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道也会身穿喜服,与别的男子共饮合卺酒,在挂满红绸的喜房内度过夜晚?
她是天地间唯一的真龙!谁能配得上成为她的丈夫?!
他几乎想要拖着身躯到凡界去一把火烧干了千鸿宫。
不过画麟也想得到,她恐怕是想要潜入千鸿宫。照这个速度,她恐怕要不了多少年就会查出他当年化作鸾鸟,与千鸿宫宫主——叫什么来着——总之就是那个贪婪凡人达成的交易。
她会认为自己是遭到了鸾鸟的背叛吗?
哈,他当年化作鸾鸟,就渴望的是这一天,就想看到她深感背叛之后对华粼的愤怒厌恶。
等等。
画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葛朔回来了就以为自己是她身边仅存的神鸟了吗?
不。
在他体内,还有他四五百年吞下的真正的鸾鸟!
那只鸾鸟在他体内不断死去复生,带给了他许多痛苦,近些年才被他压制住,但始终没有死——
如果他将鸾鸟吐出来,然后再杀了他。
那不就是会让鸾鸟重生吗?
羡泽一定会以为重生的鸾鸟,就是她这些年一直喜欢的华粼。而鸾鸟重生会失去记忆,这一切也不会露馅!
他意识到,没有华粼的影响,他是如此清醒,几乎要笑出来。
华粼顶着鸾鸟的外貌享尽了她的关注和喜爱,却没想到他也会被鸾鸟轻易取代吧!
而若是她发现重生的鸾鸟的同时,又发现了“鸾鸟”出卖她的真相,她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她要杀掉这只真正的鸾鸟?
如果是那样的话……
那就太好了。
这只鸾鸟根本就没有跟她相处的四百年,凭什么接替他的宠爱!
当忌使们再次听令进入宫室时,只瞧见冰凉地板上趴伏着一只伤痕累累尚且年少的鸾鸟尸体,即使死亡也不能抹平他面色的痛苦与惊惧。
它胸膛被剑洞穿钉在地上,而它死后却不见身体腐烂,只瞧见羽翼尖端像是被火点燃的宣纸那般,卷曲焦黑,明亮的火圈在一点点吞噬它的身躯。
直到所有的羽毛与躯体化作极细的灰烬,仿佛风一吹便散作云雾。
这也证明在画麟体内被死去活来折磨数百年的鸾鸟,终于迎来了解脱的死亡。
屋内响起画麟低哑的声音:“将这团灰处理了……送更多的食物来!我快要成了,等我成了——就去千鸿宫!”
忌使们不敢抬头,照泽城已经在他的命令下封锁,城内不论大小的妖魔,多半都成了它的食物,骸骨已经堆满街道,只剩下一小批还在尸骨的城中负隅抵抗。
但他的食欲还像是没有尽头那般。
却已经没有人敢劝,在给画麟送来的食物中,他又选了一批成为新的忌使,忌使们已经明白,想要活命只能继续成为为他找来食物的行尸走肉——
画麟偶尔化作蛟的身躯也愈发笨重臃肿,他明显实力下降,甚至连一些忌使也生出叛逃离开之心,他还不自知的时不时在宫室中踱步:“为何还没有离开千鸿宫……难不成真的做了夫妻?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杀了所有人!难不成没去过东海就可以不死吗?你不是需要力量吗?就把他们也都吃掉啊!就把仙门大比上那些嘴脸的宗门全都屠戮!”
“哈,果然你还是恨,果然你也会沾染上魔气。就来到魔域吧,我们就是一样的了,我可以帮你‘复仇’,我可以告诉你那些凡人不论妇孺都没有一个无辜,我可以为你处理尸体,我什么都吃……”
忌使们早就知道魔主彻底疯了。
比如他曾经砸碎过所有的镜子,却在多年前又命人寻来一面,对镜幻化成那只伽萨教半妖的模样,搜刮起香料与西狄物件,头披轻纱咀嚼着香料,在身上绘着刺青的图案。
比如他命人去袭击凡界的仙门大比,却在关键时刻自乱阵脚,只让魔物前去骚扰袭击,回来之后却命人寻来一把琴,也不会拨弦,只会抱在怀里附庸风雅。
比如宫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挂起红绸,摆放上民间成婚般的喜床,他独自拿着酒杯在房中喃喃自语,却又陡然翻脸恼怒,尖啸着“你怎么敢配”。
直到他臃肿的身躯终于“神功大成”,他离开照泽并袭击了千鸿宫,在几日烧不尽的大火后,画麟负伤归来,却在吃痛之余面露轻松的神色。
他回到了宫室之中,躺在那张喜床般铺满红绸的大床上,赤裸的身躯上布满龙爪留下的伤痕,腰腹上有一道看起来很可怖的疤痕。
那张面容明明也有几分冷俊阴鸷,他却似乎觉得自己远不如鸾鸟美丽,极其不愿意面对这张脸,只要是化作人形出现在光线下,哪怕是身上不着一物,也都要用黑铁面具遮住面容。
而此刻他躺卧在床铺上,身边空着位置,手指不住抚摸着自己身上的由她留下的疤痕,微微颤抖,竟然轻笑出了声:
“……羡泽,好疼。”
“你剖出了我体内的华粼。那现在你手里应该有两枚蛋了。”
“告诉我,你要杀掉哪一个呢?”
一黑一白两枚蛋,其中一个是她曾喜爱之人的魂灵,却失去记忆,并顶着和他一样的黑蛟外表;一个是无辜的真正鸾鸟,受尽折磨,却也背负着“鸾鸟”的背叛之名。
羡泽是否在疑惑,到底哪个会害了她?到底哪个是她的敌人?
他藏在暗处编造的陷阱,就是要让羡泽亲手酿下错,就是要让她永远失去,悔恨不已。
他嫉恨引发的恶意,已然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画麟没有想到,最终这两个都被她养在了身边,也都成为了愿意为了她付出一切的人。
第166章
她就这样被拖入了画麟的回忆, 简直就像是被拽入冰冷浑浊的水潭之中。而随着画麟视角的回忆,她那些因为之前受伤而失去的记忆,也在逐渐的恢复。
画麟、华粼。
所以说到底, 陪伴她过往数百年的人, 竟然是这魔主的分身?
华粼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要让她被吃掉才接近她吗?!
她东海屠魔的时候怎么可能想得到,实际上仇敌的布局早在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在身边了!
羡泽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绝对算不上深情的人。华粼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也是她心头的挂念, 她对华粼有想要腻在一起的喜爱, 但也有对他的内心懒得深挖的敷衍。
她当时只觉得, 情最重要的便是要让自己开心、舒服, 她喜欢华粼的容貌,喜欢他的百依百顺, 也喜欢他外表下如湍急水流般不安自卑的内在。
可她从没追问过不安与自卑的源头。
到如今她成熟后才明白:若对方是寻常恋人, 对她会诉说抱怨, 她们总能在一点点地摩擦与亲近中, 剖开自我、相互学习,逐渐更了解彼此。
但华粼却不敢剖开自我, 他太怕失去也有太多秘密,因此就有更多的痴狂和善妒, 也有更多的伪装和掩饰。再加上羡泽虽然算得上穿越, 但龙的天性更占据上风,处在最自我的年岁,她觉得只要华粼让她开心,那他的事情都不必问。
现在回想,在她以为相互喜欢、青梅竹马的恋情里,他对于自己身份暴露的惶恐害怕几乎到达了顶峰, 羡泽又从未真正与他走进彼此心中,他自然做不到把画麟的事对她和盘托出。
这也就必然导致了东海屠魔的灾难。
可,理解虽是理解,不代表她不失望,若是华粼还活着,她非要扒下他的那层伪装,把他尾巴倒吊起来关在牢里,逼他说出一切真实再说。
但现在这笔账到底要怎么算,已经说不清楚了。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江连星竟然跟华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之前她从小养到大的华粼,则是她从未蒙面过的真正的鸾鸟。
准确来说,当一白一黑两枚蛋到她身边时,一切都形成了命运的对照。
她差点杀死了江连星,在他作为孤儿流落受苦许多年后才接到身边,对他的态度远比不上“华粼”,还把他当作盛放魔核的工具使用,甚至是打算在他替她收集金丹之后,把他吃掉。
而羡泽顶着师母的身份,也充满了对江连星的诱导和欺骗,让他对她心生依恋与信赖。江连星上辈子对她真实的面目与身份一无所知,才会震惊又茫然的临死前看到羡泽吞食他的血肉。
而真正的鸾鸟又被她误会是华粼,竟被她取了个跟伤害困住他四百年的仇人同音的名字。也因为羡泽在多方混淆的消息下,仍是相信华粼不会背叛自己,所以从小对鸾鸟很是亲近,几乎是华粼如何宠溺陪伴她长大,她便如何对待鸾鸟。
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她算是小小补偿了受过那么多苦的鸾鸟,将大半的爱都倾斜给了越过那么多荆棘才第一次遇到真龙的鸾鸟。
但这回忆之中的画麟,太让她恶心了。
恶心透顶。
羡泽挣扎着想要从粘稠的回忆中苏醒过来,却感觉到自己小腿肌肤上冰凉滑腻的触感,蛟的身躯紧紧缠着她,就像是把她勒进肋骨般拥抱着。
羡泽能感受到指尖抚过她脸颊的微痒,听到他沙哑的喃喃自语,那份厌恶让她愈发清醒——
“羡泽,为什么要皱眉呢?你若是能见到回忆,便能知道我们的渊源有多么深厚……”
“你在我腹中几十年,你那时候也拼命吸取着我的营养,我那填不饱的食欲就是从孵化你开始愈演愈烈,夷海之灾我在灵山上诞下你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快死了,我怎么不算你的养父?”
“就在这间屋内,我历经过咱们之间每一次浓情蜜意,你亲吻哪里我都感受得到,我在这里也会呼唤你的名字,我怎么能不算情人?”
羡泽真的要吐了。
她只感觉怒火重上天灵盖,脑中那根弦崩断的瞬间,她睁开眼睛,金瞳迸射出愤怒的火光,望向了近在咫尺的画麟的脸。
画鳞缠绕在她身侧的蛟身迅速褪去,只留下他作为凡人的化型,甚至此刻他幻化成的还不是自己的本体,而是华粼扮演鸾鸟时候的金发红瞳模样!
羡泽怒极反笑,将手朝他伸了过去,画麟竟觉得她会因为这段回忆而对他有情,还想扮作华粼那般半眯着眼睛靠近她的手指。
她用力抓住他的头发,周身灵力暴起,逼他仰起头来:“脏东西,别用这张脸,你不配。”
红瞳瞳孔一缩。
羡泽感觉自己可能被他缠住在这床上躺了许久,身躯因为陷入漫长的回忆而酸软。她余光看过去,却发现这张喜床的红绸上布满凝结的血迹,而她双手化作淡金色的爪子,爪尖凝满了黑红色的血迹。
画麟身上也布满抓痕。
恐怕是她在回忆中因为愤怒或抵触,正在不断挣扎,将画鳞挠的浑身是伤。他却紧紧与她拥抱着,让这些红肿的伤口与她肌肤相贴,既像是因为她伤了他而兴奋,也像是有意展示他的“弱势”和顺从。
画麟吃力的笑了一下:“羡泽,我们过去的每分每秒我都记得,我——呃啊啊啊!”
羡泽几乎拽断了他的头发:“不是要扮华粼吗?那好歹扮出一点他的柔顺来,我不想看到这张脸。”
画麟咬住尖牙,不知是亢奋还是愤怒的吐出一口气,缓缓变回了那张与江连星相似的面容。
羡泽望着这张脸,他毫无眼白的漆黑双瞳望着她,人的情感或许是极大地驱使了判断,羡泽只觉得就是那眼下的几道细纹与青灰,就是嘴角微微的下垂与那癫狂阴鸷的表情,就让这张脸在她眼里是截然不同的恶心。
江连星绝对不可能用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表情望着她。
羡泽冷笑起来,她膝盖撑在床上,也弓起后背,她纤细有力的龙尾从裙摆下舒展开来,不耐地在半空中,她握住他的下巴,尖利指甲几乎扣入他眼角:“不。这张脸你也不许用,你不是爱模仿吗?那就用你那张拼凑出来的脸吧。或者说你换成什么模样都没用,你身上的腐臭味无论如何都会沁透出来。”
画麟嘴唇动了动,一瞬间动摇甚至真的下意识想变化为那张拼凑的脸,但又强行忍住了。
羡泽的手指扣住他小腹肚脐附近,利爪彻底探了进去,几乎将尖利指甲刺入育儿袋内柔软薄薄的皮肤。
他眉梢颤抖,却不再反抗,而是放软了身躯:“很软吗?你喜欢吗?这里可是孕育你的地方——”
羡泽猛地用另一只手扣住这张脸,捏起他的头颅,狠狠撞向床板!
床架为之一震,他哀叫出声。
羡泽缓缓道:“你真让我恶心。还养父,还情人?我若有真正的父母也是真龙,又与你这个装着龙蛋的绑架犯有何关系,你充其量不过是个装了金珠的破碗罢了。”
画麟在她这样激烈的话语下再也无法维持柔顺的假象,挣扎道:“可我们肌肤相亲也是真的——”
他越是挣扎,羡泽就越不收敛着自己的金丹灵力,她指尖划开他脖颈锁骨处的皮肤,厉声道:“相亲的是哪块皮?!我现在就把它剥下来!华粼骗我的帐我回头再算,而你只不过是个在阴沟里窥探的脏蛟,想到你曾窥视着我,我都觉得那些年的回忆都沾了污物!”
画麟因她的话语,面露痛苦之色,但目光隔着她摁在他脸上的手指,有些痴迷的望着她的脸。
被她触碰的地方像是热汽刺痛又迅速的烫伤一般。
几百年来,他与她唯一的肢体接触便只有羡泽初化人形的那一天,哪怕是殴打是划伤是凌虐,对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羡泽松开手指,嗤笑道:“你不是想吃掉我吗?现在怎么又吃不掉了?”
她说着这话,手指也掰住画麟口中的尖牙,画麟立刻将纤长的蛟舌舔上来,舔舐着她指尖的血迹。
羡泽恶心的手指一紧,直接用手指掰掉了画鳞口中的尖牙,他惊愕地哀鸣,口中鲜血涌出,羡泽手指将那颗牙齿扔在了地上,轻笑道:“是吃不了了,对吧。”
他紧抿嘴唇,苍白发蓝的唇色被从口中沁出的血染红,他半晌惨笑起来:“羡泽,我们是分割不开的。你看,你的金丹核心也在我体内,我们有着一样的气息——”
呵。他真会将话都只说一半,明明是他夺走了羡泽受魔气侵扰的金丹核心,羡泽才会失忆,并且看起来经脉寸断,好似废人。
羡泽压低身体:“在十几年前我们交手的时候,我就不断在琢磨这件事,我虽然那时不知画鳞与华粼之名,但我已经与你交手察觉到你的野心,更是查出蓬莱下沉至魔域与凡界之间,入口很可能就在照泽地底深处。”
“但是打开蓬莱的第一层入口,就需要耗费太多金丹灵力。我当时金丹破碎,怎么都不可能跑到你的地盘来耗费最后的力量,打开蓬莱入口——那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而且我的金丹击碎后无法恢复,不破不立,我必须把沾满魔气的金丹核心扔出去。可给谁都只会养出一只魔头来造成大祸,给你才是再合适不过。”
画麟瞳孔一缩:“……”
羡泽笑起来,握住他的头颅,一次又一次往床架上掼去,直到床架砰一声巨响,塌陷碎裂,床板四分五裂在地面上,画麟后脑也已然血肉模糊。
羡泽轻笑道:“你果然如我所想,过来不顾一切地拿走了我的金丹核心,然后用其中的力量打开了蓬莱的第一层入口。可是你也耗费了太多灵力,甚至被蓬莱入口的机关所伤,甚至从蓬莱第一层中拿到的掌握天雷之法的典籍,你也用不对,只召出了红色的雷电,对吧?”
“画麟,靠着吞吃积攒力量几百年,到头来兜兜转转一场空。你见我又能怎样?”她说着,另一只还在他小腹处的手,竟然五指并齐如刀刃般,直直剖开他的肚子!
画鳞惨叫一声,鲜血淋淋。
吃了那么多的蛟,化作人形也不过是一样的内部构造。羡泽望着被剖开肚子而剧痛抽搐的画鳞,轻笑道:“你不会要拿这肚子来跟我谈判吧?”
他没有回答,只有身躯逐渐化作黑影,稀薄消失。
羡泽眯起眼睛。果然,他近年捏出了许多分身。
反而是碎裂的床架周围,再次响起蛟身缠绕的窸窣,他的声音从更深处传来:“我自然还有别的谈判筹码……”
第167章
羡泽皱起眉头:“什么筹码?哈……不会是江连星吧。”
画麟低声道:“你不是为了他都追到魔域来了吗?你从来没有这么为其他人以身试险过, 养大他这些年,你是真的爱护他啊。”
羡泽心道:我一开始来魔域是为了杀他!
不过她垂下眼去,遮住眸中的思索。照泽毕竟是画麟盘踞数百年的地盘, 她还不好直接就亮出底牌。而且有些事她还需要拖延一些时间。
羡泽干脆半顺着他的意思, 道:“江连星在哪里?”
画麟声音变了调,话语中既有冲天的嫉妒,也有些能借此接近她的希望, 他靠近几分道:“只问他, 不问问那只鸾鸟吗?他们都在我手里, 如果让你二选一, 你会选谁?”
羡泽盯着他。
她依稀能察觉到周围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味, 仿佛除了刚刚在床上的分身被她划伤,他的本体也莫名受了不轻的伤。
谁伤了他?
画麟循循诱惑:“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要是选江连星, 我就把那只鸾鸟再吃下去, 我还能化成他的模样;你要是选鸾鸟, 我便可以安心的剖开江连星看看他与我有什么不同……”
羡泽顿了顿:“我选江连星。”
画麟长叹一口气:“可惜小鸾鸟才过了没几年幸福日子就——”
羡泽歪头笑道:“因为鸾鸟根本就没在你手里。”
画麟:“……”
羡泽:“要是他在你手里,你早就忍不住将他吃下去了, 如此一来就可以用华粼的姿态与我相见,编出一系列能再续前缘的假话。”
她笑眯了眼睛:“你一直以为我深爱着华粼, 见到他就走不动路, 会哭着抹泪相拥。但我真不是个好情人啊,你知道吗?其实不只是手链,他送给我的定情羽毛,我其实后来送给了别的男人。”
画麟一直把自己当做华粼,哪怕很多事都不是他做的,他也这些年把那些回忆翻来覆去的品味, 早就把自己代入华粼,此刻陡然暴怒:“那定情羽毛上是真的附着血与魂!”
羡泽微笑:“我是在新婚之夜,赤裸相对时送给某个人的。你好似一直想在证明,谁才是我的真爱,但抱歉,我对很多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喜欢与爱,但——目前也没有谁是特殊的。”
画麟在黑暗中发出粗重的呼吸:“不可能。不可能……他是你、我是你第一个情人,怎可能在你心里不是特殊的!”
羡泽不用回答他,只是望着他,他便快要疯了。
画麟一直觉得自己分裂并隐藏身份几百年,一定会得到一份世间绝无仅有的真龙的爱,结果到头来她却只是把他当寻常情人一般对待!
他半晌后咬着牙根道:“……那葛朔也不特殊吗?你亲自去寻他回来,将三分之一的内丹都给了他。他也不是特殊的吗?”
羡泽心里一跳。
葛朔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一直不知道,虽然说大概率是被画鳞所杀,但……
她垂眼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过。当时给他内丹,也不过因为我需要左膀右臂罢了,怎么你以为江连星叫我师母,我便真的与他成婚了?”
羡泽说的风轻云淡,却努力压着心跳,不想让画鳞察觉端倪。
她试探性的道:“你没吃了他?若是吃了他,应该会知道我们之间这些年的事吧。”
画麟却没有正面回答,仿佛对她已经无计可施一般,咬牙道:“果然龙都是没有心的!”
羡泽觉得这对话太匪夷所思了:“我只是没有真爱者,你连人情味也没有,还在这儿装的跟人一样来指责我?不过从你吃掉帮助过你的幼龙,便能看出来你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了。”
画麟刚想要开口,却似乎听到了传音入密的声音,腾挪身躯,靠拢向另一侧向他汇报的忌使。
羡泽伸手正要触摸向自己颈部的小海螺项链,偷听他得知的消息,忽然从宫室黑暗中射出一排排黑色的箭矢,她尾巴撑地,利落转身躲避开,下一秒便感觉这宫室的地面塌陷,仿佛要将她向下吞没进去。
向下吗?
画麟已经挥手让忌使离开了,他的声音紧跟着传来:“羡泽,考虑考虑吧。我是这天下唯一一个去过蓬莱的,如今蓬莱只打开了第一层,你若是想要让蓬莱重现于世,就需要我的力量。”
羡泽微微挑眉,不置可否。看来画麟还不知道她在宫室前方水下的所作所为。
“更何况,你已经快要长大了,你需要的是一只经验丰富的蛟来辅佐你,为你孕育龙蛋,这是江连星做不到的……”
羡泽运转着金丹,却只是故作挣扎一下,在被柔软的地板吞没的瞬间,她如同失重般坠落下去。
很快她就察觉到了一丝湿冷,微微施展法术,恰好浮在距离地面半尺的高度。
果然他没能力吃掉她,也不愿意杀了她,就把她暂时关了起来。
这也好,羡泽正好还需要时间。
她指尖微微亮起淡蓝色的光球,羡泽环顾四周,这是一件石头堆砌而成的牢房,牢房外部除了有一层古老的龙留下的禁制,还包裹着画鳞施展的法术。
而隐约被照亮的墙壁上,布满了年代久远的抓痕,特别是禁制封锁的出入口附近,仿佛有人刨烂了自己的爪子,在墙体留下密密麻麻的划痕。
这应该已经是在蓬莱的底部。
难不成就是画麟当年强行把她塞入腹中,而被关押起来的地牢?
那这些抓痕应该也是她当年在华粼腹中吸取营养,而他极度饥饿却不被允许进食时留下的。
羡泽手指蹭了蹭这些痕迹,想要溜边一圈看看到底有多大面积,却在踱步测量中,看到墙面上竟有新的抓痕,抓痕中还隐隐有着血迹。
她往前再走两步,忽然看到角落中蜷缩着一团黑暗,察觉到她的灵力与脚步震动,猛地抬起头来。
羡泽只瞧见布满血痕的脸,吓得后退半步惊叫:“啊!”
那黑影却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只是呆滞的蜷缩着。
这儿还关了别人——
不对!
羡泽猛地将手中的淡蓝色光球放大,光亮照满这牢房的所有角落,角落中的黑影也察觉到灵力充斥房间,下意识的龇牙怒吼起来,吼叫声含混痛苦。
羡泽也终于看清了角落中的……人。
她瞳孔颤抖。
他双眼已经被活生生划烂,面颊上还有几道故意毁容般的划痕,因无法辨别方向而仓皇愤怒的左右转着头,尾巴与脊背上的尖刺穿透衣服根根竖立,而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折着,一侧肩膀也无力的垂下来。
羡泽喃喃道:“……江连星。”
而他好似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羡泽才看到他左右转头时,两耳流淌出血污已然凝结,也像是在极度痛苦之下甚至无法分辨灵力的来源,只愤怒的吼叫着什么话语。
可口中没有一个字是成型的,羡泽将光亮逼近过去,才看到他口中……血肉模糊。他那前不久才长出来的自己还不太适应的细长蛟舌,被从根部割掉了。
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
这绝对是画麟干的。
羡泽也不是没想过,因为华粼的缘故,她再见到江连星或许会不舒服,或许会有几分迁怒,也有几分养大的孩子居然是老情人的尴尬,甚至可能会跟江连星疏远。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见到这样的江连星……
画麟恐怕最嫉妒的不是过去的华粼,而是当下的江连星。
明明江连星跟他有着相似的面容,却没有被嫌弃被她一直在带在身边,从表面看来羡泽仿佛极其疼爱他,甚至为了他出入魔域;而他黑蛟的身份暴露之后,羡泽暂时没有杀掉他或者吃了他,甚至还带着他深入照泽。
画麟恨得要疯了。
那么之前她在宫室中果然没没有感觉错,画麟应当是被殊死反抗的江连星所伤。
他连自己这张脸的年轻版都要恨,不但要毁了江连星的双目,甚至还在他脸上多划了几道。
羡泽愣愣的望着仿佛还在面对敌人一般,愤怒且警惕的江连星,慢慢伸出了手去,按在他额头上。
江连星在她即将触碰的瞬间,如同要拼死搏斗般朝她扑了过来,直到羡泽将灵力汇入他体内。
他猛地一僵,沾满血污的嘴唇动了动。
却又往后退了几步,直把自己往角落里缩回去。
他只能有一边手抬起来,胳膊肘遮住自己的脸,咬住嘴唇,几乎想把脊背砌进墙砖里,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羡泽望了他片刻,拖拽住他的胳膊,要将他拽出来。
江连星挣扎起来,他口中啊啊叫出几个字音,鼻音浓重哽咽,拼命摇着头。
羡泽猜测是江连星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模样。
她一只手握住江连星的后颈,不顾他的反抗,硬生生将他从角落里拖出来:“别躲!给我乖一点!”
他听不见她说的话,但意识到了她的愤怒,终究是缩起脖子被她拖拽向牢房中间。
羡泽将手中光球升至半空中,彻底照亮牢房。地面上有许多积水,还有些已经被受伤的江连星染红了。不过牢房中间还有几个石台,羡泽蒸腾水汽,坐在被她弄干燥的石台上,拖着他后颈拽到身边来。
江连星被她拽着的时候绊到受伤的腿脚,吃痛的吚呜半声,但他又很快闭上嘴一言不发。
羡泽将他按倒在石台上,江连星依旧抬起胳膊挡着自己的脸。
他衣领在殊死搏斗中被扯烂了半截,羡泽看到他胸口下方靠近腹部,有一道被穿透的可怖伤口,像是画麟直接将爪子探入了他灵海内。
难不成画麟夺走了她存放在他体内的魔核?
羡泽手指按在他满是冷汗水汽的胸膛上,将灵力试探进入他体内——
江连星意识到她的意图,伸手比划了几下。
魔核还在。
羡泽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江连星的手势也是在说,魔核还在他体内。
这果然验证了她之前的计划。
画麟夺走了她碎裂的金丹内核后,就能拿走其他人体内的金丹碎片,甚至有可能夺走羡泽体内新诞生的金丹。但唯独是江连星体内的一切,他都是拿不走的。
江连星既跟他有同样吞噬的能力,又跟画麟决然相斥不容。
江连星口中的前世果然是真的,他是绝好的工具。
只不过为什么江连星会重生?
她转过脸去,将他脑袋抱过来几分,检查她的伤势。
江连星感觉自己脑袋下头枕着温暖柔软,这才意识到羡泽将他按在了她腿上。
他肩膀一抖想要躲开,但羡泽再次握住了他脖颈。
悬挂在囚牢中的光球散发着淡蓝色的微光,照亮了江连星沾满湿气凝出冷汗的脖颈,湿透的细发也粘在冷白色的皮肤上,他嘴角的血污蜿蜒到下巴尖上。
羡泽在光亮下看到,刚刚她把他拽过来的时候太用力,后颈处甚至都有了发红泛紫的指印,她松了松力道,手指想要拨开了他的头发,江连星又开始剧烈反应,想要躲避她的动作。
这点自卑与不安倒是很像,若是记忆中的华粼毁了容,恐怕也会拼命躲避她的目光吧。
羡泽垂下眼,手用力拍在他额头上。
他抖动几下,或许是以为羡泽不愿意被血弄脏衣服,终于不躲了。
羡泽似安抚似的揉揉头发,汇聚光亮,仔细端详他脸上的伤口。
眼睛全烂掉了,看起来确实可怖,脸颊上的几道伤疤也几乎可以见骨。江连星口中全是血,牙关咬紧不可能让她看舌头,但羡泽用力压开他嘴唇,她这才注意到他也有左右上下四颗尖尖兽齿。
耳道内看不清楚,但羡泽叫他毫无反应,江连星从来都是她叫一声就会有所反应,看来是真的彻底失聪。
他的沉默倔强在此刻几乎到了顶峰,下颌紧绷着肌肉线条,沾满水汽又缺乏血色的肌肤,在淡蓝色的光球下像是海中莹莹光亮的贝母,与画麟那张阴恻恻的假脸相比,确实能一眼看出区别。
江连星之前对上忌使,被捅穿身体也能快速恢复,此刻这些伤口却几乎看不到自愈的迹象,正是因为伤口如当时弓筵月受伤那般,夹杂着画麟流动的魔气。
他意识到羡泽正在端详他的伤口,又想要将脑袋转过去缩回她的怀里。
羡泽这次没有阻止他的躲藏,干脆穿过他散乱的发,手指搭在他后脑半搂住,一言不发。
江连星僵硬许久,才缓缓放松下来,唯一还能动的胳膊抬起,沾满血污又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颤抖不已。
羡泽忍不住思索:江连星能算得上华粼吗?
第168章
他们几百年的回忆, 他并未拥有。
若没有记忆,怎么可能还说是熟悉的旧人?
当然,画鳞这种偷走回忆, 实际上一切发生时都不在场的阴沟蛟, 更不会因为拥有华粼的回忆而变成她的情人。
可有着跟华粼完全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自我认知,以及与她不同的关系, 江连星也不会是过去的华粼了。
只不过羡泽回想起来, 若是她曾经误以为自恋又爱美的华粼, 如果本质是江连星这样的性格, 那他们之间不知道有多少误会与错过。
多么好笑, 她自认是真的喜欢过华粼,可情人只要换了个壳子, 在她面前这么多年, 她根本认不出来。
若是江连星有着华粼的回忆, 他对她恐怕有不少委屈, 她对他也会有被欺骗的怒火。
羡泽有时会觉得,如果当初华粼没死, 再重逢也不错,她能撕开他的伪装, 愤怒的把一切都说开, 他能大声诉说自己的委屈,告知心中的所想。
或许他们能像真正的情人一样,走进彼此心里一步。
可江连星对此一无所知,他手臂紧紧圈着她,将脸埋在她怀里。
羡泽也不想让他知道那些过往。
江连星似乎嗅到她身上几丝血腥味道,忽然直起身来, 手指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摸,将脸朝她凑近过来。羡泽不明所以,微微蹙眉看着他,江连星仅能用的鼻子抵着她的面颊往下,嗅着她周身各处。
羡泽反应过来,他想要确认她身上血腥味的来源,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羡泽嘴角动了动,将自己沾满血污的手指凑到他鼻尖上,江连星用力嗅了嗅。
羡泽低声道:“不是我的血。你闻得出来吗?”
江连星如今耳朵已经听不见她的说话声,但湿冷的鼻尖顶到了她有些温暖的指尖,意识到血不来自她自己,安心几分。
羡泽其实平时很少会看江连星,因为他对目光很敏锐,只要多凝视他片刻,他就会自顾自慌乱起来,就会追问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但这会儿她目光不论如何落在脸上他都不自知,他的情绪也在目光下无所遁形。
羡泽抬手,指尖渡过一丝丝灵力进入他的身体,想要帮他抵御画鳞的魔气,但江连星敏锐的察觉到,她的金丹好像比之前虚弱,他或许以为羡泽跟他一起困死在这里,两个人都被迫沦为阶下囚,脸上露出愧疚又痛苦的神色。
若不是双眼已经血肉模糊,羡泽都能想到他恐怕又要哭了。
他挣扎着,又伸手比划起了什么,羡泽不明所以,他又要伸手在她掌心写字。羡泽却觉得他恐怕又是想说什么拼了命救她出去之类的话,便握住他手指,只拍了拍他手背。
他急切起来,还想比划挣扎,羡泽却干脆在石台上平躺下来,握住他后颈,把他按在怀里让他别再乱动。
江连星身形僵硬,终于不再乱动了,但他却在推拒羡泽给他渡过灵力的手,一直在摇头。
似乎说没必要把灵力花在他身上。
羡泽想了想,确实不划算。
她的灵力用来治伤太浪费,不如想办法在宝囊中找到旧的龙鳞,给他用下,治疗效果更好。
羡泽干脆找个躺着舒服的姿势,开始掏自己的宝囊。
与此同时,她灵力从后背中向石台的方向缓缓流淌,也像是石台如温暖的热床烘着她的身躯。
蓬莱的一切都像是与她血脉相连,仅仅是接触着石台,她就能感受到蓬莱中流动的古老力量,也能感觉到蓬莱似乎也从长久的沉睡中,疲惫又创伤的缓缓苏醒,轻轻回应着她——
从她恢复大量灵力,并且让钟霄帮忙整理之后,宝囊的“抽卡次数”就没有上限了,但她拿出来的东西还是相当随机。
羡泽打着哈欠,从其中拿出一件件物品,有些是破烂,有些却是回忆,其中夹杂着几件宝物。她恢复了记忆之后,看到宝囊中许多物件都心生感慨。
她拿起其中几个小木雕,笑起来:“啊,这是葛朔雕的,我还以为丢了,原来被我收到宝囊中了。”
那小木雕是一套四只,以前都是摆在窗台上。体型最大的是神气长喙的苍鹭展翅,但葛朔画工都那么烂,雕工更是一坨。
江连星小时候一直觉得他雕刻的是鹈鹕,羡泽听他一个人对着木雕自言自语的时候,都管苍鹭木雕叫“吃鱼大呆鸟”。
有大呆鸟,也有小呆鸟。葛朔一直对华粼成了他徒弟的事儿有点得意,特意雕刻了一只长尾巴的小鸾鸟,背上还挎着个小背包,卑躬屈膝的跟在大苍鹭旁边,双翼摆在身前,一副“拜托了”的祈求模样。
不过小鸾鸟雕刻的像是长尾巴麻雀,在她身边长大的鸾鸟华粼很少化作原型,也不肯承认这小鸟是他。
当然最花心思的木雕,是一只跟大蚯蚓似的但偏偏又很得意的龙。或许葛朔心里对东海屠魔时,他没能保护好羡泽总有愧疚,他忍不住去给她雕刻出最完美最神气的模样,但对于手笨的人,就是越使劲越差劲。
华粼性子直白,看到葛朔手里最后阶段的木雕,忍不住叫起来:“大蚯蚓!”
江连星跟他一起站在葛朔桌前,他觉得不像,小声道:“……我觉得是超长大鲶鱼精。”
葛朔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头上两个尖尖啊!”
华粼避开江连星几步,但还是点头:“那看来他说的对,真是鲶鱼触须。”
葛朔:“还有爪子呢?”
江连星趴在桌子上,好奇心趋势下忘记了平时的谨小慎微,歪头道:“四腿大蜈蚣?”
华粼也忘了对江连星的抵触,靠近葛朔手边,偏头道:“变青蛙失败的大蝌蚪?”
葛朔放弃了:“你们眼睛还不如盘过的核桃亮呢!都滚去练剑去!”
却没料到羡泽正在屏风后小憩,被葛朔的大嗓门吓得惊醒,软枕飞过屏风正中葛朔的后脑勺,羡泽哑着嗓子道:“小点声——葛朔你再嚷嚷,把你那长嘴巴拿铁圈箍上。”
葛朔立刻放下手头的木雕,洗了洗手绕到屏风后头去了。
江连星早就习惯他一听见师母的声音,就贼兮兮跑过去。两人总要挤在一起说好一阵子话,直到羡泽被他那贱嘴气得只掐他脖子,或俩人几下捉弄之后一起消失不见了。
他听见羡泽压低声音说什么:“我小衣找不到了……烦死你了,老是乱扯乱扔。”
葛朔还笑:“你盘我脖子上,我把你带出去不就好了。啊衣领子有点低,你盘我腰上吧、呃呃呃!你掐脖子也不能掐这儿!”
屏风外,华粼拿起木雕端详,江连星一直想跟他处好关系,也靠近些:“你要帮师父雕吗?”
华粼拿起刻刀:“我不太会,你会吗?”
江连星局促的抓着衣摆:“我也不太会。”
华粼还是把刻刀递给他:“试试吧。反正都已经雕成这样了,坏不到哪里去了,之前吃的小兔子花卷不是你做的吗?你肯定比我厉害。”
江连星接过刻刀:“你觉得这个大怪物应该有个什么样的脸?师父还没给雕刻脸呢。”
华粼偏头:“嗯……我想想,很凶恶就太没劲了吧……”
等到屏风后的两人“掐”完再出来时,江连星和华粼已经去山坡上练剑了。远远桃花林里,传来剑气嗖嗖破空的声音。
羡泽拿起木雕,就看到被葛朔磨得圆滚滚的龙脑袋上,被人浅刻上大大的笑脸,嘴角咧到耳朵根了。
葛朔咋舌:“谁手这么欠?”
她左看右看的喜欢,忍不住莞尔:“就这样就挺好。”
葛朔本来没打算给江连星雕刻,江连星也不是主动要的性格。他平时话都很少,但毕竟还是小孩,就会无人的时候摆弄着木雕,跟木雕自言自语。
羡泽觉得既然他养在身边也不能偏颇,还是商量让葛朔给他一个小木雕。
葛朔和羡泽都知道他小黑蛟的身份,但他自己全然不自知,也从没想过身边师父师母师兄没一个是凡人。葛朔只好给他雕了一个粗糙的大脑袋小人,不过特意给小人刻了个哭脸。
江连星在窗台上发现之后,果然眼前一亮,他之后没少坐在靠窗的靠榻上,拿着笑脸大龙和哭脸小人一块玩。
此刻在照泽水下地牢,羡泽手里拿着那几个小木雕,也不管江连星能不能听见,自顾自的笑道:“然后有一天我看你突然惊慌的怀揣着什么跑走,走过门槛的时候差点被绊了一跤,怀里东西摔了出去,才发现你是不小心把那只大龙木雕的一个角和几根爪子给弄断了。然后绊了一跤自己的小人木雕也甩出去,摔断了脖子。”
“那时候葛朔生了好大的气。木雕是小事,主要是你摔断的角,跟我头顶断掉的角是同一侧,断了的爪子也对的上,他对东海的事一直有创伤。再加上我和葛朔查出来,东海屠魔似乎跟黑蛟有极大的关系,他一直觉得把你留在身边是个错误——”
“你或许是感觉到他的愤怒和杀意,惊吓之中面无血色,几乎是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但最终,你夜里把断了的角和爪子小心翼翼粘了回去,又连夜打磨好,偷偷放回了窗台上。葛朔犹豫许久,还是没有动手,还是把小人木雕的脑袋也粘回去,放回窗台上了。不过你从那之后都更乖巧,话更少了。”
羡泽心想,葛朔要是知道江连星能陪她走到这一步,估计也会对他稍微态度缓和一些吧。
当然,也可能更看不惯了。
她自说自话半天,偏过头看向江连星的发顶。
江连星自从刚刚被她搂在怀里,就一动没有动过,血污少一些的那侧脸颊紧紧贴着她的手臂。
羡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以为他太累睡着了,但江连星其实醒着。
耳朵如同灌铅,双眼前一片黑暗,甚至都不能呼唤她,可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每一点动作都仿佛是紧贴在他封闭的身躯上。
他敏感的像是刚刚破壳一般,被她的一切环绕着,仿佛此生都没有比这个更亲密无间,更安心的时刻了。
羡泽就像是日光下温暖的海面,他失去意识的漂浮着,口鼻时不时被漫过又被海浪托起。
若是他们真的逃脱不了,就让他这样贴着她睡着般死掉吧。
江连星能感觉到她在说话的震颤,他想要听清,但后来发现听不清楚也不妨碍他因为她胸腔的振动,和对他自顾自的诉说而感觉到幸福,他嘴角动了动,额头紧紧贴着她手臂。
但羡泽忽然动了,她似乎微微撑起了身子,江连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一动不动软着身子靠近她。她好像是因为他跟没骨头蛟一样的动作笑了,将他有点碍事的尾巴拨到一边去。
江连星不太想尾巴离他太远,被她拨开又不动声色的弯绕回来,直到羡泽的尾巴尖缠住他尾巴,似乎说了句什么,他便没有再动了。
她将手靠近他的手指。
羡泽暖热的指尖,塞过来一个带着她体温的小木雕。
江连星仔细抚摸过去才认出来,怔了怔,紧紧握住木雕。
是师父之前给做的小木雕。
他当时还以为木雕的怪物鸟类,都是葛朔根据志怪故事随手雕刻的,现在想来其实便是他们每个人的身份。
而……师父和羡泽应该当时就知道他是小黑蛟了,却没有多说什么,虽说比较偏向华粼,但对他也并不差,羡泽也总是教他读书写字。
江连星咬住嘴唇。
若是在数天前,他还以为自己只是魔主派到羡泽身边的间谍,是他的分身之一。
直到江连星在与画鳞殊死搏斗的时候,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画鳞身上撕下一大块血肉吞食下去。
他当时只是想着,自己说不定也能吃魔主,让自己变得更强,就可以想办法帮助羡泽。
只是他没想到吞食之下,一些陌生的、令他惊恐的回忆涌入头脑之中。
那些画面的碎片中,还夹杂着大量与羡泽相关的画面,他思绪纷杂,慌乱至极,才惨遭画鳞毒手。
江连星从被关入地下,就拼命想理清那些混乱却又揭露惊人真相的回忆,只想弄明白——他到底是谁?
羡泽知道他的身份吗?
会不会羡泽东海屠魔受伤,也有他的责任?
只不过江连星吞食画鳞的一大块血肉,得到的也不知是那些古老的回忆。因为他在回忆中也看到了葛朔的身影,看到了师父与画鳞拼死的搏斗,看到师父被画鳞重伤囚禁,他刚刚想急切告诉羡泽的就是——
或许师父……并没有死!
第169章
羡泽垂下眼去, 看着江连星布满细碎伤口与血污的手指,小心翼翼抚摸过木雕那已经磨秃了的哭脸。
她把龙的小木雕也塞到了江连星手中。
江连星指腹慢慢摸过被葛朔粘合后的龙角,现在他理解葛朔怎么雕都雕刻不好的心情, 以及看到龙角被摔断之后的暴怒了。
他想告诉羡泽, 师父可能在画鳞手中。
可如今羡泽也都被抓起来了,师父的消息告诉她,或许她也只会急上心头, 而且如果他给了羡泽希望, 最后发现师父早已被害岂不是太过残忍……
毕竟他也不知道瞥见的回忆发生在什么时候。
而且, 羡泽知道曾经的情人华粼, 其实根本不是现在的师兄华粼, 而是黑蛟变的吗?她会不会觉得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美丽的情人,是被另一种面目假扮而成吧。
东海之事会变成那样的惨剧, 虽是因为画鳞的恶毒与计谋, 但也与华粼有关。正因华粼不敢说出自己真实身份, 不敢告知羡泽真正面对的危险……江连星只是在回忆中一瞥而过, 便能感受到华粼看到羡泽受伤时,那种灭顶的悔恨。
如果羡泽知道这一切, 应该也会连带着讨厌他?
毕竟他有着跟画麟类似的无鳞蛟身,毕竟他确实是画鳞的其中一部分……他不论怎么洗, 也洗不白自己的蛟身的颜色。
羡泽其实这些年对师兄那么好, 恐怕一直以为师兄才是她复活的情人,而江连星则是仇敌的一部分。
可就算是这样,羡泽仍是带他拜入各个宗门,仍是没有亲手伤害过他,仍是一路穿山越岭都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什么前世临死前被她吃掉——那根本不算是什么事!
世上的走兽百妖,谁不是会被吃掉的结局, 可他拥有过的,是这个魔主画鳞嫉恨至死也得不到的,是被吃掉多少次都换不回来的。
江连星只觉得那在死去的华粼体内翻涌几十年的愧疚悔恨、几百年的自卑不安,几乎要将他压垮了。
而他的不住发抖,被羡泽当做了失温的冷颤,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肩膀。他长高了太多,羡泽的手臂早就圈不住他了,可她仍是温热掌心贴着肩胛骨,想要传递给他一点温度。
江连星几乎要放声大哭。
他伸出手臂去,紧紧搂住羡泽柔软的身躯,将脑袋用力埋过去,他感觉到羡泽身体僵硬了一下,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
他听不见。骂他也好,笑话他也好,他统统听不见不知道,只是恨不得变成一块扔进金红色铁水中的金属,就让他跟她融化在一起,重新再铸造成一把剑吧。
羡泽心跳声很快,她推拒了几下,无奈又用力的打了他脑袋一下。
他觉得她或许很生气,可他实在是不想松开。他在道歉,只是嘴巴说不出来,所以就任性一回吧。
而羡泽似乎缓缓叹气,放弃了推开他,就保持着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姿势,继续从宝囊中往外拿东西。
羡泽身上从来就见不到身陷囹圄的困顿,她也不会自怨萎靡,仍是在自顾自的说着话,一件件从宝囊拿出的物件,渐渐堆起了小山。
江连星只觉得越来越迷糊放松,仿佛他不是在牢笼中,也没有受伤……
羡泽忽然感觉身上一沉,转头看过去。
江连星也不知道他多久没睡过,此刻脑袋歪斜,看起来十分凄惨的面庞却显露出几分心安似的神态,靠在她怀里无知无觉的睡着了。
羡泽想到她下一步计划的雏形,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先让他睡一会儿吧。
羡泽真是从宝囊中“抽卡”抽到吐,她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感觉自己拿出来的物件已经快堆满半个囚牢,终于找到了一片金色残鳞。
羡泽托在掌心中端详。
这一片残鳞是不大一样的。
鳞片上被打了孔。
这说明它是被葛朔找到的。
羡泽转过身来,握住江连星的手指,将残鳞放在他掌心,以灵力催化,自言自语道:“在东海出事之后的二十年,我跟葛朔都不知道彼此活着,我当时最先察觉,是看到墨经坛上看到说有位竹笠男子,自称剑圣,以切磋比试的名义,四处杀人。元山书院和梁尘塔多位长老及弟子均死于他手……”
传闻中那位散修剑圣千里不留行,刀剑不长眼,虽然很像侠客,但杀人时丝毫不顾自己伤势,所谓切磋次次都是在赌命。获胜后又总是会杀了对方,将头颅高悬,血流各宗山门。
很多宗门已经被他杀怕了,甚至想要调查他的出身,搜捕他的身影,却始终得不到线索。
羡泽当时有些怀疑,又觉得天底下头戴竹笠的人多了去了,她并没有想过这样不要命的剑疯子会是她心中笨蛋又活泼的葛朔。
羡泽后来得见了当时东海屠魔时未受牵连的众妖,其中就有玄龟、辟鸣等,辟鸣才说起来,他隐隐觉得当年神鸟中有好几位都活着。
羡泽根据辟鸣的指引,去往某处中原宗门去找寻,当她到达宗门山脚下时,只见到了剑圣与对面宗主“切磋”的盛况,围观人群的惊呼中,她远远看到了满地鲜血肚肠,以及宗主碎裂满地的尸体。
那位头戴竹笠的剑圣是个远远的剪影,浑身是血,拎着宗主头颅。对面宗门上下愤怒不已,但他们不知道宗主为何会鬼迷心窍的答应这赌命的切磋,个个满目仇恨却不敢上前。
羡泽第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陌生。
男人头发散乱随意的绑在脑后,竹笠的绳结早已褪色,他弓着后背,似有些疲惫的佝偻,侧脸也能看到下巴处不修边幅的胡茬。
他两条腿直直顶着身躯,一只手拎着滴血的断刀,像是血肉风干、骨架未倒的行尸走肉。
她从东海屠魔之后都万分谨慎,不敢贸然相认,一直偷偷跟随着他。
他路上叼着包杆的炭笔,在一沓黄纸纫线的本子翻看片刻后,划掉一行。
他跟这些人“切磋”似乎也是为了收集这些宗门夺走的龙鳞,每每找到一枚龙鳞,他便会穿孔挂在红绳项链上,如今他戴着风巾遮掩的脖颈上,已经有十几枚龙鳞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也并不在城镇中停留,而是去往距离城镇几十里外深山中。羡泽远远缀在他身后,瞧见了山中的温泉,而温泉边一只羽翼被烧焦,满身伤痕的苍鹭正用长喙沾着水,慢慢的梳理自己的羽毛。
葛朔已然注意到身后跟自己许久的神秘人,对方极其谨慎,他引着走了几十里还不知道男女。
他只以为是来寻仇的弟子,便故意化作原型引诱对方暴露。
果然对方看到他的苍鹭身躯,气息波动,甚至朝他的方向靠近过来。葛朔自从东海受伤后,修为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跟这些凡人“切磋”有时候真的是在赌命,他也谨慎起来,干脆化作人形,走入温泉,装作毫不自知,将剑藏在乳白色的温泉水下——
他刚下水,忽然就察觉到对方气息的急速逼近,葛朔猛地回过头拔出剑,剑风带起水花朝对方泼洒而去。他就看到那些水花凝在空中,而一个女子立在水岸边,似哭似笑的望着他。
葛朔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炸开。
二十年来的毫无音讯,他听不到什么真龙现身的传闻,见不到她被海浪推到岸边的尸体。
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不知生死更折磨人。
甚至他一直在想,东海一难为何如此巧合,以至于他不相信任何人,哪怕他知道当初跟华粼有联络的群妖还在,也有意避开,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存在。
傍晚时分,四周山峦与天空迅速落入浓重的昏暗,他们的脸像是两片映照着天光的白帆,葛朔几乎都觉得是自己受伤太重,引来山中精怪造成的幻觉。
可眼前的羡泽比他记忆里要瘦,嘴角紧抿,面上有种令他陌生的不动声色。没有龙角龙尾,她就像是寻常女子般伫立在傍晚黑色的灌木丛中,眸中的神色摄人心魂。
只是她眼眶泛红,拖着脚步走过来,直走到温泉边,蒸腾热气遮挡了彼此的眼眸,她望着他许久,忽然捂住脸蹲了下去。
葛朔恍惚的涉水朝她走过去,正要接近她拽住她的手臂。
羡泽忽然抬起头来,手舀起一捧水就朝他脸上泼过去,哽咽道:“你能不能先把裤子穿上再过来!”
葛朔忍不住笑了,只是他一咧嘴,眼也酸了:“热汽这么多,什么也看不见。羡泽。羡泽!看看我,否则我觉得你是妖怪变的了。”
羡泽抬起脸来看他,隐隐洒金的瞳孔上蒙着一层水雾,她咬着嘴唇,鼻音浓重道:“二十年而已,你怎么变老了。也变邋遢了。”
这些都是掩饰真心的话,她看得见葛朔刚刚原型被烧焦的羽毛,也看得见他当下的凡人化型身躯上交错的伤疤。
更看得见他脖颈上红绳穿过龙鳞组成的项链,因为常年佩戴,甚至在他心窝处硌出龙鳞的痕迹。
葛朔嘴角抖了抖,脸上神情几度变化,最后变作夸张又吃力的大大笑容,他昂头摸着下巴:“剃了胡子就好,就跟霉豆腐似的,有毛更有滋味。不过,你没变,哪里都没变。”
“‘你能不能先把裤子穿上再过来!’哈,这竟然是我们见面之后,我说的第一句话。”羡泽此刻躺在石台上,手中龙鳞化作丝丝灵力汇入江连星体内,而江连星感觉自己的伤势逐渐恢复,他慢慢能听到些声音,最先听到的就是羡泽娓娓道来的嗓音。
她语气中充满了温情与怀念,只是话语句句都与葛朔相关。
羡泽还不知道他已然恢复了听力,自顾自的说道:“我以为他会一直咧着嘴笑,我们重逢只会有我红了眼眶。他当时把我也拽入温泉,我们俩有太多话想说,反而都哽在嗓子眼里,每一句都不知道如何开头。”
“然后他最终还是问我伤势如何,他昏迷之前记得我被法术洞穿,掉了好多护心鳞片,他想看看我龙身上的伤口。我其实当时没少化作龙身在西狄现身,早已能接受自己的模样,我还觉得自己外表看起来还挺好,手上身上好几处伤口都被弓筵月缝好了,便化作金龙模样给他看。”
羡泽回忆的口吻顿了许久,才又轻笑道:“你知道吗?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刻,周围都是野山,那座小温泉也没有什么美景,我们重逢没有什么大场面。我只是在水岸边点了一个黄绢灯笼,借着灯笼的光亮,跟他显摆我有一只爪子完全没有受伤。”
“而他端详我许久,忽然用胳膊挡住脸,失力似的靠在池边石头上。我用水梳理着鬃发,就听见他咬紧牙根痛哭出声。”
羡泽至今记得,葛朔整个身子剧烈颤抖着,他拼命想要咽下恸哭,却连喘息都吐不出来,从喉咙中挤出几声沙哑哀叫般的哭声,几乎是让羡泽肝颤。她连忙想要上前安慰他,想说自己已经不疼了,他却拼命摇着头往后躲开,只有手臂下露出的下半张脸青筋凸起,唇齿颤抖。
葛朔过了许久,才从嗓子眼里缓缓吐出几个字。
“他说:‘尊上。以后绝对不会了。’”
“‘不会有人再能伤害你了。’”
第170章
“哎, 就见他哭过这么一回。主要是声音太难听了。”羡泽笑着自说自话:“你也知道的,他说话声音本来就是比较厚重粗犷那种,那哭起来真的很吓人。”
羡泽没说出口, 也不会有人知道的是:她挺喜欢男人哭的。但唯独害怕葛朔哭。
她也知道, 葛朔因为在神鸟中最年长,也能力最强,一直被其他神鸟当做兄长、领头一般的存在。当年搜寻羡泽, 迁居泗水, 到后续的东海现身, 都由他来领导其他神鸟。
他自然而然觉得, 是这几百年来日子太过乐天, 他也没能意识到夷海之灾之后唯一一条真龙可能面对的危险,几乎是无知无觉的跟羡泽一同奔赴东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失职。
羡泽却并不觉得葛朔比她大, 也没觉得葛朔肩上应该扛着怎样的责任。
可葛朔是亲眼看着她破壳, 将她从食指大的小金龙一点点养大, 他既对她有青梅竹马的感情, 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为父为兄的责任。
他觉得这世上的风雨,自己根本没有张开羽翼为她遮挡住半点。而且她出事之后这二十年, 他虽说尽力为她报仇,但当见到她身上的伤痕, 他觉得“报仇”实在是一件虚伪的事情——
报仇不过是在过去的伤疤上抹了些无用的膏药。
他要做的是让她再也不会受到这样的事。
羡泽此刻跟江连星调侃他的哭声, 心里却一直将那个画面记了很久。她记得自己在温泉池中背过身去,化作人形趴在池边不再看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歌。
直到葛朔逐渐安静下来,他洗了把脸,哑着嗓子又自嘲着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怎么感觉我动静就跟瘸腿的驴拉八百斤的磨。”
羡泽心里皱巴巴一团,但她还是配合的发出响亮的笑声, 转过头去看他。
葛朔眼眶下还有红痕,他表情已经调整好了,只是眼中还残留着悔恨与痛苦。
羡泽目光一缩,避开眼神。
但就因为她见到这一瞬的眼神,羡泽之后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化作原型过,甚至连尾巴和龙角都不会展露给他看。
有些伤痛她自己能面对能接受,却唯独受不了身边人心疼的目光。
不过当她见到葛朔,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害怕寂寞的性格。原来身边有熟悉的人还活着,还跟她分享秘密,知晓她的计划与想法,她可以这么无所畏惧。
“不过葛朔什么都好,就是太穷了。”她笑起来:“而且他低调习惯了,处处从简,还不修边幅。要不是因为他其实是水鸟,很爱洗澡,否则我真受不了他那都快被涤尘诀洗掉色的裤子。记没记得咱们那个破院子,我从小过的都是好日子,再加上在千鸿宫那些年狠狠骄奢淫逸了一把,由奢入俭真是很不习惯——”
江连星回忆起来,其实院落虽然陈旧,但羡泽屋里还是摆了许多格格不入的华丽家具。而且有时候师父师母会二人出远门,每次回来羡泽总是满脸餍足,当时江连星都以为他们去修行历练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率是去带着羡泽吃喝玩乐了。
他也有时会撞见羡泽躺倒在他身上,葛朔会给她编头发,但不知道为何,羡泽会突然因为编发的动作而脸涨红起来,瞪着他张口骂了几句。
他也见到过羡泽和葛朔吵架,俩人凶起来是谁也不肯在嘴上让谁,江连星和华粼去劝架,华粼本来就很亲近羡泽,又知道羡泽没修为,生怕葛朔欺负羡泽,挡在羡泽面前直瞪葛朔。
葛朔气得把被子当披风卷出去大喊大叫“等你把华粼养大了是不是把我赶去井里住”,一向温柔的师母气得光脚站在踏上大骂“大事上你不听令就别叫我尊上!放屁都比你说话响咚咚!”
江连星缩在院子墙角,当时只吓得头晕目眩,觉得这家要散了,他要没有师父师母了。
华粼还追出来,贴心温柔道:“师父,井里太潮了,你睡柴火堆吧。”
葛朔差点拿起木屐把他脑袋打个三七分,看见华粼那张漂亮脸蛋写满了坦率单纯,似乎有一万句能气死师父的话要说,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江连星看着师父躺在屋顶上晒月亮,他本来觉得露重风寒,或者该请师父进屋,哪怕是睡他小床上也好。
可大半夜就听见吱嘎一声响,主屋的窗户被一双白皙的手打开半扇,屋内传来几声拙劣模仿的鸟叫。
但葛朔眉毛挑起来,慢吞吞的起身从屋瓦上跳到了窗台,下巴昂的像是能戳死天,脸上写满了不忿,但还是迈步爬进了窗台。
窗户被砰的一下关上,里头俩人又有几声压低又恶狠狠的威胁,紧接着就是撞在柜子上、灯架上的声音,葛朔惊呼一声“你是想咬死我吧!”
江连星以为二人又要吵起来,连忙打开屋门想要出去,就看到华粼速度更快,已经冲到主屋门前,想要抬手拍门。
江连星紧盯着他的动作。华粼似乎听觉比他好很多,侧耳听到了什么,面露不解,但想了想还是后退了几步,放弃拍门。
华粼退回了房间,江连星却好奇的不行,他小跑穿过院子到华粼屋门口,探头探脑到:“……怎么了?屋里发生什么了?”
华粼身姿轻盈,他躺在圆木长条凳上,拿出自己的双锏擦拭,撇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羡泽一会儿就会叫了。我上次以为是师父欺负他,但闯进去了却不像是,俩人没拿兵器,还都在床上呢。羡泽还让我出去,让我不许插手这些事。”
江连星还稍微懂一点,他以前流浪的时候夜里偷东西吃,曾听见过,他脸红了:“你确实不该进去。”
华粼皱眉:“你又知道了?”
江连星脸上有点烧,他也就是一知半解,但还是对华粼急道:“总之,师母若没叫你,你就不能随便进屋。”
华粼不大高兴的别开脸:“上次我要进屋陪她睡觉,她也说过这种话,师父还说没有大事不许我夜里敲门。以前羡泽常陪我睡的!”
等前世江连星长大后,见到在西狄时,羡泽脖颈上也偶有他小时候见到过的红痕,他又总是听到伽萨教的其他同龄男孩聊天,才了解这些。
或许也是因为华粼的话,他过去总是觉得羡泽肯定是被欺负的角色……
地下牢房中,羡泽陷入回忆的沉默,江连感觉自己的舌头逐渐痊愈,如新生般蜷缩在口中,他半晌后哑着嗓子开口:“……您想念师父吗?”
羡泽愣了一下:“啊!你好了?”
她撑起身子转头看他,江连星眼窝里还有血迹,但一双黑瞳在昏暗的牢笼如玻璃珠子似的望着她。
他总是没办法跟羡泽长久的对视,挪开眼睛,却又抬眼看向她:“我只知道,师父有可能被画鳞捉住了,但生死还未知。而且我也没见到华粼师兄。”
羡泽没想到他恢复舌头之后,先说的竟然是葛朔和华粼的事。
她心里软了一下,看向他:“嗯我猜得到,华粼之前也说葛朔和画鳞交手过。我找了些帮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帮忙搜寻到葛朔的踪迹。”
“帮手?”
羡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眼睛还疼吗?能看得清我吗?”
江连星摇头:“不疼。都好了。谢谢。”
他眼神湿漉漉的,话语却变得克制且客气。羡泽有时感觉她跟江连星已经很熟悉彼此,足够亲密,有时又觉得隔着很多层看得见彼此却难以拨开的纱幔。
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江连星情绪低落,但她却不太明白原因。
江连星半晌后安慰似的握了握她的手指:“我会想办法带师母从这里出去的。”他之前目盲时在周围摸索试探许久,他见到羡泽之所以感觉绝望,就是他察觉这牢房几乎是无懈可击的,他丝毫找不到灵力与阵法的缝隙。
羡泽都已经顺着蓬莱石壁中游走的灵力,将蓬莱内内外外许多构造摸得一清二楚,心中很有把握,此刻没有反驳他,只是笑道:“那你再想想。就这么躺着想?”
她胳膊动了动,江连星才发现自己还保持着睡着后的姿势,靠在她怀中。
他连忙挣扎出来,伸开手脚,让自己不像强行撒娇蜷在她怀里那般。羡泽却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道:“先别乱动。”
江连星以为她胳膊麻了,伸手想要替她揉捏一下,却看到羡泽瞬间化作金龙,身形比他的人形要大上一圈。头顶高悬的灵力散发着微光,她修长矫健的龙身在石台上投下阴影,江连星大半身子都遮盖在这龙影之下。
除了明心宗出事那一夜,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见过羡泽的龙身,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她的美丽与风霜。
她的龙爪撑在江连星身体两侧,羡泽垂眸看着他。
她没有说一句话,但江连星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忍不住放软身体望着她,低声道:“……羡泽。”
羡泽也看着他。他瞳孔比之前更黑,眉心也有一道黑线,本与画鳞相似的外貌,透着天生的孤僻冷漠,可偏偏眼神和动作就像是翻着肚皮倒在身边的小狗一样,像是怀着很多愧疚,尽力表达着他的无害。
她道:“江连星,我说过把你养大是为了什么吧。”
江连星脖颈红了,就像是沾水的宣纸上点了一缕朱色,同时向着面颊和胸膛蔓延。他点点头,道:“……吃、吃掉。”
他说的太扭捏,以至于听起来仿佛有了字面以外的意思。
羡泽并未在意他的神色,只是道:“我需要你帮忙。可能会很痛苦,你忍一下吧。”
江连星嘴唇动了动,低声道:“嗯。”
现在二人被困,他想不出办法又赢不过那个画鳞,说到底还不如被羡泽吃掉。他能看得出来,羡泽金丹比之前虚弱,说不定也受了伤需要他。
说不定,羡泽吃掉他就能打败画鳞,离开这里,然后跟师父团聚——
他又道:“我可以不闭上眼睛吗?我想看……我知道很怪,但我……”想看到羡泽的爪子剖开他的胸膛,想看到她嘴唇沾满鲜血,想看到她微微蹙眉或不满或难以下咽的表情。
羡泽歪头:“你随便。反正你眼睛恢复了。”
那其实羡泽可以不给他用那片龙鳞啊,拿去给师父或者赏给别人也好,反正他也要被吃掉了。
江连星正犹豫着,就看到羡泽扯开他衣领。
啊。他僵硬起来。
对,吃橘子都要剥皮,更何况是吃了他,总不能跟画鳞似的大嘴一吞吃的那么不优雅。
他心里有害怕,也被羡泽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更紧张起来,忍不住道:“我能抱着羡泽吗?”
羡泽皱眉,晃晃脑袋,柔软的金色鬃发时不时擦过他脸颊胸膛。她道:“不行。你又不是小孩了,还非要抱着干嘛?刚刚都抱了半天了。”
她一顿斥责,他更窘迫说不上话来,只好绷紧了身体。
羡泽:“啊,说起来我还有件事挺好奇的。”
她说着龙爪刮过他腰腹的肌肉往下,勾开腰带,连带裤腰都往下拽了拽。江连星更僵硬了,他眼睛盯着天花板,满脑子都默念“我只是盘菜”“桌子上的菜如果乱动会很吓人的”。
然后就感觉到龙爪粗糙的爪子用力蹭了蹭他的肚脐,羡泽疑惑道:“咦?你怎么肚子上没有?”
江连星低下头,羡泽把他衣服褪得太往下了,几乎都能看到腰腹到大腿之间的肌理,他忍不住把裤腰偷偷往上拽了拽,但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奇怪。
羡泽:“怪不得画鳞一直说什么只有他能孵蛋。你为什么没有?按理来说不是蛟都有吗?”
江连星不明所以:“有什么?”
羡泽:“育儿袋。画麟身上有。”
江连星终于想起他瞥见的一些画鳞的回忆中的画面,想到画鳞发疯嚷嚷着什么他能给真龙怀蛋,顿时面红耳赤。
江连星低头看着自己,他手指摸了摸,他肚脐附近只有一道裂痕,像是还没有发育成真正的蛟。
他紧张的舔舔嘴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可能是、可能是我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