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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在——在羡泽一无所知的时候,他的鼻息甚至能拂动她鬓边几根胎发,就像他们是最亲密的人。

江连星总喜欢偷偷看她,但他也害怕羡泽回望时的目光。

她或许自己意识不到,那温柔目光背后是掌控与狡黠,他总是在她的凝视下羞愧、战栗、无地自容,但又恨不得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她,希望她手指抚过,俯看端详他之后轻轻放过他。

现在他终于可以大胆地细细地看着她。

她睡着的时候失去了所有的伪装,看起来就像是享受着阳光的幼龙那般自然。

江连星将手臂撑在她身侧,忍不住凑近上去看,心里却也在怦怦乱跳,他知道如果羡泽没睡着,此刻惊醒睁开眼,他就全完了。

她今天累坏了,应该不会醒过来……吧。

羡泽:“……”她如躺针毡。

有完没完!她能感觉到江连星的目光始终环绕在她身上,几乎要把她每一根汗毛都用眼神嘬一遍。这家伙以前不是只要跟他对视,他就会别扭腼腆的挪开眼吗?

要不然真就亲一口滚回去吧,不要盯着她看了啊!

羡泽最终还是无法忍耐下去,她选择了装作半梦半醒,然后翻个身背对他。她鼻腔发出几声懒懒的哼声,刚动了一点,江连星猛地缩到床边,人直接倒在脚踏上,从床帐之中闪现消失了——

羡泽愣了一下,但还是故作慵懒地翻了个身,背对江连星的方向。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床边一点点窸窣的声音,江连星缓缓探出头来,压低声音道:“……羡泽?”

羡泽额头冒汗,天人交战中又选择了装死。

他竟然真的就松了口气,相信她肯定还睡着。

但江连星没有因此离开,反而再次靠近过来,他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出奇,就在她要再睡着时,才感觉他将一只手按在床沿,轻轻朝着她的背影靠近过来。

他不单是性格外冷内热,总是沉默的紧抿嘴唇、冷淡抗拒的脸靠近她后颈,羡泽却感受到他鼻息热烫。

“……晚安。羡泽。”

他话音像是漂浮在床帐里,就在羡泽安心下来时,就感觉到他凑上来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头发,朝后撤去——

这句话简直像是有某种魔力。

羡泽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却没想到在江连星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离开床边时,羡泽也渐渐陷入了深眠。

……又是梦。

只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旖旎的梦。

羡泽低下头,看到自己跪坐在地,而在她面前的则是整个胸膛腰腹被剖开的江连星。

甚至是她有些认不出的江连星。

他已然变成青年模样,或许是因为他太追求修为,年纪轻轻就已然鬓边泛白,手臂后背像是某些变异的魔修那般长出纤细尖刺。

像个怪物。

江连星两颊瘦削得厉害,沉默阴狠的面上只有恍惚的神情,他嘴角溢出鲜血,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我要死了吗……是师母来接我了吗?”

羡泽伸出手指摸了摸他脸颊,羡泽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覆盖着鳞片,而手掌指尖沾满粘稠温热的血液。

她的抚摸只给他脸上留下血痕,羡泽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道:“你做得很好了。”

她的手指点了点他血肉模糊的身躯中,只在微弱跳动的心脏,笑道:“你已经长大了,长大到——很适合吃掉了。”

羡泽说着俯下身子,牙齿咬下去,嘴边唇舌沾满了他的血。

江连星痛苦地发出几声哀叫,但更多的是巨大的迷惑与不安:“……羡泽、好痛……这是在做什么?师母你还、你活着……呃呃……”

她仿佛听不见。远处传来了仙魔乱斗的厮杀声,仿佛战场仍在持续着,而她充耳不闻的用粗壮的尾巴和半边龙身,盘踞在江连星身侧,像一只捕猎后的龙,吞吃着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猎物。

江连星在被开膛破肚之前,早已经遍体鳞伤,两只手无力的推拒着羡泽的肩膀,可那肩膀实在太过熟悉。

他还记得自己不知道多少次握着她的肩膀说:“师母不要怕,我会护着您。”

他一定是疯了。

他被仙魔双方围攻陨落,半死的身躯,却被拖入丛林之中,被早就死掉的羡泽正一口一口吞吃下去。

江连星两只手从她肩膀上缓缓滑落。

羡泽抬起头来,下巴上遍布血迹,她咧嘴笑起来:“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能吃掉你的这一天了。”

……?!

羡泽猛然惊醒,坐起身来。

她看了看自己干净的双手,心中狂跳,掀开床帘正打算问江连星有没有做什么噩梦,却发现江连星的床铺上空着。

而他甚至都没有把被子枕头收叠起来,只是揉成一团便匆匆离开。睡觉前被他紧紧关上的窗户,此刻却留了一条缝隙,更像是他从窗户离开时想要合拢却没能来得及关紧。

江连星去哪儿了?!

她刚趿着鞋子起身,就听到有人快速跑上楼来的声音,钟霄敲了敲门,来不及等她回应,就在门外喊道:“外面出事了——”

第136章

羡泽裹了件外衣, 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钟霄推开门,她也知道能在魔域如鱼得水的就只有羡泽,拿起旁边的外衣递给她:“半个多时辰前我起床的时候, 就察觉到你们屋里魔气涌现, 简直……简直是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我本来想敲门,但从侧窗就看到江连星从房间内离开,冒着雨跳出去了。”

“但他的魔气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 我已然听到远处有了骚乱。”

羡泽皱眉往窗外看去, 雨势减弱不少, 只剩下细密雨丝交织, 而照泽外城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数百年来没有水的洼地经历了暴雨, 那些本就惨不忍睹的乱巷街道都已经被淹了二尺深,那积水之上还漂浮着一层黑色冥油。

他们所住的三层小楼情况也不大好, 圪塔带着一群光头猛男过来帮忙, 把院子外围挡住, 但一楼也被淹了不少水。其他人都抱着行囊搬到了楼上来。

羡泽套上外裙, 忽然道:“说起来,你这个阵法会影响其他人吗?我最近总是做梦。”

钟霄看向地上已经压痕很淡的阵法, 道:“比较少,如果说做梦——那一般也是回忆。一般来说, 阵法周围的人记忆或命运有极大的重叠交错, 就会像是一颗珠子落入铜钵内,记忆可能会相互回响。”

羡泽忽然道:“也就是说,我梦到的东西不太可能是凭空的幻想,大概率是别人的记忆。”

钟霄微微抬起眉毛,但还是点头道:“我听说过这种情况,如果你梦到的东西不熟悉, 很可能是他人的记忆误入。”

羡泽思索着,就在走出门之后又忽然折返屋中,金色灵力凝结,散作隐形的锁链,包围在屋中各个角落。

钟霄看得出来这是上古的阵法,还是颇有攻击性的那种,道:“你是怕华粼出事吗?”

羡泽笑道:“算是吧。钟霄,也麻烦你在院落周围和这间房内都设上阵法,回头将阵眼和术结只告诉我一人。最好是能对气息灵敏、能困住仙魔的阵法。”

钟霄点点头,羡泽戴上头纱,拿着破布条裹上自己的尾巴,还在尾巴末端用碎布打了个结,快速走出门去。

迎面碰上眉头紧皱走过来的宣衡,她握住宣衡的手又低声说了什么,宣衡面色一愣,但也郑重的点点头。

钟霄敏锐地察觉到了羡泽的如临大敌,但她没有问,只是看到羡泽裹得像布玩偶似的尾巴在空中摆了摆,穿着粗皮靴子的足尖在水面一点,轻巧地飞身而起。

身影几下起伏远去,到骚乱方向的屋顶时,还能依稀看到她的身影,拿出了那把跟她差不多宽的刀立在身侧。

羡泽越飞越有不太好的预感。

昨夜的梦不太可能是她的记忆,再加上梦里只有两个人,那只可能是江连星的记忆。

江连星为何会在记忆中有比当下更年长的模样?为什么江连星的回忆里,会有她生吃掉他这种事发生?!

看起来头绪像是更乱了,但羡泽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些主线。

如果她曾经和葛朔捡到的小黑蛟就是江连星,那一切都串得上了。

她把一瓣魔核分给小黑蛟之后,以为小黑蛟已经死掉,尸体被冲走了,或者是被魔主吃掉了。但在破庙重逢的时候却发现他不但没有死,还将魔核压制住内化在体内,外表变成了小少年模样,并对自己的出生过往一无所知。

她一定是察觉到江连星体内的魔核,认出了他就是那只小黑蛟。当时葛朔扒他裤子检查他有没有尾巴的行为也对的上。

那羡泽收养江连星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他就是她的垃圾桶。

羡泽应该是一直把自己受魔气沾染的部分,转移到了江连星体内,所以江连星才会从出生就有魔核。

江连星很害怕羡泽知道魔核的存在,之前更是哭着说想要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想把魔核剔除出去——

却不知道羡泽养他的目的,就是存储魔核,就是吸收羡泽体内的魔气。

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怪物”,就是“魔”,甚至还为自己的变化而惶恐愧疚。

羡泽从收养他的时候就知道:江连星是魔主身上掉下的一颗蛋,跟魔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很可能从来没有信任过江连星,只是江连星一无所知的将她当作温柔的师母。

他们之间真正的相依为命,反而是从她失去记忆开始。

而她发明了墨经坛,制作了宝囊,开设了栉比阁,羡泽大胆猜测到,她应该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失忆,所以自己制作了一个“系统”,来辅助失忆的自己。

那为什么羡泽会失去内丹?

为什么要引导他一路黑化下去,然后杀掉他,吃掉他?

江连星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否则以羡泽的性格不会将跟魔主如此密切的江连星养在身边这么多年。

而且吃掉江连星,是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因为在那段记忆里,哪怕是江连星恐惧着哀叫着,她也……没有停下来。

为什么江连星的记忆中会有她成功将他养大吃掉的这段回忆?这明明是她还没做到的事情啊。

羡泽朝着骚乱的方向而去,细雨落在身上已经不只是污泥与冥油,而夹杂着相当多的水分,照泽说不定真的会如名字那般变成一片巨大的湖泊。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入口可能就掩盖在这被冥油覆盖的水底,她很难返回凡界,更难以带其他人离开魔域了——

路上,羡泽看见的最多的不是追踪江连星而去的忌使,而是许多踩着污水狂奔的魔修,他们面露狂热之色,大喊着:“尊主!是尊主来到外城了!”

尊主不就是魔主吗?是它真的来到外城了,还是说江连星的魔气跟它十分相似导致的?

这样的言语引来越来越多魔修好奇地靠拢过去。

“尊主?真的!不是说尊主可以化作世间万物,祂是出来帮我们的吗?祂化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道哎,快去看看——”

现在辨认江连星的方向最快的就是通过金核,羡泽内观自己的内丹,凝神去看,果然瞧见了遥远的两点金光,应该是在凡界的弓筵月和戈左,而在更靠近的位置,她凝神细看,终于看到了如月亮阴影般的暗斑。

其中距离最近的就是江连星,他就像个黑色衣摆上的泥点那般不显眼,若不是此刻明确他体内的魔核就来自她,羡泽真的不可能发现——

羡泽的视角游荡在金核旁边,围绕着金核的灵海就像是一片夜空。她扬起脸正观察着江连星那颗黯淡无光的星球,却忽然毛骨悚然……

因为在江连星身后,有一颗能吸掉所有光芒的巨大黑洞,正凝望着她的金核!

正因为它吞噬掉一切光亮,所以明明它一直就悬挂在黑色的夜空中,羡泽却从来未察觉到它的存在!

直到如今逼近了,羡泽仰头望去,冷汗涔涔,那黑洞的规模几乎能将她的金核彻底吞下去——

但是更在眼前颤栗着,痛苦着的,是江连星那颗小泥点,羡泽猛地抽出意识,环顾四周。

当务之急不是看那个在黑暗中早就一点点逼近的庞然大物,而是找到江连星!

羡泽加快了速度,脚尖在棚屋的屋檐上一点,终于在流淌的污水之上,看到了几个忌使穿着石鳞铠甲的尸体,他们胸膛处全都被剖开,心脏被挖出来。

就像是她在梦里吃掉江连星那样。

巨响从一片窝棚中传来,羡泽急忙追过去,一只蝙蝠妖的忌使被凌空撕开,血污洒满墙壁掉落在污水之中,血流甚至冲淡了周围水面上的冥油,羡泽终于在十几具尸体中看到了江连星。

这些尸体只有四五个是忌使,还有些看起来就是误以为他是尊主而追来的魔修。

而江连星正蹲在一处屋檐上,他身上那黑焰跳跃燃烧着,羡泽隐约看到他的脊背、手臂处,出现了梦里那样的细细黑色尖刺。

他握着霁威剑剖开了某个忌使的胸甲,两只手扯开对方的肋骨,从中剖出了心脏和对方的内丹,大口吞下。

霁威剑上遍布冥油污痕,他如葛朔那般自如的使用着霁威剑,只是流淌进剑身纹理脉络的不是金核的灵力,而是魔核的魔气。

这一点也对上了。

她想给他霁威剑就是为了试探这一点。

葛朔能够使用霁威剑,就是因为他体内当时有羡泽给他的金核。

那江连星能够使用霁威剑,是因为他体内的魔核也是来源于她。

羡泽静静的看了他片刻。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叫他名字,而是双手抬起了宽刀,猛地暴起朝他背中劈斩过去。

江连星敏锐如同野兽那般,就在宽刀坠落之际,他骤然回身,下意识地拿霁威剑去抵挡。武器相撞一瞬,霁威剑像是不听他使唤那般颤抖起来,甚至那些霁威剑剑柄本严丝合缝的龙鳞,张开尖端刺痛他的手指——

水蓝色络子的剑坠随着他的动作打着转,二人目光都看向络子,才发现它沾了血,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蓝色。

江连星看到羡泽被雨丝沾湿的头纱,与头纱背后的磨光,他被黑焰淹没的脸上显露出显而易见的惶恐,他跌坐在地。

霁威剑也从手中滑落,砸在低矮民居的屋瓦上。江连星连忙就要伸出两只像爪子一样的手捧起霁威剑,但羡泽弯下腰,白皙的手先一步握住了剑柄,拿了起来。

剑身上龙鳞合拢,在她手掌中安静沉默,只是那沟壑中的魔气已经沁入剑身。

羡泽淡淡道:“这把剑只是借给你用。你却弄脏了。”

她知道这话伤他。但她是故意的。

江连星张了张嘴,却像是不会说话的动物那样只发出了几声嘶哑鸣叫,他有些惶恐的握住自己喉咙,环顾四周,恢复了几分清醒,也被巨大的不安淹没。

他梦到了一些……难以想象的场景,但理智却告诉他那一切应该是真的。

准确来说那应该是前世缺失的部分记忆。

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发现师母没有死,而且正在一口一口将他吃掉……

江连星的头脑还没想明白这些事,仿佛在前世临死前浮现的汹涌情绪便兜头淹没了他。他本来在师母身边控制自己的魔气便已经十分勉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卧房里变成了怪物模样——

甚至连睡梦中的华粼都似乎因为他的气息而皱了皱眉头,江连星听到床帐内羡泽似乎也发出几声闷哼,便推开窗户仓皇逃了出去。

之后一切,便像是前世成魔之后那些年,全然是在混乱中发生的。

江连星望着她手中捧着的霁威剑,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趴在床边凝视着羡泽那双手,而如今白皙的手指握着被他弄脏的师父的剑。

他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发疼,那种对自己的无尽失望让他甚至失去了力气。

江连星瘫坐在地上看着羡泽,四周白雾弥漫,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内城高耸的黑色城墙不过百米。

羡泽并没有再责怪他,却也没有再看他,而是仰头望着黑色城墙,似乎思索着什么。

雨势没有减弱,反而更大了,也有更多冥油与黑烬夹杂在其中,落在蔓延在外城的污浊洪水上,染黑了水雾。

她低下头,将霁威剑上的络子一把拽掉,扔到江连星怀里,道:“剑我先拿着。你能回去吗?”

江连星接住那水蓝色络子,他痛苦的意识到她的举动和那弄脏的络子本身所代表的含义。

……他能回去吗?

江连星握着自己的喉咙,想要说出几个字,但还没开口,羡泽将手指点在他额头,以大量的几乎要淹没他的灵力,汇入他体内。

那些金色灵力江连星甚至无法内化,无法吞下,可她不由分说,就像是把他脑袋按在水中那样强行灌下。

江连星有些痛苦的想要抵抗,因为这灵力简直像是给他身上打下钉子那般,可他抬起头来只看到了羡泽复杂的目光。

有对他的恐惧和戒备,有柔软的愧疚与心疼,却还有着某种他看不懂的冷静和决然。

江连星和她双目对视,甚至忘记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只是感觉那尖刺慢慢缩回他身体里,魔气被强行压制下去,他在骨头如针扎般的痛苦中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但在羡泽眼里,他真的能恢复吗?

羡泽抱着霁威剑转过身去:“此地不宜久留,大批忌使可能会被追踪而来,你太引人注目了。”

江连星几乎被击垮般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羡泽走到一边试图去扒下忌使身上的石鳞铠甲,却发现那铠甲竟然是从这些忌使身体里长出来的。

看来想要靠扮演忌使进入内城还有难度啊。

羡泽将屋顶上的尸体用脚推进洪水中,转身就隐匿气息往他们的住所而去。

江连星踉跄地起身跟上,他体内那属于她的灵力让他第一次觉得不太舒服。

江连星也有些犹豫。

现在的他如果回去,会不会对羡泽造成更大的麻烦?

却看到飞身落在不远处屋顶上的羡泽回过头来,看向他,雨帘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听见她声音轻柔:“雨越来越大了,大家都在担心你,快点跟上。”

江连星不敢多想,将那脏透的络子贴身放在胸口处,垂着头快速跟上她脚步。

他们迂回了一大圈才回到三层小楼,小楼外搭了很多木板和沙袋,洪水并没有淹得太深。只是走入小楼前,江连星就发现院落中、房间内似乎都设立了极其强大的阵法——

他刚刚压下一身魔气,这些阵法甚至让他有些不太舒服,有种走入牢笼的感觉。

羡泽走上楼梯,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道:“洪水泛滥,照泽外城必然是要大乱了,设下阵法才能保护大家。而且华粼还没有苏醒,实在是太过脆弱,我在屋内也设下了阵式。”

江连星点了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其他人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二楼探头跟他们二人打招呼,顶多是刀竹桃很嫌弃他一身冥油和血迹,皱着眉对他吐舌头。

而回到房间里,华粼还躺在地铺上,他早晨匆匆离去的床被还没有收拾,甚至昨夜给羡泽端过去的茶杯还放在床头。

四周也确实像羡泽所说设下了阵式。

但江连星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第137章

在二人回来的路上, 雨已经越来越大,此刻在卧室内,羡泽将窗户合拢, 只留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外头的雨帘已经不是魔域曾经的黑色, 而变成浑浊的灰色,说明雨滴中的水更多了。

她来到照泽附近,雨水就越发频繁, 这是巧合还是谁在有意为之?

她默不作声的将霁威剑放在桌子上, 坐在桌边细细看着剑身上遍布魔气的沟壑。江连星跟着她走进房间, 却没有坐下, 只是合上门之后有些局促的站在角落处。

羡泽半晌才抬起眼皮看他:“你站着干什么?唉, 身上衣服又脏的不像样了。”

她很少见的对他说话时,脸上完全没有笑影。

她甚至都不需要对他发火, 只是不笑, 就让江连星脊背发麻, 无所适从。

江连星连忙拽掉身上沾满冥油和血污的单衣的后领子, 就要把那衣裳按进水盆里洗干净。

羡泽手指抬了抬,一道涤尘诀已然打转, 衣衫恢复了九成洁净,连上头的水痕都消失殆尽, 江连星愣住, 抓着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她抬眼看向了江连星赤着的上身,既是瘦的肋骨都能看出轮廓,但在腰腹又有着明晰的肌肉,他像是干苦力长大的孩子,劲瘦到仿佛周身没一点享过福气的痕迹。

他侧面看去腰还有少年的薄,但肩宽已经像个青年人, 就在这样的躯体上,还有好几道皮开肉绽的爪痕,正在缓缓恢复,看起来像是他发狂的时候自己抓下的。

江连星低头看着那件上衣,才发现自己脊背与手肘处的尖刺,洞穿了布料,留下几道豁口。

羡泽定了下心神,道:“过来坐下吧。”

他靠近桌边长凳,才看到自己脏兮兮的裤腿,低声对羡泽道:“……裤子。”

羡泽:“裤子怎么了?”

江连星抿了下嘴唇:“脏了。涤尘诀能不能——我有些难受,用不太出灵力。”

羡泽看了他一眼,她确信这是江连星想要打破僵局,想要让她不那么生气的撒娇。

她抬了抬手指,他裤腿也都焕然一新,江连星终于坐下了,但他还没穿回衣服,反而是在腰间的芥子囊里翻找半天,找到了针线,然后将手里的衣衫放在桌子上,缝补上面的豁口。

羡泽:“……衣服破了就扔了,我再给你找一套。”

江连星摇摇头:“就破了几处。现在外面乱了,也买不到什么衣服。”

羡泽:“我去找宣衡借一套衣服。不能说借,他的衣服也是我给买的。”

江连星抬头看了他一眼,上唇用力抿紧,低下头固执的缝补衣衫:“……我不穿他穿过的衣服。”

羡泽彻底看出来了,他在夹着尾巴示弱示好。

江连星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错很多事,一方面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拼命想展露出“师母疼疼我吧”的可怜样子,结果没想到羡泽一开始不吃他这套,他心里反倒还有点委屈起来。

她能控制得住表情,却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忍不住在心底轻笑了一声。

魔域一旦暴雨就如同黄昏黑夜,屋内本来就暗,羡泽从床头拿来灯烛放在桌边,顺便看了一眼他的针线活。

……烂的要死。

顶多是能给自己缝个扣子的水平,跟弓筵月那种精细花活可是一点都比不了,还在这儿装什么勤俭持家。

羡泽“啧”了一声。

江连星抬起眼来看向她。

羡泽什么也没说,挑了下眉毛坐回去。

江连星指节粗粝的手握着针,有些窘迫起来,他越缝越慌神,最后干脆背过身去,额头冒汗一阵乱戳。

不过她调侃的目光,似乎也让氛围缓和了些,江连星稳了稳心神,与此同时也下定了决意。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路在哪里,但是他状态太不对劲了,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而且那个梦……

羡泽托着腮忽然开口道:“你昨天梦见了什么?”

江连星手一抖,针尖戳到了他的手指。

他看着手指上的血珠,回过头快速看了羡泽一眼,摇摇头:“我没……做梦。”

那个梦肯定是假的,他不信。

羡泽嘴角抬了一下,眼睛往下垂,似笑非笑:“是吗?”

“我梦见了你。”羡泽自顾自道:“梦见了你已经长得很大了,我们又重逢了。”

江连星目光颤动。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江连星年纪那么小,却像是知道很多事情,甚至对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会提醒我不要去相信某些人。”羡泽指尖抚过霁威剑,道:“就好像早就知道船会驶向什么方向,想要帮我掌舵那样。”

江连星其实打算再跟她说几句话,等到夜里她睡下之后他就悄悄离开这里。如果都要走了,或许应该告诉她自己最大的秘密……

虽然他前世知道的事,似乎已经帮不上羡泽什么忙了,当下的一切都与之前完全迥异。

可他不想欺瞒她。

江连星垂下眼睫:“……羡泽相信,人会有前世今生吗?我以为自己早就死了,以为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竟然又回到了少年时候……回到了师父死去没多久的时候。”

羡泽眉头紧蹙:“什么意思?”

江连星抬起眼来看着她,抿紧嘴唇:“如果真有前世今生的话,那前世师父死后,戈左来找你,然后将我们二人抓到了西狄。他们将我关起来,跟野兽同笼,学杀人技艺。后来才听说……戈左把您献给了他的叔父。”

羡泽愕然。

他说的像是另一种可能性。

但却极其符合他的所作所为,在她失去记忆苏醒时,江连星立刻就说有人会追来,要带她尽快离开——

“我好几年都没能见到您,那时伽萨教也很强盛,他们一直信奉着……”江连星一边回忆,一边也慢慢回过味来:他此刻才想到,伽萨教一直信奉着真龙,甚至连那位遮掩容貌一直远远见到的圣主弓筵月,都修建了数座供奉真龙的神庙。他作为被培养的哈吉,也跟着许多同龄人要去学习祷词,要去叩拜真龙的画像。

他当时只将这些当做伽萨教的上古信仰,可现在回想,羡泽就是真龙,那也就是说她去往伽萨教那些年,根本不是被叔侄共享的女人,而像是幕后的……神?

羡泽:“……然后呢?”

“后来魔主肆虐,伽萨教遭受重创,弓筵月不知被谁杀了,戈左也被击伤,我跟您离开了西狄。我们回到中原腹地之后,我加入了元山书院,但是师母不愿意与我一同入宗门,而是居住在了元山书院山脚下的城镇中。”

江连星握着针线,自顾自的轻声道:“那时候元山书院也是局势大变,丁安歌猝死,他有个完全野路子的师妹掌握大权,宗门内内斗激烈,氛围愈发极端。我在元山书院没待多久,就因为修为不错被选去参加仙门大比。先是被人看出招式类似西狄人,而后又在住处没能控制住魔气……”

羡泽微微瞪大眼睛。

她听到江连星轻声慢语的讲述他被几位名门正派的大弟子踩在地上,剖开灵海,肠肚流了满地,半死不活。元山书院的长老们,为了不让他的事闹成丑闻,准备将他扔下山崖时——而她就及时赶到,拿着一枚金鳞救下他性命。

……江连星的意思是说,这都是前世真实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才能一眼就认出了金鳞。

江连星之所以这一世对羡泽选了明心宗很满意,也是因为当年的仙门大比上,唯一追查他被重伤一事的,只有明心宗的宗主钟霄。

她又听他说起,虽然金鳞痊愈了江连星的伤势,但二人还要面对仙门大比在场的各大宗门,最终被逼得羡泽跟他一同坠入山崖。

幸而有水流裹挟,二人躲入不知名的水下洞府,衣衫湿透在幽黑洞府内抱团取暖,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卷上古长诗,而羡泽学识颇丰,教他长诗背面的悲问仙抄心法。

羡泽一听就明白了:……悲问仙抄怎么可能是无意发现的东西!

肯定是她有意设局把他带到水下洞府,装作是不小心发现了秘籍,然后教授给他的。

可她为何要教会江连星悲问仙抄?

这套功法对她是修身养性,增强修为,对那些拥有她金核的人,则是能更好的供养她。难不成前世羡泽教他悲问仙抄的时候,就知道江连星体内有魔核,而且魔核来源于她?

上次在水下洞府学悲问仙抄的男人,还被她搞了十年呢,她到底处于什么心态教给江连星啊——

羡泽面色有点古怪:“当时在水下洞府,就只是单纯教你功法吗?”

江连星顿了一下,垂着头抿紧嘴唇:“……嗯。”

不对劲啊不对劲!

说不定当年在水下洞府也发生过一点什么气氛变化的事,只是……没到戳破窗户纸的地步罢了。这或许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孺慕之情变质,而是在相当早之前就埋下了种子。

羡泽眉头紧皱:“那你前世……见到了钟以岫吗?”

江连星摇摇头:“听说他身体状况不佳,仙门大比没能前来,听说很早就仙陨了。”

……前世,钟以岫死了。

是被她用金核彻底榨干死掉了,还是被魔主杀了?会不会是前世她还没完全恢复记忆,就被戈左带去西狄。而魔主袭击明心宗的事情,也同样发生了,只是在前世,因为她不在明心宗,所以魔主成功夺走了钟以岫的金核!

“那宣衡呢?”她皱眉问道。

江连星手指捏紧:“我见过宣衡。”

“师母教我悲问仙抄后,我得以恢复经脉,修为也突飞猛进,但魔核也同样……日渐强大。我当时想要拜入千鸿宫,得以让自己习得各家所长,变得更强,可师母却说您与千鸿宫少宫主是此生不愿意相见的怨侣,假死才得以逃脱那个可怕的千鸿宫。”

羡泽:……靠,她说话真是掌握了语言的艺术啊。

江连星前世一听到是师母受过委屈,自然也将千鸿宫视作敌人。

他其实当时修为已经远远超越同龄人,为了变得更强,江连星四处找寻秘境试炼,抢夺法器经卷,而某次在一处危机四伏的秘境中,他因夺走了一件箜篌法器,被数个千鸿宫大弟子围攻。

他们本以为江连星形单影只,衣着破旧,不足为惧,只是想让他交出法器宝物,却没想到江连星的反击杀招,他抬手便直接割断一人喉咙。

他本来就在西狄受训多年,不懂得留手,对方杀红了眼,江连星自然要把他们一个不剩的屠戮,以防寻仇。却没想到江连星棋差一着,被其中修为最高的大弟子所伤。

那大弟子临死前摧筋断脉,使出杀招音律,受伤之人若七日不解,必然死路一条。

而这次救他的还是羡泽,她带着受伤的他去往了千鸿宫,求医问药。

江连星足足昏迷了十几日,再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变了。

宣衡对外宣称找回亡妻,师母搬去了鸿鹄殿与他同住。而江连星在手上已经有十几条千鸿宫弟子人命的情况下,被宣衡逼着加入了千鸿宫。

宣衡搂着师母,说他旧伤未愈,还不能离开千鸿宫;也说他本性恶劣,魔性难除,需要严加管束。

江连星却明白,师母是为了他才留在千鸿宫的。

很快,外界传来消息说卓鼎君死了,宣衡继任了位置,甚至千鸿宫还在为了一些东海时的旧事翻案,与其他宗门渐渐生了嫌隙。

他见师母的时间愈发少了,反倒是千鸿宫内又传来风言风语,说什么兄弟阋墙,说什么宣琮与宫主夫人夜会江边等等。

江连星也学会藏锋,他知道这里没人能看得惯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极速成长,超越宣衡都不过是几年内,只要等到他能杀了宣衡,带走羡泽不是问题。

只是他从未那么长时间不见羡泽,江连星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偷溜到鸿鹄殿想要见一见羡泽,却没想到在空无一人的卧房里看到了床头捆着的锁链,看到了桌上的……刑具。

他几乎魔核要冲天而起,提剑便想去杀了宣衡,一路上千鸿宫不少弟子发现他化身为魔,冲上来拦截他,江连星早就被这些千鸿宫弟子欺凌多年,忍无可忍干脆全杀了。

当他到达宣衡闭关修炼的洞府时,才听说宣衡似乎因为走火入魔而双目尽毁,修为也大幅锐减。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江连星记得自己杀了宣衡的时候,羡泽也赶到了他所在的洞府,迷惘惊愕的望过来。

但看的不是他,而是倒在地上的宣衡。

千鸿宫众多长老就要追杀而来,羡泽一把握住他的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湿痕,道:“……你要自保,就要吃掉他的内丹,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却没想到这时,曾经在西狄现身过的魔主再次在千鸿宫现身,造成大乱。不过对前世的江连星来说,并不算太惊奇,当时魔域造成的混乱已经十分频繁,而且千鸿宫本就在几十年前被魔主所毁过。

在千鸿宫灭顶的混乱之中,羡泽拽着他的手通过水路暗道,穿过丹洇坡离开了千鸿宫。

很快,江连星就知道自己在千鸿宫大杀特杀,而后挖走宣衡内丹的事已经被人所知,再加上之前仙门大比他被围攻的事,他已经被修仙界当做了当世魔头,甚至说他就是魔主。

他的修为确实也在吞食宣衡的内丹后,突飞猛进到世间修仙者中的前列,甚至可能更有潜力——

其中最被各方恐惧的,就是江连星神魔不分,他体内既有灵力也有魔气,而且掌握了多个宗门的功法,可以伪装身份游走在任何地方。

江连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感觉自己要成众矢之的后,便给羡泽找了处毗邻城镇的山间隐居之地,而后隐匿身份游荡在各个宗门之间。

一开始江连星还能时不时去看望羡泽,但当他意识到追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恐怕要给羡泽带来不少祸患,便只能强忍思念不去找她。

而他有几次去找羡泽,却发现羡泽并未住在山间,甚至屋内屋外少说一两个月都没有了生活的痕迹。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被人掳走,急火攻心,羡泽却在两三日后姗姗归来,说是早就想去遍访名山,所以出门游玩了。

她笑容晏晏,全然不知道外头的世道,更不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人的恨意。他再急再气也不能对她发脾气,只憋得呕出血来,吓得羡泽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在吞吃宣衡内丹后,江连星彻底走上了成魔的道路,他魔核中巨大的不满与饥渴催逼着他吃下更多。魔修、妖兽还是其他修仙者,他已然无所顾忌,而江连星随着成魔,越来越头脑混乱,他甚至不敢去见羡泽。

后来,戈左带着一部伽萨教众入主中原,找到他想要打探羡泽的去处,江连星面对当年欺凌师母的仇人,自然不愿意告知。戈左也不知道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竟说起来一些当年的事。

那正是江连星最不稳定的时候,他听到戈左讲说什么他们曾在神庙里、在营帐下、在翼虎的背上亲密,江连星本来对他就只有当年的仇恨,又听他说出这些轻薄羡泽的话语,便直接对戈左出手。

戈左是杀不死的,江连星最终像当年吃掉宣衡的内丹那般,剖开戈左的灵海吃了下去。

戈左临死前身体几乎从中间裂开,也不知道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狂笑道:“哈……你竟然也不过是她的……哈哈哈而你也对她萌生了心思,那恐怕这辈子你只有无尽的劫难、痛苦和那一点点的狂喜了……哈哈……你会死的比我还惨……”

戈左的话就像是烙在了他脑子里。

江连星杀了伽萨教不知多少人,最终在暴雨中蹒跚去往羡泽的住处。

他疲惫中敲响了门,羡泽深夜起身,合衣秉烛打开门见到他,吓了一跳。

江连星几乎是跌进屋里来的,他膝盖不稳的跪在地上,抬起脸露出一点笑意,对羡泽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师母,我杀了戈左。”

羡泽愣住。

他以为她会高兴,但并没有,她只是半晌才伸出手摸了摸他湿透的头发,轻声道:“好孩子,你已经变得天下难逢敌手了。”

但江连星要听的不是这样的话,可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不打招呼的夜奔千里而来,到底想要什么。他只是跪在地上抱住了羡泽的腰,半天没有说话。

他想要留在羡泽身边永远不离开,但对于如今的他是不可能。

江连星感觉屋内似乎还有其他的气息,羡泽把灯烛放在桌台上,他才看到羡泽摆在桌上的霁威剑,还有好几件师父的遗物,他甚至看到几件师父穿过的衣衫摆在床上,似乎打算拿出来整理收拾。

只是看着屋内摆件、床铺,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羡泽看出他的疑惑,只是轻声道:“我打算过段时间去一些和你师父去过的地方。最近有些想他了。”

江连星却摇头:“不要出去,此地内外都有阵法襄护,外头魔主现世愈来愈频繁,到处都是魔物危害百姓、仙府。”

羡泽并不放在心上,笑了笑道:“江连星要留在这里住吗?我可以多给收拾出来间屋子,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或者说想吃碗面吗?”

江连星什么都吃不下,他近些日子胃里塞了太多消化不了的血肉,他都怕自己张嘴会露出还有血痕的牙齿,怕自己在这里过夜会突然成魔发狂。

看着师父的衣衫正摆在床铺上,他也觉得自己不论是所作所为,还是某些时刻的所思所想都太对不起师父……

最终,在羡泽的百般挽留之下,他又匆匆在雨夜离开了。

这一次离开竟然就是永别,江连星怀疑是自己这次突然地造访让仇视他的宗门察觉到了羡泽的存在,而羡泽竟然真的因为他的劝阻没有出门游玩,最终惨死在了家中,死在他面前——

“我死了?”羡泽指了指自己。

她不太信,难不成是系统所说的假死?

江连星的讲述从这个时刻开始变得单薄,他似乎因为痛苦而一度意识混乱,也无法回忆起许多发生过的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羡泽了。您是在我怀里断气的,也是被我亲手埋葬的。”

“之后没过太久,我也死了。”他过于简略羡泽死后发生的事情,平静道:“没想到再醒来的时候,就又见到了您。”

这不论如何听起来,前世都像是遵照着支线任务走下去了,但最后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为什么江连星会重生?

如今她走上了跟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江连星在其中的影响是巨大的。

羡泽总觉得江连星在她面前没有多成熟,但实际想想,江连星前世死的时候也不算多大。再加上他成长经历本就特殊,重生能回到师母身边,他自然也会想要撒娇吧……

只不过,她这个师母从来不是他应该撒娇的对象。

他从来都是她的工具,她的食物。

梦里绝不可能是假的。她一定在用假死逼着江连星进入最终阶段,然后在他“成熟”之时,吃掉了他。

但吃掉他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羡泽感觉后背像是有冷风吹过。

因为她也就在几个时辰前决定了,她要做同样的事,她要捕杀江连星。

第138章

江连星诉说完这一切, 抚摸着衣服上的针脚,将上衣套了回去,静默的垂头坐在她旁边, 二人搭在桌子上的手只隔着三四寸的距离。

羡泽忽然道:“……也就是说, 现在的江连星还是江连星,只是多了数年前世的不一样的回忆,对吧。”

江连星望着她, 没想到羡泽的总结是这样的。

他眼睛发酸:“嗯。江连星还是江连星。我只是想要救师母, 但我好像……又变成前世的模样了, 我又变成魔了。”

羡泽张了张嘴, 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有重活一世的机会, 想的却不是改变自己的命,而是想要救她。

前世的羡泽知道江连星的内心吗?她在那些默不作声的引导, 故意为之的误会之后, 看着江连星一步步走入泥潭, 她有过心软吗?

她忽然站起来:“我要冷静一下。你放心, 这一世至少我不会被人杀了。”

她说着朝门外走去,却在拉开门之前回头道:“江连星, 我去煮碗面,你保护好师兄, 不要乱走好吗?”

江连星不知道羡泽是否已经看出他想离开, 但还是郑重的点点头:“我不乱走,我等羡泽回来。”

现在不走,却不代表之后不走。

吃碗面也好。

想起前世他暴雨夜访的时候,羡泽似乎也要留他吃碗面再走,但他当时拒绝了,永远失去了跟羡泽好好告别的机会。

此刻他哪怕一样胃里塞满了血肉, 堵得难受,也想要跟羡泽一起吃顿饭再走。

羡泽去的有些久,江连星在屋里走了一圈,将她扔在椅背上的衣服叠好,将她喝茶的杯子摆放整齐,将她留在梳子上的发丝摘下来,想了想又打了个结放进了芥子囊中。

他又看了看华粼的面容。

真龙与鸾鸟,想起来便是一对佳偶,江连星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活过多少岁,恐怕是比不了他们几百年的缘分。

江连星由衷希望师兄能醒过来。

师兄从小就性格温柔安静,想必能代替师父好好照顾羡泽。

只是,前世他们没有见到华粼,会不会当时的华粼已经在魔域遇害身亡了,那么想来他重生还是改变了很多,还是带给羡泽很多好事的吧。

就在这时,羡泽端着托盘走进了屋里,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笑道:“我做了两碗面,尝尝吧,我可不怎么经常下厨做饭的。”

江连星坐在桌边,面也不知道是用魔域的什么粉做的,看起来是灰黄色有些可怕,而且羡泽的厨艺跟江连星的针线活有的一拼,面汤的味道也只能说是能吃。

但热乎乎吃下去,二人额头上也都冒了一层薄汗。灯烛飘摇,外头雨幕交织,天色愈发暗如黑夜,江连星吃饭一向很快,但他细嚼慢咽等着羡泽差不多同时吃完。

他把碗送回厨房,众人似乎都早早睡下了,厨房、走廊和厅堂内一个人都没有。看三层小楼的各处墙壁,钟霄为了保护大家设立了密密麻麻的阵法,羡泽也留下了不少术式,江连星洗干净手,拎了一壶热水朝屋内走去。

等他回到房间,几人的身影才出现在一楼回廊的黑暗角落中,刀竹桃低声道:“羡泽让我们都撤,真的是要捕杀他了吗?他虽然已经成魔,但……”

曲秀岚知道她的意思,却也轻声道:“我听说照泽城内有人把江连星误认成了魔主。不只是他的出身存疑,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引发很多祸患,走吧,我们去圪塔安排的新住处。”

胡止抬眼看向楼上:“钟宗主和宣衡留在这里,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羡泽肯定是怕事情闹大波及我们。走吧……”

刀竹桃却忍不住回头看向那扇门。

刚刚羡泽跟他们说话时候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就像是披起沾着夜露的铁鳞甲,沉甸甸的冰冷的却又能自我保护的担子,沉沉压在她双肩上。

而在三楼的房间内,一切如常,江连星照旧拿温水洗了毛巾递给羡泽,然后把地铺重新收拾好。

羡泽起身在华粼身边设下多重结界。

若是以前,江连星会说他能保护好华粼,但他状态本就不稳定,又打算夜里偷偷溜走,到时候便没法保护华粼,就没有多说什么。

江连星拿着点亮的灯烛和一杯热茶,放到了羡泽的床头:“我看霁威剑还放在桌子上,不用收起来吗?”

羡泽擦洗过后换了单衣,放下半边床帐,道:“没事,就先放着吧。”

……如果夜里江连星想要反抗,大概率会去拿霁威剑,而她又恰能操控这把剑,会让江连星在短时间内陷入劣势。

二人各怀心思的躺下,羡泽将床帐合拢,道:“江连星,晚安。”

他躺平在地铺上,两只手压在被子外,眼睛不舍得望着床帐的方向,轻声道:“羡泽,晚安。”

羡泽轻笑了一下:“希望今晚不要做梦了。”

江连星确实不会做梦,因为他就没打算睡。

他闭目吐息片刻,很快就听到羡泽那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

原来只是听着她睡着的声音,就这么安心。江连星就这样平躺着,外头的积水化作洪流,或许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江连星终于缓缓坐起了身。

他像是之前那样,轻手轻脚的走过华粼身边,赤脚站在了羡泽的床帐前。

江连星侧耳听着她的呼吸,膝盖压在床边脚踏上,手指像分开柳条般,朝两边轻轻地拨开床帐,看向一片朦胧的昏暗中羡泽沉睡的脸。

他比以往更小心的将手压在她身边的床铺上,身子靠近了些,端详着她。

她微微偏头,脸颊柔软。

江连星伸出手去握住羡泽的指尖。在他聊到自己前世的时候,羡泽的手指就在他手边不远,他多想当时能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多想跟之前那样自顾自撒娇的对她掉眼泪。

但他终究没能这么做,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敢牵住羡泽的手指。

“羡泽……”

他很想哭,外面好大的雨,他离开了之后应该要去哪里呢?

床帐因为窗外的风而微微晃动,华粼头顶的镜面上不知何时结了厚厚的霜。

江连星低下头屏住呼吸,就像是吮掉瓷瓶上滚落的一滴水那般,他轻轻亲吻了她一下。

他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闭上眼睫,却忽然感觉羡泽嘴唇微张。

江连星愣了一下,正要往后退,羡泽温热的手臂忽然抬起来,宽袖滑落露出的手臂内侧,紧紧贴着他血管跳动的滚烫脖颈。

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了羡泽亮着金光的双瞳,正在昏暗的床帐中盯着他——

江连星惊愕万分,正要往后撤,她手臂却用力缠紧,启唇加深了这个吻。

她眸中流淌着江连星从来没见过的幽暗,眼底的金色像是深夜海上渔船的灯烛,在黑色波涛上留下的粼粼波光。

她启唇,仿佛在用接触告诉他,亲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交融、是纠缠、是像一阵裹挟的风。

江连星双膝一软,他像是在无边黑暗的温热海水中快要溺死的落水者,拼命向金光渔灯处游动却永远到不了。

他顾不得更多感受,生涩惊惶的别开脸,羡泽却张开手指用力握住了他的下颌,逼着他转回头来。

唇舌错开,呼吸在床帐下鼓动耳膜。明明气温不低,他却仿佛能在床帐下看到彼此口中呼出的白汽。

江连星浑身颤抖。

羡泽手指扣着他的脸,她低声道:“……江连星,你在做什么?”

江连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错开目光无法直视,她的双眸却望着他。

羡泽的轻声细语,像是在等个解释,也像是最严厉的指责:“为什么要对师母这么做?”

床帘微微拂动。

江连星喉结滚动,他嘴唇张了张,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回答,而是认罪:

“……是我不敬,是我有错。羡泽将我逐出去吧。”

羡泽手指缓缓往上挪,掌心托住他半边脸颊,指尖就在他发烫的耳根后:“你是想逃?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你就只想说一句‘我有错’,便逃之夭夭?”

江连星眉心露出挣扎的神色:“我没有想逃,我只是——”他缓缓将目光挪到羡泽脸上,双目对视,他剩下的话堵死在了口中。

羡泽发丝散落在枕头上,她虽然衣着单薄却领口齐整,明明瞧不出半分旖旎,但只是望着她的双眼,江连星忽然感觉到她的气息就像粘稠的蜜浆米糊,从他一切能呼吸的地方倒灌进去。

他要在床帐中溺毙了。

江连星忽然像哮喘那般大口吸气,别开眼睛,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是我糊涂了……只是、只是……”

他解释不出来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羡泽听着耳边系统的声音,指甲微微扣在他发烫的皮肤上,忽然厉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不成这些年我待你如心头肉,你却满脑子都在肖想这些事!”

这态度是假的,但羡泽确实想知道江连星平日如何想的。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她。

江连星双眸水光闪动,就在羡泽以为他会露出委屈焦急的神色,甚至要哭出来的时候,他跪直了身子,灭定的惶恐之下,却忽然自暴自弃,垂下眼道:“……是我不堪,师母杀了我吧。我从来都不配被师母疼爱。”

羡泽愣了愣。

第139章

他竟然自己说出让她杀了他这种话。

羡泽刚刚出去的时候, 已经考虑清楚,今天必须要对他动手。

但她想要先刺激江连星进入下一个阶段。

系统不断地提醒让她“养熟”江连星再吃下去,很可能他不彻底成魔, 就还没到将他吃掉的时机。

只是羡泽没想到, 江连星在垂头说出让羡泽杀了他之后,头顶进度条就纹丝不动了。

他好像认命了。

她一下子忘了词,半晌才道:“你、在做这种事的时候, 到底有没有想过你师父……”

完了, 她说得毫无气势。

江连星还是如预料那般, 像是脸上被挨了一拳般有些身子摇晃, 他却一直没有抬眼看她, 只是低头道:“……我想过。师父若是还在一定会杀了我。”

江连星忽然往后膝行半步,将脑袋重重撞在脚踏上叩首:“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不是因为成魔才……亲吻您, 只是我本性恶劣, 罪孽深重。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师母觉得很恶心吧。那就杀了我吧。”

明明亲吻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 明明他有时候甚至会毫无邪念的将脑袋搁在她枕边,怎么一切都不解释了?竟全都用一句“我不堪、我有罪”概括了。

羡泽忽然有种被他急于甩脱的恼火。

而且, 他这话绝不是什么卖可怜,他是真的想死在她手里。

为什么?

羡泽望着他, 只能满腔莫名怒意中干巴巴地找一些指责他的话语:“我长你那么多岁, 你师父教你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哪怕你说自己是重生的,可你师父死去才没几年,怎么能如此……”

她想说的才不是这些。

她想说——与这两世惨烈的生活相比,他靠近的呼吸太轻, 他凝望的目光太沉,平时那么会哭会靠着她撒娇,现在怎么不诉苦了?都已经第二辈子,他为什么不多说一些?!

她想说——他这一生如此不易,怎么就能愿意第二次重活之后,还顺从的死在她手里?

怎么可以?

他反抗吧,哀嚎啊,羡泽哪怕会于心不忍,也会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结局,也会记得他含着泪肋骨沾血痛苦推拒的面容。

而不是像献祭的牲口,而不是真的当彻头彻尾的工具。

她是不吃死物的真龙,像她捕猎过的蛟那般拼命挣扎吧!

“我不会杀你。”羡泽再次逼迫他,冷冷道:“我要你坦白。”

江连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羡泽的嘴唇。

“我要你说清楚你的心思,在你每日清晨来我屋中请安的时候,在我们习武练剑擦身而过的时候、在我给你沐发擦脸的时候,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羡泽甚至觉得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逼他进入下个阶段,而是她对于他以“不堪”一词概括他所有想法的怒火:“你的脑子里是什么样的杂念?!”

江连星忽然暴起,两只手化作燃着黑焰的利爪,尖锐指甲一把扣住羡泽的手腕。

羡泽心里重重一跳。

果然他还是要挣扎了吗?

江连星双眸变化成一片深不可见的乌色,后背上冒出那混乱的黑焰,屋内魔气冲天。

他咬牙切齿,激烈的求死:“对!我就是不堪、不配,从来都是满心邪念!若是给我个机会,我会把宣衡再吃掉,我会把那些男人都杀掉!前世我杀了他们的时候,羡泽对他们很不舍吧,对我的手段很害怕吧,却对我什么都没有说!”

黑色泛着蓝光的尖刺从手肘脊柱中冒出,刺穿他刚刚缝好的针脚,江连星咧着嘴,似扯出笑也似威胁:“我对羡泽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敬重,若是不杀掉我,我不但会做这样的事,还会、还会——”

江连星似乎想说会强迫她之类的,试图激怒羡泽,来让她对他动手。

但他的本性,竟然连这种威胁都说不出口。

羡泽心里叹了口气。他越是这么说,越是证明他过往的依恋与爱慕毫无邪念。

可她还是故意冷笑了一下:“想什么?想脱师母的衣服吗?想对我强来吗?”

江连星手指一紧,他都没法想象那个画面,没法想象羡泽会遭受这种事。

他只能大口呼气,那双全部染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眉心额头正中沁出一道黑色细线,那张总显得沉默阴郁的脸,更显露出狂乱之色。江连星紧紧攥着她手腕,开口反问道:“那羡泽呢?为什么刚刚要吻回来,为什么要抱着我的脖子,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惊讶!”

羡泽讶异,也有些答不上来。

“为什么这屋内的阵法不是对准华粼师兄,而是对着你的床前。是你之前就醒着,也预料到我可能今天还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打算用阵法袭击我吗?!为什么在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没给我一个巴掌,没让我滚出去跪在门外,而是在装睡?”

江连星鼻尖抵着她鼻尖,漫溢的情绪让他喉咙里迸发出怒音:“在明知道我偷亲过你,却故作不知的第二天,羡泽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羡泽忽然恼羞成怒:“……你敢质问我?你自己行为不端还敢质问我?!”

江连星忽然低下头来,在她注视的双眸凶狠的吻下来。

[系统]:江连星已经进入[阶段九:黑焰无火],魔核基本成熟,请——请……滋滋滋……

系统的提示怎么忽然没有声音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羡泽思索的瞬间,吻已经用力挤过来。

但对于连强迫她的威胁都说不出口的江连星而言,这凶狠只在撞上来的那一瞬,他硬着头皮咬住她下唇,舌尖颤抖有激进的有样学样。

他入魔之后,牙齿也更像某种野兽,羡泽胸膛起伏,她本性里真龙的那一面几乎被激发出来,胳膊用力挣扎着。

终于她一只手挣开,指甲用力扣住江连星的下巴,指甲深深嵌进他皮肤里。她却不是推开,而是更用力地咬回去,她齿间几乎在捕捉他的破绽,她的舌尖在逼问他的答案。

羡泽第一次对他有这样凶狠的动作,江连星闷哼一声,腰背颤抖,身上如鱼鳍那般的尖刺愈发根根直立。

而江连星一只爪攥住了羡泽的手腕,另一只则为了按住她拽住她衣领。他无法撕扯她的衣衫,具象化那威胁,但羡泽的挣扎却让衣领乱了几分,露出肩膀。

但她衣冠楚楚时旖旎,肌肤袒露时凶狠,江连星猛地听到身后阵法启动的声音,她一条腿挤到他膝盖之间,握着他脸颊的手忽然下移,用力扣在他脖颈上。

江连星太多年求生的本能,让他在背后的危险靠近时下意识躲避,而羡泽的手指就在这时催发金色灵力。

他闷哼一声,之前羡泽为他压制住魔气时用的灵力,一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此刻随着羡泽一点灵力的催发,几乎让他周身剧痛动弹不得。

羡泽数个时辰前找到他的一举一动,竟然都是为了此刻埋下伏笔!

而江连星忽然感觉胸膛冰凉锐痛,喉咙里挤出几声哀叫,她嘴唇微微颤了一下。这一切的声音,都被羡泽与他纠缠的唇舌中,被她吞了下去。

直到江连星动弹不得。

羡泽忽然松开手,朝后微微仰去,躺落在杂乱的床单上,下唇上甚至还沾着咬破他嘴唇留下的血。

江连星感觉有股力量将他往后拽,他痛苦的仰起几分身子,微微转脸就看到了几道灵力的锁链穿透了他的肩胛骨,顶出他的胸膛,将他牢牢捆住。

羡泽的双腿就在他膝盖之下,她懒得拽紧松开的衣领,就这样自然的展露着肌肤,伸手摸了摸嘴唇,轻声道:“我在亲吻你时想着什么?我在想,要怎么吃掉江连星。”

江连星呆呆地望着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羡泽大口吞吃着他温热的血肉,他死前最后一次见到羡泽,竟然是在慢慢与她融为一体,被她消化。

“但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吃掉。”

且不说以她现在的理智,做不到生吃掉江连星。而且她不知道前世吃掉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成魔发狂?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导致江连星重生吧。

但羡泽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她多年前设想的那样——把他抓住囚禁起来。

她的宝囊能装钟霄,自然也能把江连星装进去,如果怕他在宝囊内作乱,羡泽可以洞穿他的肩胛骨用法器将他锁起来,或者是将他废掉,等她确认杀死或吃掉江连星这件事没风险之后,再对他下手。

羡泽缓缓撑起身体,望着江连星的脸,手指摸了摸他脸颊:“我会跟其他人讲,说你离开了。然后把你囚在宝囊中,这锁链会让你动弹不得,我会让你先不要死掉,如果你需要食物或灵力,我会先喂养你。”

江连星疼得咬牙,他满脸不可置信,身体却像是在秋风中战栗。

羡泽脸上显露出冷淡与避让,却又无比真实。她弯起腿窝,从他膝盖之间抽出自己的腿,将长发拨到身后,轻声道:“你不是说让我杀了你吗?我答应你,那就做一盘等待上桌的菜吧,我会将你贴身携带。”

身后锁链拉扯的更紧,江连星因为疼痛而大口呼吸。羡泽手指在他脖颈处点了点,一道泛着金光的灵力项圈紧紧扣在他喉咙处,勒紧他的喉结,几乎让江连星无法喘息,周身发烫。

羡泽手指摸了摸他的鼻尖:“需要你的时候我会见到你的。”

……从此之后,外界再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将彻底被私藏在她的宝囊中。不会成魔,不会屠戮两界,只会成为她私人用餐的盘子里等待被筷子夹起的一道菜。

她会像梦里那样,以半人半龙的身躯圈着他,餍足的吃掉他,唇舌沾满他的血。

江连星忽然感觉自己周身尖刺都像是因恐惧与亢奋而朝着身体的方向服帖,喉咙里发出威胁、害怕与被迫服从的咕哝,他的尾椎处有着裂骨的疼痛,他好像——

羡泽伸手抹了抹他被她咬破的满是血的下唇,她本性凶狠,他下唇竟然被她咬伤一大块,羡泽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忽然凑上去舔了一下血迹。

她舌尖品味,神情恍惚:“江连星比我想象中要好吃许多啊。”

江连星只感觉血涌奔流,他后腰发麻,被穿透身体的锁链拽着向后弓起。羡泽目光往下挪过去,有些愣住,有些不可置信——

他、他……

“唔。”在房间正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闷哼,羡泽有些没能回过神,偏过头去,就瞧见单薄的身影撑着自己坐起来,淡金色长发披在肩上。

浅色睫毛颤抖着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红宝石般的瞳孔与羡泽双目对视。

“……华粼。”羡泽喃喃道。

华粼坐在地铺上,怔愣许久,双眸始终锁在羡泽脸上,缓缓才找回知觉,露出恍惚的淡淡笑意:“羡泽。”

江连星面上惊愕转瞬即逝,他突然紧紧咬住下唇,耻辱又痛苦的偏过头去。

华粼醒过来了。

而他则满身魔气,面目全非。

第140章

华粼根本不关心周围的房间, 听不见外头的暴雨,甚至连一旁被阵法牢牢控住的江连星也好似没有看见,只是吃力地撑起太久没有挪动的身体。

宽大的单衣在身上乱晃, 他膝盖发软、脚步蹒跚地走向羡泽。

羡泽连忙到床边, 华粼身体摇了摇,朝她跌过去,她伸手兜住他轻的吓人的身躯。

华粼的脸贴在她肩膀上, 双翼化作纤细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衣袖攀下去, 握住她的手掌, 轻笑出声, 隐隐有些哽咽:“……真的是羡泽。不是梦, 我梦不到这样的事情。”

羡泽听到他熟悉的音色,鼻子一酸:“你终于醒了。”

“我和师父真的成功了, 羡泽还活着。”华粼动作轻巧且亲昵地将额头靠在羡泽肩膀上, 仰起脸来看她:“不破不立, 羡泽成功了。我感觉得到, 羡泽内丹现在就像是太阳一样明亮温暖。”

羡泽低下头去:“华粼,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魔域?”

华粼却没有着急回答, 而是微微蹙起眉头,看向被锁链紧紧缠绕, 脖子上还戴着金色项圈的江连星, 看着他周身的尖刺与魔气。

江连星偏过头,不愿意让华粼看见他的面目。

却听到华粼声音淡淡道:“他变得比想象中快,师父以为还需要几年他才会彻底入魔。”

江连星怔愣。

羡泽也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刚刚跌坐在脚踏上的华粼,一只手撑着她的膝盖站起身来。

华粼走到江连星身边,端详着他。

羡泽也将目光看向房间各处还未完全启动的阵法。

华粼忽然伸手握住了灵力化作的锁链, 用力拽了拽,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被牢牢控制。江连星痛得脖颈青筋凸起,咬牙颤抖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华粼。

羡泽心里一紧:“你在做什么?”

华粼歪头道:“我在确认他是否会威胁到羡泽。果然,他身上的尖刺几乎跟魔主一模一样。”

江连星有些反应不过来,惊疑的目光看了看华粼,又无助地看向羡泽。

羡泽坐在床边没有动,道:“你知道他的事情?”

华粼摇摇头又点头:“羡泽不愿意与我讲。但我从小就能嗅到他身上的土腥味和魔气,那味道总是让我很难受。”

他站在被锁链拉扯住的江连星身边,看起来比江连星要纤细不少,如一朵长枝玉兰半偏头道:“羡泽受伤后忘记了很多事情吧。当年在他来到家里第一天时,我差点杀掉他。”

江连星目光看过去,显然他还记得。

师父身边身着白色宽袖长衣的金发小少年,美貌如同画上的仙童,被葛朔推着向江连星打招呼。葛朔刚要开口说“这是师弟”,华粼就陡然暴走,朝他扑杀过来。

江连星差点被他抓伤眼球,几道化羽法术甚至刺穿他的小腿,最终是羡泽惊魂未定地搂住华粼,葛朔紧皱眉头地挡住江连星,才终止了这场突发事件。

葛朔捞起受伤的江连星,对羡泽道:“他以前善妒,也都是不让你看见背地里下手,这会儿倒是当着你的面就要争宠杀人。”

羡泽却紧紧抱着华粼,抚摸着他的头发,皱眉道:“不……他是在害怕。”

华粼颤抖不止的紧紧缩在羡泽怀里,最终羡泽只是看了江连星一眼,说让葛朔为他止血,她自己则牵着华粼走进屋里,对紧紧搂着她胳膊的华粼温声相劝。

葛朔为他处理了伤口,但江连星当时心里已经明白,明明是华粼伤了他,羡泽却安慰的是华粼——他在这师门里是不可能跟师兄相比的。

不过这也比之前流浪挨打的日子好太多了,江连星定了定心神,拖着伤腿想学着讨好羡泽,他端着茶走进屋里要给她敬茶,就看到华粼枕在羡泽膝头似睡着了。

羡泽低头望着华粼,目光……也像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样,俯瞰并深思着。

不过当年,江连星还小,并没把华粼跟他的冲突放在心上。将心比心,若是他一直被师父师母疼爱,却忽然蹦出来一个瘦骨如柴脏兮兮的小孩跟他来分享这一切,他内心也会受不了。

后来几年,其实江连星跟华粼的关系也说不上有多好,但羡泽说让他们好好相处之后,华粼并没有搞什么小动作或背后排挤他,只是离他远远的,到师父去世前两年他们也才多说上几句话。

江连星之所以在魔域中处处照顾华粼,也是知道羡泽恐怕更疼爱华粼。

他甚至想……或许自己救了华粼,也能在羡泽心里的天平上多加些分量。

此刻华粼偏头望着江连星,他轻声道:“我当时还不知道为何对你的气息如此厌恶如此恐惧。但现在我知道了。”他话音未落,双掌中突然出现如他羽毛般尖利的两把双锏,勾住江连星背后的锁链,猛地将他往地上一拽。

江连星跌落在地,痛苦闷哼出声,脊背弓起半趴半跪在地板上,背后那从脊柱生长出来的一根根尖刺如鱼鳍般颤抖着。

华粼抬手旋身,少年优雅的身姿却包含着杀意。

羡泽从他苏醒那一刻,心里就隐隐有着防备,忽然一道水色从掌中迸出,卷向华粼手中的双锏。

华粼察觉到她的阻拦,并未激进反抗,任凭双锏的势头被带偏。

羡泽厉声道:“你打算做什么?!”

华粼偏头看着她,有些不理解羡泽的意思,他语气坦率到天真:“我没有打算杀他,羡泽这样捆住他也是因为他魔气太重,想要囚禁他对吧。那为何不将他手脚削掉?”

羡泽骇然,她总觉得眼前的华粼熟悉又陌生,忍不住道:“你可知道这日日夜夜都是他在照顾你,给你翻身更衣。”

华粼面露疑惑之色:“羡泽养他至今,不就是为了吃他、杀他吗?师父带我来追杀魔主之时,已经将许多事告诉我。”

江连星猛地一僵,抬起头来望着羡泽,神情恍惚。

更可怕的是,羡泽并未辩解,只是神色动摇了一瞬,道:“……我自有安排,那也不至于让你来动手。”

她忽然发现,很多时候人的判断实在是太容易受到过往的影响。

就因为她收养华粼后相关的回忆并不多,再加之查明鸾仙确实背叛过她,现在的羡泽从头到尾都对华粼有着一丝防备。

而另一面,江连星明明身形魔气都与魔主极为相似,但因为羡泽失忆后有太多跟他相处的细节,就总觉得江连星是无辜的。

华粼没有因为羡泽的反对而一意孤行,放下手中的双锏,道:“不过,羡泽先不要吃掉他。那魔主实在是狡猾,我怀疑魔主早知道你可能要吃掉他,所以在他体内动了手脚。”

羡泽一惊:“你为何知道?”

华粼眉头微微皱起:“我和师父来到魔域,就是为了追杀魔主,也跟他交手重伤了他,但终究没能夺回您的内核。我被他一口吞下,拼死将他开膛破肚逃出来,却没见到师父的身影,我最后的记忆就是逃亡失败被一群忌使所捕获。我听到魔主与师父的对话,仿佛是他已然知道这都是您的局——”

“我的局?”羡泽头脑乱了,她能意识到失忆前她制作了“系统”,为失忆的自己保驾护航,但这个局具体是什么,她还无法得知全貌:“我的局具体是什么?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华粼摇头:“我不清楚,您有很多事都只告诉师父。”

羡泽急道:“那葛朔呢,他是被魔主所杀吗?他尸身在何处?”

华粼反而面露惊异之色:“师父死了吗?羡泽如何知道?”

羡泽一愣,忽然将脸望向江连星。

她确实没见过葛朔的死,也没见过葛朔的尸首,是江连星告诉她这一切的……

就因为符合她脑子里那什么改嫁剧情,她就完全没怀疑过——

江连星正跪在地上,锁链忽然猛地缠绕紧他的身体,将他双手牢牢扣在背后,江连星往前一趔趄,额头抵在地面上,他挣扎着抬起脸来看向羡泽。

他肋骨被勒得几乎咯吱作响,但更让他痛苦的是羡泽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虽然早知道羡泽会更疼爱华粼,但华粼一旦醒来,仿佛他们过往的相处都不作数了那般……他分不清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少位置!

她要吃他,她要杀他,江连星都认……

可羡泽面上的怀疑沉沉浮浮,就好像从来不认识他那般重新审视着他。

江连星哽声道:“我亲眼见到师父将一枚金丹递到您口中,摸了摸您的脸颊就倒地而亡。我与他说话,他都丝毫没有理睬我——是我在咱们院子后山挖的坑,将师父埋了进去!羡……师母,我没有撒谎!”

他能解释这些,可他如何解释自己的魔核,自己身上冒出的尖刺,还有尾椎骨的疼痛!江连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魔主,他没有办法挺起身来恳求羡泽相信他。

因为他都不相信自己!

羡泽蹙着眉头,她的表情不像是怀疑,更像是思索。

她并不像是在听取二人的说辞,而像是坐在庙堂的上座上,思量着他们二人也不知全貌的事情。

可是江连星总觉得华粼不对劲,他昂起头来,强压愤怒望向华粼:“魔主如果没有杀师父,为什么他不来找师母?师兄又怎么会从魔主那里逃生,又怎么会恰巧被我们遇见?而别以为我察觉不出来,华粼你身上为什么也有魔主的气息!”

江连星的目光恨不得洞穿他的脸:“你真的是华粼吗?还是魔主扮作的鸾鸟?!为什么你在梦里要喊着‘杀了葛朔’!”

华粼对自己说出过这种话并不吃惊,他眉毛蹙起:“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是羡泽告诉你的吗?”

他偏头看向羡泽:“这才多长时间,这只黑蛟就得到您的信任了吗?”

华粼展露出几分鸾仙的轻慢傲气:“羡泽,你知道我为什么从见到他第一眼就不喜欢他吗?就是那股魔域的气味,像是泥塘深处蠕动的蚯蚓,卑劣的模仿真龙的泥蛇!”

羡泽手指压在嘴唇上,看着这二人。

一个浑身嶙峋尖刺,魔气冲天,跪趴在地上却用着最让人不舍下手的目光望着她;一个纤细优雅,双臂化羽,挡在她身前怕江连星伤害她的同时,始终是将不设防的后背面对她。

江连星说的也不无道理,但羡泽总觉得不对劲。

从之前说是鸾仙背叛她开始就不对劲——

像是有人在把玩棋子变幻的游戏,就是在等着这一幕。

那双阴暗中眼睛正在看着她,等她手起刀落,等她判断善恶,等她得知真相后痛哭悔恨。

房间内沉默下来,小楼外雨幕交织,水潮涌动,羡泽听到了车马、尸体甚至是建筑在随着洪流摩擦,暴雨声中,羡泽甚至隐隐听到了云层中遥远的狂怒震吼。

外头陡然有红色雷光闪烁了一瞬。

雷?!

这么久了她从未见过魔域打雷,更何况还是这种红色的雷电?

华粼猛地冲到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去。

洪水滔滔从昏暗的街道之间流淌过去,很多窝棚已经被冲散成碎片,被黑色洪水裹挟着,将更多建筑撞碎,有很多魔修飞在半空中,在呼喊着什么,还有些妖魔太多年没见过水,或抱着木板,或相互抱团。

那些修为低下的在这洪水面前也如蝼蚁一般。

红色的雷电在乌黑云层的摩擦中若隐若现,羡泽依稀看到了如龙似蛟却又更像污泥般的身影,在空中痛苦腾转,坠落而下——

羡泽:“那是……魔主吗?”

华粼嘴唇紧抿,答案不言而喻。

随着暴雨而来的风吹动他的头发,他转身看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江连星,道:“或许江连星没有撒谎,只是他见到的不是师父本体,而是他以血肉捏出的分身。只为了将您给他的金核送还给您。”

羡泽心里一跳:“他把金核还我,对上魔主哪里还有胜算?”

华粼转脸看向远处:“要的从来都不是胜算。”

他将肩膀靠近她,似乎本想伸出手臂搂抱她,却又垂头作罢,只是靠着二人肩膀想贴的那一点温度,开口道:“羡泽不必犹豫我和江连星谁善谁恶,谁真谁假,您就当没有见到我。”

羡泽:“什么?”

华粼轻柔的笑了,他低下头,从羽毛下藏着的芥子中,拿出一截沾血的布料。那块布料没什么花纹,是浆洗旧了的棉麻,他捏在羽尖,布料很快化作灰尘随空扬起,化作只有他能看到的指引。

羡泽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块沾血的布料难不成是属于葛朔,他在追寻葛朔的踪迹?!

华粼果然赤着的足尖踩在门框上,他回头道:“魔主未死,那师父必然还活着,交给我的事还没完成。”

羡泽一把拽住他衣袖:“他交给你什么事?难不成让你去杀魔主?那你可以与我一同——”

华粼回头看向羡泽,他太不会撒谎了,羡泽看他喉结动了动,一言不发。

羡泽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脑中已经交织出了某种可能性:“他交给你的事,不会是杀了他吧?不会就是你梦里喊的‘杀了葛朔’……吧?”

华粼双臂猛地化作更大的淡金色羽翼,脚尖用力一踏,在暴雨中更高的飞起,雨转瞬打湿他,华粼红色的双瞳真挚地望着她:“羡泽,鸾鸟和苍鹭一样,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真龙。”

他身形陡然化作鸾鸟,尾羽纤长,双瞳明亮,在乌云涌动黑水横流的魔域中,挥翼穿过暴雨与红雷,朝远处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