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便有京兆府的衙役急急找到韩录事,嘴里还喘着粗气:“录事……水云楼的下面又……又挖出了一个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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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裹着细雨,从掩着的门缝扑入,院里的桂花被雨水打落了一地。
杜鹃端着磨好的桂花蝉粉掀帘入内,舀了一勺倒入牙白莲花形香炉,烟云袅袅,甜香四溢。
她走到张月盈跟前,说道:“宫正司扣着的下人回来了一些,长吏差人来问姑娘打算何时见见他们。”
手中话本翻过一页,张月盈不以为意道:“不是还没都回来吗?等人齐了,再一道见。”
杜鹃明白自家姑娘这是想偷懒,继续接口:“宫里又送了些人,将剩下的都补齐了。”
张月盈“啪”地将话本砸在了案几上,长吁口气。
这下好了,躲不了了。
真是烦死了。
第46章 立规矩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
晚间没有落雨,夕时时分,浣花阁的檐下便点亮了一盏羊角宫灯。
张月盈先见过了长吏,长吏姓宋,快五十岁,人有些苍老,听说在举业上蹉跎了好些岁月,四十岁才中了同进士,又在清水衙门里熬过了许多年才被分到襄王府。襄王府的其他属官均以他为首,有了事业滋润,宋长吏精神百倍,难怪接连好几日跑来催促张月盈。
张月盈思量片刻,便定下了能让她一劳永逸的方针——
见其他人之前,首先要给这位长吏立好规矩。
“这位便是宋长吏吧。”张月盈捧着杯盏,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颇为和气。
“微臣便是。”宋长吏姿态恭瑾,心想总算没有白费他的一番苦心,王妃终于肯理事了。
谁料张月盈再开口,却让他愣了一愣。
“按道理宋长吏年纪是我的三倍,我和殿下瞧着似乎该尊你为长辈。”张月盈话里将宋长吏捧得高高的,继而换了语气,“可殿下应当对你早另有交代吧?你可还记得?”
宋长吏的脸色有些难看,给王爷和王妃当长辈,他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忽而恍然想起沈鸿影的吩咐。都怪他终于得了实职,一时只想大干特干一场,却忘了长吏仅是辅佐之职,一切都还得王府真正当家人的意志为先,过了线,险些惹了王妃不悦。
能被选到王府,宋长吏当然不是全然不知变通之辈,一阵发窘后,道:“殿下吩咐过一切以您的想法为先,诸事皆听凭您的裁决。”
“等等。”张月盈悍然打断他,“嫁进府的第一日,我便令小路子给长吏你传过话,若凡事一一听我裁决,索性将一日都耗费进去算了。理事者,当放者放,当收者收。”
宋长吏琢磨着张月盈话里的意思,是不打算大包大揽,只预备抓住紧要的,只要权责分明即可,自个儿在王府还是很有前景。
张月盈将宋长吏的反应看在眼里,再次柔了语气:“长吏进士出身,见识不凡,又在算账方面颇有几分能为,王府分到的皇庄店铺都还要你费心看着,府里的幕僚也要请你多留意担待。我与殿下均非闭耳塞听之辈,听闻你家中幼子已然开蒙,日后在读书上若有天分,就算长青书院和国子监够不上,旁的地方还是能进的。”
打一棍再给个甜枣,是上至朝堂下到内宅管事的通用套路,简单但有效。宋长吏所求,一为施展自身才智,二为惠及子孙后代。这两样都考虑到了,张月盈便多了个替自己管事的打工人,平日里也就能放心躺着,捣鼓捣鼓自己的私活。
“谢王妃赏识,微臣必然会竭尽全力将府中琐务料理清楚。”宋长吏如是道。
张月盈颔首,瞥了眼旁边的更漏,让宋长吏把全府上下的管事都叫来,花了半个时辰定了规矩。下人们日后凡有事便找管事拿主意,管事拿不准的,内院找鹧鸪和杜鹃,外院找宋长吏。如真有事要向她禀告的,只有每日酉时的前半个时辰能到浣花阁,其余时候概不理会。
这么雷厉风行的一通分派下去,下人各自散去,浣花阁中终于清净不少。
前院侍奉的内侍来传话,沈鸿影今晚要去赴翰林院学士诸葛惇的饭局,张月盈点了一个暖锅,主仆三人在屋里吃了顿热乎的,想吃什么菜就往锅里加。饭后,趁着今日给阖府立规矩剩下的劲儿,将厚厚的三本嫁妆单子拿出来,再盘点一二。
数钱什么的最令人身心舒畅了。
“扬州五间商行和二十家铺面,苏州城外的五百亩上等水田……东山田庄,还有京城甜水巷五进宅院一间。”
点了许久,方才点完。
张月盈放下册子,站起来,伸一个懒腰,指着册子上的最后一行:“好容易从叔父那里诓来的宅子可不能荒废了,明日让春雨来一趟王府,我有事情找她。”
次日,杜鹃便去了玉颜斋,东大街尚未解封,家家铺门紧闭,玉颜斋亦不例外。春雨便住在玉颜斋的后院里,从后门虚了条缝放了杜鹃进去。
“杜鹃姐姐,你怎么来了?”虽不开铺子,春雨仍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根流苏簪子将头发挽成了螺髻,迎了杜鹃进屋坐下,倒了杯水。
杜鹃道:“刚从外边过,水云楼还真是烧了个干净,京兆府的人将那边团团围住,瞧着就叫人害怕。”
春雨会意笑了笑:“没烧过来已算好的了,只是斋里少不得要多歇业几天,我也当放几日的假,松快松快。”
“甭想了,你可松快不了,等会儿跟我去王府一趟,姑娘有事找你商量。”杜鹃对她道。
春雨双目一亮:“为姑娘做事,我可求之不得,等我吩咐那几个小丫头几句,就跟你回去。”
春雨转身出了屋子,叮嘱了前面两个丫头看管好库房。
她和杜鹃走到后门,却见似乎有人在附近徘徊,一瞧见她们,就躲进了街边的拐角。
杜鹃一步上前,将春雨挡在了身后,二人再退到了玉颜斋里面。
“这是怎么回事?”杜鹃问。
春雨答:“大公子跑来了一回,有姑娘提前传的消息,我压根就没见他。外边是他派来的人,连日阴魂不散的,我也就懒得躲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杜鹃想起自己姑娘从前讲过的那些女儿家被人尾随酿成的惨剧,劝春雨道,“别不当一回事儿,要是哪天跟在你背后给你闷头一棍,后悔就来不及了。等会儿跟姑娘说,姑娘肯定会为你做主。”
杜鹃伴着春雨走到街口,上了马车,回了襄王府。
“大公子手中并无任何产业,听说是来找我要钱的,一开口就是这个数。”春雨比了个五根指头。
“五十两?”鹧鸪问。
春雨摇头:“五百两。”
“大公子怎么不去抢?”鹧鸪倒吸了口凉气,掰着手指算了算,“那可是伯府里他快五年的份例了。”
春雨无奈:“大约是看玉颜斋的生意好,想从店里扣些银子来花。不过,姑娘您放心,我一文钱都没有给出去。”
“自个儿赚不到钱,倒惦记起我的嫁妆和春雨的钱财起来了,真是丢人的很。”张月盈道。
张怀仁在她这里的印象再跌了几分,找跟他无甚关系的表妹要钱,真是好厚的脸皮。
张月盈问春雨:“你爹娘没来寻过你?”
春雨犹豫了下,没有立即回答,神情有几分苦涩:“他们被伯夫人拘在庄子上,自个儿出不来,但托了七八个给我带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大公子手头紧,凑不齐给苏寺丞府上的聘礼,我把钱拿了出来,主母日后过了门,必会念及我的好处,日后的日子便不会难过。”
原先要将女儿嫁给张怀仁在的通州刺史便姓苏,回京述职后,调任鸿胪寺丞。而春雨的爹娘也是遭心,还没歇了要
女儿给张怀仁做小的心思。
“鹧鸪,让人给春雨收拾个屋子出来,东大街的铺子短时间都开不了,就暂时住在王府里,任凭谁都没胆子跑到这里来弄鬼。再让人给兵马司传个话,若是再有可疑之人在玉颜斋外徘徊,直接抓了,扔进牢里。”
张月盈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张怀仁,以前就有人做过了那种人到了手里钱就到了手里的事,将人吃干抹净。
“谢姑娘。”春雨感激道。
然后,张月盈便与春雨谈起了正事。甜水巷的那座宅子她打算拿出来做生意,开一处供官家女眷们吃喝玩乐、打扮怡情的去处。简而言之,就是女性的私人会所,集美容、娱乐、购物为一体,但物以稀为贵,仅打算开放一定的名额出去。
管了玉颜斋快半年,春雨也算里面出来了,脑子里的生意经一盘算,便明白里面有利可图,道:“我先将玉颜斋这几个月记下的册子整理一番,选出花钱最多的几家夫人,计较一番,给她们都送张帖子。不,就她们下回来店里的时候,我见机提上那么几句,说新开的店里更私密幽静,亦能最先拿到斋里的新品,便算是揽了客了。”
张月盈对鹧鸪和杜鹃笑道:“这拨算盘珠子果然拨得人都精了,我才提了那么一点,她就想了那么远。”
又看向春雨:“理理你的主意,写下来给我。日后招来的客人身上均有分红给你拿,好处少不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要成了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婆。”
新生意这边刚刚议定,京兆府那边早已炸开了锅。
当日楚仵作验出寻到的烧焦的尸骨并非贼人,水云楼的废墟里又陆陆续续起出了十余具骸骨,皆为未生育的年轻女子,死亡时间一到三年不等。其中一具尸骨身上发现了枚月牙翡翠挂饰,经人辨认后,确认为城西一户绣坊家的女儿所有,两年前的上元夜失踪。
京兆府孟少尹推断,这些死者均是从前被拐带的女子。只是不知何故,埋骨在了水云楼下。
京城内承平十余年,此事一经曝出,便成了一桩大案。
最为此焦头烂额者莫过于水云楼背后的主家——户部尚书娄家和威远伯府,两家各占了足足五分之二的干股。如今楼被烧没了,下面又挖出了尸首,生意算是全完了。
好在威远伯府家底子还算厚实,甚至还有闲心为威远伯置办四十寿宴,还给京城各府都下了请帖,襄王府也收到了一份。
张月盈跟着沈鸿影安然登门贺寿,却在女眷休息的水榭里碰见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楚仵作。
第47章 寿宴生瓜就要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爱低头……
威远伯夫人出自福州荀家,和皇甫太仪娘家的嫂子乃是姐妹。福州荀家乃是当地的大船商,做海上生意,虽近几年因族中后继无人而大不如前,但当年荀氏姐妹出阁时,嫁妆足足装了十艘大船,浩浩荡荡停在汴河码头,堪称一时奇景。当年,威远伯府同长兴伯府一般,因还不上国库欠银面临问责,娶了威远伯夫人后,万事迎刃而解。威远伯夫人亦在伯府底气十足,二十年来,威远伯连个小娘都不敢纳,从无异腹之子。
有当家夫人的巨额嫁妆加持,威远伯府中,山石草木、亭台楼阁无一不被修得典雅精致。
沈鸿影被叶剑屏拉去了男宾席寒暄,临走的时候,叶剑屏只差指天发誓之后会把沈鸿影完完整整的还到张月盈手中。
张月盈一行人从抄手游廊下走过,一路旦闻桂枝飘香,檐下扎了一串大红灯笼,布置得十几喜庆。伴在她身旁的是威远伯世子夫人刘氏,年纪不比她大几岁,出自世代耕读之家,气度沉稳淡然。
“再往前面走些便是登云台,周围遍植菊花,是个赏菊的好去处。”刘氏介绍道。
过了道月华门,便到了登云台,汉白玉栏杆周围摆了几溜的花盆,里面栽着拥金屑、卧凉烟、幽姿、露拆寒英等各色菊花。台上搭了个彩帐,可遮挡风雨,帐内有丫鬟看守,皆垂首不语,规矩整齐。
张月盈暗暗点头。
确是个好地方。
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登云台附近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手拿团扇,挤在一处点评着哪坛花开得更好云云,笑语连连。几位夫人呆在彩帐里,喝着热茶,聊着京城最近时兴的衣料首饰。唯独登云台的西面空出了一大块,贵女们皆默默远离了那处,唯留一人独坐其间。
彩帐内的官家夫人见了张月盈,远远福了一礼,让出里面最好的一个位置。
彩帐内并不大,她不怎么想和一群人挤在一处,摇了摇头拒绝,朝登云台西面走去,径直坐在了一个空位上。旁边的台几上摆了盆绿菊,清淡优雅,若不近看,大约只会当做叶子的一部分。
“楚仵作,可否容我在此稍坐片刻?”
“我本也是客,谈何允许,王妃殿下自便就好。”
或许是因为是来赴宴,楚仵作今日的打扮比之寻常更精致了一些,一身银白绣鹤襦,外套浅碧交领半袖,发间簪了枚透雕花卉白玉簪,是玉簪花的纹样,雕工精湛,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她安然地端坐在方凳上,时不时抬头眺望远处,未见半分的不自在。
“想起来这该是第三次遇上了,我还没问过楚仵作本名?”张月盈问。
楚仵作不卑不亢答:“卑职本名楚蒿,青蒿的蒿,是一味性苦、清寒的药,乡下随处可见。”
张月盈笑言:“虽寻常,但也是治病良药啊,楚仵作过谦了。不过,此处花草要稀疏许多,楚仵作为何不去登云台的别处赏花,一人独坐,也是寂寥。”
楚蒿侧头向登云台东边看了一眼,原本偷看的贵女皆移开了视线,将扇子挡在脸前。
楚蒿道:“仵作向来与死人、尸体打交道,在世人眼中,乃是贱业。连普通的市井小民见了我们都要绕道而行,生怕沾染上晦气,更狂论这些高门贵女呢?如王妃这般,愿与我同坐交谈的才是少之又少。”
张月盈沉吟片刻,才道:“若无楚仵作这般人,又有谁能替死者申冤,慰生者之心呢?学艺而有所成之人,无一不是不论寒暑,勤学苦练数十载。你所做过的、能做的,已胜过我们大多数人了,理当敬佩才是。”
张月盈故意提高了嗓音,她刚刚把话说完,不远处的几个姑娘就频频向这边张望。一个连破多案、被破例收入京兆府的女仵作,当是传奇话本里才有的人物,何难不好奇,若不是被家中长辈叮嘱告诫再三,有大胆的或早凑过来问楚蒿怎么判断一具骨头是男是女、仵作平时吃不吃肉等稀奇古怪的问题。
楚蒿心头微暖,张月盈听见她低声道:“多谢殿下。”
“一句话的事。”张月盈笑靥如花,星眸璀璨。
半盏茶后,何想蓉来寻张月盈,她猛地在张月盈面前刹住脚,行了个一板一眼的福礼,语气里还是调笑居多:“臣女这厢给王妃娘娘您请安了。”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摆足了架势,抬手玩笑道:“请爱卿平身。”
说完,两个人均低头咧嘴笑了起来。
“半个月不见,阿盈你就换了个身份,总觉得怪怪的。”
“那想蓉你说说,我是多长了一只眼睛,还是多出了一张嘴巴,让你都认不出了?”
“王妃娘娘自然是……越发漂亮了,简直是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何想蓉笑言。
张月盈抬眸瞪了她一眼。
“威远伯府花园里的湖边正在办年轻
公子们的射艺赛,阿盈你可要一起去看看?“何想蓉悄声在张月盈耳边问。
年轻公子们弯弓搭箭,露出肌肉贲张的小臂,这样的场景,想想就极具观赏性。
“怎么不去。”张月盈应了一声,然后就被何想蓉拉着急急往湖边去了。
两人沿着一条小路走了约半盏茶,到了湖滨的石亭外,石亭映在明澈的湖水里,晃晃悠悠。她们在石亭里站住,默默看向不远处临时辟出的靶场。
靶场十分简易,前面立着十个依次缩小的铁制圆环,圆环中都垂落一枚铜钱作为靶子。射艺赛的规则便是从大到小射起,以射落铜钱作为是否射中的评判标准。为安全考虑,威远伯府只提供了绣弓,多是闺中女儿所用,中靶的难度大大提升。
作为主家,楚清歌自然是最先被推上场的,只见他拉开弓弦,咻地射出了一箭,立即别开眼不敢看。
“楚二,睁开眼,你射中了!”
“当真?”楚清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你骗我呢!”
最大的铁环中央铜钱依旧好好的,纹丝不动。
“谁骗你了?看旁边!”
楚清歌顺着友人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排在第三的那个铁环中间已没了铜钱。偏靶偏成这样,也是没边了,偏偏他的友人还煞有其事地从旁安慰他道:“只要射中了便是,射中的究竟是哪个靶子一点儿都不重要。”
张月盈看得笑出了声,心道这当是损友更为贴切。
果然,出师未捷,楚清歌连个眼色没留给他,丧着脸走开了。
之后,各家公子一一登场射箭,最厉害的有人中了七个,至于差的跟楚清歌不分伯仲。
“让开,我来试试看!”叶剑屏把折扇别在腰后,拿起绣弓掂了掂,紧了紧弓弦,倏尔弯弓搭箭,瞬息间,三根羽箭同时飞出,直直击断吊着铜钱的细线。
周遭霎时寂静一片。
少顷,有人高呼道:“一弦三箭,同时命中!”
而后,叶剑屏故技重施,连中九枚铁环。挽弓的青年眼藏锋利,意气风发,脖颈间青筋浮动,再次松弦,射中了最后一枚铜钱。
“不愧是后族的公子,果然是少年英才,勇武不凡啊!”众人连连赞道。
叶剑屏抱拳谢过一圈,复又摇着扇子,往男宾席去,途经石亭不远处,听闻石亭内的贵女唤他名字,亦微微颔首致意。
“想蓉。”张月盈轻轻喊何想蓉,不见回应,转头一瞧,何想蓉正双手捧腮,眼睛痴痴地盯着前方。
“那位公子真是英姿矫健,就是不知道是谁家的?”何想蓉喃喃自语。
“承恩公府二公子,我家殿下的表哥,太后娘娘的侄孙。”
张月盈真担心何想蓉的下一句话就是她对叶剑屏一见钟情,倒不是叶剑屏不好,只是……
只听何想蓉冷不丁道:“阿盈,你说这叶二公子适不适合在扶桑散人的话本里做一个对女主角爱而不得的男角色?”
张月盈不觉一愣,静了半晌,才答道:“其实做男主也不错。”
何想蓉驳道:“就要鲜衣怒马少年郎为爱低头,却终不可得,只能默默看着所爱与他人恩爱一生才带感。”
张月盈瞅了一眼何想蓉的侧颜,长睫轻煽。
“可你又不是扶桑散人,怎么敢肯定她一定按照你想的来写呢?”
何想蓉把头一扭,嘟着嘴道:“我回去就给书社写信,让他们转给扶桑散人,他那样有品味的人,肯定不会错过这个点子。”
有叶剑屏连中十环珠玉在前,剩下的公子哥表现俱是平平,很快便没了多大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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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威远伯府在正堂摆宴,男宾席和女宾席被一道长纱帘隔开。
伯府从教坊请了一队乐伎和舞伎,其中有个西域胡姬,伴着摇铃和唢呐在堂前跳起来胡旋舞,满身的金饰银铃叮当作响,轻盈的纱巾随之舞动,西域香料特有的浓烈气味缓缓飘到了正堂的每个角落。
最上首,威远伯和夫人同坐一席,不时有人前去敬酒恭贺,大多是楚王一系的官员勋贵,夫妻二人均没有推辞,坦然受了。
俄尔,乐罢舞停,当空的一轮如刀弯月被灰暗的云遮掩了行迹,角落里的两盏明角灯霎时熄灭,周围忽然暗起来。
“大约是风大了吹的。”威远伯向客人解释,“来人!把外边挡风的帘子放下来,重新把灯点上。”
“威远伯怎不思是故人亡魂归来呢?”
一个女声从宴席角落响起。
张月盈听着有些熟悉。
女宾席前的纱帘掀开一角,走出一个银白绣襦的女子。
第48章 抛妻弃女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
“你……你是……?”
威远伯瞳孔骤缩,声音颤抖。
灯影绰绰,半明半昧,看不清面容的白衣女子真的宛如从地狱爬出的鬼魅一般,飘忽而来。
“我猜伯爷是想说的是……歆娘。”
歆娘这个名字落在威远伯的耳朵里,宛如一道惊雷直直劈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更不远听见这个名字。
乐伎舞伎不知去了何处,正堂中间的大片空出的丝毯上只剩了一个人。
“今日乃是我伯府喜事,有心请诸位来共乐,谁敢在这里装神弄鬼。来人,将她扭送到京兆府去,请京兆府的人好生问个明白!”
威远伯夫人只以为此人是故意来闹事,寻伯府晦气,当即就要命下人将她赶出去。
“伯夫人稍安勿躁,不必让人去找京兆府的人,我不就在这里吗?”
恰在此时,明角灯被重新点亮,昏黄的灯光瞬时将女子的面庞照亮。
张月盈顿时吸了口气。
——是楚蒿。
不免疑惑起来,楚仵作这是特意来寻威远伯府的麻烦,难道威远伯和她手里的某个案子有关?
但眼下什么也看不出,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妙。
威远伯的目光落在楚蒿身上,掠过她的眉眼、五官,他嘴唇泛白,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沉重而急促,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沿着下颌滑落。
“伯爷,你怎么了?”威远伯夫人一脸担心地看着丈夫,询问他身体是否无恙。
威远伯一把拨开威远伯夫人的手,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你……你究竟是谁?”
楚蒿没有理他,自顾自地从发间拔出了一根玉簪花纹白玉簪,随着她的动作,一绺乌黑的长发自她鬓间散落,垂落在右肩。整个人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气质,好像一头山豹,历经多年终于锁定了猎物。
“伯爷可还记得青州武原镇风家。”楚蒿抬目凝视着威远伯,“不过,我猜应该是已经忘了。否则你每每入夜之时怎能安枕呢?”
她举起手中的玉簪,朗声道:“早闻威远伯府有一根玉簪世代相传,取自昆山之玉,由前朝玉雕大家亲自操刀,镂刻以玉簪花纹样,只是多年前便已遗失。不知诸位看我手中的这枚是否眼熟?”
“这跟簪子好像……我见老威远伯夫人戴过。”
“随便找个匠人照着样子刻一根就是了,这个当不得真!”
……
宴席间议论纷纷。
威远伯夫人衣袖下的双手默默攥紧了桌沿,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东西。这枚玉簪乃是威远伯夫人世代相传之物,她嫁进伯府后曾经跟威远伯讨要过,可他都推说此簪早已遗失,她还找来了图纸,打算私下找人刻一根一模一样的,但苦于没有遇到合适的玉料,一直未能如愿。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跌宕的情绪,想着自己的二子一女,在心底默念:“我是威远伯府的当家夫人,要有气量,稳得住场子。”
这位京兆府的仵作,不,是这位仵作的母亲能拿到这个东西,究竟和威远伯是何等关系,威远伯夫人心里已然有了数。她瞥了眼身边脸色铁青的丈夫,千防万防,平日里
规规矩矩的人还是瞒着她在外头搞出了这么一摊子事。
在座的宾客均品出了其中的含义,看向威远伯的眼神皆意味不明。
大寿的日子跳出来了个私生女,真是好大的热闹呀。
张月盈瞅了眼楚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眉眼间和楚清歌确有几分相似之处,难怪中秋茶楼见到他们,就觉着似乎有哪里怪怪的。
原来是同父异母的姐弟。
威远伯夫人对楚蒿道:“不知这位姑娘从何处寻到了我们府上的祖传之物,还了过来,在今日这般日子里又是一桩喜事。至于姑娘你的身份,大家都姓楚,论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僵呢?”
意思就是闹得差不多就行了,真让伯府难堪到下不来台,她想要的东西更得不到。
威远伯夫人看她的眼神,让楚蒿很不舒服。她讽刺一笑,道:“我不过乡野之中的一株蒿草,入不得伯府这般的高门贵胄之门,更不屑于与之为伍。另外,凡请伯夫人知悉,我今年二十有三,而夫人嫁入威远伯府似乎是二十二年前,贵府最年长的世子如今也不过二十一岁。”
若真论先来后到,也是威远伯夫人在后。
“楚子澄,你哑巴了?给我句准话,这个姑娘倒底是怎么回事?”威远伯夫人激动得推搡着威远伯,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夫人,好了!”威远伯眉毛下垂,猛地摁住威远伯夫人,他眼角一压,对着楚蒿道:“你来究竟要做什么?”
威远伯已稳住了心神,与情绪激动的妻子对比鲜明。
楚蒿镇定自若道:“来跟伯爷你做个了断。”
她将玉簪收入袖中,缓缓向前迈了几步,“我有个故事,想请在座的各位宾客听一听,不知诸位可愿意?”
“楚姑娘请讲!”
有瓜可听,谁不愿意。
楚蒿继续娓娓道来:“二十四年前,青州武原镇有位姓风的姑娘,名叫歆娘,家中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有百来亩水田,在当地也算个地主。风家父母无子,歆娘乃是家中独女,便打算招赘上门,承继家业。正巧一日她河边救了一位年青的公子,这位公子头部受了重击,醒来后只记得自己姓楚,至于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一概记不得了。”
“风家也四处打听过他的来历,但都没有下文。公子被从河里救起时,虽一身粗衣布服,但斯文俊秀,也识文断字,应当是家道中落,便留他在府里做了个账房先生。久而久之,公子与歆娘暗中生情,风家父母想着既寻不到公子的来处,女儿又喜欢,便做主为他们办了婚事。当年官方备案的婚书尚在青州府府衙之中,其上男方所用之名为楚景,言明自愿与武原镇风氏女结为夫妻,入赘风家,所生子女皆从母家所姓。婚后不久,歆娘便怀有身孕,可哪知一日公子去青州府盘账,便再没了音讯。”
宾客们听得起劲,默默算了一下,二十四年前,威远伯刚好失踪了半年,才回到京城,再娶了如今的威远伯夫人,敢情他这是抛妻弃女了呀。不过堂堂伯爷,娶了个乡野女子为妻,做了别人家的赘婿,是他们也只会想把这件事彻底捂起来,再也不提。
“均从母姓。”张月盈默念道,有些不解。
这样一来,楚仵作难道不是该姓风吗?
楚蒿继续讲道:“诸位是不是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若真是如此,倒是一桩幸事。风家丢了女婿,自然四处都找遍了,还是没有寻到人,时间一长,便猜到这是人家想起自己之前的事,看不上他们小门小户了,索性也就死心,没有再找人了。”
“不久后,歆娘生下一女,全家爱若珍宝,风家父母也就一心扶养孙女。可就在孙女一岁半的时候,一伙匪徒闯入风家,将全府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人屠杀殆尽,风家血流成河。唯有老祖父因未曾被砍到要害,带着藏在瓦瓮里逃过一劫的小孙女,就地掩埋妻女后,辗转去往云州投奔旧友。将孙女托付给旧友后,老祖父一病不起,三日后便与妻女在地下团聚了。孙女从此被旧友收为养女,跟养父姓楚。”
楚蒿说着,眼神阴沉,眼底血丝猩红,眼角一滴泪倏然滑落,没入丝毯,了无痕痕迹。
家破人亡,被人收养。
原来如此。张月盈思忖,楚仵作的养父是云州以前有名的仵作,应该就姓楚。
威远伯表情沉郁,仿佛已经料到了楚蒿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他声线刻薄:“就算如此我也只是个抛妻弃女之徒,剩下的与我又有何干。若你所说为真,你就更要记住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
楚蒿双眸一抬,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页,“伯爷,按照婚书,我属于风家,是风家人,与你们威远伯府毫无关系。另外,我会向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威远伯杀妻杀子,灭人满门。”
说道后面,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宴席上的宾客无一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远离了威远伯。虎毒不食子,若真属实,这位才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真狠人。
风歆娘和威远伯并没有和离,且有官府文书为证,按国朝律法,若风歆娘找上京,只要能证明签下婚书的就是威远伯,那么如今的威远伯夫人及其所生子女均不是合法的嫡妻和嫡子女。可威远伯本可以用别的较为和平方法解决这件事,为何偏偏要杀人呢。
张月盈听得浑身汗毛冷竖。都说过路边的男人不要捡,这就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
“污蔑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有何证据!”威远伯指着楚蒿的鼻子,怒目圆睁,语气暴躁。
楚蒿敛目凛声:“承蒙养父倾囊相授,我得以习得一身验尸本领。三年前,我终于因为办案回到了青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挖开我娘和祖母的坟墓,开馆验尸。我娘白骨上的七处刀痕极薄却形状狭长,并非寻常民间所用的砍刀、柴刀和菜刀等所能致,应当是军用的陌刀。且刀痕之中残有玄铁屑,类似铁矿所制的陌刀仅用于安州军中,而威远伯府世代经营安州军,伯爷那时正在军中。安州军的记录里,就在我娘身死的前一日,伯爷调动了一支小队,却原因去向不明。”
“你敢说,与你无关?”
第49章 代母休夫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
夜空的一角,沉沉的乌云散去,如刀弦月浮在屋顶。
刚刚楚蒿所言,有理有据,许多宾客虽并非刑名中人,分不清真假,亦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更有分属在成王麾下的官员暗自盘算着此事该如何利用,才能才楚王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
从楚蒿自揭身份起,威远伯就料定了她是有备而来,不急不慌道:“二十二年前,我奉上令驻守安州军,兢兢业业,从不敢离开驻地一步。当年,军中确有士兵出逃,落草为寇,大约流窜到武原镇一带,害了人命。不过,我早已下令将他们全部绞杀,给了枉死的百姓们交代。”
事情已经推到了那些“逃兵”身上,他本人干干净净,能奈他何?
楚蒿紧了紧指节:“伯爷难道忘了有种人叫作漏网之鱼,我是,自然也有别人是。至于他是何人,伯爷上了公堂便知道了。”
“不好了!着火了!”
“快救火!”
焦急的喊叫声远远传来。
橘红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
威远伯府的大管家一头栽进了宴席,灰头土脸,头发胡须被火燎掉了大半,浑身散发着一股焦糊味道。
“伯……爷,后面的书房着火了!”
“还不快去救火!”威远伯斥道。
“来……来不及了,已经快烧成灰了。”大管家神情悲切,满脸自责地请罪,实则偷偷眨了眨眼向向威远伯传送讯息。
威远伯捋了捋胡子,心道还有他早有预备,不至于被人打得措手不及。他再对大管家吼道:“还不赶紧去叫人把剩下的火灭了,若是烧到别的地方,你有十条命都不够赔!”
“不必了。”清越的男声从门外传来,继而是一阵沉闷又杂乱的脚步声,“京兆府的人已经把火灭了。”
一群京兆府的属官涌入,为首的是个绯红官服的青
年,气质锐利,宛如一把出鞘的宝剑,鹤立鸡群。
威远伯拱手道:“孟少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便是京兆府两位少尹之一的孟修远,主理水云楼火灾一事,曾到过威远伯府问询,威远伯自然认得他。
孟修远道:“威远伯特意送来了帖子,在下若是不来,岂不辜负了伯爷的一番心意。只是晚到了少许,还望伯爷莫要见怪。”
“岂敢,少尹请入座。”
“入座就不必了。”孟修远抬手,京兆府的衙役瞬间将威远伯团团围住,“京兆府有要事,须请伯爷您跟我们走一趟。”
“少尹可是弄错了?莫不是……”威远伯余光盯着一言不发的楚蒿。
这个死丫头竟然直接把京兆府的人弄了过来。
“伯爷,您盯着楚仵作做甚?这和她有何关系?”孟修远疑惑,他顿了顿,忽而想起什么,“哦,还是有些关系的,多亏有楚仵作帮忙,在水云楼挖出的死者尸骨上发现了一种晴山蓝的蓝铃花。此花仅种植于京郊南面运河旁的一个小庄子中,带人搜查庄子后,当场抓获了男子十一人,解救女子四十四人。四十四个女子均是良家,被人拐带囚禁,供人玩乐。庄子的主人便是伯夫人的远房堂弟,他已招了,庄子实为伯爷您所建所开,且账本就存放于伯府中。”
“这实在是冤枉啊。”威远伯满脸惶恐,“这家中亲戚众多,我管也管不过来,我那小堂舅子大约是借了伯府的名头在外边为非作歹,真不关我的事啊。少尹若要查,尽管来查,伯府上下必无人会阻拦。”
孟修远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沓账本,“何必再搜,账本不就在此吗?”
威远伯鼻翼翁动,呼吸变得急促不稳,眼睛死死的盯着孟修远手中的账本。
明明全都让人烧了,他到底哪来的?
孟修远继续道:“伯爷以为让人烧了书房就万事无忧了。在伯爷让人点火烧屋前,我便亲自潜入了伯府书房,找到了这些账本,烧掉的都是伪造的假货。对了,把人带上来。”
京兆府的衙役像拎小鸡仔一样,将一个人形物扔在了丝毯上。
“伯爷小的无能。”人形物缓缓抬起头,眼窝青紫,鼻血从下颌滴落,弄脏了昂贵的丝毯,“实在是”
“老二,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大管家被骇地一激灵,不敢相信眼前鼻青脸肿的人是自己的二弟——威远伯府的二管家。
二管家顶着一脸肿胀,动了动嘴唇,扯到了伤口,嘘了口凉气,颤颤巍巍道:“弟弟我刚想烧账本,就被这位嗯官爷给拖了出去,被他们给打成了这样。”
他和兄长一个烧外边一个烧里边,偏偏自己这么倒霉,被京兆府的衙役一顿胖揍,现在想来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威远伯抬头双目,仰望着正堂屋顶精雕玉琢的天花,长吸一口气。
天不眷他,京兆府有账本在手,大局已定。
“孟少尹要如何?”他问。
孟修远道:“府尹大人已入宫向陛下请旨,请伯爷随在下前去京兆府。”
话音刚落,两个劲装结束的衙役一左一右制住了威远伯,当场便要押走。
楚蒿走到孟修远身前,拱手道:“可否请少尹稍等片刻,卑职还有话同威远伯说。”
孟修远点点头。
楚蒿一步一步走近,俯视着威远伯,眸光冰冷。
“英明一世,竟栽在了你这个死丫头身上,若再有一次,我必会慎之又慎,一个不留。”威远伯看到她,脸部的肌肉陡然绷紧,眼底凝着压抑的恨意。
“伯爷须知,你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就算没有我,迟早也会有别的仵作验出水云楼尸骨上的铃兰花,你逃不掉这一劫。”说完,她转身便欲走。
“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你可是我的女儿!”威远伯嘶吼道。
楚蒿顿住了脚步,攥紧了拳头,手心的纸页被攥出了褶皱。
“有件事我刚刚没说实话。我娘当年的确生下了一个女儿,但因孕中忧心失踪的丈夫,未等足月她便发动了,难产生下的女儿刚落地就没了气息。因为我娘有产后血崩的迹象,我祖父祖母怕她接受不了撑不住,去善堂抱来了我,我终身感念他们的收养之恩。所以,伯爷你听明白了吗?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只是我娘的女儿。”
她回头讽刺一笑,光影摇曳,光斑落在她面上,忽明忽暗。
“按律,家有深恨死仇,夫妇便可义绝。我今日便替我娘休掉伯爷这个冷血的杀妻之徒,从此阴曹地府间,我娘也不必见你这个绝情负心之人了。”
楚蒿右手一扬,一张皱巴巴的纸页飞起,慢慢落在威远伯面前。素白的纸页上,他只能看见打头的硕大的“休书”二字。
威远伯死死盯着地上的休书,五官拧成一团,整张脸说不清的扭曲怪异,挣扎着就要去够。
“少尹,卑职要说的都说完了。”楚蒿对孟修远恭敬道。
孟修远挥手,衙役摁着又哭又笑的威远伯出了正堂。
然后,孟修远朝周遭拱手致歉:“京兆府办案,有所叨扰,烦请各位担待。”
又专门对沈鸿影道:“请殿下恕罪。”
沈鸿影道:“师兄公事在身,还是早回京兆府去吧。”
张月盈闻言一愣,暗暗吐槽,京兆府的孟少尹竟然是他的师兄,果然不愧是皇子,就算再边缘,这人脉关系果然是一般人怎么也比不了的。
京兆府的人一离开,宴席上旋即嘈杂了起来。威远伯夫人被枕边人欺瞒多年,一朝知晓了许多血腥往事,接受无能,瘫坐在了地上,儿子和女儿都围在她身边安抚。至于世子夫人刘氏,她已经被爹娘拉到了一边,威远伯犯下大事,威远伯府必不能幸免,刘家父母已打定了主意要让女儿马上与威远伯世子和离,以免被牵连。
所谓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威远伯的四十寿宴这反转再反转,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可谓精彩纷呈。来吃席的宾客飞速地散去,一点儿都不愿意再在威远伯府久留。
张月盈上了马车,远远看见威远伯府朱红的大门。此时大门中开,不停有京兆府的衙役和兵马司的兵士出入,门口皆是曾经趾高气扬的伯府世仆和哭哭啼啼的丫鬟,均被捆住了手脚,静待押解去京兆府问话。
张月盈不欲再看下来,放下了车帘,转头时冷不丁瞧见沈鸿影缩在车厢一角,琼姿姣姣的青年身上笼罩一股难言的情绪,长睫垂下一片扇形阴影。
“殿下?”
张月盈唤了一声,不见沈鸿影回应,她挪了挪位置,凑近了一些,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就要碎掉。
张月盈心道不妙。
他这不会是吹了冷风,得了风寒吧?
她伸手去探沈鸿影额头的温度,还未触到额头,便被青年一手握住手腕。他的掌心犹如冰浸一般,寒凉透骨,张月盈都禁不住瑟缩一下。
“我无事。”沈鸿影放开张月盈,道。
“殿下手冷的跟冰块一样,怎么会没事?我马上让人把谭太医请到王府里,回去就给你看看。”张月盈说着便要喊杜鹃。
沈鸿影摇头,抬手拦住她:“不必。”
张月盈秀眉微蹙,满眼不满地凝视着他。
沈鸿影只能解释:“只是今日突然听闻了那样骇人的故事,这一静下来,想的多了,有些缓不来。”
张月盈脸色恢复,勉勉强强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她初闻威远伯如
何杀妻时心里也是毛毛的。
她正欲倒盏茶给沈鸿影压压惊,不曾想一个温热的身体突然靠在了她的身上,雪松的香气瞬时将她淹没。
第50章 求留宿如此,就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
肩膀上乍然多出不轻的重量,张月盈被骇了一跳,差点反手一掌拍过去,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车里只有她和沈鸿影,才没有酿成惨剧。
张月盈悻悻放下手,瞪了沈鸿影一眼,他小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睫毛一抖一抖,面有倦意。少顷,她能发觉到沈鸿影的身体渐渐松弛了下来。
敢情他这是累了,把她当靠枕了?
沈鸿影是舒服了,张月盈的感觉就没有那么美妙。全然陌生的男性躯体挨得有些过于近了,胸腔里的心脏怦怦跳着,她整个人犹如一根绷紧的弦,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殿下?”她压低了嗓音道,“你先起来,我的肩膀都被压痛了。”
沈鸿影从张月盈肩头微微抬首,眼神迷惘,好似才从一个迷梦中苏醒,极具欺骗性。
“抱歉。”他说,“头有些痛,刚刚睡意一时上来了。”
沈鸿影说着,突然垂头捂着帕子低低咳嗽了两声,眼角向紧蹙的眉梢吊起,月光透过车帘缝隙落在他身上,本就缺乏血色的肌肤更加透明易碎。
张月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就是在逞强,跟个孩子似的,不想看大夫,怕喝苦药。
既然不想喝药……就勉强迁就他一下,回府后让谭太医过来,把汤药都换成药丸。
至于别的,就先让让这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单纯王爷吧。
张月盈弯腰从车座下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硕大的抱枕,这是她平日在车上睡觉用的,塞到沈鸿影手里。
“你靠着这个休息。”
看着手里是寻常枕头三四倍大的宋锦软枕,沈鸿影愣了愣,半晌方抿唇道:“此物应当是王妃你的爱物,我……”
张月盈拿起抱枕,放在车座上,挑眉道:“客气来客气去,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我都把东西给你了,你用就是了。我又不会反悔。”
“是,王妃说的是。”沈鸿影乖乖地靠在了软枕上,双手环住了枕头,闭上眼睛,一声也不响。
这才对嘛。
张月盈瞧着他乖顺的模样,终于满意了。
她偷偷观察了一阵,见沈鸿影果真规规矩矩,翻出斗柜里的一盒冬瓜糖,抿了一颗在嘴里,靠着车壁,撩开车帘一角,偷窥着外边。
一队一队的兵士举着火把来来去去,街道两旁的商铺全部打烊歇业,路上的百姓均被驱赶回家,到处都洋溢着紧张的氛围。种种迹象表明,京城似乎已经戒严。
威远伯被抓只是开始,远不是结束。
张月盈正思绪纷纷,忽而肩头又是一沉,侧头又是沈鸿影倒在了她身上,比上次好一点儿的是,这次两个人中间隔了一个枕头分担,肩膀上的重量轻松了不少。
沈鸿影清浅的呼吸声离得很近,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宇间也有道淡淡的沟壑,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伸手抚平。
张月盈轻叹了口气,心道:这里离王府也不远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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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来,皇帝的风疾日渐严重,有时头疼难忍。许宜年侍奉在君侧,吹了些耳边风,道谭清淮家传渊源,之前她头疼请他开了剂方子,第二日便好了。连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院院判都无办法,皇帝将信将疑召了谭清淮诊脉,谁知谭清淮几针下去,头风的症状便缓解了不少。皇帝大喜,升了谭清淮的品秩一级,命其主治他的头风。
今日,谭清淮本在太医院给皇帝配药,途中被襄王府来的内侍叫走,匆匆到了襄王府,连药箱都没拿。他原以为是沈鸿影的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等到了浣花阁,却发现沈鸿影好端端地坐在垫了软垫的太师椅上,面颊甚至被茶汤冒出的水雾蒸得有些发红。
这哪里是犯病了的样子!
敢情他一路上白担心了一场。
“谭太医,殿下半个时辰前从威远伯府出来后出现了浑身发凉、困倦的症状,劳烦你给看一看。”
谭清淮之前来过襄王府多次,和张月盈这位襄王妃打过好几次照面,听她先开口,而沈鸿影这个正主坐在边上一口一口的饮茶,一句话也不讲,心道如今他真是连自己的主都做不得了。
谭清淮不情不愿地给沈鸿影把了脉,向张月盈禀告:“王妃殿下,襄王殿下乃是受了惊吓,情绪不稳,微臣拟个方子便是。”
简言之,他压根没病。
就是娶了王妃,把自己当成风吹就倒的小娇夫了。
张月盈道:“有劳太医了。不过,可否将汤药方子换成药丸,更易吞服一些?”
谭清怀默默白了沈鸿影一眼,这个人从小就日日汤药不离口,什么时候怕起苦来了。
谭清怀答道:“这药的做法差之一分,药效便去之千里,故而请王妃殿下恕微臣不能改方。”
“那便依照太医的意思。”张月盈无奈笑笑,反正她已经尽力了,他就只能吃苦药了。
杜鹃抬手请了谭清怀去侧边的书房写药方,再按张月盈的意思,私下包了二十两的红包,取了方子让小厨房的人去煎药。她再端了煎好的药回浣花阁,刚到外间,便见鹧鸪轻手轻脚地点起罩灯,内室里亮堂堂的。
“嘘——”鹧鸪左手食指比在唇前,给了杜鹃一个眼神,示意她往里面看。
内室点了熏炉,暖意融融,清凉的龙脑香味弥漫。沈鸿影喝完了半盏茶,独坐在棋盘前,手捻紫水晶棋子,自己同自己对弈,时而提笔记录棋谱。张月盈盘腿坐在窗前的罗汉床上,靠着凭几,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话本,眼睛酸了便抬头瞧瞧挂在窗外的走马灯。徐向南所赠的走马灯结构精巧,风一吹,便旋转起来,好似夜空中跳动的星子,煞是好看。
“里面这样多久了?”杜鹃对鹧鸪咬耳朵道。
鹧鸪道:“你刚走不久就这样了,殿下说等把药喝了再走,就自顾自在那儿下棋了。你知道的,姑娘就是个臭棋篓子,也和殿下说不到一块儿去,只能随便找了本书翻着看咯。”
“这样啊。”杜鹃看着只觉得里面的气氛分外奇怪,想起刚刚端来药,“一路从小厨房过来,药都快凉了,我现在就端进去。喝了药,就让殿下早些走,快到姑娘睡觉的时辰了。”
鹧鸪深以为然。
沈鸿影尚不知晓他被两个丫鬟深深嫌弃了,他一连写了好几页的棋谱,眼睛略有发涩,抬头眨两下眼,粉衣少女仰头望着窗外走马灯的画面意外落入了他眼中。
沈鸿影握紧了手中狼毫,忽然出声:“王妃。”
“嗯?”张月盈歪头看他,满眼疑惑,却清如明镜。
想要说什么但还没说,就被入内的杜鹃给打断了。
“给殿下和王妃请安,药已经煎好了,还请殿下趁热用了。”杜鹃低头奉上一海碗的乌黑药汁,浓浓的涩味暗示了它味道不佳。
和沈鸿影独处一室,张月盈连坐姿都有顾忌,早就盼着他早喝药早走人。她灿然一笑,眼神鼓励着沈鸿影。
喝药对沈鸿影乃是家常便饭,他接过海碗,仰头一饮而尽,半滴药汁都没浪费,眉头也未皱上一分。涩口的苦味弥漫舌尖,不知怎么又得罪谭清淮这个家伙了,他敢肯定这里面加了比寻常多三倍的黄连。
口中的苦味被慢慢压下,沈鸿影复又拿起棋子,继续琢磨起了未完的棋局。
张月盈咬了咬下唇,盯住沈鸿影半晌,他还是半点儿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都要气笑了。
这是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半柱香后,沈鸿影解开了棋局,让鹧鸪把茶盏收走。
鹧鸪收到了张月盈的眼神示意,大着胆子问道:“初秋夜间风大,殿下可要奴婢让人准备件挡风的披风,再上路总管送您回去。”
谁料沈鸿影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方喝过一服药,吹了风,恐夜间难眠梦魇缠身。既然风大,就歇在这里吧。”
张月盈睁圆了眼睛,怔怔盯着沈鸿影,“啊”了一声。
长久的寂静后,沈鸿影问了声:“莫不是浣花阁不欢迎我?”
“岂敢,岂敢。”张月盈垂着眼,不敢直视沈鸿影,搅动手指嘟囔道,“只是谭太医说过殿下的身子尚未好全,这”
若要明说,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少女耳朵尖红了一寸。
“王妃放心,我当谨遵医嘱。”沈鸿影瞧着她的别扭样,颇有些忍俊不禁。
“嗯?”张月盈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颊侧瞬时染上了一片红云,“但是”
还没等她把话说全,沈鸿影猛地俯身,捂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张月盈急忙跳下罗汉床,跑过去给他顺气,“殿下,你没事吧?”
沈鸿影抬手,借了张月盈的力缓了片刻,才慢慢站直了身。青年唇色愈白,眼角被刺激得微微发红,仿佛已然耗尽了气力。他可怜兮兮道:“王妃可还要赶我出去?”
张月盈现在哪敢,要是他今天出了浣花阁的门,被吹出了问题,让宫里知道了,倒霉不还就是她吗。她只得点了点头,“殿下请便。”
沈鸿影去了屏风后面的梢间更衣洗漱,留下张月盈在内室里双手捧着她发热的脸蛋。
鹧鸪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嗓子问:“姑娘,真让殿下今晚睡这儿啊?”
张月盈翻了个白眼,“不然呢,总不能真把人家堂堂王爷扫地出门吧。”
算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么大一个男人怕晚上做噩梦,说出来也挺好笑的,就让让他吧。
“我记得还有一个长枕头,拿出来放到中间隔开,再去寻一床厚点的被子,给殿下自己盖。”
张月盈无奈深吸一口气。
如此,就不信他还能把自己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