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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钟霄连忙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如果我没猜错,兄长曾经做了你十年炉鼎。”

羡泽挠了挠脸颊:“啊。嗯。”

钟霄也知道,在修仙界某个仙门师尊做过他人炉鼎, 传出去基本也没法活了, 但她也很平静:“毕竟你们仇怨在前,他因做炉鼎而能苟且活下来,也该满足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相比于他葬身东海, 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

“而且兄长也未必痛恨那段时间吧。否则他真是个心气清高, 被仇敌强囚多年, 几乎只有寻仇和自刎两条路吧。但他没有, 只是悔恨、茫然,甚至……”

甚至是一种被抛下后不知道路该怎么走的痛苦。

羡泽喝了口茶, 平静道:“是我觉得他没什么用, 把他放了。他体内那颗金核, 也是我放的。”

怪不得。

兄长恐怕已经从内心到想法, 都被揉捏被改变,但就在他以为就要这么下去时, 被人漫不经心的扔了。

所以他的时间就像停住了,哪怕刻意封住记忆不去想, 用法术压制了大多数的情绪, 金核也在提醒着过去……

钟霄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因为羡泽的表情确实是不在乎的,她只是道:“我与羡泽其实还有打过别的照面吧。如果你真如少宫主所说,曾是他的妻子的话——当时他在仙门大比结束之日,忽然昏倒,我记得是千鸿宫的少夫人先发现了他。”

羡泽笑了一下。

钟霄道:“而他的身体,也是在那时候急转直下的走向虚弱, 那颗金核在不停地索取他的灵力,以至于他寿命走向倒数。”

羡泽理所当然道:“我给了他金核,保住他这么多年的命,甚至能让他回到明心宗与你相见,能为明心宗在仙门大比赚了回名声,已经很不错了。我本来就是想让他衰竭而亡的,若不是某些巧合,他就应该这几年死掉,然后金核自然就会随着他的死还给我。”

钟霄垂眼:“可是他还活着。元山书院、梁尘塔的宗主当年在东海被杀,卓鼎君生死不明而千鸿宫又遭遇过大火。可陆炽邑告诉我,钟以岫虽受伤而没死,真龙现身击退了魔主,甚至我也没死,掉入魔域的弟子们大半也都汇聚在一起还活着……”

“为什么?”她抬起眼来看向羡泽:“你若是杀了他,我不会向你寻仇。他一人去东海,就该承担后果。但为什么你愿意帮明心宗。”

羡泽低头道:“我不知道。可能食堂总是开到很晚;可能是所有人都觉得陆炽邑欺负我,并为我说话;可能哪怕是江连星沾染魔气,也不会有人如临大敌……也可能是宣衡带我走的时候,明明你我并不熟悉,你却坚决找他,说要让我回到明心宗。”

钟霄心中一暖,正要开口时,羡泽却道:“这些都是理由,却不是目的,我对明心宗还是有所求。”

钟霄抬眼看向她,她眸中闪烁着神色,显然此刻她将自己宗主的身份放在第一位。

羡泽粲然一笑:“我要明心宗成为真龙的宗门,成为蓬莱的分支,完全效忠于我。”

钟霄眯起眼睛。

她并没有震惊或不悦,只是思忖着这件事:“据我所知,众多宗门对真龙的存在,从来都是讳莫如深。若不是前些年我为了给兄长找寻悲问仙抄的线索,甚至都不知道真龙的存在。你已经露面,三大仙门可能因为恐惧要掀起讨伐真龙的浪潮,哪怕说千鸿宫……不参与,但你也是在要求明心宗与天下为敌。”

她身处宝囊中,能够得知的讯息少之又少,却也把外头发生的事情分析了七七八八。

羡泽:“合流也从未让你们变得强大,为敌又如何。再说,哪怕你想合流也不可能了。当年钟以岫和你不支持元山书院占据东海,再加上钟以岫是真龙炉鼎的身份板上钉钉,而且我现身明心宗救下你们——谁会相信你们是要反对真龙的那一方?”

钟霄沉思不语。

羡泽进一步道:“我当年既能让钟以岫成为龙仆,如今分出一点金核逼迫你成为龙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说,外头诸多人的性命,其实也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钟霄抬脸看向她。

两个女人双目对视。

羡泽在观察钟霄的态度与选择,是抗拒,是同意,还是会暂时欺骗她?

她该敲打,该威胁,还是用情感战术俘获她?

钟霄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真的很可爱。”

羡泽愣住:“什么?”

钟霄忍不住笑意:“明明很喜欢大家,嘴上却要说着‘再这样我就要杀了你们’。明明最早救下这些人的时候,凭着本心做事,却在事后自己对自己说,‘这样做是划算的’。”

钟霄两只布满薄茧与伤疤的手在桌上交握,她望着羡泽的眼睛,轻声道:“我理解你,若是有你这样的经历与背叛,也会不信任何人,也会认为心软是羞耻,人情是痛点。”

“可你当年在东海被当成魔围攻,不是因为你的心软与多情,只是因为其他人的贪婪与阴谋;你逐渐变强大,也不是因为你残忍无情,而是因为你聪明且坚决。”

钟霄笑了笑:“所以大可不必做出这幅样子,哪怕没有那后面的威胁,我也会认真考虑你的提议。”

羡泽:“……”

她说不出话来,一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救下明心宗,或许不是能算计出多少收益,能满足什么计划的事。但真是很好的事。

不只是那一碗碗热汤,那些圆厅围炉的谈话。东海屠魔之后,她被两个极端的自我拉扯,露出的软肋与肋间生长出的鳞甲,头一回被人用柔软的指腹戳了戳。

她因多疑与恐惧,变得强大了,变得谨慎了,变得不像自己了。但钟霄就像是忽然掀开壳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合拢上厚壳满意的拍了拍:“什么嘛!羡泽根本没有变啊!”

可这个女人根本不认识过去的她啊。

是从她那些塞在宝囊里的多如瀚海的小东西,从她们之间次数不算多的几次对话,已经窥见了她的本质。

或许就是这样的,有些距离她更近的人,反而因为浓烈的情感或欲望,因为害怕失去或不曾得到,所以反而模糊了她的面目。

羡泽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是面上死命压着情绪,淡淡道:“……所以,你要怎么做?”

钟霄摸了摸鼻子:“如果明心宗当真做了真龙的附庸,与你站在一边,你是否会像今日这般庇护明心宗弟子?”

羡泽偏头思索:“会。我若是不庇护拥护自己的宗门,天底下就没有人会信我。”

钟霄露出点笑意:“那我就同意。如果你真要掀起对立,那就不存在明哲保身,必须要选边站。”

跟羡泽在一起虽有赌的成分,但在旧的秩序中,早就因为资源不足而彼此攻讦,他们这样的边缘宗门更是没有立足之地。

“那为了明心宗,我只能选你这边,也应该选你这边。”

羡泽心里有些惊异她答应得如此快速与坚决。钟霄显然已经想明白了许多关键,她这点跟钟以岫并不一样,她是很能面对现实的实用派。

钟霄犹豫片刻,忍不住道:“只是,我兄长……你还会……”

羡泽坦率道:“如果跟你合作比较愉快,我或许可以暂时不杀他,你也明白我对他仁至义尽。”

钟霄面露尴尬之色:“不不不,我是说你还会、呃、用他吗?我也不知道他当下如何,但若是做了炉鼎,灵力积蓄若不能为主所用,听说会极其遭受折磨。”

“前毕竟是他灵力都被金核吸干,所以未必会显露,但如今恐怕要渐渐……”

羡泽一愣:“做炉鼎还有这种副作用?”

钟霄呆住:“你不知道?化神期被人以术法化作炉鼎,修为很难为己所用,恐怕此生便要废了。”

羡泽也不太了解,当时都活不下去了,她就想着先把眼前的钟以岫榨干了再说,她面露尴尬:“啊。我只是、我也只是看到一些话本子上写的,再加上这个术法并不算太难、他又虚弱到极点,就……”

钟霄脸也渐渐涨红起来:“我也是看的一些话本子,会不会我说的也不对。毕竟现实中这样修为的人做炉鼎、基本没有啊——”

羡泽:什么意思,就是说我把你哥给搞成簧文人设了是吧!

羡泽目光游移:“咳咳,要不然还是找一些专家问问吧。”

钟霄认真思忖:“有这种专家吗?我看的话本子倒是某位行内大师所著……”

羡泽:“我也是。落匣与孤鹜齐翡大师。”

钟霄拍手:“对!果然,还是找到这位专家问问,她写过那么多著作,我记得有人统计,炉鼎文学就足足写过三十七本,一定是很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钟霄又开始抠杯子上的纹路:“我倒是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怪罪,事情本就发生了。只是、宣衡应该已经不是您的丈夫了,呃、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是不是也能……”

她注意到羡泽的表情,连忙摆了摆手:“啊,当然你若是不愿意自然不可能有人勉强。就是说,跟有时候会换换发簪、试试数年前的旧衣那样……”

羡泽听懂了。

钟霄是说,反正羡泽你现在也没丈夫,如果我哥饱受痛苦,到时候也再用用我哥,反正都用过十年了。只要暂时别死就行,至于什么炉鼎什么脸面,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说不定旧鞋也合脚嘛!

羡泽面上迟缓的点头,心里崩溃:钟霄跟她哥真是一家人,这种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呆和认真是怎么回事!

虽然钟霄恐怕是因为担心钟以岫的状况,但不要再这么学术的跟她讨论兄长的炉鼎X奴生活了好吧!

到二人聊得差不多,钟霄道:“你的宝囊内物件太多,我在其中收拾了部分,也按你所说毁掉了很多老旧或无用的物件,或许你再试试就能对宝囊随心取用了。”

羡泽这是真的感动了。

她宝囊这屎山代码竟然有人给重整啊!

钟霄笑道:“哦对,我还记了账本给你,有些经手的物件数量记载其上,其中千鸿宫印记的丹药四百七十二颗,衣裙共有九千二百六十余件,还有各类被折下来的花朵、笔直的木棍、圆润的石头四万余件……”

羡泽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那么圆的石头,那么直的木棍,还有开的绚烂的花朵,很难不统统收藏起来。

钟霄笑了一下:“反正你的宝囊有那么大的空间,不放这些东西,又放什么呢?空间就是给人用的嘛。”

帐帘掀开,圆厅正在热火朝天,把那些给钟霄的贡品回锅炒菜,直接做成热食给本人吃,钟霄坐到桌边,鲁廿迫不及待地给她递上一双筷子。

而羡泽折腾半天才终于能喝上一口热汤,挨着钟霄坐下。曲秀岚本来想坐在羡泽对面与二人谈天,却看着宣衡走过来,有些尴尬的让开了位置。

宣衡对钟霄微微颔首,垂脸用饭,羡泽与钟霄还没聊完,端着碗道:“刚刚说是,他们正在搬迁。”

钟霄点头:“是,具体搬到何处没有与我说,但近些日子他们已经安定下来。很不容易啊,听说还有些别的宗门反对,钟以岫似乎也与周边几个宗门起了争端,但幸好还是落足了。说实话,很难想象他会跟别人争执吧——”

羡泽也笑了笑。她本就不太在意,只是钟霄提起,她也回忆起当时在明心宗他跟仓鼠似的小心翼翼尴尬社恐的瞬间。

却没想到宣衡开口道:“有不少宗门都盯上了明心宗,他若是连跟人起冲突的能耐也没有,就只怕要宗门覆灭了吧。”

啊。这家伙。

她正要开口,就听见钟霄口吻认真道:“好奇怪,少宫主以前也会这样经常插话吗?我们应该只算是点头之交,甚至陌生人吧。”

宣衡愣了一下,却敛目道:“……抱歉。是我习惯了,我跟羡泽做过夫妻,有时候说话也不太讲究。”

羡泽:……谁问你了谁问你了谁问你了!句句不离夫妻,你以后脑门上纹个门联,上联“成婚多年惨遭欺骗”下联“被迫和离誓死不认”,脑门上刻个横批“羡泽之夫”算了!

钟霄眨了眨眼睛,道:“那还是讲究一些吧。没有孩子的前夫,说到底不就是陌生人吧。啊,我没搞错吧,是和离多年了吧……”

宣衡沉稳冷静的表情,被这句“陌生人”击穿了裂痕。

“我们没和离。”

“我们和离了。”

二人异口同声道。

羡泽翻了一个瞎子看不见的白眼,对钟霄笑道:“我因为说死也要和离,所以他给我办了葬礼。如你所说,确实是没有孩子的前夫。”

钟霄笑了起来:“果然。当年仙门大比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宣衡:什么叫当年就感觉到了?感觉到感情不和了吗?!

“你当时跟另一个人牵手同游吧,表情都很幸福。不知道那个人是……”

羡泽回忆道:“对,那是我后来的丈夫。我们是青梅竹马,认识很多年了。”

钟霄果然是跟她哥一样的天然直白,专克宣衡这种死装男。宣衡脸上裂痕已经扩大开来,钟霄还只是笑着跟羡泽聊天:“啊看起来这些年都过得很幸福。那怎么会被前夫缠上呢——”

宣衡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能算缠上她吧。

但二人聊得热火朝天,羡泽道:“就是机缘巧合重逢的。至于说现在,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关系。”

“重逢吗?跟前夫重逢,就相当于前一天扔的垃圾第二天被风吹到了屋里吧,这能叫重逢吗?”

宣衡:“……”

钟霄似乎是那种一辈子也没陷入婚姻恋情却能说得头头是道,精妙比喻一眼看穿的朋友:“我懂了,前夫就像是忘了扔掉的水果吧。”

羡泽:“哎?水果?”

钟霄笑起来:“就是那种杏子,前一天吃的时候,吃到了坏的,难受的吐了之后,发现剩下的都烂了,打算把半盒都扔了。然后第二天早上看到剩下的半盒,看起来颜色也还好,也不确认是不是坏了,于是忍不住又拿起一颗尝了尝。”

“啊,果然坏了,而且比昨天坏掉的更恶心了,呕吐的时候恨不得抠嗓子,后悔自己怎么不长记性,早知道扔远一点就好了。前夫,就是这样的水果吧。”

羡泽:“原来如此……”

她忍不住挪过眼睛看他,他已然伫立成饭桌边一吹就倒的香塔,双眼发直一动不动了。

钟霄吃了一口饭:“再说啦,只有虚弱且没有未来的人,才会一直想着复婚,对吧。”

羡泽:啊。香塔,彻底倒了啊。

第132章

钟霄说完才后知后觉, 自己的话让这位恐怕很想复婚的前夫彻底碎了。

她下意识看向羡泽,怕自己的话冒犯她,但转过脸去只瞧见羡泽眯眼笑起来, 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看着宣衡。

哎?她明明对宣衡的口吻态度也有点不满, 为什么她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钟霄以为真龙不会允许一个男人这样冒犯自己的边界——

……啊。

难道是因为宣衡并不能真正冒犯她。

说白了,当下的情况,宣衡的生死、感情、未来甚至是宗门都捏在她手心里, 他现在看起来拥有的一切, 都不过依托于——羡泽是个不错的人。

一旦她翻脸, 只要拿走庇护他的灵力, 宣衡当场就会经脉逆流而陷入半死;只要她对他没有半点兴趣, 宣衡没有任何见到她的机会;甚至是如果她权衡后觉得千鸿宫是块绊脚石,千鸿宫绝对会分崩离析后被扫入故纸堆。

她是彻头彻尾的上位者。

上位者从来都不介意展现大度, 下位者却永远敏感多思, 并极其在意唯一让自己看起来平等的“身份”。

宣衡比谁都知道, 那根被摘下来的锁链其实一直牢牢套在他脖子上, 他与她同吃同住却实际匍匐在他身边。

而且这还是他唯一能接近她的姿态。

这是……这是什么旷世畸恋!

钟霄顶着淡定的脸,疯狂吸汤, 偷偷将目光移过去。

羡泽笑盈盈的坐在宣衡旁边,她明明看出来宣衡已经崩溃了, 却并不安慰, 只是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碗里,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晦暗的脸。

羡泽根本意识不到她现在的表情有多么……像一只把玩珠玉、舔着尖牙的真龙。

啊啊啊啊落匣与孤鹜齐翡老师若是也能在这里就好了!男人当狗的故事里,能不能别让他有钱有权其实随时能咬死主人,来点这种真的会被主人一脚踹死、扔掉就会真的无处可去的狗啊!我们女宗主就爱看!

鲁廿看到钟霄闷头扒饭,两眼湿润:“宗主!您都多久没吃过好饭了!”

钟霄把碗递过去,稳重的嘴角压不住, 坚定地道:“再来一碗。”

……

“那就是照泽吗?”

一行人立在山石上,看向远处一圈圈的黑色高墙,雾气与黑墙,还有周围环绕的炭色山峦,让眼前看起来像是一幅着墨过多留白太少的山水画。

江连星蹙眉:“我还是第一次在魔域看到这样的白雾。”

羡泽:“嗯,听说照泽城内出现了湖泊,水淹没了很大一片地方,所以周围湿度也变高了吧。”

而在层层雾气中隐约可以见到的,则是一道遥远的高的如同悬崖一般的黑色城墙,城中哪怕是尖塔与宫殿屋檐都在被挡的严严实实。而城墙外连绵的低矮房屋,显然是因为多年来照泽的封锁政策,导致城外已然形成了庞大的聚集区。

一行人望着照泽的方向走近,钟霄、宣衡也背着行囊,大家穿着相差无几,几乎看不出谁是弟子谁是宗主,也渐渐融入照泽附近的人流中。

许多人都在兴奋的讨论着照泽城中出现的湖泊,也有人说起忌使越来越多、说起什么“尊主”好像又去凡间大肆吞吃了。

城外大半如同临时搭建的窝棚,远远就能看到其中的人流如虫群般起起伏伏,仿佛是流民常年等待开门,干脆将这里当成半辈子的鼠窝。

另一小半则是用力过猛的模仿着内城,亭台楼阁,彩灯飘摇,哪怕魔域因为常年的冥油雨滴而污浊,那里的人们也有种脏浊糜烂的鲜艳。

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的穿梭其中,这里的泥地都因为各类妖兽怪物的足蹄、来往畜车的车辙,变成了一道道隆起凹下的沟壑。

没有规划而聚居的地方,就像是平铺在地上的杂物堆,到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交通、治安甚至仅仅是人流和居住环境,都差的令人发指。

而魔域本来就语言、物种混杂,所有人都在一门心思想办法进入照泽城内,更是懒得改变生活,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火生活在这杂物堆里。

羡泽他们觉得城外聚居地的路比嶙峋的山路都难走,说不定连忌使都觉得他们是老鼠钻入下水道,恐怕再难以追踪了。

羡泽拿着手里早就脏兮兮的地图,去往伽萨教阴兵在照泽的唯一据点。

“……就这儿?”刀竹桃背着包裹,探着头看地图:“真的没搞错吗?这楼就是他们开的?”

江连星脚步迟疑:“这一看便不是什么太正经的地方吧。”

一行人面前的,正是一栋老旧中透着艳俗的三层小楼。木头围栏修修补补,挂了些破烂彩色布条,门口是几个脏兮兮的紫红灯笼,隐隐透露出旖旎。牌匾上如同稚童练字一般,刻着“纯人劲爆春色秀”,门口还有一副掉色对联,隐约写着:

“无毛无角光滑肌肤盛宴,有肉有胸挥汗捆绑热舞”

啊?

你们伽萨教阴兵不是要在魔域开疆拓土,为弓筵月搜集魔主的情报吗?怎么就干这个了?

这栋三层小楼隔壁就是羡泽之前住了一路的“千里一盏灯”,对比下来都显得“千里一盏灯”这魔域连锁店正经极了。

魔域也分不清天色是几时几刻,只听见土路上有人敲更驴叫,这家“纯人劲爆春色秀”的灯笼也在法术下亮了起来。

他们一众人躲在对面的巷子中,看着吱吱嘎嘎破烂的门打开,露出深邃的门洞,本以为不会光顾的生意,却没想着渐渐开始有人纷至沓来,甚至感觉生意比旁边的“千里一盏灯”还好!

羡泽摸了摸下巴:“看起来简直是魔窟,要不我还是进去探一探吧。”

江连星立刻道:“一看就很危险,我跟您一起去。”

羡泽:“不用不用——”

江连星义不容辞:“不行,总要有个照应!”

宣衡的灵识虽然能识别建筑轮廓,但又看不清牌匾和对联,也严肃道:“我要不也与你一起去。”

……跟瞎眼前夫一起逛窑子,还是跟羞涩徒弟一起逛窑子。

羡泽果然选择了更听话更强大的后者。

一直到二人快接近那春色秀的店门,江连星的脸才慢慢涨红起来,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副对联。显然是刚刚他根本没看清,也没发现这是什么样的地方。

羡泽裹着头纱,江连星则压低了斗笠,二人迈进几道院门,隐约能听见里头的呐喊表演,人声鼎沸。门口处一个鬣狗半妖穿着围裙,先拿个了皮质菜单让他们点单才能落座。

还有最低消费!

羡泽拿着菜单呆住了,江连星以为上头写着什么可怖的血肉餐饮,探头看去,眼睛微微瞪大了——

好贵!一壶荤酒卖四两六十文是什么黑店!

他们之前孤儿寡母摆摊才能赚多少!

羡泽和江连星双目对视,两个抠人眼里写满了心虚和恼火,羡泽硬着头皮道:“来一壶荤羊酒。”

“本店最起码一人一壶。”

羡泽死不要脸道:“吾儿年岁不大,不能喝酒,就独我一人的就是。”

鬣狗一脸怀疑:“吾儿?”

羡泽连忙踢了他一脚。

江连星压了压斗笠:“啊、嗯。我今年十三。”

鬣狗:他刚刚进门的时候都要低低头才能通过门框,这是十三?!

不过那个鬣狗似乎也意识到羡泽头纱的样式有些眼熟,犹豫片刻,又强行给他们加了二两的花生,放他们进去。

落座之后,江连星死盯着那盘价格二两而不是分量二两的花生,仿佛计划着怎么跟店家拼命。

羡泽环顾四周,才发现里头桌台几乎都坐满了人,而舞台上……正有七八个光头大哥款款走出,身上还有伽萨教的百兽群龙纹身,开始劲歌热舞。

啊别纹我的种族当做软涩情的一部分在魔域卖肉啊!

四周欢呼起来。

羡泽才明白是这个无毛无角。

到后头一个节目,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表演背石锁,几十公斤的石锁被捆在后背上,羡泽看着那绑绳深勒,算是知道什么叫有肉有胸了。

他们的座位可能有点前排,热汗蒸腾,羡泽有点受不了,江连星更受不了。其中一个一米九高、身材脂脂脂脂脂脂包肌的大哥,似乎猜测羡泽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跑到羡泽面前来扭胯,动作过激,江连星差点起来拔剑,羡泽连忙拦住他。

他咬牙切齿,紧紧贴坐在羡泽旁边,伸手捂住了羡泽的眼睛。

羡泽眼前一黑:“……啊。”

江连星笃定道:“羡泽别脏了眼睛。”

羡泽第一次没有把他的手拿下来,点了点头:“看多了确实容易让人戒荤。而且我喜欢瘦一点的肌肉男人,胳膊肘能戳死人的那种。”

江连星捂着她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肘。

二人在这热汗蒸腾劲歌热舞皮肉色彩的屋里实在是受不了了,后来已经开始背对着舞台吃花生,江连星数了数那卖二两的九颗花生,还把最后一颗花生谦让给了羡泽。

吃完了花生,羡泽坐立难安,干脆拽着他往前走去——

后台的帘子一掀开,就瞧见满眼的肉在摩肩擦踵,许多人意识到羡泽的闯入,一改在台上的姿态转过脸来,面无表情隐隐带着几分杀气。

他们刚刚在台上乱扭的身形,都站立的如戈左平日那般,看似随意实则浑身绷紧,像是随时能杀人夺命。

江连星一瞬间几乎要炸毛,他显然对这些人身上的西狄作风太过熟悉,站在羡泽身前半个身位,紧紧握着她手腕。

那位脂脂脂脂脂脂包肌大哥忽然出现,对她道:“你是新的族母吧!你怎么才来,我刚刚给你比划了半天,让你们来这儿找我们?”

羡泽匪夷所思:“你、你用什么比划的?”

大哥抖了一下屁股:“你说呢?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而且别太小瞧我们阴兵,周围我们都在布防监视,你那一大帮人蹲在对面等着,真够显眼的。我叫圪塔,过来吧,圣使大人的信到的比你们更快。”

圣使……弓筵月?

那些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衫的“阴兵”一听说羡泽是新来的族母,也都放松下来,又走走笑笑。羡泽的身量没那么高,几乎是从他们胸膛之间挤过去,他们在羡泽路过时,还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对她微微颔首。

虽说这在西狄中是敬重之意,但刚刚看完了那样的表演,他真的很难切换过来啊——

圪塔将他们引到后台的小隔间,而后拿出几封信件摆在桌面上。

弓筵月总是很喜欢写信的,他被困神庙多年,后来又残疾不便出行,羡泽总记得他在灯烛之间,肩膀披着衣衫,蛇尾蜿蜒在桌下,握着骨笔思索的模样。

她展开信笺,弓筵月最新的信中开头没有多的废话与情感,就像是汇报一般,先简要说明了几件大事:

元山书院讨伐伽萨教,最终闹了个两败俱伤,伽萨教大量的分舵遭受袭击,元山书院也有许多青年一代弟子命丧西狄。两方最终僵持住了,元山书院声势浩大却跟伽萨教平手,引来各方不满鄙夷;伽萨教总体势力龟缩,却也牢牢站稳了脚步。

伽萨教干脆进一步公开了数千年来的信奉真龙的传统,也强调说曾经的时代,群龙翱翔,天雷降临。这段时间来一直处于话题漩涡的“真龙”,再次被蒙上残忍、神秘、古老等等的色彩,与此同时被人翻出的更多的是夷海之灾的事情……

千鸿宫少宫主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开,内部分裂自立门户,青鸟使宣琮被指责是杀害兄长之人,他没有急于否认这点,反而是顺着伽萨教一事,公开表示千鸿宫上古以来与真龙颇有渊源,也不愿意加入元山书院那不成器的屠龙阵营。

与此同时,魔域愈发频繁的入侵凡界,它们通过很多暗河狭缝,让大量冥油黑烬污染水源。许多魔兽魔修四处肆虐,各大宗门纷纷出动四处去封锁暗渊,这也就导致羡泽能回来的路越来越少。甚至在明心宗被毁之后,魔主分身分别又有两次现身,吞食杀害不少人。

元山书院则在这混乱之中,计划近年再来一次仙门大比,“比”不过是配菜,他们想要与众多宗门一同共商大事,解决接下来的问题——

羡泽目光扫了扫,她知道弓筵月复述都是事件核心,然围绕着这些事必然有许多漩涡正在激荡。

而他到这时候才姗姗落笔写自己。

弓筵月笔触轻巧的埋怨了一下她拿走的那块头纱是他最喜欢的款式,问她什么时候能还回来。

他说因为伽萨教要向中原腹地进发,所以他也要离开神庙,希望羡泽不要怪他少了对她的供奉,等见面之后他愿意好好偿还。

弓筵月还说他不太担心她,因为金核还在他体内烫的像是明明灭灭的火星,他就知道她不会出事。

不担心吗?

圪塔拿出了数封信笺,全都是他因为一直收不到她的消息,而向阴兵们发出的信。

这家伙总是步步为营的得体,冰凉蛇鳞下头却是滚烫惊人的情感,只会像是他偶尔在头纱下从唇间掠过去的舌尖那般隐约可见。

羡泽合上信笺,然后就看到几封精致且带有香气的信笺中,夹着跟草纸似的纸张。草纸折了四段,上头的内容都是一些潦草的墨迹,她仔细辨认半天,也只看出了像是擦了墨屁的纸上的落款:

戈左。

啊。这家伙可能认的字不怎么多吧。

但显然是他意识到他叔父寄过来的信不会提他一句,所以就急吼吼的自己写了信寄过来——但她一个字也看到不懂,跟没寄有什么区别。

当然她看不懂也竟然能从那些狂草的墨迹中,隐约听到一万声“我想你啊啊啊啊”——

她忍不住莞尔,合上信笺:“现在能离开魔域的最近的路,就是照泽城内了吗?”

圪塔点点头:“听说最大的两界相通的路,就在照泽城内。但现在听说城内已经形成一大片湖泊,淹没了那出入口,我们也在想办法。因为有水出现,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而来,近日城内外氛围都不大对劲,听说忌使在四处抓人,外城也总在有人消失……”

有水,不代表她过不去。

“那魔主最近有什么动向吗?或者有什么能够进内城的办法吗?”

“我们在内城本来也是有人的,但数个月前也跟他们彻底断了联络。我们也在想办法进入内城,但思来想去,最有可能也最快速的办法,就是也被忌使抓住。可实在是太过冒险了,内城虽说有数十万妖魔,热闹奢靡非凡,但那也是魔主的天地,想从其中逃脱并逃入凡界更是……”

江连星却听进了心里,如若可以一方做诱饵,另外的人尾随进入,说不定有办法。照泽应该是将最繁华最核心的内城圈入其中,只要他们逃脱,忌使并不容易追查到他们。

正说着,忽然有几人跑来道:“大人,外头那些人忽然乱了,好像是有您认识的人出事了!”

圪塔:“快去,如果是动静太大会引来忌使的!”

羡泽一惊,她和江连星二人匆匆赶出去,就瞧见钟霄他们躲藏的院落中,华粼正双目紧闭面色泛红,痛苦几乎要他咬碎了牙齿,在地上扑腾着挣扎起来。

他双臂化作羽翼,耳边也出现团团淡金色绒毛,显然是在痛苦中半化作原型。

而他身前,宣衡手中正拿着一件乐器法器,法器发出嗡鸣来稳定他的心智。钟霄则半跪身前,从她捏诀的手指之间,回荡出一丝丝如水波的白线,缠绕着华粼的身躯。

而华粼周围地面上,是一圈圈如箭矢般发射在地面上的淡金色羽毛,而鲁廿和曲秀岚皆有被这些羽毛所擦伤,甚至连宣衡鬓角都有一道深深血痕。

刀竹桃急道:“要不我毒死他算了!他忽然起身发疯太危险了,差点把我们都射死!”

羡泽快步走出去,正要将手按在华粼的额头上安抚他。

江连星快她一步,将一只手捏住华粼脖颈,捏的几乎咯吱作响用力按在地面上,另一只手紧握直剑,剑尖对着华粼,才对羡泽道:“师兄现在很危险,他没有醒过,我们都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羡泽你要小心,如果他突发变化,我就先动手。”

羡泽谨慎的点点头,将手掌放在华粼额头上。他皮肤白皙而薄,额头上因痛苦而凸起的血管,隐隐可见淡青色,羡泽将灵力汇入他体内,却感觉到了他体内的大片阴影——

不像是魔气,更像是曾经被墨水沁过的木头,擦洗净后却仍然有着污痕那般……

他双翼挣扎,淡金色羽毛拍打着地面上的泥土,像是被射落的大雁掉入泥潭。随着羡泽的灵力汇入他体内,像是金针将这只柔弱的鸟儿钉在标本台上,他渐渐不再挣扎。

就在羡泽松口气时,华粼骤然睁大了眼睛,和她双目对视。

第133章

在魔域黑红色的天空之下, 华粼躺在泥地之上,红色如宝石般的双眸,和她的金瞳映在一起, 他瞳孔中还有着极深的恐惧, 却在望着羡泽的那一瞬呆住。

他认出了她。

像是一只脚在地狱里,一只脚在现实中,华粼身躯剧烈颤抖, 眼角泛红, 似乎想要抓住羡泽的衣角。

但是没有手指的双翼只是徒劳地撞着她的手臂。

江连星误以为他要伤人, 连忙用膝盖压住了华粼一边的翅膀。

华粼挣扎了一下, 望着羡泽喃喃道:“救救我……”

他眼角有一滴水滑落, 他声音干哑道:“羡泽、救救我……不要让我再回去了……”

他是遭受了什么折磨吗?

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羡泽将更多灵力汇入他体内,另一只手忍不住伸出去, 像是遥远的记忆中那样抚了抚华粼的脸颊。

江连星却在看到她的动作后, 别开脸去。

华粼仿佛周围都看不见了, 双眼只跟她目光黏着在一起, 终于他挣扎的双翼软倒下来,双目缓缓合拢, 再度陷入了昏睡。

周围如临大敌的几人喘息着,紧盯他再度昏迷过去的脸。羡泽缓缓起身, 拍了拍江连星的膝盖:“别压着他的翅膀了。”

江连星连忙移开身子, 羡泽伸手托起华粼一边的翅膀,羽毛末端沾满魔域的污泥,无力地任她摆弄。羡泽将手指从羽毛上捋过去,心越来越沉。

他的羽毛看起来完整无缺。

并没有定情羽毛被拔下来后应该留下的空缺……

为什么?

周围几个人松了口气,江连星低声道:“别太担心,师兄好像是又做噩梦了。以前也是, 只要您安慰他一下,他便会好。”

“以前做噩梦,也会说这样的梦话吗?”羡泽转过脸去。

江连星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以前、以前师兄跟您更亲近些,我没听到过他的梦话……”

当他意识到刚刚羡泽摸华粼脸颊的那个动作,他在梦中也见过,而且还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梦见时,实在是忍不住挪开眼睛。

羡泽冷静道:“他突然惊醒,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被周围发现,听说忌使现在在外城疯狂游荡,我们很可能会被发现。先去想办法安置下来吧——”

羡泽带着一群人,回到了刚刚纯人猛男秀的院子里。圪塔带着那群刚刚表演完毕的脂包肌“阴兵正在院中迎接,他立刻表示,他们本来就租下来一片地准备开分店,但因为人员不足还开不了业,羡泽他们可以先住进去。

而且他们也想跟内城的阴兵取得联络,不如接下来一同商议。

圪塔带着他们去往分店,路上一直在讲如果有新人加入,开了分店能赚多少钱之类的。

羡泽一开始还没听出来言外之意,然后就看到圪塔的目光从张师兄身上挪到了宣衡的脸上,最后落在江连星的宽肩窄腰上。

羡泽:……不会吧。

圪塔还真就靠近江连星,抹了抹光头堆笑道:“其实做我们这行最容易打探消息,不过是扭一扭,也少不了块肉。哎你叫小江是吧,我看你皮肉白皙也不用刮毛——”

江连星两只手变作爪子,冷冷道:“……别找我,我没有肉,胳膊肘能戳死人。”

他们的分店是一栋也不算新的三层小楼,距离内城的城墙不算远。因为没有挂上那些旖旎彩灯,看起来跟周围的建筑融为一体并不显眼。周围似乎有很多游民旅客,人来人往,他们也不出挑。

圪塔也说会送些吃食来,却没想到鲁廿师姐摆了摆手,迅速找到了庖厨,从芥子囊里掏出来十几块腊肉、一连串的风干肠,七八罐的坛子肉直接围着厨房摆下——

大家上下走着分配房间,张师兄帮忙把华粼放到靠窗的一间小屋中。

华粼眉头紧蹙,面色如纸,用宽袖衣袍遮掩的双翼像是折纸一般单薄脆弱。

羡泽道:“我就住在这里,以防止他再次发狂。”

江连星放下行囊,立刻道:“那我也住在这里,两个人守着他才安全。”

一群人疾行至照泽早就累的四仰八叉,又因为华粼的事情受到惊吓,此刻纷纷东倒西歪的放下东西去找能睡觉的地方。

宣衡本想开口,但意识到羡泽现在眼里除了那只鸟恐怕没别人,沉默片刻离开了。

钟霄却没有离开。

屋内除了她,只剩下昏睡的华粼、江连星和羡泽,她合上了屋门忧心忡忡道:“我个人拙见——你这位徒弟,似乎有些非常深层的记忆。这些记忆本来他此生都不该想起来,但近些日子却不知被谁唤醒。可能是因为记忆实在是太痛苦了,极大的影响到了他的心智。”

羡泽一惊:深层记忆,是说鸾鸟重生前的回忆吗?

江连星也顿了顿,看向华粼的脸:难不成跟他上次做梦见到的亲密有关?可那怎么都不该是痛苦的记忆吧……

“不但如此,他身上还有别的上古术式存在,但我实在是看不出来这法术的目的。”钟霄跪坐下来。

羡泽这才想起来,钟霄可是曾经封锁过化神期大能的记忆,又能以一人之躯靠着阵法术式对抗魔主分身的人。修仙界不大知道她的名字,可羡泽确确实实见识过她的本事。

“你可有办法控制那些深层记忆?”

钟霄谨慎道:“控制?是说让他想起来,还是说让这些记忆彻底压下去?”

羡泽沉思了片刻:“如果想起来的话,他是不是会疯掉?”

钟霄颔首:“有这个可能。甚至他现在醒不过来,都可能跟那些记忆有关。如果压制下去,他可能会苏醒,但也就……”永远无法知道他的深层记忆有什么了。

羡泽安静的望着华粼的鼻尖,半晌道:“先让他醒过来吧。”

钟霄稳重地点头,显然也赞同她的选择:“但压制记忆要一点点来,我们可以先试试。羡泽,可以麻烦你借我一些灵力吗?江连星,把他搬到地上来,可以给他垫个软垫。”

江连星点头,他在地板上铺了一张薄被,将华粼打横抱过来。

钟霄将墙壁上挂着的铜镜取下,放在他脑袋边,随着羡泽将灵力环绕在四周,甚至吸收周围的魔气化作灵力的场,让灵力如同泡泡般完全控制在这小房间内。

钟霄深吸一口气,鬓边碎发似乎都因为充沛的灵力而微微飘起。

她从袖中取出了无锋玉刃,玉刃四棱宽厚,握柄处缠有丝线。钟霄略带薄茧的手指往上一托,玉刃悬空而起,在半空中微微旋转。

羡泽先一步看到几片如月色般的薄纱,像是从虚空中被扯出的手帕,轻柔垂落在华粼身躯之上。

就像是小型的月裳帷。

而后,地板缓缓出现了压痕,就像是有个极其沉重的滚珠,从地板上用力碾压下去。从华粼的头顶到足边,那压痕在地板上缓缓画圈,交织,形成一片复杂的阵法图案。

钟霄的灵力术法向来和她一样拙朴,阵法并未发光,只是屋内尘埃都像是停住了那般,羡泽衣袖也微微朝上扬起,像是一切重力都在减弱。

只有钟霄双掌上方悬浮的玉刃在微微旋转,而华粼头顶处摆放的镜子上微微结起冰霜。

华粼似乎从平静的沉睡中苏醒半分,脸上从挣扎,到缓缓浮现出一种绝望的麻木,似乎在历经漫长的折磨,甚至已经放弃了求救。

钟霄蹙起眉头,月裳帷像是被激烈的风鼓动而起,朝着房间上方飞扬,玉刃快速旋转,连着缀着的铃铛都在叮叮不安作响。

忽然,随着华粼身形一震,钟霄也脱力的往后歪去,月裳帷像是水母的飘带般缩起消失,羡泽连忙抱住她肩膀:“不必勉强!”

钟霄大口呼吸,脸色有些苍白:“……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我不知道内容,却能感觉到轮廓和气息,就像是最迷茫、最没有道理的痛苦……”

羡泽将一点灵力汇入她体内:“别说了,他是神鸟,你只是凡人修仙者,他面对的东西或许你不能面对。先歇一歇吧。”

钟霄顺了顺气,点头:“但我觉得有希望。或许再试几次我就能让他醒过来。我不知道为何,能感觉到他的绝望痛苦和魔主很有渊源——”

江连星眉心一跳,正要再问,却没想到羡泽先开口道:“不要说了,你先去休息。”

她扶着钟霄到走廊另一边的房间,再回到屋里时,江连星已经给她铺好了床。

他将床帘放下半边后,道:“羡泽睡在床上,我打地铺睡在靠门的位置,窗子也都已经设下结界。如果师兄夜里忽然暴起,咱们也能同时出手。不过我不困,羡泽可以先睡,我守夜。”

羡泽点头,她脱掉外衣,从芥子中拿出几件换洗衣服放在床头,江连星后知后觉的发现要跟她共处一室,有许多不便,急急忙忙低头:“我先出去打水,师母先更衣入睡。啊……如果要洗手脚的话,可以等我去弄些热水回来再说。”

江连星去接水的时候,其实三层小楼里已经没几个人还醒着了,他端着水盆在走廊处徘徊许久,觉得羡泽大概率已经更换好衣衫,说不定还等着他拿水回去擦洗,这才端着水盆上楼。

他敲门进屋时,她果然已经换了件柔软宽袖的秋色长衣,正半蹲在华粼身边,手指轻轻摩挲过他鼻尖,掌心托住他脸颊。

江连星觉得她举止太温柔,但却忽然察觉到华粼脖颈处有淡淡的指痕,像是她刚刚不太用力地掐着他——比划了一下。

……为什么?

但因为华粼皮肤薄嫩而留下的淡粉色指痕很快就消失了,江连星几乎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转头将水盆放下,她笑了笑感谢,拿起帕子沾湿后却并不是给自己擦脸,而是半蹲在华粼身边,为他擦洗满是污泥的双翼。

江连星看着她微微泛红的手指将华粼淡金色羽翼上的污泥全都仔细擦去。

羡泽会为华粼师兄做这么温柔的事吗?

果然刚刚指痕也是他看错了,是他心里怨念师兄、师父和她更亲密,才会有这样的幻想吧。

而江连星此刻看到羡泽指缝里都是污浊,心里一酸,连忙道:“师母,我来吧,您别弄脏了手——”

羡泽笑着摇摇头:“没事,我来吧。”

江连星在旁边站了片刻,似乎沉默中有许多话想说。他忽然动身,拿起另一块沾水的软巾,跪在另一边细细擦拭华粼的羽毛,仿佛要比她还更仔细那般。

羡泽抬头看向江连星,他一贯沉默,此刻比平时的面无表情更显得阴沉。

羡泽不信邪一般,一边擦拭一边细细检查着羽毛。甚至她还看向了江连星擦拭干净的那边羽翼。

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缺失一根羽毛的痕迹,华粼的双翼如此完美。

这个华粼到底是谁?

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有点善妒却又对她满满真心的鸾鸟吗?

羡泽握着华粼已经被擦净的羽翼,正在兀自发呆时,忽然听到江连星的声音轻轻道:“如果我有一天昏迷了,羡泽也会这样给我擦脸吗?”

羡泽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脸来看向江连星。

江连星有些长的碎发遮住眼睛,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瘦削的下颌,但他很快又转过脸来,目光游移:“啊、我随口说的……只是很羡慕。羡泽很疼爱师兄啊。是因为重生前你们很亲近的缘故吗?”

羡泽看着他头顶的进度条随着话语,又往前挪动了几分。

前些日子一直急忙赶路到照泽,都忘记他的事情了。杀他的倒计时只是后延,而不是结束了,目前时间过去了好多天,距离[阶段九]却还有一半左右……

被系统要求杀死的江连星。

从来没给过定情羽毛的华粼。

还不知道因什么而死的葛朔。

太多杂乱的线条缠绕在她脑海之中,她都不知道先要解决哪一件才好,羡泽略露出了几分烦躁之意,却被江连星当作了对他这话语的烦躁。

他心里猛地抽紧,垂下头去:“我、我随口说的,师母想疼爱谁也都——”

他一紧张就会改口叫“师母”。

羡泽感觉他有点怪,但还是笑了一下:“你最好可别昏迷,我现在很多事都要靠你呢。再说,上次刚帮你洗了头发擦了脸你又忘了吗?”

江连星脸慢慢涨红了,似乎并不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他自己才知道的羞愧与拧巴。

地上的阵法还留着浅浅的痕迹,那压痕交织成的圆形阵法几乎覆盖了整个屋子的地板,江连星的地铺也在阵法边缘。

羡泽放下床帐,将脚缩回床铺之上,薄薄的棉布床帐,里头因为她用法术点了小灯,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拨了拨头发,道:“晚安,有什么事的话就直接叫我。”

江连星也躺倒下来,他跟羡泽之间隔着昏睡的华粼,他望着床帐里羡泽的侧脸,又觉得心虚似的偏过身子,背对着她的方向而睡:“晚安。您好好睡,别担心。”

羡泽不得不承认,或许是钟霄令人安心的法术在房间内还有残留,或许是他们很久没睡过有顶的房屋,更或许单纯就是因为没有宣衡挤在床上——羡泽睡得非常深。

她听到华粼的气息轻盈而缥缈,就像是漂浮的月色夜纱;她能听到江连星的呼吸平稳而警戒着,就像是沉默的守夜卫士。

明明她应该觉得这二人都各有秘密,却莫名感觉到安全,缓缓陷入了深眠。

梦中她还在泗水江畔,甚至还是她相当年少的时候。

准确来说是她第一次跟华粼亲密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有些害羞,甚至性格深处有种她隐隐察觉的不安。

甚至连亲吻的时候,他还遮住她的双眼,不要让她看他那双红色的眼眸。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在密林层叠下,紧紧相依的黑暗中的吻。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鸾鸟,他的嘴唇是那么不安,就像是在偷不属于他的东西……

就像、就像……

羡泽隐隐皱眉,似乎感觉到真实的鼻息吹拂在脸上,有柔软的触感在她上唇处轻轻碰过,甚至比梦中更要小心翼翼。

她微微睁开眼,察觉到了床帐被身形拨开,有个黑暗中的轮廓正跪在床边,像是半痴般靠近她的唇,如梦中那般轻轻触碰着。

……是华粼?他醒了?

羡泽偏了偏头,想要看清亲吻她的人,却没想到就是轻微动作的窸窣声,就让那个人身形僵硬不敢乱动,呼吸屏住。

羡泽只感觉他的呼吸很熟悉很安心。

紧接着就听到了耳边传来了系统的声音。

[系统]:江连星龙傲天值增加7%、12%!

她惊愕地望着那肩膀的轮廓,以及因为紧张而线条抽动的脖颈。

……是江连星?!

第134章

黑暗之中, 羡泽震惊的沉默着,甚至都不敢完全睁开眼,而是半垂着眼皮还在装睡。

……她有点脑子转不过来。

如果是华粼醒了, 或者是宣衡偷偷溜过来, 做这样的事她虽然有些吃惊,但还能以接受。

但为什么是江连星啊?

他怎么可能会……

啊。她也做了很真实的过去的梦,难不成是因为阵法的缘故, 江连星陷入了华粼的记忆中, 导致出现了幻觉?那他现在还是清醒的吗?

羡泽喉咙轻轻咽了一下, 正想要开口, 耳边系统提示的声音就继续响起来。

[系统]:江连星龙傲天值增加7%、9%、12%!

他头顶的进度条正在肉眼可见地飞涨, 整个人也似乎像是被扇了几巴掌那般摇摇欲坠……

他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被她发现而正在陷入巨大惶恐之中啊!

羡泽也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了啊!

干嘛啊干嘛啊!不是徒弟吗?不是好大儿吗?什么时候他开始有这种心思?他才多大啊啊啊啊这要怎么讲怎么跟他普及知识跟他讲师母是不能变成——啊啊啊啊啊这要怎么讲得出口!

不不不她要冷静一点。

她之前做那么多事不都是为了增加他的黑化值, 现在不就是在增加吗?

哈、哈, 多好的事。她干脆任务至上吧。

还要怎么增加数值?要她亲回去吗?还是要她拽他衣领子把他拖到床上来啊?啊啊啊啊不对她扮演慈爱师母这么久, 现在搞这些她跟大和尚脱了袈裟穿薄纱有什么区别!

她根本冷静不下来啊!

而耳边, 系统的提示声突然如同烧熟的开水,发出过于快速的报警声!

[系统]:警告!警告!上升速度过快, 可能提前达到[阶段九]!请做好准备杀死江连星——

啊?啊??

不是什么啊所以之前延期三十天,果然就是延期养肥, 是要等到了下个阶段之后再宰了他吗?

[系统]:进入[阶段九]后, 江连星的状态将极不稳定,也可能随时会触发最终状态[阶段十],请做好恶战准备——

恶战?!

这怎么就从师徒恋旖旎画风变成勇龙斗恶徒了,难不成再这样下去,他亲几口突然自己内耗黑化变成魔修,她也从床上蹦起来拿剑大喊一句“早知你有今日”“此子恐怖如斯”吗?!

哪怕是男频, 她这样的玉颈玉手玉臂的人妻师母跟徒儿大半夜在熟睡的前世恋人身侧亲吻后,忽然变成战斗剧情也会被人骂的啊!

两个人仿佛都要憋死自己那般陷入漫长的寂静中,终于还是跪在床边的江连星启唇,嗓音干哑又轻颤:“……羡泽?”

啊啊啊啊啊啊你给我叫师母不许叫我名字!

不不不她要是敢开口质问,江连星就敢数值飙升,当场变身给她看。

与此同时,系统还在报警,数值还在暴涨,羡泽感觉自己身边如同在水龙头忘了关、电话铃在响、锅烧糊了还有人砸房门。

江连星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似乎又有些不确信她是否醒来,有些试探性的低下脸来,再次轻声道:“羡泽?……你醒了吗?”

羡泽这辈子的勇猛都好像消失了。

她怂了。

但江连星距离太近了,她实在是觉得太怪了,动了动脖子,头发摩挲在枕头上,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一声轻响。

江连星呼吸一顿,头顶立刻数值大跳步,羡泽也吓得心里咯噔,下意识的装作半梦半醒,喃喃道:“……华粼。”

对不起小华粼叫你的名字实在不是某种游戏只是不这么说糊弄不下去了!

江连星屏息。

羡泽正在自我怀疑演技时,却忽然听到一声极其低微的“嗯”。

嗯。嗯?

她叫华粼,他嗯什么?!

江连星垂下头,跪在床边的膝盖动了动,才再次轻轻开口道:“羡泽梦到是谁,我就是谁……”

羡泽傻了,她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她梦见獠牙尖叫大野猪,他也能演?

但戏都到这里了,江连星头顶的进度条也暂时停下来了,羡泽只能装作自己还在半梦半醒,硬着头皮往下演。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用最迷蒙的口吻,昏沉呓语道:“华粼……唔、你为什么总遮住我眼睛?”

尬。太尬了。原来她说话还可以这么夹。

江连星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似乎也陷入某种记忆漩涡的混乱。

羡泽觉得是时候可以偏过头去继续装睡,最好再来几声微微的鼾声来证明自己睡熟了——

可就在这时候,江连星伸出了手指。

他掌心都是茧,捂在了她眼睛上。

啊。

羡泽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下一秒就感觉到唇角有温热的触感。

介于亲吻与触碰之间,也介于他对她的信赖孺慕与男女情思之间,羡泽本来因为他之前的亲吻而有些恼火,但这一下却并不——

他好像是把她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一下。

江连星声音压低下去,他似乎也陷入了混乱与迷茫,只是轻声道:“羡泽,睡吧。如果能梦到……我就好了。”

……梦到他吗?

一直到他缓缓放下床帐退出去,轻手轻脚的回到了他的地铺床位上,羡泽仍在保持着那个装睡的动作,她甚至忘了自己可以挪动翻身。

穿堂而过的微风拨动了床帐,她缓缓睁开眼。

说着“你梦里是谁,我就是谁”的江连星,也想要入她的梦吗?

羡泽一夜没睡。

她瞪着眼一直盯着床帐,也不知道江连星有没有睡着,但羡泽后半夜听他那边都非常安静。

她想不明白到底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连星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心思的?

是她平时没太保持距离吗?就心安理得接受了江连星无微不至地照顾,所以才模糊了边界吗?到底是她教育的失职,还是道德的沦丧!

而江连星像平常那样,早早就起床了。

羡泽听到了他起身后收叠被褥的声音。他束好发髻后,便端起水盆走出门去为她取热水去了,羡泽听到门合拢的声音,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翻身。

她一只手掀开帐帘,江连星的地铺都已经收拾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而华粼正无知无觉的躺在房间正中间。

啊啊啊昨天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华粼还躺在屋里啊!

羡泽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脸,她肯定会被江连星看出来一夜没睡,恐怕昨天晚上的假扮也要露馅了!她只能闭眼调息,希望能够看起来面色红润些——

因为一个姿势保持的太久,半边身子甚至都麻了,羡泽调息完毕想坐起来喝口水,忍不住发出声腿麻的低声哀叫。

就在这时候,江连星推开了门,二人双目对视,羡泽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眼睛,但强忍住了——她不能露馅啊!

比徒儿亲了师母更可怕的是师母明明醒了还装不知道啊啊啊!

江连星明显还是太嫩了,他先跟被吓到似的哆嗦了一下,水盆里的水都差点泼出来,移开目光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心虚,硬着头皮看向她:“……羡泽怎么醒了?”

羡泽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嘴唇上,但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眼,便又恭敬地将眼神垂下去。

羡泽打了个哈欠:“做梦了。”

江连星沉默着将水放在水盆架上,洗了洗软巾。

羡泽笑了一下:“做噩梦了。”

他手一抖,叠起洗净的软巾,走过来两手递到她面前来:“什么样的噩梦?是吓醒了吗?”

啊他看起来还很冷静,可头顶的进度条又紧张的增加了1%。

这么害怕被发现吗?

羡泽目光从他手指尖向上抬到他脸上,也看了看他嘴唇,江连星明显有些惊慌地抿起嘴唇。她心里有点想笑,但很快笑道:“一开始梦里还好,梦到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跟初恋情人之间的事。”

江连星垂下眼睛不说话。

羡泽用软巾擦了擦脸,也无意的蹭过嘴角:“梦太深了,好像是根本醒不过来那样。只不过后面急转直下。”

“急转直下?”江连星拿起热茶,给她倒了一杯递过去。

羡泽接过茶杯:“嗯。梦到最信赖的情人背叛了自己。这些年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江连星愣住:最信赖的情人……背叛了……

难不成说的也是华粼的事情?

江连星垂头看着羡泽的鼻梁,以及她吹着热茶的嘴唇。梦里她确实像是越来越喜欢华粼,从一开始只是把他当作解闷的情人,当作青睐的伙伴,直至当成了她最纵容最喜欢共处的角色。

那记忆中的细节实在是温情详实,甚至是太鼓动他的心,江连星在昨夜的梦中,几乎模糊了自己和华粼的界限。

他夜里醒来时,望着对面的华粼。

梦中他顶着的壳子,就在一臂的距离处,那种巨大的不甘和怅然若失,几乎是在安静中吞没了他。

江连星甚至都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个偷窥回忆的人,怎么能有这样强烈的想要占据正主的冲动……

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实在是无法忍耐,只想见到羡泽的脸,于是悄悄走过去,跪在床边掀开了那薄薄床帐。

看着在梦中会对他笑,会对他胡闹,也会对他露出缱绻情意的脸。

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靠近上去。

和梦中一样的触感。

只是羡泽不可能环抱着他的肩膀,不可能会被亲吻之后还露出不自主的笑容,更不可能撒着娇要看他的脸、要再亲一次、要彼此再练练亲吻——

偷的。始终是偷的。

羡泽抬起脸看向他,热茶氤氲,她挑眉笑了一下:“你今天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也没睡好?”

江连星愣了一下有些慌神。他掩饰的功夫从来比不上她,羡泽反而因为他更演技拙劣而冷静下来。

江连星挽着袖子露出来骨节分明的手腕,不自然的动了动:“啊、嗯。没睡好。”

羡泽:“你也做梦了?”

江连星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羡泽:“梦到什么了啊,这么心神不宁的。”

江连星别过身去,拿起另一块软巾也蹲在地上,给华粼擦了擦手与脸,半晌才撒谎道:“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所以也没睡好。”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羡泽越想越觉得江连星亲她事小,大不了她踹他几脚,给个嘴巴。可问题是她明明醒了却装傻这件事如果暴露了,真的没法找理由!

羡泽喝着喝着茶,在沉默的房间里一个人心乱如麻。

江连星反倒是安心了几分。

他一开始虽然因为羡泽有点奇怪而慌张,但怎么想都觉得,如果他做过的事暴露了,羡泽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反应——

她肯定是不知道的。

这种不知情让他心里又羞愧又难受,他多想站起来忽然喊一句“师母是我逾越了你罚我吧,你把我打个半死我也心意不会改变”,可这种话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

江连星自己也说不上来所谓的“心意”是什么。

他的心意,难道是跟宣衡那种混蛋是一样的吗?

不是的!

他希望羡泽幸福,他希望羡泽快乐,一瞬间的不甘他必然能够忍住,只要像现在这样跟着她看着她,他就绝对满足了……

他希望天底下没人能伤害她,他希望还能有师父那样的人爱着羡泽——

……师父。

他一夜没睡,师父这两个字就始终像一把剑悬在他头顶。

他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师父在天之灵见到他的所作所为,不知道会不会想一剑刺死他这个逆徒!

“今日我打算去内城周边看看,也观察一下那些忌使是如何行动的。”三层小楼的正厅桌旁,大家齐聚用餐,羡泽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看向旁边魂不守舍的江连星。

这家伙一脸想死,演技也太差了吧,如果不是她在装傻,这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那要不就江连星和你一组,我跟刀竹桃一组,曲秀岚和禹笃一组?其他人就暂且守在这里不要出去。”钟霄道。

她也察觉到了江连星的走神,拍了拍江连星面前的桌子:“可以吗?”

江连星猛地抬起头:“啊。好!”

羡泽:“……”他这眼睛发直的样子,搞得跟是她为长不尊夜里强吻了他似的!

钟霄道:“不过我看到江连星的直刀都已经锈蚀的不行了,还是最好能有件趁手的武器吧。”

羡泽想了想,从芥子中拿出了霁威剑,朝江连星的方向推过去:“你要不先用这把剑。”

江连星本来已经够坐立难安,还看到羡泽将师父的剑朝他递过来,几乎是要弹起来:“不、不行,这是师父的剑。”

羡泽不太在意,正好她也有些事情想要借着这把剑试探江连星,道:“人已经不在了,剑总不能被弃置,你拿着用吧,也算是借着他的力量帮到我。”

江连星面上显露出几分挣扎神色,半晌才将手搭在剑身上,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不过到二人单独出去行动的时候,因为周围随时可能有危险,江连星恢复了平日的警惕与贴心。羡泽也想暗自观察他,意识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羡泽也是在这样观察下才意识到,江连星有许多她从未知晓到的习惯。

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目光除了警惕四周之外,几乎不会离开她身上,不论是羡泽在沉思在谋划,他总习惯从她身后半步的角度偷偷看她的脸。

特别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羡泽讲了什么好笑的话时,他总是隐隐笑起来然后悄悄看她面上的表情。

如果她也笑了,他脸上的笑容才会像是回声一般扩大。

她在照泽城外混杂的小摊上买些色香味全无的零食,他总是第一时间先从摊贩手里接过来,观察确认一下才会递给她。

而一旦人多起来,他便会紧紧靠着她,不是前胸贴后背,而是她的手臂正好在他腰侧的位置,他可以第一时间抓住她的臂弯,第一时间拔刀横在她身前。

可这些又没有超过那条界限……吧。

羡泽也不明白。

可又是仿佛隐隐嗅到一丝过界的气息,就在他们二人过于熟知彼此的氛围之中回荡。

她看到江连星从怀中取出那枚不值钱的水蓝色络子,默默的系在了霁威剑嶙峋的剑柄上。

她看到二人在酒楼盯梢忌使时,都不由自主地在喝了一口酒后,将目光落在彼此嘴唇上。

那天夜里是个意外吧,恐怕他也是一时被梦中幻觉蛊惑,只要继续装傻这件事肯定就这么过去了。

他也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了……吧。

第135章

“羡泽不睡吗?距离上次入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个时辰, 您也该累了吧。”

江连星穿着深蓝色的单衣将灯烛放在她床头,看向赤脚抱着膝盖发呆的羡泽。

因为魔域没有日夜之分,对于钟霄那些修仙者来说, 在魔域中行走是相当耗费灵力体力的, 所以他们基本十个时辰左右就需要停下来小憩。

但对于羡泽、江连星这样对魔气如空气的人而言,他们就跟凡间的修仙者一般,四五日不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这几日羡泽就让其他人老老实实在小楼里待着, 只有他们二人出门查探照泽外城区。可她始终没找到进入内城的方法, 反而遭遇了太多的混乱。

他们看到了忌使在外城泥泞的街道上飞身抓人, 带走的都是修为不低的精怪或魔妖;也见到了大批用锁链、铁笼囚禁的魔修甚至是凡间修仙者, 被鱼贯带入内城。

内城的水从外城的沟渠中漫溢出来, 污水四处流淌,空气潮湿甚至涌动起层层白雾。

羡泽发现外城的居民对于这些混乱, 既惊恐又麻木, 恐怕这样的恶化与不安定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与水雾一同弥漫的还有汹涌的魔气。

对她而言, 周围氛围令她汗毛直立, 堪比魔主在她头顶呵了一口气。而对于周围的魔修们而言,就是流淌的蜜和奶, 他们密密麻麻靠着内城城墙,发痴迷醉的吸入这些魔气。

怪不得那么多人会赶来照泽……

羡泽还想进一步打探的时候, 照泽外城下起了大雨, 二人不得不先返回暂时居住的三层小楼。

然后他们就发现,钟霄在二人都不在的时候,又来给华粼压制记忆,地上还有着阵法的痕迹——

……太贴心了吧钟宗主!不用这么贴心也可以的啊!你一下子就把这个房间变成了那种不亲嘴不能出去的小房间了啊!

房间已经因为外头昏天暗地的雨水而如入夜般,氛围也一下子变到了日与夜的边界。

羡泽抱着膝盖:“雨好大。”

这些冥油包裹泥沙的雨水,夹杂了大量的水汽, 有些像是凡间浑浊的泥雨,剧烈的落下,恐怕要造成照泽外城的混乱与死亡。

江连星:“是啊。”他正跪坐在华粼的床垫边,给华粼翻了翻身,敲按后背、活动手臂。

羡泽托腮坐在床上看着他,心里感慨真是孩子大了撑起整个家。

……当然不止是这个方面的孩子大了。

羡泽看向床头,江连星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黄烛,因为灵力点灯容易引来妖物魔修,魔油做灯又容易干扰修仙者夜间的调息。但就因为这平实的灯烛和黄铜烛架边冒着热气的茶杯,让棉布帷帐和木架床框的屋内有种民间过日子的意味。

房间里的空气随着二人的沉默,以及外头的大雨而愈发凝固。

羡泽脑子里都快是胡思乱想,要不干脆扮演寂寞女人,说什么夜里果然还是要前夫陪,然后去找已经跟张师兄一个屋的宣衡挤一挤。

如果没眼力劲的张师兄大嘴叭叭的要问,她就说她跟宣衡在床上探讨高深乐理。

正这么想着,江连星站起身,朝她床头走过来:“睡吧,我把窗户关上了,下雨的声音就不会那么响了。”

……好像已经很难开口了。

尴尬有时候就像是一条看似平静但湍急的大河,你困在其中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就已经被冲到下游了。

明明那灯烛她手指隔空捏一下就能灭掉,但羡泽还是下意识的踩在脚踏上探身去吹灭,而江连星走过来似乎也是想吹灭灯烛。

二人同时靠近了床头的蜡烛,在他们双目对视察觉到彼此动作重复的一瞬间,也都吹了口气。

蜡烛一下子灭掉,屋内昏暗下来。

二人在原地没有动,仿佛彼此的气息仍然吹拂在脸上。

江连星:“……啊,其实可以不用吹的。”

羡泽退回床铺上:“哈,对啊,忘记了。”

羡泽躺倒下去,合上窗帘,她听到江连星熄灯躺下的声音,他个子那么高了走路声音却很轻。

她瞪大眼睛看着床顶,毫无睡意。

不能睡啊羡泽不能睡啊!

不对、应该睡着了就不要醒了。不醒过来、不知道这些,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她内心翻腾,周边却很安静,羡泽只觉得既别扭又困惑。

她对身边男人的态度,基本就是好吃的、好看的、好用的。能从这三个功能发展成走进心里的亲密关系,说到底也就那么一两个人。

而江连星就一直不在这个范畴里。

没吃过所以不知道好不好吃。

应该不算好看,只是她觉得很顺眼。

至于说好用——虽然这个徒弟日常生活也很好用,但也带来了很多麻烦。

哪个都不符合标准的江连星,到底是为什么在她身边?因为任务吗?

她千里迢迢找到他,结果还没有杀他,甚至因为任务延期而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真的单纯是因为任务吗?

不。羡泽心里没有因为这种思索变得柔软,反而后悔起来。

她之前没有杀江连星,结果还把事情变得更棘手了。如果系统都提示要陷入恶战了,她是不是要提前做好捕杀江连星的准备。

什么看不得的湿润眼神,她在夜晚动手的时候不去看就好了——

怕什么要来一场恶战,她是龙傲天她是仙龙帝尊,要战便战!

她就应该下床撕开江连星衣服,桀桀桀大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啵师母的嘴其实这都是我的阴谋,直接把他给逼到反派专场变身的下一个阶段,然后把他弄死算完了!

羡泽躺在床上越想越热血——不过侧耳一听,江连星似乎很快便不再翻身,睡着过去。

羡泽也缓缓松了口气。

不是她不愿意战斗,是江连星睡着了,打扰人家睡觉不太好吧。

对对对,说不定之前偷亲什么的,真的是因为梦而导致的意外,江连星做事一向是很规矩……

屁啊!

羡泽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她觉得自己醒得真不是时候。

因为她还没睁眼,已经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吸。

……江连星又靠近过来了。

并不是凑上来亲吻她。

而是跪在床头,将下巴非常轻的搁在她枕头上,就像是一只把脑袋搭在床边的小狗,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靠近她就要摇尾巴了似的。

他睡觉时头发也放下来,此刻也跟着他动作一同垂在床沿。跟江连星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很不一样,他头发软而细,垂落在她的乌发之间,昏暗的床帐下,乌发分不出彼此。

或许是因为羡泽装睡装得太好了,他丝毫不知自己被她观察着一举一动,也显得比平日粘人许多。

江连星嗅了嗅她窝在脖颈的头发,然后又嗅嗅自己的发梢,他忍不住笑起来:他们俩头发有同样的味道。虽然所有人沐浴用的都是市场买来的素皂,但那也很难得能有跟她一样的气息。

她半侧躺着,两只手搭在身前,江连星拿自己的手跟她的手比一比,羡泽的手不算小,但他手掌更大,应该能将她的手指完全包住。他记得前世师母掌心里没有什么茧,但这一世不一样了,她手背细腻柔软,掌中却有些甚至微微破皮的薄茧。

江连星凝望着她的侧脸,其实上一次他偷亲之后,再躺回去一直没能睡着,后悔、害怕与惊奇在他心里来回翻滚,怎么也回味不够。

他很少有那样的距离靠近羡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