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还有高粱、花生和红薯,苍木也都打算试着种一种,这几种都是耐旱耐盐碱,也最适合在这种沙壤土中存活。
她雇来的农人虽然不理解雇主为何有很多不同的要求,但还是一一照做。
毕竟种地可比挖矿轻松多了,那些白骨上的紫色晶石根本不像正常石头,总是源源不断地从骨头的缝隙上长出来,比起矿物,更像是活着的什么东西。
不仅如此,虽然上层的大人没有明说,但他们挖了这么长时间的矿,自己会不知道吗?一旦接触那玩意儿久了,身体便会感觉不适,头晕眼花都是小事,有些人因此常常听到莫名其妙的呓语,幻听幻视。
即使去找医生看病,也看不出结果,只能建议修养。但踏鞴砂那边又催得勤,搞得大家整天提心吊胆。
以上这些苍木一概不知,她盯着农人们开垦好田地,整天来回奔波,晒得整个人都黑了一层。
但好在辛苦是有回报的,晚上她悄悄数了数漆器挣来的摩拉,幸福地捂住心口,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她很快就能攒够前往璃月的双人船票钱了。
“砰砰砰”院子里有人敲门。
苍木起身把摩拉藏好,出去正好看见梅在照看客人。
虎太郎母亲拎着个包裹,显然是之前拜托的浴衣做好了,但出乎苍木的意料,她不仅给梅做了一身,还给她也做了一身。
对此,这位微胖的中年妇人振振有词:“哎呀,漂亮小姑娘就是要多穿新衣裳,不趁着年轻的时候穿,老了还有什么机会呢。”
这次,连一向寡言的梅也点头赞成:“苍木,好看。”
苍木对这番好意有些受宠若惊,托着衣服拿去卧室换上。
浴衣是她没见过的款式,一人穿起来十分困难,最后她不得不小小地拉开门,请求梅的帮助。
在穿戴这方面,梅还是很靠谱的,轻轻松松就解决了苍木的苦恼。
换完衣服的苍木轻快地转了个圈,眼睛亮晶晶,嘴角也是压不下去的弧度:“好看吗?好看吗?好看吗?”
梅认真回答:“好看,好看,好看。”
“你也换上试试。”苍木热心道:“趁现在我在这儿,给你搭把手。”
梅的表情立即变得有些迟疑,但转过身去拿衣服的苍木并未看到这一幕。
此时此刻,人偶想起心底声音曾说过的话——“眼下她对你的亲近不过误会一场,等到真相大白那天,她就会离你远远的,别说如今的同寝同眠,只怕再见一面也难上加难”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犹豫,那个声音此时又再度响起:“终于想起来了?哈,我可是很期待她发现自己被欺骗时的表情哦,要是知道自己一直同寝同食的姐妹是个男人,要不要猜猜她会怎么想你。”
但,来不及了。
苍木已经找到梅的浴衣,示意她脱衣服,一小白玉般的胸膛显露出来,他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快脱——”
一道急促的敲门声打破这一局面,来者是多日不见的桂木,他擦了把脸上湿漉漉的汗水,直截了当地告诉开门的苍木:“现在跟我来,御舆长正大人要见你。”
第127章
她跌跌撞撞地跑着,脚上的木履撞得脚趾生疼,呼啸的风呛进喉咙,苍木不确定养父能否听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尽力去喊:“我们要去哪——”
宽阔的背影忽然停下,苍木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接着整个人被抱起。
“军医潜逃了。”大概是近在咫尺,即使在奔跑中,桂木的声音也同样清晰:“我……”
他抿了一下唇,带了几分歉意:“之前无意间在军营里夸耀过你的医术,长正大人现在要求你来顶上。”
似乎是害怕苍木误会,桂木又急急补上一句:“放心,等新任军医来到,你就能回去了。”
苍木沉默,养父所言或许是真,但直觉告诉她,其中必然有更多隐情——比如最重要的一点——军医为何潜逃?
偌大的军营,怎么可能只有一位军医当值?若真只有一位,对方就没个侍从或是徒弟?
疑点太多,苍木谨慎地思考着。
但她也并未全然处于劣势,第一,她是目付寄骑的养女,暂时与踏鞴砂属于同一阵营。
第二,军医出逃,她一个半吊子的也被抓来赶鸭子上架,侧面反映事态的确紧急,那么在一段时期,只要她保证自己的不可替代性,便不会出现生命危险。
苍木心下大定,缩回养父怀里,掩住口鼻,一时之间只能听见桂木及下属身上金属甲盔互相碰撞的冰冷声音。
一进踏鞴砂便觉得眼前一炽,这里为锻造所燃起的炉火昼夜不息,有韵律的敲击声彼此交错像是一首赞扬的歌谣。
“到了。”桂木将她放下来,替养女整理一番被吹得杂乱的头发,看到她到底装扮时不由得眉头一蹙,欲言又止:“怎么穿了这身衣服……算了,一会儿见长正大人时记得谨言慎行,不该问的不要问。”
见苍木点头,他的表情也变得放松而欣慰了起来,拍拍她乌黑的发顶:“你一向是让人放心的。”
目付是这里最大的官,住的建筑也理所应当是最为高大豪华的。
苍木被养父领着,小步地跟在他身后,垂着头,非常懂事地遵守着警告。
一进门,她便感知到一股陌生而冷峻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挤压,简直让人说不出一句话。
她屏气凝神,随着桂木的指示而行礼,直到礼毕时的一瞥,才猛然看清眼前人的大致身影。
是的,身影。虽然苍木的记忆力很好,能在短促间像照相机般记住眼前景象,但她毕竟不是透视眼,无法从一个背对着她的人身后看到长相。
这位目付大人相当高大,即使坐着,他的背也挺得笔直,那些沉重的金属甲胄被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这其实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毕竟以上服装有种礼节性成分,但身为目付,御舆长正也无需对一个暂替的医官如此客气——更直接一些,他甚至没正脸见过苍木。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这人日常就习惯把几十斤的盔甲板板正正地披着身上。
桂木和对方的谈话她没听到多少,因为苍木的注意力全在对方把玩着的刀上——那应该是一柄好刀,不再鲜红的血水很慢地从血槽顺着刀尖流到地面榻榻米上,又无声无息地渗进那些植物编织品的缝隙里。
御舆长正正在给刀做保养,他的动作一眼一板,严格遵守着苍木不知道的某种流程,相比之下,他对待桂木的态度就相当不在乎了,只是“嗯”“哦”几声表示知晓。
搞得苍木心里有股不知名的闷气,桂木紧急把她叫来当医生,她虽然感觉很遗憾不能和梅一同去看烟火,但人命关天,她能理解。
可身为目付的御舆长正似乎眼里只有自己的刀,待人的态度轻慢又高傲,难免让苍木产生憋屈感。
但他看起来太凶了,苍木也只敢等缓过气来从背后瞪他几眼。
因为主事人的浑不在意,汇报流程走得很快,桂木拉着养女快步前往病患营的路上,不忘跟她描补,以挽回点对上司的好感度:“其实长正大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身为御舆家次子的长正并非御舆家的真正血脉,他与苍木同样,都是养子女身份。
桂木同他自幼相识,如今也习惯了担任他的副官,可以说,在养母溃逃,兄长失心的现在,桂木算得上最了解御舆长正的人了。
御舆长正的养母叫御舆千代,御舆家并非人类,而是鬼族中的赤鬼一支,御舆千代武艺高强,相貌如满月般秀美,她曾经从半虎半蛇的魔物口中反杀的事迹广为流传,因此又得名“虎千代”。
御舆千代作为当世顶尖的武者,自然得到了侍奉于将军座下的荣幸,她同天狗大将笹百合、狐族白辰主母狐斋宫等强者并肩为这个国度的神明效力,战功赫赫。
直至几十年前的漆黑大灾,她抵御魔物时被诡异的魔物侵染,竟敢对将军本尊挥刀,鸣神斩了她一角一臂,此时已不似人形的虎千代因羞愧和恐惧逃入山林……她的下场未知,但只有曾钟爱的刀镡送回了御舆家。
嫡子御舆道启因其母的行为深以为耻,便舍弃了姓名与荣耀,去过隐姓埋名的生活,到如今下落不知。
而作为养子的御舆长正,则发誓要用自己的行动来清洗养母的耻辱。
他也的确做到了,作为同伴的桂木同他一路走来,最知长正为人如何,他本身刚直忠愚,却肯百千倍地努力,只为求得正名。
赏玩刀剑算得上御舆长正为数不多的几个爱好,也常常与桂木,及这里的造兵司一同探讨,但无论如何,从前的长正断然不像现在般……
桂木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从前的御舆长正如何也不得而知。病患营已经到了,他走在前方,替苍木掀起了帘子。
还未进入营内,一股古怪地腐肉味道就已经从内部飘来,苍木屏住呼吸,紧紧捏着手心,鼓足勇气走了进去。
营内很暗,大约是没有点灯也没有开窗,一眼望去,目光所及的地面上,一排排草席上都躺着病痛的士兵,他们面色发灰,低低地□□着,不少士兵来回走动,将某些昏迷的士兵紧紧绑在柱子上。
角落里有人在熬煮草药,各种复杂的味道熏得苍木喘不过来气,她当机立断地撕下半截袖子,围住面部,指挥了起来:“把门窗打开,能打开的全部打开。”
忙碌的兵士们看着这个穿着浴衣的少女,眼神惊疑不定,桂木站在养女身后,给她撑场子:“这位是新来的医师,按她说的做。”
军令如山,桂木虽然只是个寄骑,但在目付痴迷刀剑的当下,他的权利蛮大的,指挥下级士兵绰绰有余。
苍木不放过这个机会,她深知养父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只能趁他还在的时候,确立些威信,不说保守治疗展开,至少不会把人治死。
她对中古时期的医学常识,根本无法指望。
“先把门窗打开,别管什么病气外泄的,保持通风比什么都强。负责治疗的自己做一下防护,用干净的纱布捂住口鼻,不要被病人感染。”苍木蹲下身,察看患者的情况。
一部分是伤口腐化,一部分是莫名其妙的高热高烧,后种症状倒是在附近前来求诊的矿工身上常见。
苍木心里大概有谱了。
“我要热水,大量的热水,烈酒,干净的纱布,药材,和锋利的小刀。”她仰头,冲着养父要求:“另外要朱砂、纸笔和盐糖”
桂木点点头,外出喊了个亲卫,不多时便有人将物品悉数奉上。
伤口的腐化反而较为简单,生了蛆的不用管,蛆虫会自己将腐肉啃食,只需给患者补充能量,活下来的几率便增加了。
有些也少不了她自己动手,苍木这几个月来家务活干得多,刀工倒也有长进,更精细的缝合她做不来,但单纯剔去腐肉这些,倒也得心应手。
有着烈酒热水的加持,只期望感染概率小上一些。
真正为难的反倒是那些情况不明的发烧者,苍木发现静心符对他们很有帮助,虽然不知道原理,但她的确摸索出了些治疗的法子。
将海灵芝并着鸣草的汁液,辅以微量烈焰花的花蕊粉末,加上其他药材给患者送服,可使高烧褪去。
几位绑在柱子上的是病情格外严重的,听士兵说起,他们极其容易情绪极端,一言不合便暴起拔刀。
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苍木也没提出释放要求。
一番诊治下来,病患们的情况都肉眼可见地好转了些许,苍木隔一段时间便在纸上记录他们的脉搏心跳,又毫不含糊地让人拉来板床,让病患与地面隔离。
脏污的医用废物也一并拉去烧掉,防止造成瘟疫的传播。
夜色深沉,经过半宿的忙碌,士兵们大多神态疲惫,苍木也打了个哈欠,凝视着纸面。
在这所军营,甚至整个踏鞴砂,包括一旁的八酝岛……似乎都被某种阴云所笼罩着,这未知的阴云潜伏在人们身边,不知不觉,无影无踪地将事态向某处滑落。
苍木想起御舆长正赏玩的刀剑,那刀尖上的一点血隔着时空,忽然变得如此浓墨重彩,记忆在一瞬间失真失色。
唯有黑白间,那泛着褐色的粘稠血液如此地醒目,像是一击直白的重拳,猝然打醒了苍木昏昏欲睡的思维。
那是?谁的血?
那是!谁的血!
那是。谁的血。
答案似乎已经昭然若揭。
那个因不明原因而溃逃的军医。那么,他又因何而溃逃?
苍木打了个寒颤。
第128章
苍木熬了一宿,好在她治这种不明病症的确有一手,等早晨东方既白,病患情况也多数稳定下来。
她困倦极了,点了位识字的新来士兵帮着记录情况,又交代几句养护和进食注意事项,才揉着眼睛回到军医住所。
这是上一任的私人住所,连带着成为药材储存仓库,卧室里都是上位的物品,床褥一片杂乱。
苍木看着有些恶心,拐去书房扶椅上凑合一觉。
这觉睡得不是很好,没有以往习惯的怀抱,苍木在椅子上辗转反侧好久才勉强入睡。
她睡得极不踏实,奈何忙碌一整晚实在累人,竟也不知不觉睡过去,直到一觉醒来觉得腰酸背痛。
等苍木睁开眼睛,才发现腰酸背痛的原因可能是自己过于扭曲的睡姿。
她竟然不知怎的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苍木无语地揉着腰,从地上爬起,将椅子放回书桌前。
等等……手感不对。苍木掂了掂这把实木椅子,它的分量出奇地轻。
以及,现在的稻妻,这种样式的坐椅也很少见……按苍木经验来看,周围人比起坐椅更习惯于跪坐。
她思绪翻涌,手下却利落地将椅子整个调转过来,像小动物般四处摸索。
随着“咔哒”一声,某个机关被开启,整张椅面都如箱子般展开,露出其中泛黄的纸张。
怪不得这么轻,原来整张椅子都是中空的。苍木一挑眉,却也没急着去翻看。
她先将其中纸张都藏好,里面随便塞了本书进去,椅子机关复原,自己整理仪表后再若无其事地出书房。
看厚度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读完的,她眼下还无法抽身,只得先藏起来,等待日后翻阅查询。
苍木洗漱后径直去了病患营,病人情况又好上不少,苍木便趁机找到养父,拽了拽他的衣袖。
她被拉到这边时情况紧急,竟然连换洗衣物都一件未带,踏鞴砂不比村子,女性衣物少有。
苍木来时身上甚至只穿了不甚方便行动的浴衣,袖子又为充当口罩而撕下一道,此时半截小臂裸露在外,让主人很是窘迫。
桂木听完请求后,摸着后脑勺,略带歉意地笑着,向养女保证会派人帮她去取。
“你亲自去啦。”苍木晃着他的胳膊,眨眨眼暗示:“帮我告诉梅我没事,她一定很着急。”
毕竟是私人衣物,让别人经手未免尴尬,再说苍木其实真正担心的是梅,从梅的视角来看,大概是明明说好一起去逛祭典看烟花的小伙伴,一个开门的功夫被人带走,甚至没来得及交代一句告别。
她现在都快消失12小时了,梅一定非常担心她。
桂木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极了,他望着养女逐渐长开的面容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来回转变几次后,终于眼一闭、心一横,决定透露些许情况:“你知道他是谁吗?”
苍木实诚地摇头,还懂得皱着眉头教训养父:“你该不会要对我说什么阶级不对等,不能做朋友的鬼话吧?!桂木,你不要变成这种肮脏的大人呀!”
“我没有。”养孩子果然不是个简单的活计,桂木感觉头都痛起来了,为什么要轮到他来说去真相啊!但毕竟是自己的养女,也只能自己来劝诫:“……那个,人家其实是……”
“是什么?”苍木很不满意养父的磨磨蹭蹭,她不解地看着对方,催促真相。
“……是、是……是……”桂木眼神飘忽,左顾右盼,声音细微。
苍木快要急死了:“是什么你说呀!到底是——”
“他是个男性。”桂木干脆利落的话语,截断了苍木的疑问。
但他肉眼可见地,发现养女的眼神由疑惑——茫然——最后空洞起来,就好像是原本闪亮的光彩忽然暗沉乃至消失了,不由得大为震惊:“你还好吗?苍木?苍木??”
“我很好。”苍木轻飘飘地回答。
但无论从无神的瞳孔眼神,还是飘忽杂乱的肢体动作来看,情况都很难称得上良好啊!!!
桂木还想再安慰几句,奈何养女已经飘远,他眼睁睁看苍木走出一条歪七扭八的路线,又“砰”一声撞上旁边栏杆,接着梦游般继续往前走。
桂木默默放下伸出的手。
罢了,罢了……长痛不如短痛,早晚都会有这一遭的——
桂木的速度算得上靠谱,下午时,他便将一袋包裹递给苍木,拍拍她的脑袋,模棱两可地传递信息:“家里一切都好,放下吧。”
苍木此时正在为伤兵熬制补药,闻声只接过包袱,低低地应了声。
她垂着头,桂木也很难看清养女神态如何,病患营人多眼杂,的确不是聊这个的好场合,只好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长正大人听说你的治疗颇有奇效,很高兴呢,要亲自奖赏你。”
高兴?长正?
苍木回忆着这位目付大人给的印象,只觉得以上两个词充满违和感。
但她如今在军营,寄人篱下,无论如何都要忍气吞声,心里再怎么抗拒和不喜,面子要过得去,毕竟自己不在这干算了,但养父是他的下属……
她回去换了身新衣服,身上这件伤痕累累的浴衣被小心收好,又重新梳理头发,才再次跟在桂木身后去见人。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的御舆长正看起来正常多了,尽管他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铠甲,周身气质却显得温和许多。
在场不止他们三人,还有几位苍木不认识,跪坐在小案几后,但对方主动向桂木打招呼,言辞之间相当熟络。
看来是个小型宴会,苍木松了口气,在指定位置上坐好,等养父向对方介绍她时,露一个文静腼腆的笑容。
御舆长正坐在主位,不时加入到对话中,说上几句。
对话大概围绕着铸造刀剑方面来的,其中夹杂很多外行人士难以理解的术语。
苍木饿狠了,在大人们聊天时负责默不作声地埋头苦吃。
这场宴会饮食还不错,就是稻妻的料理手法很让人难以接受,饭菜像两个极端,要么重口味到让人齁到吃不下,要么浅淡得简直没滋没味。
绝食不至于,毕竟还能吃,只是能吃和好吃之间,还隔了许多差距。
宴会上没有酒,全是新鲜树莓果汁,苍木小小抿了口,总算觉得口中那股齁咸的盐味被冲淡了。
“……是叫苍木是吗?”
听到自己名字,苍木立刻放下杯子,做出乖巧姿态。
主位上的人声音年轻,语气却很老成:“桂木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在场的其他人顺着这话开始夸奖她,苍木一一回以得体的笑容。
“听说你治起那些癔症很是有效。有什么想要的吗?”御舆长正道。
此话一出,房间内的其他声音瞬间消弭,苍木用余光发觉他们互相对视着,似乎在交流某种信息。
桂木率先打破这诡异沉默,他为养女谦辞:“只是小孩子的好运气罢了。多半旧药方用出抗性,换了新药方便情况显著。”
其他人似乎也接受这个说法,立即七嘴八舌地将话题引开:“对对对,我记得上一位军医……叫什么来着,刚来的时候不也是很有效吗?”
“不能指望小孩子啦,不过辛苦侄女暂且撑一撑,等稻妻城那边调人来到就好。”
“那家伙居然在档口畏罪潜逃了,要我说真是罪该万死,长正大人斩得好啊!”
御舆长正本人则“哼”了一声,他大概察觉了这些下属和同事们的意图,却也懒得解释自己,又懒得和他们计较,只是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又过一刻钟,桂木示意养女可以先行离开。苍木会意,找了个去照看伤患的由头告辞。
她没急着回去,而是真的去病患营晃了一圈,心中则思索着宴会上的各种异常。
太不对劲了,这里对医生的避讳,简直就在□□裸告知苍木“我们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营内一切安好,轻症的患者服药后已经神志清醒了许多,躺在床上或睡或醒,一见到苍木过来,纷纷挣扎起身要表示感谢。
苍木怎么都劝不住,匆匆查看完情况后立即回到住所。
她小心关紧书房门,点燃油灯,找出白天藏好的纸质资料开始观看。
苍木从前到后按顺序开始看,这大概是上任军医的私人笔记,前面记录行医心得和一些药方合集。
怪不得要藏得如此严实,在这个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不算一句玩笑。
但到了后面,便越来越偏向日记一类,不少地方渐渐出现墨渍新旧不一的注释,足以说明时间跨度之久。
苍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翻页,聚精会神地分辨这些难懂的字。
她本就不太熟悉稻妻文字,偏偏这个医生的字又格外狂野。
紧闭窗户忽然传来某种嘎吱声,吓得她立即将资料藏进裙子下。
窗户响了好一会儿嘎吱声才停,没等苍木松口气,又响起有节奏的“咚咚咚”敲击声。
四下无人,只能自己上了,苍木如临大敌地举着油灯,小步小步凑过去,将窗户往外推——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面容。
浑身狼狈,头发凌乱的梅在站在窗外望着她。
她、应该说他,朝着苍木露出一个不太熟练却发自真心的笑容。
苍木举着油灯,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下一秒,窗户再度关闭,一脸懵懂的梅被关在了屋外。
屋内的苍木咬牙切齿,狠狠踹了一脚柜子。
呸!大骗子!!!
第129章
最后还是把人放进来了。
毕竟梅的身份另有隐情,无论何时,总要小心为上。
苍木冷眼看着身材瘦削的少年单手撑住窗沿,轻轻松松便整个人越过那道齐腰的屏障,身手利索地让人惊叹。
知道真相后再去审视,果然能从他身上看到男性的痕迹,这些痕迹就像白日里的星星一般,客观上存在,但并不显眼。
人们注视着太阳时,谁会潜意识记起这些微弱的光源呢?太阳本身就足够醒目了,不是吗?
苍木以往被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唬住了脑子,才会懵懵懂懂将自己往对方床上送。
想起以往同寝同宿的亲昵互动,她就恨不得回到过去,掐着自己的脖子奋力摇晃——“你清醒一点啊!那么大个喉结你看不见吗!!”
当时她怎么想?
哦!她想的是,梅身材瘦弱,骨架也大,这种地方自然比旁人显眼些,甚至还怀疑过她是不是营养不良引起内分泌失调,从而导致雄性激素过多……
笑死了,她还真情实感心疼过他那么久。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身为另一位当事人的梅还未意识到真相暴露,虽然刚刚被关在外面有些让人迷糊,但苍木也很快就将他放进来了嘛——
他忽视此刻心里那个乐不可支的声音,如同往常一样,微微低头,伸手去搂抱面前的少女。
然后被一根抵住脑门的手指推回来了。
苍木瞪他一眼,警告道:“离我远点,我现在气还没消呢!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大骗子!!”
生气?骗子?被推开的梅不自觉露出一个委屈且茫然的表情,眼角下垂,神情带着动物般的无辜感。
就像只被抢走骨头的小狗,无形的耳朵都低垂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仰头看着最信任的人类,舔着湿漉漉的鼻子朝对方小声呜咽。
苍木呼吸一窒,狼狈地扭身,狠下心来不让自己去看他的面容。
她发现自己太吃这一套了,更难以对那张昳丽的脸加以指责。
“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干什么,不知道很危险吗?”苍木努力将口吻装作不耐烦的声调:“先在书房将就一晚,明天我想办法让桂木送你回去。”
她走了,毫不留情地走了。
人偶看着被关上的书房门,有些失魂落魄,他走到那张留有少女体温的椅子上,把自己蜷缩在上面,随动作暴露在外的小腿和手臂伤痕累累,多是山径上肆意生长的杂草在白皙肌肤上留下的红痕,依旧经过时间氧化变得不再翠绿的草汁。
这些物品并不能给雷神的造物带来伤害,甚至无法划破他的肌肤,但却不可避免地让其感到某种药理上的瘙痒。
怎么会这样呢?人偶想。
“怎么不会这样呢?”心底那个声音在嘲笑他:“人类就是如此恶劣,目光短浅,肆意妄为,只愿意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一面,一旦发现自己受到欺骗便会毫不留情地报复,这种劣性根,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人偶沉默着。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呵……居然听到消息还想来见她,然后呢——”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满溢的恶意:“你真行啊,为了一个女人,区区一个女人,从前不是把我视若无睹吗?为了她居然也开始请求我的帮助!”
“结果呢!看看你得到了什么?质问,拒绝,冷漠……”散兵怒其不争,又因为这人是过去的他,所以夹杂着一股尤其的恼怒和愤恨,声音也冷寒得足以让人胆颤:“你这个愚蠢的家伙,简直无可救药,轻而易举就被别人勾得团团转!你怎么不去当她脚下的狗啊!”
“不许沉默!说话!!!”百年后的散兵朝着百年前的自己暴怒起来。
一直以来,他的自卑与自傲,他的狂妄同虚弱,都像是过往记忆中蔓延而出的某种藤蔓,随着时光的增长密密匝匝地将整个人裹挟。
而眼前的他,一开始这个新生的,纯白的他,并未有等同的复杂经历,也便没有了那层伪装,人偶在他自己的眼中,简直如同新生婴儿般无知袒露着,让散兵陷入到几近一种发觉自己赤身**的情绪中去。
愤怒、紧张、焦躁、羞怯……以及这些复杂情绪的根源——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散兵不愿去想。
此时此刻,他所唯一去做的只有恼怒。
尽管这种反应让他分外失控,却也直面自己的虚弱更好。
人偶对这道质问反应也是慢吞吞的,但碍于他们一开始定下的约定,他不得不开口:“小狗……她不喜欢。”
散兵要被气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击败自己的只有自己”——这句话果真不假。尽管人偶的阅历不深,见识也贫瘠,但他内里那相似的本质,却使得散兵面对他时难免产生一种揽镜自照般的别扭感。
另一方面,正是人偶无知、浅薄,才能让他免于被纷乱的世俗所侵扰,能犹如动物追寻食物般的本能,用敏感的天赋去看破人类内心与言行上的矛盾。
他的思维往往是直线的,甚至因着无心的原因,连思考都是困难的,因此有时连直线也够不上,全凭动物般的本能去行动。
桂木,告诉自己,她没办法,回来了。
但是想见到,怎么办?
去找。
天太黑,不认识路,心里的声音提出帮忙,答应要求。
见到苍木,被拒绝。
再往后的思考,对于他的小脑袋瓜,未免有些超出范围了,于是他依循本能,蜷缩在这方椅子上,不是伤心或是难过,而是陷入一种停机般的思考状态。
至于心中那个声音的问题,他按照要求回答,但不知为何,声音似乎更加生气了。
为什么呢?人偶想。一定是他的损坏加重了吧。
对于人偶来说,这似乎是个万能回答,一旦自身出现未知的谜团,总能归咎于机体的故障——
散兵很少被气到这种程度,或许是因为他所在意的人,在乎的物,都很少。
而不巧,人偶偏偏在这个小小范畴里占据了大半,四舍五入,堪比对他的特攻。
虽然被创到了,但现在有了足够的进展!
散兵在这些天陆续和过去的自己争夺力量,但碍于他目前的状况,处于弱势的总是他,心智如同稚子的人偶永远能轻松镇压身体的“异常”。
但人偶的弱点过于明显,他太在意那个女孩了,便使得散兵有了可乘之机,从听从到回应、到指示、最后是间接掌控,散兵在短时间内利用了他所能利用的一切。
人偶不是很在乎那个女孩吗?那顺着他的焦急,引诱他前去探查,等遇到困难时,他便能也只能听从“自己”。
诡计多端的执行官引诱他答应自己的条件,在他所需之时,人偶便要依从他的命令来回应自己。
或许距离完全掌控身体还有段时日,但有进展总是好的。
“还在想她?”在不知多久的沉默后,散兵率先开口了,毕竟掌握主动权的不是他,如果他不问话,“自己”大概会一直维持着这个姿态。
“她不会来看你了。”散兵低声道:“知道难以接受真相的人类就是如此,逃避,不去面对,就能欺骗自己‘从没发生过这种事情’,别想也别回忆,日子照样过下去了。”
人偶依旧面无表情,但随着心底的声音,他抱住膝盖的力度越来越大,蜷缩的姿态也越来越佝偻,散兵知道“自己”在听。
他恶意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心底回荡:“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另一道更刺耳的声音打断了执行官的絮语,将其压过。
绷着一张脸的苍木端了碗面,推开书房的门。
她将托盘放到书桌上,像是根本没看见椅子上还有个人,自顾自道了声:“吃饭了。”转身便想离开。
“苍木。”
梅喊住她。
苍木停下了。
背后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便有一具温暖地身躯贴上来,小动物般搂蹭。
不要心软。苍木想,这些都是他诡计多端的一部分,黑心黑肺的大骗子,最习惯于利用自己的外貌优势来骗取同情,谋划利益。
一旦遇到如今这种东窗事发的局面,就开始动摇身为受害者的坚决,用美色来减轻刑罚。
没错!就是这样,她已经看穿了这家伙的真面目,她的内心可是非常理智以及现实的,必然不可能心慈手软。
苍木冷酷地回头。
梅眼角泛红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因她回头的动作带透露几分喜悦,但似乎是看到了她冷淡的神情,表情登时变得有些忐忑。
救命!他现在好像一只犯错被打后来试探主人的小狗。
他的红眼尾似乎是天生的,这也是误导苍木的一项重大判断,毕竟她也没见过哪个男的搞红眼尾。
但不得不承认,这副装扮的确很适合“梅”的面容,在一片懵懂与单纯和善的五官氛围中,透露几分柔媚与诱惑。
即使得知真实性别的现在,也依旧不违和。
算了,虽然这家伙长得漂亮,但看他这脑干缺失的模样……他真的知道性别不同意味着什么吗?
苍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领着黏黏糊糊的紫毛萨摩耶回到座位上,面上不显:“吃吧,我守着你。”——
苍木现在对于梅的观感很复杂。
在知道真相前,她一直对于梅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甚至由此引发了连自己都不愿细思面对的某种情愫。
被桂木告知真相后,比起心里被背叛的大片愤怒与悲痛,也许某个小小角落也传来了些喜悦吧。
那股亲近感依旧没有变化,只是苍木很难再顺从它了。
刚刚听闻真相时,她震惊到无法思考,不知为何,桂木所说的这个真相,苍木从听到那一秒便从心底相信了它的真实性,就好像本该如此,只是从前被什么魇住般没有意识到。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手上进行着本能的机械性动作,脑子却在痛苦地回忆着相遇时的点点滴滴。
苍木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并不讨厌梅,即使在得知他隐瞒真实性别时也是如此。
回忆起从前的相处细节,那些过于亲昵的互动,苍木更多的只有——
愤怒。
被欺瞒了真相的愤怒。
她一整天都在思考着对局,如今终于厌倦了那些猜想。
“我该问问他。”苍木想:“那些因缘际会的误会太老套,我更想当面跑到他面前,质问一切的由来。”
“如果他有意且恶意的,那就朝着他那张漂亮脸蛋狠狠地来上一拳,等攒够钱后自己远走高飞。”
“如果他不是故意的……哼,暂且听听理由吧。”
苍木是如此想的。
也或许是老天听闻了她的想法,当晚就将人快马加鞭地送来会面。
但无论之前的想法有多理智,真正见面的那一瞬间,从心口涌上的全新感觉,名为“委屈”
她明明,那么的……那么的相信对方!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是骗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告知彼此的吗?!!
她又被男人骗了!!!
咦?为什么要说又?——
现在的苍木看着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吃饭的紫发美少年,心里将之前梅故意隐瞒性别占她便宜的猜测默默划掉。
不是她歧视。苍木想,从头到脚都透露着“缺心眼”“傻白甜”“笨蛋美人”的梅。
她之前是被魇住才怀疑这家伙有那个骗人的心眼吧。
苍木扫过对方身上的细节,肢体上的痕迹,凌乱的长发,破口的衣服……
这小笨蛋是不是悄悄沿着桂木来的痕迹跟过来的呀??
她叹了口气,嘟嘟囔囔地翻出药水:“你可真是我的冤家。”
梅没听清:“??”
“夸你呢。”苍木没好气:“夸你是个大聪明。”
“呵。”散兵冷笑:“阴阳怪气的聒噪乌鸦,她在讽刺你呢,别信。”
梅乖乖在心里应一声:“好。”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悄悄在心里抒发喜悦:“苍木,好喜欢!”
散兵:……
他就不该掺和这俩怨种之前的爱恨情仇。
另一边,苍木还在小心给梅涂药水,但她惊奇地发现,梅身上痕迹很多,却并没有伤口。
啧啧,这就是笨蛋美人不会受伤吗?
苍木把药水收起来,替这家伙梳理长发。
“告诉我,你是男性吗?”苍木握住了梅的长发,他的回答将决定一会儿迎来什么样的力度。
要是敢骗她——
但梅听到问题,迷茫了一瞬,缓缓开口:“是,不是,是,不知道……唔。”
果不其然,他对自己的性别不是很在乎,也不是很了解。
意料之内,苍木并不气馁,开始询问别的问题。
她本想继续问梅性别方面的问题,话到了嘴边却忽得止住,转为问道:“梅对自己的来历还有印象吗?”
这个问题大概问到点子上了,梅久久不说话,苍木低头去望,才看见他一脸纠结。
想告诉她,但桂木说,不可以告诉……
人偶陷入了为难。
苍木一看他的表情,便猜到了些许,她端端正正坐在梅的对面,伸手捧起少年的脸,让他注视着自己:“是有人不让你说出自己的身世吗?”
梅点点头。
“但是你想告诉我,所以在犹豫。”
梅拼命点头。
“既然如此,”苍木很快想到对策:“如果你不说,我自己猜出来,就不算违反规定了!”
梅的眼睛亮了起来。
简单,苍木胸有成竹,这不就是“海龟汤”吗?
咦?海龟汤是什么?
这点违和之处很快如同之前种种,被苍木下意识忽视,转而向梅仔细解释规则:“那么我现在来提问,你用摇头点头来判断提示对错,好吗?”
梅乖巧地应了“好”,随即又改为点头。
“你的身世很特殊,并非正经的贵族出身,但家族很显赫。”
少年思考,坚定点头。
“不让你说自己身世的人是桂木。”
毫不犹豫,点头。
“桂木知道很多,他不让你露面的原因之一是担心有人认出你?”
点头。
“认识你的人……就在这个营地。”
梅迟疑了,但他最后还是点头。
“规模缩小了,那就用排除法,熟悉大贵族又熟悉桂木……是目付御舆长正吗?”
梅点头。
原来如此,御舆家虽说破败了,但到底曾经出身显赫,御舆长正还是认识不少贵族的,出身不太光彩的梅……桂木是担心他被抓去做小姓吗?
咦——感觉御舆长正至少不是这种人。
等等,之前她的推理都建立在“梅是大贵族的私生女”这个基础上。
但是,随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加深,苍木发现这里虽然是类似中古时代的霓虹,某些风气却开放了很多。
加之,如今的梅性别转化,那么,比起“私生女”这个猜想。
梅更有可能是——“呃,你是因为某些继承权的纠纷问题而被流放或者囚禁的顺位继承人吗?”
这次,轮到梅大力且不假思索地点头了。
不、不会吧。
苍木傻眼了。
她该不会被卷入什么稻妻大贵族的继承权斗争里去吧。
这个世界的大贵族……嘶,在神明存在的世界……神权、武力——“那个,我礼貌性问一下,没有不尊重人的意思。”
苍木咽了咽口水,小声问:“你是正常人类吗?”
摇头。
“啪嗒”,梳子掉到了地上。
第130章
梅歪着脑袋,不太懂苍木手中的梳子为何突然掉落。
他弯下腰,轻巧利落地捡起那把梳子,小心吹去上面沾染的尘土,将其放置在苍木手心。
苍木举着梳子,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着面前少年过于精致的面容,注视那双幽谭般的紫色双眸,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终于迟迟感到恐惧如潮水蔓延至心口。
那是藏于人类本能之中,对异类的排斥与提醒。
下一秒会怎么做?散兵想,他百无聊赖地怀着恶意去揣测:多半是惊叫着逃离,这可不比醉酒时的胆大妄为、热血上头,她必然会——
苍木抱住了他。
在潮水淹没心灵之前,她凭本能做出的举动,甚至连本人也不解其意。
一瞬间,所有杂乱思绪都如触电般消散,意识清晰而敏锐地集中在怀中少女身上。
散兵只能透过人偶的身躯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大,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语调惊恐而哽咽,却拼尽全力地抱住他,不愿松手。
“我,”苍木深吸了一口气,去自己温热的皮肤去焐热梅的身体,努力将每个字发得清楚:“我好害怕。”
废话啊。散兵带着点茫然地想,害怕是正常的,但你应该尖叫,应该惊恐,应该手足无措地躲避和疏远。
现在是怎么回事?快跑啊!然后露出那种他熟悉的眼神——无数人知道他身份时的眼神——一切又能回到他所熟悉的轨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散兵隐隐感到某些走向变得超出他的控制。
他想要退缩了,有些时候当个逃兵也并无大碍,高贵的执行官知道何时该选择恰当的撤退时机,以便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璃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执行官想堵住少女的那张嘴,他深知她所吐露的话语,会不可避免地动摇自己的某些坚持,将他、将他——
“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可能是你的非人身份,可能是在你身份之下所牵连的危险。”苍木咬着牙,她的脸上已经满是眼泪,理智告诉她必须远离才符合最优解,但本能却让她紧紧抱住对方,以至于无法腾出手去擦拭这些懦弱的液体。
“但是梅,如果你不是人类的话,又为什么要到人世间来呢……你该会有,多么痛苦啊。”在听闻身份的第一瞬间,恐惧便袭来。
这恐惧的真实根源并非是排斥,而是在那一瞬,苍木天生的敏锐便让她望透时光的阻碍,预知到了梅的不幸。
如果你善良、天真、敏感却又长寿、非人,该如何才能让你免于伤害,不惧恶意,勿染凡尘。
趋利避害的理智提醒她转身就走,因为眼前原本的小麻烦精已经成了她无法摆平的存在。
但在转身离开之前,她不假思索抱住眼前的少年,她抱得这样紧,深怕自己会因犹豫、畏惧而松开,成为刺向他的第一刀。
她的眼泪并未为自己而流,而是代替面前尚且不知忧愁的少年哭泣。
散兵静静注视着一切的发生,心里有如巨石落地般的平静,苍木的本能太快,快到他的神经只来得及尖叫一瞬。
但就算意识到了,又能怎样。他想起之前未完的心绪,迟缓地意识到故事的尾句。
【将他,拉回阳光下。】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他早该想到的,这里是她所制造的幻觉。
苍木偷窥他的故事,掺杂他的过往,还要恬不知耻地将他拉回阳光下。
然后如何?情迷意乱地向她臣服,宣告自己的溃败,祈求她的爱与关注,像她上一位情人那样,爱上她,许以真心相待,然后被无情推开?
不,他乃是超越者,连神都忌惮于插手命运的存在,岂会容忍此般侮辱。
是你先招惹恶鬼的。他想。那便要做好以身饲虎的准备。
谁又说他处于绝对下风?——
第二天一早,苍木便趁早食的空隙找到养父。
在隐瞒梅的身份这件事上,桂木与她是天然的同盟。
果不其然,一听到人偶跟来的消息,桂木立即被茶水呛住,他不动声色瞄了眼上座的目付,在只有苍木能看到的角度里,表情极具惊恐。
很快,他意识到不能在养女面前胆怯,便轻咳一声,示意一切由他想办法摆平。
苍木在这方面完全帮不上忙,她能做的无非是在最近几日想方设法地将梅藏好。
病患营的工作量巨大,而且极其考验心理素质,天知道为什么大家总是轮换着生病,苍木一天下来往往忙得脚不沾地。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依旧抽空将那本前任军医留下的笔记看完了,因为直觉告诉她,里面藏着至关紧要的信息。
梅的到来并未一无是处,至少在翻译这方面,他比苍木要强上很多。
在梅的帮助下,她终于了解到,有关这未知疾病的一角真相——【祟神之力】
还记得八酝岛上那具惊世骇俗的巨大蛇类骸骨吗?
那便踏鞴砂一切悲剧的源泉。
此前苍木只是把稻妻鸣神斩杀大蛇的故事当做逸闻来听,但结合手中的资料,她不得不意识到,有神明存在的世界,到底会对人类产生什么影响。
那具骸骨大蛇生前并非苍木所先入为主的怪物,而是和雷神同一位格的存在——神明。
尘世七神分别统御七国,而大蛇神算是一个例外——祂统管稻妻极西的海祇岛,仍然不知满足,妄图进犯鸣神的领土。
在迎来那无情的一刀后,大蛇神身为败者的不甘与悔恨等负面情绪日益侵蚀着这片岛屿。
神明的情绪是有力量的,即便是一个战败了的,死亡神明。
倒不如说,正因祂死亡了,才无力管控自己的力量,任其为害为祸。
这种负面力量,当地人称之为【祟神之力】。
军医还提及,如若只是在八酝岛居住,倒是没什么,顶多是与常人比起来,身体更为虚弱些。
但坏就坏在,蛇神骸骨上所生产的,名为【晶化骨髓】的特殊矿石。
听名字就知道,这东西和蛇神骸骨关联极大。
偏偏,将【晶化骨髓】用特殊方法锻造后,便能出产一种特有材料——玉钢,使用玉钢铸造的刀剑,乃是无上珍品,无论实战或是收藏,都有着极高价值。
为此,即便稻妻高层知道【祟神之力】的有害真相,也无法放弃开采。
嘶……
苍木活学活用地在脑子里换算——【祟神之力】约等于镭射线,【晶化骨髓】等于实体镭。
那些开采矿石的矿工,和打造刀剑的工匠……岂不就等同于往手表上涂夜光涂料的镭女郎?
苍木继续看下去。
这位军医之所以溃逃,不单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一真相。他发现,凡是死于【祟神之力】的人类,都将化为【祟神之力】的一部分,为它添砖加瓦。
这就导致,日复一日,附近的【祟神之力】如滚雪球般越发涨大……
军医害怕自己无力管理这个烂摊子,因此早早向上面提出了调辞。
在笔记的末尾,他庆幸自己终于能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不对啊!他不是逃跑的吗?
苍木突然觉得寒毛乍起,她一把搂住身边的梅,窝进他怀里才敢继续翻看。
又翻了几遍后面的笔记,字里行间都能看得出军医并没有潜逃的打算,必定突然发生什么,才致使他连自己极为宝贝的,写着心得药方的笔记都没带,就匆匆逃离。
到底是什么呢?那必然是个大秘密。
苍木很快放弃思考,她伸手去卷梅垂落的长发,感受发丝在指间滑过的触感,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遇上梅好奇的目光,她便解释起来:“市场供需决定生产关系……如果想根治【祟神】的话,就要从源头禁绝刀剑买卖,这种事情根本做不到啊!”
苍木的政治学得很好。
禁绝刀剑买卖,除非她是这个国家掌权的神明,拥有发布命令的权利。
这还不算完,官方禁止是明面上的,私下里只要有需求就必然会有暗地里的买卖。
需求从何而来?这个时代海盗流寇什么的太多,防身武器的需求是一定要出现的。即使苍木把【祟神】的真相宣布地满稻妻都是,扯着嗓子让每个人都知道,也阻挡不住他们的选择。
因为生产这些刀剑或许会死人,但手无寸铁一定会死。
多简单的道理呀。
那就只有第二种方法——替代。
她除非能创造出一种能满足大家需求的新武器,这种武器不需要玉钢也能防身,最好还要成本低于采矿锻刀,才能彻底根除【祟神】。
但她只是个初中生啊?如果苍木能办成这种事,她就不用……
“好难。完全无能为力。”苍木躺在梅的腿上哀嚎。
梅不明所以,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
自从知道他的真实性别后,苍木就鲜少会像过去一样,给他打理那种直发了,她更喜欢将梅的长发梳成干脆利落的高马尾,看起来更少年意气点。
“那这样也不能叫你‘梅’了呀。”苍木鼓着脸苦恼:“这个名字太女性化,新的名字,好难想。”
人偶伸手去戳弄她鼓起的脸颊,闻言只是道:“梅很好,我很喜欢。”
因为是苍木给他起的名字,所以哪里都好。
“这样啊。”苍木翻了个身,躲闪几次都失败,只好伸出手,将对方的手指握住,不叫他乱戳。
她的思维跳跃得很快:“说起来,因为一直把你当成女性,衣服样式什么也多是女性款式呢。”
“想看看梅穿别的服装的样子。”苍木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摇晃,脸上露出了些活泼的神色:“无论如何都想看看,梅即使穿不同衣服,也会同样美丽吧。”
“我对稻妻服饰不太了解诶。不过听士兵们谈起过,现在城里贵公子们穿的狩衣。”她打量了下梅的脸,信心满满道:“梅肯定不会输给那些贵公子们的。”
梅跟着学:“不会输的。”
苍木被逗笑了,干脆从他腿上爬起,避免太过得意忘形滚到地上。
冷不丁,梅问:“苍木喜欢的衣服?”
“哎哎!我吗?”苍木有些吃惊,但她没有敷衍这个问题,而是认真想了想:“其实没有特别偏爱的衣服类型,不过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想穿白色的衣服呢。”她笑眯眯回道。
梅:“?”
“因为白色不耐脏。”苍木解释道:“福利院会给孩子们统一穿深色罩衫。”
她垂下眼,半是埋怨半是艳羡:“明明我穿白色最好看啦。”
梅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