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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她自然是看见了的, 那些话当时就跟一把铜豌豆掉进了她金瓶似的心里,叮当乱响。

葛朔在台阶上扬起一张脸看她,似乎也想得到他那些话语的回答。

可她不能当自己看见了。

她太能预见结果。华粼恐怕会黯然, 葛朔也会难受, 大家都做不到体面,不如就这样吧。

她并不是自困的性格,其实之前掉眼泪也不全是因为葛朔, 她在外头游荡也是因为游山玩水忘了回家。

葛朔的拒绝并不是让她伤心, 而只是让她很惊讶地回看自我, 更了解了自己的天性和做事方式。

而且羡泽她本来也就因为不是一个在这方面揣很多心思的人, 她觉得华粼让她高兴, 脑子里也都挤满了昨夜的交缠热气,便一时间就觉得葛朔也不是非要强求不可的。

她便故作坏笑, 跳到他面前, 戳戳他:“你给我发了什么?是不是发现我贪玩然后骂我了?”

葛朔望着她的笑脸, 半晌才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表情:“……对。让你少挨了几句骂。”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 背着手飞上台阶,道:“我要住这边来了, 你过来找我玩是不是更远了?但这里地势更高,我能看见你住的地方——”

葛朔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看向远处落满红叶的屋顶,他之前总想迫不及待的回来,是因为有只小金龙会盘起来睡在他的床铺上,可是以后……

葛朔回头看着羡泽,但很快就看到了华粼立在远处,也望着他们二人的方向。他身形纤瘦修长, 裹着宽袖的长衣,既像是要随风而去,也像是立在她身边无法撼动。

葛朔顿了顿道:“我还想再出去一趟,听说西海附近有些跟真龙相关的线索,或许能找到让蓬莱现身的办法。”

羡泽愣住:“这么快就走?”

葛朔故作轻快的一挥手臂,从台阶快步走下去:“快什么,要不是你不省心,我本来都不打算回来。我下次回来给你带酒!”

很快,所有的神鸟都意识到了羡泽对华粼似乎是特殊的。

本以为羡泽住入主宫,是脱离之前粘人的状态,成熟独立的居住了。

可很快就发现华粼大部分时候都陪她住在主宫,他虽然也有自己的居室,但是他几乎没有独住过。

之前虽然二人也形影不离,但现在他们不止一次瞧见羡泽将脑袋枕在他膝头,或者是直接脑袋埋在他颈侧不肯离开。

不论白日黑夜,羡泽有时会反手关上门窗,笑闹几句就挤到床榻上去了,神鸟们依稀能听到屋内传来的声响……

姑获还没长脑子,看见羡泽跟他黏在一起,当着羡泽的面嘎嘎大笑:“我们羡泽还是没断奶的大宝宝,天天怎么还黏来黏去不敢一个人睡觉似的!”

夜莺直踹她屁股,她还在那儿笑:“华粼以前对她就是又当爹又当妈,她离不开可不就是精神上还要吃奶!啊不过我觉得葛朔更像哥哥——”

华粼想到自己胸膛上几个牙印,顿时面红耳赤,他急起来恨不得去撕了姑获的嘴。羡泽耳朵也红了,伸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拽回来道:“我就是不敢一个人睡觉怎么啦!”

姑获还没完,被华粼恶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又害怕又大嗓门,自己的鸟脑袋也往羡泽怀里挤:“羡泽你看吧!他现在把葛朔挤走之后更不装了,以前就对我们凶巴巴的!好几次管着我们不许我们笑他夜里乱叫,不许打扰你研究法术,不许在你写字的时候唱歌,然后一转头跟你说话就又柔又轻——我跟你说,他好几次都偷偷在暗处看着你呢!”

华粼紧张的看着羡泽,不论是所谓的“挤走葛朔”还是“偷窥羡泽”,他都有些心虚……

却没想到羡泽长长哦了一声,转过脸看他,面上故作严肃,眼里却只有笑意:“原来华粼这么坏,那我要好好罚他才行。”

姑获还以为自己告状成功,叉腰哈哈大笑。

夜莺和吐绶鸟捂住脑袋,半拖半拽地将她带走了。

到夜里姑获更高兴了,站在树梢上向一群面红耳赤的少男神鸟:“你们听到了吗?这都是华粼在惨叫啊,叫得比平时大声多了!这都是因为我向羡泽进言!我们羡泽还是贤明的尊上——哎,打我干什么啊!”

华粼确实有些招架不住她。

羡泽确实是恣情期到了,他也成为了她恣意纵情的一部分,她有着诸多要求和想玩闹试探的心思,真龙年轻滚烫的躯体里有着流淌不尽的热蜜与浓情。

华粼又是不会拒绝她的性子,他下意识的想取悦她,而他或许在这种事上有天分,嘴甜又热情的羡泽发出几声颤抖的轻喘,或者几句夸赞,他就全然投入,进步极快,更引来了她对他的新一轮压榨和玩闹……

他才知道在她桌案下的空间有多狭窄,他才知道唇舌是会被浸皱的。

不过他不知道,对这一切有所了解的人,不止他一个。

在魔域,画麟几乎要因为这通感疯掉了。

他蜷缩在照泽的宫室之中,尽量避免一切的出行,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令他腿软头晕的感受就会袭来——

在之前,他对这通感的威力还一无所知,化作黑影现身战场的时候,突然难以呼吸、唇舌灼热,他还没来得及绞杀敌人时便被酥麻脊梁的快感所控,不得不临阵脱逃,将自己藏匿起来度过。

而因为魔域与凡界时间流速不完全一致,对华粼与羡泽而言本就频繁的互动,对他而言则更是一阵阵密集的情潮。

而他本就敏感又笨拙,每次都在余波之后要平复呆滞许久,更是有时还没缓过来就绝望的感受到新一轮——

他有时候甚至会恨。看不见、听不到,只有快感的浪潮只会让他更满脑遐思,更加在平复之后又折磨内心的空虚。

画麟本不喜欢化作人形,可他大概知道羡泽的喜好,便在这时刻也会化作凡人模样,在那足以让蛟身盘卧的巨大卧榻上,蜷在一起,仿佛自己用着凡人的模样,就能在脑海中更亲密的带入。

那江边碰面时,她在风中衣衫紧贴勾勒出的身形,与她圆月似的含笑脸庞,还有与他对视时冷淡且略显嘲讽的金瞳,一切都刻在了他脑中。

画麟直到感觉又一股微凉溅在下颌处,才苦恼地皱紧眉头,满面厌恶,不知道是厌恶自己的反应还是厌恶她的纵情。

她把他给毁了。

画麟在这个平复的间隙撑着身子起来,赤裸的走向宫室暗处深不见底的冰凉水潭。

而且是这世上最有可能将他杀死的敌人,是他如果想要成为龙最必要的食物。

画麟其实知道,在上次见面之后他心里同说不明白的情感一起滋生的,是对死亡的恐惧。

他意识到真龙的天资与实力,他已经这些年吞噬如此多妖魔,身躯都变得这般庞大,可是面对一只还未成年的应龙,他竟然慌乱之中被她伤成这样。

如果羡泽真的“渡劫”化为成年应龙,她想要捏死他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从泥潭中一直到如今成为魔主,经历过太多凌辱、苦难和不易,求生是他混沌中最不灭的本能,他怎么能养她不成,未来反被她杀死?!

可一边怀揣着对她的强烈杀意与本能恐惧,一边又能感受到她的手或她的唇正在身躯上摩挲而过,画麟感觉自己几乎模糊边界,死亡是甜蜜的,快感是惊惧的……

这通感是由他这里发起的,如果他想也能切断这一切,只不过切断之后,恐怕他跟华粼就再也不可能建立任何联系了。

画麟告诉自己:如果他切断通感,就之后再难以判断羡泽的行踪,就不容易知道她的动态,就会——

可当他仰过头,小腿蹬动两下,不知道如何纾解只知道被动感受,他听到自己哑着嗓子叫“羡泽”,他知道保持这通感的原因并没有那么冠冕堂皇。

他感觉再这么下去就会害了自己。华粼在为她笼络大批妖类,很多妖都听闻唯一真龙的消息;葛朔搜找到了不少与蓬莱相关的书册,似乎记载着能助她成年的办法。

再这样蜷缩在宫室中,他真的会输会死。

可,可她的吻此刻正落在胸膛正中……

……

“我觉得华粼好像越来越明目张胆了。”姑获气鼓鼓道。

吐绶鸟、青鸟这些陪伴她多年的神鸟倒是觉得羡泽高兴就好,只是近些年加入泗水的有些神鸟,既年少又仰慕真龙,总觉得真龙不可能只跟一只鸟作配,便一个个都想复制成功案例。

他们觉得自己没有机会,都是因为华粼紧紧靠在羡泽身边,将他们都远远隔开了。所以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树梢上翘首以盼,却因为华粼再难有时间跟羡泽一起玩了。

有一次,朱鹤戴着红玉项链,穿着华粼常穿的金白二色的衣衫,飞到沉迷墨经坛的羡泽身边,一点点接近直到将脑袋靠在她小臂上。

羡泽从墨经坛的八卦热帖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靠着的是一个陌生少年,还造作的模仿着华粼的散发宽衣,而华粼惊愕地捧着食盒立在不远处。

羡泽抬起朱鹤少年的下巴,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表情也不怎么像啊!”

朱鹤觉得自己神态够柔顺,够相似了,羡泽才摇摇头笑起来:“他只是看起来那般而已,其实眼里全是看不上他人,当然也看不上自己——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当天夜里,那朱鹤就被暗中袭击薅了一大把的羽毛,化作人形的时候头都秃了大半,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哭着跑去找羡泽告状。

羡泽只是桌上摆满了窄镜正琢磨着什么“分坛”什么“化名”,随口道:“你别学他就是了,他性子就是这样。”

朱鹤委屈的要死:这事儿是因为学他吗?什么叫他性子就是这样!

羡泽也太过骄纵他,明知道他表里不一,却还袒护他!

当夜里,照旧能瞧见他们手牵着手在溪边游荡,或坐在高枝上一起吹叶子。

不过这并没有能阻止这群少男神鸟更加动心,一个个都忍不住想:若是我也能早就认识羡泽,若是我也能成为特殊的那个,会不会羡泽也会这样无条件的偏袒我?日日夜夜与我在一起?

葛朔反而不怎么出现在他们周围,甚至是他去到凡人之间数年都未必会回来一次。

“你说葛朔是遭到厌弃了嘛?”吐绶鸟理了理翅膀,偏头问道。

竦斯摇摇头:“倒也不像是,每次葛朔回来她都要高兴个好几天啊,而且前一段时间三个人不是一同去往中原,说是开了什么栉比阁……感觉他们是不是和好了?”

说是和好了,更像是各自都找到了界限。

第162章

葛朔对华粼有些行为虽然看不惯, 但他也意识到华粼于羡泽的关心爱护,甚至是为她未来铺路的心思,绝对不在他之下。

若是能让她高兴, 又处处为她考虑, 那或许华粼就是最适合她的人。

华粼也心里也总担忧葛朔和羡泽会不会续上情……但他也看得出,羡泽心里明镜似的,虽然照旧跟葛朔开玩笑, 但与对华粼的亲密还是截然不同。

而葛朔心思豁达, 哪怕没有成为佳偶, 但对于羡泽的付出却丝毫没少, 他心里也敬佩葛朔的真诚。

不过, 葛朔很看不惯华粼的过度粘人,以及华粼对其他接近羡泽的神鸟、妖类十分“刻薄”, 嘴上忍不住骂他几句。

华粼因为葛朔那顶被羡泽夸过几句就镶在脑袋上的竹笠, 以及那明显心里还放不下的反应, 按捺不住要对他有点阴阳。

但这些年, 随着他们通力合作,四处搜罗与蓬莱相关的信息, 也找到了越来越多跟应龙成长的线索——

应龙是所有真龙中最难以成年的,其余一些蜃龙、蟠龙不过一两百年便可以成年, 应龙却要经历四五百年甚至更久, 而应龙也是群龙之中对天雷掌控力最强的龙,可以说夷海之灾中曾经被人只言片语记载过的如密林般的紫色天雷,就是只有应龙才能召唤的。

在她龙角尖化作乌色,龙身形态最大可比拟山脊时,就到了该迈入成年的时期。这时真龙恣情期的性情渐渐褪去,会变得更成熟更稳定。

而当她灵力溢出, 周身实力足够强大之时,便可以在蓬莱周边海域蒸腾水汽,搅动风云,让东海掀起暴雨与乌云——

典籍被损毁太多,虽没有说细节,但应龙就可以在这暴雨乌云中迈向真正成长的一步。

羡泽的角只有一点点乌色,她的龙身还没有大到堪比山峦的地步,葛朔毕竟不知道她身处危险之中,还总希望她依旧是受他们庇护,在神鸟环绕中快乐的幼龙,便推测道:“她应该还小吧,如今的时期好像还没结束——”

华粼摇了摇头分析道:“她做的墨经坛已经在凡界传播开来,修仙者人人皆可用,她早就不再为此闭关研究了;栉比阁不是也在闲丰集还是什么地方开始开了,感觉她进入正轨之后就有些兴趣缺缺了。许多事情她都没有再那么沉迷了。”

葛朔看着别的地方缺损的卷轴,上头写着“恣情期”几个字,愣愣道:“我才发现这里写的是恣情期,这跟发情期有什么区别?”

华粼抿嘴道:“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发情期,只有恣情期,是真龙沉迷外物、恣意放纵的时期。”

葛朔一直以为羡泽跟他的亲吻有“发情期”的成分,之所以后来她不再缠着他,转去黏着华粼,是因为发情期在华粼身上得到了满足。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一直都很清醒。

很清醒地喜欢过他。很清醒地避开了他。

葛朔面上表情古怪了起来:“若是没有发情期……可她不是还每天跟你缠在一起?”

华粼微微昂起头,这些年过去,他越来越展现出鸾鸟本身或许就有的傲气:“我们毕竟不一样。”

葛朔没忍住,嗤笑道:“你们要是如此不一样,那你何必去欺负那些想跟羡泽玩的其他神鸟。”

也不知道是羡泽本就护短,华粼对待其他伙伴还态度颇好,但对于那些一门心思、锲而不舍往羡泽身边凑的神鸟就愈发手段狠辣了。

甚至是连他们飞过来想要跟羡泽说几句话,他都会将对方给打跑,对他们的容姿几句冷嘲热讽,甚至动用法术封住对方的身躯,让他们没办法化作人形。

葛朔真不理解。

羡泽已经宠他都宠的没边了,她虽然依旧是喜欢漂亮玩意,但对于那些接近她的神鸟最多就是逗逗玩笑的态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亲密。而华粼却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没有安全感。

是她惯坏了他吗?

葛朔知道羡泽将最喜爱的珠玉金银都拿来送给华粼,对华粼从来都是赞美与夸奖,对于他诸多行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不够吗?

华粼到底想要什么?

华粼红瞳注视着他:“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姑获和青鸟现在都还在跟她一起玩闹,吐绶和竦斯也经常为她磨墨,我什么时候欺负人了?”

葛朔啧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说的是那些能化作男子的神鸟!还记得以前,你虽然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照顾她,但最是会装的柔声细语,现在呢?我听说有些神鸟甚至因为跑到浴室去陪她,被你薅了翅膀上的羽毛。”

华粼笑了笑,他说话愈发夹枪带棒:“我在她面前照旧是柔声细语,只是你瞧不见我们俩共处的时候罢了。难不成若是你在她身边,就对这种事毫不在意,也不会给他们下马威,只让他们敢壮着胆子去闯她浴室卧房。”

葛朔噎住了。

华粼别过脸去:“你以她的友人自居,就批判起了我,可她都没有为我的所作所为生气,你倒是替她不满起来了。我说过,我愿意一直这么对其他人拳打脚踢下去,在她身边这是代价的话,我能忍!葛朔,你若是有一日在我的处境,你也会明白的。”

葛朔脸上渐渐浮现起羞愧来,半晌道:“只不过我觉得蓝雀的事太过了。”

华粼眸中闪着寒光:“某些神鸟化作男子模样接近她,只是单纯喜欢她的容姿性格,喜欢她待人的宽厚大方,但蓝雀就是纯粹的贪她身份,这样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葛朔脚步踱了踱,他性情还是坦率真诚,转过头来愧疚道:“抱歉,是我对不住,不该这么想你。只是我觉得你看起来好像很是不安,就像是……我说不上来,就像是你不相信羡泽会喜欢你一样。”

华粼坐在溪畔,他穿刺了耳洞,缀着红宝石的挂坠,衣裙是跟羡泽尾鳍一样的流光半透,葛朔就这种看不出美丑的牛眼也知道他此刻美的人神共愤。

他不明白华粼为何会如此不安。

华粼半晌道:“或许是喜欢的,但……”他面上露出一丝不自知的惨笑:“我不知道……葛朔,你有没有想过,我只是在扮演华粼。而羡泽就是喜欢现在这个样子的华粼,跟我本身没有半点关系。”

她越是夸赞他装扮他,越是在他身上肆意纵情,他越是觉得自己像是真龙宝库里爱不释手的玉雕,不过是满足她在视觉上与身体上的喜好与恣情罢了。

他总想摘掉这些装饰,总想展露更自我的部分:他其实性子很冷,跟神鸟们关系都不那么亲近;其实他卧房内都没有太多装饰,这些外物对他而言没有吸引力;他其实喜欢照顾羡泽的起居,她怕他弄糙了手的事,他都愿意干。

但每当她眼里闪烁着满意、喜悦与甜蜜时,他一句抗拒都说不出,反而主动顺着她的意志,将自己扭曲成更能哄她开心的形状。

唯有能让他确信并非模仿华粼的部分——就是他心中对她的独占欲、对他人的嫉妒,羡泽说得对,他觉得那些家伙都配不上她,他自己也配不上她。

而当他展露自己的恶劣一面,被她发现却也被她原谅包容的时候,华粼总是有种真实的自己也被她爱着的错觉。

葛朔不解:“什么‘假扮华粼’,你这话说得实在是没头没尾。她打小就亲近你,几百年来如此啊。”

华粼露出笑容,仿佛从没有过消沉与自我怀疑:“我随口说的罢了,她现在正在书房中研学那能招引天雷的法术,你去找她就是,别说我欺负人了。”

葛朔飞去找到羡泽,就发现她在研究天雷的同时,手里还在编着一串金珠子手串,葛朔好奇地看她笨手笨脚的串珠子,道:“你还会做这个?”

羡泽:“唔,你觉得好看吗?是不是珠子有点细了——”

葛朔心里有点想要,伸出手腕道:“你往我手上比划一下,就能看出好不好看了。”

羡泽伸手比划了一下,葛朔之前捂白了一点,现在又成了小麦色,金珠子在他手腕上显得相当俗气,她撇撇嘴:“你那么黑,戴着可不好看,这颜色配谁你还看不出来。”

葛朔老实道:“配你。”

羡泽翻了个白眼:“我才不爱戴这些玩意儿呢。”

他懂了,也有点惊讶,羡泽竟然会给别人做东西,她性子一向是怕麻烦的啊。

葛朔坐在桌边,一遍翻看着她桌案上遍布皱痕字迹不清的卷轴,一边道:“你那么喜欢华粼?”

羡泽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明所以。

葛朔手一甩,将竹笠飞到旁边的立架上,回过头才看到她狐疑的眼神,连忙摆摆手:“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你喜欢他哪一点!”

羡泽想了想,半晌咕哝道:“我说不上来,就有那种——时间既笼统又具体,既是一天一天过的,又好像一眨眼就好多年。虽然每一天没有太大区别,但并不是讨厌的感觉。”

她低下头:“而且就是很舒服。”

她有时候觉得这是习惯的力量,但当这种习惯让你充满对惯性的期待,充满生活其中的舒服,她还能说是因为习惯才喜欢吗?

羡泽忽然没头没脑的笑着说:“哦,我才知道菱角做汤很好吃,是华粼觉得我贪嘴,从凡间找来食谱学做的。他就是看起来聪明灵巧,你不知道他有多笨,不知道多少事都是他一点点学来的。”

葛朔恍惚间意识到,羡泽对他的喜欢或许已经演变得很深刻。

但华粼却不敢信。

不过葛朔当时还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在对彼此的认知中产生了偏差。

羡泽越是觉得自己在表达着感情,华粼就越是觉得她只是着迷罢了;而他越是这么误会,越不敢表露自我的这样扮演下去,看起来的形影不离与事实上的彼此相爱,却在华粼的视角中错开了更多……

羡泽:“做完了!是不是有点丑?”

葛朔朴素的“大就是美”的审美,让他摸了摸下巴道:“珠子太小了吧。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很圆。”

羡泽其实自己也不太满意:“没事,反正我凝气聚神修炼的时候就跟发呆似的,手上就需要弄点不费脑子的活,我再多做几个,挑一个好看的给他呗。”

葛朔想说,你也可以挑一个不好看的给我。

但他看得出来这二人的亲密相配,不好意思说这种话就挠了挠头:“那你不要的也别扔了。”

不过恣情期过去的羡泽,确实耐性不如以前,她做了七八个,终于挑出一个比较顺眼的,在夜间沐浴后,套在了华粼手腕上,羡泽别扭道:“就这个还勉强能看,送你了,毕竟你不是总送我东西吗?”

华粼在昏暗的屋中,摸着手腕上的细珠手镯,恨不得将手捂在上头,给金珠暖出他的体温,咬唇笑道:“这都不算惊喜了,姑获早就大嗓门的说,你做了七八条手镯,是都发给谁了?”

羡泽:“我没给别人。那些都是试做的,不好看就不给你了,我都收进宝囊里了。”

华粼不舍得:“都给我吧,我觉得羡泽做的东西都好看,我可以全都戴着。”

羡泽抿着嘴笑起来:“哎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那宝囊都快塞满了,可不好找了,不给你了!喏,你也要还我东西——啊,之前不是偷偷拔过你的尾羽做发簪吗?但是都已经坏了,你再给我一根羽毛吧。”

她只是随便要个东西做交换,毕竟鸾鸟的羽毛掉了很快就能再长出来。

华粼沉默片刻,羡泽还以为他不愿意,刚要说算了,就看到华粼在昏暗的房间中张开了羽翼。

她刚伸手摸过去,华粼就压住她的胳膊不许她挑选,而是半背过身去,从身上拔下一根羽毛。

他咬牙闷哼一声,羡泽惊讶:“疼吗?以前不都是不疼的吗?那我不要也行——”

很快,羡泽感觉到一支灵力充沛的羽毛递入手中,他似乎小口抽着冷气,道:“羡泽可要收好了,这根羽毛可是弄不坏的。”

羡泽依稀能瞧见羽毛根部的一团血色,但触摸上去却是细细的绒毛,其他地方与他身上的羽毛看起来并无区别,她抚了抚,笑道:“好。那我反而不舍得做成发簪了,我就收起来了。”

华粼半晌有些虚弱的轻声道:“没事,你也不必在意,毕竟我也……说不定这根羽毛也是假的……”

羡泽:“什么?”

华粼只是紧紧拥着她,摇头不再说了,只是手抚上来。

羡泽笑着缩起脖子:“我就喜欢华粼又不好意思又很主动的样子。而且你现在都已经这么熟练,技术好的我有点招架不住了,还总是说几句就脸红——唔,干嘛,我说了什么你就咬我……啊!别咬那地方!”

羡泽将那对他来说如撕裂灵魂的羽毛放在了枕头下面,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抱住了他。

不过华粼其实也想,羡泽对他是着迷还是喜欢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金丹愈发耀眼,她的龙角有更多成熟的乌色,她能最大化作的身躯堪比灵山,羡泽真的要长大了。

他遥远的记忆里,蓬莱的群龙们或多或少都沾着魔气,更有蜃龙那般的魔龙,可羡泽不一样,她在泗水畔这片由无数神鸟精心维护的蜜罐子中长大,她的金丹是真正的纯净无瑕——

只是他们能找寻到的上古典籍太少了,对于如何让海底的蓬莱重现世间,只有些只言片语提到了什么“天雷”和“息壤”。

息壤还是多年前从西海前来求封公主的玄龟送来的,听说是西海长寿玄龟吃千年宝珠拉出来的——羡泽当时还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想拒绝这“贡品”,没想到却是蓬莱重现的关键。

但天雷就只能等羡泽成年。

或许也到时候了,该让羡泽现身东海,招引天雷,让天下重归夷海之灾前的群龙时代。

华粼其实也在渴盼另一种可能性:或许只有蓬莱现世,辅佐她走到这一天的华粼才有可能在她面前现出真身,得到她的原谅——

毕竟真总需要蛟的相伴,会不会她见到他的真容,哪怕不喜欢,也会将他留在身边吧?而会不会到那时候,他更恐惧她的厌恶,至死也不肯露出真容?

华粼根据群妖的打探,得知画麟似乎也频繁在凡界现身,甚至吞吃过不少修仙者。

因几百年没有雷劫,这年头修仙者们实力也比夷海之灾前要强上许多,画麟看来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增强实力,妄图等到她化为真龙后吞吃她。

但怎么可能。

华粼自从和本体割断前窥视到的那一场交手就看出来了,画麟自身极限最多是与身为幼龙的羡泽打个平手。

哪怕他是能吞食万物的蛟,酝酿数百年,跟群龙之首的应龙相比也是天壤之别。

如果羡泽能掌控天雷,他就更别想了。

哪怕是画麟想要在东海拦截羡泽,但神鸟都庇护在她身侧,除非他驱使整个魔域的属下倾巢出动展开大战,否则他是不可能赢的。

华粼也想到了这一点,也打算让群妖们监视封锁从魔域进入凡界的各个暗渊,若是画麟真有这样的动向,他便能第一时间知晓。

只不过他从未说过这些……

毕竟他无法解释,他是如何知道画麟的存在,又对画麟的目的和身份如此了解。

而葛朔也知道他为了羡泽在东海现身的事,多次离开泗水外出,所以当他听闻说鸾仙似乎去会见过千鸿宫宫主,便也没想太多。

虽说华粼一向是不喜欢凡人,上次羡泽在泗水畔偶遇了千鸿宫的小少年,他还忧心忡忡的念叨许久。但毕竟千鸿宫与千年前的神鸟关系密切,华粼应当是去找寻夷海之灾前的线索了吧。

实话说来,不论是羡泽还是众神鸟,虽然时常出入凡间,但从来没有将修仙者们看在眼里,他们习惯于这群凡人一盘散沙,忙忙碌碌,虽有能力出众者但也不过转瞬即逝的两百年的寿命。

因此当羡泽在东海现身之时,惊讶发现众多修仙者等候多时,她甚至还以为是之前见过的千鸿宫少年走漏了风声,许多凡人正打算迎接她,对她恭敬拜首……

第163章

羡泽的身姿从东海之中腾飞而出。

她以前想要变成最大的体型, 只敢偷偷趴伏在山峦间的谷底中,生怕被人发现金龙腾飞。

但现在她终于可以在广阔的东海之上遨游,羡泽张开在水下也能够凫水的洒金羽翼, 尾鳍摇摆, 将海面撞击出一片冲天的白浪水雾。

她在云层中旋转身姿,龙尾甩开云雾,忍不住张口大喊——

云层之间回荡的是一声愉快悠长的龙吟。

长年被神鸟小心翼翼塞在泗水群山之中, 她都不敢龙吟, 不敢在外显露出自己尾巴, 不敢大肆释放自己的金丹灵力, 从今之后当真要不一样了!

原来长大意味着如此的自由, 原来只要她能招引天雷、重现蓬莱就能——

羡泽在空中云层中翻腾绕了个弯,她忽然看到半空中立着许多修仙的凡人。

羡泽颇感兴趣地望着那些漂浮在空中分队林立, 气势好比天兵天将的修仙者, 他们还穿着各色衣袂飘飘的衣衫, 空中似乎还有法器闪耀着灵力, 神情严肃却又惊愕地望着她。

啊。她穿越过来数百年,都忘了这里绝大多数凡人应该都过得像是修仙小说那般, 入宗门、学心法,会有什么师徒虐恋、爱恨情仇, 什么仙魔斗争与伙伴情谊。

羡泽在如此多目光下有些得意, 因群妖中有不少都曾向她上贡过,她自然也觉得这群修仙者也是来为她的“成年礼”表示敬贺。

她笑嘻嘻地向华粼传音入密:“这是你给我准备的惊喜礼物吗?我是喜欢凡人的事,但也不用找那么多凡人来见证呀。”

华粼、葛朔及众神鸟不走水路,比她慢了一步,刚刚飞至东海海岸上空,葛朔眼尖的先看到地面上以结界遮蔽身形的众多修仙者, 还有远远空中矗立空中的数百人,心里重重一跳。

华粼跟葛朔对视一眼,眉头紧皱,传音入密回话道:“此事我从未告知这群凡人,甚至连众妖也只让他们监视暗渊,而不要前来接近……怎么可能——不对劲,羡泽你先回到海中!”

华粼话音未落,众多将羡泽捧在手心里养了四百多年的神鸟们,就看到了令他们肝胆俱裂的一幕。

那些将灵力滴水不漏收蓄在体内的修仙者,突然爆发出惊人的灵力,空中浮现连华粼也从未见过的上古阵法,而阵法中射出震动海面的古朴灵力——

羡泽猛地拧身,似乎想要在空中凝聚成灵盾,却没想到那道灵力如穿透琉璃般击碎她的灵力与一切防卫,洞穿了她的胸膛,血雾迸射!

与此同时,被撕碎的云雾遮掩中,无数术法击中了她!

她骄傲又清透的龙吟忽然变得凄厉悲鸣,华粼只听她那一声惨叫,便感觉理智与心脏同时被撕裂开来!无数神鸟愤怒惊惧地尖啸着,朝她的方向疾飞而过,而远处的云层已然被喷射的血水染红,云朵之下甚至落满血雨,连日光都随着一蓬蓬炸开在空中的血雾,变成朱色霞光。

葛朔睚眦欲裂:“羡泽!!”

她在云中疯狂翻腾,距离羡泽最近的几十个修仙者眨眼间被击碎成渣,但很快,羡泽就恐惧的意识到她难以汇聚起灵力,她的金丹碎裂后大量灵力疯狂外溢,她甚至难以使出法术,更别提召唤风暴和雨水,掌控天雷!

别说要让蓬莱重现,成为真正的应龙——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本应占据上风的羡泽,因金丹击碎,逐渐不敌,那群修仙者又夹杂着数位化神期高手,她被折断一侧羽翼,被刺穿龙爪,甚至被扒掉数枚鳞片!

也有无数修仙界,在龙身的袭击之下不堪一击,成了掉入海中的肉块血泥。

华粼发了疯一般上去斩断缠绕着她躯干的灵力,他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呼唤,而像是泣血鸣啼。

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呵护数百年的希望,在这群野蛮的修仙者手中,就像是被关在笼中被矛戳刺受伤的小兽!

他们怎么敢?!这群修仙者怎么能——

他们早就在这里等着了……

华粼在极度的心痛愤怒中,也逐渐意识到,这一切恐怕都是画麟的计划!

为什么他们苦苦搜寻上古典籍数百年,却找不到太多。恐怕是在更早之前,画麟就已经暗中收集走了,他甚至在这个过程中掌握了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办法。

但如果是他直接对上羡泽,且不说羡泽必然会对他极为警惕,他击碎羡泽的金丹后恐怕也会被狂怒的她伤个半死,他都无法确保自己还能有命吃下羡泽。

对于画麟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笼络另一批势力加入战局。

而凡界大妖多半都更敬仰认同真龙,也与华粼取得联系,策反他们很容易被华粼察觉。

画麟最终选择的竟然是在此之前都没怎么放在眼里的修仙者。

只是众多修仙者都对魔域相当警惕反感,画麟可是魔主,怎么取得他们的信任……华粼明白了。

画麟也一样能够化作鸾仙,或者是他化作了其他被他吞吃掉的修仙者,在这群修仙者中已然撺掇起了他们的贪婪欲望。

是啊,想当年夷海之灾虽有群龙之间的内斗,但真正逼死群龙逼走最后几条龙的,正是那些曾经靠着做龙仆壮大的修仙者们!

他们当年都有杀龙的实力,如今自然也有这个可能!

而且画麟也在上次交手后意识到,如果让羡泽成年并能召唤天雷,他绝对毫无还手之力,于是他决定就要吃掉现在还是幼龙的羡泽——

赌一把,说不定以羡泽的高贵身份,他还有可能化作真龙……

只是这群修仙者是如何知道他们抵达东海的时间?

华粼很想去怀疑其他的内鬼,但决定何时前往东海的几乎只有葛朔、他和羡泽三人。

他内心有个更大的可能性:或许他只是自以为与本体彻底割裂开来,但实际上他们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画麟一直有办法感受到他的方位,察觉到他的举动——

害死羡泽的到头来……竟然还是他自己!

华粼脑中只有天崩地裂的悔恨。

如果他坦白自己的身份,告诉羡泽那个暗中黑蛟的存在,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他这个分身,会不会她早就警惕得知身边的危险?

华粼只感觉自己的喙已经断裂,一侧羽翼也被撕裂开,他吃力地飞掠上去,也看到了羡泽龙首的双眼中是惊恐、愤怒以及还来不及成型的仇恨。

她面颊嘴边溅满了血肉,尖利的牙齿咬碎了凡人身躯,吞吃下十几个修仙者,右眼中也溅入鲜血,顺着眼眶流淌下来,她在惊恐之后的瞬间也展露出真龙本身的峥嵘,以他从未见过的疯狂和震怒,向周围的修仙者报复以鲜血。

双方都像是被对方的手段惊骇,杀红了眼。

远处海岸边。

一个黑影坐在海中小岛上怒浪拍打的礁石上,他半个身子化作人形,面容上还戴着黑铁面具,而腰部以下依旧是蛟的庞大身躯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他仰头望着远处染血的云朵,还有那蹁跹完美的金龙,正在围攻下逐渐伤痕累累,他面色苍白,肩膀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痛楚,但他仍然睁大漆黑的瞳孔,凝望着这一切。

而他身后为数不多的几个下属,也被羡泽的身姿震撼,呆呆仰头看着东海海面上发生的一切,他甚至听到其中一个魔修喃喃道:“……这就是真龙。”

画麟很想命令他们跪着低下头,但终究是没有开口,她的辉煌,她的死亡,多一些人见证也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穿透躯体的剧痛通感也提醒着他,华粼正在拼死想要保护她,以至于遍体鳞伤。

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不止是华粼的痛觉。

画麟自从确定了计划之后,反而进一步加深他跟华粼的通感,有时他闭上眼睛便能依稀听到他听到的话语,感受到他内心的波动,确认他所在的方位。

当然他也更能感受到羡泽耳鬓厮磨时的体温,含笑说话时的亲昵……

有多少次,画麟几乎要陷在那他从未拥有也从未触摸到的温柔里,他差点忘了自己要活下去的决心,要吞吃真龙的野心。

而他越是要陷下去越是厌恶华粼——他一个赝品,竟然伪装四百年真的把自己当成鸾鸟了?

要是没有他吞吃真正的鸾鸟,没有他化出这个分身,哪有他这些年偷来的时光!

东海之上,这群乌合之众的修仙者竟然比他想象中要强,也比他想象中要贪婪,他望着她的护心鳞被拽掉,心头抽痛一瞬,却又咬紧牙关按下那些多余的情绪。

反正她都会被他吃掉,现在掉几片鳞也无所谓……吧。

她金丹被击穿后,竟然还能杀了很多足以翻手云雨的修仙者,看来这一石二鸟实在是成功。只要等她重伤坠落,他便前去将她吞吃而下,而后便可神魔两界百无禁忌,甚至因修仙者被她杀到断代,他在凡界也会通行无阻,到时候若是他能招引天雷,便可重现蓬莱,统领两界!

东海上空。

华粼几乎已经无法飞行,周身白羽浸透了鲜血,他瞧见青鸟断首而亡,姑获重伤坠海,连葛朔也周身覆盖火焰。

羡泽艰难支撑的抬起龙首,望向了近在咫尺与敌人扑杀的华粼,眸中映照着他受伤的身影。

她似乎也被华粼满身是血的模样震撼,眼底浮现几分痛苦。

华粼与她双目对视,心里几乎都要碎了。

……她已经遍体鳞伤,竟还在心疼他。

羡泽看到分分陨落的众神鸟,悲痛至极,却也理智的意识到血战下去没有意义,她如果不想让所有人都死绝,必须要想办法先撤离——

而她环顾四周,却竟然找不到几只尚能飞在空中的神鸟,羡泽只能勉强朝着华粼、葛朔的方向传音入密:

“走!我们入海离开这里,我会掀起云雨做掩护,你们先跟我一起走!”

华粼看向葛朔,他听到了羡泽的声音,燃着火焰的羽翼略一颤抖,却没有回头与她一同退走的打算。

华粼一瞬便理解了。

葛朔想要断后。

只有他在这里拼死阻击所有想去追的人,羡泽才有更大的机会离开这里。

不……如果连葛朔都死了,他不敢想羡泽该有多痛苦。

羡泽并不知道他们二人的意图,她努力想要掀起骤雨,金丹却全然不听使唤,只让海面上漾起能够遮蔽他们身形的迷雾,她正要逃离,下一秒,这雾气又被浩然的剑气荡开。

羡泽看到一位手执雪霜银剑的男子,衣襟上遍布血迹,抿紧淡色的嘴唇,苦苦支撑在空中——

若在曾经,以她的审美旨趣或许会多看这男人的脸几眼,但此刻她心中只有恨意!他也是这群凡人蝼蚁的带头人之一,刚刚她也被他召唤的冰星所伤!

此人也已经重伤,在空中摇摇欲坠,很快便支撑不住朝海中坠去。羡泽借着云雾,也化作人形追上这个男人,她说不定还能拉上一个垫背!

只是羡泽在坠向海面前,回头遥遥看去,却瞧见华粼与葛朔二人都未能跟上来,而华粼似乎挡在葛朔身前。

怎么会?他们怎么不走——!

下一秒,她撞入了冰冷的东海之中。

……

画麟潜入海水中,她的气息东海中急速的洋流很快冲散,她的金丹因为被击碎,周身灵力的光芒都黯淡下去,海水中到处都是下坠的刀剑法器,残缺不全的尸体,画麟在并不平静的海水中搜寻许久,竟然完全没找到她的身影。

甚至连那个被她掐着脖子坠下来的化神期修仙者的尸首也没找到。

不可能,除非说水下有什么夷海之灾前留下的洞府,能够隐匿行踪。

画麟心中甚至升腾起诡异的庆幸,他心中一直恐惧于看到她的尸体,如果她还活着,他或许可以想办法豢养她、扮演华粼欺骗她,将她带到照泽那一片宫室中与她一同生活……

画麟在海中搜寻许久无果,而华粼通感带来的濒死般的痛苦让他太过不适,他先一步回到了刚刚所在的小岛上。

几位满身石鳞的下属聚在一起,而华粼正被他们从水中拖上来,扔在礁石上。他肩膀腰上失去了大团血肉,半死不活、气息微弱。

华粼再也维持不住那鸾鸟的伪装,左臂还保持着被折断的羽翼模样,右臂已然化作人形,关节反折,手腕上他最是小心翼翼戴着的金珠手镯,依然在搏斗中碎裂染血,大半珠子掉落。他下半身则变成了黑蛟,尾部血肉模糊,无力的蜿蜒在海水拍打的石面上。

他已然不可能活了,只剩下最后一缕意识,还如癔症般喃喃道:“……葛朔、你走……她需要你、我……我什么都不是。她需要你……她……”

画麟低头俯瞰着他,忍不住冷笑道:“你也觉得她根本就不爱你,所以拼死救下那个什么葛朔吗?呵,等吃下你,我自然也会找到葛朔。他受伤很重,也跑不远的。”

华粼听到他的声音,逐渐黯淡从红色变为黑色的瞳孔回光返照般亮了亮。

画麟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没有找到羡泽——也就是羡泽还有一线生机!

画麟看着他死前燃起最后一点希望的双瞳,昂首冷笑:“你以为她还能活?等我吃下你,有了你的记忆,我有的是办法找到她!”

华粼定定的望着他。

直到画麟化作原型,张开巨口将他吞下的一瞬间,才看到华粼闭上双眼,嘴角一丝笑意。

画麟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妙。

但华粼毕竟是他的分身,几乎是被他吞噬的瞬间,就与他融合——

画麟只感觉无数记忆冲撞入他那贫瘠又混沌的大脑,那些让他极其陌生的情感几乎要挤破他薄薄一层皮似的心脏,华粼黑色利爪按在礁石上,忽然不受控一般化作人形。

身上布料湿透紧贴在瘦削凸起的肩胛骨上,他虚弱无力趴伏下去,浑身颤抖,像是从胎盘里被剥离出来后扔在地上,环顾四周,竟觉得一切都像是因为脑中的情感而陌生。

他大口喘着粗气,肩膀缩成一团,想要发号施令,却只感觉胸膛郁结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画麟双眼发酸,五脏俱焚,他喉咙哽咽到发痛,华粼死前都没能叫出的呼喊,正从他嗓子眼里带着哭腔挤出来:

“……羡泽!”

第164章

数位石鳞忌使站在礁石上,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动也不敢动。

而画麟在发出那声悲怆的呼喊后,便痛苦趴伏在海水边, 仿佛躯壳内正在有两个魂灵相互撕扯。他时而抽搐颤抖, 时而脊背尖刺凸起,低声哀嚎,画麟忽然又变作蛟身, 只不过他滑腻柔软的黑色皮肤下, 似乎有什么在膨胀游走……

他所有的力量仿佛都用在身躯中的内斗, 如同即将爆炸却被他死死压制住, 画麟艰难地爬起来:“……回去!回照泽!快——!”

几个石鳞忌使恐惧却又隐隐幸灾乐祸的看着他, 心中甚至希望他就此死去也不错,但还是装作恭谨道:“可那只真龙还没找到……”

画麟嘶哑道:“她已经废了, 不论什么时候找到她都能吃掉她!先回照泽!”

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再加上他敌人众多, 必须先回到自己的老巢, 想办法压制住华粼那横冲直撞的魂灵再说!

而与此同时,东海深处的水下洞府。

羡泽拖拽着钟以岫的头发, 将被她打的经脉寸断的他掷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她喘着粗气, 咬牙切齿:“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这群蝼蚁!”

羡泽化作龙身, 又是舔舐着自己的伤口,又是极度愤怒地在洞中乱撞,她抬爪将钟以岫抓起来狠狠掷在地上,看着他口鼻处鲜血涌出,面如死灰。可这一切却无法宽慰她的愤怒、她的恐惧,她终于委顿下来, 声音哽咽:“华粼、葛朔,还有大家……”

角落中的钟以岫发出几声快要死去的痛苦呻吟,她立刻止住话语,还不愿让仇敌看到一丝软弱。

羡泽意识到,她必须要活下来,她必须要冷静判断局势。警觉、怀疑与愤怒充斥了她那颗过去只有快乐的心,真正的长大或许不是能够招引天雷,而是此刻如蜕皮般的痛苦。

羡泽死死盯着那浑身是血的男人,他的灵力正在逸散,他的生命正在流逝,而同样破碎的还有她的内丹。

她思索许久,朝钟以岫走了过去,当他意识到眼前的真龙打算对他做什么时,他喉咙中咳出大口鲜血,疯狂挣扎起来:“你我势不两立……你便杀了我、休要这样凌辱我!”

羡泽抓住他的领子,将他脑袋狠狠掼在石床上:“死也太容易了,你先供养我恢复金丹再说!”

……

许多忌使本以为画麟不过是短暂的不适,需要回到魔域修养片刻。

却没想到画麟回到照泽后,竟有数年闭门不出。

这比他之前受伤还要避人。

那时只是偶尔躲避起来,门窗紧闭的宫室深处时不时传来隐约的呻吟。而如今他却将自己藏得更深,忌使们却时不时能听到他极其痛苦的哀叫,以及疯狂的自言自语,仿佛在跟谁对话一般——

他再也不许任何人接近,甚至对各方而来的消息与汇报也充耳不闻,唯有偶尔的指令从他宫室内传出。

送更多的食物来!

魔域所有修为超过四百年的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都给他抓来!

仿佛他需要比之前更疯狂地吞噬,才能压制住体内那股与他不死不休的力量。

他身边某位忌使壮着胆子,询问道:“尊主,凡界从未有人见过龙尸,恐怕她还活着,可还要寻找……那条龙?”

宫室深处,他声音许久后才缓缓传出,沙哑得像是吞下无数尖石道:“找到她……也找到苍鹭的尸体。”

“这点您不必担心,在东海一事三日后,我们已然在北侧海岸附近发现了苍鹭的尸身,已然化作焦黑。”

画麟并不意外,他本来就不觉得有几只神鸟能活下来。

随着时间推移,画麟的食欲愈发膨胀。

他仿佛在用吞吃来压住什么。

几乎所有的忌使都散出去,只为了给他搜刮“食物”。他的命令只苦了身边的忌使,他的滥杀并未在魔域中引起太多民愤。

因为魔域交通困难,石鳞忌使为了给他运送食物,修建了许多条道路,虽说道路一开始征用太多妖类,但魔域种族繁杂的另一面便是大家对彼此都没什么同理心,妖的皑皑白骨铺成了道路,又与魔修鬼怪有何相干——大家依旧对魔主高声称赞。

而魔域崇尚强者为尊,画麟四处掠杀修为强大的妖魔,只会让更多下层对他充满敬畏与崇拜,而因为魔域越来越少有大妖巨魔,反而各个势力都蓬勃发展起来。

但画鳞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所谓的统治,这统治从一开始就不过是给他送食物的一条流水线罢了。

他也早就变得比当年虐待他的蜃龙残忍数倍。

时隔十余年,忌使们终于找到了关于真龙的一点蛛丝马迹。

在过去的时间里,几乎所有活着的蛟都会被画鳞捉入魔域,或成为阶下囚,或成为他的奴仆。任何修为强大或野心勃勃的蛟,都会被他吞吃吐骨,成为宫室地基的一部分。

东海屠魔之后,画麟因闭门不出、封锁消息,便松懈了对于蛟的监管。而就在这几年内,有一只蛰伏在水潭深处几百年的蛇化作了蛟,它刚刚从水潭进入地下暗湖,就遭遇了一只金色鳞片的受伤“大蛟”。

对方想要捕杀它,却因为经验不足,只扯掉了它的尾巴,便让它溜走了。

而后这只受伤的蛟便被忌使们发现,为了自保便供出地下暗湖中的金鳞“大蛟”。

忌使们却心知,在湖中捕猎的金鳞“大蛟”恐怕就是受伤未愈的真龙!

忌使亲信赶到画鳞身边,匍匐在地板上激动不已的将这个消息告知他:“还请尊主前去将她直接吞下,您便能成为真龙,号令天下!而且因为她内丹碎裂,气息宛若凡人,极其难以追踪,若是错过这次的消息,再想找到她恐怕就难了。”

他们却见到宫室是前所未见的昏暗,最深处的阴影中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宫室中甚至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仿佛是他将自己挠的遍体鳞伤。

画麟的声音许久之后才嘶哑的响起:“……她真的没长大,竟然连捕猎都做不好呢。”

几个忌使因为他这口吻而惊悚的相互对视一眼。

画麟半晌之后道:“照泽的水牢里,还有些修为三五百年的蛟吧。挑几只,送到她现身的湖附近,要他们不许逃,不许反抗——”

其中一只绿魈忌使激动起来:“是要以此为诱饵,捕猎她吗?”

画麟沉默许久,忽然从阴影中伸出一只爪子,爪尖朝绿魈伸去,在距离他半丈之处停下来。爪尖微微一捏,绿魈周身石鳞竟然朝他体内刺入生长,他惨叫不已,转瞬如石雕般动也动不得,在地上砰一声摔碎,裂成无数沾血的碎石。

几个忌使头也不敢抬,屏住呼吸。

画麟缓缓道:“她内丹已碎,不足为惧。”

这话却得不到手下人的信服。

一直说着不足为惧,可他差点被全盛时期的她所伤,以至于要躲在背后要用挑拨离间的方式来赢得胜利!

但忌使们没人敢说出口,有一位犹豫片刻揣测道:“如以恢复内丹为诱饵,说不定可以将她带来照泽,宫室空着许多,您可以将她养在这里。”

画麟喉咙中发出一声还算满意的吐息声,但他却道:“不必,现在不方便见她。”

不方便不只是他因为吞吃华粼后异变臃肿的身形,还有他如今饱受痛苦的身躯与极其不稳定的力量。

他频繁陷入昏迷与清醒,只敢躲在高高城墙围着的照泽中。

清醒的时刻痛苦异常,华粼似在他体内唤醒所有被他吞噬后饱含怨恨的灵魂,他头脑中充斥着无数亡灵的话语,身躯中也有种种力量正在横冲直撞,几乎要从内部顶开他的束缚重回世间。

他只能凭借着继续疯狂吞食,妄图压制住“华粼”。

而昏迷的幻梦,又让他彻底混乱。

他在那昏迷后的梦中,既是备受宠爱的鸾鸟,也是被她剥开面具的黑蛟,他时而与她紧紧相拥啜吻着,时而又被她嫌恶的踩在脚下。

来自华粼的记忆,既深深刻入脑海又与他无关。

让他时而几乎要心碎悔恨,时而对她充满幽怨;他时而充满着对她聪颖天赋的恐惧警觉,又充满了无尽的怜爱与渴望……

就因为吃下华粼,他已经半废了。

头脑混乱,力量不稳,他甚至感觉自己破破烂烂即将崩塌。若不是华粼,他早就能捉住羡泽,早就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

就在这半梦半醒龟缩于宫室的几年后,他再次听到了羡泽的消息,说她短暂现身西狄,伽萨教以她为尊,想要征服统一西部荒原上众多部族。

而有人说,伽萨教圣主甚至是真龙的入幕之宾,得到了龙的庇佑才能让伽萨教战无不胜——

画麟听闻这消息时,尖爪在宫室地面上抓出道道深痕,他在内心讥讽着华粼:“看啊,这才十几年过去,她就有了新的情人!你的魂魄还在拼了命的想要毁掉我,想要拖住我的脚步,让我无法去杀了她!可她完全忘了你的死,也忘记了当年泗水的那些过往——那些温存!”

但,华粼的声音不可能会回答他。

华粼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死掉了,在他体内作乱、让他生不如死的,不如说是华粼的执念与残魂,是华粼绝不肯融入他的那部分。

画麟暗暗的想:既然华粼是他的分身,既然华粼已经死掉了,那当年那些过往就是他与羡泽之间的回忆,那其实可以说,他就是羡泽最受宠爱的情人——对吧!

羡泽怎么能这么快就忘了他?

到底什么凡人也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画麟对忌使们的汇报并未做任何反应,但他在辗转反侧许久,还是决定冒险离开照泽,去往西狄。

哪怕是远远见到她一面,确认她毫无反抗的能力,他就还可以再纵容她多活几年……

画麟知道以自己当下的状态去往凡界,实在太过冒险,但他真的已经疯掉了。

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些事。

几十年怀揣龙蛋的孕育,四百多年在暗处却不能触摸的窥视,常年浸润在欲望最深处的通感,亲手毁了她一切光芒的阴谋,他不知道羡泽对他来说是什么了。

画麟到了西狄,这才听说那所谓的圣主,竟然只是个低贱的半身蛇妖,而他想要接近她而不被怀疑,竟然还要伪装面目也化作蛇妖。

当他进入西狄,隐约能感觉到她或许喜欢这草原与雪山,她听过那么多云游天下的故事,却没有去过遥远的地方,她一定会对这里充满好奇。

画麟想象着,她必然会贪吃的买遍街市上的种种美食;也会坐在神庙上憋笑的望着那些真龙有关的壁画。

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轻飘飘的。

直到,他看到了那神庙之上立着的圣主弓筵月。

美则美矣,不过是个半妖。

年岁不轻,甚至没有保护她的能力。

就这样的家伙,恐怕她也是图一时新鲜,用完就扔——

而后画麟就看到了他手腕上挂着的细镯。

他瞳孔一缩。

看起来像是她很早就做的试验品,甚至也不是金色,而是黑色中夹杂着几颗金珠,看起来粗糙又不规整。

但那应该是羡泽亲手做的。

就这个半妖,凭什么得到她亲手做的东西?!

是上百年过去她全然忘了为何做这些手镯?还是说那半妖无耻地向她讨要来的?

难不成她真想要用这种手段笼络伽萨教,靠着这群和妖杂种的凡人东山再起?!

一瞬间,暴怒直刺入他日渐疯狂的头脑中,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握着半条撕扯下来的手臂,站在了神庙的石阶上,周围遍布尸体。

弓筵月被他扒下一身华丽衣装,化出蛇尾,满身是血,在他脚下痛苦的喘息着。

画麟缓缓蹲了下来,他不信羡泽也会喜欢这种货色,冷冷望着他:“你是利用她跟蛟亲近的天性,才接近她的吗?就凭你这样的鳞片?”

弓筵月在巨大的痛楚中神志不清,蓝绿色的瞳孔努力想汇聚在他脸上,就看到那团黑影仿佛要不输给他一般,也给自己变出一张美丽而诡异的面容。

他手指化成利爪,指尖凝着浓重灼人的魔气,抵在半妖的小腹上,轻声道:“你连为真龙孵化龙蛋的能耐也没有,就妄图在这里上位?算什么东西。”

他指尖向下划去,弓筵月痛苦中浑身颤抖,却死死盯着他咬住了哀嚎,几乎活活痛昏过去。

画麟望着他小腹上那道丑陋的竖状疤痕,冷笑一声,将指尖剩余的魔气弹指至他面容上,转身离去。

他随手将弓筵月断掉的半截小臂扔在石阶上,只拿走了那百年前她随手试作的手镯,小心翼翼地戴在自己的手腕上。

刚刚好。

他有些迷醉地望着手镯。

啊对,除了这个圣主,还有个满身纹身的年轻男子一直嘴边不离羡泽的名字,甚至还叫她什么“妈妈”。

她的名字怎么能让这群人念在嘴里。

甚至她还是个孩子呢……这凡人怎么敢这么叫她!

魔气笼罩了伽萨教成片的营帐,他的下属也姗姗来迟,在他的眼神授意下屠杀着。画麟站在神庙之中,望着那群龙时代的壁画,简直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忽然他听到忌使急急的汇报——

“尊主!那位似乎正在往此处赶来,而且她身边……她身边好像跟着苍鹭!”

苍鹭?!

画麟猛地怒瞪回去:“你们不是说他早就死了吗?”

……她找到了葛朔。

他听到自己脑中仿佛同时响起两个声音:

完了。

太好了。

第165章

若说神鸟之中, 画麟最想让谁死,那毫无疑问就是葛朔。

他一直以为,华粼也与他是一样的想法。

整个东海的计划中最让他惊诧的便是:华粼最后选择豁出去命, 让葛朔能够活下去。

画麟不理解——

就因为华粼觉得羡泽更爱葛朔吗?

什么人会用命保护自己的情敌?

还未吃下华粼的画麟是绝对不理解的, 但如今处于两个灵魂混杂状态的华粼,似乎隐隐明白几分。

因为华粼明白,这世间神鸟之中, 最能让羡泽宽慰依赖, 也最愿意牺牲性命为羡泽铺路的, 只有葛朔。

华粼甚至因为自己赴死, 而感觉到一丝快慰。

以鸾鸟的身份死掉, 或许这就是他能拥有的最体面的结局。

而且华粼早就想到,以画麟的贪婪必然会吞下他这个分身。当年他作为分身, 被画麟掌控身体不得不窥视她, 如今他也能挤在画麟身躯内, 拖住他伤害羡泽的脚步, 叫他生不如死!

草原的夜雾中,羡泽与葛朔急速往这里接近。画麟也在惊恐与激烈的情绪下, 身躯再度开始痛苦得撕扯,他裹紧衣袍, 化作黑影, 匆匆离去。

只在走入浓重湿冷的雾气之前,画麟冥冥之中感觉到身后遥远又熟悉的气息,向神庙上最后望了一眼。

他看到了羡泽。

她眸中只有星星点点金色,穿着江南风格的衣裙,没有龙尾与龙角,她的剪影看起来像寻常女子。

她两颊瘦了些许, 嘴唇紧抿,纵然因为血腥与尸骸而震惊,但神色依旧冷静,只是微微皱眉。五官还似当年,可短短十几二十年,她却看起来成熟坚韧太多,甚至垂眸俯瞰的神态,令画麟心神一震。

而在她身边,葛朔身躯同样瘦削,还戴着竹笠,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画麟敏锐的察觉到,葛朔其实受伤颇重,但他身躯内竟然有着一大块真龙的金丹!

画麟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望着二人在风中纠缠在一起的衣带。

羡泽竟然把自己近三分之一的金丹分给了葛朔?!

那金丹散发着温暖的热量,支撑着葛朔周身磅礴浩然的灵力。若是眯着眼看去,他们二人仿佛有着同色的光芒,经历变故后两人都变了许多,然而此刻并肩而立,他们却比之前看起来更是相配——

她弯下腰,柔软衣袖中丰润的手臂半抱着那残疾的半妖,从弓筵月小腹中拿出了他塞进去的石头。

羡泽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愕,仿佛想象不到世上会有人如此恶意狠毒。

画麟猝不及防面对她的神情,心中骤然一坠。

……她那是什么表情。

他做的事情过分吗?过分吗?!

是那个半妖仗着自己有美丽的鳞片勾引她在先!是他戴着手镯仿佛显摆着宠爱四处招摇!能侍奉真龙的从来都不是这遥远西狄的凡人或妖类,而是他这样的蛟——强大的能为她孵化龙蛋的蛟!

羡泽没有在意自己掌心手臂上沾满的血,缓缓坐在了石阶上,轻轻为他掏出了腹中的石头。她表情虽然略显冷淡,但举止还似当年对待神鸟那般的温柔。

紧接着,她从自己的灵海中捏出碎片,送给了他,止住了即将蔓延弓筵月全身的魔气。

画麟瞪大眼睛。

凭什么——若说葛朔还能是因为爱,这个半妖凭什么?!

画麟不理解。

或许是因为她内丹破碎之后她自己无法使用,便想出了这种法子来操控凡人成为她的龙仆。

画麟依稀捕捉到风中传来她冷淡的话语:“是我想的太天真了。伽萨教根本无力成为我的势力……向我证明你是有用的,证明你值得我这些年的停留和注视。”

可羡泽对他冷言冷语背后,终究是几分客观,几分心软。画麟只觉得若是自己在她臂弯中,只会因为这些话语,这枚金丹碎片,涌起无尽对她的渴求、情意,以及拼命想要向她证明自己的愧疚。

但不止是她对待这个半妖的态度。

她为什么会对毫不相关的伽萨教百姓的尸首面露一丝不忍?

那可是跟曾经伤害她的凡人都是一个物种,把他们都杀了不好吗?

画麟从一开始就是要让她见识凡人的贪婪,就想让她与凡人彻底为敌,恨上这个世界,彻底沾染上魔气。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有为伍的可能,只有这样他才能以谎言诱骗羡泽到他身边!

可她为什么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想尽办法屠戮明心宗所有人,淹死千鸿宫上万弟子。

她为什么经历金丹碎裂这样的巨变,却没有疯狂,没有宣泄,只像是游龙落地,两只脚结结实实的踏在了道路上。

就像是肩上扛起重担,但双眸还能看着远方一般,她竟背负着冷静下来的仇恨,在这世间体验处处真味,走走停停……

难道真龙就一定会有浩海似的内心,难道这就是他画不出的鳞吗?

让真龙能够召唤天雷的风暴,或许不是那海面上的疾风骤雨,而是她内心狂乱又能被她掌控的风暴。

画麟痴痴的望着那枚金丹碎片融入半妖的胸膛。

若是他也能拥有一块她的内丹,且不说他必然能实力大增,她和他的气息就能彻底交融,就像是两颗心脏紧贴在一起跳动……

画麟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想象,便感觉胸口发烫。

而葛朔似注意到雾气中的不对劲一般,远远朝他的方向投来目光。

画麟与他双眼遥遥对视的一瞬,只感觉后颈发紧,身体中更是翻江倒海,他几乎要痛苦的弓下腰去——

葛朔。葛朔!

画麟逃也似的回到照泽,他体内的撕扯愈发强烈,仿佛华粼也在因为见到她而兴奋。

画麟知道自己变成蛟型会更舒服,可他不愿意面对自己如今臃肿如附生肿块的蛟身,用尽最后一点力量维持着人形,赤裸的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痛苦得低声喘息着。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被华粼折磨死。

他求生之路才走到这里,怎么能被自己所杀?

可华粼毕竟是他最早的分身,吞吃下去之后他们融合的太深,他没有办法像是吐出别的未死灵魂一般,将华粼吐出自己的躯体。

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听说,真龙以梦化作龙蛋,龙蛋中包裹着数个被天雷“渡劫”而死亡的灵魂。若是他能模仿真龙,能不能把自己体内的华粼或其他不甘的灵魂,也被蛋壳包裹,从而断绝对他本体的干扰?

画麟的求生欲总是在一切善恶前头。

为了活下去他总是什么事都愿意做的,而将华粼控制在体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画麟还想要给自己留下一部分重要的东西——华粼的回忆。

特别是与羡泽相关的回忆,他既然拥有就决不允许这些回忆在离开他!

中途他多次因为痛苦昏迷过去。

身躯之下不但流淌出了越来越多的冥油,还有黑烬如雾气颗粒般悬在宫室静滞的空气中。

昏迷后的幻梦中,他隆起的却不是蛟身上的“肿块”,而是小腹。他回到了自己当年在魔域被蜃龙奴役的时候,只是不知为何他竟是化作人形赤裸的被它拴在主座之下。

画麟回过首去,却看到那主座上并不是蜃龙,而是——羡泽。

她双腿交叠,金瞳明亮,穿着那件流光溢彩的衣裙,目光俯瞰下来,冷冷望着他:“你在看什么?”

而她身后,戴着竹笠的葛朔像侍卫一般伫立着,竹笠下嫌恶的目光也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有人将一大团血腥的尸块扔到他面前。

羡泽昂起头:“吃啊。你不是什么脏东西都能吃吗?”

他什么都愿意吃的毛病,就是在当年被真龙囚禁地下饿肚子几十年,以及被蜃龙当狗圈了几十年之后彻底养成了。

画麟转过头去,望向那团扔在眼前地面上的尸块,却汗毛竖立。

因为那尸块正是他蛟身的头颅身躯!

皮开肉绽,血腥凝固,他死得就像是一只案板上被剖开的黑鱼。

羡泽在他身后高处命令道:“吃!”

画麟匍匐下去,咬住那肉块,终于忍不住作呕起来——

他也在激烈的反胃中惊醒,猛地撑起身子,他才注意到自己趴伏昏迷的地板上,布满了抓痕和他口鼻溢出的血。

画麟膝盖压在地面上,冷色肌肤下大腿的肌肉与瘦削的小腿交叠,他手指抹着口鼻处半干的血,翻江倒海的感觉再度涌上来。

他感觉到华粼的魂灵似乎已经被他困住,正在形成一层薄薄的蛋壳将华粼与他隔绝开。而他的头脑终于变得足够清醒——

也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依稀听到了忌使前来的汇报。

说是羡泽竟然主动接近千鸿宫。

甚至与千鸿宫少主秘密举行了婚礼。

画麟猛地惊醒,瞪圆双目不可置信。

她怎么会跟别人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