身朝楚太夫人见礼,“让您笑话了,还请……”

楚太夫人打断她:“老婆子久居内宅,随意评断,是为不妥,只是听闻消息,故来此一观罢了。若有什么事情,世子夫人还是找我这当家儿子和媳妇更为妥当。”

小冯氏适时说话:“正好我娘家的嫂嫂也来了,刚好可以做个见证,不知你家四公子做出此等丑事,可对我们有没有什么交代?”

永城侯世子夫人道:“伯母,四弟年少贪杯,喝醉了酒,一时举止失当,和那位卢姓举子不过就是误会一场。闹得咱们双方都下不来台,这又是何必呢?”

“哦?”因女儿事先给她支过招讲过要如何行事,小冯氏此刻十分沉得住气,挥手让人抬上了三四个箱子,“凡请世子夫人看看,这些东西均是从唐四公子为那人在花山巷置办的宅子里搜出来的,里面的每一件均是出自我女的嫁妆,当初由我一件一件选定,有嫁妆单子为证。敢问世子夫人这些东西难不成是凭空跑到卢举人的宅子里的?至于偷窃这话,给外人听听就得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世子夫人应当心中有数。把人请上来!”

小冯氏大手一挥,便有一位灰衫中年人入内:“这是城西牙行的崔老板,专做房屋租赁生意。崔老板,唐四公子的房子可是在你这儿租的?”

崔老板揣着手,左看看右看看,想到自己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宅子,还是不敢惹长兴伯府。

“半月前,唐四公子的确寻到小人,要在花山巷租赁一宅子。文契已过过京兆府衙门,有所备案,有据可查。”

“崔老板受惊,余嬷嬷将崔老板好好送出府,再封一份压惊钱。”小冯氏道。

永城侯世子夫人接连受挫,心里暗暗骂了好几句不省心的小叔子,但为了给夫君一个交代,仍是打起精神,把目标转向张月芳。

“四弟妹,都说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总要念些情分,回去与四弟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张月芳收了哭哭啼啼的模样,正色道:“大嫂嫂,如今我还称呼你一声嫂嫂,是给你几分薄面。我如今方知,这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是一点都不会觉得痛的。易地而处,大嫂嫂你恐怕就非今时之模样了,怕是你娘家的几个弟弟早就抄家伙上门了。”

“四年前,我新嫁,只当我与他仅是媒硕之言,终究不熟稔,故而不愿亲近于我。后三年,我也只当他一片孝心,一心为婆母守孝,专心举业。侯府每每写信催逼,问及儿女之事,言语间尽是责怪之意,要我为他张罗纳妾,熟不知乃是他一心心向男儿郎,压根就不中用。”

发现端倪的那刻,她只庆幸自己还没有孩子,若是有了孩子,她和唐志平便彻底撕撸不开了。

张月芳继续说:“我自问早已仁至义尽,却不知唐四公子旧年那位名叫暖玉的书童如今在何处?”

永城侯世子夫人瞳孔微缩,张了张嘴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这事侯府上下瞒得严严实实,她竟然都知晓了。

想要如夫君与公公所期的那样善了,怕是不能了。

这样想着,永城侯世子夫人倒还松了口气,无论最后如何,侯府的人都怪不到她头上,毕竟她已然尽力。

沉默良久的长兴伯清了清嗓子,看向永城侯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我长兴伯府虽及不上侯府高门显贵,我家小女也非任人欺负。便由舅夫人做个见证,咱们两家好聚好散,让两个孩子和离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三姐姐的最终目的。

张月盈瞧着眼前的场面思忖。

若是此事未曾闹大,默默无声,以叔父的一贯作风,必然要三姐姐独自咽下苦果。如今这般,既已成仇,还不如当机立断,与永城侯府划清干系,既占着大义,还有个爱护女儿的名声。

就手段而言,三姐姐远胜于一母所生的张月芬,精准地拿捏住了叔父的心思,进而出了气的同时,亦达成了与唐志平和离的目的。

张月盈瞥了眼神情自若的张月芳,初次见她时,何曾料到她是这般人才。

果然,不可小觑任何一人。

“不成!”

循声望去,却是唐志平头上缠着纱布,竟由四个小厮抬着进了堂内,永城侯世子跟在一旁小心看护。

这般滑稽的模样,张月盈忍不住捂嘴偷笑。

唐志平恶狠狠地瞪着张月芳,再也压不住积攒已久的怨气:“她想和离,想都别想!我要休妻!”

“咣当——”

张月芳挥袖,将桌上的茶盏猛地掷在唐志平身前一尺之地,摔得粉碎。

“按律,与更三年丧,不在休妻之列,不知你要如何休我?”

王夫人抿了口茶,适时开口:“明日大朝会,我家官人和都察院诸多同僚还未相好要向陛下奏禀何事。不过,如今看来是不愁了。”

这几乎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夫君。”永城侯世子夫人扯住永城侯世子的胳膊,眼神殷切,用力摇了摇头。

永城侯世子本就是荫官,若是被弹劾了,那还得了。

况且……她瞄了眼凑在楚太夫人身边耳语的张月盈,不管襄王如何势弱,这位日后终究是王妃,还有张月芳的亲妹妹也是要进成王府的,执意要闹,带累了她们的名声,他们更讨不着好。

形势比人强,永城侯世子身为侯府下一任当家人审时度势一番,少顷,便做下了决定,吩咐抬人的几个小厮:“四公子伤势未愈,即刻带他回府!”

又朝着堂上诸人拱手道:“此事是我们侯府对张三姑娘不住,明日我们便会将画押签字后的和离书送至尊府,三姑娘的嫁妆和当年的聘礼均可尽数带回。从此,三姑娘与我四弟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而后,他带着永城侯世子夫人退出长兴伯府。

翌日,永城侯府果然送来了一纸和离书。

张月芳自此重回坠珠院中长住,日常帮着小冯氏打理伯府内务。

若说府中对此最不高兴的,当属大冯氏所在的东院。

有张月芳于背后出谋划策,小冯氏一扫之前张月芬之事后一度被大冯氏盖过的颓势,又将整个府邸牢牢攥在手里。大冯氏避其锋芒,窝居东院,只日日过问两个儿子的学业,全然一派不问世事的模样。

对于两家和离,京城中自然物议如沸,但见当事的两家皆默不作声,不久便失了兴趣。倒是何想蓉带了本扶桑散人新写的话本——《回还记》。然而,要让张月盈来取,还是叫“和断袖老公和离后,我遇到了真爱”更贴切,这几乎就是照着真人真事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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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时光倥偬,栀子花开了又败。

八月初三,张月芬一袭二品钿钗礼服,三拜别过父母,受封后被抬入成王府。

婚期将至,张月盈将和长兴伯约定好的宅子、铺子通通拿到了手,可原觉得自己什么皆不在乎的她却踌躇难安了起来。

活了两辈子,嫁人却是头一遭。

第36章 大婚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

崇德五年,八月初八。

大吉,宜嫁娶。

长兴伯府张灯结彩,遍布红绸锦绣,山海居外的树枝上遍系胭脂红的纱幔,错落的叶隙间洒下金辉漫漫,宛若一片红纱云海。

鸡鸣时分,天刚蒙蒙亮,张月盈迷迷糊糊便觉身边有人推搡着自己。

“阿盈表妹,到时辰,该起了。”

张月盈睁开眼,朝床帐外望去,窗外仍是青压压的一片。

“表姐,什么时辰了?”她睡眼惺忪地问。

“寅时三刻了,今日你还要先拜祖庙,再易服出阁,若再不起,怕就要迟了呢。”说话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张鹅蛋脸,眉眼舒朗,正是张月盈外祖家的大表姐徐婉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