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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舅舅和外祖母楚老夫人一家早在两月前便已抵京,张月盈跟着楚太夫人拜访了几回,甚至在外祖母跟前住了小半个月。虽几年未见,一家人还是极快地亲香起来了。

赶上张月盈的婚事,大舅舅颇为豪气地大手一挥,直接送了她整整两大车蜀锦。数目之多,就算日日做新衣,都能穿个一年半载,同时附赠了四个擅长蜀绣的绣娘以做陪嫁。

依时下婚俗,婚礼前一日要有姐妹陪床,张月盈与长兴伯的几位姑娘终究生疏一些,便由徐婉怡代劳。

张月盈洗浴后,坐于梳妆台前,仰着脸,任由鹧鸪为她涂抹护肤的膏脂,两个小丫鬟正用干燥的巾帕将发尾拭干。

杜鹃引着楚太夫人和楚老夫人入内,两个老姐妹皆头发花白,瞧着张月盈露出会心的笑。

“祖母,外祖母。”张月盈想要起身问好,却被楚太夫人摁住,“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别管我们两个老家伙,好好坐着。”

珠帘相击,专门请来的梳头娘子捧盘而入,对着张月盈微微福礼,又对楚太夫人和楚老夫人道:“依礼,请两位夫人为五姑娘上头。”

楚太夫人与楚老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拿起一把螺钿凤尾梳,轻轻地为张月盈梳理长发。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白头永同心。三梳梳到尾,儿孙落满地。”

念到最后,两位老夫人均略有哽咽。

当年张月盈的母亲徐明珠便是家中独女,徐老太师外放西北,楚老夫人不忍女儿受苦,便将她托付给楚太夫人养育,楚太夫人待这个外甥女也如亲女。后来,徐明珠故去,两姐妹均如被剜了心一般,还好有张月盈可以作为慰藉。

如今孙女要出嫁,怎能不伤感?

张月盈反手握住她们的手腕,语调尽量轻松道:“孙女以后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住,只要想,日日都能回来,何必这般?”

“你这丫头,”楚太夫人抹了眼泪,忒了一声,“胡乱说些什么,都是当王妃的人了,也不怕被人听见,失了体统,白惹人笑话。”

说完,楚太夫人将张月盈的一头乌发挽起,楚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笄,插于她发间。

而后,张月盈穿了一身大红蜀锦绣衫,由楚太夫人伴着前往长兴伯府小祠堂奉香拜过祖宗和父母牌位,并酹酒一樽。

再回到山海居,张月盈便由宫中来的女官们接手。数位女官各司其职,几人为她重新绘过妆面,浸染指尖丹蔻,几人为她重新盘发,戴上九珠花钗、九宝钿、两博鬓的九翚四凤冠,又穿上天青色交领翟衣。

凤冠与翟衣均由内司尚功局按王妃品级制作,足斤足两。张月盈刚一戴上头冠,便觉不妙,她要全身紧绷方能勉强坐直,顶着这个东西一日下来,脖子可有得受了。

及至午时,张月盈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细眉杏目,面颊红润,恰如出水芙蓉,明艳照人。

声声爆竹声自前院响起,传信的女官报道:“迎亲车队已至。”

“主婚的娄大人业已入府。”

“襄王已入中堂。”

……

消息次第传来。

终于,女官再度入内催促:“请襄王妃出阁。”

楚太夫人最后为孙女理顺玉带,眼泪再度流了下来,她立刻擦去,紧紧握住张月盈的手:“盈姐,以后要好好的,去吧。”

楚太夫人别过头,不敢再看孙女。

张月盈的眼睛亦感酸涩,所有的伤感、愧疚一起涌上心头。今生种种,虽生无父母,却有这样一位老家人倾其所有为自己遮风挡雨,当真是何其有幸。

她突然回身抱住楚太夫人,泣不成声:“月盈有幸,此生得祖母养育爱护之恩,无以为报。此后,孙女不能再常伴身侧,望祖母兀自珍重,爱护自身。”

楚太夫人如往常一般摸了摸张月盈的鬓发,含泪笑道:“莫再流泪,当心妆都哭花了,祖母还等着你回来吃米糕呢。”

张月盈破笑为涕,手执团扇垂眸起身。鹧鸪与杜鹃皆换了女官服色,头戴罗绢、通草制成的一年景花冠,一左一右扶持张月盈往前。张月盈接连回头看了好几眼,终是被盛装打扮的女官们簇拥出门,往正堂而去。

行至正堂,只见人头攒动,满堂宾客挤在一处,张月盈小心坐在堂上的帷幕后,舅母韩氏守在幕前。这本该由长兴伯夫人大冯氏来做,但张月盈尚记着她出主意算计自己的事,便请舅母帮忙代行。

“襄王亲迎!”

帷幕外一阵喧哗,正堂内吵成一团。张月盈抬眼望去,朦胧可见沈鸿影头戴玄冕,身着红罗衮服在随行礼官的陪同下来到幕前。

“今夕催妆阁,风风透绮罗。会教蛾眉扫,候汝下妆楼。”

沈鸿影衣着华贵,风姿俊逸,玄冕之下的面容虽略有病意,一举一动间自有王公贵族生来俱有的矜贵。无人敢为难于他,不过走了个过场,司礼的女官便将帷幕卷起。

张月盈刚刚拈高了缂丝花鸟牙柄刻八仙团扇,遮住面容,听得宾客声声惊呼,身形颀长的青年低头穿过帷幕,行至她身前。

沈鸿影低头看着张月盈。

她端坐在宝椅上,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只能瞧见满头珠翠,和一闪而过的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

“影奉制特来迎新妇。”不急不缓的男声响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张月盈眼前。

“妾固敢不从。”

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影的手。

他的手生得修长,指腹略有簿茧,有些磨人,掌心很暖,但指尖微凉。

张月盈在鹧鸪和杜鹃的搀扶下起身,款款向前。沈鸿影的步子有些快,被沉重的冠服压着,她都有些跟不上了,一个趔趄,险些被衣摆绊住。

“小心。”沈鸿影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一触即放。

张月盈抬眸,对上一双如一泓清泉般的眸子,涟漪阵阵,诱人细看。

“多谢殿下。”张月盈轻声应了一句。

两人继续往前,不过这回沈鸿影的步子放慢了许多,她正正好能跟上。

欢笑阵阵,鼓声雷动。

张月盈登上婚车,层层红色的纱幔放下,只能窥见前方的年轻王爷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勒马前行意气风发的背影。

他平日里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没想到马却骑得这般好,完全不输那些羽林卫。

礼官一声令下,迎亲的车队缓缓启程。

不少宾客随后登车,又要继

续去襄王府吃酒。张月芬跟着小冯氏站在府门前,入成王府后,成王待她分外体贴,一连几日皆宿在她院中,成王妃亦从不敢指使她。她今日特地回府参宴,也是一身绫罗绸缎,金玉珠钗满头,富贵至极,可眼瞧着张月盈的褕翟礼冠,以及这般盛大庄重的婚礼,心里难免一阵酸涩。可想想成王和襄王日后的前程差别,那一点点的遗憾又烟消云散了。

“母亲,咱们登车吧。”张月芬侧头对小冯氏道。

皇子娶妃,几年才能一见,京城今日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这份热闹。他们伸长了脖子,脚踮得老高,只为瞧瞧王妃娘娘究竟是不是如传闻那般天仙下凡。

奈何婚车附近重重护卫,锦绣软帘外罩,车檐金络珠玉垂落,将车帘压得分毫不动,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端坐的身影。

沿途随行的丫鬟斜挎着青竹篓,坐在车沿,不停往两边洒下红帖,红帖之中或是几枚铜钱、碎银甚至银票,散的皆是这日的福气。围观的百姓一阵疯抢,时不时有人高高举起红帖,仰头大笑。

彩旗猎猎,迎风招展,车队浩浩荡荡绕过大半个京城的街道,停在襄王府前时,已近黄昏。

朱红的霞辉刺破渺渺云层,倾洒在琉璃朱瓦上,庭院楼阁均染上了暮色。

沈鸿影再伸出手,这次,张月盈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不带半点犹豫。

二人携手踏过青布毡席,进入襄王府正堂,堂内皇帝身着圆领大袖龙纹常服,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身侧的宝座上放置着叶皇后的灵位。

张月盈和沈鸿影先拜过皇帝,又向叶皇后灵位行礼,再朝外拜过天地,最后相对而立不急不缓行过夫妻拜礼。

皇帝象征性训诫过一句:“佳儿佳妇,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礼官满脸喜意,高声喊道:“礼成!送新人入洞房!”

一大群宗室命妇迅速涌了上来,簇拥着新人进入新房。

一盏盏明灯次第亮起,灯彩满院,新房内亮如白昼,张月盈和沈鸿影被推坐至罗汉榻上,床纱垂落,映得张月盈满面红霞如绯。

“早生贵子,美满团圆。”

如阳郡王妃和平王妃打头,抓起一把花生桂圆朝二人当头撒下。

“哎——”

忽然,张月盈被一枚红枣砸中的额头,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第37章 不经逗真是不知羞耻。

“无事否?”沈鸿影听到响动,侧头问张月盈。

张月盈摇摇头,但沈鸿影见她秀眉微微蹙起,泪珠似在眼眶里打转,便知她在扯谎。

还真是娇气。

他叹了口气,略微拱手,对香衣云鬓的众位命妇道:“还请诸位手下留情,饶过我们。”

“哟——襄王殿下这就心疼新妇了?”命妇们调笑道。

手里却半点情面都不留,花生果品宛若疾风骤雨般朝沈鸿影招呼过去,落在张月盈身上的唯有两三粒而已。

张月盈冷眼瞧着他的狼狈样,团扇遮掩下的嘴角翘起,漾出一抹偷笑,愈发明眸善睐。

直到盘中的果品砸完,她们才堪堪放过沈鸿影,转而催促起张月盈快些却扇,而后沈鸿影接连念了几首诗,张月盈皆摇头不应,就是故意要为难人。

“新妇还是放过新郎罢,也叫我们瞧一瞧你是何等花容月貌。”有人半是笑闹半是劝说道。

“清水映芙蓉,红烛照玉颜。良人何灼灼,罗扇掩华光。”沈鸿影思索少顷,继续念道。

“襄王殿下这是在夸王妃长得好嘞!”室内一片哄笑。

声声催促里,张月盈施施然除去团扇,烛光照映下,粉面含羞,肤白胜雪,眉如远山,朱唇含笑。本就出色的容貌为浓妆华服所衬,愈发摄人心魄,眼波流转所及之处,观者无不噤声敛息。

沈鸿影静静望着她,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惊艳,直到端着喜盘上前的女官轻咳一声提醒,他才回过神,又变回了神情泰然的模样。

女官将两瓣红漆葫芦斟满美酒,分别奉予二位新人。张月盈抬袖掩面饮过,酒的味道极冲,一尝遍知是积年的女儿红,可惜着实不合她的口味,一杯饮尽,只觉舌尖刺辣。自衣袖缝隙间窥去,沈鸿影面色分毫未变,她只叹佩服。

女官接过饮尽的葫芦,合二为一,用红线牢牢缠紧,最后各取了他们一络头发,掺入红线编成一缕。

“合卺结发,夫妇恩爱,永结百年。”

宗室命妇们满脸含笑,瞧一眼姿容如玉的新郎官,再瞥一眼窈窕无双的新妇,暗叹好一对璧人,得了二人敬的三樽美酒,心满意足地退出新房。

红烛暖帐,灯影摇曳,寝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沈鸿影瞥过一眼张月盈,而后飞速移开视线,直直盯着墙上的大红喜字,轻咳两声,语气僵硬:“婚仪繁琐,王妃辛苦,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说完,他旋即下榻,就要同逃一般离去,却觉身后一滞,回身低头,只见张月盈微微歪头,满脸无辜地拽住了他的袍角。

“还有何事?”沈鸿影满脸无奈。

张月盈眨巴眨巴一双秋水剪瞳,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不知殿下如此急切,要去往别处,是对妾身有何不满吗?亦或是衮服沉重,殿下要去换衣沐浴?”

说着,她目光游离,久久停顿在沈鸿影身上,自上而下扫过。

沈鸿影被她看得整个人都不自在,攥着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耳朵尖微红。

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真是不知羞耻。

沈鸿影绷紧了面皮,解释道:“按例前院尚有酒宴,我需易服赴宴。”

张月盈轻轻“哦”了一声,悻悻放开手。

看着沈鸿影落荒而逃,钻进黄花梨螺钿四时景屏风后的后罩房,张月盈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鹧鸪,杜鹃,你们瞧见了没?刚刚他脸上的表情……”

真是不经逗。

“姑娘,你刚刚可吓了我们好一跳。”鹧鸪心有余悸,自家姑娘刚才那样逗弄襄王殿下,她只担心要是襄王恼了可怎么办才好。

张月盈不以为意:“因他之故,我受了整整一天的罪,我就是逗逗他怎么了?”

他又不会缺斤少两。

一日的各种繁琐仪式拜礼下来,张月盈腿脚都麻了,她同两个丫鬟笑闹着,欲要起身,一个不稳,头上的凤冠卡住了头发,滴溜滴溜的疼意从发根冒上来。

“快,帮帮忙,把这个该死的头冠摘下来。”

鹧鸪和杜鹃上前,轻柔地将凤冠卸了下来,张月盈顿觉脑袋轻盈了不少。

沈鸿影亦除去了礼服,换了身大红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面色已然瞧不出先前的窘迫。他迈步越过对他行礼的鹧鸪和杜鹃,对张月盈道:“王妃先歇着,我去前面宴客。”

张月盈颔首。

乖乖巧巧,一点也不似会戏弄人的样子。

屋外的侍奉的丫鬟女官躬身目送沈鸿影离开,私下交换了眼神。襄王殿下待新王妃十分温和,她们需打起精神将人伺候好了才是。

屋内,张月盈褪去翟衣,换上一身银红的富贵如意纹浮光锦大袖衫,重新梳了同心髻,偏凤步摇凤口处衔着一条珍珠珠链,垂落至肩,折射着润泽的光泽。

鹧鸪对外招呼了一声,几名丫鬟拎着巨大的食盒鱼贯而入,安排起了席面。菜色不是宴席上的那般大鱼大肉,更多的是清淡的甜粥小菜和各色茶点果子,俱是江南风味,摆了满桌。

为了不在婚仪上闹出笑话,张月盈被大舅母韩氏严格管束,仅在晨起时用了一碗浓稠的八宝燕窝粥,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水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

张月盈坐在桌案边,垂眸打量着菜品。

奉菜的丫鬟中有一个一身青色襦裙,叉手站在一旁殷勤侍奉:“王妃殿下,这是宫中尚食局拨来的荣厨娘所做的酥油鲍螺

、梅花汤饼和橙糕,请殿下尝尝口味如何。”

尚食局专司皇室膳食之事,专业能力不必多说,听闻每岁中秋皇帝赐给臣下尚食局所制的月饼,均是很快被瓜分殆尽。

张月盈提箸尝了几口,眼睛陡然亮了。

橙糕乃是将黄橙煮熟,捣烂去核,果汁加糖炖煮,再复倒入橘皮内凝固成型。入口软软弹弹,好似果冻一般,却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瓜果清香。

她一样接着一样地各尝了几口,每样均很合她心意,心里盘算着若日日皆有这样的美食做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婚房内,张月盈正大快朵颐,沈鸿影正穿梭在前院觥筹交错的筵席上。

皇子娶妻,竣工不久的襄王府大摆宴席。

教坊司专门拨了伶人,席间乐声奏响,轻歌曼舞,丝竹之音绵绵不绝。京中的勋贵官员不论是和阵营都来了,将前院五十张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不少官员均凑在一起推杯换盏。

开始还有所顾忌,可等到酒意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威远伯府的二公子楚清歌连饮十杯,“嘭”地跳上桌子,仰天唱起了勾栏里的名曲。旁人去拉他,他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唱着。

最后,还是叶剑屏飞身上前,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问题,将瘫成烂泥的楚清歌扔给威远伯府的侍从。叶剑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深藏功与名,轻摇折扇,走到沈鸿影跟前,眼神戏谑地打量着他:“如花美眷在房,殿下竟也舍得来此?”

沈鸿影白了叶剑屏一眼,冷冷道:“大舅母带着两位姑娘往这来了。”

“什么?”叶剑屏瞬间变了脸色,遥遥便见承恩公太夫人一左一右地挽着两位袅袅娉娉的姑娘朝他走来,“殿下,帮个忙,就当没看见我。”

叶剑屏嘴角抽搐,郑重地拜托了沈鸿影,合上折扇,忙不迭越过庑廊前的栏杆,一溜烟地跑了。

承恩公太夫人很快找了过来:“老身见过殿下。对了,老二人呢?”

“跑了。”沈鸿影毫不犹豫地把表哥给卖了。

“这孩子,同龄人里就他单着一个人,他还想等到什么时候?”承恩公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想到连比二儿子还小的襄王都有了王妃,嘴里念叨着叶剑屏的名字,然后寻人去了。

见新郎官出现在筵席上,宾客们少不得一一过来敬酒恭贺,沈鸿影不好拒绝,只能一个一个应付过去。不少敬酒的官员之前对这位病弱皇子印象模糊,甫一接触下来,惊觉沈鸿影待人接物温和周全,不需身边的内侍提醒,便能清楚说出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官职。

只可惜是这样一副身子骨。

“四弟今日迎娶新妇,乃是人生喜事,难道不与我痛饮一樽吗?”楚王端着两个酒杯过来。

成王亦不甘落后,直接插到楚王与沈鸿影中间:“四弟总不能只敬二皇兄酒,却将我给忘了吧。”

场面一触即发,原本打算向沈鸿影敬酒的官员瞬间闪得老远,生怕被楚王和成王的斗法给波及,却也偷偷观察着沈鸿影的举动。

也不知襄王殿下对二王之争又是什么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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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擎,纱帐掩映下,新房内红光溢彩。

张月盈用过了饭,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将席面撤了下去。

内室之中,又只剩张月盈端坐榻前,心跳一时快一时慢,手指绞着衣袖,坐立不安,难得有了些女儿家的羞赧。

她猛地拍了拍发热的脸颊,想起大舅母韩氏昨夜郑重其事塞给她的那一本图册。

怕什么?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上一世谁私下没看过那么一两部片子,那可露骨多了。

反正以沈鸿影的姿容,她又不吃亏。

过了一阵子,外头突然喧哗起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进。

婚房的门突然开了,幽幽的夜风灌入,让人不禁肤上生寒。

“王妃,前面……前面……殿下出事了。”来人闯入室内,大口地喘着气,满脸焦急。

张月盈眉心微颦,看向来人:“缓口气慢慢说。”

她估摸着大约是沈鸿影的身子骨有恙撑不住整场筵席,可来人接下来的话却叫她大为惊诧。

“殿下在席间突然吐了血。太医诊过,说是……说是中了毒。”

第38章 中毒表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襄王府的筵席上此刻一片混乱,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何事,满脸茫然,只见王府的亲卫赫然出动,将筵席团团围住,方知襄王出了事。

突然来了这么一遭,席间不少女眷花容失色,钗环散乱,也有胆大者嚷道:“不知出了何事?竟要对我等刀剑相向吗?”

廊下柱子的阴影里现出一道人影,一身劲装,双手抱拳:“小人等乃王府亲卫,无意冒犯,只是职责所在。查明殿下中毒原委前,任何人不得离开,烦请诸位见谅。”

话音方落,人影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夜风习习,屋檐下的六角宫灯摇曳不止,密集的脚步声远远响起。宾客们蓦然抬头,却见忽而落下细密的雨丝里,一柄红伞穿过氤氲的水雾,伞下是位红衣美人,脚步急促,面上似有急色。

“是襄王妃。”有人压低嗓音道。

“真是可惜了,大喜的日子,竟然碰上了这种事。”

“可不是,别成婚第一日就……”

……

宾客们的万般议论皆不入张月盈之耳,她踏上台阶,裙角被雨水沾湿了寸许。

前院的筵席旁暂时辟出了一间厢房,里面灯火通明,房外更是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张月盈娉婷站于门前,身形纤细,弱不胜风。

周围的人自觉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王妃殿下。”小路子为她打帘,张月盈弯腰进屋,向里面望去。

与屋外不同,厢房里面很安静,牙白莲花形香炉里点了静气凝神的沉水香,香雾浮浮沉沉。

“殿下如何?”张月盈开口问道,目光投向围着沈鸿影忙碌不已的太医。

小路子回话:“只说殿下是中了毒,施了针暂时稳住了,至于是何毒还未有分晓,要从殿下用过的那些东西查起。”

张月盈目光深远:“等不及了。”

万一真死掉了怎么办,虽说自个儿有那么些不便与外人道的小心思,但要是襄王真死在了成亲这一日,自己这个襄王妃的日子决不好过,更别提什么快乐潇洒了。

襄王府里张月盈最熟悉的下人便是贴身侍奉沈鸿影的小路子,她吩咐他道:“去厨房将剩下的全部牛乳带过来,全部给殿下喂下去。”

她记得古代的这些毒药大多与磷化物和重金属有关,牛奶可以与之反应,缓解中毒的症状。

小路子瞬间呆住。

杜鹃斥他道:“还磨磨蹭蹭什么,难不成要等到你家殿下真有事,叫人去取东西!”

小路子反应过来,忙遣人去了厨房,又要请张月盈示下:“殿下中毒时在场之人均已扣下,如何行事,还请您拿个主意。”

张月盈扶着鹧鸪的手,缓缓朝里步去,一边道:“王府之中还有长吏、那么多对应的官员还有幕僚,难道他们就是吃干饭的不成?哪一个不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清楚章程?什么都要我来管,等我定了主意,黄花菜都凉了。”

“是。”小路子应声退至门边,守在门口的一个侍卫随后离去。

“见过王妃,”为沈鸿影问诊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太医,面容精瘦,惶恐不安,朝张月盈躬身,“老朽无能,实在看不出殿下所中之毒。”

张月盈直接问:“这位太医平常并不给殿下看诊吧?”

“这位是太医院的许太医,今日也来赴了宴,平常为殿下看诊的是他的岳父傅老太医。”叶剑屏从里间出来,拱手向张月盈行过一礼,“见过王妃,已派人去请傅府傅老太医了,请您宽心。”

傅老太医声明远扬,年纪上来后便辞去了太医院院判的职务,只为皇帝和太后看诊,体弱多病的沈鸿影在京城时也由他照看。许太医的医术并不出色,能在太医院混到如今的地位,全靠岳父提携。

“姑娘,牛乳端来了。”杜鹃附到张月盈耳边说。

小路子支使的

内侍手脚倒快,端来了足足一罐牛奶。

“给殿下喂下去。”张月盈下令道。

许太医插嘴道:“王妃殿下,这牛乳能解毒只是民间偏方,微臣担心……”

“那你能解吗?”淡淡一眼扫过去,许太医就没了声音。

许太医此时只想给自己两耳刮子,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顶了岳父他老人家的帖子来参加襄王府的婚宴,又被赶鸭子上架摊上此等差事。今日过后,他头上的乌纱帽怕是不保了。

襄王中毒昏迷,不能主事,襄王妃便是府中最大的。内侍不敢违逆,和小路子一道将沈鸿影颈后的枕头垫高,一勺接着一勺地往沈鸿嘴里灌牛乳,吐出来了,用帕子擦拭干净,又再喂。

看得叶剑屏在一旁默默为沈鸿影在心里点蜡。平日最厌恶牛乳、一闻这味道就反胃的人被灌下这整整一罐,他都怀疑是不是表弟媳故意报复襄王表弟搅黄了她的新婚之夜。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心道:“表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这都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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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的宾客均被引至附近的亭台楼阁中,不知初于何种原因,楚王和成王均被安排在了太湖石假山上一座半开的亭子里,遥遥便可窥见里面的情景。

其他人走也走不成,索性用着襄王府供的酒菜,悄咪咪地盯着里面的动静。

当时,沈鸿影一口血喷出来的时候,不少人也瞧见了。

楚王和成王依次前来敬酒,那副情深意切的模样,仿佛沈鸿影不喝,就是不顾兄弟情义一般。

虽然皇家异母兄弟之间确实没有什么情分,不争得你死我活就算好了,但毕竟皇帝的辇驾才刚走,样子还是得做。

沈鸿影仍要婉拒,楚王却一把将两个酒盏塞入他手中,自己一饮而尽,沈鸿影便只能硬着头皮喝了。喝了楚王的,自然不能拒了成王的。

因饮酒过多,沈鸿影面上熏红,瞳光迷离,楚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四皇弟果然爽快!”

不曾想就是楚王这么一掌拍下去,惹出了大麻烦。沈鸿影骤然脚步踉跄,低头呕出了一口血,喷了成王满脸。

楚王盯着自己的手,满脸惊愕,他明明没怎么用力,四皇弟原来竟娇弱至此了吗?

成王被血糊住了眼睛,忙拿手帕擦拭脸上血渍,心里暗道晦气。

小路子反应过来,立马扑过来,大喊:“来人!殿下您怎么了!”

声音之凄绝,直戳人耳膜,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就在这时,许太医原本正同鸿胪寺的几位堂官推杯换盏,混乱中便被推到三位皇子之前。顶着四面投来的目光,他战战兢兢地查看沈鸿影的情况,最后摸过脉,只恨自己学艺不精,颤抖着声音禀报:“襄王殿下瞳孔涣散,舌苔发紫,下官观之是中毒之像。”

一语击起千层浪,若沈鸿影只是突然病倒还好说,一旦涉及到了毒杀皇子,就不是什么小事。

最有嫌疑的便是当时离沈鸿影最近的楚王和成王二人。

王府亲卫当即围了院子。楚王耐不住性子,露出了不满:“怎么?你们怀疑是本王?”

成王随手扔到沾了血迹的手帕,哂道:“二皇兄莫不是做贼心虚,怕被人查?哦,要知道四皇弟可是被你拍了一掌才毒发的。”

言罢,成王撩袍坐下,自斟自饮了起来。

“本王可没做过亏心事,不怕人查。”楚王忿忿道,赌气似地坐在了成王正对面。

二王之间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被请入亭子,再到皇帝的旨意和京兆府的官员来到襄王府。

几乎与之一同抵达襄王府的还有傅老太医。

傅老太医胡须头发花白,年过古稀的人被大半夜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奈何这是他女婿摊上的烂摊子,为了女儿和外孙,他也得必须给摆平了。

他几乎是被两个内侍给抬进了厢房,朝张月盈作揖后,拖着颤颤巍巍的步伐便去查看沈鸿影的症状。

明亮柔和的宫灯映照下,沈鸿影本就白皙的皮肤苍白的有些过分,嘴唇不仅毫无血色,还隐隐有青紫色,的确是中毒的表现,只是嘴角遗留了一些白色的痕迹,似乎是……奶渍。

沈鸿影被灌过牛乳后,吐了两回。他素来爱洁,小路子正拿着帕子擦洗着污渍,连手指甲缝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傅太医在一张小圆杌子上坐了,边捋着白胡子边探沈鸿影的脉搏,过了几息,他眉头紧锁,眼神也越发深沉。

许太医偷瞄着岳父的表情,顿觉不妙,心道:难不成连岳父的太医院圣手今日亦要栽在此处了?

却也不敢打扰,只做鹌鹑一般缩在墙角。

傅老太医又起身贴近听了听沈鸿影的心音,方道:“襄王殿下的症状的确是中毒,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支蒿,其虽形蒿,却长于雪山高原,寻常只能外敷,若未经炮制便内服,只需一点儿便可危及心脉。不过嘛,殿下这脉象有些奇怪,也难怪我这女婿瞧不出来。”

张月盈问:“敢问太医,怪在何处?”

“仿佛体内本就有多种毒物交织,恰如一潭静水,平静无波,却有一滴水珠忽而坠入,掀起阵阵波澜,乱了体内的平衡。王妃适才给殿下喂了大量的牛乳,再催吐,和原有的毒素一起抑制住了雪上一枝蒿的毒性,殿下如今才能安然。不过,老朽而后也得去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请罪,之前请脉之时竟未瞧出端倪。”

内侍和许太医一起扶了傅老太医去外间开方抓药。

张月盈坐在沈鸿影榻前,凝视着他面无表情的面庞,半晌,叹了口气。

他竟然早就中了毒吗?

第39章 风动心动清矍的青年忽而探出手,修长……

张月盈尚来不及细想其中关节,外间便传来了新消息。

京兆府尹带来的仵作发现了沈鸿影中毒的端倪。

“传!”张月盈朝小路子点点头。

厢房外间已摆上了一张紫檀木屏风,隔绝了屋外的视线,张月盈于太师椅前落座。

“今日之事,有劳府尹操劳。”

“分内之事,不敢言王妃殿下之谢。”京兆府尹抬手介绍,“此为我们京兆府的仵作,姓楚,云州生人,乃验尸辨毒的一把好手,便是她发现了殿下所中之毒源于何处。”

京兆府尹使了个眼色,屏风外传来窸窣响声。下一刻,一个身影越屏而出,紧跟着京兆府尹焦急的喊声:

“楚仵作,襄王妃面前不得无礼。”

清风拂面,一个青衣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头盘单髻,插着两支荆钗,掀裙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叉手对张月盈道:“民女与王妃俱是女子,并无回避的道理,再者当中有些细节,还是当面禀报说得更清楚。”

“女子为仵作,倒是难得一见。”张月盈面露欣赏,历朝历代仵作均被视作贱业,男子愿意做的都少,更别提女子操此业了。

楚仵作不卑不亢:“家中世代仵作传家,民女不敢妄断家族传承。请王妃容禀,襄王殿下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枝蒿。”

与傅老太医的判断一致。

“而此毒的来源便在襄王殿下最后饮用的那杯酒上,民女用家传的法子仔细验过杯壁、残余的酒水中均有此毒。若要获破此案,必得从这杯酒的经手之人上着手。”

屋内屋外均为之一静,这最后经手此酒杯的,可不就是另外两个王爷吗?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道:“既有线索,就有劳府尹查明真相,上禀天听了。”

京兆府尹咽下一肚子苦水,拱手道:“臣必当竭尽全力。”

说完,他连忙退出此地,留下手下人继续查证,自己亲自御马夜奔至皇城,赶在宫门下钥前,入福景宫向皇帝奏禀案情。

因事涉三位皇子,皇帝下令,案件转由大理寺主审,宗正寺和宫正司从旁协助。

赴宴宾客终于被开释归家,襄王府却空了大半,才分入王府的内侍丫鬟均

被宫正司带走。接连审查之下,发现端酒和管酒的丫鬟本是出自黄美人阁中的宫女,因黄美人降位,裁撤人手,被撵回了尚宫局重新分配入王府,并于二人的贴身首饰空管中搜到了白色无名粉末。然而,二人在供词中却言明她们受驱使于皇甫德妃,为其探听黄美人所居漱鸣阁的消息。

这下好了,无论哪个人都洗不清嫌疑。

翌日,皇帝于垂拱殿下令,勒令皇甫德妃与黄美人闭宫,楚王和成王禁闭府中,不得问政。

皇帝与太后赐下礼物若干,天使频频出入襄王府。然毒虽去,襄王仍未醒,圆善大师令人送了位姓谭的青年医者至王府,用药后一夜,襄王终于苏醒。而后,傅老太医与女婿许太医以医术不精为由请罪告老,谭姓青年因救治有功,得以补位进入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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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五年,八月初十,雨过天晴。

自八月初八夜半起,京城落了整整一日的雨,阴雨霏霏,雨丝交织,绵绵不绝,激起蒙蒙的烟雾,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①

残留的雨滴自瓦檐倏尔滑落,扑通坠入桂花树下亮晶晶的水洼。

旭日初升,鸟鸣啾啾,灯台上红烛燃尽,蜡泪淌了一地。

沈鸿影悠悠转醒,入目是一顶白底墨梅的罗帐,鼻尖萦绕是淡淡的药味,与从前不同,屋内还有一股恬淡的熏香无声无息压倒了药味。

他拉起衣袖,露出臂间两个发黑的针孔,心中了然。

谭清淮应当已经来了。

谭清淮出自黔州医毒之家谭家,谭氏之人擅医更擅毒,传闻可解天下所有剧毒,曾供职于太医院中,只是过去数年,所有族人均隐世于深山,从不出世。十余年前,沈鸿影第一次离京,便是秘密前往黔州求医,许下重诺,方换得了谭家派出谭清淮伴随他身侧。

屋内无人,沈鸿影挣扎着披衣起身,未走出几步,忽而驻足。

耳畔传来一声娇哼。

他循声望去,窗边矮榻上如意纹锦被隆起了一团,即使在睡梦中,那一团也嘟嘟囔囔,一点儿都不安分。

沈鸿影鬼使神差地靠近,低头垂眸。

张月盈侧躺在矮榻上,额前碎发勾在脸侧,纤细的睫毛宛如蝶翼,颤颤巍巍,投落一片阴影,朱唇轻抿,呼吸酣然绵长,两腮睡得绯红,仿若一朵春睡海棠。

沈鸿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襄王中毒生病,她这个襄王妃自然轻松不了,大约是为了方便看顾自己,才睡在了此处。

他放轻了脚步,就要离开。

“米糕,米糕,不要跑,姐姐要抓住吃了你哦。”张月盈嘴角含笑,嘴里嘟囔着梦话,显然在做一场好梦。

突然,她一个翻身,右手直接攥住了沈鸿影的手腕。

“抓住了。”少女呢喃道。

沈鸿影的手陡然僵硬。

少女的葇荑又滑又软,掌心生热,与他冰凉的指尖,仿佛一个如春风十里,一个如凛冽冬寒。

他欲要挣脱,动作间,张月盈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

沈鸿影别过眼,手指颤颤巍巍去够她的袖口。

“这米糕怎么那么冷啊。”

张月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倏地惊醒,打了个哈欠缓了缓,抬眸对上沈鸿影淡漠的目光,低头一看,慌忙收回手,悻悻道:“殿下,你……醒了?”

她努了努嘴,手足无措,仿佛林间受惊的小鹿。

“圆善大师送来的那位谭大夫可真厉害,傅老太医都没办法,他一来,殿下您就药到病除了,您可要好好谢过人家。”张月盈眼珠一转,说起谭清淮来转移话题,掩饰尴尬。

沈鸿影看出她的目的,并不戳破:“我与清淮相交多年,不在京时,皆是蒙他看顾身体,谢自然会谢,不急于一时。”

“原来如此。”张月盈垂眸,心中却疑惑谭清淮为何不住王府,而是借住东山寺,直到沈鸿影中毒,才匆匆赶来。

“说起来,我还要谢过王妃,多谢王妃这两日照顾。”沈鸿影言辞一转,落在了张月盈身上。

张月盈摆摆手,道:“殿下言重,分内之职而已。殿下早先便给了我庄子银两做酬劳,收了别人的好处,当然要忠人之事,我自然要看顾好你。再说……你是成亲当天就死了,甭管愿不愿意,我又要背上一条克夫的名声咯。”

张月盈出生日即是母亡日,父亲早死,虽是尽忠殉职,早年间却也不乏私下有人说她克父克母的,沈鸿影这一倒,外头又有了类似的说法。

沈鸿影怔愣一瞬,未料到竟连累了她。

“若如此,是我有福不堪受。”他道。

张月盈的眸子轻轻一缩,抬起眼,打量沈鸿影片刻,说出的话却很煞风景:“我倒第一次听见有人自己咒自己没福气的。”

“那便谢过王妃吉言,我定活得长长久久。”

张月盈顿时无语,鼓了鼓腮道:“殿下昏迷两日,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因何中毒吧。不过为着您的事儿,京城局势已然大变。”

沈鸿影苦涩一笑:“大概与我那两位皇兄有关吧,不然我一个闲散王爷在京城激不起什么风浪,果然是天家无兄弟。”

张月盈见他失落的模样,也觉他可怜的紧,便将京城这两日的变动讲予了他听。

“殿下还须长点儿心才是,被人把毒都喂到嘴边了都不知道,白白遭了这两日的罪不说。”

“是我之过。”沈鸿影叹了一声,“只是二皇兄三皇兄亲自来敬酒,我不好拒绝,若是拒绝了,传了出去,经旁人的口舌一说……”

“此非殿下之过也。”张月盈忽然开口打断:“有过的是那些生出害人之心的人,而非未曾防备的苦主。有人穿行于市井,却被人无故打了一拳,难道还要怪那人生得羸弱看起来就好欺负?另外,殿下当然可以拒绝楚王和成王,你的身体本就不好,若是他们真顾及兄弟之情,难道还会计较一杯一酒不成?再进而言之,殿下你时时难道就为别人的口舌而活着吗?”

“有些酒,既然不想喝,就不喝。有些事,既然不想做,就不做。人生在世,纵使百年,不过须臾三万光阴,为何苦乐还要由他人呢?”

俄尔,四壁幽静,沈鸿影凝视着张月盈,眼神略空:“你便是如此吗?”

张月盈未觉有异,身子向前坐了几分,继续侃侃而谈:“嗯……大部分时候做得到,但有时候也不行,都是因为有些人实在太气了。不过,为他们不开心,一点都不值得。我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可以,当场就让他们还回来。若是不行,亦可以徐徐图之,早晚要让对方尝尝恶果,再讨些好处回来,哄自己开心啊。总之,绝对不能随意将过错归于自身,憋在心里,没病都会有病。喜乐由己,爱恨由己,舒心顺意,便是最好不过的日子了。”

沈鸿影微怔。

清矍的青年眸色幽深清澈,忽而探出手,修长的指尖微触少女飘忽的散碎发丝。

空气凝固。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薄薄一层洒下,漏入窗棂,散落在张月盈身上,染出淡淡的光晕。

风乍起,撞醒了檐下护花铃。

叮叮当当,响彻寂野。

第40章 进宫你这次可谓一石几鸟,除了嘴巴受……

“殿下,你……怎么了?”张月盈歪头,眼眸澄澈透亮,试探问道。

沈鸿影猛地缩回手,垂眼道:“你的头发乱了。”

“是吗?”张月盈摸了摸发顶,鹧鸪盘的发髻很结实,并没有散掉,玉手滑落,小指微屈,将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好像是有些乱,多谢殿下提醒了。”

“如此便好。”沈鸿影抿唇不言。

张月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那个……殿下既然醒了,应该想要梳洗一番,我这就去

叫小路子进来。”

说完,她掀被轻盈落地,将脚塞进绣鞋,不等沈鸿影回答,便朝外间走去,偏凤步摇坠着的长穗在她耳边随着光晕一跳一跳。

半晌,天空飘来一片云彩,洒落门前日华消褪,沈鸿影方后知后觉收回视线。

“叶剑屏,出来。”沈鸿影语气冷漠。

“殿下,先消消气。表弟妹说的好,你呀犯不着为我这样不值得的人和事,心里不痛快。”

叶剑屏一手持扇,一手抄兜,悠哉悠哉地跨进门。

“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剑屏应得轻飘,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了不久。不过嘛——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沈鸿影潜意识并不愿再提方才的事,浅浅淡淡瞥了叶剑屏一眼,道:“说正事。”

叶剑屏合了折扇,紧挨着沈鸿影坐着,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反正殿下都知道了,如我们所谋算的那般,楚王和成王均被暂时拘禁了。殿下倒是一等一的心狠,有谁能想到你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傅老太医请罪告老了,今后谭清淮就不再是谭大夫,而应当是谭太医了。你的药,他正在配。”

沈鸿影颔首,表示知道了。

叶剑屏继续道:“你这次可谓一石几鸟,除了嘴巴受了点儿罪。”

沈鸿影看了叶剑屏好几眼,别以为他不知道叶剑屏话里是什么意思。他虽毒发,但有些时候意识还是清醒的,自然清楚自己被灌了牛乳的事情,他都没开腔,只有这个人偏偏要提。

沈鸿影只道:“如此,我要解毒便名正言顺了。”

八岁那年坠马后,他多病体虚一半是装的,而一半则是真的。直到私下多方求医后,在黔州被谭家诊出体内有着一种名唤冰蚕子的寒毒。顾名思义,冰蚕子便是以西北雪山之巅生活的一种寒蝉为原料,晒干后再研磨成粉。其毒性阴寒,发作极慢,却可以渐渐侵蚀人的身体。沈鸿影便是被人天长日久暗下了此毒,一点一点,积少成多,身子迟早会被蛀空。因当时他年龄尚小,无法直接祛除寒毒,只能以另一味热毒与之相互制衡,而若要同时拔除二毒,雪上一枝蒿便是药引。

既然这毒迟早得中一回,不如使之物尽其用。

“我曾中过毒的事情捅了出来,就看真正该担心的人耐不耐得住性子了。”沈鸿影手指轻敲扶手,眼中若有所思,“对了,再给他们添把火,让那些人进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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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

一大早,杜鹃推开窗户,外面天色晴朗,树影摇曳。

鹧鸪正用篦子细细给张月盈顺着头发,边梳便赞道:“姑娘这头发用桂花油养得好,乌黑发亮,昨晚洗过,今晨却不见半分毛燥。”

张月盈弯弯嘴角:“你就会说好话,咱们浣花阁里都安置好了?”

浣花阁是襄王府的正院,张月盈便住在此地。

鹧鸪不愧当惯了张月盈房里的大管家,当即答道:“阁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陈设都换成了姑娘惯用的,西暖阁紧挨着花园,辟出了一道小门,再收拾了出来做调香室。姑娘带来的嫁妆大多都搬到后面的库房里了,其余放不下的,问过了路总管,开了旁边的流芳阁,暂时放置在那里。宫正司还未将王府的那些下人发还回来,阁内现在都是我们的人。”

“别的先不管,约束好浣花阁就是了。”

“是,都听姑娘的吩咐。”鹧鸪打开鎏金紫檀妆盒,十余支做工精美的发饰一览无余,“姑娘今日需进宫拜见太后和陛下,不知要梳个什么发髻?”

张月盈坐在梳妆台前,垂眼看了眼铜鉴里的自己:“就梳朝云近香髻吧,戴三姐姐送的那匣南珠新打的头面,发式素雅一些。至于衣衫,还是那日穿过的那身银红的浮光锦大袖衫,搭上霞帔就是。”

鹧鸪手指灵巧,飞快地就挽好了发髻,二等丫鬟春花捧着一个漆盘走近,漆盘里托着清晨新折不久的玉簪花,犹带露水。鹧鸪思考一二,剪下两朵簪在张月盈发间。

张月盈喝了杜鹃端来的一碗银耳粥,用了几筷子小菜,便上了妆,妆容以简单大方为首。

及至辰时三刻,她出了浣花阁,去往前院同沈鸿影汇合。

沈鸿影一身广袖朱红亲王常服,袖口绣着金丝祥云,腰缠白玉玲珑带,坠着一枚胭脂玉玉坠,风度翩翩,仪表出众。虽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但气色红润,病意都去了三分。

“殿下晨早。”张月盈向沈鸿影问好。

“王妃晨早。”沈鸿影亦如是回应。

张月盈失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沈鸿影不明所以:“王妃这是?”

“今日是要进宫给长辈问安,劳烦挪用殿下一只胳膊,让我挽上一挽,也好做个样子。”

沈鸿影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但是瞬时便反应了过来。

是该做个样子,皇祖母那边也好放心。

他思忖道。

沈鸿影轻轻嗯了一声,伸出了左臂,张月盈立马挽上,自然的不得了,仿佛两人真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殿下走吧。”张月盈满意了,便催促着沈鸿影启程。

鼻间缭绕着似有似无的幽香,不知张月盈用了何种香粉,绵绵不绝,沈鸿影的身体僵硬了少顷,没说什么,目不斜视地走下王府府门前的大理石台阶。

襄王府在五王宫桥附近,马车行驶约一柱香的功夫,便停在了西华门外。

下车时不用张月盈再说,沈鸿影就非常自觉地伸出胳膊让她挽上。

千秋宫知晓沈鸿影今日要带新妇入宫拜见,胡嬷嬷主动请缨,一早便候在了宫门里侧。她遥遥瞧见这一幕,心道:襄王和襄王妃应当想处得不错,太后娘娘的心也能放下了大半了。

而后,胡嬷嬷便迎了上去,先行过礼,便盯着沈鸿影瞧:“殿下气色倒比之前要好些了,不枉娘娘念了好几日经。”

“是我的不是,又惹得皇祖母担忧了。”沈鸿影道,又向张月盈介绍过胡嬷嬷。

胡嬷嬷亦在悄悄打量张月盈:“老奴不过伺候过太后娘娘几年,当不得殿下这番称赞。倒是当初跟着娘娘,有幸在群芳会上远远瞧见过王妃殿下,才是风采过人。”

客套话说完,胡嬷嬷便领着他们往千秋宫去,其间还不忘同张月盈讲些后宫的忌讳。

张月盈就这样挽着沈鸿影的胳膊,大摇大摆地进了千秋宫。还没进殿,她就望见殿内一片珠光宝气、锦绣生辉,这都是后宫的嫔妃和公主们。

这人可真多。

张月盈暗自咋舌,低眉顺眼地跟沈鸿影进了殿。

殿内香风习习,珠翠环绕,太后端坐在最上首,难得一身黄衫,配天青色霞帔,头戴九凤钗,长眉斜飞入鬓,看向沈鸿影的眼神格外温柔,仿佛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祖母。

太后目光落在二人挽着的手上,暗暗点头。

那日,张月芬突然失足落水被成王所救,她看穿了黄美人在里头的算计,固然愤怒,同时也盘算着如何再给孙儿找一门靠谱的妻族。而如今这丫头却是孙儿自个儿跪在她面前求来的,正好徐望津升任谏议大夫,这丫头的那一点不足也补足了,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如今想想,娶一个喜欢的,夫妻之间至少不会日日怨怼。

当年的教训,已然足够了。

张月盈余光扫了眼沈鸿影,走到太后宝座前,两人一起下拜行礼,再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茶,双手奉上。

太后没有为难张月盈的意思,接过茶抿了一口,再交由胡嬷嬷。

宫妃们哄笑道:“太后娘娘可算又喝到孙媳妇茶了。”

被一屋子人上下打量,张月盈心底有些发麻,只能扯出一抹笑,假装自个儿什么都不懂。

“走近前来,让哀家瞧瞧。”太后道。

张月盈行了个福礼,任由太后拉起她的手,格外乖巧。

“是个好孩子,但头上怎么这般素雅,去将我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取来。”太后从宫人手中拿起一对步摇,一

左一右插在张月盈头上。步摇形如一对振翅而飞的蝴蝶,细小的宝石轻轻摇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多谢皇祖母赏赐。”张月盈大大方方谢过。

看过张月盈,太后又对沈鸿影道:“影儿,你的这场委屈,哀家定不会让你白受。”

沈鸿影上前扶了太后起身:“自有大理寺他们去查,何劳皇祖母费心。孙儿此次蒙难,亦多亏了王妃照料,得了新妇入门的福气庇佑,才能否极泰来。”

太后闻言了然,张月盈五刑克亲的那些流言,她听过几耳朵,清楚这是他想给王妃撑腰,转头嘱咐胡嬷嬷:“哀家记得私库里还有一柄南边进贡的玉如意,找出来一并赐给影儿媳妇。”

宫妃们又奉承太后慈和仁善。

女官回禀午间的席面布置好了,众人便移步到了彩霞池旁的水榭。

风吹荷动,碧波荡漾,好景作陪,恰逢其时。

一片潋滟光景中,一个宫女狂奔而至,气喘吁吁道:“太后娘娘,不……不好了,常才人被许美人撞了,跌在了地上小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