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怔愣的也有画鳞。
他的腹部也被羡泽一只手穿过,妖丹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羡泽面无表情,同时洞穿了两只蛟。
第176章
羡泽望向江连星, 先一步抬手。
她掌心中是江连星仍在跳动着的心,血肉如同红色的琉璃盏,其中金光大盛, 还夹杂着隐隐的魔气。显然是刚刚给予他的那枚金丹, 以及从他出生时就在的魔核都藏在心脏之中。
刚刚在地下牢笼,羡泽剖开他的胸膛将金丹放进来时,轻声告诉他:“放在你的心脏里, 你就逃不了, 我只要动手, 你的心脏就会爆开。不过, 也别再因为魔气而愧疚了, 这一切都是我带给你的。”
此刻,江连星明白, 前世那般吃掉他的时刻到来了。
羡泽将他血淋淋又滚烫的心放在嘴边, 她的唇因为奔波微微干裂, 却在接触上的瞬间, 被他的血湿润染色,她双瞳望着江连星, 而后启唇咬了一大口。
江连星已经感觉不到痛,却在她咬下的瞬间, 像是被烫到般瑟缩哀鸣了一下。
羡泽看着他的神情, 眉眼软化几分,垂下睫毛。
他的心脏像是多汁的石榴那般,红色汁液沾染了她的唇舌与下巴尖,羡泽微微伸出舌头,对着咬破的缺口啜饮着。
那团金光与魔气,被她吞咽而下, 他的心脏瞬间黯淡,变成了她掌心平平无奇的一团血肉。
而羡泽也没有继续吃下去,她将那如吃剩下的心脏,放回了他的胸膛内。
江连星头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他从未见过的记忆,仿佛是他前世未死之时,羡泽也这样啜饮着他残缺的心脏,小心翼翼放回他胸膛。而在他前世也没有死的那么快,生命的尽头,竟然看到本应该达成一切目的的羡泽,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满脸泪痕……
她为什么会哭?
那记忆一闪而过,江连星只感觉自己变成空了的琉璃瓶,她将他体内的一切拿走的太干净,他拼命想要挽留,仍是失去了一切力量,朝后重重倒在地上。
江连星侧脸压在冰冷的金器上,身体里仿佛还有龙鳞的余晖,慢吞吞的恢复着他的伤口。他执着的看着羡泽的方向。
羡泽站起身,转脸看向被她握住妖丹动弹不得的画鳞。
她裙摆早已在沾湿弄脏,鞋面上有着水渍与污痕,可龙尾轻摇,她略显湿润与苍白的脸上没有记忆中濡湿泪痕,只有像是洋流上的薄冰般冷静压制的愤怒。
羡泽拽着画鳞的头发,将他拖起来。
画鳞身上陈旧的衣袍领口滑落,露出他染血的冷白色胸腹,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垂死跳动着,羡泽的手掌血腥的插在他画鳞撕开的腹部中,掌心紧握,掏出妖丹来。
羡泽低下头,冷笑道:“你连育儿袋都烂掉了,也别想着孵龙蛋了。”
她掌心中出现了一颗如泥丸那般的妖丹,表面还似冥油般翻着七彩的油膜,其中仿佛夹杂着无数魂灵的尖啸声。画鳞死死盯着那枚妖丹,眸中恐惧闪烁,他发现自己猜不透羡泽的想法。
画鳞抽搐着,断臂处流淌着黑与红夹杂的血污:“你不能杀我……!除非你想让葛朔也死!哈、我早该想到的,真龙的心里只有自己,哪里会、哪里会……”
羡泽没等他把话说完,手一松,那枚妖丹滚落在地,她汇聚起灵力,轻蔑的用鞋尖碾过去。
“你性命相关的,就是这么一枚泥球?”
那枚曾经藏匿在画鳞躯体内,无数想挑战他的妖魔都没能摧毁的妖丹,在她运转金丹的重压与践踏之下,立刻碎裂,真就像是被晒干的泥土一样,转眼成渣。
从妖丹之中,无数尖叫、哀鸣、怒吼充斥而出!
羡泽一惊,想要侧身躲避,却看着千万个稀薄如同雾气般的灵魂,迫不及待的从妖丹中倾泻而出,只顾着四散而逃。
众多灵魂轮廓已经被侵蚀的只剩下躯干,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乱荡,在那上古时代的凋敝壁画下方,逐渐舒展,逐渐黯淡——
羡泽仰头看过去,这些被吞下的魂灵,曾撑起了他膨胀的身躯。
在自由后,却像是落入水中的薄薄纸片般融化。
她耳边仿佛听到了无数声如蚊蚋的小小叹息,恨与怒最终只化作无奈。
画鳞从诞生以来,便是往他虚无又混沌的皮口袋一样的身躯里装填,什么都要吞下,什么都要属于他,此刻他失去了一切,身体剧烈颤抖,面上眨眼间便显出几分灰白色死态。画鳞恐惧的蜷缩起来,仅剩一只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躯体。
羡泽却根本没有把目光落在他脸上,而是转头看向一侧的葛朔。
昏迷的葛朔抽搐几下,口鼻处溢出几道血痕,面上也显露几分灰白死态。羡泽牙齿咬住嘴唇,她如鲠在喉,陡然转身,拎起半死的画鳞。
羡泽面无表情,从自己金丹中捏出米粒大小,望着他:“你已经失去了妖丹,就像一只壁虎、虫豸般苟活下去吧。”
画鳞望着她的脸,从恐惧之中看到狂热的希望,他缓缓笑起来,嘴角溢出血来:“……果然、我赌对了……”
他痴痴的看着那一点金光融入胸膛之中。
羡泽:“你接受了,那你从现在开始便是龙仆,你不可能逃掉。”
那一丁点的金丹控制的恰到好处,他的断臂与浑身的伤口只是堪堪止血,并未能恢复。
画鳞满不在乎,他舔着嘴唇:“我没有打算逃。囚禁我吧,羡泽,我是你的奴仆。”
江连星攥紧了手指。
太恶心了。这家伙太让人恶心了。
从江连星出生就在体内的魔核,回到了羡泽身边,他空虚的想死。而画鳞最后却靠着诡计,能拥有一点她的金丹,成为她的龙仆——
若不是因为师父,他真的太想撕烂画鳞。
羡泽觉得他不该吃掉脏东西,可若是可以,他真希望自己就当个垃圾桶,把这种家伙彻底吞下去,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让他也体会一下被吞噬的痛苦!
羡泽额头血管突突轻跳,她手指在身侧捏了又捏,她忽然拽着画鳞的头发,猛地将他脑袋往旁边的石柱上掼去!
画鳞半边脸颊被石柱上的破损擦伤,血肉模糊,鼻梁折断,他痛呼之中,夹杂着低低的笑声。
羡泽背过身去,她的愤懑、她的痛恨,只能从她骨节发白的手指与金刺竖立的龙尾上可见一斑,江连星只能看到她极度压制着不杀人,而后一次次将他脑袋撞在石柱上!
她指尖浮现几缕黑焰,用力扣向画鳞人不人鬼不鬼的眼窝,他惨叫起来,双目像是之前他对待江连星那般,被焚烧划烂——
画鳞终于无法忍受了,他挣扎起来:“我半死不活!你的苍鹭也会一样的虚弱!羡泽、羡泽!”
羡泽偏头看了一眼葛朔,手指抽动片刻,终于是缓缓松开,轻声道:“是吗?那我一定把你养的健壮,然后好好让你能受折磨。”
她松开手来,鞋底在画鳞满是血的脸上碾了碾,画鳞面对她如今的灵压,几乎像是被太阳灼烧的弹涂鱼,两只苍白的脚无力的在地上蹬了蹬,化作黑蛟的原型。
那黑蛟不过如鳝鱼大小,一只爪子已经被江连星吞吃掉,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血口,断角之下的头脸血肉模糊。
羡泽从自己的宝囊中摸索许久,拿出一只年少时编织的蝈蝈笼子,竹笼在她掌心扩大几分,笼门打开,画鳞的原型被吸入其中,而羡泽有意让竹笼不太大,它一圈圈盘在其中,也被竹条紧紧箍勒着,稍有动弹便可能皮肉刮烂。
她确认画鳞不可能再逃走之后,才走到葛朔身边。辟鸣跟从菜市场买了刚杀好的鸡回来一样,倒拎着昏迷的鸾鸟也跑过来。
羡泽瞪眼过去,他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把好好鸾鸟抱在怀里,甚至还跟抱孩子似的装模作样抚了几下。
羡泽蹲下来蹲下来探了探葛朔的气息,面色稍霁。葛朔对自己差点死了又活的事全然不知,只歪着头紧皱眉头,仿佛昏迷中仍有千万件事挂在心头。
她手指捏诀,金丹中的灵力对她而言,就像是最顶尖的绣娘手中的丝线,她编织起江连星都看不懂的术法,转瞬间就形成如软甲般的贴身结界,护在葛朔身躯之上。
她对灵力与术法的掌握到了这种地步,怪不得画鳞当年跟她交手一次便恐惧破防。
羡泽看着葛朔,安心几分,却又拧紧眉头,抬起手就在他额头上用力拍了一巴掌:“笨死了!我凑齐一家四口多么不容易——”
羡泽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来,转头环顾四周。
江连星撑着身体,吃力的想从地上爬起身,那双满是污迹与水渍的鞋尖停在她面前。
羡泽没有弯腰,只是尾巴在小腿边晃了晃,伸到了他面前来。
江连星知晓她尾鳍的锋利,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
羡泽立刻道:“你躲什么,我还能把你全都吃了不成?”
江连星跌坐在地上抬起脸看她,他想到自己与华粼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悲从心中来。羡泽会不会还不知道这些事?她若是知道了会怎么看他?
江连星半晌道:“……羡泽要杀了我吗?”
羡泽脸色冷了下来:“你想死吗?”
江连星摇摇头。
羡泽皱起眉:“那不就完了,现在要想办法回家,你还能起得来吗?”
回家。
江连星眼睛有点湿润:“可是我留在身边说不定也是画鳞的阴谋,我作为‘容器’现在也用不上,万一他借着我——”
羡泽觉得这小子被她作为容器养了这么多年,脑子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无奈望天道:“啊!别光想着有用了,又不一定非要有用!”
这话像是说他没用,江连星脸更苍白了。
羡泽本来还有点别扭,不想扶他,想让他抓着她尾巴起来,现在也烦的顾不上,抓着他胳膊就将他拽起来,往蓬莱尚未打开的大门方向:“我留着你孵蛋用行吗?你赶紧长大,最好蛟身比河宽,屁股比山大,一次能孵八颗蛋行了吧!”
辟鸣听见这话,嫌弃的龇牙咧嘴,转过脸去,却发现江连星耳朵红透了。
第177章
江连星跟上羡泽的脚步, 望向眼前斑驳且古老的大门,才发现羡泽其实在之前已经推开了窄窄的门缝。
两扇门扉分别绘着白日云雨与黑夜星空,但都落满了灰尘, 几只骨蛟甩甩脑袋有些迷茫的在狼藉不堪的大厅中盘旋踱步, 它们骨架细密的阴影随着鲛油灯转动。
羡泽低头看去,发现陆炽邑的傀儡竟然不知何时碎裂开倒在地上,木头断肢已经被骨蛟的爪子踩烂。
难不成是陆炽邑本身遭遇了什么危险?
羡泽将两只手放在门扉上, 她并未刻意运转灵力, 就感觉自己的身躯像是与这道大门相呼应。
江连星仰头, 蓬莱的石柱高墙之中灵力再度向着她的方向流动, 穹顶之下翻覆的乌云愈发浓密, 羡泽微微启唇,面上露出恍惚的神情。
她瞳孔中如暗河底部的金石, 闪烁着黑色的湍流与起伏的金光, 羡泽嘴唇微微颤抖, 哈出一口热气, 恍若有无数记忆顺着这道门涌入她的身体。
她时而微笑,时而愤怒, 眼眶湿润,眉头紧锁, 像是心中几经起伏与巨变, 有些摇摇欲坠,江连星忍不住上前去握住她的肩膀,稍稍撑起她的身子,低声道:“羡泽!”
羡泽双瞳如同漩涡,她微微偏头望向江连星,似清醒似困顿:“打开这扇门, 或许考验的从来不是力量,而是心性……”
仿佛是无数在蓬莱新生或死亡的龙考验着她的心,许多过往的肆意与劫难都汇聚在她身体里,羡泽如在湍流中站不住脚。她难以想象若是在五十多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面对这些扑面而来的情绪,是否能坚持超过十秒。
但她如今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怕了。
江连星还有伤口的掌心握在她肩膀上,她没有回头看他,但也深吸一口气,用力朝内踏步,推开了蓬莱的大门!
她松开手喘息着往门口看去,门内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厅,没有富丽堂皇的灯烛,只有一条斜着向上的甬道。
羡泽嗅到了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仿佛是童年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家打开了大门。
而四周,灰尘簌簌抖落,门扇墙壁上那些上古时代的壁画竟然也随之剥离,一层层向下掉落,只留下石砖原本的色彩。
仿佛是在说,那些过去群龙时代的辉煌早已逝去,蓬莱新的主人应该绘下新时代的传说了。几只骨蛟伏低身躯,不卑不亢的向她颔首行礼,体型最大的那个踱步靠近一些,似乎想要让羡泽坐在它头顶。
羡泽笑了笑,回头道:“江连星,带上你师父和师兄,我们往里走吧——”
她话音未落,地面剧烈震动,连带着整个厅堂都倾斜起来,满地的碎骨与金器滑落到大厅一角,江连星连忙扶住差点也倒下去的葛朔。
几只骨蛟虽然没了脸,但也看起来不算惊慌,羡泽猜测道:“恐怕是蓬莱要从海底升起,我们也应该能返回凡界。”
与此同时,他们刚刚飞入的地方,开始涌入大量海水,打着漩涡撞进来。
当年蓬莱坠入海底,直接扎穿了凡界与魔域,如此升起之后,必然让东海海底有了直通魔域的最大暗渊,两界恐怕要混乱。
不过单就此刻而言,照泽地上出现一个大洞,大量的水可能会倒灌进来,连带着满城的碎骨,城外的尸体——
羡泽拍了拍前头那只骨蛟的脑袋,转头道:“江连星,你们先进入蓬莱内部,我还要去找人。”
江连星一下子反应过来,宣衡、钟霄还有胡止、刀竹桃那么多人,都在羡泽的叠纸船上,此刻照泽震荡,他们很可能被卷进来。
只是最大的这只骨蛟倒是很傲气,对于羡泽以外的其他人都面露不屑,也不愿意让他们骑到头上来,只是把辟鸣、鸾鸟和葛朔用尖尖爪子捏在手中。
至于江连星,它似乎觉得反正也是蛟,用不着管,头也不回的就往门内宽阔的甬道飞去。
……
“陆炽邑!”匣翡手握判官笔,悬立在山垭口处,怒瞪向半空中飞舟上傲然俯瞰他们的众多修仙者。
陆炽邑负责襄护宗门外围,他平日操纵的十几只黄铜傀儡,已被对方灵力摧毁大半,跟他们一路前往东海的骨蛟经不起长时间争斗而破破烂烂。陆炽邑也被从半空中击落,后背遭到洞穿,口吐鲜血半昏迷在石阶上。
在他身前,石阶上挤满了明心宗一路来到东海的弟子,拔出千奇百怪的兵器,护在陆炽邑身前。
不过与空中十数艘庞大的飞舟法器,还有数百位境界不低的修仙者相比,明心宗那几十个人看起来少得可怜。
他们现在定居的宗门新址,就在毗邻东海的仙山上,山洼处面朝大海,形成一片封闭却也幽静的空地。
垂云君带着诸多长老以灵力修建出简单的殿室、明房和院落,从外观看过去,规模不过是个大型道观的规模,只有海面涌来雾气的时候,才有几分仙门的气息。
东海附近并无其他宗门,他们本以为来到这里就能暂且休养生息,宗门哪怕不能日渐壮大,至少大家也能安定下来。
而且,明心宗众人很快就发现,近段时间东海周边灵力日渐变得厚重浓郁,更助于他们修行。
却没想到在各个宗门互斗的时期,也有不少人盯上了东海沿岸。只是他们因为东海屠魔不敢前来,等到明心宗在这里落足许久都无事发生,他们倒是敢光明正大的来了。
匣翡怒道:“我们已经到了东海这穷乡僻壤之地,你们还想要什么?!”
对峙之中,本来晴空万里的东海骤然间狂风大作,远远能瞧见海面上乌云四起,雨点也砸在海面上。
飞舟前端,一位元山书院枕卷使被风吹得衣袂飘飘,他脚踩玉盘法器,从空中缓缓降下:“你们不必在此死守,我们只要要垂云君同我们走一趟。”
弟子们怒道:“凭什么?”“宗主失踪未归,还带走垂云君,不如直接说让我们宗门散了算了!”
那枕卷使昂首道:“当年东海屠魔,垂云君同魔龙一同消失十年,元山书院、梁尘塔与千鸿宫当年参与东海屠魔之人陆续都死了,就唯独他没有死!魔龙多年后首次现身就是在明心宗旧址,还造成了中原东南方向最大的暗渊,明明该是仇人见面,可你们明心宗却无事,甚至还跑到东海落脚!”
“上次仙门众会之上,各大宗门已经做出决断,你们明心宗便是中原腹地信仰魔龙的邪宗。而这陆炽邑,本就是魔修出身,现在还能驱使骨蛟,你们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年轻弟子对暗地里的事不知情,那就速速散开,不治你们的罪,可钟以岫作为当年屠魔的叛徒、同党,却让你们来送死,不敢自己现身——”
匣翡怒极反笑:“仙门众会,就是那个想把千鸿宫都瓜分吞吃的‘众会’?就是那个被伽萨教赢了几次之后急了眼,集合众多宗门围攻才讨回颜面的‘众会’?你们又能给谁定下仙魔忠奸?”
对方还想再说,雨点已经带着乌云卷席过来,每个人脸上都被冰冷的雨滴猝不及防砸中。
眼见着飞舟之上,又有四五个人影飞落下来想要施压。
匣翡抬起判官笔,怒在空中落笔成行,她笔触湿润,那以灵力绘就的‘禁’字,血淋淋的流淌下灵力的墨痕,滴落在石阶上,却也像是铜墙铁壁般形成结界。
匣翡昂首道:“师尊闭关,要你们等上些时日,你们不愿意便冲进来就打,还好意思说别人是邪宗!且不说几十年前仙门大比,本就是垂云君光明正大赢得了东海这片地!”
那枕卷使在元山书院中也堪比明心宗的脉主,地位不低,他望着匣翡,幽幽道:“匣翡师姐,你当年废了一眼也要离开元山书院,临走前以一个‘禁’字封进书院上下三月无人能入书库,现在却给这么个落魄小宗门守门,你想过这一天吗?”
匣翡冷笑:“当年书院内斗,逼迫我带人封禁其他学派著作,才能把‘禁’字为何练得如此大成。若不是我后续将那些著作誊抄至墨经坛,恐怕那些学派都要文脉断绝。可书院上下却以我泄密为由,伤了我眼睛作惩罚,逐出书院。”
她又施施然笑了:“不过你看来也没怎么去过书库,三个月解封后,我给每个当年告发我的人都送了一本定制文学,修师弟,我记得你在书中练就菊吸大法,满地乱爬,你不如好好翻翻书库,说不定还存着你作主角的大作。”
这位作了枕卷使的修师弟,显然是知道匣翡的文学功底,立刻脸色涨红,拿起手中折扇就要攻向明心宗石阶上的众弟子。
那些弟子们光抬头呆呆听着匣翡文学,有的还在搀扶昏迷的陆炽邑,慢了半拍才看见枕卷使的法术撞在匣翡脉主的结界上。
枕卷使脸色难看,他恨不得让在场人都失忆,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道:“你能挡住我,难不成还能挡住那么多——”
他话音未落,在仙山山洼处一座灰瓦殿室内,白霜冷雾骤然荡开,在风雨之中,山林挂淞、落雨成雹,众人口中呼气变作白汽。
陆炽邑挣扎着睁开眼来,就听到了出鞘的一点响动。灰白天空中,雨雪打着旋落下。
下一瞬,雪色人影立在半空,就在匣翡悬空的‘禁’字前,手中还拿着当年在东海上空也寒芒闪烁的银山剑,白发在空中飞舞。
很多人从未见过深居简出的垂云君,此刻才瞧见那人苍白如瓷,略显病弱的面容,以及化作雪色的发丝。
外界都说他病得快死了,此刻灵压如霜寒低云,却察觉不到锐利的锋芒,只是呼吸间就仿佛肺里塞了冰渣。
毕竟是化神期,哪怕是他真的虚弱到只能逼出灵力来撑场面,也足以让飞舟上许多人屏息片刻,掂量斟酌。
只不过在石阶上的明心宗众弟子看得更清楚。
钟以岫确实是紧急出关。
后头的外袍腰带没完全系好,他一只手在背后拽着,看起来像是气定神闲,但松了手就能走光;白袍之下能看见他还没顾得上穿鞋,只有一双足袋局促的贴近……
幸好、幸好是背面,不算漏了怯。
钟以岫单手拎着银山剑,轻声道:“说我们是邪宗,不过是因为与真龙有关。当年参与东海之事者,皆以不在世,谁又敢说当年屠的是魔?”
他不善高声多言,但此刻心里却实在是压着怒火:“真龙在明心宗现身时,明心宗与千鸿宫多位弟子长老亲眼见她击溃魔主,拯救众人,你们既不在场又如何下定论?你们无权给明心宗、给真龙下定义,若是真要与我们开战,就不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让丁安歌亲自来。”
他话音刚落,忽然只感觉大地震颤,远处东海海面上乌云卷动,雷声隐隐,先是看到海面之中炸起一团冲入云层的巨大白色水花,紧接着在充斥海绵的轰鸣声中,如海啸般的浪墙从远处逼近而来!
匣翡蹙眉:“东海之中是有什么现身了?”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时,几十里外的云雨之中,一道明亮的蓝紫色天雷,贯穿了东海天地之间!
飞舟之上众人惊惧不已。
当初在西狄,他们围攻伽萨教失利,便是因为很多弟子见到天雷,人心动摇。他们还觉得这真龙一会儿在九洲十八川,一会儿又到了西狄,仿佛是天眼在云端之上,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几百年都没见过的天雷,这几个月来频频出现,很多从未见过真龙的人心里愈发打鼓。
钟以岫愣愣的转过脸去,看向东海灰暗的天地之间,一道道高耸的白浪推过来,打在山体之上,涛声震撼——
数道龙吸水的卷风也在海面上远远舞动。
“那是、那是有什么东西从海里冒出来了吗?!”
钟以岫腾空足够高,跟飞舟上惊诧的众人一同向东方望去。
一座山峦林立的庞大岛屿,在风雨之中从海底缓缓升起,因距离遥远水雾浓重而若隐若现,可随着几道雷光贯穿云层,照亮了岛屿的轮廓。
甚至还能看到几道似龙似蛟的身影,穿云摆尾而过。
他喃喃道:“……是蓬莱。”
飞舟之上,也传来其他人失声惊喊:“是蓬莱!是蓬莱现身了!”
修仙之人都听说过的金山银山的蓬莱、怒涛无情的蓬莱,时隔几百年,少说两三代人,再次浮现海面之上。
钟以岫屏住呼吸,握着银山剑的手有些发抖,她历经失意、受伤与伪装之后,终于可以以她最本身的面目重现世间了。
第178章
江连星穿过蓬莱内部复杂的甬道和洞穴, 跟着几只骨蛟一同腾飞入空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凡界明亮的天空照亮了他的蛟身,湿润新鲜的空气包围了他。望向远处, 只有遥远的海岸和浪花;垂下头去, 庞大的蓬莱正浮出水面。
或许是因为当年夷海之灾时,有生死攸关的内斗发生在岛屿上,导致蓬莱地面上绝大多数的建筑都已经倒塌损毁, 只剩下一些石道基座的轮廓。
它沉在海底之时, 虽然有结界和洋流阻挡海水和其他生物接近, 但植被也早就已经死亡了。
蓬莱因此略显萧索, 无数海水从灰黑色岩石的山峦之中向下流淌, 砸向海中,掀起白色的层浪与泡沫。
蓬莱还是比江连星想象的要大, 它是由数座山峦、海岸和内湖构成。从遗迹之上也能看出最高的山峦附近曾有密集的宫室, 周围海岸边如一座座小城那般分散开来的定居地。
估计是当年群龙更喜欢独处, 便在蓬莱之上各分一片地域, 跟自己的蛟们生活在一起。
而蓬莱主岛周围还有数个小型岛屿,从海中升起, 悬浮空中,像是卫星那般襄护着庞大的主岛。
随着蓬莱现身, 同样浮出水面的还有无数细密疏松的白骨, 显然是照泽满城的骸骨被水流裹挟着,将都冲到了凡界。
只是光秃秃的蓬莱本就冷峻,周围海面上再飘满了白骨,伴随着阴风暴雨,看起来活像是鬼岛现世。
紧接着,有一只被结界包裹的双层大船, 像是压在水底的皮球,打着转浮上来,到了水面上结界破裂,船也重重落在水面上,摇摆了几下。
熟悉的身影从船舱中冲了出来,趴在船边:“我没晕船——呕呕呕!不是所有的南疆人都会晕,呕呕……”
刀竹桃捶着胸口感觉胃都要吐出来时,几个人陆续走出来,面如金纸的瘫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呆呆的望着天空:“这是、这是凡界的天空!”
宣衡脸色苍白的扶着舱门,他失明的双眸什么都看不见,却深深嗅了一口海水的味道,喃喃道:“这里是东海。我怎么都不会忘的,这是东海的味道!”
“啊!那是什么?东海上什么时候会有这么大的岛屿?”
几个人偏头看向远处风雨中轮廓清晰的大岛,还有时不时被雷光照亮的灰紫色云层中纷飞的骨蛟,钟霄抚着胸口也仰头望去,半晌喃喃道:“蓬莱。是传说中的蓬莱。”
刀竹桃的问话有些天真:“蓬莱?是羡泽的家吗?”
众人都没有接话,大家都知道,蓬莱数百年没有现世,如今看着岛上已经一片废墟,如果这是羡泽的家,那也是她从出生后就没能回去的家乡。
雨水砸在海面上,他们余光中捕捉到海面下闪电般的金光。
下一秒,金龙的身影撞开海水冲向天空,海水从金鳞上簌簌掉落,哪怕是在阴雨之下也能看得出她的闪耀。
金龙爪子与尾鳍划过水面,朝着蓬莱急速掠去,空中盘旋着似乎在观察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她盘旋片刻,仰头望向翻涌的云层,抬起其中一只爪子,云层如倒挂的山峰,开始激烈的涌动互撞,紧接着一道天雷从她身侧落下,蓝紫色的雷光扭动,刺入海中,甚至照亮了搅动的海水!
空中的三只骨蛟和一只小黑蛟都下意识躲避开天雷,甚至尾巴都在不安的乱晃着。
金龙却仍然不满足,她似乎想要更多的天雷。
紧接着,第二道天雷斜斜劈下来,这次落在了蓬莱海岸上,一处土石被炸开。只是那道天雷已经比上一道更细,亮光也更加微弱。
金龙皱起眉头,她周身灵力积蓄,又是接连两道天雷落在海面上,甚至有一道距离他们的双层大船只有百米。
他们仰头看着,虽然每一道天雷都足以让他们腿软心颤,但确实天雷都越来越纤细羸弱,仿佛是金龙竭尽了力量。
她似乎觉得天雷没有想象中那样密集强大,垂头丧气,两侧羽翼抖落了海水,不再释放天雷。低头时,她一转眼便看到了海面上在浪中摇摆的双层大船,以及甲板上仰头看着她的众人。
羡泽转头朝着几只骨蛟招爪。
几只骨蛟在空中盘旋几圈,紧跟在她身边,将爪子中托着的几个人放到她掌中。
羡泽也朝着双层大船的方向而来,这群人哪怕上次见到过明心宗金龙现世,但在如此风雨浪头中,看到一只龙朝着这边飞来,仍是有些震撼,几个人甚至连连后退,直到后腰都抵在船边。
她半个身子落在水中,然后抬起爪子往甲板上轻轻一放。
胡止看到有个人影滚落下来,连忙扶住,才发现是个光屁股的小少年,他一丝不挂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下头空空荡荡如同木偶泥人,怀里抱着一只受伤的白羽彩尾神鸟。
而另一个躺落在甲板上的,是个乱发胡茬,布衣木屐的男人,比一般男子轮廓更深,剑眉高鼻,或许曾经英朗爽健,但此刻神态却却受难受苦、虚弱疲惫。
金龙跟船那么大的脑袋一晃,眨眼间便消失,只有羡泽的身影立在甲板之上,头顶乌角竖立。
刀竹桃一抹嘴,扑过来扯着嗓子叫道:“羡泽!羡泽——”
她笑着摸了摸刀竹桃脑袋,道:“我以为你们都要吐了。”
钟霄:“我们这是回到凡界了?此处真的是东海吗?”
羡泽笑:“嗯。钟霄没有来过东海吧。”
钟霄垂眸。她知道东海这里发生过什么,缓缓摇头道:“第一次来,海面宽阔,倒是很美。
羡泽走到那昏迷的布衣男子身边,轻柔的将他半托起来,抱入舱室之中,胡止连忙给他搭了把手。
船舱内四面门窗打开,头顶的乌云也慢慢散去,几道阳光洒在海面上,水色随着逐渐平息的浪而变作透明的蓝绿色,成片的白骨都像是翻肚皮的鱼。
羡泽坐在船舱内靠窗的长榻上,布衣乱发的男人枕在她腿上,身后光照亮她垂落的发丝。
几个明心宗弟子甚至感觉不到她是刚刚翱翔空中的金龙,而还是当年入宗门时那个总微笑着听他人叽叽喳喳的羡泽。
而刚刚那个光屁股的小少年挤开其他人,紧紧挨着羡泽而坐,甚至还眼睛瞪着他们。
胡止虽知道他不存在走光问题,但赤条条的总是不大好,便脱下外衣要给他盖上,辟鸣却不愿意,只拿羡泽的裙摆遮了遮自己。
羡泽道:“我刚刚看了,蓬莱岛上现在什么都没有,也不好让你们留住,估计你们也归心似箭,干脆就先把你们送回岸上,如何?”
钟霄道:“那你还要再回蓬莱吗?要是没有合适的住处,不如先跟我们回明心宗。”
羡泽笑了:“等把你们送上岸,这件法器就可以从船变作房屋帐篷,我就可以先在蓬莱住下,再想办法重建。”
羡泽说着从宝囊中摸索半天,掏出一小把灵石和几枚金器:“东海沿岸去明心宗还有点距离,我估计你们身无分文,这些也可以当路费。”
钟霄摇摇头:“不必,我还有些灵石。再说其实轻装简行,御剑往回飞也要不了几日。”
羡泽还是把手里几枚金器塞给了钟霄。
她低下头把剩下的灵石拿走了一半,才漫不经心道:“你们几个千鸿宫弟子,也把少宫主一并送回去吧。他眼睛看不见了,路上恐怕不方便。”
张师兄看那抠搜的几颗灵石,彻底感觉到少宫主被用完就扔了。当时在魔域,宣衡还住在羡泽帐内,俩人几乎是并肩同行,好多人都说是少夫人和他旧情复燃云云。
但现在羡泽膝头躺着另一个昏迷的男人,她对这个男人的态度,也跟之前对宣衡那种奚落与兴趣不大一样。
张师兄悲观的想:少宫主简直就是行路干粮啊。
路上的时候没得选只能吃着果腹,等回了家谁还吃这玩意儿——
宣衡立在舱门处,他一只手扶着门,在颠簸中站得很稳,虽然双目看不清,但他也能察觉到那个陌生男人的气息,以及羡泽抱着他的动作。
他微微抬起头:“你还没向我们介绍,这几位是?”
羡泽本来不想给他介绍,但看到钟霄也是八卦好奇的眼神,手点了点:“辟鸣,是以前熟识的妖。鸾鸟,是我的徒儿,也是江连星的师兄。还有葛朔。”
胡止惊诧道:“那个曾经为了试剑,杀人无数的的剑圣葛朔。”
羡泽笑着点点头:“是我的丈夫。”
她回答的这么爽利,屋内数人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宣衡。
之前在魔域,谁都知道宣衡是她前夫。准确说宣衡都不承认“前”这个字。
前夫遇上现任啊。
宣衡也愣在原地。
葛朔。就是在他们成婚时,跟羡泽相会的男人。也是在她摔碎玉衡离开千鸿宫时,前来与她接应的男人。
羡泽死都不肯认跟他的婚姻,却这样直接的说出这葛朔是她丈夫……
羡泽又道:“他是江连星的师父,也之前误以为他出事亡故了,我和江连星为了逃难入了明心宗。前几日在魔域找到他,才知道他被魔主捉住了。”
羡泽头顶还露出龙角,软榻上还有她盘起来的纤细长尾,而另一边的辟鸣明显是妖,怀里昏迷的鸾鸟也看起来身份特殊。
恐怕这葛朔能被羡泽承认,也不是什么凡人。
有几个人眼尖,注意到向着东海岸边驶去的船头甲板上,江连星的身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那里,一个人看着远处的海面伫立着。
刀竹桃和胡止交换了个眼神。
毕竟他们跟羡泽、江连星比较熟,一直察觉得出江连星对羡泽过度的依赖与亲近,以及对其他接近羡泽的男人非常明显的抵触。
他目光永远落在羡泽身上,但在她回望时又挪开目光。还有那只在乎羡泽会不会讨厌他的态度,只在她面前总是流泪软弱的模样。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徒儿对师母的依恋了。
刀竹桃之前撞见过江连星枕在她膝头,表情极度幸福到有点——变态,她一直怀疑,这小子心里是有不该萌生的感情。
若是师父真死了,他那些偷偷摸摸的心思只要不公开与众,估计也没什么。
可现在他师父活着回来了……
正说着,没想到千鸿宫的几个弟子,以禹笃和张师兄为首,竟然朝着钟霄的方向半跪下来:“钟宗主!我们出入魔域这一遭,千鸿宫恐怕不会再认我们……而我们确实也不想回去了,您能否收我们入明心宗门下,也算是给我们一点出路!”
钟霄有些惊诧,毕竟在她眼里,千鸿宫是名门大宗,富得流油,禹笃这样的大师姐日后会前途无量,竟然会投入他们这种半毁边缘的总门下。
而且还是当着宣衡的面,这几人是真不给千鸿宫留面子啊。
不过这几人和明心宗弟子一路相助,钟霄也很欣赏他们……
没想到宣衡开口道:“钟宗主收下他们吧。千鸿宫门规严苛,他们沾染魔气,回去恐怕名誉也要一落千丈。而且……明心宗也更适合他们。”
既然宣衡这么说,钟霄也点点头:“不过,入了明心宗还是要给你们派件任务。千鸿宫距离东海路途不算太遥远,你们还是要护送少宫主返回千鸿宫,再来明心宗报到吧。”
张师兄激动不已:“鲁师姐!等我们回明心宗,能不能给我们做一桌好菜啊——”
屋内大家笑起来,连有些紧张的辟鸣也放松几分,不再紧紧抓着羡泽的胳膊。
甲板上忽然传来江连星的声音:“岸边有人聚集,而且人数不少。”
羡泽微微挑眉,看向远处山峦之间,云丝散开,依稀可见数艘飞舟以及数位修仙者的身影。
江连星咬着牙根道:“难不成这些人是在围堵咱们?”
东海沿岸在当年出事之后基本都没有宗门定居,怎么可能会聚集这么多修仙者。
他们来得这么快?
羡泽操控着以叠纸法器幻化的舟船,并未降低速度,直直朝着岸边加速而去。她托着葛朔脑袋将他放在榻上,走到甲板之上看过去。
远远就能看到元山书院及数个宗门的旗帜或结阵。
越靠近岸边,似气温也有些下降,羡泽甚至隐隐看到一些雪花在飘舞。
钟霄眉头紧皱:“或者我们换个位置登船,需要避开他们吗?”
羡泽笑了笑:“避什么?蓬莱都在这儿了,还要我躲着堵门的人?”
她快走几步,脚尖往船头一踏步,身影消失,江连星想都没想,紧跟其上。
随着船只靠近东海边的山峦,飞舟上的众多修仙者也侧目看过去,低声讨论着怎么会有船从蓬莱的方向而来。
而下一秒,金龙庞大的身躯骤然闪现在海边!龙首逼近最前头一艘飞舟,金色双瞳紧紧盯着船舱中端坐的众人,鼻尖喷出的热汽吹动飞舟上的帷幔。
飞舟上众人在极度惊恐之下,竟无一人叫喊出声,如血液被冻住般,对视着那双深邃又明亮的眼睛,仿佛是在野兽凝视下移动的小虫——
下一秒,她挥舞起爪子,就劈向飞舟!
第179章
那艘飞舟被从中间劈开, 木桩断裂,猝不及防地数位修仙者如同破了皮的饺子馅似的掉下来,有些人还能勉强御剑飞起来, 有些则直接掉入山峦树丛中生死不明。
羡泽缺指的龙爪抓住半只龙舟, 随便晃了两下,抖掉几个人,便在手中捏作齑粉。
数个飞舟上的人惊恐万分, 如临大敌。
金龙的身姿环绕着云雾与雪霜, 除了半边龙首与金瞳, 还有伸出来的龙爪, 其余都看不太清楚。
但这几乎是能让飞舟榫卯咯吱作响, 让每一个人咬紧牙关死死支撑的灵压,让他们毫无疑问确认, 眼前绝对是一只上古时代的怪物。
他们、他们只是想来找明心宗的麻烦, 不是要找真龙的麻烦啊!
随着真龙现世的话题被抬上桌, 越来越多人开始说起了当年东海屠魔的事情。且不说这个龙是不是魔, 但当年真龙杀穿了修仙界,造成无数人的前辈、师长丧命到宗门差点断代, 却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啊。
他们赶来东海是因为真龙又是销声匿迹很久,而明心宗又穷又偏, 宗主失踪, 垂云君病弱多年,而且魔修出身的脉主这样的铁证,浑身都是把柄软肋,大家当然要狠狠捏了。
但是曾经把三大宗门宗主都重伤或弄死的真龙,他们敢对上,那岂不是就湿菜叶掉进热油锅, 炸出个满天花。
好好好,明心宗,你们靠山够硬的啊!
而之前看到几道天雷在东海海面上震动,元山书院的那两艘飞舟就已经开始默默地往后撤了。毕竟西狄那时候,就因为一道天雷逆转战局,再加上后来千鸿宫的埋伏也被莫名击溃,他们输的太惨了——
这会子真龙都现身了,还打什么打,让各个宗主自己过来打!
但他们毕竟是“名门正派”的身份前来,几个在各宗门中稍微有点身份的人,脚踏法器,略显狼狈的昂起头,想要表现出面对神秘可怖真龙时据理力争的尊严。
先是万里教的护法,白色须发在风中舞动,他高声道:“东海魔龙,你还敢现身?!怕不是当年还没让你吃了苦头!难不成你还想被砍掉几根手指!回你的海中去,这陆地是——”
他身边的另一位女修面露惊惧,连忙拽着他想让他住口。
金龙双眼微眯,她甚至不是愤怒,而是太了解这种人振振有词背后的虚弱与恐惧,对他的演技露出轻蔑与哂笑。
下一瞬,金龙的指节轻轻弓起一弹,一点黑焰从她指尖上飞速跳到白发护法身上,那黑焰瞬间吞没它全身,甚至爆发出一团团白色灰烬,他惊恐地扭动身躯,尖啸哀嚎!
旁边数个跟她一同出列的修仙者连忙避让开来,有人幻化出水浪想要为他灭火,却没想到黑焰遇水越烧越烈。
那白发护法身躯扭曲焦黑,哀嚎转瞬间化作周身油脂蒸发的爆燃声。
真龙的龙爪忽然凑上来,对着燃烧的老头,指尖一捏一捻,周围众多修仙者恐惧的往后退去,真龙却灵巧又淡然地松开手指。
他周身尸骨已经化作真龙指尖一抹黑灰,它微微一弹,便抖落这团污痕。
她真要是把这群连真龙都没见过的家伙,全都杀个半死,说不定还会引起他们的反抗和自以为英雄的斗志,但这样轻飘飘捏死一个人,反而震慑力更强。
她完全有能力,一声龙吟掀翻这些飞舟,却只是精妙的捏死了一只蝼蚁,轻搓弄脏的手指,金瞳扫过,言下之意是:不滚我就继续动手了。
但羡泽不愿意动手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蓬莱一片荒芜,小鸾鸟和老苍鹭还都没醒呢,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修仙界对抗得太激烈。
可不知道是哪个傻子,在这时候失声喊道:“这、这黑焰是魔界曾出现过的吧!”
羡泽俯瞰着说这话的修仙者,她还没开口,就听到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嗓音道:“你休要污蔑!”
她也察觉到周围落雪凝霜,转过头去,就瞧见一片刚刚修建好的建筑,世界上正如临大敌的立着几十个熟悉的面孔。
匣翡、陆炽邑——
而飞在空中开口驳斥的,竟然是……钟以岫。
啊?
羡泽脑子有点转不动了。她甚至回头看了看。
这是东海啊。
你们明心宗也跑来这儿堵我?只不过看到钟以岫连鞋都没穿,还有周围好似宗门的建筑中,很明显的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是炊烟袅袅的食堂,而且这双方对峙的时候,还在心无旁骛的给迎击外敌的弟子蒸包子。
她意识到,明心宗好像是跑到东海这边来了。
她目光落在钟以岫身上,他发丝雪白,更衬得肌肤五官好似卧雪瓷瓶,手中是羡泽曾经见过的银山剑。
羡泽还记得这家伙被她一剑洞穿之前说的那些屁话,心里来气,再看他一只手还背在身后,不知道装什么游刃有余……
钟以岫与她双目对视,但又很快避开目光,他喉结轻动,转脸对着前来挑事的众多修仙者道:“当年屠魔皆是谣传杜撰,真龙从来都没有——”
羡泽心里恼火:你算什么,还在这场面下想为我说话?你能代表我吗?!
她忽然身影翻动,那只爪子调转方向,一巴掌挥向钟以岫!
不止是匣翡惊呼,连着钟霄、曲秀岚等人都惊愕的瞪大眼睛。
羡泽爪子落在山峦树丛之上,转头看向那群修仙者,丝丝云雾从她鬃发前飘过,她昂首道:“在我之下,方有神魔之分。”
也就是说,别想用你们那套神魔之别的理论来把我定性为敌或友,那套理论在我之下!
那群修仙者也面露惊愕之色。龙首发出的女性嗓音,有种山谷间回响的悠鸣广阔之感,她的语气充满傲然与敏锐。
若她只有妖的灵智,众多修仙者还能以凡人的自满幻想着,通过陷阱计谋总有办法杀了她。可她更像是上界神物,不但狡黠聪颖,更能洞察人心!
再说,明心宗不是真龙的附庸吗?
她现身不是为了给明心宗撑场面吗?
怎么直接把垂云君按进了地里!
这真龙就如此随心所欲、喜怒无常吗?那是不是他们再不跑,就都要在这里陪葬吗?!
羡泽看到那几艘最靠外的飞舟,以一种狼狈可笑的姿态急速往西逃窜,剩下的修仙者也撑不住,几乎也不讲面子,转头就御剑快飞。
羡泽冷笑一声。
这群乌合之众,全都不是能上台面的角色,杀了他们只会引来激愤,不如让他们回去,好好散播真龙的恐怖传说。
羡泽也缓缓抬起爪子,看向山峦上被倒塌的树木,以及吐了一大口血,被压在山上胸膛起伏的钟以岫。
羡泽皱眉:当时她不想让明心宗灭门,都给了他一枚龙鳞,没有要他的命,他怎么现在还这么虚?五十年用金丹把他榨干,看来是真的彻底摧毁他的修为,有金鳞也难以恢复了。
羡泽垂下头来:“你算什么东西,也来替我发声?”
众多明心宗弟子心也揪起来,钟以岫毕竟是一路带他们来东海沿岸重建的师尊,这段时间大家也从对他不熟,变得逐渐信赖了解。
有人想要靠近劝和,匣翡却抬起手拦住:“你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掺和什么?要是钟以岫真的会被她杀了,我们谁也拦不住!”
钟以岫吃力的撑起身子坐起来,他目光望向羡泽,有愧疚有闪躲也有想多看看她如今模样的渴望,他偏过头道:“那话本就是假的,我知道真相自然要反驳——”
羡泽俯下身,鼻尖几乎要怼到他胸口:“哈。因为愧疚?用不着。再说了,你带着明心宗来东海沿岸是什么意思?”
钟以岫抬起脸来看向压迫力极强的龙首,抿了抿嘴唇道:“当年仙门大比,我确实赢下了东海这片地方。如今明心宗旧址布满暗渊,魔气冲天,我只能带着弟子迁徙落足。”
羡泽有些不服,但又不好当着那么多弟子和钟霄说什么。她摆尾掀起海浪,身形骤然缩小,化作人形悬在空中,俯瞰着在一片倒塌树木中起身的钟以岫:“我想起来了。但当年丁安歌不要脸的说以和为贵,头筹由多个宗门平分,所以靠近东海的这片地也不算是你的。”
钟以岫望着她圆润脸颊。
龙角金瞳,长尾翩然,果然是她最美的样子。失踪这段时间似乎并没让她受什么苦,反而是她的内丹有种圆满复杂。钟以岫回过神来,面露惊愕:“你怎会知道当年仙门大比的细节?”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
钟以岫忽然想起,宣衡一直信誓旦旦说羡泽是他亡故的妻子,而他记得当年仙门大比时,宣衡携夫人前来一度成为话题,只是那少夫人覆面抱琴,无人知晓她的模样。
钟以岫无暇在意这些,是因为他当时还没找到封存记忆之法,因那十年的秘密与情事备受煎熬,心不在焉。
但说不定,羡泽那时已经在面纱下观察着他……
钟以岫:“若是东海沿岸你要收回,我们大不了换个去处。”
羡泽:“哼。岸上陆地不是我的地盘,你们爱走不走,但定在这里,以后所有人都会觉得你们是真龙附庸。”不过她其实也不太想让明心宗走,毕竟东海沿岸已经没什么城镇,她哪天馋了还能来明心宗食堂蹭饭吃。
她没等钟以岫回答,转身拂袖而去:“你的妹妹,还有其他几位弟子,我送回来了。”
双层大船停靠,钟霄御剑飞身而起,有些惊异地看着眼前初具规模的新·明心宗。
她那常年自闭社恐,不肯出门的兄长,终于也能做到这一步了啊。
钟霄刚一露面,只听见那刚刚跟惊恐鹌鹑似的挤在一起的众弟子,爆发出见了亲妈的惊叫:“宗主!宗主!”
钟霄眼眶也有点湿润了,她或许没有惊世之才,也未必能搅动什么风云,但唯独明心宗是放不下的。
羡泽背着手在空中看着钟霄、曲秀岚以及数位明心宗弟子们抱成一团,又哭又叫又蹦,钟以岫这个好不容易在弟子们心中改观的师尊,都没人理会了。
钟以岫看着她,嘴唇嚅嗫似乎想说些什么,就听到江连星的声音在她身后半步:“羡泽,我们回家吧。”
第180章
羡泽垂眸扫视着明心宗, 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连星顿了顿,又道:“还需要尽快安顿师父。”
钟以岫听到他说“师父”两个字,面露惊愕之色。毕竟羡泽以前在他面前伪装时, 没少强调自己的寡妇身份, 后来江连星失口叫她师母,他才知道江连星不是她亲生,而是徒儿。
那江连星口中的师父, 不就是她之前误以为死去的丈夫?
羡泽转过脸去, 点点头正要跟江连星离开, 钟霄忽然飞身靠近过来:“蓬莱岛上现在一片荒芜, 衣着缺少、吃食全无, 回蓬莱饮风餐露也不舒服。你怎么也要把我们这里打劫一番再走。”
羡泽笑起来:“你们都穷成这样了,还让我来打劫。”
“而且, 你身边那两位受伤的, 都不适合颠簸, 不如先在明心宗苏醒过来再说。”钟霄目光里都是期待。
羡泽还是头一回在别人眼里看到“求你了快来我家做客吧”的眼神。
当然, 这眼神不止是她,下头弟子中也不少人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她。
她点点头:“也好。等葛朔醒过来我们就回去。有些话我也想跟你说。”
明心宗上下扫榻以待, 感觉是提前过了年。
钟霄一回来,钟以岫是彻底没人理了, 羡泽远远看见他身影, 垂着头似乎有些落寞的在无人处,也听到匣翡叹气说“是不是这样对师尊不太好”。
可羡泽仔细再看去,他垂着头正在系衣带。
……原来刚刚背着手是紧紧拽着衣服怕走了光。
这会儿衣衫穿好,他松了口气,偶尔抬起的脸上只有“大家都没人在看我真好啊”的庆幸,他大概是就喜欢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看别人热闹也很高兴的性格, 目光落在那么弟子们身上只有笑意,哪里有落寞——
他敏锐的注意到了羡泽的目光,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她金瞳里只有冷淡和漠不关己,很快就挪开眼睛,与钟霄并肩转身离开。
钟以岫恍如隔世,他当初被她掏走金丹之后,还说着什么让她不要走……
真是疯了。
神行千里的真龙,视他为仇人与工具的真龙,怎么可能多停留?不如说,他在冰池中缓缓苏醒时只觉得诧异……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也没想过东海屠魔五十年后她的第一次现身,是在雨夜中救下钟霄与明心宗。
她去了西狄,似乎又去了魔域,她金丹圆满,也重现了蓬莱,一路起伏的旅程,他只能算是她最低谷时期狠狠撕咬补充体力的一块肉罢了。
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看似光洁无伤的肌肤上,布满了她的牙印咬痕。
而她看见了也只觉得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
或许是因为钟霄与众多弟子的缘故,她没有恨上明心宗,反而能神态轻盈怀念的故地重游。
钟以岫看到她的身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才垂下头,独自御剑离开。
钟霄准备出了靠山处的一座院落,安顿羡泽等人,连带着宣衡都在钟霄的劝说下,在明心宗暂住下来。
羡泽先去看了陆炽邑的伤势,因为他在凡界遇敌时,还需要分神在魔域助她一臂之力,恰好脆弱恍惚之际,被对方伤了神魂。
羡泽把胳膊都快探进宝囊里,从压箱底的地方掏出几枚灵气浓郁的丹药:“给他用了吧。”
钟霄惊讶:“这是……千鸿宫的极品丹药了吧,若非元婴以上修为花上数十年时间炼化不出。莫不是宣衡送你的礼物,这可不能收!”
羡泽淡定道:“我偷的。婚后那几年,能拿的都拿了,不能拿的后来也差不多砸了烧了,没办法,谁让他们欠我的。安心用吧,说不定吃完了小矮子还能长长个。”
钟霄接过丹药,忍不住笑了:“你现在这性子,这说话语气,是一点也不装了啊。说起来,我若是发信给千鸿宫现任的代宫主宣琮,请他来接人,是不是反而会给宣衡惹来杀身之祸……”
看来大家都以为宣琮是谋害了哥哥想上位的。
羡泽笑道:“不会。他会八抬大轿的把他哥拉回去,好让自己早点脱手烂摊子。不过,现在各大宗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还需要你跟我说说……”
……
已经到了深秋,暂时安置葛朔等人院子里被几棵枫树染得一片红。江连星把葛朔送进屋内,放在主屋榻上,很快就有师兄师姐送来衣衫、被褥和热水,见了江连星,还亲切地叫他“师弟”。
江连星都有些恍惚。
经历这么多事情,知晓这么多真相,他在明心宗眼里还是个“小师弟”啊。
在他把院落检查一遍时,就听见了辟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别、别动手啊!好不容易救活的你还要给杀了,羡泽会掐死你的!”
江连星身影一闪,撞开主屋的门,就瞧见鸾鸟化作人形,金发披身,面上神情恍惚,手中握着幻化出的锏,就要杀了榻上还在昏迷的葛朔。
江连星惊得一身冷汗,连忙上去抱住他的腰:“师兄!”
华粼则像是疯了一般喃喃道:“葛朔、杀了葛朔!你不死那怪物便会一直活着,我们不能让他活着……不能!羡泽就永远没有能安眠的时刻!”
他脖子上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再度渗血,血滴如项链般一道道滑入衣领。
江连星拽住他手臂,急道:“羡泽已经回到凡界,打开蓬莱了,不必担心!”
“杀了、杀了!……你跟我说决不能活着离开的……”他呢喃着,忽然转过脸来看向江连星:“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还活着?羡泽没有吃掉你?难不成是你背叛了她!”
他扑上来,被磨破的手指紧紧攥着江连星的衣领,红瞳中写满愤怒与惊恐,手中的锏毫不犹豫刺向江连星的喉咙。
江连星被吃掉之后,魔气全无,内里正虚弱,此刻只能抬起胳膊,挡住了华粼的银锏。
所幸华粼也正在虚弱的时刻,刀刃无力,只是卡在他手臂骨头上,没有削断,他背后双翼展开,羽毛上满是血痕:“羡泽在哪儿?!你这个怪物做了什么!”
“我在这儿。”
羡泽身影出现在门口。
华粼有些茫然的抬脸望过去,这是才注意到明亮的天空与院落中的枫叶。
鸾鸟的双翼垂下来,他喃喃道:“羡泽、我们回家了吗?”
江连星不知道自己该坐着还是该站着,他有些局促的用衣袖遮住手臂上的伤口。
他想要离开屋子,但又找不到由头。
靠窗的榻上,华粼师兄正趴在羡泽怀里,双脚还赤裸的踩在脚踏上,低声听着羡泽讲前前后后的始末。
他听到自己曾被魔主吞在腹中,几百年死去活来不见天日,手臂圈紧了羡泽的手臂,仿佛只有羡泽的体温,才能让他远离那些夹杂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随着后来羡泽讲到她吃掉江连星,也毁了魔主的妖丹,他才从羡泽臂弯中微微抬起脸,露出一只红瞳盯着江连星。
华粼闷声道:“但,那魔主还是没死?把他放在宝囊中,他说不定还会日渐恢复伤势——”
羡泽:“是,所以等回到蓬莱之后,我要看看地下的牢笼能否囚禁他。”
华粼摇摇头:“他绝不可信,只要不死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脱,要我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杀了——”
江连星没忍住,开口道:“你说的事,羡泽也知道。”
光说是杀了师父,却没想过对羡泽而言,过去几百年陪她的人,只剩下这么唯一一个,若是葛朔也不在,对她而言是多大的怅然与难过。
华粼转脸看向他,又看向羡泽,嘴唇抿住没有说话。
“那最起码也杀了他。”华粼手指指向江连星。
江连星一僵。
神鸟们陪伴羡泽几百年还都有些幼稚,更何况华粼这样重生后不过长了十几年的小小鸟,他说话做事,一向是傲气又天真,道:“他对羡泽已经没用了不是吗?羡泽都已经让蓬莱现世了。”
江连星垂下头,却将余光看向羡泽,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羡泽一侧的面颊和耳朵,还有午后的光晕下低垂的睫毛。
她脸上漾起了一些不咸不淡的笑,摸了摸华粼的金发,岔开话题道:“我在想要不要给你换个名字。当年魔主分身顶替你,编出了这个化音的名字,如今让你用着这两个字,总觉得对不住你吃的那么多苦——”
华粼眨眨眼:“可我很喜欢。我的羽毛很华丽,又如水面波光粼粼,羡泽给我取这个名字时我就很喜欢。而且羡泽不是说,当时那魔主分身只是说的含混,最终定这两个字的不也是你吗?”
“可是……”羡泽皱眉。
华粼:“还是说羡泽觉得不好区分?羡泽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死了五十年的人?”
他目光不遮不掩的看向江连星。
江连星别开脸。
小鸾鸟笑了起来:“我倒觉得这样也不错。他占了我的模样几百年,我便占下他的名字。往后羡泽再说起这两个字,只会指的是我,再也想不起那个人。”
羡泽愣住。
华粼昂首道:“他的存在,也让我抹掉一回,不好吗?”
……
这院落有些像他们之前的格局,羡泽将这两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的家伙赶回两边的侧屋里去,让他们收拾一番,好好睡觉。
江连星摸了摸自己沾满海水的头发,身上还有之前在地牢被毁了眼睛耳朵的血污,还有刚刚被华粼割开的袖口,手臂上的伤口正在缓缓痊愈。
确实他闻起来就跟晒干的海带一样了,怪不得羡泽让他和华粼赶紧去洗洗澡……
江连星脱去那已经泡了水又弄干然后再泡血的脏衣服,迈步走入浴桶中,他感觉这浴桶有点熟悉——很可能是明心宗当年搬家的时候,连以前弟子院的浴桶都带过来了。
只不过他现在迈步进去,总感觉浴桶比之前小了一圈。涤尘诀用了那么多回,能洗个澡反而成了奢侈。
他安静的洗了洗脸颊头发,灵力加温的热水不断蒸腾出热汽,他在魔域缺少日晒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总算是浮现出一层淡淡的血色。
而他也感觉到了骨子里对水的亲近,随着舒口气放松下来,忍不住化出尾巴。他的尾巴也不像之前那样笨拙,有了些修长的趋势,不过跟羡泽比起来还是尾巴偏圆。
黑亮的尾巴尖没有羡泽那样的尾鳍,只有蛇一般的细长,尖刺贴合着无鳞的皮肤,他还记得画鳞临死前的模样,有些不愿意碰到自己的尾巴。
他也静静地运转心法,张开手指。
江连星感觉到熟悉的灵力在指尖游走,没有魔核,灵力快速充盈,修炼速度远比之前更快,心绪也不会受到干扰,他可以在全然不考虑压制魔核的情况下,尽情修炼。
再加上东海附近地脉浑厚,灵力浓郁,他能感觉到比前世还疯狂的修炼速度——
但问题也出在没有魔核。
他极其不适应。
羡泽的一部分毕竟是从他出生起就藏在他体内。现在他就像是被挖走了一部分般,陷入巨大的空虚与渴望之中。
他甚至愈发厌恶画鳞的诡计:这家伙都能成为龙仆,都能有她的一点金丹,为什么他没有?
江连星刚才在屋内,站在羡泽斜后方却不敢说:甚至只是嗅到羡泽的气息,感知着羡泽的灵力,他就有种想把整个人靠近贴上的强烈欲望。
仿佛是自己生来就该容纳属于她的一部分。
江连星摆了摆头,让自己从这种愈发渴求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专心洗澡,甚至想着羡泽不擅长照顾人,要不还是他夜里去帮她照顾师父。
只是当手清洗着腰腹的时候,江连星忽然动作僵了一下。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忽然跳出浴桶,快走几步到穿衣镜前。
江连星这才注意到,镜子里的自己好像都已经有了二十出头的容貌年纪,有些类似他前世死前的模样。只是眉宇少了那些苦大仇深与怨恨,更多的是迷茫和安心,额头那道细窄的黑纹只剩下淡淡一笔,只不过从发中竖立的独角却比之前更长更尖锐。
宽肩窄腰又略显瘦削,薄薄肌肉紧绷在身躯上,好似身上没有一丝享受过日子才能有的赘肉。黑色尾巴垂落至地面,有些不安分的摆动着。
江连星低头按着自己肌理分明的腹部,就看到他肚脐附近,不知何时裂开一道缝隙,他本以为是伤口,但不痛不痒,手指还能探进去——
江连星愣愣的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忽然想到羡泽之前还很关心的摸他肚脐附近,问他为什么没有育儿袋。
难不成这就是……
江连星面色涨红起来。
因为吃掉画鳞的一部分,也开始逐渐成熟发育了?
那、那现在他是不是可以告诉羡泽,他也有……
他不是华粼说的那样没有用处!
江连星跑回浴桶边,加快速度洗了洗脑袋身子,滴水的发丝被灵力烘个半干,江连星刚裹好几件单衣,就侧耳听到了主屋附近传来东西掉落,慌乱一团的声音。
江连星以为羡泽那边出了什么事,推开门正要走出去。
就看到主屋的窗户半开着,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羡泽裹着衣裙呆呆的低头望着,她眼圈迅速的泛红,嘴唇也抿住。
江连星愣住,他没见过羡泽这般神态,有些急切的就要推门出去。
而后他就看到了葛朔坐起身来的背影。
他抬起手来紧紧拥住了羡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