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羡泽拽着他往身后看。
江连星那条蛟尾高高翘起, 裤子上有个能兜风的大口子,哪怕是他连忙垂下尾巴遮挡,但也依稀能看见臀腿……
她清了清嗓子:“你应该裤子上开个尾巴口, 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他看着羡泽绕在脚腕边乱晃的尾巴, 那尾巴似乎是很想碰碰江连星的蛟尾,但羡泽强行忍住了,尾巴尖便犹犹豫豫乱晃。
江连星也把尾巴垂下来, 两个人的尾巴尖像是想要触碰却收回的手指, 江连星的尾巴局促的缠着小腿:“羡泽有这样做吗?”
毕竟从他们来到蓬莱之后, 羡泽就再也没收回自己的尾巴和角。
她点点头:“之前突然控制不住尾巴的时候也弄破过衣裤, 因为穿裙子遮挡, 所以裤子破了也无所谓。现在穿的是很多年以前的旧衣裳,那时候从凡间量体裁衣, 华粼帮我改制了衣裤, 其实尾巴是长在腰后的, 所以只要做个扣口——”
她说到一半才觉得在江连星面前提及华粼, 似乎有些微妙。
不过江连星应该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江连星顿了顿,半晌才道:“羡泽身上的衣服, 是以前的华粼给改的?”
羡泽:“啊……嗯。这不是重点。不需要多好的针线活,你肯定也能改的出来。”
确实不需要多好的针线活。羡泽当时还抱怨华粼缝的针脚有点扎屁股, 华粼很羞愧的缝缝补补, 挑灯夜战,手指都戳烂了才修补好。羡泽换上却发现边缘还是有点刺挠,但她看华粼一个纫边改了三遍,也只好违心的夸他手艺不错。
华粼高兴的更起劲了,拿那个比阉猪都狂放的手艺给她各种缝缝补补,甚至还想给羡泽做小挎包小围巾, 被葛朔当面嘲笑“破布头子缝裤衩”他也没生气。但他后来发现羡泽从不穿他改的衣服,终于破防了,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艺不行……
羡泽也喜欢行动自如,大部分都穿的是用鲛人贡纱和灵力交织成的轻薄裙袍,裙袍没有中衣,自然也不用尾巴洞了。
她轻描淡写的掠过了当年华粼的事情。
江连星还记得,他如今的师兄趴在羡泽怀里,说自己不行改名,想要用他的存在彻底取代那个曾经骗了羡泽的华粼。
那……羡泽也是这么想的吗?
可当年华粼缝作的衣衫她还会穿着,过去又是那么容易翻篇的吗?
羡泽安慰道:“反正外袍穿上也看不出来你裤子破了,尾巴别乱晃了,过来找找书吧——”
他只能潦草的把外袍重新裹好,跟上已经往书架深处走去的羡泽的脚步。这里的书多如瀚海,江连星阅读这些上古文字的速度比较慢,脑袋要反应半天才能想明白是什么内容。
他看到有些是研究凡人的功法、派系,有些是妖与人的民俗,还有一些则是山川地理、魔域派系等等。
江连星随手翻一翻,就能看到夷海之灾前的凡界地图,没有被河道湖泊分割成碎片的大地看起来还似一个整体。
他正想要多翻几本书,就听到了羡泽的声音:“啊,怎么这么多关于蛟的书?”
羡泽驻足在书架之间,她打了个响指,一团蓝光分散成星星点点的亮光,将周围书架照的明亮。
江连星跟着仰头看过去,数个书架上满是挂着竹牌的卷轴,侧缝包蜡的厚册。羡泽随手打开几本书,有些是关于曾经比较有地位的蛟的记录,有些是蛟类在蓬莱生活的行为准则,还有一些是怎么样教导和筛选适合一起生活的蛟。
其中就有写到,蛟类数量众多,天性不同,要通过某些办法来确认是否忠诚、是否温驯、是否善学等等,有哪些蛟适合被派出去代行责任,有哪些则“宜室宜家”等等。
羡泽看到了书卷上朱色的批注,主要集中在筛选哪些蛟不适合进入蓬莱的章节,上头写着:“绝对要从根源上避免挟龙蛋以苟活、幼龙被吞的“数千年难得一见的”的惨案发生!”
羡泽愣了愣,她这才发现卷头用朱笔写着阅览批注实践,约莫是夷海之灾前二三十年,看来是画鳞恶行暴露之后,蓬莱的龙或蛟翻书写下了这句批注。
确实,画鳞所作所为足以震撼蓬莱,羡泽踮脚翻了翻,发现跟画鳞当年有关的卷宗,占了整整三个书架。
有些是那条幼龙的记载,以及它被吞后的案卷和悼文。
根据几只蛟的描述,那条幼龙是数千年来最弱小的一只,且孤僻寡言,多思温顺,很多成年龙都并不看好它的潜力,所以疏于对它的教导,这才导致它独自离开蓬莱出游。
但也有些蛟几百年没见过幼龙,很是宠爱它,从小把它捧在手心里,所以它才会遇到泥潭中的画鳞毫无戒心,以至于遭来横祸。
幼龙被吞吃之后,孵化那只幼龙的蛟因接受不了这件事而撞礁自杀。其他平日看护幼龙的蛟与妖几乎都因失职被处死,大批蛟被驱逐出了蓬莱,它们聚集在东海沿岸盘旋悲鸣不肯离去。
羡泽虽然能理解这些龙的愤怒、警惕和怀疑,但大量蛟被杀或被驱逐,也间接导致了蓬莱疏于防范,才有后来蓬莱底部被掏空,魔域的蜃龙带走了画鳞。
书架上还有画鳞被关押期间对他的观察、记录和分析。
羡泽翻开这些书册,才知道关于画鳞有这么多记载,不只是因为他所做下的骇龙听闻的罪行,而是画鳞本身的体质也足够特殊。
上一任应龙曾经有意找寻过一种特殊的蛟,传闻它有着能跟龙类似的吞噬、剥离的力量,如果与这样的蛟为伴,应龙可以有多种精进修为的办法,也能以这类蛟为容器吞纳魔气,稳定龙的性情——
但它们没想到这种特殊且珍贵的蛟,却拥有着龙最看不上的无鳞体表与乌黑颜色。
而当它们好不容易发现一只,它已经犯下大错,吞龙夺蛋。
精于秘术的螭龙便得到命令,在暗处观察着监牢中的画鳞。它们发现他尾巴上长出似龙的尖刺,头顶也有独角,显然是他虽能吞吃万物,身体却受到了龙的极大影响。
而且还性情疯疯癫癫,心魂分裂,时常在囚笼中自说自话。
螭龙希望能剖开画鳞的身体,说不定能剥离出幼龙被画鳞吞吃的魂魄。
但却被其余几只龙拒绝。
画鳞腹中已经有了枚龙蛋,为了救幼龙如此冒险的赌一把,可能会害死未孵化的龙蛋,很多人都认为不划算。特别是大多数龙都认为,画鳞腹中的龙蛋很可能是——下一只应龙。
羡泽望着那些记录,陷入沉思,也就是日后如果她真的魔气无法抑制,她就可以将这部分魔气转嫁给江连星或者画鳞。但不论是谁,此后都要被她囚禁在地底了。
羡泽绕着前后几十个书架,发现这里都是跟蛟有关的书,她翻找许久,发现真是什么类型的书册都有。
甚至有四五个联排书架,上头全都是蛟的“美容术”。蛟不论雌雄,都在龙的喜美、喜奢下,形成一系列梳理鬃发、打磨爪子、清洗鳞片、珠玉装饰等等的美容手段,而且还有大篇幅都是在以蛟的视角分析龙的喜好。
她也看到了一些“育儿”和孵化相关的书册。
这些书册上都有着法术禁制,羡泽手指碰上去,金光微微亮起,禁制解开,从书册中还飘出一张洒金纸笺,纸笺上头录着一些历史久远的名字,此刻扭动着,似乎在观察她,然后上头洋洋洒洒的出现古语的“应龙”二字。
看来是登记上了每一个借阅者的身份。
羡泽莞尔。
在纸笺最上端也有应龙二字,看来是上一位应龙看书时留下的记录。
在蓬莱真像是回了老家的自如。
相比于在外头躲藏身份,蓬莱的一切都是为了龙而存在的。
她低头翻书,书册上除了对于每一枚龙蛋出生的记录,孵化的注意事项以外,还有很多对于蛟的生理结构的介绍,以及如何挑选适合来孵化龙蛋的蛟——
羡泽翻开几册厚重的卷册,其中还绘有工笔的图画,虽说大部分器官绘图都是蛟身,但她也找到了人形的一些描述和图画。
这么打眼一看,确实很像是江连星肚脐附近的结构,绘图上甚至有龙爪残忍剖开腹部之后的图画,展现出其中柔软且富有血管的构造。
只是江连星更不显眼更青涩些。
也讲到了有些天生发育不全的蛟都有哪些特征,比如说肚脐内部的口袋温度太低,比如肚脐附近开口太小且浅等等。
这就差看图对着学习了。
她开口道:“江连星——过来。”
羡泽却意外的没听到江连星的声音。
羡泽习惯他这么多年的句句应答,蹙着眉头往回找他,在走过了几个书架,才看到了江连星的身影。
他捧着卷轴,指尖也点起一团光,正垂着头阅读,像是魂都被吸住走不动了。
她朝江连星那边走过去,开口道:“你在看什么呢?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书了吗?”
离得近了,她才瞧出来他面颊涨红,目光震惊,目光颤抖着想要挪开眼神但又忍不住盯着看。
江连星猛地抬起头来,脑子好像还没从书卷上的东西转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将卷轴一收,藏在身后:“……啊。我、我只是随便一看,你找到书了吗?”
羡泽外头:“你在看什么?”
江连星目光游移,额头冒汗:“看到了跟蛟有关的书所以……多看了两眼。没什么,我我——”
羡泽:“这不废话吗?这附近都是蛟相关的书。”她眯起眼睛,语气有点不善:“我以为你什么都不会瞒我的。”
一般只要这么说话,江连星都会乖乖的。
可他只是喉结动了动,摇头不说话,羡泽便撇撇嘴,随手往旁边书架上一拿。
反正差不多类目的书册都被放在了一起。
江连星惊恐道:“羡泽,别看这些书——我们走吧!”
她垂首翻看,忽然瞪大了眼睛。
这确实是跟蛟相关的书,只不过某些实战教学,而且是超精细实操版本。
简单扫了几眼,羡泽就发现怪不得龙跟蛟常年相伴——
一部分龙也喜欢以龙型寻欢,蛟不论是体型还是习性都与龙非常适配;大部分龙喜欢化作人形作乐,蛟既能化成普通凡人模样,也能玩点特殊的,在化形之后还保持着一条尾巴和两根尾巴……
靠,她连着翻了好几页,才知道龙身因为都很能扭,龙和蛟的舌也都灵巧,用原身交合的姿势花样简直多到简直像是麻花的一百零八种吃法。
而且书上还写到因蛟作为妖类繁殖成功率极低,所以蛟也一般非常持久且专注,不论雌雄,天性中就很擅长激发伴侣,保持长时间的交媾。
再加上这群在蓬莱生活几千年的蛟,早已在实践和竞争中把媚龙功夫研究出了花,这书上全是前辈老祖宗们的智慧结晶。
江连星看到她不但细看,还翻了好几页,他一脸完蛋了的表情,难得绷不住那张小死人脸,抱住头转过身去,都想用脑袋撞书架了。
羡泽眉毛动了动,合上书卷放回架子上,余光一扫,她瞳孔地震了。
她身量两三倍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这种书!
不止于此,羡泽左右回头,甚至探脑袋看了看后头几个书架,好像关于龙蛟运动的书,
羡泽有点不可置信的望向整个书架:“这么多……?怪不得小时候,葛朔去搜集散落在外的古籍,都能找到一本这种书。”
江连星瞪大眼睛、痛心疾首:“小时候?!小时候师父就给你看这种书吗?!”
羡泽:“……”
江连星有些气恼:“这才是媚龙,师父怎么能这样!”
羡泽清了清嗓子:“他当时拿了一堆书,没发现这一册。他后来发现之后吓了一跳,以为我还没看到过,就偷偷收走了,后来也不知道这书去了什么地方。我好像看到华粼偷看过。”
江连星一愣。
好像在他脑子里多出的记忆中,有些碎片,是华粼在偷偷看这种卷轴。只是当时没人知道他的真身是蛟……
“你不记得了吗?”羡泽歪头看他。
江连星心鼓如擂:“……记得、什么?”
羡泽似笑非笑:“没什么。”
江连星心里乱成一团,僵在原地没动,羡泽侧过身,从他手中抽走了书。
他手中的书册,竟然是讲蛟身如何跟化形为人的真龙实操的战略,图画上缠得满身都是,不仔细看简直就像是大蟒蛇要吃人——
确实也是在吃……
实话实说,真挺涩的。
江连星脸色苍白,已经想死了,气若游丝道:“我就是……不小心碰掉了这本书、所以捡起来了……”
羡泽给塞回了书架:“这附近都是跟蛟相关的书吗?”
江连星摇头:“不是,后面还有龙跟各种妖、各种凡人,还有跟鸟的、跟鲛、跟石怪……龙好像跟、跟什么都会搞在一起。”
羡泽揉了揉额头:“我是说跟蛟有关的知识!不是说这种实战教学!”
江连星这才反应过来,他脸慢慢涨红起来,嘴巴像是缝住一样不说话了。
羡泽捧着手里那本带有育儿袋图画的书,手指一点,书册悬在空中,她道:“让我看看你肚脐。”
江连星拿手按住腰带,拼命摇头。
羡泽:“怎么了?”
江连星:“……我自己看,我不用羡泽帮忙。”
羡泽:“你能看到自己肚脐内部吗?”
江连星别过脸,死死捂住肚子,声音都有点绝望:“我今天不想检查身体了!”
羡泽只好手指在书页上点了点,重新封上禁制,厚书砰的一声合上后朝之前归置的书架飞去。
她拍拍衣摆:“那好吧。我不耽误你看书了,你在这边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我去找一些别的书。”
她转身离开,江连星看她误会,连忙道:“我不是要在这里看那些坏书,我只是、我只是有点不大舒服了……我陪你!你要找什么书?”
羡泽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也不是坏书。”
江连星又恢复平日面无表情的模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偏过头道:“……对我来说是坏书。”
羡泽:“你确定不回去换条裤子?”
江连星摇摇头。
羡泽叹口气:“过来帮我找一下跟应龙修炼、成年相关的书吧。我想要突破自身对使用天雷的限制。也可以找些阵法的书,我们要在蓬莱周围布下最严密的防御才行。”
二人分开些,羡泽走到别的书架之间,回过头去才瞧见江连星松了口气,将手在脸上薅了一把,努力平静下来陪着她找书。
江连星将找到的他觉得羡泽可能有用的书,全都抱在怀里。应龙或许是寿命长久,上一只根据记载活了两三千年,所以书中关于应龙幼年期的记载也少得可怜。
他只找到了一些其他龙成年相关的记载,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渡劫”。不是真龙自己渡劫,而是真龙需要天雷为其他即将突破境界的修仙者和妖类以天雷渡劫。
甚至有些蛟修为高强之后,也会迎来自己的雷劫。
他还找到了一些蓬莱全盛时期的地图画册,他们可以根据这些资料重建蓬莱。
江连星快步往羡泽的方向走去,他要将注意力全都放在这些能对羡泽有帮助的事情上,才能控制着脑子不钻出刚刚看到的画面——
那书对他来说确实是坏的。
坏在他可能忘不了有些画面,坏在他的梦都要走歪。坏在他不停的捉摸羡泽为什么留下他。
师父还活着,像是她心里撼动不了的塔。而他这个忠心又恭敬的徒弟还要继续扮演到什么时候……
江连星绕过许多书架,终于看到了羡泽身边的一团光亮,她盘坐在地,身边摆了很多展开的书籍,她有点发狂似的翻找着什么材料。
江连星愣住,他抱着满满的书卷,快步走过去:“羡泽?羡泽怎么了——”
她猛地转过脸来,眼角泛红,身边所有的书卷全都一瞬间合死,甚至连灵力的光芒都跟着一黯。
她低声道:“……没事。”
江连星余光扫过去,却看到了书架上挂着的标签。
“伴驾神鸟”
第192章
伴驾神鸟。
指的是华粼、葛朔那样的神鸟吗?
羡泽是发现了什么?
江连星将手中的书放在地上, 放轻脚步朝羡泽走过去:“……羡泽,怎么了?”
羡泽下意识撇过头。
江连星:“是跟师父有关的事吗?”
羡泽厉声道:“跟你没关系!”
江连星沉默着。
可江连星隐约能感觉到,从师父活着回来, 羡泽心里就紧紧压着某种不安。
她强大却也很害怕再失去。
她本应该面对葛朔是最安心最放松的, 但如今葛朔跟画鳞绑定的性命,让她心底那些担忧恐惧根本不可能说出口。
她也没法跟不懂事的华粼抱怨,那些过往的情人或说得上话的友人, 又并不是真正了解她身份与内心的人——
羡泽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觉得自己口气有些冲, 刚要吐口气说自己没事, 江连星忽然开口道:“如果是神鸟有关的事, 羡泽可以跟我说的。否则不告诉我,也不能跟师父、师兄说, 你会很难受。”
“而且不论你要做什么, 我都可以帮你。你不让我说的, 我也绝对不会多说。”
羡泽转过头来, 目光锐利又似乎疑惑的望着他。
像是想要看穿他心中所想,也像是她自己陷入深思。
江连星低声道:“羡泽是不相信我吗?”
羡泽摇摇头, 缓缓道:“不。我反而是……总下意识很相信你。”
下意识就觉得她喝止的事他哪怕发疯了也会停下来,她嘱托的事哪怕他没了命也能做好。
羡泽指尖一点, 分散在书架之间点点星光亮起来, 那些刚刚突然合死的书册也纷纷打开,纸张像是被风吹动。
羡泽轻声道:“或许是因为应龙都是数千年才有一只,相关记载也很少。我在这本《上琪灵话》里找到些许片段。说是天下最后一只应龙,诞生在南山之巅,那里崇山峻岭且缺水,它年少羸弱, 跟天地学会了凝雨落雷,跟鸟群学习了翱翔。为了报答南山之巅,它留下了天湖,天湖流淌下来的江水灌溉了西狄;它留下了几十个分散山中的诞巢,为群鸟遮风避雨。”
“因为应龙的幼年期远比其他的龙漫长羸弱,所以之后的应龙在出生时,诞巢中就会溢出蓬勃的灵力,点化数只年少或新生的鸟妖,使它们拥有远超一般妖类的神力,化作神鸟向东飞翔,来陪伴应龙一起长大。之后每一只应龙,也都会跟这群神鸟们学习飞翔,了解云和雨的变化。”
看起来多么浪漫的故事。
“这里也有记载,上一只应龙也曾与多只神鸟共生,但……”
江连星靠近她一些,膝盖碰到了她的胳膊,二人之间只有这一点点温度的连接,他问道:“但?”
“但神鸟的寿命不及应龙,在应龙度过幼年期后,大部分神鸟也都步入了生命中后期。上一任应龙迟迟无法成年,最终在多位神鸟的建议下,它用天雷击中多位神鸟,收回了神力,最终蜕变成为成年的应龙……”
江连星愣住。这段话信息量太大了。
一是说,神鸟的寿命无法与龙相比。
二是说,上一任最后成为成年真龙,是靠着献祭陪伴它的众多神鸟。
羡泽合上了手中的书,用力塞回书架:“……上一任应龙的选择,未必是我应该有的选择。我不信这个法子。”
江连星明显感觉到羡泽关心则乱,她慌了神以至于这其中的重点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他盘腿坐下来,低声道:“这法子本来也就行不通。当年应龙是通过献祭多位神鸟,才得以积蓄力量,但现在羡泽身边只有师父和师兄两位,师父更是重伤大病初愈,根本没有多少力量。”
羡泽回眸看了他一眼,四周昏暗的微光下,江连星面目沉静。
她头脑也迅速冷静下来:“确实,如果非要借着神鸟的力量才能成年,那我从东海出事之后就断绝了这条路。上一任应龙跟我根本不是在一个时代,我遇到的事情它也没有遇到过。我本就不该走其他人走过的路。”
江连星斟酌道:“而且很奇怪的是,书上为什么说是天雷击中,能够收回神力?”
羡泽也蹙起眉头:“确实。”
宗门中修仙,总说近五百年没有天雷,无法成仙,可天雷并不来自上界,而是来自真龙……能在凡界中被修仙者围攻的真龙,怎么可能掌握着通往上界的力量?
二人对视,江连星绷紧下巴,坚决道:“我会帮羡泽一起找,肯定有别的对天雷的解释,一定会有办法,让师母变成熟的!”
羡泽:“?”
等等这个话是不是有点怪——
江连星脸色也有点古怪,但他并不是因为话语,而是因为——破了口的裤子坐在地上,实在是太凉了。他拽了拽衣服,别扭起身道:“羡泽在这里看书吧,我站着陪你。”
羡泽估摸了一下时辰:“已经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反正我们还有时间,明天再来。”
到他们离开这片书海的时候,果然天色昏暗,灰蓝的半边天空上升起了透明的月亮,已经能看到几处旧址上有了地基的雏形。
二人才刚落到院子里,就听见华粼惊愕道:“江连星!你怎么跟羡泽出去一趟,光着屁股回来的。”
江连星脸色涨红:“你不要喊!我是不小心弄破了,跟羡泽没关系——”
华粼用绳带绑着宽袖,露出白皙的手臂,正在院落里催发几株树苗。他漂亮的眉梢抬起,道:“我也没说是羡泽撕你裤子了,你屁股也不好看,谁要瞧似的……我小时候不爱穿裤子的时候,羡泽还帮我穿衣裳呢。”
江连星一时间没能理解华粼攀比的思路,竟然结舌接不出话来。
羡泽:……简直像是哥哥正赌气说,在你出生之前我吃过妈妈给我做的满汉全席你这辈子也吃不到了。
二人正对着,厨房骤然炸起一团黑烟,江连星来不及回屋换裤子便急忙奔过去。
羡泽转头,看院中桌台上已经摆了饭,浓油赤酱的样子便知道是葛朔下厨。
葛朔烟熏火燎的从厨房里端出红烧鱼水煮鱼松鼠鱼醋鱼,眉毛都被炸焦了,他一只耳朵都被轰得半聋:“什么?谁没穿裤子?”
羡泽接过饭菜,毫无疑问的爆炸系厨艺,毫无疑问的吃五六种鱼,她跟水鸟真是吃不到一块去啊。
江连星也伸手接过盘子。
葛朔总算是看清了他徒弟裂开的裤子,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回头看向羡泽,瞪眼看她。
葛朔磨牙道:“你饿了可以跟我说,也不用这么饥不择食吧。”
羡泽捂住脑袋:“我也没有那么——好吧我是稍微有点……但这真是他自己尾巴没受控制冒出来,把裤子弄破了!让他给自己缝几条屁股有开口的裤子就好了!”
葛朔没忍住,胳膊肘怼了江连星一下:“快点回去换衣服再来吃饭!”
桌子上的盘子都凑不成一套,全是从羡泽的宝囊中掏出来的,李家装面馆的缺角瓷碗跟千鸿宫镶珠掐丝金盘放在一起,做的都是蓬莱周边的海中邻居。
华粼把凳子挪得很靠近羡泽,但他不怎么吃肉,他摘了一些野菜花朵和种子,弄了一盘绿,跟个秀气的驴似的小口嚼嚼。
江连星刚刚跟她在书海中话也不少,这会儿却被葛朔训了两句,只敢挑着眼前那条鱼吃,沉默又局促,甚至还给葛朔杯子里不断添茶。
嘶……这个氛围。
葛朔倒是格外多话,既有种占据四口餐桌主体权的感觉,又像是在刻意向羡泽表现自己很享受生活,并不会再寻死。
羡泽:“不行,我真的吃不了那么多鱼,咱们要不要餐风饮露一阵子,我不介意辟谷。”
葛朔吃得最欢:“可不是我主动要吃的,全都是这些东海里的好兄弟主动跳进锅里,我一边油炸一边听着它们在喊说‘能被真龙尊上吃幸甚至哉!’”
羡泽气笑了。
江连星看羡泽吃的不太多,开口道:“要不明天还是我下厨?或者我们两三日吃一顿也够的。”
葛朔目光斜过去:“行啊。你下厨,那我陪着羡泽去看看蓬莱内部。”
羡泽却想起来今天在书架上找到的《上琪灵话》:“不行。还是江连星跟我一块吧。”
葛朔戳着鱼眼睛,盯着她:“我怕他裤子不够。”
羡泽笑了:“有几处门扉都是只有龙或者蛟可以打开,他比较方便,而且他嘴没那么碎,可不会打扰我。不像某些人,我看书习字的时候,恨不得在我桌前后空翻。”
她一说旧事,葛朔挑挑眉头,不再多嘴。
只不过到了夜里,他又张嘴在她耳廓上咬了一下:“你撕啊,我不信你变出爪子还撕不开我裤子。对,我就喜欢狂野点——靠!你撕我裤子怎么还给我大腿上挠出一道!哎哎……”
“也不用舔,就一点血印子。呃、什么真龙的口水能止血,我才不信……啊?我没听说过苍鹭的口水能有这种功效,什么叫能止痒!你骗我是不是——唔、唔……”
“……什么叫话多嘴却不好使!你这话、你这话说的也太——是那个半妖把你养刁了,我还能一边吃一边学三十六种鸟叫呢,他行吗?!啾啾叽叽喳喳——啊啊啊羡泽别打了别打了我以后不在这种时候搞笑了,别打我头了!”
一家四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在蓬莱岛上,宫殿日渐伫立起来,时间眨眼间便进入初冬。岛上的宫殿重建速度远比想象中要快,白日能看到在葛朔的指挥下,木料正在空中漂浮移动,瓦片堆叠,精妙灵力的操控下,造出了连接宫殿的一道道回廊。
或许也是因为岛上灵力丰裕,取之不尽,葛朔又有过给她造出一片家园的经验,短短一两个月,已经有三五座大大小小的宫殿立在林海之中。
葛朔甚至引了几道溪流,修整了宫殿周围的林木,在自然修饰过的庭院中。江连星意识到这里有当初泗水旧宫的模样。
葛朔再次给她建造一处可以安心的家。
不过羡泽并没有着急搬进去,宫殿内的装饰尚未完成,她也还享受着“一家四口”挤住在小院子里的生活,只不过白日大部分时间,她都泡在了蓬莱内部的书海之中。
江连星大部分时间都是负责给羡泽找书,有时候俩人也会席地而坐,背靠着背搜书。
他跟葛朔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几乎不会说什么废话,她如果不主动开启话头,他也甚少跟她聊天。
羡泽有时候也会觉得熟悉,当年在泗水旧宫,那个总陪在她身边的家伙也好像是话不怎么多,但就是步步紧跟在身边,有求必应。
可当年的华粼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现在的江连星呢?
在某次俩人漫长且安静的阅读时,羡泽忽然开口:“为什么会帮我?”
江连星:“什么?”
他没理解羡泽为何要这么问。
他转过脸正要开口,余光就扫到了羡泽颈侧的红印,他许多话语到嘴边都被压扁了,最终只是轻声道:“因为羡泽是师母……”
她靠在书架上,没有回头看江连星,翻着书页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养你根本不是什么师恩,就是为了吃掉你。你说你有过前世的记忆,总说那时候我多么柔弱,对你多么好,你又对害死我这件事多么愧疚——现在你明白了,那都是假的,都是我在骗你。我很擅长伪装的。”
羡泽自嘲的笑了笑:“现在还把你带在身边,也是因为我需要一条蛟为我孵化龙蛋。我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想的?一个要将你利用价值榨干的人,你为什么还乖乖待在我身边?”
江连星眉头微微蹙起来,他没说话。
羡泽斜过眼睛,道:“还是说你根本脑子也不清楚,只是因为蛟想要伴龙的本能?”
江连星半晌道:“……羡泽又不是只骗我一个。这几十年来你一直都在伪装。”
他声音总是很平,大部分时候说话都有种深思熟虑的心安感:“我知道羡泽是不得已,是害怕身边所有人会对你拔刀相向,是谁也不敢信才骗人。”
羡泽嘴角笑容有点嘲弄:“就因为这个?因为觉得我骗人有苦衷?”
江连星摇了摇头:“我知道羡泽很会骗人的时候,其实心里特别高兴。”
羡泽:“……你没事吧。”
江连星道:“真的。”
江连星之前也想过。他敢发誓自己前世对羡泽、对师母有千万的愧疚与心疼,总想要千万倍的弥补,重生回来之后也想竭尽全力保护她。
但不是……那种感情。
他或许前世也想粘着她,也想哭诉委屈,但没有对她的耳垂发呆,因她的目光而战栗,更没有恨不得撕开胸膛喊叫出心中所想的冲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或许是看她在入门的试炼秘境中聪颖而强大,或许是看她将宽刀立在身侧长发飞舞,或许是她在跟千鸿宫弟子的比试中一人能护住其他人——
也或许是她在骤雨夜空中化龙的那一瞬间。
他每每对于羡泽游刃有余的撒谎、伪装而感觉到欣喜,因为那证明羡泽绝不是被动受害的可怜人。
他看到了看似柔弱且随波逐流的假象背后,那个自我又自信、残酷也心软的羡泽。
不知在何时,也让他无法控制的转变了心境与角色。
江连星轻声道:“我可能是知道羡泽都在利用我,也在利用那些人,而且没人能真的伤害你之后,才开始喜欢羡泽。”
他这些话语顺着从嘴边说出来,根本没意识到羡泽因为“喜欢”两个字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垂着头手指摩挲着书页,还继续道:“我就知道,羡泽怎么可能就被人抢来抢去,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明明是那些人都是你脚下的台阶。”
他总在想,羡泽看他修行学艺时,会不会也在心里评价着我是否成长到了他满意的地步;看他哭的时候,是觉得他太软弱了,还是觉得他足够依赖你了……
江连星有时候能感觉到,她是羡泽拈在指尖斟酌用处的一枚棋子,只是这枚棋子攥在手里太久,满是她的薄汗和体温。
她斟酌的太久,对他这颗棋子不轻易落下,以至于思考时将他拈在指尖靠近唇边而不自知,甚至连这颗棋子爱上她也无所察觉。
江连星回忆的时候脸上忍不住浮现出赧色:“我说不上来……我总是感觉以前趴在你膝盖上哭的时候,你总是垂着眼睛俯看着我。可能就从那时候,我越来越喜欢……”
他终于对自己的话语后知后觉,猛地抬起头来看向羡泽。
羡泽抿紧嘴唇盯着他,她眼里有一种“你怎么就这样说出来”的恼怒,似乎想用目光将他的话逼回口中去。
江连星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但也抿着嘴唇,硬邦邦说完了后半句:“……喜欢羡泽。”
第193章
羡泽嘴唇动了动, 她想说“我可是你师母!”,但这种话之前在魔域已经有了回答。
他想必又会认下自己有罪。
然后以平时绝没有的叛逆样子,昂起头来说“我控制不住”“师母杀了我吧!”
江连星看起来明明是最易折、脆弱且敏感的性格。
但他对她的一切又有挫骨扬灰也不会变的不屈。
羡泽瞪着他, 想让江连星低头。可江连星手躁动的揉皱了书页边缘, 但还是不肯躲开她的目光。
她怒道:“好了伤疤又忘了疼了,之前魔核折磨的那么难受,在地牢里被我放进半边金丹疼的直抽抽, 这些就又都忘了是吧。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吗?”
江连星嘴唇动了动, 溜出一句羡泽没听清的话。
羡泽烦躁的翻不下去书 , 啪一下合上书页:“要说什么, 大点声!我又听不见——”
江连星别过头, 把高音量:“羡泽对我再凶也没用,你就是疼我!”
江连星确实发现, 羡泽在说出她养他就是为了吃掉他之后, 总是冷嘲热讽的对待他, 总是想刻意告诉他, 她根本不是那个温柔的师母。
可除了羡泽以外,没人会余光看他一眼就知道他的情绪, 没人只听他的语气就察觉他的敏感多思——或者说别人也根本不关心他的情绪。
没人会注意到他衣服短了一截,没人会对他掉眼泪的行为嫌弃又无奈, 没人劝他不要乱吃东西。
也不会有人在明知他是画鳞分身的情况下, 还下意识的就相信他……
羡泽永远不会知道,他被画鳞划瞎了眼睛、弄聋了耳朵,甚至舌头都被割掉之后,他有多害怕自己对羡泽而言没用,只被掏出魔核就会被永远扔在魔域。
羡泽将他从角落里拽出来,端详许久之后, 手指穿过他头发搂着他后脑。她没有过多的安抚搂抱他,只是将手指轻轻放在他鼻尖前,让他嗅闻来自她的气味,告诉他血腥味来自他人而她没有受伤。
他说不出话来,她却一眼看出他所想。
羡泽那时候自然而然的用指尖,轻轻抹掉了江连星鼻尖的一点灰尘。
他若不是眼眶里流不出泪,那一瞬间真的很想哭。
羡泽被“内心温柔”几个字噎住,她搂住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寒战:“江连星你是吃了麻椒把脑子给麻坏了吗?!”
江连星赌气道:“很多事论迹不论心,哪怕是为了养了吃掉,你和师父也是给我住的地方给我饭;哪怕是为了杀我,你也来魔域找到我,帮我洗头发;哪怕、哪怕是为了让我孵龙蛋,但你也不是把我关在画鳞隔壁,而是让我陪着你来这种只有真龙和大蛟才能来的地方。”
他站起来,把书重重放在书架上:“羡泽别狡辩了,你就是世上最疼我的人!”
羡泽真的有点混乱了,这种话难道不是她以前老是说的吗?
她可没少洗脑江连星,说什么“师母最疼你了是不是?”“你不要对不起师母——”
包括今天问他为什么还会在她身边帮她,羡泽也是觉得自己一直把江连星当工具养大利用。
结果从江连星的角度这么盘算下来,她单论行为,不论目的,确实……在某些角度来说也疼爱他的啊。
羡泽脑子有点混乱了,下意识道:“你只是见得太少了。嘴上说着什么‘喜欢’,你这样出生十几年的半大蛟,知道什么是‘喜欢’?”
江连星没想到连自己的心意她也不肯承认,心中泛起委屈,忍不住道:“这与年纪有什么关系?有些哪怕是做了几百年的情人,嘴上说了一万句喜欢,也会因为想当然的保护差点害了羡泽,但我不会——”
羡泽猛地一愣:“什么?”
他在说谁?
江连星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下意识的抿紧嘴唇。
羡泽身影猛地朝前掠去,手一把按住他脖颈,她声音单寒,从他脸边传来:“你怎么会知道华粼的事?”
江连星慌了一瞬间。
羡泽猛地将他重重抵在书架上,尾巴骤然从裙摆下甩出,尾脊金刺竖立,薄如蝉翼却锐利的尾鳍比在他脸侧。
她脸色冷下来:“从前一段时间我就开始怀疑,你为什么会看得到龙语和上古文字,为什么你对于画鳞为什么无法吞下你这件事没有疑问。我是相信你,但你不该跟我有隐瞒。”
江连星目光颤抖,羡泽手指弓起,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握住羡泽的手腕,艰难道:“……羡泽,呃、很难受……”
羡泽喝道:“站直了,别撒娇!回答我的问题!”
江连星受不了了,他握住羡泽的手臂,想尽办法侧过脸喘息道:“我、咬了画鳞一大口,后来吃了画鳞一条胳膊!他的记忆都涌进我的脑袋里了,所以、所以我才知道那些——”
羡泽一愣。
画鳞可是留下了假华粼当年的全部记忆。
她皱眉道:“你说清楚,哪些?!”
江连星膝盖已经有点抖了,他咬牙:“大、大部分,包括羡泽小时候——”
羡泽手指一僵,她猛然抽出手来:“……你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江连星抬起眼看她,他目光有种苦楚的湿漉漉,他道:“可我是江连星。”
羡泽眼睛闭上。
他知道了。他知道自己跟假华粼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甚至脑袋里还可能拥有着过去几百年她和华粼相识亲近的一切画面。
他看她闭上眼睛偏开头,又上前一步,声音有些哀求的重复道:“羡泽、师母……我是江连星。我不是别的人。”
羡泽嗤笑了一声:“你怎么会不是别的人?你是仇人的分身,你是死去的情人,你是我养大的,也有着养育我的记忆。你挤满了我人生的各个阶段,你怎么会只是江连星?”
江连星知道她没说错。
就因为这些错综复杂的回忆,他最近这一两个月从来没能睡好过,在梦里他时而温顺时而邪恶,时而抱着襁褓中的小金龙,时而扑在她膝头叫她师母。
他分不清自己是谁,只觉得不论谁是大手谁是小手,谁有着尖锐利爪谁有着柔软指腹,他总是想跟她手牵在一起。
江连星鼻子一酸:“可我在知道这些以前,就很喜欢羡泽。我不是不懂、我真的是心里只有……”
他不是画鳞、他不是华粼,他是从羡泽诗句里摘出来的名字,他是被羡泽握着手指在屋檐落雨下洗净手之后,学会写了“江连星”三个字。
羡泽心乱如麻,连他诉情也喝止住:“别说‘喜欢’这两个字了!你还记得吗?你偷吻我的时候,你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你师父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杀了你。”
江连星脸色苍白:“……我没让师父知道,我只是告诉羡泽……”
羡泽总是下意识的对他言语锐利,冷嘲热讽:“那你说给我又是什么意思?江连星,你想插足吗?”
江连星嘴唇抖了一下,他声音都飘在空中:“……我不是。师父不会知道的,我、我……”
羡泽望着江连星因痛苦而毫无血色的面容,刚刚他还笃定的说“羡泽最疼我了”,现在还会这么想吗?
羡泽松开手,心中不忍,直起身子后退半步:“你要是觉得待在这里不舒服,想走我不会拦你。”
江连星猛地瞪大眼睛,急道:“我不走!”
羡泽没说话。
她只是这时才意识到,江连星没有父母,算是从画鳞魂魄中撕裂出来的一部分,在这世上根本不会有几个人在意他的死活。
羡泽片刻的沉默让江连星彻底慌了:“我可以不走的,对吧?这里也算是我的家吧?而且羡泽不也说了吗?需要留下一条蛟为你孵化龙蛋,我愿意的!我身上那处、最近变得不一样了,羡泽要看吗?我——”
他说着就开始拉拽腰带想要脱衣服,羡泽一把握住他手腕。
江连星动作停下来,他声音中隐约有一丝哽咽:“我不走,你说过,再也不会不要我了……”
羡泽放下他的手:“好,你可以不走,但你喜不喜欢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什么。”
江连星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片刻后声音有些颤抖道:“羡泽要什么?”
她垂眸:“我现在想要的是葛朔好好的。江连星,你若是有记忆更应该明白,我跟你师父是青梅竹马,我们恩爱无双。”
江连星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此言此语,也像是对江连星头脑中那缕华粼的灵魂所说。
江连星有些站不稳,他半晌重复道:“……师父与师母……恩爱无双。”
羡泽抿紧嘴唇。
他垂下头去,碎发遮挡住面容,他拉紧刚刚被自己拽松的衣领,轻声道:“……师父不会知道的。我再也不会说了。”
刚刚她逼视许久,江连星也在不屈不挠的说着“喜欢羡泽”,如今却因为她,也会说:“再也不说了。”
偏要说和再也不说,都是他。
羡泽往后踱了几步,她揉揉额角:“……你先回去吧。”
江连星沉默地点点头,他转过身去几乎是拔腿而逃。
江连星越走越快,而后脚尖一点,几乎是在书架之间飞身而起,速度越来越快。蛟尾在身后舞动,却没想到眼前有一处拐角,他躲避不及重重撞在书架上,落在地上滚出去。在昏暗的书海之中,江连星抬起头望着左右俯瞰着他的书架,突然大口呼吸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后在书海的大理石地面上,他蜷缩起身子,脖颈青筋凸起,无声的张嘴哀叫起来。
……
江连星走后,羡泽不知道翻书翻了多久,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干脆就地一躺,卧倒在软垫和薄毯上刷墨经坛,她伸手去拿茶盏,这才想起来这一套茶盏水壶配着软垫,都是江连星早上带过来的。他说她太喜欢就地一坐,可地上毕竟冷硬,从那之后他就每次陪她来书海都像郊游一般带着这些物件。
羡泽又走神了。
她没做错事,江连星的心思压根不打算藏,若是再这么下去,他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让葛朔伤心。
只是羡泽眼前总是浮现她刚刚失忆时,他将脸枕在她膝头流泪的表情。
让他注意分寸没问题,但或许她表明:只要他乖,她不会把他赶走的。
否则江连星真要觉得自己没有家了。
羡泽揉了揉头发,甩掉脑袋里的杂念看着眼前的墨经坛。
她当年做出墨经坛只是为了足不出户了解天下事,如今却成为了她看到世界各个角落的眼睛。
首先是栉比阁出现了大量上古时代的金器、珠玉甚至是法器,果然引发了整个修仙界的沸腾震动。栉比阁的货物虽然可通过传物阵法流通,但东海沿岸新建栉比阁的消息传来,相当多修仙者和商户都认定这里必然有宝贝,纷纷赶来。
而在一两个月前,真龙在东海现身的消息和明心宗宗主钟霄还活着的消息一并传播开来,当钟霄修书传信邀请当年受她庇护的闲丰集商户前来东海沿岸,七八成的商户的闻风而来。
第194章
一是他们逐利的本性认定了钟霄必然是“真龙关系户”, 她的资源肯定能拿到好货。二是当年陵城遭受袭击,钟霄的月裳帷悬挂于高空庇护数万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这些人相当信任钟霄的品性。
很快, 临近明心宗的半大小城丹道城, 就挤满了从九洲十八川各地而来的商户、散修。
丹道城中连夜支起布篷,不过短短三日便在布篷之下修剪出华贵高耸的栉比阁。丹道城这家栉比阁,在每月上中下旬三日分批放出了大量无主的蓬莱秘宝, 并对其中的典籍法器举办了一场场内部拍卖。
这些内部拍卖会遴选参与者的修为, 若是低阶修士根本连入场资格都没有。一开始以元山书院为首的多个宗门, 都在墨经坛人最多的“天下论道”分坛中说, 这是蓬莱的骗局, 他们在摸底凡人的修为,在后续会报复每一个去参加拍卖的人。
但随着墨经坛之间流传说某几个小宗门捡漏买到了上古时代的心法残篇, 还有根本看不出原理的几件强大法器, 各大宗门也有些坐不住了。
羡泽等了不过一个多月, 就看到有包括梁尘塔、元山书院还有其他大宗门的高阶弟子甚至长老, 偷偷带人参加了拍卖,一掷千金的买走了不少宝贝。
毕竟如今修仙界的水平都停滞了许久, 很多人都认为变得更强大的秘密就在夷海之灾前的神秘时代,追古捧古之风盛行。
不过这些所谓的“宝贝”都是羡泽挑选过的, 很多都是唬人的花架子, 实际能带来超然修为的少之又少。
但随着这些布满上古图腾,还有着龙爪龙痕的金器珠玉受到追捧,整个九洲十八川无一不真实的意识到:真龙真的存在着,它们曾经极其强大辉煌。
修仙者可谓是天底下最慕强的人,当时袭击明心宗时遇到真龙的亲历者纷纷夸张的描述着她的强大恐怖,以显得自己当初灰溜溜的逃走不是胆怯, 而是遇上真神般的龙,不得不暂退。
这种传言越来越离谱,特别是那些最不受主流宗门待见的散修们,形成一片“拜龙”之风。
他们又没见过羡泽,自然连金龙雕塑都做的千奇百怪,有的给她做成六指斗鸡眼,有的给她做成白胡子胖身子,一时间散修们给她起什么名字的都有,什么“飞元真君”什么“上龙帝君”。
甚至还有人觉得她一定是看上了钟霄,又姿态威武凛然,肯定是雄性等等——
东海沿岸也挤满了想要一睹蓬莱阵容的修仙者,他们从每日清晨便开始遥遥观海。传闻说蓬莱虽以阵法在海面上隐形消失,但在特定的时间与日光下,他们能有幸看到蓬莱岛的轮廓。
那群人始终在翘首以盼,羡泽确信自己的阵法不会让任何人能看到,但总有人对着海上一团雾一阵风,硬说自己看到了“蓬莱岛”,甚至墨经坛出现了一大堆关于“蓬莱”“真龙”的分坛,每日有人都在分享自己看到真龙的逸闻。
这些凑热闹的人,绝大多数都在修仙界中“不入流”,于他们的亢奋和崇拜不同的是,修仙界主流宗门们,似乎统一了口径:
蓬莱根本没有重现。
那个真龙就是魔。
他们倒也有自己的依据。因为在蓬莱重现、真龙现身的传言之后,凡界在短时间内出现大量暗渊,山谷崩塌、峡谷凹陷,也有无数冥油、黑烬与魔兽,涌入了凡界各个地区。
当年明心宗和千鸿宫的弟子面对魔域黑烬都毫无招架之力,这些突然出现的暗渊,几乎是瞬间成为了修仙界的头号威胁。
分舵分宗被魔兽袭击死伤无数的消息层出不穷,这些惨案触目惊心,甚至还有大批妖魔将修仙弟子折磨取乐或绑架去魔域买卖。
修仙界主流一时间群情激奋,大批人认为暗渊就是真龙有意制造的。毕竟东海屠魔前他们就见过身材修长的“魔”四处屠戮,制造暗渊,这次仙魔两界陷入混乱又是在真龙现身之后。
传说中真龙就是仙魔不分,它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这样做。
羡泽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了——这恐怕是画鳞计划的一环,他早就知道自己如果失去魔主之位,仙魔两界必然会四处洞穿,陷入混乱。
而且他当年伪装成羡泽四处作恶,造出了“东海屠魔”,当下他就是要让羡泽更洗不干净,甚至让很多人认为,羡泽就是他——就是魔主。
他就是要给羡泽留这个恶心人的烂摊子。
与此同时,在修仙界上层,“真龙奴役论”大行其道,有不少人认为真龙将会把所有凡人视作蝼蚁踩在脚下。
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起了“雷劫飞升”。
如果雷劫是由真龙控制,那岂不是谁人何时渡劫全凭它的心愿,渡劫之后又去向何方?如果拼尽全力到了化神期,渡劫失败将功亏一篑,魂飞魄散,那是不是根本就不追求渡劫成为上仙,才是最好的选择?
在这个九洲十八川做一辈子的化神期强者,难道不好吗?
但是团结却并不是那么容易。
首先就是千鸿宫少宫主宣衡的回归。
宣衡还活着的消息基本就是在钟霄露面之后半个月就传了出来,很多人都想看兄弟相争厮杀大戏,甚至在千鸿宫内部,已经在正主还没到千鸿宫之前就开始彼此拉帮结派。
却没想到宣琮早早就立在台阶上,揣着袖子笑盈盈的望着自己目盲的兄长从云船走下。
宣衡冷声道:“没用的东西。回来的路上我已经听说了。”千鸿宫主要长老,当初都在西狄被羡泽斩杀,千鸿宫权力真空,按理来说宣琮完全可以手握大权重振旗鼓,甚至于让这个兄长都没有办法回到千鸿宫。
可宣琮没有这么干。
他半摆烂了。
基本就是带着千鸿宫退居二线耍赖皮,所有邀请屠龙的建议他一概不参与,所有想蚕食千鸿宫的他全都打回去,但要说主动干点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宣衡说他“没用”,仿佛也是说这大好的机会他不夺权,那宣衡就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宣琮混不在意,扶着散乱的斜髻笑了笑:“你若是有用,也不会瞎了眼睛。怎么说?瞧你脸上倒有几分吃饱过的余韵。”
外人哪里听得懂兄弟二人的对话,只知道宣琮本意是等宣衡回来便翩然离去,宣衡却拽着他彻夜详谈,宣琮最终是略不情愿的留在了千鸿宫,继续像当年那样闲散混日。
而宣衡从来都是雷霆手腕,虽说已经大不如前的千鸿宫内部,有不少人怀疑他的目盲、多位长老被杀,以及他与真龙之间是否有关系,但宣衡还是置若罔闻,果断宣布:
卓鼎君已死,他继任千鸿宫宫主之位,甚至他对当年失火未修的纳载峰再度放了一把火,彻底拆除了那篇废墟。许多千鸿宫弟子都很好奇纳载峰的山门之中到底有什么,但终究是没有机会见到。
千鸿宫在数个月的混乱衰败后,终于在他重塑的严苛门规下,又恢复当年几分气派。
而没过多久,就在丹道城蓬莱秘宝在全天下掀起热潮,在元山书院多次号召要反抗魔龙反抗蓬莱的时候,千鸿宫向天下宣布——
卓鼎君当年在东海因贪婪伤害真龙,已经得到上天谴责,受尽折磨而死,千鸿宫与真龙有上古渊源,缘分相连,将绝不参与任何屠龙相关活动。
千鸿宫看似中立,实则已经是极大偏向真龙,甚至承认宗门与蓬莱在上古时代的联系。
这四舍五入就是认定真龙是上仙半神的地位。
而另一边,有传闻说,在这暗渊遍地的混乱之际,伽萨教圣主已然带人闯入中原腹地,目标似乎是至东海沿岸,想要完成五十多年前伽萨教未能完成的朝拜。
……
江连星飞在空中俯瞰着已然郁郁葱葱的蓬莱,初冬偶有落雪,但蓬莱岛上如今灵力旺盛却没有多少叶子枯黄。今日空中没有多少飞动的木柱砖瓦,应该是葛朔和华粼已经回去了。
刚刚羡泽的话回荡在他脑中,他仍旧有些恍惚。
羡泽已经对他很好了,是他单方面深陷在对她的感情里停不下来。
葛朔也是当年教他功法的人,江连星从心底尊称他一声“师父”。
他虽然心里有过蠢蠢欲动,觉得真龙从没必要忠贞,但当羡泽都表示她有了葛朔不会再选择别人——
他的想法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上台面……
师父都已经回来了,他怎么能那么不要脸的还一次次说自己对她的感情。难不成就因为华粼的记忆,就因为龙与蛟的相配,他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江连星头昏脑涨的飞在空中,望着那些连接宫殿的回廊,巍峨中透着秀致,既般配羡泽的地位,也能符合她的喜好。
江连星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搬进去这些廊腰缦回的宫殿,会不会他就要住在远远的另一端,想一推开门就见到羡泽也难了。
可在如今紧凑的屋檐下,他眼睛耳朵,也躲不开她与师父之间任何的恩爱与互动。
江连星还是第一次在陌生回忆以外的现实中,见到羡泽那么放松、懒散又隐约有点孩子气的样子。
她起床一直不怎么早,清晨打着哈欠在窗边托腮,葛朔站在身后拿着梳子不知道与她聊着什么,她忽然回过身去掐葛朔的肋下,俩人笑闹打坐一团,葛朔打不过她,蜷成一团夹着胳膊,屋里传来俩人几声笑骂:“长胡子龙!”“大屁股鸟!”
他俩总有聊不完的话,有时候江连星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听见窗外哝哝细语,原来是俩人支起窗子点着灯烛,裹着被子凑在一起,窗台上还摆着一碟花生米。他俩就聊着墨经坛上屁大的八卦,同仇敌忾的骂人,就能聊到后半夜去。
俩人有时候就先后打哈欠,裹着被子直接倒在窗边的榻上,江连星隔着自己窗子的薄薄窗纱能看到他们窗口的灯盏到了近天亮才熄灭,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只是也窝在自己窗边的椅子上抱着腿睡着过去。
羡泽没说错。
他亲眼见证着,她与师父恩爱无双。
而他自以为直白表露情感的那几句话,对如今什么都拥有的羡泽,就纯粹是多余。
他暗暗下定决心。
一辈子不再说出那些话,换能长久留在她身边,江连星一万个愿意。
江连星回到院落中,却没料到华粼和葛朔正坐在树荫下,葛朔手忙脚乱的给他束发髻,桌子上还摆着几支红珊瑚的簪子。
华粼脸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玩意儿,跟被扇了似的红扑扑的,他被套上好几件轻纱层叠的衣服,有点呆滞地坐在石凳上:“……师父,羡泽真的会喜欢这样的吗?”
葛朔叼着簪子,往他金白色的发髻中簪的时候,戳到了皮肉,华粼疼得直皱眉。葛朔攥着一把头发,正在较劲:“我还能骗你吗?以前她被这种样子迷的不要不要的。这几只簪子都是她之前从宝囊里取出之后放在妆奁里的,你就说你不小心发现,觉得很漂亮很喜欢才借用的。”
华粼怀疑道:“师父真的不是害我吗?万一这些簪子很重要,羡泽生气我偷拿了呢?”
葛朔啧了一声:“这簪子就是她拿来配你这头漂亮金发的!再说,她什么时候对你生过气。”
华粼:“好吧。可是脸上有必要弄得这么红吗?”
葛朔也不明白华粼怎么这么苍白,他印象里的那个假货,可是每次在羡泽面前都是脸色红扑扑。
葛朔嘴损起来:“她就喜欢脸红的,甚至看见猴屁股都激动要抱着亲——”
华粼:“不过……”
他回过头看向葛朔,有点不太确定道:“可是,羡泽最喜欢的不是师父吗?干嘛要让她多喜欢我一点啊。”
葛朔动作僵硬了一下,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那我还能跟她似的活几千年吗?让你打扮你就打扮,不过她要是真的生气了,你就推我头上,就说是我干的就行。桂花油呢?啊对,你真的不打耳洞?我建议你打一个——”
江连星看到那红珊瑚簪子就想起来了。
他记忆中对着水面映照模样的时候,就看到过旧日的华粼戴着红珊瑚的首饰,跟眼睛交相辉映。
葛朔难不成是在教小华粼去讨好……
葛朔显然不认为自己能一直陪羡泽。
他甚至已经在想,一定要有人能伴在羡泽身边。
相较于江连星,在葛朔眼里显然小华粼跟羡泽更相配,更让他安心。
江连星站在原地,一时间难以动弹。
从来都是爱玩多情的羡泽笃定的说“我们恩爱无双”,最是忠贞的神鸟却在妆点别人,希望羡泽能喜欢上其他人……
第195章
江连星动了动, 华粼眼尖,余光扫到了他,惊讶道:“江连星,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葛朔猛地转过脸来。
江连星只好走出来几步, 向葛朔拱手道:“师父、师兄……羡泽那边说想要让我先回来做些饭食,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葛朔目光落在他身上。
前些日子羡泽又去了一趟明心宗,看了看丹道城的市集, 买回来不少东西。除了她哭天抢地想吃的菜色, 还有给他们仨人的衣物。
她当时还拿衣袖比了比江连星的臂长, 道:“许久没给你买衣服了, 感觉好像又买小了。哦, 尾巴洞你自己改去吧,我可不会缝。”
葛朔当时就意识到, 江连星和羡泽之间也存在某些外人不知道的默契。
这种默契说是师徒还是别的, 葛朔也很难分清, 但显然羡泽失忆后的那段时间里, 江连星真的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她……
这会儿师徒二人对视,江连星像是被扎了一样避开目光。
葛朔抬起眉毛:“去吧, 我看她把那些食材跟宝贝似的拿冰术保鲜着呢。”
羡泽回来的时候,月色洒满院落, 四周点满灯笼照的如同白昼, 桌子上的饭菜也都热气腾腾。
江连星坐在桌边,他想到今天在书海发生的一切,下意识想站起来避开她。
羡泽却已经飞落到桌边,翻飞的衣袖拂过江连星鬓边,带过一阵她的淡淡气息,她揉着眼睛落座, 差点碰撒了汤碗:“真不用等我——啊。”
江连星立刻抬手托住,汤碗一滴未撒,羡泽也下意识要去接,手指按在瓷碗的同一处,托住了他指节。却没想到江连星急急抽回手去,那汤碗直接打了个转落下来。
羡泽手指一晃,差点摔碎的汤碗带着汤汤水水飘起来,落回桌子上。
羡泽看了他一眼。
江连星攥着手指垂着头。
葛朔看出来了这俩人有点不对劲:“怎么?吵架了?”
羡泽挪开眼:“……没有。”
江连星顿了顿,半晌后才低声道:“我惹师母生气了。”
葛朔眉毛诧异的抬起来。这几个月江连星就没怎么叫过“师母”,这会儿怎么突然改口了?
羡泽没说话。
江连星有些坐不住,道:“我再去看看厨房,要不要添些饭——”
葛朔却阻止了他:“不用,大家吃饭也就陪某个贪嘴的龙吃个乐子。羡泽,你别把气带到饭桌上哈,徒弟不听话大不了打一顿就是,明儿就忘了。”
羡泽扯了扯嘴角:“打过了。”
俩人连眼神交汇都不愿意有,不可能是单纯的惹生气了,葛朔只好半开玩笑道:“我也瞧着没有伤,打你哪儿了?江连星,你要记恨你师母,就真没良心了。”
江连星:“……我怎么都不会记恨师母的。”
眼见着气氛又要坏,羡泽却惊叫着岔开了话题:“华粼!你怎么了?谁打你了?”
华粼眨眨眼:“没人打我呀。”
羡泽托腮笑道:“那脸怎么跟被人扇了似的。今日倒是不披散着头发了,梳成这幅样子,过来,让我看看。”
江连星闷头盛饭,他将饭碗递到羡泽面前,羡泽正抬手拨弄了一下华粼头上的发簪。
她似笑非笑的将脸转向了葛朔。
这回轮到葛朔低头扒饭了。
华粼似乎很不适应这样的装饰,他从小就并不爱美,天然雕饰,但他也意识到了桌上情绪的流转:“好看吗?”
羡泽端详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好看。小华粼很配红色。”
华粼却垂了垂眼睛,拔掉发簪:“但我不喜欢束头发。我也不喜欢脸上弄得那么红。”
他天生秀致,动作却一向是天真稚拙,抬起袖子用力蹭了蹭脸颊。
羡泽又看了一眼葛朔。
他捏紧着筷子,吃得专心致志。
羡泽道:“华粼,坐近一点吧。”
华粼脸上露出了当晚第一个笑容,他挪过石凳靠在羡泽旁边:“我看你吃。我还是喜欢吃花和草。”
羡泽夹了一筷子:“你吃过这个吗?钟霄说是丹道城的猎兽师打的野珍,肉中已经有了灵力滋养的味道。”
华粼表情不大乐意尝,但在羡泽的目光下,还是凑到她筷子边叼过去:“唔。一般好吃,就像是蘑菇。”
羡泽摸了摸他脑袋,笑道:“多尝尝,别天天嚼草了。喏,这些珊瑚钗不想戴就不戴。”
她伸手要摘,华粼却捂住:“那我不戴,羡泽也喜欢我吗?”
羡泽愣了一下。
她目光看向葛朔,又挪回到华粼纯净又期许的脸上,她伸手捏了捏华粼的脸颊道:“那当然。跟钗子跟外貌跟什么都没关系,我知道小华粼到我身边来有多么不容易。”
华粼却伸手搂住她胳膊:“那羡泽别光让师父陪,让我陪着睡吧!我做梦都梦见小时候你陪我,我还把脑袋拱到你肚子上戳你,我特别想羡泽身上的味道——”
江连星没想到,他自己内心的想法,能被华粼这样直白的说出口。
这个饭桌上,只有华粼仰着脸,他和葛朔都低着头。
羡泽环顾一圈,慢慢笑起来:“那行,你师父拿了我的珊瑚钗都不打声招呼,罚他今天睡井里——”
葛朔皱起眉头,他半弓下腰,忽然放下筷子道:“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他快步往房间的方向走去,用力合上门,甚至连屋檐下的几个灯笼都因门扇起的风而晃动。
江连星望过去,他还记得羡泽特意买的灯笼,她说鸾鸟和苍鹭都不擅长夜视,所以夜间越明亮越好——
江连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华粼的筷子:“你别吃了。反正你嚼几朵花,吃点花蜜也能饱!”
华粼皱起鼻子,抬眼有点生气地看着江连星:“羡泽喂我呢,你凭什么不让我吃?”
江连星面无表情的面容下也隐着几分愤怒:“师父都被你气病了,你还有脸在这里吃!师父跟师母最是恩爱,你在这里撒再多的娇也没用!”
羡泽听到这后半句,没忍住看了他一眼。
江连星却僵着脑袋,注意到她的目光也不愿意回望。
华粼偏过头,他手指拨了拨金发:“不是我气病的。他这些天好几次表现出不舒服了。还不让我跟羡泽说呢。”
羡泽猛地转过头看他:“葛朔这几天都不舒服?!”
华粼点点头:“他就是撑着在修建宫殿,我想告诉你,可他不让说。每次一见你,他恨不得嘴咧到耳根,每句话都带好几个笑话。”
羡泽望了房门一眼,道:“你们俩吃吧。”她抬手握住江连星的手腕,江连星手一抖,失了力气似的,刚从华粼那里夺走的筷子掉下来。
羡泽接住筷子,递还给华粼,道:“乖,都别吵架啊。”
她走过去打开主屋的门,然后走进去反手合上。
饭桌边只剩下俩人。
江连星一屁股坐下来,面无表情却隐隐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沮丧。
华粼根本没有尝刚刚羡泽给他夹的菜,只是偶尔吃了几口菜芯,俩人都不说话。
华粼忽然开口道:“我会陪着羡泽,怎么都不会离开的。”
江连星以为这是示威。
就听到华粼继续道:“你最好也这样。”
江连星:“……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华粼点头:“对啊,我很讨厌你。但羡泽喜欢你的。”他把盘子边缘装饰的花塞进口中,慢慢嚼道:“可能比喜欢我还多吧。我从小觉得羡泽最疼我了,可从我去了一趟魔域再回来,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连星垂下眼睛,对华粼来说羡泽失忆的那段时间不算太久,对他来说确是两辈子,甚至是更久。他只是扯了扯嘴角:“我们谁都没法跟师父相比。”
华粼放下筷子,红瞳中露出惊讶:“你凭什么想跟师父相比?师父为她做了多少,陪了她多少年?你才跟羡泽相识多少年?甚至师父也不是一开始就在她心里这么重的啊。”
江连星怔了怔,被他直白的话语说得有些抬不起头。
华粼摆弄着盘子里的叶片,托腮道:“真龙寿命那么长,若是一二十年便能对一个人情根深种,那千年岂不是要爱五十个?我没想那么多,说不定等五百年之后,我也能像师父这样,被她事事挂念就好了。”
……
屋内。
她走进去几步,就瞧见葛朔化作原型,颓丧的趴在榻上,脑袋埋在软垫里。
她靠着侧间的门框,抱着胳膊道:“怎么?拿簪子给华粼打扮的时候,没想过要是我真吃这套,你心里也会生气吗?”
葛朔没说话,只是烧焦了的鸟屁股对着她。
羡泽叹了口气:“他最清清白白,跟过去那些事都没关系,别把小华粼扯进来。”
葛朔闷声说了句什么。
羡泽没听清楚,刚要问,就看到葛朔身体抽动了一下,周身灵力波动虚弱,他也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
羡泽连忙上前,捞起这只烧焦水鸟转过身来,他眼睛紧闭,尖嘴巴已经把软垫戳出一个窝。
羡泽拍了拍他脑袋:“化作人形,这我都握不住你的手。”
葛朔闷声道:“我不要。你化作小金龙。我要我的小金龙——”
他刚说出口也觉得这要求唐突,羡泽好多年都没在他面前化作原型了。可他从软枕的缝隙里斜过眼睛,只瞧见金光一闪,两只爪子捏着他脑袋按在枕头里,她尾巴缠上来:“不许动,你已经被我捕获了。”
她化作一条没比软榻长多少的矫健金龙,缠着他的羽毛,一幅将他缠绕捕猎的模样。
葛朔挣扎过来,忽然用长长鸟嘴,叼住了羡泽的脑袋,吞下去一半。
羡泽睁开眼就瞧见了某个家伙的嗓子眼,爆发出一声尖叫:“葛朔你想死了!!”
只听到屋外头也混乱一片,华粼和江连星似乎被她尖叫吓到,都要起身拔剑了。
葛朔连忙松开龙头,化作人形,把她抱在怀里捂着她的嘴:“别叫别叫,这又没跟夜里似的弄个结界隔音,你叫什么都听得见!”
羡泽扭扭身子,干脆一长条躺在他身上:“你要是再出那些给华粼抹猴屁股脸,插珊瑚钗的昏招,我就要现在开始叫了。我能叫得让他俩开开眼,让他们知道每天那罩着卧室的结界里都是什么动静——”
葛朔嘴巴浑,脸皮薄,涨红了脸捂住龙嘴不肯撒手:“别叫。他俩也不小了,又不是没开窍!”
羡泽要张嘴,他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她金瞳笑得眯起,葛朔松开手,羡泽毛绒绒的脑袋往他颈窝里顶了顶,一只角戳在他脸上的笑涡里,爪子捉着他胸襟的衣服:“你跑屋里来,是因为生气我喂华粼吃饭了吗?我就当他是小孩呢。”
葛朔伸出手,把她盘起来抱在怀里,一只手还捏了捏她的爪子,刚要开口就先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我没生气,我就是不太舒服,可能这几天累到了。”
羡泽脸色却不太好:“不,这里灵力丰裕,你使用再多法术也不会如此虚弱。画鳞又在搞鬼,他又想见到我了是吧。”
葛朔却皱着眉头:“你别去见他,别让他得逞。”
羡泽:“大不了我再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葛朔拔高音量:“这样他反而得意了!真是恶心死了!我都恨不得一头——”
他意识到羡泽必然不愿意听他这么说,住了嘴。
羡泽没说什么,只是爪子反握住他的手指,将灵力丝丝汇入他体内。
葛朔也知道羡泽一直在找寻能够化作成年应龙的办法,便推开她的手想要拒绝她淡金色的灵力。
羡泽却张嘴咬住他耳垂,不许他乱动,两只爪子都紧紧握着他的手指。
葛朔干脆躺下来,就像是被路过金龙霸王硬上弓的可怜凡人般,咧嘴笑道:“好霸道。这跟强行往我嘴里塞饭有什么区别。”
羡泽松开他耳垂,但尖尖牙齿又生气又无奈的在他下巴脖颈上咬了一堆浅浅牙印,道:“你再这么瘦下去,我真有可能每天打捞三百斤的鱼,往你嘴里灌。”
葛朔笑得直咳嗽,二人笑声停歇之后的短暂沉默后,他手指摩挲着羡泽的断指,轻声道:“你不喜欢华粼吗?你之前不就最喜欢他的模样吗?”
羡泽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也学会了葛朔的打岔聊法:“各有一半吧。我要是这么看脸的龙,你现在应该被我赶出去放哨了。”
葛朔又笑:“我很俊的好嘛。”
他顿了顿道:“江连星如果没有当年的记忆,他就不是过去那个人吧。”葛朔心里始终认为,若是那个人还活着,他恐怕是争不过。以羡泽的性子,二人能有一两百年的形影不离,必定有根上就契合的地方。
羡泽沉默片刻,道:“不论是否有当年的记忆,都不是了。”
葛朔总觉得她这话说得模糊。
难不成江连星真的……真的有当年的记忆?葛朔心里头悬起来,他下意识的口无遮拦问道:“那你呢?你更喜欢他的哪一半?”
羡泽忽然伸出爪子掰着他下巴瞧了瞧,在她抱怨了几次他胡茬扎人之后,他修面比以前勤了不少。羡泽上下左右的看他,葛朔有点不适应:“看什么?”
“我看是谁附体了。我认识的葛朔只会说:‘你眼睛敢看别人试试’。”她笑着捏他眉毛:“再说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是我自己决定的,我已经过了能因某些花心思的小手段上钩的年纪了。”
羡泽跟他说话已经说得很客气了,葛朔也有点老脸一红,咕哝道:“我就是关心则乱。”
羡泽知道。
当年华粼看似心思细腻其实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葛朔看起来没心没肺但对于她的事总是心思深重。
他当下的情况,更加重了他从东海之事以来从未散开的愧疚。
“羡泽!羡泽——”
羡泽刚要安慰他,就听到了外头急急的呼唤。
葛朔推开窗子:“江连星,怎么了?”
江连星快走几步到窗边来,一垂眼就看到了羡泽□□的躺在师父身上——准确来说是金龙仰着肚皮躺在葛朔身上,爪子还在挠肚子。
羡泽甚少这样毫无威严的时候,跟江连星双目对视,都是僵了一下,她砰的一声炸开团金光,化作人形。葛朔被她一屁股坐在肚子上,闷哼一声:“羡泽你的屁股也不小啊咳咳——”
羡泽连忙起身,一只手搂着他又是一阵顺气。
葛朔觉得羡泽当着江连星的面,还搂着他跟哄小孩似的,他脸上挂不住挣扎起来,看起来更像是夫妻两个还在床上打闹。
江连星不敢抬头,只是道:“辟鸣回来了。说是什么临海公主到了丹道城,而且还带来了大量的妖,各地妖主都想要求个封号,导致现在丹道城里一片混乱。”
羡泽头都大了,她能想象到千百只大妖挤在丹道城的景象,那群刚刚来到东海没多久的修仙者恐怕都吓坏了。
她道:“辟鸣不能带公主过来吗?”
葛朔坐起身来摇摇头:“临海公主是陆龟,听说七八百年前第一次到蓬莱求封号,还是鲛人们拖着船,将她送过来的,她在海上吓晕了三回。”
江连星补充道:“而且蓬莱附近的法阵也顶多是能让辟鸣通过,其他的妖不提前打招呼也不可能过来。羡泽不如直接去丹道城一趟。”
羡泽叹口气:“我在墨经坛上看到不少宗门说要联合,说东海附近妖魔肆虐,派人前来丹道城降妖除魔,这都要撞上了。走吧,简单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出了太阳就过去。”
葛朔指了一下自己:“我们都要过去?哎呦我这老胳膊老腿——”
羡泽斜了他一眼:“我现在决定把你别裤腰上,走哪儿带哪儿。你要是嫌累就化作原形,我把你绑起来当是去丹道城卖鸡了。”
他俩开玩笑的时候,江连星垂头喏了一声,正要合上窗子。
羡泽扫到院中的桌台上,江连星忙活许久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
她撑住了窗子:“先别收饭桌。我还没吃饱。”她转头问葛朔:“你还吃吗?”
葛朔因为她的灵力舒服了不少,他有些困乏地翻了个身:“我不了。我困了。回头真给我打捞三百斤鱼再说。”
最后坐到饭桌边的只有江连星和羡泽,她端着碗道:“华粼呢?”
江连星:“回屋洗脸了。”
江连星表情有些怔忪,动筷并不积极。
羡泽:“你不吃?”
他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啊……嗯。我吃饱了,我帮师母布菜。”
羡泽这才意识到他突然改了口叫“师母”。
羡泽忽然明白,之前江连星没说错,有些事她跟葛朔说不了,和江连星还能商量商量,他全然站在她角度帮她出主意,二人总能想到一处去。过去那么久,羡泽对他的熟悉就像是对自己的手一样,现在忽然多了层隔阂。
羡泽把酒碗往前托了一下:“我要喝两盏,你喝吗?”
江连星摇头,但还是起身给她倒酒,羡泽自己一个人吃吃喝喝,眼大肚子小,连江连星放她碗里的菜也没能吃完,她撑着脸,忽然道:“你之前是不是说过睡不好,身子不舒服?”
江连星以前跟她在一起就像是鱼在水里,安心自如,现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只是硬邦邦点了点头。
“原因是什么?就因为拿走了魔核?”
江连星:“嗯。可能。”
羡泽似乎因为他过于生疏的口吻,略有些怅然的垂下眼睛,她没说什么只是仰头喝完了盏中酒。
江连星起身给她倒酒,忽然道:“师母给我些灵力吧。这样我就不会一直做梦了。”他实在是因为那些过于真实的梦,都已经分不清自己的身份,辨不出现世和回忆的边界,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他才……
羡泽仰头看他:“做梦?”
江连星僵住,她一下子反应过来。
羡泽震惊:“……你天天做梦?怪不得精神这么不好。”
江连星欲盖弥彰,声音忍不住拔高:“不是那种梦!”
第19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