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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泽道:“我没说是, 你别这么大声音,把你师父吵醒了。你说的事我考虑考虑。”

江连星同手同脚地拿来茶具泡了茶,泡茶的时候又撒谎重申了一遍:“我没有做过奇怪的梦。”

羡泽喏喏装作信了。

毕竟之前她特意给江连星买衣服, 就是因为发现他本就不多的衣裤少了好几件, 当时她还以为是他做针线活改造尾巴洞失败了。

现在想来应该不是这样。

俩人干巴巴地喝了几杯,他觉得羡泽怎么也该回去陪师父了,便先起身对她作揖:“羡泽, 我先去休息了。”

他走回房中, 刚要回头合上门, 羡泽的手忽然挡住了门。

江连星惊讶:“羡泽, 怎么了吗?”

羡泽推开门, 迈步走了进去,然后背着手合上了门。

江连星有点不可置信, 甚至下意识的退了半步。

羡泽环绕四周。这边住处还是比之前在明心宗好多了, 屋内还是有些家具, 不再是那种除了床和桌子什么都没有的家徒四壁, 只是他整洁到几乎没有一件随意摆在桌椅上的杂物衣衫。

她走近一步,握住了江连星的手腕。

他胳膊下意识地往回拉扯了一下:“……师母?”

羡泽道:“我考虑了。可以给你一点灵力。”

江连星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她手握上来的一瞬间, 他脑袋里迸出太多梦中出现的画面,还有他那时候只能自己……醒来几乎荒唐的想要一头撞死。

羡泽:“你不想要?”

江连星猛地回过神来道:“要。我只是……”

羡泽举动也很干脆, 说着话的时候灵力已经从手腕处丝丝汇入他体内。

江连星一瞬间有些头晕目眩。

他如今的身躯太渴望来自于她的一切, 下意识地反握住羡泽的手臂,往后一个趔趄靠在边桌上。

羡泽扶着他一点:“不至于吧,就一点灵力而已,别摔了。”

江连星有点眼冒金星,他不知道自己的灵海为什么就像是饥饿数个月的孩子吮吸乳汁。他朝她伸出手去,下意识想要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 但羡泽将他的手拿下来,让他扶着桌边。

感觉时间只是过去几个眨眼,羡泽就道:“足够了,松手吧。”

他迷迷糊糊的没有反应过来。

羡泽用力拽了一下手臂,他手中骤然一空,羡泽手腕上有个淡淡的红印,指痕分明,他骨节分明的手还在空中抓了抓。

羡泽有些说不清的看了一眼,道:“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走。”

江连星喉咙里含糊地叫了一声。

羡泽打开门时回过头:“你说什么?”

江连星晕晕的卧倒在床铺上,只有脑袋还迷迷糊糊昂着,平日没什么神色的冷白面孔慢慢涨红起来,简直堪比华粼脸上打的胭脂,他道:“师母。晚安。”

羡泽猛地避开他的脸,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江连星确实当天夜里还是做梦了。

只是梦中只有一个场景,他和羡泽化作原型蜷在一起,尾巴缠绕,躺在日光下蓬松干燥的落叶里。她毛发乱绒绒的,发顶抵在他下巴处,其中一只角戳着他的脸颊。

他只记得羡泽的爪子完整无缺,尾巴光洁如瓷片,连两只角都一模一样——

他睡到迷迷蒙蒙半睁开眼,只瞧见羡泽被周围的龙叫醒,两只爪子搂着他不肯放,昂头对另一只体型更大的龙道:“这是我挑的蛟,我很喜欢!以后就让他陪我玩,陪我长大了!”

“……可是他没有鳞片。”

羡泽声音脆亮:“那我会保护他!我有鳞片,也有四个爪子!”

江连星蜷成一团,脑袋缩在她怀里弯起嘴唇。他像是抱着热乎乎的太阳那般舒适,以至于连早晨都没有醒,还是华粼闯进来将他摇醒的。

江连星揉着眼睛起身,华粼惊讶道:“你肚子上的是什么?你受伤了吗?”

江连星坐起身来,才发现昨天中衣掀开,露出小腹和肚脐处的裂缝,他连忙拿衣服遮住了:“没什么——”

华粼蹙着眉头:“像是裂口,但又没有疤痕,但我刚刚看到它还会动,就跟有肌肉能控制似的……”

江连星立刻披上外衣,道:“你不许跟羡泽讲!这是我自己的事!”

自从江连星吃掉画鳞一条手臂后,他身体就有了很多变化,但因为他之前尴尬的拒绝了羡泽检查身体,羡泽一直不知道具体情况。

现在再提起来也不合适。

华粼扫了他一眼:“羡泽刚刚去书海装了很多书,她现在已经收拾好了,你也快点穿衣服吧。”

一行四人离开蓬莱,去往那座刚刚从小镇变作东海沿岸新城的丹道城。

他们远远还没进入丹道城,就已经看到了城外空中漂浮的各种小型随船云船,看起来都是修仙界的商贾散修或小宗门前来停靠。

城外甚至还有很多云船落地成为暂时的住所。

而城内正有许多建筑正修建到一半,许多人应该都意识到了丹道城的前景,迫不及待地圈地建房。

但羡泽却没见到人流交织的市集,只见到栉比阁周围几条街道游荡着数只化作原型的妖,连带着栉比阁对面新修建的丹道城最大的客栈屋顶,都盘踞着不少鸟妖蝠怪。

这群来到丹道城的妖,像是也要有意占据一般的城。

羡泽进入了丹道城附近,就有意御剑而行,收起龙角尾巴后看起来与修仙者无异,葛朔压低斗笠紧随其后,他看了一圈,立刻就注意到丹道城的主街上已经竖立起一道结界。

结界并未罩住这群妖,只是像一道墙阻止他们进入另外半边的丹道城。

江连星道:“是明心宗的人!”

羡泽果然看到了十几个穿着蓝色衣衫的男女修仙者,正加固着结界。为首的中年女子素髻窄裙,正是钟霄,正立在结界这一侧,向结界另一侧传音。

羡泽一行人落下去,刀竹桃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灵感应,猛地转过头来:“羡泽!”

钟霄也转过头,看到她就松了口气:“这些妖是来找你的吗?你再不来我也要慌了,我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大妖的阵仗。”

羡泽今日一身水蓝色窄袖鲛纱衣裙,倒是有些像是当年明心宗的弟子服,连带着辟鸣都趴在她蓝色的发带上,化作了同样的蓝色。

她笑了笑:“应该跟我有关。不过别担心,大妖一般都占据领地,轻易不会相互来往,这次只是偶然。丹道城刚有这样四方商贾的规模,就闹出了乱子,怪对不住你的。”

葛朔对凡人宗门还是敬而远之,站的比较远,只是压低斗笠在观察结界另一侧的妖。

而华粼一身飘逸宽袖的朱色衣衫,金发在身后披散,几乎垂到脚踝,许多明心宗都没见过他,或者只见过昏迷时候的他,不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他面容上,毫不掩饰惊艳。

不少人都听说过真龙性淫肆意,喜欢美人的传闻,以为华粼必然是羡泽身边的情人。再加上二人又都衣着鲜妍,看起来如同一对仙人,更是理所当然的这么想。

江连星显然注意到了其他人在羡泽和华粼之间来回的目光,垂了垂眼睛,只是手指抚摸着昨天羡泽给他灵力时捏的手腕处肌肤。

他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名字,抬起头来。果然在对面看到了几个熟面孔,胡止和曲秀岚都抬起手,笑着跟他打招呼。江连星还记得自己之前在魔域中半人半鬼的模样,对他们还相当不耐烦——此刻也有些别扭,只好颔首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挠挠脸偏过头去。

葛朔忽然走近羡泽身边几步道:“我看到了熟妖。这其中恐怕有误会,我和华粼去那边跟他们谈谈,也把临海公主找出来。”

羡泽点点头:“你找到她,我也会跟着过去。”

钟霄手中玉锏在如纱的结界上轻点几下,对葛朔略一颔首。葛朔虽然知道她与羡泽关系不错,但因为钟以岫的关系,全然不愿意与她打招呼。

他化作苍鹭模样,华粼也跟着化成了鸾鸟,两只神鸟振翅而飞。苍鹭羽翼烧焦更显得凶恶狠厉,如同饱经战场的老将,而鸾鸟尾羽流光,如同一团彩云般轻盈飞起,两只神鸟穿过结界朝着对面诸多大妖飞去。

屋顶和街道上的众妖看到这两鸟的身影,神态一凛,甚至有些觉得是真龙派使者来检阅它们,各个昂首挺胸,站定不敢动。还有些胆子大的朝葛朔华粼招呼,似乎要引他们去见临海公主。

有点好笑的是,它们虽然有人远远地向羡泽投来好奇目光,但几乎都是只把她当做明心宗的修仙者,看几眼就无视了。

没有妖觉得世上最后一条真龙会离开蓬莱,甚至跟凡人混在一起。

羡泽与钟霄在结界外闲谈片刻,就瞧见了华粼飞掠回来的身影,他没有化作人形,只是落在了羡泽的手臂上,垂头靠近她耳朵边道:“师父说找到了,临海公主就趴在栉比阁大厅里呢。不过说她好像提到了什么姑获、什么诞巢之类的,说着急叫你过去。”

……姑获?

那个脑子只有半根筋,睡觉打鼾能震响半个林子的姑获?!

羡泽连忙道:“走。带我过去!”

江连星也想要跟上,羡泽却摇摇头:“你与辟鸣一起在这里待着,如果发生异变,你便前来通知我。”

江连星嘴唇动了动,他太习惯跟羡泽寸步不离,把她这句拒绝当做了划定界限。但他还是点点头:“是。”

……

不得不说,丹道城新修建的栉比阁,确实是华丽巍峨,朱红梁柱,玉瓦勾檐,外墙上还绘有上古的海浪图腾,神秘奢靡之风扑面而来。

进入栉比阁大厅,两侧包金围栏内已经没有人,显然都被这群在厅堂内踱步的大妖给吓跑了。

羡泽光洁的白石地板上,看到了一只体型相当庞大的……龟。

羡泽实在是难以辨认物种。

这只龟的胸甲背甲外头穿戴着一整层铮亮甲胄,看那材质如拭雪寒剑般,就知道材质恐怕相当珍贵。而她的头尾四肢,也都罩着一层锁子甲和一层金属鳞甲——

甲壳外面套甲胄,这跟棉裤套棉裤有什么区别。这是太怕痛所以把防御加到了极致吗?

葛朔正叉着腰站在她脸前,眉头紧皱,似乎正在争执着什么。

羡泽听到铠甲里传来瓮声瓮气的说话声:“我只说过可能有这种事,当年也没有成功过,而且姑获也没能完全苏醒!”

葛朔却目光察觉到羡泽靠近过来的身影,连忙换了神态,笑道:“你都认不出来了吧,都怕死到变成这模样了。”

临海公主转身看她的动作并不迟钝,羡泽这才发现她似乎在自己的胸甲的甲胄下面,安装了几排轮子,这样她都不必拖着如此沉重的铠甲爬动。

远的路就驭法飞行,近的路就轮子开过去——

羡泽还记得两百年前临海公主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一身的装备,只是她把自己的壳修炼的极为厚重,抻长了脖子也只不过能从壳子深处冒出一点脑袋来,极其谨慎的看着她,随时准备缩回壳子里去。

羡泽当时刚给了她封号,她便立刻打算找个深山缩起来,还誓言旦旦道:“当妖还是要苟,妖都敬畏寿命和修为,只要我再缩个五百年,到时候天下更无妖敢挑战我了!”

此刻临海抬起头,瓮声瓮气道:“尊上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羡泽笑着点头,拍了拍她身上的甲胄:“这些年偶尔联络你也都通过辟鸣传话,都没见过你,不过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临海摇头晃脑:“从你出事之后我就害怕,这群凡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就想着加强了自己的防御。这身衣裳可抵挡法术刀枪——”

能让她这种胆小谨慎苟命大妖跑到东海沿岸,足以见得她对羡泽的重视了。羡泽拍拍她的甲胄,表示心领,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临海,也向这位介绍一下我们吧。”

突然有夹杂着咆哮的说话声响起,羡泽回过头,就看到一只少说四五百年修为的狼妖,毛皮如墨,从大厅木柱后踱着步走出来。

另外还有数只妖也飞入或踱步进入栉比阁的厅堂中,羡泽目光所及之处,几乎个个修为都超过凡人的元婴期,只不过他们不大喜欢这个狼妖打断临海公主说话。

但他们隐约从临海的话语中,听出眼前这位蓝裙女子就是“最后一只真龙”,它们眸中也露出对羡泽的好奇、野心与惊疑。

华粼立在羡泽身边的围栏上,仰头环顾四周着他们。

“这就是当年与我们妖提出为我们封号、共治九洲妖界的华粼大人吗?”有一只鹰妖的爪子踩在白石地砖上,指甲刮出几声尖利声响。

羡泽微微挑起眉毛。

当年的华粼就提出过,蓬莱现世后,羡泽最好先用封号稳住群妖,跟他们划分领地共治。因为妖类内部厮杀严重,他们会一代代争夺这些封号及领地,可以避免他们联合起来威胁到蓬莱。

而且在争夺过程中,这些封号分量也越来越重,他们也会尽力协助真龙,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封号和领地。

羡泽现在的想法,也是听进去了华粼当年的提议。

现在这群妖已经不认识华粼这张脸,正说明它们内部已然洗牌过好一轮,这群妖大多不是当年协助她的那批了。

而且听它们刚刚的语气,似乎也心高气傲并不怎么尊重靠苟命活了这么久的临海。

不过,这也恰好证明华粼当时提出用封号共治是正确的。

羡泽靠着临海公主,撑着她堪比戏台宽阔的伟岸身躯,金色龙尾微微一甩,蓝色衣裙映衬下如同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她抬起眉毛:“见了我还需要别人介绍?”

那刚刚打断她的狼妖,深灰色瞳孔扫视着羡泽上下,似乎是在用直觉来判断这位当年受伤的真龙,如今究竟是在什么水平——

羡泽心里叹了口气。

她在蓬莱翻书时,看到当年真龙所过之处群妖战栗,如今这四五百年修为的妖,生在蓬莱沉没之后,从来没受过真龙毒打,就是有种无所畏惧。

羡泽笑了笑:“看了半天,还不知道叫一声尊上吗?”

那狼妖忽然瞳孔一缩,下一秒便感觉脑袋丝毫无法转动,它双眼凸出,剧痛中余光往上看去,只瞧见金色的灵力化作手掌,捏住了它的头颅。

而它两侧宽大的耳朵中流淌下鲜血来,她甚至没有过分释放灵压,只是在它躯体内震荡一瞬,它牙缝中都已经渗出血味。

……它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手的。

可是黑狼厮杀多年的下意识动作,还是让它想要缩身躲开,并袭击羡泽。

羡泽嘴角往下微微一撇。

算了,不如杀狼儆——

却没想到她身边的临海忽然尖叫着用力跺了一下后脚,羡泽只感觉一股灵力从地下拱起,震碎了半个大厅的白石石砖,骤然袭向那只黑狼。

黑狼脚下忽然出现十几道石柱,将它刺穿。甚至一道石柱直接刺入它下颌,刺穿头颅!

黑狼呕出一大口鲜血,不可置信的望着临海。

周围群妖惊声后撤。

而临海还是一下下跺着脚,尖声道:“啊啊啊你知道我来一趟蓬莱多不容易吗?你知道我的山门被我自己封死刨了一个月才刨开吗?!啊啊啊啊七百年重新来一次蓬莱,你们不许随便插嘴捣乱啊啊啊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

羡泽惊得合不上下巴,只感觉整个栉比阁大厅都在颤抖,一道道灵力震荡着朝黑狼而去,无数尖刺不停地穿透着这具死得不能更死的尸首——

它都已经碎了,再这样串下去,都能直接上炉子烧烤了!

羡泽连忙拍了拍临海:“别跺脚了,它死透了,别把栉比阁震碎了。”

临海才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四肢缩回去:“不会的。当年你跟葛朔合建栉比阁的时候,它的阵法和构造都是最坚固的。啊……它真的死透了?”

羡泽看向那狼妖的满地血肉,笃定的点点头。

临海还跟不敢信似的,又一跺脚,给狼妖的残躯细细剁成了臊子——

临海小声念叨着:“不行不行,回头要查查它有没有兄弟、有没有同门、有没有子嗣,万一找上门来多吓人,要不还都是全都屠了……我清清白白可不能结仇啊……”

太谨慎了。

这样的补刀精神,何愁敌人反扑。

第197章

周围的群妖也明显骇然, 谁都意识到了临海凌驾于所有人的年纪和修为,已经能够抛弃一切厮杀技巧,一力降十会地杀了他们所有人。

它们交换着眼神, 陆续的朝羡泽的方向伏身下来, 垂下脑袋:“尊上。”“真龙尊上。”

羡泽吐了口气,她正要说自己会与临海商议后,在他们之中优中选优赐予封号, 忽然就听到了江连星的声音远远传来。

“羡泽!”

他飞入栉比阁。没想到这群妖都是火眼金睛, 皱眉道:“一大队云船已经到达了丹道城城郊, 周围那些商贾散修都察觉到事情不对, 已经退开了。钟霄正要迎上他们。”

羡泽眯眼:“是哪个宗门?”

江连星喉结动了动:“重要的不是哪个宗门……羡泽, 你随我出来看吧。”

羡泽回头跟葛朔交换了目光,言下之意是说这群妖也是不安定因素, 她要葛朔、华粼负责控制住这群妖。葛朔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 点点头, 她便脚尖一点, 随着江连星朝外飞掠出去。

她遥遥就看到了空中规模不小的云船,阵仗比之前明心宗被围攻时还大。

江连星转头看她, 羡泽立刻她收起龙尾,指尖捏诀, 两道匿踪术如湿披风般裹住二人, 身形也随之变得透明难见。

羡泽飞高而起,朝着那群云船的方向接近而去。

她察觉到这次不太一样。

他们每一艘云船都涂着同样的红漆,很难看得出是属于哪个宗门,前后都立着细长的旗杆,上头悬挂着的旌旗有些熟悉。

羡泽眯眼望过去。

那是西狄伽萨教绘有真龙图腾的旌旗!

只不过旌旗已然染成血色,上头的真龙图腾全被划烂, 而旌旗旗杆之上,悬挂着一具具无头的躯体。她看到那些尸体上异域风格的纹身、金饰以及毛皮衣袍。

她后脑一麻。

这群打着旗号来丹道城“斩妖除魔”的宗门修士,路上遇到了前来东海的伽萨教教众。

他们或是以多敌少,或是出其不意,几乎屠戮了大半支伽萨教的队伍。

而其中为首的那艘云船上,红漆涂抹看不出任何宗门标识,唯有前方悬挂着偌大的笼子。

笼中只有一只他们斩妖除魔的俘虏。

一只身材修长的半妖,蓝绿色鳞片的蛇尾被钉在笼子底部,奄奄一息。

弓筵月?

羡泽眉头一皱。

她首先是觉得这群杀过来的人马不大对劲。不像之前袭击明心宗的时候,各个宗门打着旗号,衣袂飘飘如仙子下凡,张口便先是定性、批判。这群人将云船上都涂上红漆,身上也穿有颜色好似血痂的深红色衣衫。

更像是有意隐匿自己各个宗门的身份。

为什么要隐匿?

只可能因为他们想干的事,从大义上都说不过去,为了不连累宗门的名声才这么做。

袭击明心宗都敢光明正大,这时候倒要拉着大旗打着幌子,那恐怕他们的目标就是丹道城了。

修仙界反对真龙的人已然看出,大量崇拜真龙、向往蓬莱或者是想做“蓬莱经济”的人聚集在丹道城,这里必将成为天下知名的仙府,甚至成为她影响修仙界的触角。

若想阻止,就要从源头上扼杀。

丹道城距离明心宗虽不远,但出入此处的大多是散修商贾及小宗门。很多做法器、丹药、成衣的商贾甚至修为不过是筑基或结晶境界,他们如果以“斩妖除魔”为名袭击丹道城,实力碾压之下绝对如砍瓜切菜,震慑这群散修。

羡泽甚至能想到他们路上袭击伽萨教的原因。

伽萨教当年袭击多个分舵,臭名昭著,他们让伽萨教血债血偿,恰好更有“侠者”般的正当性。而且如果捉住弓筵月这只半妖,那“斩妖除魔”也算有个名头。

羡泽望着那笼中痛苦痉挛的身形,心里有一丝不忍,也有不耐。

伽萨教真是在效忠真龙的路上,没过几天好日子。

只是做她的龙仆,无能也是罪。

弓筵月难不成还想让她来救他?

她当年为了能让自己有一帮虔诚信徒,已经几次现身扶持他不少了,若是到如此紧要关头还被当成了俘虏,那不如死了算了。

早知道那点金丹也应该在当初离开伽萨教时就从这叔侄二人手中收回。

羡泽垂下眼睛,手指微动。当年她想要吸取灵力还需要肢体接触,如今远远的便能要回弓筵月体内的金丹碎片。

虽说当时画鳞给伽萨教的部落造成了那么大的惨剧,她救他是于心不忍,但多活了几十年也差不多够——

羡泽忽然眉毛挑了起来。

不对。

那个笼子里的半妖,没有她的金丹碎片。

羡泽定睛看去,他满身血污看不大清楚,手臂虽然像弓筵月一样断了,但连接处却没有魔气侵染的焦黑模样。

再仔细看去,连他的蛇尾都色彩不匀,也不像弓筵月那般有着金属般的光泽,更像是被人涂成蓝绿色的。

……这个半妖,不是弓筵月。

她微微挑起眉毛:还不算太废物。

那他在哪里?

羡泽垂眸运转金丹,如今她的金丹在体内如同太阳一般明亮激荡,要极其细致才能隐约看到,在西南方向几十里处,似乎正有两枚如星的亮色。

两枚。

羡泽正思索着,对面云船临城,空中已然震荡起停泊时的呜鸣声,声浪夹杂着灵力远远荡开,仿佛是笼罩整座城的灵压。

羡泽忽然转过头去,对钟霄道:“你能让这结界不再透明吗?”

十几艘云船先是远远瞧见了结界。只是随着接近,那片结界如云雾一般化作浓重的白色,遮挡住了许多丹道城大半的模样。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了结界脚下明心宗数人的身影。

其中钟霄放下按在结界上的双手,好似为了抵御他们,刚刚加固结界那般,

如今随着明心宗神秘的名号传开,钟霄也成了颇受关注的一号人物,云船停泊后几十上百道目光几乎都落在了钟霄身上。

钟霄倒也没有避让,她回头看了羡泽一眼,羡泽微微挑眉嘴唇翕动。

钟霄表情了然,独自一人御剑而起,裙摆迎风不飞,身姿瘦小,开口却声音回荡四周。

“丹道城异变封锁,禁止入内,不知来者何人?”

对面云船无人应答,羡泽依稀能听到交头接耳的声响。

毕竟是多个宗门凑在一起,虽披上了同色的衣袍,但其中也各有想法。

对面片刻后终于立出一位中年男子,须发尽白,容貌却不过三四十岁模样,单瞧五官仿佛是从永乐宫的神仙壁画上扣下来慈眉肃目。

钟霄道:“原来是云山门的蒲临真人,约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上次碰面还是在仙门大比。”

对面男子没穿云山门的墨染白袍,跟其余人一样一身暗红色衣衫,却没想到钟霄当面道出他的宗门与身份。

他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神色,却立刻清了清嗓子道:“吾等听闻丹道城妖魔横生,周边百姓不堪其扰,路上又恰遇到伽萨教魔众打算奔袭此地,说不定再要上演当年闲丰集的惨剧,特意前来襄护。”

话音刚落,只听到地面上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笑。

蒲临真人目光打量过去,瞧见地上立着个容姿雍容妍丽的女子,眸色闪烁着似乎随时发怒的愠恼,但却因为红唇弯起的笑容,更多了几分讥讽和玩味。

看她也穿着蓝裙,蒲临真人便以为她也是明心宗人,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将怒意转到看向钟霄的眼神中。

钟霄面上神色未动。当年钟以岫出事,明心宗散了大半且谁人都能踩一脚的时候,她就很了解这些人的本性。修仙界这么多年,真的能修心论道者少之又少,不过又是一轮轮斗争罢了。

她含混道:“城内不大方便。我特意设下结界,就是不想出事——蒲临真人想来襄护丹道城的心意我理解,但明心宗早已许诺庇护这座仙府。而且您带的人都是从何处来的,这看起来不像是只是您自立门户了?真有能力摆平这件事?”

蒲临真人一听她含混其次的说“不方便”,又说明心宗庇护此地,立刻觉得她是在恐惧,在搪塞。

他道:“钟霄宗主,你也知道如今四处暗渊,冥油黑烬流淌,魔兽时不时就会侵袭,多个宗门的有志之士便组成了一支临时的队伍,暂定名为‘织血’,只希望能汇聚力量,游走四方,平定这些惨案。”

钟霄立刻道:“我们这附近没有暗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蒲临真人笑:“怎么会。我们还路遇伽萨教,要知道他们信奉魔龙、杀戮成性,他们的圣主就是一只半妖,已然被我们囚禁。”他说着,指尖一点,云船前方悬挂的笼子中,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扯紧勾连,将那半妖勒的皮开肉绽,痉挛不已。

只是却也扭动中露出了半张脸来。

这张脸只算平庸。果然不是弓筵月。

蒲临真人道:“他们这样大队人马往东海前来,若不是我们扑杀这群人,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来袭击丹道城、袭击明心宗!”

真是睁着眼说瞎话。

羡泽却没有动,她注意到那两点金光越追越近了。

蒲临真人也不再废话:“打开结界,让我们进城去,有没有妖魔一看便知!”

他们奔袭千里,明心宗就来了这么十几个人,怎么可能到了东海沿岸被明心宗阻拦。

钟霄演技也不差,为难慌乱道:“万万不可,这结界背后可是栉比阁与丹道城新修的几处市集,决不能——”

蒲临真人也不只是会打嘴炮,他有个虽不及“君”的“真人”封号,也是在早年间修为几乎触到化神边界。只不过他已经八十年修为无法精进,虽容颜不改但余寿屈指可数,才会热衷于参与这种扩权的阴谋。

蒲临真人双袖带风,双掌朝前,手指微动,灵力汇聚至满的同时,掌反握拳朝着结界的方向猛地一击——

劲风几乎扭曲了视野,甚至云船震荡往后退了寄存,空气在灵力的搅转下发出吱吱尖锐声,猛烈撞击在结界之上。

结界爆发出一团巨响,应声而裂,如破碎的窗帘一般片片飘落。

钟霄高声道:“万万不可!我担心的是真人无力阻挡!”

蒲临真人只把钟霄的话当做放屁,抬起手下令让云船进入丹道城,却察觉到身边几个同门面露惊愕之色。

他这才转头看向丹道城中。

本就不大的半座小城,几乎在街道上、屋檐上立满了各色妖类。

鹰隼鹊枭、虎豹狼蛇,单看体型与他们或油滑过分的皮毛,或伤痕累累的鳞片,便能意识到,这些妖几乎各个都是州川山岭的霸王!

其中在栉比阁面前的空场之上,还有个满身铠甲的巨龟,铠甲缝隙中看不清的豆大眼睛,正死死盯着云船的方向。

这种妖类一般不远行、不示人,常年躲匿只与妖类来往,甚至可能在栖地做妖主数百年都未必有修仙者见过。平日除了偶有妖类入魔,侵扰一方,九洲十八川的修仙者与妖并不怎么有交集。

怎么会有这么多大妖在此地聚集——

难不成就像是传闻中所说,群妖以真龙为尊,也是前来东海沿岸拜见真龙的?!

羡泽笑了笑。

当对方拉着一帮人不由分说要来“斩妖除魔”时,你最好真的有妖。

蒲临真人望着这群目光不善的大妖,只感觉血液倒流。他余光看到,明心宗教众中的刚刚那位笑出声的貌美女子,竟然转过身去面向那群大妖。

从他的角度只能瞧见她的侧脸,她面露微笑,没有说任何字,但在她目光的环视下,那群妖立刻亢奋起来,伏低身子或张开羽翼,有些还发出鸣啼呼啸声,显然誓要将他们撕个粉碎——

羡泽确实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以灵力向群妖传音入密道:

“封王封君只看今日了。”

第198章

云船之上, 众多修仙者都脚下像是被钉住般动弹不得。

“真人……这么多大妖,说不定都有四五百年的修为,这不可能是对手的!”

“走——我们撤!”蒲临真人倒是不那么在乎脸面:“反正我们穿着这身衣服, 退了也不会辱没宗门之名!先走, 说不定是他们在埋伏我们——”

忽然,只听见树丛上方被遮掩的天空中,有一阵呜咽般的含混雷鸣。

众人仰起头来, 只瞧见头顶一小片乌云, 云中闪烁着一丝丝蓝紫色的雷光, 那云层越压越低, 周围数人惊愕:“难不成是真龙也在场?它在何处!”

“还是说雷劫要到了!不是说真龙一旦现身, 多年未能突破境界的人也会遭遇雷劫吗?!”

羡泽虽然隐匿身份,不想在场, 但她也对自己的天雷一直有疑问——

干脆在这群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 那乌云之中迸射出几道并不算粗的蓝紫色天雷, 朝蒲临真人及在场另两个修为最高的人而去!

天雷落地, 树林山石震颤,明亮的天色都在天雷的光芒下一黯, 连带着众多大妖下意识的伏低身体,巨响回荡中仿佛心跳也跟着余震。

羡泽不用看那被劈中的云船, 也知道了结果。

有两个人已经化为一缕青烟, 而其中一人竟硬生生抗住了她的天雷,突破了境界。

看来天雷也不是全然要人死路一条,送命还是送分谁也说不定。

只是……她没有感受到什么预想中的变化。

这群妖似乎以为天雷是她给它们壮胆、开路的号角,也因为天雷愈发意识到自己是在真龙面前争夺未来的封地,朝这些红漆云船扑来!

羡泽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妖们遮天蔽日的身影。

当年东海之事时,她当时怕画鳞从魔域带着势力袭击她, 于是派大妖们负责监视各个暗渊,到她坠海,也没有妖能来得及保护她。

或许是封号的诱惑,亦或是当年东海时对她有些愧意,此刻羡泽看着这群妖几乎是跃上云船、掀起飓风,扑杀过去就将这群人淹没。

羡泽想要的也不只是会杀的妖。

刚刚她也传音入密,要这群大妖各显神通,展露强大实力;且如若有人脱了红衣逃离,便可不杀。

若是能做到听令听训,说停就停,那就可以做她在九洲十八川的辅佐。

羡泽昂头观战,却忽然听到她身侧不远处,响起阵阵模仿兽吼的呼号声,直冲云霄,成群的翼虎飞冲出山林,朝着云船的方向而来。

在一群姿态各异,灵压狂野的大妖之中,一位骑着翼虎的男子,周身皮袍纹身凝满血污,他狂笑着冲入了已经快被搅碎的云船阵中。

戈左!

羡泽最早也没想赶尽杀绝。

但戈左不会放过他们的。

先是几个修仙者御剑逃离时,被隼妖一把抓开外衣,红衣脱落。他们也怕一身红衣更容易被这些妖类识别,慌乱中三下五除二拽掉自己身上的深红色衣衫。

隼妖下意识要用利爪捉住他头颈,但又想起羡泽的命令,生生停住动作,转身去追击其他人。

却没想到那个扯掉衣衫的器修,发现妖类都无视了他,又惊又喜的向周围扯着嗓子喊道:“大家都把衣服脱了!把红衣脱了!这群妖都是傻子,只认衣服的颜色!”

周围几个妖翻了个白眼,嫌恶的看着他振臂高呼的样子。

隼妖实在是受不了,看似振翅转身离去,盘旋半圈爪子似无意般蹬向他门面,利爪划开,直踹得他脸上皮开肉绽,哀嚎不已,双眼再也睁不开了。

那人如风筝一般坠落下来,他勉力双指竖起,想要再调用灵力御剑飞起,却瞧见一只只有二三十年道行的翼虎猛地俯冲过来,好似要捞住他。

隼妖锐利目光刺过去。

还有小妖在这关头不顾真龙尊上的命令,想要救凡人?

紧接着,隼妖就听见一声更加痛苦的叫声。

那翼虎上还骑跨着一个满身血污与纹身的健壮男人,而他手持一把宽刃弯刀,刀尖上洞穿了刚刚大呼小叫的男人。

纹身男子唾骂了一句西狄脏话,刀再一甩,直将那男子甩至树干上,像一团软肉般顺着树干滑下去了。

隼妖环顾四周,发现不少人听从建议脱掉红衣想要逃离,全都被这些骑着妖兽的异邦人给杀了。

唔。反正不是它们杀的,就不算违背真龙尊上的命令吧——

羡泽仰头看过去。

戈左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单看他衣袍上大大小小的划口,就知道之前这队名为“织血”的宗门讨伐队,应该是真的和伽萨教狭路相逢了。

被夺走的旌旗上挂满的尸体也真的是戈左的手下或兄弟。

但他们也分散开来,一直尾随着这队人马,等着机会追击上来报复。

紧跟着戈左的伽萨教教众,有不少都身上负伤,羡泽甚至见到了之前的女护法布娅,连一条胳膊都断了,断臂处缠着白帛,另一只手紧握长枪,挑起其中一人甩出去——

戈左绿瞳之中闪烁着比之前更加疯狂、愤怒的光,他偶尔垂头看向地上,也显然看到了明心宗的蓝衣。戈左扯了扯嘴角本想不屑的转过头去,而后就看到了站在一群明心宗弟子中的羡泽。

她衣衫发式与当年在闲丰集见面时几乎没什么区别,腰封后绸带与妇人髻的绑绳随风飘起,几缕鬓发贴在脸上。只是她双瞳是他从未见过至纯金色,淡泊又傲然的看着空中一片乱象。

二人双目对视,她嘴角这才似笑非笑的抬起一丝弧度,眉毛微动。

戈左心脏骤然一缩,只觉得自己的金丹都好似在发烫运转,周身血液沸腾、汗毛直立。

他大笑起来,沾满血污的手指比在嘴唇上远远的朝她飞吻一下,而后猛地俯冲下去,弯刀如风,搅碎了几个修仙者的反击。

羡泽目光往更远处望去,她隐约瞧见了有几只体型更大的翼虎,正立在林中粗壮灵木上。

其中一只翼虎通体雪白,淡褐色的斑纹上扣着朱金与孔雀石的座鞍。而在座鞍之上,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斜靠侧坐着,周身裹在从头到膝盖的暗绿色罩纱下,只露出了穿着羊皮靴的纤瘦小腿。

只有常年走不出囚笼的人,才有这样的一双腿。

羡泽依稀能感觉到,在那罩纱的阴影下,如高原湖水般的蓝绿色眼眸燃着火一般盯着她的方向。

甚至他剧烈的呼吸吹动罩纱起起伏伏。

他从翼虎背上的织锦囊袋中拿出一杆转经轮,轮子上是在西狄几乎失传的龙语,顶端还雕刻着金龙的图腾。

随着他举起转经轮,上头雕刻着的龙语微微放光旋转,羡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灵力震动,像是有千百个转子在与那转经轮遥相呼应,激烈振荡——

最靠前的那艘云船立刻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木榫结构震动崩裂,连几只跃上甲板的妖都觉得不妙,向后翻身一跃而下,望着不断颤抖的云船。

一瞬间,整个云船就像是被暴力压碎的核桃般,骤然分崩离析!木屑碎片四向迸射开来,其中平衡悬空的法器也失去了灵力,从空中坠下。

不过是几个眨眼间,十几艘云船都像是被风暴搅碎的鸟儿那般,在半空肢解坠落。

羡泽也看到了那些翻过来的云船底部或内部,有数枚激烈震颤的金色转子镶嵌在木头之中,不知道是不是伽萨教在这队伍行进的过程中,就偷偷埋伏着设下这样的陷阱。

云船从空中跌落,有几只妖爪子踩踏在云船的残骸上,就跟啄木鸟一般将云船舱室内躲匿的人扯出来——

有些妖凶性大发,杀得血流满地,但大部分的妖还是遵从了羡泽的命令。

羡泽用眼睛记住了每一只大妖的举动。

性格不同,总各有用处。

这群被伽萨教和大妖绞杀的修仙者,虽来自各个宗门,但毕竟出师无名。

隐匿身份来到这里,既可以在丹道城屠杀而不担责,也可以被屠了而无人敢声张。

实力不够就不要玩阴的。

不过这确实也给了羡泽启发。

与妖只在乎绝对实力不同,修仙者们既恐惧于实力,却也在乎“名”,她回想自己知道的历代帝王故事,几乎每一个都是血淋淋的走上来,但一定会有自己“洗白”或“正名”的方式。

只要让人们有个可以接受的说法,并且意识到他们已经无力反抗既定的局势,未来也说不定不错——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羡泽偏过身去,看向身侧的江连星,心中酝酿出想法。

目光一直紧盯着战局的江连星,似乎脑袋侧面都长了眼睛一般,察觉到她的目光就立刻转过脸来,跟她双目对视,又垂下眼去微微低头靠近她。

他以为羡泽要跟她嘱咐什么。

羡泽正想开口,其中一只豺妖与位元婴期修仙者斗的不可开交,轰起的旋风直冲到明心宗众多弟子面前。

江连星下意识的拽住羡泽手腕,将她往后护了半步。

而他们身前几步远,钟霄皱着眉头掌心朝前,玉锏飞舞,立起一道结界,抵挡住了风压,众人鬓发微微扬起。

羡泽听到钟霄低声叹气道:“众多宗门傲得太久,这些年只记得在仙门大比时内斗,全然忘记夷海之灾前群妖横行、真龙在天的景象了……”

羡泽道:“你心中不忍吗?”

钟霄表情只是复杂:“蓬莱既已经现世,就到了新的时代。或者在夷海之灾前的凡界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只是觉得过去的五百年,大家只是恰好活在了天敌不在的时候,可最终精力也没用在正道,没有发展出什么辉煌啊。”

或许仙魔两界的食物链,正因为羡泽的归来才完整了。

羡泽也没有说话,这群名为“织血”的斩妖除魔大队,终究是半路凑出来的,他们各个宗门之间或许有感情有纪律,但整个队伍基本已经四散溃逃。

羡泽这才在混乱之中看到了葛朔与华粼的身影。

葛朔化作人形,压低斗笠,穿梭在满地的云船碎片之中,手起刀落,有些修仙者惊愕于那位“剑圣”的出现,但葛朔远比羡泽要更痛恨这些虚伪的宗门,在他们还未开口前便已经一剑刺入胸口。

而华粼振翅飞翔穿梭在战场之上,他并不讨厌却也不主动参与,只是观察着,只在其中一位修仙者发现他并大喊:“这是鸾鸟?难道真龙也在附近!”的时候,他双翼张开,淡红色如同霞光般的术法洞穿了那人。

战局已定,甚至有些妖已经不再下场,落在屋檐上舔舐梳理起自己的毛发。

羡泽往后退了半步,对钟霄道:“我建议你先离开,稍晚一些再来。”

毕竟钟霄从未出手,她也确实想要阻止这群人打开结界。

可刚刚那群逃离丹道城的散修商贾回来,如果发现钟霄毫发无损的站在群妖身边,明心宗的名声也会受影响。

钟霄垂眼,她知道羡泽说的没错,点点头准备离开。

只不过她离开前忍不住道:“你前两次来都见了兄长?他最近修炼的有些不要命,是不是跟……”

羡泽前两次来明心宗,都没有让任何人跟着,江连星没想到她还愿意见钟以岫,手指忍不住紧了紧。

羡泽这才意识到,江连星从刚刚开始就握着她的手腕未松开。

她笑道:“就是聊几句罢了。他现在住的山头又开始下大雪,我或许也只是为了看看雪景。”

钟霄想到钟以岫裹着宽袖白衣,立在山头一直望着东海方向的模样。不论羡泽是想做什么,钟以岫恐怕都不会拒绝,那她也没有道理阻止。

她微微颔首与众多弟子离开,刀竹桃恋恋不舍的拽着羡泽的手指,晃着道:“你还去明心宗吗?带着这些大妖朋友吗?我想挤一挤它们的肚脐眼、拿点它们的须发指甲,可以吗?我还可以介绍丑卜给它们认识——”

羡泽刚要笑着开口,刀竹桃却眼尖的注意到江连星握着她手腕,她尖叫道:“江连星你做什么?谁让你随便牵着师母!她四舍五入就是你妈!”

江连星下意识想要松开手。

可刀竹桃叫叫嚷嚷,更显得他不该碰她一个手指似的,江连星因心虚而多话道:“只是刚刚怕师母受伤罢了。你都牵着,为什么我不能?”

刀竹桃一脸嫌弃:“那不一样!你是个臭男人!羡泽是我认的妈妈,我想牵就牵着,小孩子都是可以牵着妈妈的手!你这么大了,还偷偷牵师母的手。你真恶心。”

江连星江连星脸色一白,连忙松开了手,又仓促的看了羡泽一眼,脸上简直跟挨了几巴掌似的难堪。

第199章

羡泽看他几乎都想往后退, 拽了他衣服一下,才拍拍刀竹桃脑袋说:“他保护我呢。你这张小嘴别嚷嚷那么大声了,快去吧。”

江连星垂着头握紧手指, 他隐约感觉二人肌肤接触之处萌生一点湿热, 他甚至分不出这是他掌心的汗还是她肌肤被他焐热,只是攥着手将这份热度捂住,因羡泽的话更有点抬不起头。

曲秀岚呼唤, 刀竹桃毕竟不是之前独来独往谁都想踩一脚的小毒女了, 有了点回家的意识, 依依不舍得跟羡泽挥手告别:“羡泽一定再来找我!我给你看我新做的各种毒药春药!”

明心宗数人身影如风中叶片般飘飞消失。临海公主也从栉比阁门口慢慢悠悠爬过来, 她胸甲处虽有轱辘, 但最怕的就是台阶,几只裹着金属铠甲的扁扁手脚在地上拨了两下, 正被路上十几道台阶癫的哎呦连连。

羡泽笑的不行, 转过头去就发现江连星欲言又止。

看来他又要解释了——

但就在他要启唇时, 一阵劲风接近, 羡泽手指捏作法诀却没有施展,下一秒, 身影从飞掠而过的翼虎身上跃下,也不知道是没有踩稳还是故意, 他膝盖重重落在她脚边, 结实臂膀一下子用力搂住她腰腹:“妈妈!有没有想我?!”

羡泽低下头。

戈左半边脸上还有温热的血流淌下来,他健壮身躯哪怕是跪着也显得很有压迫力。江连星指尖凝出一道灵力,几乎指向他太阳穴,戈左只是余光扫了他一眼,笑出白牙,将下巴搁在她环抱的胳膊上:“妈妈, 没想到会遇见我吧。”

羡泽垂下头看他,另一只手拍了拍江连星的手臂,对戈左笑道:“可惜遇见你总没什么好事。你叔叔呢?没事吧。”

戈左嘴角动了动:“一见到我就问他,我也会伤心的。特别是我这颗被坏人撕了又被妈妈拼起来的心,不信你摸摸?”

他握住她手腕,就想让她摸摸心口,羡泽将手抽出来,却也看到戈左掌心不知道横亘了多少疤痕,瘢印粗糙交叠,几乎已经看不出他本来的掌纹。

他虽不死,但看这些疤痕,也代表他曾经掌骨多次断裂,掌心撕开……

戈左注意到羡泽的目光,立刻将手心摊开给她看,脸上做出几分可怜模样:“妈妈心疼了吗?要不要摸摸这些疤?”

羡泽道:“太脏了。满身都是血。”

戈左咧嘴笑了:“不脏,那其中大半都是我自己的血。我的血里都是妈妈的灵力啊。”他说着手拿起她的裙摆,想要擦擦脸。

羡泽指尖一弹,大团透明的水在空中凝结,拍向戈左的脸,他惊讶的“啊”了一声。

……这一声叫的太夹了吧。

江连星更是汗毛直立,头顶青筋凸起,两只手紧紧攥在身侧,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水洗净了脸上大半血污,大半血水顺着脖颈胸膛流淌下去,戈左跟个脏兮兮的大狗似的甩了甩脑袋。羡泽真想让开,他却眼疾手快捞起羡泽的裙摆,用力擦了擦脸。

脸也不知道被蹭红了还是他又犯了病,拿着她裙摆捂在脸上吸了一大口,瓮声瓮气道:“妈妈还帮我洗脸,真好。我不打算走了,我就要在东海成立分舵,天天游到蓬莱去——”

羡泽觉得,她每次见了他都很想踹两脚不是没有理由的。

江连星比她更忍不了,他抽出羡泽的裙摆,一脚踹过去:“别弄脏她的衣服!”

戈左侧身躲开,猛地暴起就要扣住江连星的脖颈,江连星侧身闪开,手化作利爪刺向他胸膛。

二人打的不可开交,羡泽惊讶的发现之前被他拿走魔核后虚弱的江连星,如今已经略胜戈左一筹。

戈左也抬起乱糟糟的眉毛,脸上被江连星割出几道血痕,仍然要笑着跟羡泽开口:“江连星。对吧,我死都忘不了这三个字。妈妈当年还让我捉住他,现在看来,把他这么带在身边,当年让我找他也是怕他出事吧!”

戈左脸上的表情都因为嫉恨而有些扭曲,咬牙笑道:“妈妈真是疼爱他啊,到明心宗委曲求全是为了他,当时跑去魔域也是为了他,都是妈妈的孩子,我还比他大呢,怎么能这么偏心——”

江连星心里一乱,若是在更早之前,他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心鼓如擂,可他此刻还多了几分不敢信。

江连星怒道:“胡说八道!你又知道什么!”

师父才是她最上心的人,而他对羡泽而言只是有用的蛟而已。

江连星因前世的恶劣印象,最讨厌的就是戈左;戈左则一直觉得最不配羡泽的就是江连星。

羡泽对戈左做什么事都不惊讶,她比较惊讶的是江连星的出手狠辣。

江连星平时太乖了,以至于她都忘了前世江连星把她搞过的男人基本都给串串烧了。

她刚想开口阻止,身前也穿来了熟悉的声音:“戈左,别闹了。”

身躯庞大的白色翼虎落在他们面前,裹着暗绿色罩纱的修长男人一只手抓着皮质缰绳,从座鞍上轻盈落下。

戈左背对着弓筵月的方向,面露出几分不屑一顾的表情,可他也接收到羡泽让他住手的眼神,只好悻悻的朝江连星横扫一脚,翻身落在几步之外。

弓筵月朝她走来几步,忽然俯下身子朝她拜下去:“恭祝尊上重获金身,重现蓬莱。天下已知真龙之名,不论是畏惧还是向往,谁都不能忽视您的存在,这些年有多难,感觉都值了。”

羡泽不得不佩服。

哪怕是死装如宣衡,多年不见也会忍不住有点“你怎么不想我”的撒娇作态。而平时最会勾引人的弓筵月,偏偏要像个臣子一样做事。

真要是把这群男人关在一起,论讨人欢心斗心眼子,没几个人斗得过他吧。

弓筵月抬起脸来,瞧见羡泽眯着眼睛嘴角带几分笑的表情,仿佛把他的一切心思都看穿了。

他弯起嘴唇,坦然接收她的目光。

弓筵月一直都知道她能看穿他,也不怕她看穿。

羡泽偏头看向不远处,云船的满地残骸中,那笼子跌落在地,几个伽萨教众正解开笼子外的禁制,想要把其中半死不活的半妖拽出来。

她道:“会给自己找替身了?”

弓筵月站起身来,叹气道:“尊上是不知道我们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我遭遇的刺杀围剿不下七八次,若是没有替身吸引他们的注意,恐怕活不到今天。”

他又道:“其实我比别人更早点知道尊上赢了魔主。”

弓筵月拨开罩纱,却没有完全朝后掀过去,只将暗绿色面纱抬起一部分,仅在她目光的角度露出面容来。

弓筵月沾染魔气的那半张脸,不断在焦黑肌肤下涌动的魔气已经彻底静止,甚至边界向回退了半寸。看来随着画鳞被她掏出妖丹,连一直伤害弓筵月的魔气也失去了大半的力量。

日光穿过面纱纹路在他脸上落下如蛇鳞般的彩色阴影,他紫色的舌尖不着痕迹的从唇间擦过,仅剩一只的蓝绿色瞳孔望着她。

羡泽:……果然只是端出做臣子的模样,本质还是忘不了勾引啊。

她朝他走近几步,江连星绷紧手臂,几乎想要跟上她。

就瞧见羡泽仰头端详他片刻,忽然伸出手去,在面纱下握住了他的下巴。

弓筵月动作一顿,他握着面纱边沿的手收了收,几乎要把羡泽也拢在面纱下,颜色鲜艳且带着香料气味的舌尖朝下一弯,不着痕迹的舔过她的虎口。

羡泽指尖一紧:“……”

他察觉到羡泽眸色一浓,唇角含笑,分叉的舌尖又勾了勾她的指腹才收回口中。

江连星震惊:还能这样?!

弓筵月笑道:“伽萨教不会走了,我们要在这附近扎营落脚,在能看到东海的山上为尊上修建一座神庙。尊上也不必急于一时……”

羡泽却忽然运转灵力,将他金丹碎片从体内抽出!

弓筵月一时惊愕,无法自控的哀叫一声,身子弯折软倒半跪下来,几乎所有的支撑都靠着羡泽箍着他下巴的手上。

他浑身颤抖,这种几乎要将他灵海剖蚌挤珠的痛苦令弓筵月震惊,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张口想要问的时候,却感觉在他身体里如同扎了几千根针般的魔气,也顺着金丹碎片一同涌入羡泽体内。

那魔气怎么能——

弓筵月头脑恍惚,忽然眼前一亮,羡泽掀开他的罩纱,彻底将他的脸露在阳光之下。

弓筵月偏头想要躲开,羡泽另一只手抚了抚他毁容的侧脸,垂眸道:“还有些烫伤似的轻微痕迹,但比之前好多了。”

弓筵月这才意识到疼痛已经结束:“什……”

羡泽的手指轻轻拨开他毁掉的那只眼睛的眼睑,瞳孔依然是灰色的,她惋惜道:“眼睛看起来是恢复不了。”

她松开扣着他下巴的手,弓筵月没能站稳,往前撞在了她怀里,她抬起胳膊撑住了他的身子,他听到羡泽低声道:“你还是这么轻啊。”

他身子靠在她肩膀上,仅剩的一只手抬起脸来摸了摸自己的面颊,之前被魔气侵染的位置就如同干枯树皮,此刻却恢复了肌肤的弹性,只有些凹凸不平的瘢痕。

羡泽如今竟然连他体内的魔气都能侵吞掉?!

弓筵月急道:“那些魔气呢?”

羡泽:“被我吃掉了,不必担心。”

弓筵月这些年体内一直如同热水浇冰,羡泽的金丹碎片一直在与魔气抗衡,而此刻这两种力量都同时消失。他空荡荡且平庸的身躯,就像是被夹走了珍馐之后剩下的苍白餐盘。

羡泽似乎以为他会很感谢,还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

弓筵月虽知道这样有些不知好歹,可他真的宁愿魔气从未消除——

可他也了解羡泽,她做了决定的事不能轻易改变。

他有些不肯站直,垂下的微卷头发铺在羡泽箭头,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羡泽把我最重要的东西拿回去了。”

羡泽不大在意,笑了笑:“你最重要的不是伽萨教吗?”

她转头看向戈左:“你的金丹碎片我还要等等。如今一旦取出来,你就变成满地血肉了。等我找一片成色最好的龙鳞再试试。”

戈左却咧开嘴道:“别找了,让我一辈子就这样,等什么时候妈妈不要我了就把金丹拿走,我就地一倒,埋都不用埋。”

羡泽嗤笑:“嘴上这样说罢了,到时候又哭着喊着说什么我不想死。”

弓筵月对于只有自己被夺走金丹这件事,眼底泛出失望但他只是弯唇道:“羡泽对我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信徒真是吝啬——”

他话音未落,身边不远处就传来剧烈又刻意的咳嗽声。

她偏过头去,就瞧见葛朔坐在临海公主的后背上,曲起一条腿,打着胳膊朝这边看来,眼刀一直刺在弓筵月搂着她肩膀的手臂上。

葛朔咳得太大声,华粼面露担忧之色的给他拍了拍后背,结果他被华粼拍得更被口水呛到,真咳得脸色涨红起来。他觉得有点丢脸,不得不压着斗笠转过头去,也顺道推开了华粼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捶背手法。

羡泽没忍住笑出了声。

弓筵月站直身子,他瞳孔微眯,心中跌宕,他朝葛朔微微颔首:“我们见过,对吧。”

葛朔咳嗽几声,又恢复之前沉稳的模样:“啊是你,竟然还活着。”

弓筵月笑着看向羡泽:“尊上总是心软,舍不得我死。”

羡泽眉毛无奈的抖了抖,她太熟悉他这种说话方式了。

葛朔也笑了:“每一个说她心软的男的,感觉过没多久都是把这句话咬碎了往肚子里咽。”

弓筵月:“……”

葛朔确实没说错。

羡泽却没太明白似的:“怎么感觉不是好话。”

他回答得冷淡,心里却泛起隐忧。这个弓筵月虽然跟羡泽渊源不算太深,但他举手投足的模样,太会讨人欢心,甚至连吃过见过的羡泽有时候也不会强硬的拒绝。

现场几个人目光交错。

戈左并不认识葛朔,目光在叔父和葛朔之间来回,但也隐约能看出羡泽对葛朔的态度不同。

江连星也没想到这二人竟也打过照面,这么说来,葛朔岂不是认识羡泽大半的情人……

弓筵月可是怎么都忘不了当初的见面,他濒死求了无数遍真龙能救他,羡泽就像是个奇迹般出现,可她独来独往的身边却多了这个男人。

而且他总是做小伏低想要得到她的青眼,她却主动朝着这个男人伸出手——

一如现在,羡泽也走到临海身边,主动朝他伸出手。

葛朔紧紧握住她手指,低声跟她说什么。弓筵月眼睁睁看着羡泽用其他人听不见的音量,一只手扶在葛朔肩膀上,几乎是靠着他鬓边在说话。

葛朔也没多看弓筵月一眼,只是把她被风吹到身前来的发带拨到背后,伸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弓筵月这才发现,他本来已经觉得让她跃入魔域去找寻的江连星,对她已经更重要了。但此刻,江连星甚至都是站在远几步的位置,没有办法去靠近那鬓发靠在一起说话的二人。

弓筵月有点恍惚了。

他不太信。羡泽这样的天性,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占据她眼里大半的视野?

就那个戴着斗笠的男人不是说过吗?

“她很看脸的。”

可这个男人既不够美,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彻底利用榨干的价值,可她的手为什么就非常自然的挤进他掌心里?

羡泽站在葛朔身侧,转头往远处已经安静下来的战场看去,那些大妖正漫步在残骸之中,偶尔仰头,羡泽依稀看到它们大口吞噬掉了一些修仙者的身躯与金丹。

她手指握紧:“吃掉了?!”

临海公主将脑袋往甲壳里缩了回去,懒懒道:“杀了却不吃,岂不是不尊重了?这世上不论妖魔凡人,都是吃别的长大,又迟早会成为养料。”

葛朔也习以为常:“这些人的修为都会进入大妖体内,它们修为也要精进一大截了。”

羡泽忽然意识到,对这些寿命极长的大妖而言,仙魔两界什么天道魔道,不过都是巨大食物链中的一环。

羡泽记得蓬莱许多书中,就有夷海之灾前忧心忡忡的记录,他们认为龙的寿命太长,龙的数量又比过去增加了太多,迟早会仙魔两界失衡,导致祸乱。

而后群龙消失,直到过了五百年她长大,仿佛是失衡的食物链又慢慢回到原有的样子。

刚刚混乱的战场,在大妖们的打扫下变得反而没那么血腥。羡泽朝着空中张口发出一声龙吟,那群大妖就跟被拍了一下屁股似的紧张,猛地转过头,朝羡泽身前聚集过来。

而伽萨教带来的妖兽因不知何处而来的龙吟,恐惧的伏低在地面上。

羡泽立在临海身侧,二人低声交谈着,她思索片刻,终于抬起手指指向了其中六只大妖,要给它们封号和封地。

立刻就有妖不同意:“别的也就算了,这两只刚刚根本不管什么红衣白衣,到处乱杀,怎么也能封君?”

羡泽笑了笑:“不论什么样的天性,都有它的长处。”

羡泽将最不听令且修为强大的两只妖,封地定在了中原腹地,接近元山书院和梁尘塔附近的洲。

这两只也是在刚刚吞吃修仙者时,最贪婪霸道的两个。

以它们的暴虐和贪婪,此役之后又涨了袭击修仙者的经验和胆子,绝对会在当地掀起风波与混乱。再加上这些宗门正疲于应对魔域来的袭击,羡泽要想确立自己在九洲十八川的地位,必须想尽办法削弱这些宗门的实力。

而羡泽将其中看起来最理智稳定的一只狮妖,选在了最靠近西狄的洲。那里是西狄进入九洲十八川的关隘。

毕竟伽萨教既是助力也是不安定的因素,他们与中原众多宗门又有矛盾,让能够听令又稳定的妖控制西狄附近,能让羡泽及时控制伽萨教。

而她斟酌许久,又从其中选择了一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灰黄色狐狸,封地落在了东海附近。

因为它是刚才袭击中,唯一一个化作人形的妖。羡泽眼看着它跃至云船上,抢夺红衣后给自己披上,乔装打扮深入。

它非常了解凡人的本性,又懂得变通,待在急需发展的东海沿岸,将会是羡泽的一大助力。

羡泽从宝囊中各拿出一件蓬莱的金器,附着灵力,给了这六只大妖,作为信物。

不过她也提了一句:“我建议你们诸位,若是得了什么用不上的宝贝,都拿到丹道城的栉比阁来,我们来帮着以物易物。”

本来要走的几十只大妖感兴趣的转过头来:“什么意思?这里可以换东西?”

羡泽是希望丹道城的栉比阁,要成为最能交易宝物之地,而这些大妖手里不知道有多少宝贝,足以吸引八方修士前来这里拍卖。

而且妖类彼此之间并不来往交易,单纯给它们换成金银灵石它们也用不上,干脆在栉比阁内部找一些它们想要的,以物易物。

羡泽刚一开口,那个其貌不扬的灰黄狐狸立刻开口道:“诸位只要是有用不上的宝贝都可以拿过来,到时候再把自己最想要的几样东西告知于我,只要是能换到,我便留下你们的宝贝,要是换不到我再原物归来——”

羡泽看了他一眼。

那灰黄狐狸又张开毛茸茸的爪子,跟几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详细解释,群妖立刻明白,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羡泽也看出来了他的精明。

先把各妖的宝贝收回来,哪怕最后会还回去,这段时间放在栉比阁里到处展示,也足以引来众多修仙者聚集。最终没能以物易物,不得不还给原主,也大可以神秘的表示被不能说的人拿走了云云——

群妖纷纷散去表示要回家翻翻宝贝,羡泽挑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灰黄狐狸笑眯了眼睛,搓搓爪子,砰一下化作人形。他尖下巴眯眯眼,是那种很让人眼熟亲近的姣好清秀,也略显文弱书生气,似乎知道真龙喜欢凡人模样的传闻,弯腰笑道:“小妖名叫祁黄。刚刚想的法子也是受真龙点拨,若是能帮得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江连星脑子里忍不住冒出三个字:狐狸精。

葛朔对这些妖当年在泗水旧宫讨好真龙的手段见多了,直接开口道:“公狐狸啊。怪不得。”

羡泽看着身边师徒二人的表情,也知道他俩又一条心了。

她只多问了几句,就让祁黄退下,至于她身边尊贵的临海公主,中途已经打起瞌睡。

丹道城陷入一片寂静中,弓筵月正派伽萨教众打扫着满地的云船残骸,避免吓到不久之后会回到丹道城的散修商贾。

羡泽拍拍临海公主的甲胄:“你之前说姑获还可能活着,是什么意思?”

第200章

临海在甲胄缝隙中露出的豆大眼睛迷糊的眨了眨, 含混道:“我刚刚……都跟葛朔说了,就是姑获受伤濒死之际、回到了诞巢……呼呼,至今还未苏醒……诞巢是个很奇妙的地方……呼噜……”

羡泽失笑:“你是快要冬眠了吗?葛朔你说, 是姑获真的有可能活着吗?”

葛朔垂下眼睛去, 神情难辨,他说的也很含混:“似乎是……有这个可能。我会去一趟诞巢看看,这件事你先不要管了, 把精力放在丹道城上吧。”

羡泽看出来了葛朔不愿意多说。

确实, 如果她先觉得姑获还活着, 等到时候发现事情不是这样, 又要落得一场空。

葛朔了解她, 不想让她失望才这么说。

羡泽点头道:“好,听你的。”

群妖散去, 葛朔拍了拍临海的甲胄:“华粼跟我会帮这家伙找个能睡觉的山洞, 可能还会再讨论一下这些大妖分封的具体细节。你要回蓬莱吗?”

羡泽摇摇头:“我还要在这附近待一阵子, 你带上辟鸣, 回头跟他来找我就是了。”

羡泽倒是没有住在丹道城内,而是跟伽萨教扎营在了一起。虽然葛朔和江连星并不喜欢伽萨教, 但以羡泽当年出事后在西狄游荡十几年的经历,她其实信得过这群看起来残暴粗野, 但实际信仰笃定的家伙。

到了入夜, 明心宗众多弟子御剑归来,像是安抚人心般飞过上空,丹道城里缩起来的百姓都纷纷冒头,连带着散修们也试探般的回来了。

城内外再也见不到一只妖类,除了城外隐约有些云船的残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栉比阁夜间再度灯火通明, 连带着多个客栈也再度挂起灯笼做起生意。

只不过还有些让人担忧的问题,许多散修看到伽萨教在城外十几里处能望见海的半坡上扎营,立起绘有真龙图腾的旌旗,似乎正在将一些伽萨教众的尸首堆在一起焚烧。

伽萨教的名声不大好,也有很多来到丹道城的人是中小宗门的弟子,对他们隐隐恐惧。

钟霄却也解释道:“他们信奉真龙,五十年前教众前来朝拜真龙时便被屠杀,葬身在此地,才有的后头跟各大宗门的仇怨。如今在真龙眼皮底下,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也是,这群伽萨教信徒没有进城,而且一直到夜里都在跪拜祭祀,倒是看起来不像是会乱来的模样。

有好奇接近的散修看到,那位没人见过真容的伽萨教圣主,一身罩纱被风吹得飘扬,立在火堆前双手合十念诵古语,似乎在祈祷。

只是没有人看到,在距离火堆百丈远,羡泽躺卧着高高的树干上,望向祭天的焰火,她拿着伽萨教的金色杯盏,轻抿一口,剩余的倒在了树下的土地中。

她知道伽萨教行事乖张,她也知道她与叔侄的关系夹杂着一丝权欲,但伽萨教是她被遍体鳞伤后,重新信任这些凡人的第一步。她看到过那些神庙、那些祷词、那些热情跪拜真龙的孩子,还有曾经深埋在西狄地底的龙骨,给了羡泽破碎身体积累出运筹帷幄的勇气。

她知道伽萨教赤诚又不稳定的家伙并不好控制,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勉为其难的多一些耐性——

那是不可能的!

“戈左!你又不是蛇,你长骨头了,别黏在我身上,我在跟你叔父说话。”

在伽萨教扎营的主帐内,戈左将下巴贴在羡泽肩膀上,俩人的座椅挨得很近,但他半边身子都已经挤到她的位置上来。

弓筵月立在一旁拿着几封信笺,他的头纱只剩下一层薄薄如月色的笼罩在长发上,五官因为这层遮掩更显得神秘美艳。他没有阻止戈左黏腻的行为,面上的微笑像是能跟所有跟羡泽有关的男人称兄道弟一样。

他也知道,羡泽不是特别在乎戈左,却也不是特别能拒绝戈左。这个人不怕疼不怕死不要脸,撒娇卖惨落泪求饶他什么都能干出来。

她想不起来戈左的时候可能就把他扔在角落里,可一旦拿起来了,她就粘手的没有办法。

现在情况不一样,羡泽身边突然出现的那个斗笠男,虽然也没做出原配姿态,可羡泽跟他四目相对时露出的温柔表情让弓筵月觉得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那是羡泽,她就应该冷眼看着所有人然后表演些并不走心的深情,来几句漫不经心的调侃啊。

弓筵月觉得他更能容忍戈左做任何事来给他们叔侄二人加码。毕竟他只有半妖的身份可能或获得一些他的青睐了,戈左至少还有粘人难缠和年轻。

“你是说,‘织血’全屠了也不够给他们下马威,这些行动会越来越频繁?”羡泽摆弄着桌子上的羽毛笔道。

“这些宗门的上层还对你和蓬莱太过恐惧,又对你的实力没有认知,他们会想尽办法簇拥在一起想尽办法毁掉你的一切势力。”弓筵月走过来,他脸上露出来一些苦笑:“尊上一定不会知道,我们在您消失后遭遇了多少回的刺杀围攻。”

“大概知道。”羡泽道:“我现在愈发明白,说到底修仙者人数众多、宗门也众多,这些斗争与曾经的皇帝攻城略地没有区别。我如果不快速血腥的削弱他们的实力,这样的事就没完没了。”

弓筵月很赞同这一点:“您和他们天生不同,没有重压就不存在共处,您表现得再圣洁不可侵犯,也没有血流成河对他们有震慑力。”

戈左把脸靠过来:“妈妈想先杀谁?千鸿宫那个姓宣的?”

哟,公报私仇呢。千鸿宫的宣言已经极大地动摇了整个九洲十八川宗门的走向,已经有一小部分宗门也表示绝不参与任何“屠龙”有关的行动,她这会儿怎么可能对宣衡动手。

戈左靠过来:“或者就元山书院——妈妈,离我太远我听不见你说话。”羡泽受不了将手推在他脸颊上,戈左却兜住她的胳膊,将她整个抱过来放在他结实的大腿上。

羡泽愣了一下,她都多少年没坐在别人腿上过了。

她的愣神却被误会。

戈左忽然笑道:“妈妈别紧张,那个头戴斗笠的男人又不在这里,他不会知道的。就是叔叔跪下来给你舔,我们不说,他也不可能知道。”

羡泽:“……”

羡泽脸上的表情太精彩,戈左忍不住大笑起来:“他残疾之后就只敢这么跟你玩了不是吗?我可就不一样了,我可是有硬通货。而且现在别人体内都没有妈妈的金丹碎片了吧,你还可以吸走我的灵力。那滋味很不错的——”

羡泽以为弓筵月听到戈左又嘴欠说这些话,他也会露出愤怒的表情,没想到弓筵月慢慢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指,道:“尊上,那个男人是你很早就相识的伴侣吗?”

羡泽跟江连星说话还要斟酌,跟这叔父二人人却完全没打算考虑他们的情绪,直接道:“对。认识几百年,我们关系非同寻常。”

弓筵月似乎很理解的笑了:“那确实非同寻常,羡泽最重视他也是应该的。”

他手指又蹭了蹭羡泽的指腹:“几百年总有腻的时候,但毕竟感情深厚又不愿意失去,这种事常有。凡人没有那么长久的命数,一场婚姻忍耐过去就罢了,但尊上不是凡人,不该如此。”

羡泽冷笑着看他:“怎么,诱惑着想当地下情人了?”

弓筵月抬起睫毛,很替羡泽委屈似的望了她一眼:“西狄那么多祭台,走过路过品两口,是给漫漫路上做点消遣,别说得真龙尊上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谁的事一样。这是龙之常情。”

羡泽一噎。

戈左知道论口才与诱惑没几个人比得过自己叔父,便干脆把下巴放在羡泽肩膀上,像是依赖极了般手指缠绕着她头发,热乎乎鼻息抵在她锁骨处。

弓筵月也靠近了半步,轻笑道:“没人知道,羡泽自然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我们不是那骗着办了婚礼便一辈子甩不掉的东西,也没有伤过害过羡泽引起你心里不平。总是有好酒有篝火,笑闹一夜留些佳话,偶尔想起再来叙旧,又有什么负担。”

高。弓筵月你实在是高。

这已经是摆明了,他知道羡泽另有心上人,但也不妨碍吃吃他们叔侄俩。他们绝不跟宣衡似的上门闹去,也不让她有烦恼下不来台,若是觉得满意下次再来,别忘了他们就是。

戈左笑嘻嘻道:“伽萨教就是不忘本,这传统再延续个千百年也不错,我化作了黄土,总有别人年轻又憧憬尊上。”

……!

甚至还表示,我们伽萨教可以永远延续这个传统,当您永远的随吃随拿的小菜。

要命、羡泽真的有点……

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啊。

这也太符合她的本性了,甚至连她又本性贪嘴但又在乎葛朔这件事都料到了。

弓筵月只是含笑望着她,戈左甚至已经握着她的手往他腿上搁了。羡泽还记得某个家伙紫红色的分叉软蛇在唇齿间颤动,她也能想象到自己的混蛋本性不论怎么对待戈左他只会一脸爽到的抱紧她。

这叔侄俩这么着急的突击上来,是不是也觉得葛朔不在她身边都是机会难得。

这要真是有后宫,这俩人绝对能在她昏庸之时骑在其他人头上。

可羡泽脑子里一瞬是想到了葛朔身体不好还夸张逗她笑的表情;也想到了自己说“我与你师父恩爱无双”时江连星那痛苦又克制的眼神——

她刚跟江连星说自己有多忠贞恩爱,转头就搞了这叔侄二人,江连星要是知道了眼神里恐怕就增加更多愤怒和不解,葛朔恐怕也再难对她笑得出来了。

羡泽垂下眼,忽然伸手往后掐去,戈左呼吸一窒,咬着牙笑起来:“妈妈不说把它切下来扔狗圈里去了?”

但弓筵月却看出羡泽脸上表情,面上微笑不变,心里忐忑起来。

羡泽抬起眉毛道:“早些年说不定我真会同意,但是时异事殊,杂食吃多了我要开始养生了。伽萨教经营这么多年,要还用这种手段赢得真龙青睐,我真是要瞧不上你了,弓筵月。”

弓筵月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我这么做可与手段无关,就不能是真的忘不了尊上?”

羡泽也从戈左腿上起身,似笑非笑:“有小菜等着被吃,但也没有主动跳人嘴里逼着吃的。”

戈左不依不饶的想抬手搂住她的腰,脸上露出几分被抛弃似的可怜表情:“妈妈就让我抱会儿吧——”

羡泽抬起手,他绿瞳中透出几分兴奋,但羡泽只是将手指按在他面颊上,指腹抚了抚横亘过面容的伤疤:“别装小狗了,我可知道真正的家养犬是什么模样。而你嘴里血味和獠牙都盖不住的。下次再聊的时候,脑子里别光想着这些事了。”

她转身离去,帐帘很快合拢。

戈左面容上肌肉不自主的微微抽搐着,他抚着羡泽刚刚触碰的位置,绿瞳闪动,咧嘴露出犬齿,冷笑道:“我要是真能杀了那个葛朔,妈妈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我真想看看啊——”

这么久以来一直处变不惊的弓筵月背过身,戈左忽然看到金器猛地砸向帐角,弓筵月的双腿不知何时化作蛇尾,他捂住脸,脊背在薄薄衣衫下颤抖,低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她会就为了某个人拒绝……这不是她的性子,哈、若是她也有能为别人驻留的真心,那我们算什么……”

戈左望着他,从刚刚被拿走金丹碎片时,弓筵月就显露出失魂落魄的模样,此刻是真的崩溃了。

若是他的叔父真是个权欲上头的阴谋家就好了。

羡泽出了营帐,抚了抚自己胸膛。

差点啊。差点她就同意了啊!

算了算了,这叔侄俩嘴上说得好听,但实际上也不好控制,万一戈左发疯偏要闹得人尽皆知,甚至想要对葛朔下毒手,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小家全都要散。

她舒口气望向远处,丹道城上空也设下月裳帷,明心宗正率领弟子在周遭多次巡逻,只为了让城中安心。

弓筵月知道她要与伽萨教同住的时候,就单独支了一大片帐篷,甚至连包含着阵法、内部分割多间的大型卧帐,都布设了一模一样的四座,还都距离特别远。

就是希望他们这一家四口一人一间。

羡泽因为一开始先去了他们的主帐,出来找自己居住的营帐就有点转了方向,算了,葛朔还没回来,她随便找一间再告诉其他人吧——

羡泽找到一间,掀开帐帘,才发现江连星已经在帐下。

江连星半侧着身子,偏头思索着什么,正将几件外衣脱掉,屋内有一盆因灵力而冒着热气的水盆,水盆旁边搭着软巾,似乎是他想要简单擦洗一下。

不过他只是拽掉外衣,头发散乱,最里头的白色中单因为动作而掀起,露出他的腰来。羡泽之前在魔域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家伙因为肩宽而腰窄,身形偏薄,所以身形有种野兽与少年糅杂的感觉,他腰侧有几块贯穿的疤痕,但羡泽更注意到的是他肚脐处裂隙。

长度从肚脐往下延伸越有两三寸,他肌肤不算细腻,但唯独肚脐附近像是有点怕衣服布料的摩擦,变成一团淡红色。

而且很明显他裤腰系的有些低了,以至于露出了腰胯处的人鱼线。他显然是不希望裤腰会摩擦到腰腹的裂隙,所以才这样低腰——

江连星很快注意到帐下来了人,他脱掉外衣拽了一下衣摆,遮掩住了腰腹,转过头来看向羡泽:“羡泽?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刚刚江连星想跟她一起去,她却把他赶走了。

羡泽想到刚刚的事就有点没好气:“要不然呢?我还能在他们帐下过夜吗?”

江连星:“……我没这个意思。”

羡泽其实本来想找他聊正事,但现在总觉得两个人独处就有些尴尬,她转身:“你住这间了是吗?那我再挑一间。”

她抬脚要走,江连星却立刻道:“师母——”

江连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住她,他应该开始逃避跟她独处,但又生怕自己一点跟她私下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羡泽驻足,转过脸来看他。

他半晌只是吞吐道:“戈左和弓筵月没对您做什么吧?”

羡泽揉揉眉头:“没有。”叔侄俩的暴言还在耳边。

江连星一看她的表情,他立刻走过来:“戈左又乱蹭你了吗?他不死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治他,我之前试过,只是拿带刺的铁线缠绕勒住他颈骨,让他复生的皮肉只能在外头生长,就可以让他痛苦。再绑住他的手脚就能让他不停地被自己喉管的血流呛死而复——”

他注意到羡泽眯起来的眼神,闭上了嘴。

羡泽挑起眉毛:“这么狠吗?”

但江连星也看出来了,今天羡泽去给伽萨教的死者敬酒,已经证明她是打算约束并关照伽萨教了。

他低头道:“……我只是觉得,您别觉得没办法治他。”

这一会儿您,一会儿你的,羡泽都要听得人格分裂了。

羡泽发现,虽然她记忆里更多的是江连星跟条小狗蛟似的表情,但她也完全能想象出他面无表情的把戈左弄死的样子。

羡泽本想转身说自己去另一个营帐住,但是她掀开帐帘之前没忍住问道:“你肚子上——”

江连星僵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