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江连星心中也有些五味杂陈。师兄和他不一样, 他到师母身边没几年,可听说是从小被师父师母收养,一直在他们身边宠爱着长大。
再加上华粼师兄性格乖巧安静, 天赋异禀, 师母也十分疼华粼,他小时候见到师兄将脑袋枕在她膝头,把玩着师母的头发, 只有偷偷羡慕的份。
他知道如果自己撒娇, 或许师母也愿意让他靠着她, 可江连星张不开嘴, 又觉得跟一看便不是凡物的师兄相比, 自己实在就跟个小泥鳅似的……
而现在,师母为了他深入魔域, 却连师兄的名字都忘了。
羡泽蹲下身来, 握住华粼的手腕:“他怎么了?”
江连星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探了探, 可师兄体质似乎异于常人,我也看不出他是否受伤, 只是感觉气息微弱。”
羡泽心中也在怀疑丛生。
首先,她跟宣衡分开之时, 已然得知鸾鸟当初背叛过她, 为何还将重生后的鸾鸟养大成人?是觉得重生后就不是害他那个人了吗?
她不至于这么仁慈吧……
而且鸾鸟、魔主、内丹核心与东海背叛,这一系列谜团环绕之下,按理来说跟葛朔一起被杀的师兄,忽然出现在魔域,还被江连星等人所救,实在是太过巧合。
就像是某种诱饵。
而且这么看来, 她跟葛朔收徒并非随随便便。葛朔所谓剑圣身份也是四处杀人报复当年仇怨,不存在因对凡人于心不忍便收谁为徒之说——
那江连星是谁?为何他也会被葛朔收养?
江连星并未察觉她的目光,只是低声道:“若是师兄醒来,是不是就能知道何人谋害师父了。”
羡泽偏头看他:“你是想给师父报仇吗?”
江连星知道他们曾经恩爱,低声道:“师母不想吗?”
羡泽摇摇头又点头:“许多事我还没有回忆起来,若是有机会自然是想的。你师父——”
江连星歪头等着她继续问,羡泽却轻笑道:“他是不是总戴着竹笠,腰间别着好几把刀,总忘记刮净胡茬。”
看来羡泽哪怕失忆,内心中还是有师父的身影,江连星点点头:“不过最后这点,因为师母说了好多回,他便改了。”
羡泽脸上展开几分柔和的笑意:“那我说不定慢慢就想起来了。”
可人已经逝去了,想起来也是徒增伤悲,江连星喃喃道:“……师母也不必强求想起来。师父肯定也希望您能开心便好。”
二人起身要往回走,江连星欲言又止,拽了拽她衣袖。
“……师母为什么会跟宣衡同行?我怕他会害你。”
羡泽本来想敷衍他一下:“只是路上碰见,我把他抓了当工具罢了。”
但江连星脚却像是扎在了地上不肯走回人堆里去,他眼睛撇开不说话,显然是不信。
羡泽笑了一下:“他不会的。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江连星脸上挂不住:他有着前世记忆,平时表现的也算老成冷静,她怎么还将他当孩子看待。
羡泽又道:“再说我们确实曾经做过几年夫妻,相熟也是应该的。”
江连星惊愕。
难不成师母对宣衡还是旧情难断?!
他正要开口再说,就见到在火堆旁的曲秀岚和禹笃缓缓醒来,弟子们也阵阵惊讶,鲁廿抱住曲秀岚几乎要喜极而泣。
羡泽匆匆对他道:“别瞎想。”而后快步往回走去。
……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曲秀岚好半天才接受羡泽来到魔域这件事,忍不住比了个拇指:“不愧是做母亲的,为了孩子那是肯上刀山下火海啊。”
江连星脸上烧起来:“……这都是误会,羡泽是我的师母。”
他又将眼睛看向宣衡,暗自下定决心:他要多提及师父,要让宣衡知道师母曾经有过一段幸福婚姻,而他不过是旧人罢了!
曲秀岚也没想到,之前一直疯疯癫癫的江连星,竟然说话也正常几分,甚至黑焰褪去,面目都露出来。
羡泽也拿出自己“仙魔不分”的灵力,连同千鸿宫的弟子,各个都身上浇注了一些,数位弟子脏兮兮的脸上,都泛起一丝在污痕下隐约可见的鲜活气息。
一群人席地而坐商议起来目标。
他们也是想要找到回到凡间的入口,但一路打探下来,目前还是只有在照泽附近。两方会合,看来目的地相同,都要一同前往照泽了。
羡泽望着他们一个个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江连星?你会叠纸吗?”
江连星:“叠纸?”
羡泽拿出自己那件“我是你叠”的纸张法器,她记忆中,自己曾经拿着这个在西狄上为自己幻化出帐篷,可自从上次被她拆了之后,她就再也没能给叠回原状。
江连星一看她手中的法器,点点头:“您以前也经常用这件法器,师父教过我怎么叠。我看您一直未拿出来,便以为是丢了。”
江连星故意将“师父”二字念得很重,果然看到宣衡微微偏过头来。
江连星将纸张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叠了个类似于帐篷的形状,褶痕细致精巧,果然是很熟悉的样子。
他道:“师父亲手教我的,当时也想教给师母,但是您觉得学不会就耍赖放弃了。”
他心想:就是要在宣衡面前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当年想必只是怨偶,师母与师父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羡泽尬笑两声,心道:这孩子怎么开始揭短了呢?她还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继续维持温柔成熟女人的风采啊。
羡泽拿起叠好的纸张,放在地面上,将灵力灌入其中,只瞧见那纸张上隐约可见的图画亮起来,而薄薄宣纸如同被吹胀起来一般,嘭的胀开——
一座看起来占地并不算大的毡房似的帐篷,轻轻落在地上,帐篷门帘内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仿佛是万千物件正在紧急复位装修。
当其中安静下来时,门帘轻微晃动,羡泽伸手上前,掀开帐帘,其余几人也探头探脑往里看去。
她本来以为其中不过是类似西狄那时的帐篷,却没想到内部仿佛另一片洞天,偌大的铺着地毯的圆厅,摆着几张矮桌,最中心是暖炉与顶起帐篷的中柱,顶端还有悬挂的马灯照亮圆厅。
而侧面有竟然还有好几个在外形根本看不出来的侧间,与圆厅相连,以毛毡作隔断,像是帐篷做出的六室一厅——仿佛是江连星多叠的每个皱褶,都为帐篷增加了面积与细节。
曲秀岚望了望里面的宽敞,又看向帐篷看起来占地不过一丈半的外形,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羡泽也露出了点没出息的惊叹。
大家都挤挤攘攘走进去,帐篷内甚至隔绝了魔域弥漫的魔气,虽然也没有灵力,只像是一片空荡,但对于众人而言,仿佛是在雾霾中太久忽然呼吸到新鲜空气那般舒服。
连最稳重的禹笃,都摸摸看看,有些激动道:“羡泽,我们能住进来吗?是不是就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羡泽点头笑了笑:“那当然。”
几个年轻孩子忍不住蹦起来,他们都不好意思拿脏鞋在地毯上乱踩,脱了鞋子才跑进去,想看看里头的几间屋子。
圆厅内还未燃起的火炉旁,胡止和刀竹桃正围着观察怎么点火,羡泽看到储藏的地方有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餐厨用具。不过多年前跟弓筵月一起煮肉吃的锅子似乎已经不在了。
柜子旁还有个水缸,羡泽便运转起灵力,透明水柱在空中缓缓汇聚凝结,落入水缸中,积蓄起来。
水声立刻引来众人侧目,他们瞪大眼睛望着最宝贵的清水,正从半空中了流淌进缸中。
鲁廿看到水,几乎都要落泪了:“这是水,这是水啊!你知道我们洗个手脸都有多难吗?魔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一群人急急跑过来,都没来得及多感慨房子,先借了碗来,蹲在水缸旁边一群人牛饮起来——
刀竹桃喝水喝得直打嗝,她想回首去找羡泽,却又看了看自己的脏手,舀水洗了洗手脸,才到圆厅中间的火炉旁紧紧挨着席地而坐的羡泽。
羡泽忍不住搓了搓她脑袋:“我感觉你都瘦的更像个小猴子了。”
刀竹桃左顾右盼,将手拢成话筒,在她耳边小声道:“羡泽,我跟你说……江连星脑袋坏掉了。这事儿跟我讨厌他没关系,就是他之前一直在说胡话,而且我们在魔域这段时间,他吃了几百上千个魔物魔修的心脏了!”
羡泽心中一惊。
怪不得他如今魔气这般浓郁。
他为什么要疯狂吃这些?
刀竹桃偷偷看向远处正在把华粼搬入帐篷的江连星,将声音压的更低:“平日行进,他并不与我们太靠近,好几次我和胡止去找他,只瞧见他都已经并非人形,在地上爬动。”
刀竹桃咬着下嘴唇:“曲秀岚和禹笃之所以受伤,也是在迎战忌使时,不小心被他突然爆发的魔气所伤。论迹不论心,他虽然不是真心在乎我们的性命,但还是救了我们。可,羡泽,我怕他会害你!”
羡泽看向江连星进入侧间的背影,捋了捋她头发:“我知道了,谢谢你跟我说。”
刀竹桃听她这么说话,嘴一扁甚至有些想哭,但她觉得江连星那种妈宝男才会见了什么话都不会说先掉眼泪,她才不要——
张师兄和几位千鸿宫弟子在外面找来些干燥灌木树枝,在火炉里头点起火来,就看到明心宗的那群弟子已经围坐在一圈,紧紧挨着就像是蒜米般。
羡泽一边吃鲁廿做的肉干和炸丸子,一边跟他们聊起来彼此所知的讯息。她们的声音低低的,脸朝向羡泽,时不时露出或紧张或担忧的神情。
其实明心宗弟子都还记得,在山峦之间现身的一点金光与耀眼真龙。
那时羡泽看起来如此遥远、强大又狂妄,仿佛很难让人联想到课业上那个年纪最长又温柔安静的女人。
而她如今端坐其中抱着一杯热水,身后裹着布条的尾巴在轻轻晃动,明心宗弟子忍不住偷偷看。
尾巴却时不时或悠闲或好奇的晃动,显然暴露了她微笑背后的情绪,好多年轻孩子都觉得回到了以前在食堂里的时候。他们叽叽喳喳,她笑着倾听,她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说不定也有很多雀跃,很多话语。
帐篷与她,隔绝开了那个几乎让人没活路的魔域。
甚至因为她浇注在每个人身上那“仙魔不分”的淡金色灵力,就像是贴身穿了件属于她的气味熟悉柔软的旧衣,再接近她时都能感觉她也带着家的馨香,只让人感觉外头风雨飘摇,在她麾下就无所担忧。
张师兄回过头,看他们那个宗主一脸死样坐在原处,也不像是与他们要沟通的模样,只有禹笃脸色有些严肃的低头与宣衡交谈。
但宣衡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管束他们的意思,神情淡淡的,只是侧耳向羡泽的方向,道:“一切都等回到凡界再说,你们就顺其自然罢。门规戒律,一切都不如活下去重要。”
禹笃似乎没想到传闻中杀死长老、排挤兄弟、谋害父亲甚至“杀妻”的宣衡,竟然是这样的性格,迟疑片刻点点头对他行了一礼。
几个年轻弟子已经在火炉上热上两壶水,把自己当明心宗一份子似的,朝着人堆贴过去,张师兄见状也拿着风干蚰蜒腿肉凑上去。
只是张师兄抬头看过去,那个脸还脏兮兮的江连星收起满身黑焰,已经状似路过一般从火炉边走过去两三趟了。
恐怕是看了一圈都没找到自己能挤进去的位置,只好走了。
羡泽:“咱们先一起去照泽,我听说照泽已经封城,如果那处明峡在城内还有些难办了——”
曲秀岚叹气:“不过魔域与凡间的地形都有所对应,我们应该已经距离明心宗很远了,如果能回去还不知道明心宗什么样子。羡泽还会……回明心宗吗?”
羡泽摇了摇头:“恐怕不会。我与垂云君有仇怨。”
胡止与刀竹桃一愣,他们见过钟以岫害羞的跟着羡泽与他们一同逛街,怎么会说是有仇呢?
就连江连星也在远处角落里,怔愣的转过脸。
曲秀岚惊愕:“仇怨?什么样的仇?”
曲秀岚还记得钟以岫借走她的腰牌,只为了掩盖师尊的身份去见羡泽,她更知道钟霄几次微笑的提起,钟以岫的身体正在因为遇见了对的人而日渐变好。
在羡泽口中却是仇怨?
羡泽也知道从她现身之后,传言已经人尽皆知,只是这群在魔域受困的弟子们还不知道,她微笑道:“他恐怕再见我,也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吧。”
因为钟以岫常年闭关,弟子们几乎没接触过他,此刻震惊之余,也忍不住道:“可羡泽明明保护了明心宗!”
羡泽摇摇头笑了:“这件事不再提了,大家早些休息,我们几个时辰后还要再上路呢。”
她越是这样有许多难言不愿意提起,明心宗弟子们就愈是觉得她受了委屈。但此刻她不说,大家也不好再追问。
鲁廿说既然有水,明天她要给大家做汤喝,引来一阵欢呼。
羡泽也忍不住弯起嘴唇,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选了一件稍小些的房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其他弟子们也在掰着手指分房间。
屋内只有几件简单桌椅家具、地毯与不太宽敞的床铺,灯悬挂在撑起帐篷的柱子上,随着外头的风而轻微摇摆。
她没想到自己正在拆发辫,宣衡走了进来。
羡泽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么顺手就进了我的屋?不去跟你的那些弟子睡一起,好好叙叙旧?”
宣衡以灵识探路,朝她走近了一些,道:“我自己知道不招待见,不必去讨那个嫌。你要是不愿意让我与你同住,我就去火炉旁找个位置睡了。”
过去在魔域的这段时间,羡泽确实尝到了他的甜头,撇撇嘴:“我可没这么说。”
宣衡嘴角似乎想要勾起,却又怕她在观察他的表情,只是抿了抿嘴唇掩饰,转换话题道:“若不是你的‘孩子’说师父、师兄那些话,我真要以为他是你与葛朔的孩子。”
羡泽随口道:“那也是我们一起养大的。你都前前夫了,就别惦记着生孩子的事儿了。”
宣衡咬了咬牙。
羡泽看见他的脸色,忍不住勾唇。她承认自己就喜欢气他。
这么个看起来气性极大的人,却又低尊严到在当年分开的时候,能拿出宣琮来挽留他。
她有时候忍不住好奇,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他会气到吐血但默默忍下来吗?
第122章
宣衡似乎很逃避她后来又与葛朔成婚的事情, 他垂下头去,走到床边,作势想摘锁链。
羡泽也觉得如果这么一大帮人一同前行, 确实不需要拴着他扮演人贩子了, 大方的给他摘掉,刚要把锁链扔了,他伸手抓过去:“你不是说给我了吗?
羡泽:“……你拿着拿着没人跟你抢!”
宣衡却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不论是刚刚她直截了当的语气, 还是拆掉锁链的大方利索, 都与他们当初再也不同了。
她没有需要伪装接近的目的, 更没有需要隐忍的谋划, 此刻羡泽只剩下一半的兴致趣味, 与一半的食之无味,仿佛随时会与他更走近, 也随时会将他扔下。
她拆梳头发, 宣衡也走过去洗了洗脸。
氛围有点像是老夫老妻。二人躺下, 羡泽心里很乱还在思索着, 宣衡也意识到她没有睡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背。
他低声道:“我刚刚听到, 你对那个师兄低声说‘鸾鸟’,难不成那个师兄是重生后的鸾鸟?你没有杀了他?”
羡泽侧目看了他一眼:“我现在考虑把你耳朵也给弄聋了……我也有许多记忆没有恢复, 还不确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宣衡:“如果是当初的叛徒, 你就该杀了他,说不定他正是在利用你的心软,哪怕鸾仙重生后失去过往的记忆,但魂灵还是一个,当年仍有感情在都会害你,谁知道现在又会如何!”
“难不成是你不舍得?怪不得想问我要回去那支羽毛, 说不定还能与他共续前缘——”
他从一开始的担忧,越说越像是不平,正要继续阴阳怪气,羡泽直接将手塞进了他齿间:“烦死了,你少说几句。再这样,我就让你试试这帐篷够不够隔音。”
宣衡:“……”
羡泽指着他鼻子:“能不能闭嘴?”
宣衡忍了又忍,想点头,又觉得点头太丢人,干脆闭上了眼睛装死。
她哼了一声,抽出手指。床铺有些挤,羡泽半个身子都枕在他身上,谁都不说话,二人之间只有安静地呼吸。
她乱动了一阵子也没睡着,果然又将胳膊肘怼到他肋下,宣衡手掌包住她微凉的手肘,低声道:“不是我呼吸声太响,是你太心烦意乱。打我也没有用。”
羡泽轻笑一声:“说不定我打你几下,心情好了就睡着了。”
宣衡现在是觉得她把玉衡也都砸过了,他眼睛反正也都瞎透了,没什么可失去的,反而面对她更坦荡更无所谓。
他将脸凑过来,故意呼气烦她:“那你别睡了。”
她摸黑抓他下巴,趁乱掐了他好几下。
宣衡嘶了一声:“下手真狠。”
她抓他下巴没松手:“真会烦人。”
俩人几乎同时轻笑起来。在这随着笑声而交融的呼吸里,有两个人无数次斗嘴又莫名和好的那种微妙的气氛,不过随着外头有几位弟子走动的影子从帐帘外而过,二人还是各自偏开了头。
宣衡安静了许久,还是拢了拢她老是被他压到的头发,道:“睡吧。”
……
张师兄端着水打着哈欠从圆厅里走过去,被黑影似的江连星吓了一跳:“……啊!你不睡吗?”
江连星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又死死盯向张师兄身后不远处的某个合拢的帐帘。
张师兄回过头去才意识到,这是他师母以及宣衡住的那间。
张师兄一向害怕江连星,不敢与他单独说话,此刻觉得二人相对,他为了不得罪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拍高情商马屁:“不愧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这时候还守夜保护师母,这是要床前尽孝啊。”
江连星身上黑焰陡然窜了个火苗,张师兄吓得后退半步:“说你孝子也不行,真是怪了怪了!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是好话不爱听!”
江连星呆呆坐了好半天,他以为羡泽会与他单独多说一会儿话,可她却像是躲着他一般……
难不成就因为宣衡?
凭什么?这个宣衡怎么有脸就直接紧跟着羡泽走进那侧间去?
想到前世宣衡对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江连星从不后悔杀了他。
他记得自己杀了宣衡的时候,师母似乎也迷惘了片刻,甚至可能掉了两颗眼泪。但她想的更多都是如何保护他不被千鸿宫追杀,甚至在擦了擦脸上的湿痕后,教他如何吃掉宣衡体内的金丹,用以增强修为自保。
在师母眼里,自己应该是能比宣衡更重的……吧?
或者说这辈子,他也应该尽早杀了宣衡。
可是师母呢?她会生他的气吗?
张师兄看他眼神阴冷,后退着缩回了侧屋里,江连星呆坐在火炉旁,空气温暖,他灵海却因为近些日子如同沸腾般的魔核而忽冷忽热。
那些被他吞下的魂灵,像是在尖叫着于灵海内横冲直撞,他只感觉到饥渴与刺痛,再也坐不住了,往帐外走去。
羡泽夜里实在是睡不着,那个系统似乎因为江连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如同闹钟一般时不时就提醒她一下。
她干脆下床,披了件单衣出来倒水喝。
宣衡应该也没睡着,他似乎胳膊动了一下想给她拿水,但意识到羡泽想要自己静一静,就偏过头装作睡着,没有问她也没有起身。
羡泽看了一眼他侧脸,走入圆厅。
马灯昏暗,火炉只有一些微弱的火苗,而她恰好看到帐帘掀开,江连星一闪而过走出去的身影。
她特意设了结界,说暂时不需要人守夜,江连星还是担心安危,出去守夜了吗?
她顿足片刻,也往帐外走去。
羡泽本以为出了帐篷,就能看到他坐在外头的身影,却没想到她扫了一眼竟然没见到江连星。又联想到刀竹桃说过的话,难不成他……在某个地方又变成了爬行的怪物?
羡泽朝着之前发生恶战的树丛方向走去,空气中即将“下雨”的气味,还弥漫着魔修们有些怪异腥臭的血味。她拽起裙摆走入灌木,很快侧耳听到了咔哧咔哧的声响,甚至是她感觉自己的内丹,都像是有种异常的热感与轻微刺痛……
很快羡泽就站在凸起的大石上,看到了江连星的身影。
他正趴伏在最后被杀的那个魔修尸体上,大口啃食着浮肿溃烂的心脏。
弓下去脊背的时候,他又露出了那骨骼略显凸起的后颈,就像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野兽。而江连星面上吞咽时蹙紧眉头,仿佛是血肉灼伤了他的口腔与胃,他也觉得痛苦,却无法自控的往下咽。
羡泽忍不住道:“……江连星!”
他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过头来,第一反应是将那吞吃到一半的心脏往身后藏,眼睛有些惶恐且湿润的望过来。
羡泽与他双目对视,心里第一想法是:她若是真要杀他,一定要遮住他的眼睛。
她朝他招了招手,脸上挤出一点微笑:“别吃了。”
他沾满血污的嘴唇嚅嗫片刻,忽然扔下手里的东西,将手在本就不那么干净的衣服上使劲擦拭,用力拿手背抹着嘴唇,半晌才朝她缓缓走过来。
江连星走到近前来。因为个子太高,他习惯性在她身边微微弓起些身子,他垂着眼睛,许多话想解释,却在她面前像是不知道怎么动嘴。
她凑近些,仰头看清他的脸:“你吃这些,是因为饿吗?”
江连星摇摇头。
羡泽伸出手指,捏住他也不怎么干净的袖口,拽着他往回走去:“先回去洗洗脸吧。”
她两根手指就这么捏着衣袖,他却像是整个人被她牵住了线,步步紧跟的与她走回了山洞。随着寂静山洞中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外头渐渐落雨声也响了起来,外头的天色也愈发昏暗。
羡泽掀开帐帘,他站在圆厅中间垂头站着。
她拿了块柜子里的帕巾,沾湿了水走过来,给他擦了擦额头,羡泽伸直胳膊,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与师母身高差,连忙蹲下身来。
羡泽擦了两下,果然全是血污,人倒是在魔域捂得白净了。
她太久没有做这种慈母姿态,手也有点生了,不过江连星也不大好意思,很快就接过帕巾,一点点擦着自己脸上的血污。
羡泽也终于看清楚几分他的眉眼。
这才几十日没见,江连星竟似一步跨过数年般长开了,如今已经迈入了青年的边界。
他两颊瘦的微微凹陷下去,更显骨相凌厉单薄,眼窝笼罩在阴影之下,睫毛更似屋檐般让乌黑瞳孔不进亮色。除了他偶尔偏头看她时,眼底闪过湿漉漉的微光,其他时候他双眸总有种深井暗河的沉郁。
他身上的血污远比其他人多,显然是经历过无数轮的屠杀,他衣衫上刚刚被袭击时留下的血污都已经干涸,羡泽摸了摸他头发:“不洗洗头吗?”
江连星似乎觉得羡泽在嫌弃他有点脏,连忙躲开她的手,点头:“这就洗,我、我刚刚在忙着把师兄搬到房间里。”
羡泽笑了笑:“我帮你吧,来。”
她取了陶盆来,招呼他走到帐篷外来,她从芥子中掏出一块用过的皂角,笑道:“还是在上一个旅店暂住的时候拿走的。来吧,把头低下来。”
江连星在山洞中蹲下来垂着头,羡泽抬抬手,便有清澈的水流从半空中如无源的瀑布般淌下来,很快浸湿了他的头发。江连星忽然想到之前在秘境中,他也帮她洗头发,那时天色上高高挂着一轮月亮,月光在他用叶片叠成的小碗里,也在她后颈点点水珠中。
而此刻从山洞往外隐约望见的魔域天空,只有一片昏暗。
江连星看到顺着头发流下的黑红色污水,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师母别碰我头发,我自己洗、我自己……”
他话音未落,羡泽手指已经穿过他的头发,道:“有些都要打结了,真不行就剪掉吧。你介意吗?有些人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意剪。”
江连星小声道:“师母比父母恩重,当然可以剪。”
羡泽从屋里拿来了庖厨的短刀,他垂着脑袋,温顺的让她摘出那些打结的头发割断。
羡泽看着他堪比引颈受戮般的姿态,手有点抖。
这会儿没有人醒……
水流还在继续,她垂眸割开几缕头发。江连星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师母怎么了?”
羡泽心里一跳:“嗯?”
江连星道:“有些手抖,是太累了吗?”
他是个细腻敏锐的人,羡泽也总有应对他的办法,笑道:“路上撞见了追杀你的忌使,为了能赶得上,连续奔波了好几天,确实没什么力气。”
江连星面上浮现一层幸福的愧疚,偏过身子,坚决不让她再插手,垂着头拿皂角清洗。与他之前给她洗头发的细致小心相比,他洗自己头发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揉一团破布。
他手指指节凸起,手掌宽大的和那张在她眼里还有几分稚气的脸,实在有些不匹配。羡泽才发现他手背掌心有许多擦伤,因为伤口中还有碎沙子,所以一直没能愈合,随着手被水流泡的白皙,那些泛红的伤口也愈发明显。
流淌下来的水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很容易遭到怀疑,于是羡泽灵力操纵下很快蒸发,只在地下留下一些干燥的泡沫与污痕。
羡泽笑道:“之前觉得你很会照顾人,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副样子。”
江连星垂头,他以为是羡泽嫌弃他脏,用力搓洗了许久,洗到耳后与脖颈都搓洗的微微泛红,羡泽道:“要不你直接洗个澡?我转过去不看你。”
江连星有些慌的将头发拧水,道:“不必、我、我回去自己擦洗一下。还是说我身上……气味不好?”
羡泽直言道:“那些血很不好闻。而且我都不敢想你多久没洗澡了。”
江连星抿了抿嘴唇,有些局促的用手蹭了蹭膝盖。
羡泽:“洗个澡吧,趁着大家都睡了,我手头有一些干净衣物,水流不会断的。”
她说罢将半空中流淌下来的水柱变得更大些,提裙转身坐到远处石块上,背对着江连星。
水流声之下,他犹豫了许久,羡泽终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布料声。羡泽知道他敏感,便装作在刷魔经坛的样子,尽量不引起他的紧张。
天呐,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假装刷魔经坛的那天。
不过她努力运转那些基础的魔修功法,也让魔经坛如同接触不良般,闪烁了几下,显示了些内容。
她看到有一些大标题,全都围绕着一件大事。
“照泽突然涌水!”
“照泽内城出现一片湖泊——”
“明峡被淹没,以后去凡界时不时都要会凫水憋气了?“
怎么回事?是突然出现的新变化吗?
她仔细看去,似乎是本来照泽城内的坑洼处积蓄了大量水,竟然真的形成了一片水泽,许多人数百年未见到水,都觉得是尊主魔功大成的显灵——
羡泽眉头紧皱,但想要再刷几下,魔气却熄火了。
羡泽身后传来了江连星有些滞涩的声音:“……洗、洗完了。干净衣裳有吗?”
她回过神来,从芥子空间中拿出一套男子衣衫。当时给宣衡买的干净衣物有好几套,但她后来发现,宣衡更换衣服,会引起其他见过他们的路人怀疑——毕竟不会有贩子给货物换好几身衣服,就留下来一两套。
羡泽拿起衣衫回过头去,就看到昏暗山洞中,江连星赤条条身影立刻蹲下,他抱着肩膀,结舌惊愕道:“放放放那边就行!师母,我过去拿!”
她这才反应过来。
不过她目光都落在江连星后背大片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上。那是之前他被忌使摔在石尖上留下的,简直像是后背开了一朵嫩肉刚愈合的血花,看起来便知道当时他肋骨恐怕都断了。不仅如此,他手臂上腰上肩膀上,都还有些淡淡的未完全消除的疤痕。
羡泽一直觉得他是打不死的“龙傲天”,再加之与忌使交手后,他一点都没表现出疼痛和蹒跚,她便觉得他恢复能力极强,身上没事。
现在看来,他脏衣上那些血污,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
她愣愣的看着他后背。
江连星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蹲在那里更显得手长腿长,瘦到侧面能看清肋骨的形状,窄腰宽肩,大腿与小腿上肌肉分明,手臂上血管微凸。
他发现羡泽没有避开目光,有些惊愕的背过身去,僵硬的不知道该不该拔腿跑掉……
还是说他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他知道自己好像长高了,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跟好看沾边,会不会是他吃了太多魔物,已经变得畸形,师母才会如此惊讶——
江连星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师母!”
羡泽猛地转过身:“抱歉,衣服我放在这里了。”
第123章
她迅速放下, 背对着他走出几步,道:“……只是看你后背的伤疤,看起来很吓人。”
江连星动作确实像是小动物一般, 跑过来拿了衣服又退出去几步, 他含混的声音半晌才传来:“不必担心,很快就会愈合。我不怕受伤,除非是被掏出心脏、割断喉咙, 我一般、不容易死掉。”
羡泽:你告诉我这个, 那不就是找死。
她嘴上却道:“那也很疼吧。“
江连星半晌后轻声道:“……师母身上也有很多伤疤。肯定比我更疼。”
羡泽愣了愣, 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龙身上的那些伤疤。
他似乎那一瞥, 没有把她的身份, 她的强大放在心上,只把那些看到的疤痕牢牢记住了。
羡泽总觉得他是个孩子, 是她那些庞杂回忆到最后的一个标点符号, 她很难将这些向他诉说, 竟然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脏衣别扔, 干净衣衫贴身穿就好,上路的时候脏衣还是裹在外头, 否则就太出挑了。”
江连星点头:”我知道。“
羡泽这才回过头去,江连星一身不出挑的深灰色衣衫, 半湿的头发还垂着, 他头发明显长了一截,脸前的碎发几乎长过眼睛。但不论是平庸的衣衫与过长的碎发,都遮掩不住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山洞里一片暗色,他双眸像是流动的暗河。
羡泽偏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掀开了帐帘:“进来坐会儿吧。”
江连星看向帐帘内被火炉照亮的圆厅, 只觉得仿佛是羡泽在邀请他回家,忍不住心里一暖。
二人到火炉边,羡泽给他拿了杯热水,坐在他旁边:“你住在哪一间?”
江连星抱着膝盖,指了指最边上的。
羡泽笑:“想也是没人会跟你一起住,我好像看到你把华粼也搬过去了。”
江连星点头,又道:“我会照顾好师兄的。”
羡泽望着他:“你主要负责照顾好自己。”
他垂着眼睛低头乖乖喝热水。这时候才能显露出那如同少年时微微下垂的眼角,与双眼皮到眼尾才温吞展开的弧度。
他刚刚擦洗干净的手指摩挲着陶杯,轻声道:“羡泽、是龙吗?传说中的真龙吗?”
羡泽缓缓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着他手里的陶杯,轻声道:“嗯。而且是活了很久的那种。”
江连星:“师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羡泽点头:“我们认识很久了。”
他垂下眼:“那……师兄也知道吗?”
羡泽歪头:“我不记得了,这十几二十年的事我都还没想起来。”
江连星嘴唇抿了抿。他怕师父与师兄都早知道她的身份,而只有他一无所知,像个外人。
羡泽席地而坐,晃了晃脚:“我也记起来一部分事情了。不过大部分都是在遇到你之前的事情。”
江连星身子往前倾了些:“是什么样的事?”
羡泽笑:“不过是许多人要杀我的事罢了,你也知道东海屠魔的吧。我就是那只魔。”
江连星愣了一下:“……师母不是真龙吗?怎么会是——”
羡泽但笑不语,江连星一下子懂了。
他前世可是太了解那些宗门的嘴脸。
他眼里的神色疯狂狠厉了一瞬,简直像是魔气在双瞳中跃动,咬牙:“当年的人都应该碎尸万段,想也知道他们的懦弱与贪婪!师母没有杀光他们吗?!”
羡泽托腮看着他:”差不多吧。葛朔跟我基本把当年相关的人都杀了。”
江连星朝她的方向挪了挪:“我听过传闻,都说那魔当年被杀了,师母岂不是也是那时受伤……”他忽然失声道:“啊、垂云君!他当年不也参与过屠魔!”
而他竟然一无所知的将羡泽带去了明心宗!
羡泽微笑道:“他已不足为惧。”
她说的不是恨或怨,更不是什么感情,而是像评价一个手下败将那般……
怪不得羡泽说她与钟以岫有仇怨未了,日后恐怕要你死我活。若他早知如此,就该趁着他当时发病昏倒在羡泽屋中时,和她一不做二不休,宰了埋在地里!
可、可他又亲眼看见二人亲吻……
难不成当时很多事,都是师母的计谋。
江连星又想到了宣衡。
羡泽怎么可能会嫁给仇人之子?
江连星忍不住问道:“师母当年真的跟宣衡成婚过吗?”
羡泽虽然不想承认,但毕竟是事实,她点点头。
江连星:“……千鸿宫曾是屠魔主力,师母是为了复仇吗?毕竟千鸿宫当年遭遇大火,还有魔物侵袭,实力锐减。甚至有传闻说卓鼎君早就死了?”
羡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到这些,但她总觉得自己过往的情史,不该跟江连星说,只是含糊道:“算是吧。我们也分开了。”
江连星忽然意识到,她本就是非常有谋划又意志坚决的人。
那这么说来,难不成前世他眼中她的委屈、她的受苦,其实都是她的谋划……
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
江连星道:“那……宣衡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师母为何还要救他?”
江连星后半句没说出口:不如直接杀了他。
羡泽觉得他还能用:“总有点价值。再说也做过夫妻。”
江连星忽然没头没脑道:“……师母不会是要跟他复婚吧?”
羡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开玩笑道:“怎么,觉得师母跟别人在一起,就不管你了呀?”
羡泽忽然看到他头顶的进度条,往前进了一点。
哦她都快忘了之前的支线任务中,师母改嫁的主线了,难不成只要她改嫁,他就会不断提升龙傲天值?
不过事到如今,他进度条变成什么样她也管不着了。
江连星急道:“不是!他不是好人,说不定等他回到凡间,就会虐待您、就会——”
羡泽忍不住笑了。
江连星心里有些委屈,这些人绝非良配,若是、若是师父知道她在这些男人之间斡旋,也会不放心的!
而羡泽那个他不能完全理解的笑容,仿佛是一道成年男女世界的门,他隔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嬉笑怒骂,以为是她受了伤害,正在心惊肉跳,而她打开门的时候却是容光焕发,眼中含笑。
他只觉得迷惑又好奇,惊异又心痒。
明明羡泽是清醒又强大的,她不会有那些软弱的彷徨,也没有分不清事态的盲目,但仍然像是有隐秘的丝线在她与宣衡对视的目光中缠绕,打结,拽动一根便是解不开的死结。
而她不会去解开那结,只是在捧着乱线赞叹它的独特。
到底有什么是他所不明白的呢?
江连星望着她手中的杯子,她的指甲圆润,指腹交错,扣着杯子放在腿上,他隐隐能嗅到她身上那股熟悉又温热的馨香。
他感觉自己似乎坐得离她太近了,只能偏过脸,也岔开话题:“那五十年前的事,是师母之前大病一场的原因吗?”
羡泽笑:“或许是,当年东海屠魔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很多年都非常多疑,日夜都会梦到有人害我。”
江连星像听众那般点着头,却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师母也会多疑,也会恐惧,也会做噩梦吗?
她好像一直都是很稳的大船航行在海面上。
羡泽:“不过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可能伤害我的人,就只有魔主。准确说是魔主能幻化出的黑焰的武器,当时便洞穿了我的胸膛。”
江连星一颤。
他也在那个雨夜见到了,魔主召唤出了和他类似的黑焰长矛。
他看到那武器伤害她的瞬间,几乎有种是自己犯下罪孽的恐慌。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黑焰与魔主会……
怪不得修仙者要杀他而后快,因为前世魔域大举入侵凡界,恐怕有不少人都认为魔主的许多罪行是他所为。
怪不得他突破境界,大杀四方时,魔主也要来杀他。他们之间如果当真有渊源,它恐怕无法容忍他突破化神期的边界。
江连星此刻凝神去看,想要看她身上是否还有伤疤。
羡泽穿着单衣,衣领阴影遮挡了锁骨下方几寸,直到他看到羡泽的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一下子慌神,连忙跪坐在地上:“我、我不是乱看,我只是以为——”
羡泽手按在衣领上:“人形上看不到伤疤的,弓筵月为我缝了伤疤。”
江连星抬起眼,眉头紧蹙:“他会帮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羡泽弯唇笑起来:“你怎么会知道弓筵月的名字。西狄人很多都不知道他的名姓。”
江连星嘴唇抿紧,浑身僵硬的跪在地毯上:“我听……听师父说过。”
羡泽起身拿起火炉上的水壶,又坐到他身前来,为他陶杯中加了些热水,轻笑道:“第一次见到那团出现在明心宗的黑影时,你便开口认出是魔主。连星好像一直都知道很多事情,简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江连星手指捏紧陶杯。
为何前世师母从未显露过真龙的面目,就被杀了?而他到最后走火入魔,修为暴涨,直逼入化神境末期,而他临死前到头顶的蓝紫色天雷是谁释放的?
羡泽看到他只是沉默着,心中有些失望,嘴上却道:“说起来,我还没想起来连星是什么时候来我身边的。”
她猜测系统要求她杀死江连星,肯定是因为江连星使出的黑焰等等,会对她造成威胁。
羡泽想要尽量问清楚原因,至少知道他与魔主的关系,他黑焰的来源。
哪怕杀了他,也让他死得不冤。
可他不愿意说。
羡泽也没有再问,只是伸手抚了抚他额头。
江连星抖了一下,极为快速的看了她一眼,仿佛是热水的氤氲熨烫了他的黑瞳,就在羡泽起身准备说晚安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手指:“……羡泽最早领养我的时候,就是这么握着我的手。”
羡泽转过脸,只看得见他的发顶。
江连星声音低低的:“当时我在吃旧庙里烂了的贡品,你和师父恰好路过,说让我别吃了。我没想回你,师父便说是不是我天生聋了。然后你拿了块饼给我,问我是不是饿了才吃那些,我才回过头跟你说话。”
“然后我接过饼子的时候,碰到了你的手,你当时手抖了一下。你一直盯着我,我特别害怕,饼也没有接就往外跑。我只记得你对师父说了什么,然后师父一下子将我捉回来,就开始摸我的筋骨,还掀起我衣服看我后背。”
其实那时候他穿的根本就是一块破布,算不上衣服。
江连星只记得葛朔的手用力得像是会随时捏死他,指节捋过他的后颈脊梁,还拽掉裤子看了一眼他的尾椎。
江连星害怕极了,他挣扎着想求饶,却一眼看出来这二人之间的从属关系。
他不应该向这个后腰有数把刀鞘的男人求饶,而应该向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女人求饶。
破庙外暴雨如注,她一席湖蓝衣裙,几乎能融入清晨雨水的蓝色天光中。挽着妇人发髻,戴着和剑客男人一样的斗笠,斗笠边沿时不时滴水,只露出绑系斗笠的缎带、鬓角湿润弯曲的绒发与她的下半张脸。
她微微抬起斗笠。
江连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一张脸。
他听人说登仙门时,走上石阶会有云雾褪开,露出恒赫巍峨的胜景,他只觉得这一刻雨幕揭开,他窥见了仙界的模样。
他瞥见过的庙观中香火袅袅里最慈悲冷漠的金像,也比不上她那个含着笑的冰冷眼神。
她手里还捏着半块饼,却像是仅仅用双眸就将他拆骨剖开,扔在盘里。
江连星当时脑子里第一想法便是活不成了,腿软地趴倒下去。
她凝望了他片刻,随着外头雨声更大,她对捉着他的男人略一颔首,那男人松开手。她朝着江连星挥挥手:“别怕。来吃吧。”
江连星有些怕,她看着他在发抖,身子朝前,将饼子朝他递过来。
他实在太饿,上前几步,夺过后塞在嘴里,坐在地上咀嚼。
她也伸过手来,握住他手腕。
江连星听说那些修仙的人,只要一碰到就能让人爆体而亡,他浑身僵硬,却没发生任何事,只像是有凉凉的雨水顺着她触摸的地方流入他血管那般。
她眼里的冰冷神色慢慢淡去,似乎真正开始看着他。
她很快松开了手,和剑客男人双目对视一眼,又问了他些问题。不过是些“年纪多大”“在这里多久”“可知父母是谁”“可有人来找过你”这样的问题。
江连星不明白,他们的口吻像是认识他,又像是从未见过他……
她看他用口水湿润着抿咂着将饼子吃完,方才道:“要跟我们走吗?”
“你颇有根骨,可以拜他为师,跟我们学本事,你再也不会饿肚子。”
江连星看了看她,又看向了那个腰间好几把刀鞘的男人。他眉毛潦草,眉眼有种金戈铁马似的锐利,但杀气却因为他嘴角总挂着笑而削弱几分。
男人凝望了羡泽片刻,才垂眼看向他,道:“我叫葛朔。跟我们走吗?”
江连星肚子叫起来,半块饼引来更大的饥饿,可他似乎受过很多苦,像是在街边谁都能踢一脚的野狗,看见了食物也只是滴着口水不敢靠近。
女人看向他,伸手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她手指温热:“我叫羡泽。我们二人四处云游,能去很多地方,虽然不是仙门,却也有些本事。你年岁不小了,吃得也多了,四处偷吃恐怕也填不饱肚子的,跟我们学门手艺,以后也有活路。”
他并不笨,也明白自己烂命一条也没价值,当下说不定正是他的机缘,便学着戏里的样子跪直在地上,弓腰朝着男人一拜,道:“师父。我、我叫……三狗。”
女人愣了愣:“三狗?”
他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第124章
她笑道:“谁给你起得这名字。”
他讷讷:“村里都这么叫。”
“这样的名字可不行。”
她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便用手指沾了沾破庙门口外凹陷青砖中的水洼,在木门上写字。
木门上的神仙画像褪色破损,正随着风乱晃, 下头连笔的慵懒字体。
他看不懂, 只看得出来一横一竖慢慢交织,羡泽道:“江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他费劲地掰着手指头, 又指了指木门:“这是十个字?”
羡泽笑:“这是江连星, 三个字。”
“哦……”他怕羡泽嫌弃他笨, 连忙道:“我会数数。”
他伸手想去模仿, 可一伸手就露出了脏兮兮的手指, 又忍不住缩回去。羡泽抓住他的手,在屋檐下的雨帘中洗了洗, 只是他又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汇入自己体内, 凉凉好似雨水。
与此同时, 羡泽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与深思。
江连星却隐隐感觉到自己腰腹部似烧起来。
羡泽注意到他的紧张, 手探入空气中,像法术般变出了肉脯递给他, 道:“不着急学写字,吃吧。”
江连星接过肉脯的时候, 再次碰到了她手指。他连忙收回手指, 有些害怕她生气,但她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别怕。”
而江连星的腹痛灼烧感并未停止,他有些害怕的按住自己的肚子缩起身子,小心翼翼的咀嚼肉脯,生怕让眼前这对男女发现自己的异常。
在几年前, 他也有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烧,而后就忽然视野变化,脑中也有些混乱。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在地上乱爬乱跑,手也不像是自己的手,而身后有许多村民尖叫着,拿笊篱菜刀在追打他。
他吓得开口想要解释,舌头却笨拙含混,只能惊恐地飞爬上了山。江连星在山上躲了好些日子,隐隐看到村人请了路过的某些宗门弟子,去搜看他曾经住过的破茅屋,那几个弟子面色严肃,为各家各户分发了灵符,甚至想上山来搜找他。
江连星哪里敢多停留,他哪怕已经恢复了走路,嘴巴也能说出话来,也不得不赤着脚翻山越岭去找别的村镇……
而此刻,这二人要收留他,他万一在当着他们的面变得口不能言,变成怪物,他们这样的仙人,只会当场将他杀死吧——
江连星用手腕死死顶着自己的肚子,装作倦累躲到一边去休息。
葛朔与羡泽点起了火堆,二人打算等雨停了再走,在火焰噼啪燃烧的暖光中,她笑起来:“领了个师弟回去,华粼估计要气坏了。”
葛朔却摇摇头:“我觉得他性格跟以前不怎么像,反而不那么容易钻牛角尖了。这个……真要带回去,你觉得他养得熟吗?”
“没养过怎么知道。”羡泽打了个哈欠:“而且,他还没过我这一关呢。”
葛朔转过头去,发现她有些疲倦的揉着眼睛,甚至是有些坐不直了。葛朔伸出手臂,摘掉她的斗笠:“你现在身体不大好,不必强撑,困了就睡会儿吧。”
她几缕发丝在摘下斗笠时弄散了,落在脸颊上,更显得成熟且脆弱。江连星远远看着,葛朔师父粗粝的手,轻轻给她拢了拢发,而后拽来斗篷罩在她身上。
蒲团垫在身下,他靠在神像下头的泥台上,让她坐在自己腿间,整个搂住她。
她已经困得受不住了,脑袋蜷起来贴着葛朔胸膛而睡,大半张脸都缩在篝火的阴影中,只有额头抵着他脖颈侧面。
葛朔胸膛处有剑带的绳扣,想要挪一挪,别硌在她脸颊下头。可葛朔一动,她便伸手按住他,咕哝道:“不许动,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没再动了,只是将斗篷拽了拽,掖在她脸边,手臂在斗篷之下似乎抱着她。
江连星远远看着,依稀意识到什么叫神仙眷侣了。
葛朔师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伸手对他竖起手指,比在嘴唇上。他垂头看着怀里羡泽的发顶,眉眼柔和。
江连星连忙点点头,也轻手轻脚蜷在泥台另一侧,抱着胳膊昏昏睡去。
羡泽说是睡一会儿,但等醒来的时候雨都已经停了,外头天色大亮。
江连星早就醒了,他注意到葛朔似乎腿麻了,龇牙咧嘴的坐在蒲团上半晌没动,她笑着出来,打算去庙外的井中打水喝。
江连星作为破庙常客,很会用这个旧井,连忙小跑出去,拿起桶绳给她打了清水,又想到昨日羡泽说,他好没有过她这一关,便毕恭毕敬道:“师母。”
羡泽愣了一下。
她脸颊上还有绳结压了几个时辰留下的红印。
“你叫我师母?”
江连星有些慌神,难不成这二人是兄妹,可他的小脑瓜子又觉得昨天那姿态不像是……
但她又笑了笑:“不错,那就叫师母吧。”
葛朔腿麻的一瘸一拐走出来,听见那个又瘦又矮的小孩正在一口一个师母,伴在她身前身后。
羡泽迎面看见他,笑起来:“他叫我师母呢。”
葛朔本应该是个什么事都能开得起玩笑的人,此刻却浮现一点尴尬:“小孩子不懂事,我让他改口——”
羡泽抱着水盆往破庙里走去:“那怎么改口?他都已经这么想了,小孩子眼里的世界就这么简单的。”
江连星以为自己说错话,慌张的不敢乱动。只瞧见葛朔快步跟进去,二人在神像面前停下脚步。
粗制滥造的神像,表面因脱皮掉漆而显得有种巍然不动的古拙,葛朔握着她的手低低说了几句。
羡泽侧过脸来笑了,晨光混杂着淡蓝色与金色,像是清潭那般直射在她身上,她笑意抵达眼底,是说不出的动人:“就这么说定了,你是师父,我是师母,我们就是一家人。可不要露馅了。”
……
江连星将旧事说到这段时,羡泽目光愣愣的看着火炉中隐约跳跃的火苗,仿佛想要让自己能回想更多与葛朔相关的事情。
江连星正想开口安慰,忽然感觉自己腰腹处又像是火烧一般。
是魔核,近些日子随着他疯狂吞吃那些心脏,他的魔核正在疯狂长大。
他弯下腰去用手抵住了腹部,喝水作掩饰,但羡泽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低头道:“怎么了?果然还是吃那些吃坏了吗?”
江连星抬头看了羡泽一眼,其实这点痛楚跟前些日子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点点头:“……师母,我……我难受。”
羡泽叹口气,坐在他旁边,她指尖动了动,火炉中的火苗更加温暖旺盛,她扯了件软毯盖在他膝盖上:“我猜得到你想吃那些心脏,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但你这样太容易入魔了,我怕找到了回到凡界的明峡,你都回不去了。罢了,先靠一会儿吧。”
江连星没理解她说的靠一会儿是什么意思。
是靠着柱子,还是靠着她?
二人面朝火炉坐着,中间隔着一掌的距离,除了盖在膝头的软毯,他们没有一点布料上的接触。
如果她只是让他靠着柱子或者软垫,他忽然靠在她身上,是不是太过突兀冒犯?
可若是在讲述旧事的时刻,她给他机会依赖她,他却白白浪费这个机会,会不会也显得二人之间生分?
江连星手指捏了捏又放开,手撑在地毯上朝着羡泽那边挪了半寸,喉结动了动,打算轻轻将脑袋朝她靠过去一点。却没想到撑着的手一滑,他突然整个人朝她倒过去,脑袋撞在了她怀里,肩膀落到她腿上。
江连星有些慌乱的想要撑起来,羡泽却忽然笑起来,抱住他头发半干的脑袋:“你又这样撒娇了。”
她没有生气,江连星本来要撑起身子的动作僵在半空,缓缓的卸力,小心翼翼如同踩在冰面那般将自己的重量放上去。
羡泽对他的身量比划了一下:“你现在肩膀宽了这么多,个子也高了这么多。没事没事,别起来,你这么瘦压不死我,别撑着了。”
江连星咬着嘴唇,这才松开手,彻底靠在她膝头的软毯上。羡泽将一些灵力汇入他体内,江连星瞬间便感觉到如微凉的水流淌入干渴的喉咙,他的痛苦与焦躁被抚平了大半。
他忍不住想起当年师父和她在收养他的破庙里,也是靠着火光紧紧依偎。
师父不在了,他也一定能成为羡泽的信赖与依靠。
“师母。”
羡泽轻轻应了一声:“嗯?”
“……羡泽。”
“嗯。”
“师父不在了。但我会一直在。”他本想说‘师兄也在’,但还是忍住了,道:“我会听话的。”
江连星以为她会再次发出那种温暖的轻笑声,但是没有。
她只是沉默着,轻轻拨了一下他耳边的头发。
江连星感觉到她情绪不对,他只是以为,羡泽是很难从师父的事情中走出来,便想了想,岔开话题道:“等回到凡界,羡泽想吃什么呢?”
她并没有怪罪他私底下还称呼她的名字,思索道:“热馄饨,炒茼蒿,魔域吃不到青菜太痛苦了。哦,以前明心宗食堂的小笼包也很好吃。”
江连星听得忍不住嘴角勾起:“嗯。但羡泽总是吃不完。”
“因为每天早上都买很多种啊。你是饿了吗?”
江连星知道自己的饥饿感是来源于魔核,但还是点点头:“有点。”
羡泽衣袖抬起,忽然就有一片肉脯递到江连星脸前来,她晃了晃:“吃吗?”
江连星看到熟悉的零食,忍不住嘴角微微弯起,他两只手接住肉脯,递到嘴边来小口咬着吃。
身后也传来她也在吃肉脯的声音,江连星渐渐完全放松下来,望着火炉,他鼻尖全都是羡泽的气息,仿佛是在魔域几十日从未敢安眠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
羡泽笑道:“夜里看着火炉或者灯烛,吃这种需要细细嚼的小零食,真的很幸福,对吧?”
江连星鼻子一酸:“……嗯。”
羡泽垂眼望着他的后颈,她拨开他后颈细软的头发,轻轻抚摸几下他的后颈。
然后用掌心握住他的后颈,他凸起的椎骨顶在手心中。
羡泽相信自己,此刻将灵力化作实体,必然能够洞穿他的喉咙,他声带与气管都破开,江连星恐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而只要拿毯子包住他,甚至不会流出多少血,就算是血流到地毯上,她也可以用水流快速清洗掉。
……啊用毯子包住杀人,会更方便打扫,这件事还是江连星告诉她的。
明天醒来如果有人要问江连星的失踪,她就说昨天看到他在外头化成怪物啃食尸体,她呵斥了他两句,他就吓跑了。
他生来就很可怜,靠在她膝头,二人聊了许久,但现在临死前也算有点短暂的幸福吧……
羡泽犹豫着,环顾四周,正要趁此机会一击得手。江连星忽然蜷缩起来,紧咬着嘴唇,连脖颈的肌肉都绷紧,他将脸用力埋在她膝头的软毯上。
羡泽手顿了一下:“怎么了?”
难不成他察觉到她的杀意了?
江连星却使劲摇头又点头,脑袋抵着她膝盖不说话,羡泽将他肩膀掰过来。
江连星满脸是泪,口中塞得鼓鼓地咬着肉脯,他抿紧嘴唇,吸着鼻子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水,水光盈满了炉中跳跃的烟火,他双瞳中像是黑色鹅卵石的溪流,哭得停不下来。
羡泽搭在他后颈的手紧了紧,她怕的就是他这样的眼神,喃喃道:“……怎么又哭了。”
江连星用力别过肩膀,将脸朝下贴在她膝盖上,抽噎一声:“对不起、是肉脯太好吃了。”
他柔软的眼窝蹭在她膝盖上,仿佛是不畏惧自己最脆弱危险的地方与她最硬的骨头接触。
他知道自己的话语经不起推敲,可她还是没有追问。
他知道自己两辈子没帮上什么忙,可她还是千里迢迢只为了来找他。
江连星哽咽道:“……羡泽、我不是故意撒谎。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活了两辈子,梦见你上辈子被我害死了,我也死了。我没有骗你,我梦里见到了戈左、见到了宣衡。我梦见戈左强迫你、我梦见宣衡囚禁你!所以我才不想让你跟他们走在一起。我不是要害你……我梦见我最对不起你了……”
他哭得胸腔起伏,羡泽真不明白他沉默又不怕吃苦的性子,为什么见到她就这么多眼泪。
羡泽圈住他肩膀:“没人能害我。”
他哭到几乎抖起来,憋了太久的话语都恨不得一股脑掏出来:“我梦见羡泽死得很惨,临死之前都不怪我。羡泽能来找我、太好了。我做最好的梦都不敢、不敢这么想……呜,我再也不说要随便入魔的话了,让我做什么我都不去了,以后休想让我离开一步了……”
江连星咬着嘴唇,挤出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来:“我绝不会害师母的,如果我有朝一日成魔了,或者名声败坏让师母受累,师母就杀了我吧。”
羡泽松开了握着他后颈的手,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羡泽瞬间忽然想到,如果她刚刚下手了。在他心里想着这些事,吃着肉脯幸福到流泪的那瞬间,被她一击洞穿喉咙,她收拾残局时,看着他满脸是泪的尸体,恐怕这些话语都永远没有说出口的那天了。
第125章
她内心游动挣扎起来。
一方面是她从回忆里得知, 连从幼时陪伴她的鸾鸟都可能在背叛她;另一方面则是无数细节都证明,江连星是值得她信赖的好孩子。
原来信任一个人,是这么难的事。
羡泽凝望着他, 江连星也抬起不断溢出泪的眼睛, 他似乎看到了她眼底这么多年的多疑与受伤,忽然伸出胳膊,用力抱住了她的肩膀:“羡泽曾经很信赖师父, 我会努力变得, 比师父更能让您相信的。我会的。真的。”
羡泽一瞬间恍惚了一下。
她几乎感觉有胡茬蹭在面颊附近, 一双穿着粗布麻衣的手臂紧紧拥抱着她, 手掌从她背中的凹线慢慢捋下去, 他的声音没有平时的调侃,只有微微颤抖的声线与坚决的信念:
“羡泽。相信我。”
“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会做到。相信我。”
她觉得自己的手似乎千斤重, 过了好半晌她才拍了拍江连星的后背:“……我相信你。”
江连星忽然感觉到羡泽身上溢出的迷茫与怀念, 好像……拥抱的不是自己那般。与此同时, 他的魔核在激烈的膨胀与缩小, 热的仿佛要给他烫出一个焦洞。
而羡泽似乎也有些不舒服那般,身子缩了一下。
江连星正要开口, 忽然感受到了突然侵入这片温暖空间的其他人的灵力,猛地转过身去。
羡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瞧见她居住的那间, 帐帘掀开了一半,宣衡正站在门帘内,失神的双目朝这边望过来,轻声道:“羡泽?你在吗?”
是宣衡展开了自己的灵识,想要借助灵识看路。江连星忽然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抱着羡泽肩膀的举动,下意识松开了手。
但还是慢了一步, 宣衡的灵识显然“看”到了二人相拥,他有些惊诧,但紧接着微微皱起眉头。
唯有羡泽神色如常,拍了拍江连星的后背,道:“我在这儿。怎么了?”
江连星伸手抹了抹脸,皱紧眉头,坐直身子也偏过头去。
宣衡沉默半晌,道:“……只是看你许久没回来,有些担心。”
羡泽看了江连星背过去的身影一眼,站起身来撇嘴道:“你少挤我,我说不定早回去了。”
她提裙走到帐帘前,才回过头道:“连星,早点休息,不用守夜,我设了结界。”
江连星一直背对着她,点点头。
临着帐帘放下前,江连星侧耳听到宣衡与她的说话声。
宣衡:“我睡地上,就不挤你了。”
江连星心里道:让他滚到山洞里睡就不挤了。
羡泽却并没有说出绝情的话,反而笑:“算了吧。等再睡不着我就把你踹到地上。”
再往后的说话声,就被帐帘全都拦住了。他呆坐了许久,才慢慢回过头去,望向帐帘。
他意识到了羡泽对待宣衡的态度非常自然随性,那帐帘遮掩之下一定有二人间的哝哝细语。
有没有可能羡泽还会跟宣衡聊起他的事,甚至会把他刚刚的软弱,他的哭泣,也像是夫妻间分析外人的反应那般,讲给宣衡听。
放在一旁的陶杯,热水已经冷却;软毯还盖在他膝头,上头有他哭的时候留下的湿痕,江连星手指攥紧了软毯。
如果是师父也就罢了,可宣衡凭什么能成为她亲近信赖的人……?
屋内。
宣衡强压下满心的惊疑不定,他知道羡泽跟他分开之后,似乎和葛朔厮守多年,甚至有可能成婚了;他也知道她从来不缺情人与爱侣,为她的无情而身陷痛苦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但难不成这个所谓的“徒弟”……
他可是知道羡泽之前在明心宗为了保护江连星各种胡说八道,为了他跑到魔域来一路追赶,哪怕说这背后可能有目的,但以羡泽的性格,会抱着人安慰,已然是他能想象的极限了。
他故作不经意道:“你的那徒儿,好像哭了。”
羡泽心不在焉看着自己的掌心:“嗯。可能这些日子害怕委屈坏了吧。虽说他个子高了,之前也都是他在照顾我,但我总觉得他像孩子。”她嘴上这么说,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下手。
宣衡心道:……是吗?都那样的身量了,还说是孩子啊。
羡泽坐在床沿,正要躺卧下去时,忽然动作僵了一下。
【系统】:龙傲天值增加7%、14%、20%!进入[阶段八:吞食天地]!
【系统】:支线任务“穿成龙傲天师母后我成为顶级白月光”进入下一阶段:请尽快增加龙傲天值提升,并在30日内进入[阶段九]!
【系统】:主线任务“开局成为仙龙帝尊”进入延期状态,杀死江连星倒计时将延期为:30日。支线任务完成后,主线任务目标或有改变。
羡泽愣住了。
之前那个要把江连星养成龙傲天的支线任务,忽然又重启了,而要杀江连星的时间,也往后延缓了!
等等,刚刚他吃那些脏东西的时候,虽然也有提升,但基本都在1%、2%这样缓步往上提,刚刚他哭起来的时候,羡泽也没听到系统提示,为什么一进屋反倒开始……
难不成是因为宣衡?
如果说系统提示要她杀了江连星,是因为江连星对她而言很危险的话。
那为什么反而江连星变强了,却冒出支线任务,让他更加黑化更加强大,而不是说催促她尽快杀死江连星?
除非说,真如同她一开始所想,江连星是系统设定下养大了要宰了吃下肚的狗。
现在不吃,是因为觉得他成长到这个阶段,还能长肉……?
……
“雨停了。啊说到底这玩意儿就不该叫下雨,而是下泥。”
“你说那群忌使会不会追过来?”
“不会了吧。说起来,早上那个丸子汤真不错啊。鲁廿师姐手艺太好了。哈?我虽然是千鸿宫的,也白吃白喝这么多天,叫一声师姐怎么了?你们明心宗的饭都这么好吃吗?哎……不知道我现在给少宫主磕个头,能不能离开千鸿宫加入你们宗门。”
几个人站在山洞门口,望着慢慢停下来的雨,而后就感受到了身后的魔气正在逼近。
胡止转过脸去,果然是江连星。
他身上的魔气更浓郁了,若是在之前,他早就该保持不住人形,但此刻他神情冷峻,似一夜未睡却极其清明,目不斜视的望着远处乌黑的山峦。
但他装扮与往常不大一样。不只是说里头穿了件干净的衣衫,外头罩着脏衣,而是他腰间挂了好几把刀剑,胳膊搭在剑柄上,看似举止随意,可他又频繁调整挂剑的绳扣,显得很紧张。
胡止有些不解:“这不是我们之前解决几波追杀时,缴获的魔修武器吗?之前你不愿意用,现在怎么又拿出来了。”
江连星清了一下嗓子:“我怕追杀的忌使更多。要……保护你们。”
帐篷的门帘卷起,露出里头的圆厅,羡泽起的晚了一些,她露出抱歉的笑意走出侧间,宣衡紧跟在她身后,只是宣衡今天没有再戴锁链。
他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是相较于前一天的散发,今日他挽了发髻,恢复了几分熟悉的少宫主的气度,但那发簪却是明显的女款,是一支刻着芍药的木簪。
这天天一副“我不屈从淫威”的表情,又处处把“我们夫妻一体”写在脸上。明心宗弟子又鄙夷又好奇的将目光望向他脖颈,看看魔域大蚊子是不是只钻他们夫妻俩的营帐。
千鸿宫弟子倒是都不太敢抬头看他,张师兄马屁还不断,特意端了一碗丸子汤给宣衡。
宣衡婉拒,说自己早上已经跟羡泽一起用饭了。他甚至也背上了其他弟子拿不动的行囊,然后把一些不常用的物件放入了芥子囊中。
羡泽起床之后也检查了一下华粼的状况,他却丝毫未有清醒的迹象。她将灵力汇入他体内,也像是石沉大海,羡泽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他脸颊,堪比白煮蛋似的质感,她又捏了捏,结果就留下了明显的手指印——
张师兄很熟练地拿着一堆布条走过来,羡泽连忙收起手指,他很自然而然背起了华粼。
这家伙虽然爱拍马屁,却也真出力气,显然是这段时间都是他在背着华粼上路,他轻松道:“别看他个子高,可是轻的就跟一只鸟似的,背着不费劲,只要小心别弄伤他的腿就行。”
华粼无知无觉的歪着头,睫毛低垂,金发被挽住包起头巾,在魔域显得过于姣好的面容也被面纱罩住,胳膊搭着只露出了细瘦的手腕。
这时,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了行囊,羡泽动了动灵力,收起了叠纸,收入贴身衣物中。刀竹桃一路上收集了不知道多少的魔域药材,行囊快要比她自己还高,而旁边的丑卜更是快成了骡子,身上包裹重的它走路都四蹄打颤。
羡泽看到刀竹桃小小身躯背了快要比人高的行囊,也帮着她背了一些。
江连星见状连忙走过来:“羡泽,我来拿。”
羡泽歪头看了他今日的打扮,道:“你且负责替我们侦查前后是否来敌,不必拿什么行囊。”
站在她身边的宣衡却眉头皱了皱。
他虽然看不见,但灵识却能勾勒轮廓,他明显“看”到了江连星腰间横着的几把刀剑。
羡泽推了推江连星,道:“别这么粘人,快去吧。”随后转头握住了宣衡的手腕,像是怕他看不清摔倒那般,关切的引着他往前走去。
宣衡动作顿了顿。
江连星垂脸点头,只是临走之前从那有些过长的头发之间,看了宣衡一眼。
随着江连星看着头也不回的走出去,羡泽果然听到了系统提示的声音。
[系统]:龙傲天值提升……1%、2%。
果然,昨天他突然数值暴涨,跟宣衡有关系。
他就这么讨厌宣衡吗?是只要她跟宣衡腻在一起,而忽视他,他就会内心黑化?
那岂不是只要当着他的面不断跟宣衡亲近,很快就能够达成任务——
不过羡泽也没有表现得太过刻意,只是全程与宣衡并肩而行,一群人纷纷披上了头纱,就像是群远行的幽灵般踏上路途,谁也看不出彼此之间的区别。
此处距离照泽已经不远了,只不过附近地势复杂。羡泽看他们手头也有犬妖皮的地图,一行人规划了路线,打算如果不下雨的话,路上都短休,尽快到达照泽为佳。
有羡泽一路随行,这段旅程简直舒服的像是度假。在需要吃饭的时候,他们会找好适合躲避或易守难攻的地点,支起帐篷,用脏衣盖住帐篷外头让它更隐蔽,然后羡泽和江连星主要负责出去“狩猎”,带回食物。
江连星捕食简直是恐怖现场,他几乎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血,拖回来的主食全都是各类或肥硕或多足的虫怪,他有时候还拿不回来,干脆原地肢解后带回来,甚至有次带回来一只活着的半妖,说是在某个镇外的路上发现的。
鲁廿拿着菜刀呆呆看到那马头牛腿的半妖。它只有两只手和胸膛是人形,活着也被吓了个半疯,牛腿颤抖,眼睛失神,马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好的老板!好的收到!这就改这就改,我今天就不回家了——忙完这阵子就好了!”
一群人围过来抱头尖叫道:“江连星,不是说好了不吃人形的东西吗?”
江连星疑惑:“这不是牛马吗?你们吃没有人样的那部分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