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就要操刀,切除马头牛腿,禹笃吓得连喊:“羡泽!羡泽——管管他啊啊啊!”
羡泽走过来看了那牛马一阵子,也沉默了,解开江连星把他栓回来的绳子,叹气道:“算了吧。这要是都能吃,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吃什么呢,放他走吧。”
江连星惋惜道:“……它一身油膘,能做炸肉的。”
几个弟子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使劲推了推那个半妖:“走啊,你快走啊!别傻了,再不跑我们就把你吃了!”
那牛马半妖还在半疯茫然,也不知道把他们认成了谁,竟然回头要跪:“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还在脐官城买了一套房——”
曲秀岚眼看着鲁廿望着它肚子上的肥膘,馋的魔怔般磨起了刀,连忙一脚踹过去,让那牛马半妖从山坡上滚下去,喊道:“走,别回来!”
鲁廿双眼黯淡下去:“……炸小酥肉、牛油火锅、马油拌饭……”
羡泽连忙道:“我也带回来很多吃的,不如看看我这边的食材。”
羡泽那叫一个懂得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抓魔物都是分了红肉白肉,还采摘了各类果子、野菜回来。
只不过她抓回来的大肥兔,肚子割开,流出一地脏肉和污汤,曲秀岚叹气:“哦,是特污兔。”
羡泽不信邪,她还猎杀了一只发绿的猪,这会儿切下去,却发现皮肤如树干般坚硬,体内全都是缠绕的木质藤蔓,根本没法吃,鲁廿并不吃惊:“哦,是植物猪。我们也抓过,吃不了。”
而她带回来的果子植物,不是有毒就是流脓,经过刀竹桃的辨认,最终能吃的就只有两颗拇指大的果子,刀竹桃还安慰道:“这俩毒性不大,我们可以拿解毒汤送服,也能吃。”
羡泽挫败了,她跟宣衡本来就不需要吃太多东西,也一般都是路上的城镇买点肉干对付,没想到在魔域养这么多口人如此困难。
鲁廿一边刷锅,一边还在念叨炸肉,最后一群人决定把江连星带回来的那些看起来又丑又脏,但富含蛋白质的虫子都吃了。
吃饭是最容易背腹受敌的时候,大家都决定在帐篷内交替吃饭,保证一直有人在外头巡逻。
鲁廿给大家打饭,胡止洗干净手为大家分发碗筷,一群人围在火炉边吃饭。
宣衡环顾周围,他一路上都觉得非常奇妙,很小的时候跟众多“兄弟”共居过,但那时候管束非常严苛,“兄弟”们之间交流也很少。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与一群叽叽喳喳聊天的人,背负着行囊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路;更没体会过众人席地而坐,一边端碗吃一边说趣事的氛围,甚至抢彼此碗里的肉。
宣衡面上神态也有些恍然。
第126章
怪不得有些宗门的弟子之间感情深厚, 怪不得有些师姐师弟会愿意为同宗付出性命,有着这样一起长大的环境,怎么能说不是一家人呢?
他渐渐理解为何在千鸿宫的时候那么多人讨厌他了。
他见过那些弟子们私下偷偷的欢笑, 脑袋凑在一起的低语, 说到底,宗门再有理念与道心,但落到每个人头上, 便是这些不同成长却有着类似天赋的修仙者们, 组成的另一个家吧?
正想着, 鲁廿已经做好饭菜, 摆在面前单从气味来说, 根本想象不到食材。
鲁廿恐怕灵根都是香料调味、武艺都是煸炒炖蒸,竟然把那可怖的玩意儿做的如此口感丰富, 宣衡反正也看不见, 干脆就摸索着碗, 大口吃起来。
羡泽看他难得没有端着架子吃饭的样子, 忍不住笑道:“你这会子要是敢跟大家说食不言,你信不信能把锅扣你头上打一顿。”
宣衡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吵闹中, 低声:“我也就说了那么几回。”
因为他后来发现,自己很喜欢听羡泽讲话, 喜欢跟她一起用餐。
到她走了, 他才理解“饮食男女”的意味,一次次川流不息地吃饭,重复地感慨事物的味道;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相拥,反复地亲吻彼此的味道。
宣衡抿了抿嘴唇,他刚想要开口,忽然听到羡泽转过脸道:“江连星, 怎么了?”
那边沉默了许久才道:“……羡泽要加饭吗?”
羡泽:“不用,我快吃饱了。你这手里是什么?”
他声音压低:“珠沸果。吃起来就像是特别甜的橘子,果肉有点毒性,但配着叶子吃就还好。”
江连星肩膀靠着她,大手握着那长得丑如囊肿一般的果子,用力一挤,鲜红的果肉从堪比菊花般的果蒂处一瓣瓣压出来,他用叶片包住一瓣,递到羡泽脸边来。
羡泽觉得这果子长得太恶心了,但江连星又递上来了,她实在是不想用手碰,就着他的手咬住。咬破果肉,果然其中是浓郁的果甜味,嘴唇上还有微微的麻感。
她惊喜地看向他:“你是怎么发现这东西能吃的?”
江连星手僵在她嘴边,反应慢了半拍才道:“有段时间、太饿了,什么都想吃,所以就尝到了这个……”
羡泽手还端着饭碗,拿眼睛看了珠沸果一眼:“再给我吃一口。”
他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递到她嘴边,羡泽想了想,放下碗筷,拿起一块要递给宣衡尝尝,她才要递到宣衡脸前,她脑中就听到了:
[系统]:龙傲天值增加1%。
啊。果然。
她余光看过去,果然江连星盯着她的手指,神情不大好的抿着嘴唇。
宣衡偏过头:“什么?”
羡泽一直递到宣衡嘴边,就在宣衡快咬住的时候,她听到系统提示的声音越来越频繁,甚至连他头顶的进度条,都肉眼可见地涨了起来!
羡泽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便笑起来,收回手来放到自己口中:“没什么。好吃的,不给你吃。”
宣衡无奈似的笑了笑:“有好吃的你就留给自己吧,没人跟你抢。”
他能听到江连星呼吸的变化,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显然他显得跟羡泽亲密无间的话语,让这个“徒弟”很不舒服。
江连星伸手到她脸边:“羡泽,还吃吗?”
宣衡低头放下筷子,忽然道:“你都直呼师母的名字吗?”
江连星一愣,皱起眉头。
这对话前世也发生过,宣衡要求他叫羡泽少夫人,还说如果他觉得这样生疏,他可以和羡泽收养他为义子,让他以后叫羡泽“母亲”。
江连星此刻对他的态度,也夹杂着前世的恨意,冷声道:“师母许我这样称呼她。或许不符合你们千鸿宫的规矩,但师母从没有那样的架子。”
宣衡从来都不缺对别的男人冷嘲热讽的机会,他轻笑道:“若是你师父在这里,听你这么跟你师母说话,不知道会不会掌你的嘴。”
羡泽真要翻白眼了:掌嘴,怎么又是掌嘴,宣衡你怎么那么热衷于扇别的男人嘴巴子!
她本来以为这样的冲突,会让江连星的进度条继续增加,但没想到却停了下来。他不会因为宣衡的冷嘲热讽而黑化,却会因为她对宣衡好而浑身难受吗?
羡泽没想到,江连星也有尖牙利嘴的时候,他开口道:“若是师父在这里,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宣衡顿了顿,但还是微微抬起下颌道:“可是他死了。不过他不论死活,你都该叫羡泽一声师母。”
言下之意,就是不论羡泽身边是谁,他江连星都只是徒弟罢了。
嚯,羡泽真的手痒了。宣衡这是睡多了几回又尾巴翘上天了啊。
或许因为也是她的无所谓,他真觉得自己跟她出入成双,就成了所谓的丈夫吗?就已经觉得他们要复合了吗?
他从来就是这样,看起来是感情被动,但实际上一旦得到满足就想要占据更多,一旦被踹几脚又会将底限退到看不见的地方。
这家伙就活该当不听话的看门狗,戳瞎眼后被链子拴一辈子啊。
她攥了攥手指。但羡泽看了江连星的进度条一眼,本来真想打在宣衡脑袋上的手,变成了掐他大腿一下。
宣衡或许一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得意忘形,联想到了之后私下可能发生的事情,呼吸一窒。
江连星暗自咬牙,也不想认输,刚想开口,宣衡却顿了顿道:“……抱歉。我只是习惯了师门规矩,她是你师母,只要她同意就……我不该多说。”
羡泽还算勉强满意的眯起眼睛。她觉得这争执可以结束了,她也不想听了,却忽然听到系统提示进度条忽然暴涨12%!
哎?!
羡泽转过头去,却看到江连星盯着她掐宣衡的手,有些伤心又委屈地看着她。
啊……
她这才后知后觉。虽说是宣衡道歉,但她掐宣衡让他先服软的行为,本身就好像是把宣衡当自己人,把江连星当外人似的。
江连星嘴唇抿了一下,突兀的站起身来:“师母。您吃吧,我先去巡逻了。”
羡泽抬起头,惊愕的盯着他蹭蹭涨的进度条,所以点不在于宣衡,而在于她对宣衡更亲近吗?
啊难不成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师父死后,她找了别的男人,完全忘掉了师父吗?
穿成这样也是在提醒她,师父死了还没多久是吗?
羡泽挠头,这小子这么封建和念旧吗?
宣衡忽然冷不丁道:“你就这么允许他叫你的名字吗?”
羡泽白了他一眼:“我都允许你上桌吃饭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如果跟我睡过就能一副继父的样子自居,那江连星已经有一打后爹了,你还要管他们叫哥。”
宣衡愣住,脸上缓缓浮现一层受羞辱的恼火委屈起来。
他手紧紧捏住筷子。
羡泽喝了口汤,轻轻道:“你要再敢跟当初在千鸿宫那样,再撂筷子,你就滚去跟张师兄睡。”
宣衡动作在空中僵了半天,侧过身去狠狠吃了一口饭。
……
江连星径直离开人多的圆厅,走向自己住的小侧间中。帐帘下没有点灯,床铺上华粼师兄还在安静的躺着,江连星盘腿坐在他旁边,望着华粼柔软的金发和侧过去的脸颊,忍不住喃喃道:“……要是你在,也会跟我一样看不惯吧。”
他知道,宣衡身上暂时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师母跟他在一起,必然是因为对他有些喜欢。
如果是羡泽喜欢的东西,他就没有什么理由去讨厌,可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扎眼。江连星想说,一定是因为宣衡不是好人,像是之前钟以岫的话,他甚至还想过撮合——
不对,如果是现在,他也只想杀了钟以岫!
那如果有个特别好的人呢?
像师父那样好的人。
那倒是勉强……
他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可惜师父不在了,如果其他人,那谁都配不上羡泽。
那些人只会阻碍她的脚步,只会遮掩她的光辉。
江连星望着华粼的侧脸,可他也明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叫羡泽师母,可华粼却永远直呼羡泽的名字。他也明白如果华粼醒了,或许他跟师母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亲密了。
或许是他想这些想得太多,江连星最近一直在做梦,而且总是梦见羡泽。
梦里的羡泽虽然容貌与当下类似,但神态性情似乎大不相同,好像活泼快乐得多。而他头脑中掠过几个画面,甚至分不清那梦的主人是谁。
江连星垂下眼睛去吃饭,却没注意到安静躺在那里的华粼,手指微微动了动。
……
羡泽本想一鼓作气赶到照泽,却没想到中途下起雨,他们不得不提前找到一处山谷空洞作为暂休地,恐怕只要再有两三天的路程就到照泽了。
这次的雨下得比之前时间更长,羡泽在帐篷外负责守夜的时候,嗅着四周的气味,感觉到了熟悉的不对劲。
冥油忽然变得急骤,砸落在地的泥沙,还夹杂着一些黑烬,让周围一切都笼罩在黑灰色迷雾中看不清。江连星也察觉到,快步从账内做出来,将自己的魔气铺陈开灵识,包裹住帐篷周围的领域,道:“不要再外面守着了,嗅到了太多黑烬很容易产生幻觉。我来守夜吧。”
羡泽抱着腿,坐在山洞的大石头上,转头看他:“哎?你不会受影响吗?”
江连星撒了个谎:“我基本不会。”
他受黑烬的影响会比其他人小一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羡泽慢慢起身,指了指他的脑袋:“这是——”
江连星摸了一下头顶的斗笠,忽然僵住。
啊,他自己做的,试戴的时候因为嗅到黑烬的气味,想起羡泽曾经在黑烬中出过事,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了。
他有些尴尬道:“……因为雨太大了,不想让雨里的黑烬和冥油弄到脸上,所以……”
羡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江连星内心有点绷不住了:她一定看出来了吧。一定看出来了吧——
羡泽只是笑了笑,打个哈欠走进屋里,一迈入帐帘她也绷不住了:干什么啊!靠模仿师父来提醒她自己是个寡妇吗?
只是或许吸入了太多黑烬,她脑袋隐隐作痛,甚至都感觉自己内心有点虚弱,倒头就睡。
随着外头泥沙雨点倾盆而下,她侧躺着,却像是身陷在恐惧、愤怒与多疑伴随的梦中,而她的内丹仿佛也在灼烧着自己的身体。羡泽额头上沁出汗滴,尾巴不由自主的从衣裙下探出,不安地缠绕在自己的腿上,甚至连尾脊上的尖刺都根根立起,划伤了自己的小腿。
仿佛头脑中有如同情人般的低低呼唤,有如淤泥般滑腻地紧紧纠缠,甚至她感觉自己慢慢蜷起来,蜷缩成一枚蛋,浸泡在罪孽与血池里……
“啊啊啊!”
她猛地惊醒,忽然感觉到有人很快用力紧紧抱住了她,抚摸着她脊背,羡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喃喃道:“……宣衡?”
抱着她的人双手一僵,有些胡茬的下巴贴在她额头,低声道:“羡泽,是我。”
羡泽满脸是汗,迷茫的环顾四周。
他们在一处水岸边的楼阁中,她认得出,这楼阁是叠纸法器幻化出来的,是她的安全屋,此刻应该是她从千鸿宫离开之后。
她住的是一处隔间,一道屏风挡开了两张床,而屏风被推开,对面那张竹床被子扔开,床下还有没来得及穿上的木屐。
羡泽仰起头,呆呆的望着葛朔。
他赤着脚跑来,棉麻衣襟系绳松松垮垮露出有着些烧伤旧疤的胸膛,鬓角乱发支棱出来,平日总是混不吝笑着的脸上,一丝笑影也没有,只有紧张与忧心,手指抚了抚她额头。
外头风声雨声像是要把天底下一切树都吹倒,沟都填平,羡泽觉得自己有些虚弱,仰着头看他,喃喃道:“……葛朔。我们的纸房子,不会被打湿吧。”
他将头低下来一些,抵着她额头,慢慢才笑道:“这点雨就能打湿?还没你洗澡用的水多。”
葛朔偏过头,就看到她尖刺直立的尾巴和小腿上的血痕,他伸手握住她尾巴,用指节刮了刮她尾脊附近。
羡泽趴在那儿抱着枕头轻叫了一声,尾巴抖起来。
她倒是缓缓放松下来,尖刺柔顺的紧贴着尾巴,反而是葛朔有些动作不自然,他道:“……还难受吗?”
羡泽点点头,又往床里头挪了挪:“内丹很不舒服,我都有点不敢闭眼。”
葛朔看了一眼空出来的半个位置,上头还有她的气息温度,他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道:“要不我化作原形陪你?你可以睡在羽毛里。”
羡泽摇头:“不要,那我也要化作原形。可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原型。而且你肯定把床上弄得都是绒毛、还有鸡窝味儿。”
葛朔有点自我怀疑的闻一闻衣领:“天天鸡窝味,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味儿。”
羡泽脸压在被子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葛朔终于意识到是她故意捉弄,拿指节钻了一下她脑袋:“那你就是一条大金虫,小心我把你叨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躺了下来,道:“也别怕,那个魔主也被我伤到了,看他那样子,近些年恐怕不会再现身了。”
二人面对面侧躺着,葛朔仰头看着屋顶横梁,不敢看她,她枕着胳膊侧躺面对着他,却垂下眼去只看床尾。
羡泽的尾巴抬起来,来回晃了晃才搭在他的裤腿上,尾鳍还在轻轻摆动:“那两枚卵呢?”
葛朔:“在隔壁。我设了禁制,也把它们分开放了。如果有异动,禁制会发出声响。”
羡泽缓缓点头,可还是疑惑道:“……可为什么魔主会掉出蛋来?”
第127章
羡泽有意将金核留给宣衡, 本意是想让宣衡作为诱饵引出魔主。但羡泽以为魔主可能会数月甚至数年之后才出现,却没想到就在羡泽放火烧宫,并隐匿气息躲在周边山峦时, 魔主就迫不及待的现身袭击了千鸿宫。
二人站在对面山石上, 静静望着千鸿宫上空魔主的身姿。
葛朔并没有着急出手,他知道这魔主能够过去上百年统治魔域,实力绝不可小觑。
不过, 葛朔虽然在东海屠魔中受伤, 但羡泽分给他相当一大块内丹, 让他当今实力甚至超过全盛时期。他埋伏观察着在千鸿宫中肆虐的魔主, 觉得自己或许胜算不小。
因为这魔主的黑影轮廓就像是颤抖的烟尘、涂画的炭痕, 模糊不清,但这一切都像是造势与掩饰, 它的本体像是一条臃肿的蛇, 一段打满了结的绳索……处处都透露出它的怪异与不适。
它明显身陷在剧烈的痛苦中, 在袭击的动作中时不时抽搐而迟缓。
他和羡泽早就感觉到这魔主的奇怪。
说它想杀羡泽, 可上次在仙门大比时,魔主察觉到羡泽的接近就立马放弃了袭击各大仙门的好机会, 仿佛是在躲着她;若说它站在羡泽这边,它又袭击了以真龙为信仰的伽萨教, 甚至对羡泽的情人手段极其残忍。
它甚至很可能是东海屠魔前肆虐凡界, 并嫁祸给羡泽的真凶。
弓筵月也提及过,它似乎想要夺走他体内的金核,但却做不到。
会不会这次它也要对宣衡这么做?现在都已经状态如此不佳,它却还要来袭击千鸿宫,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葛朔拿起霁威剑,飞入空中与魔主缠斗之中, 却发现这魔主似乎也认识他。不但如此,它甚至也想杀了他——
在它再度掀起的火焰,与暴涨的黑影中,千鸿宫更多建筑被它击垮。
羡泽似乎也意识到了它报复千鸿宫的泄愤举动,就好像是在谴责她报复千鸿宫还不够一般。
她心里掀起巨大的怀疑。
难不成这个魔主……
是不是她的猜测,她必须亲自验证才行!
羡泽毫不犹豫的飞入空中,加入了葛朔与魔主的缠斗中——
魔主的动作比羡泽想象的更加笨拙,似乎它正被体内极大的痛苦吞没着,它见到羡泽的第一反应果然是躲避。但随着羡泽于空中追击,甚至在奔袭中已经离开千鸿宫的地界,它的反应却从畏难躲避,逐渐亢奋,甚至在河谷之间骤然转身,扑迎上来,与她缠斗。
它显露出的身躯,形态却不稳定地扭曲着,仿佛一团软肉、烂泥正在模仿龙的形态。
而魔主有意向羡泽暴露自己臃肿的弱点,就在羡泽袭击它的瞬间,缠住羡泽直直就要往暗渊中坠去,仿佛要把她带入魔域!
羡泽奋力挣扎中,也化作龙身与它厮打,可她内丹未修复,除了能化出原型,完全使不出真龙应有的力量。反而那魔主周身的黑影如同淤泥一般,包裹住了她金色的身躯,如同螺旋般与她紧紧相缠,向下坠落。
葛朔只觉得那一刻自己心脏都要在惊惧中撕裂,他从天骤降,刚刚被她炼化的霁威剑炸开金色的光芒,直刺向魔主的脊背。而羡泽的虚弱坠落仿佛也是伪装,她张开修复后能够翱翔的双翼,两只后爪如同鹰一般,撕扯向那魔主身躯的臃肿处!
魔主发出一声沙哑难听的哀叫,整个身形都在抽搐变化,如同融化的泥浆,它仓皇逃开羡泽的双爪,向暗渊中坠落而去。
羡泽身躯沾满冥油,吃力的在半空中起伏,甚至维持不住龙身的大体型,只化作两三丈的身长,沉沉坠落在群山之中的谷地中,半晌都没能有力气爬起来。
葛朔急急忙忙飞落下来,才发现那魔主有意用大量魔气,缠绕住了她的身躯,甚至还在侵入影响她的内丹。
而羡泽身上的冥油也让她头脑有些混乱,倒在地上甚至一时认不出葛朔,只有尾巴拍打着水岸的鹅卵石,喃喃道:“杀、杀了你们!对我下手,把你们都杀了!”
葛朔连忙抱住她的龙身,到溪流边清洗她沾染的冥油,而这时候才发现,羡泽的后爪中,抓握着一枚黑色的……蛋。
蛋壳上还沾着血污,像是她从魔主腹中剖开取出。
这枚黑蛋几乎和鸾鸟重生后的卵差不多大,只表面上花纹有些丑,也沾染着不少魔气。
随着羡泽龙爪脱力,这枚蛋也滚到了水边,她缓缓恢复意识,也昂起头来朝水边望去。她没想到,自己撕开魔主臃肿的身躯,竟然抓到的是一枚卵——
这魔主是什么?为什么他肚子里会有蛋?
这蛋会孵化出什么?
羡泽恢复人形后,望着这枚蛋,陷入了沉思。
现在她手中莫名就有了两枚蛋。而且都跟谋害她的人有关。
魔主的蛋。鸾仙的蛋。
她脑子都有些混乱了,要不然干脆做两碗蛋羹,她跟葛朔一人一碗算了——
羡泽自然觉得魔主的蛋留不得,可葛朔还是觉得这枚卵的模样有些眼熟,建议孵化出来看看:“看到魔主这枚蛋里的东西,至少我们能知道它是什么生物。如果情况不对,就当场杀掉,既然我都能伤到魔主,更何况一枚卵。”
于是乎,这两枚蛋就留在他们手上等待孵化。
鸾鸟的蛋是白色的,有淡金色的斑点,蛋壳美丽轻盈;而魔主的蛋则是丑陋脏污的黑花纹,表面就像干裂的土地那般有皴纹。
葛朔还是将两枚蛋分别放置,各自设下禁制结界,哪怕是孵化出什么样的东西,也会被结界控制。
他对于那两枚蛋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羡泽的内丹。
她破碎的内丹中,越来越多沾染上了魔气——
其实,所有的真龙都神魔共体,难舍难分,两方比重与龙的性情和经历有很大关系。
她少年时期,在保护与远离人群的郊野长大,拥有着绚烂夺目的纯金色内丹,但经历东海屠魔这一系列的创伤,她内心蒙尘,沾染魔气也是在所难免。
而且那次与魔主的缠斗中,她内心中多疑、恐惧与愤怒似乎也被逐渐放大。
他听说过在群龙狂舞的时代,九龙之首的应龙如果魔气过重,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羡泽的魔气还在与日俱增。
她说感觉到那魔气带来了痛苦与焦虑,是想要击垮她一切的选择,将一切变为混沌。她无法接受,便在自己破碎的内丹中抵御着,恐惧着,愤怒着。
如今,她甚至有一瓣内丹彻底染成了黑色……
葛朔拥抱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她内里如飓风般混乱,她在其中拼死抗争,他却帮不上什么——
忽然,禁制发出一阵鸣响,响彻了雨中的楼阁小屋,羡泽和葛朔几乎是同时跳起来,她要跑下床,葛朔拿起窗边的霁威剑,挡在她身前:“你在我后面,别急。”
二人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隔壁,葛朔拎起了墙上挂着的灯烛,推开了门。
在两个似摇篮的小木床上,分别放着那两枚蛋,屋中关着窗,依稀可以听见蛋壳破碎的声音。
葛朔抬高了灯烛,照亮两张小床。
右手边鸾鸟的蛋壳崩裂,挣扎出一只幼鸟,它比平常的麻雀喜鹊要大上不少,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金色的羽毛。它脑袋圆滚滚,跟瘦弱的身体比起来头重脚轻,淡粉色的长喙还不算坚硬,有些虚弱的乱拧着头,眼皮动了半天才睁开,露出红宝石般的瞳孔。
羡泽声音轻得像是气流:“它幼时就这样吗?”
葛朔摇摇头:“他跟我年纪相仿,见到的时候已经羽翼颇丰,我还没见过它出生的模样。好丑。”
羡泽笑起来,她弯下腰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地抚了抚鸾鸟的脑袋。
他红宝石般的眼睛疑惑陌生的回望着羡泽,那仿佛二人从不认识的目光,让她有些心碎,她指尖动作不疾不徐,鸾鸟慢慢放松下来,舒服地眯起眼睛,甚至用慢慢褪去淡粉色的喙,亲昵地轻轻咬她。
她也将灵力汇入鸾鸟的身躯,既是试探它的灵识,也是给它虚弱的身体增加力量。鸾鸟惊惶地叫了一声,但又很快意识到羡泽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渐渐安静下来,两只湿润的红眼睛望着她。
羡泽轻声道:“是你害了我吗?可既然你能重生,就说明当年在东海你真的被杀了……为什么?你是觉得重生就是不死吗?可现在的你,什么都不记得,过去我认识的华粼,不就是死了吗?”
葛朔有些不忍道:“你要杀他吗?”
羡泽沉默。
鸾鸟不知他们正在探讨着它的生死,身为雏鸟的它虽然天生优雅的昂起头来,却忍不住将身子靠着羡泽的手掌。
就像是她当年出生后,虽然警觉好奇地看着这个穿越后的全新世界,却忍不住靠拢向第一眼看到的苍鹭和鸾鸟。
羡泽:“……它有可能找回过去的记忆吗?”
葛朔:“或许有可能。我们可以养大他,等日后若是恢复记忆,你再杀他也不迟。”
就在她陷入犹豫之时,另一枚黑色的卵,也发出碎裂的声响。羡泽与葛朔如临大敌,将鸾鸟放下,羡泽忍不住护着刚出生的鸾鸟,葛朔手持霁威剑,看向另一张小床上的黑卵。
羡泽先看到一只四趾的爪子推开蛋壳,滑溜溜的生物艰难的从蛋中爬出来,它双目蒙膜,瘦弱又乌黑,爬出来后便虚弱的瘫软在床上。
她屏息惊愕道:“是……龙?是我的同类吗?”
葛朔将灯凑近了一些,冷静道:“不。是蛟。”
确实。它只有两只爪子。
那是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无鳞黑蛟,虚弱的盘在小床的棉被上,他尾巴上有着嶙峋的尖刺,只是因为刚刚出生,那些尖刺还是软的。面目不大好看的皱成一团,黑色肌肤上隐隐透露着蓝色光泽与纹路。
葛朔紧皱眉头:“怎么会是……蛟?”
羡泽握着他的手臂,急道:“也就是说,魔主就是一只蛟吗?这也对得上了,之前不都说有身形细长似龙的魔四处肆虐,才有人认为我也是魔。如果是蛟的话,确实看轮廓跟我很像。”
葛朔看着那只无鳞黑蛟,心头是化不开的疑虑:“……其实,在你长大的过程中,我们一直想要找一只蛟与你作伴。但是我们找遍了,都找不到一只活着的蛟,发现的只有尸骨。哪怕是见到了蛟卵,去的时候也发现蛟卵碎裂,其中的蛟已经不翼而飞。”
羡泽不解:“为何要给我找一只蛟作伴?”
葛朔深深望了她一眼:“等你成为真正的应龙,总有需要的时候。我们想着要是有从小看管陪伴的蛟,也更安心一些。可找不到之后,我们也觉得夷海之灾之后没有一条龙、一只蛟,是否是天意,就更是生怕你夭折了,因此便不想那么多,只是全心全意养你。”
羡泽疑惑道:“可我见过蛟啊。”
葛朔一愣:“什么时候?”
“多年前,我在东海水下洞府待了十年之后,出来急需要捕猎一些妖做补给,就在水底或冰川遇见过几只蛟。它们都很丑很肥,见了我也不敢跑,被我捕猎吃掉,我也吞掉了它们的内丹,暂时恢复了一些伤势——用处不算大,但也让我有了些力量。后来我也没有再有意搜寻,也就未见过了。”
二人正说着,小黑蛟感受到了羡泽与葛朔的气息,似乎往这边爬了爬。
羡泽警惕的看着:“你说这个黑蛟,会不会是魔主生的?魔主既然能揣蛋,但应该是雌性吧?”
葛朔摇摇头:“并不是,奇怪的就是这一点,蛟是蛇妖长年修炼而成,并不是自身繁衍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不能雌雄相合生育。”
羡泽惊讶:“哎?那、那算是怎么回事?”
葛朔眉头紧皱:“而且那个魔主身上不止一处臃肿,更像是……我说不上来……”
葛朔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那只小黑蛟,他手劲并不温柔,那小黑蛟并不啼哭或哀叫,只是无声缓慢地在他手掌中挣扎着。
葛朔的灵力汇入小黑蛟体内,面上缓缓露出几分讶异的神情。
羡泽:“如何?它天生就是魔吗?蛟也有神魔之分吗?”
葛朔握着它孱弱的脊背和脖颈,像是稍微使力就能将它掐死那般,缓缓道:“不。它是容器。好像是对什么都来者不拒,任何力量都能在它体内收容,如石沉大海的容器。”
羡泽脸贴在他手臂上,看着他掌中的小黑蛟。
如果是容器的话……
第128章
葛朔还在研究它的体质, 甚至连旁边小床上的鸾鸟都伸长了脑袋往这边看,葛朔粗粝的手指翻来覆去的摆弄着它:“难不成那身为魔主的蛟也有这样的体质,才能如此强大?”
羡泽忽然道:“如果是容器的话, 我将沾染了魔气的内丹给它, 会如何?”
葛朔低头看向她。
羡泽:“它会死吗?还是会成魔?它是魔主的一部分,我们本就不该留着它,杀掉它之前试一试吧。”
葛朔犹豫了片刻。
这个黑蛟看起来与魔主相关, 留在身边只会是祸害。甚至会不会有可能就是故意将这枚蛋留下来的, 也说不定……
不过葛朔敏锐的感觉到羡泽的变化, 她似乎因为魔气缠身而更……
葛朔半晌道:“……要不要再养大一些, 它看起来那么小一只, 恐怕会死。如果他死了,内丹也会大概率回到你体内。”
羡泽望了他一眼, 又看了看在他掌心中的小黑蛟, 半晌道:“它还在这里, 很有可能魔主也会顺着它的气息找到我们吧。或者, 等雨停了就动手。”
她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外头极其安静,只有屋檐瓦片滴落下来的一些水滴, 她半晌才道:“雨、好像已经停了。”
羡泽横下心走过来, 从葛朔手中接过那只小黑蛟。
她体内有一小块内丹,已然彻底被魔气侵染,眼见着还可能扩散。如果能分割出去,那再好不过。
羡泽想着,便从自己体内剥离出一小片内丹,不同其他的内丹, 会在掌中化作一枚金核。这片被魔气彻底侵染的内丹,却化作漆黑的毫无反光的一枚魔核。
简直如同是在空中的一个洞、一个黑点。
外头的雨又下起来了,甚至骤风吹得窗扇来回晃动,竹帘高高扬起。
葛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指间那枚小小魔核,已然融入黑蛟同样瘦小的胸膛之中。
那黑蛟忽然如抽搐般剧烈挣扎起来,连被胎膜或黏液蒙住的眼皮,都在剧烈痛楚中睁开来。
它瞪大双眼,如同点墨般漆黑的瞳孔,夹杂着一点水光,不解又痛苦地望向羡泽。
它两只小爪子紧紧捂着自己,痉挛、颤抖,仿佛对它这般小小的容器而言,真龙入魔的内丹,就像是将滚烫的铁球扔进一小杯冰水之中。
它甚至颤抖着嘴角溢出污血,羡泽一瞬间有些后悔,她伸手想要将内丹取出,却发现他作为容器,竟然吞下内丹后,连她这个内丹的主人,都无法从中取出!
小黑蛟忽然抽搐几下,身子骤然瘫软下来,不再动了。
脑袋垂向了一边,连刚用力推开蛋壳爬出来的爪子都软下去。而刚刚它还努力靠近着羡泽和葛朔的气息,也想要像鸾鸟那般对他们撒娇。
“它……死了?”
“……嗯。”羡泽手指动了动,它没有反应,气息更是断绝。
葛朔接过手看了看,这小东西在诞生不过几刻钟便死去了,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以葛朔的了解,她或许会心里很难受。但羡泽此刻的沉默,仿佛只是有点困惑:“内丹并没有回到我体内。按理来说,只要是龙仆死掉了,内丹那一小部分就会自动返还。而且,它像是真的用身体把那一切都包裹住了,连丝毫的魔气都未能逸散出来。”
“说不定这是它的天性灵根,将一切都包裹进身体里。”葛朔低声道。
羡泽道:“早知道真将它再养大一些,权当做收容魔气的容器,可惜了。”
葛朔看了她表情一样,羡泽神色淡淡,她手指轻轻握着小黑蛟的尸体,放在床铺上道:“扔掉吧。扔到显眼的地方,最好能在你的灵识范围内。”
葛朔明白了她的意思。
羡泽说着拿起软巾,抱起另一边小床上的鸾鸟,擦了擦它半干的羽毛,朝别的房间走去。
葛朔望着小床上的黑蛟,也拿一块布包起它,戴上竹笠往外走去。外头天色昏暗,月光也被云层遮挡,他木屐踩在石板上,走到溪流边,将它的尸体放在一片压平的草叶上。
刚放下,雨又降下来,砸在他竹笠上,也砸在它无知无觉的尸体上。
葛朔看了片刻,转头往回走去。
房间内,羡泽侧躺在床上,刚刚他挤着躺在她床铺的位置上,放着被擦干净的鸾鸟,他显然不可能再躺回去了。她好奇地捏一捏鸾鸟的长喙、又摸一摸脑袋,然后又用手团了团它,似乎在感慨它怎么这么小。
就像她小时候,他们对她的那种惊奇与爱不释手一样。
葛朔坐回自己的床上,想要将二人之间的屏风重新拉回原位,羡泽却伸手拦住:“别呀,我看到你睡得会安心。”
葛朔看了鸾鸟从软巾中伸出来的尾巴一眼。如果鸾鸟回来了,那会不会……
它困顿地打了个哈欠,羡泽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一龙一鸟就这么睡过去,葛朔却枕着手臂睡不着。如果鸾鸟真的害了她,她能安心将重生后的他养大吗?还是说她看似温柔举动下,潜藏着杀意,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他?
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听到羡泽起床的声音,她或许是去接雨水泡茶,也或许是嘴馋了找点食物,但很快地,她光着脚急急跑回来:“葛朔!葛朔!”
他连忙起身:“怎么了?”
羡泽看着他,脸上带着几分冷笑:“……果然跟我想的一样,那小黑蛟消失了。”
葛朔快步走出去,站在门廊往外看去。压平的草地上哪里还有小黑蛟的尸体。
她冷静道:“我猜是魔主的圈套。是不是它将小黑蛟的尸体拿走吃下了,因此就可以占据那一片真龙内丹。你的灵识没有察觉到吗?”
葛朔眉头紧皱:“可我全然没有察觉到任何魔气。说不定是被水冲走了,或者是被别的妖类叼走吃掉了。”
草叶上因为落雨也察觉不到别的痕迹。
葛朔:“你不是能追踪自己给出去的内丹吗?能否察觉到位置?”
羡泽闭上眼睛,却摇了摇头:“不行,我看不见全然被魔气沾染的内丹。罢了,那片内丹很小,哪怕是被魔主吃掉也不足为惧。”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自己心头一松,仿佛是随着内丹上的魔气被剥离,那近些日子的多疑与冷漠,也随之而去……
她有些怅然的望着溪流,脑子里想到的不是鸾鸟的红宝石双瞳,而是那无知与亲昵的黑色双眼。
溪流下游。
一只小黑蛟在湍急的水流中就像是叶片般打着转往下漂浮,它苏醒的时候就已经深陷河流漩涡中,惊慌之中只来得及抓住几根树枝。
它脑中分辨不出之前发生的事,只是感觉很痛……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只是内心深处好像有许多冰封的它自己也不理解的想法。
但不论它是什么,它总要活下去。
它抓住的树枝,卡在溪流边两块石头之间,它拖着冰凉的身体艰难地往石头上爬,而后顺着低垂的草叶爬向溪水两岸低缓的草丛山坡。
小黑蛟趴伏在草叶之间,缓缓往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太阳刚让它温暖一些,它却感觉自己腰腹深处,有什么冰冷汹涌的内核仍在运转……
就在它疲惫到要睡去那般,它忽然听到附近的风声都停了,空气中有着某种灰烬的味道,身后更有让它几乎趴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威压。
它努力的回过头去,只看到一片潦草的巨大黑影,黑影蜿蜒趴伏在草地上,身形比溪流更庞大,那黑影后隐藏的双瞳,怨恨且狂热的望着它。
小黑蛟几乎要因这双眼的凝视而窒息。
黑影内发出某种共振的笑声:“她差点杀掉你,她留下了鸾鸟……咯咯咯……”
而后,从黑影中伸出一条介于手与爪之间的黑色肢体,抓住了它,小黑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被扔入它在黑影中的巨口——
它要死了!它绝对要被吃掉了!
小黑蛟只感觉自己从它口中滑入某个潮湿、逼仄的空间,周围却像是有无数它这样的食物,在不断发出尖啸与哀鸣,它想要挣扎却根本是白费力气。
就在它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快要被融化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愤怒痛苦地吼叫,以及翻江倒海的声音。
它忽然看见了日光,自己似乎瘫软在一团乌黑的油状物中,身下碰到了草叶和土地。
它又被吐出来了?!
巨大的黑影和它一样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为什么偏偏吃不掉!”
它张嘴又要咬小黑蛟,小黑蛟虽然不一定有太奶,但刚刚真的快要见到下辈子了,挣扎着就要逃离。
黑影又一次将它吞了下去,然后这回呕出来得更快更痛苦!小黑蛟却没有挣扎的力气,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半昏厥过去,它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化着……
黑影不信邪,还要再来一次,如果吞不下去似乎也想杀掉它——
就在这时,听到远处御剑破空的声音,黑影动作一僵,昂头判断了一下来人的数量和本事,它本有些不屑一顾,但似乎考虑到自己的状态不佳,便腾地一声,黑影散去,躯体如黑色液体快速流淌下山坡,转眼间就消失了。
“宗主,是在这里!”
元山书院一行人落到山坡上,四周浓烈的魔气还未完全散去,众人意识到这魔气强大,甚至与当初仙门大比时的混乱有些相似,如临大敌的四处环视。
丁安歌脸上略显病恹恹地坐在竹轿法器上,转头看向师妹:“安回,如果真有魔修在这附近,恐怕会祸乱一方,你说要去追击吗?”
他身后有个皮肤黝黑,圆肩健美的女修,她名义上是元山书院的丹青使,但谁都知道丁安歌大事小事都习惯性过问她。
李安回环顾周边:“如此强大的魔修,恐怕在两界穿梭自如,追击也是白费力气,不如找找附近有没有暗渊,尽快封上。不过,师兄你看,那好像有什么东西,沾染着满身魔气——”
一行人靠前些,就看到草叶中的……婴孩。
他身上黏着冥油,浑身赤裸,痛苦的蜷缩在一起,身体已经发凉,只有微弱的呼吸。
“这是……?”
前头有位女修忍不住脱下外衣,抱住婴孩,道:“恐怕是那魔修四处食婴,听到我们靠近,没来得及将他吃掉就仓皇逃走。这孩子看起来还很小,若是这样放着,恐怕活不成了。”
李安回走过去,冷淡的看了那孩子一眼,拿着女修的外衣擦了擦他的脸,而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眉心:“嗯。只是个普通孩子罢了。”
丁安歌随口道:“要不抱回元山书院抚养吧,也算是缘分。”
李安回却摇摇头:“这孩子灵根极差,给它一些灵力却如石沉大海,完全无法在经脉中流动,恐怕是最没有天分的那种,何必带回去。到下一个村镇找个妇人,给些钱就是了。”
丁安歌也就是随口一说,那女修却有些担心:“这周遭的村镇,哪个不乱。就算有人愿意养,说不定过几年也就背井离乡、家破人亡,这孩子恐怕活不下去……”
李安回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所以我们要去袭击伽萨教分舵的场合,就适合带着孩子了?”
丁安歌觉得有些烦了挥挥手,女修喏喏不敢再说,只听令将这孩子用外衣擦净,到下一个村镇的时候,负责去送孩子的另一个男修甚至都没有找个妇人,而是给他用外衣做成的襁褓中塞了点碎钱,往庙上一放,便转身离开。
几个前来拜神的女人背着箩筐走过来,看见桌台上的婴孩,好奇地凑上去,翻了翻襁褓,看到那碎银乐得合不拢嘴。
她们摸了一遍也没找到别的物件,便把碎银分了藏在箩筐下头准备离开,最年轻的那个妇人不忍道:“就扔在这里,会死吧?”
其他几个嘲讽道:“那你抱回家养去,反正我家自己几个都养不过来,我是不会要的!这孩子瞧着就一副瘟神样子。”
年轻妇人只好也跟着离去,到了夜里她又放心不下,偷偷来到庙中,只瞧见那孩子进气都少了,脸色发青的躺在散开的襁褓里。显然是也有人发现了他,周身摸了一遍没找到值钱的东西,就把它扔在这里了。
年轻妇人摸了摸他脸颊,而后抱起来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
江连星回到帐下,他依旧是打了地铺,让华粼睡在床上。
灯烛昏暗,外头的风压低了帐篷,他陷入粘稠柔软的沉睡,却似乎听到了周边的潺潺溪水声,还有风吹拂而过带来的桂花香气。
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下有什么东西在乱动,惊醒过来,往侧面挪了挪身子,迷蒙的眼睛眨了眨看过去。
一只金鳞绚烂光洁的金龙,翻着肚皮从他身下滚出来,手中还拿着几朵很相配的小花。她鬃毛扫过草叶,金瞳狡黠地眯起来,笑嘻嘻道:“我知道了,为什么你身上都是香香的。”
这说话的声音,是羡泽!
只是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抬起两只爪子朝他举着那几朵小花:“你比葛朔好闻多了,原来是给自己羽毛里藏了花啊。”
羽毛?葛朔?
江连星愣了愣,抬起手臂,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一只——鸟!
第129章
他淡金色的羽毛看起来蓬松柔软, 甚至有些阳光与花朵的香味。更让他紧张的是,羡泽伸开爪子,将脸埋到它羽毛里深吸一口气, 然后贴着它胸膛处, 传来几声嘿嘿的笑声。
江连星因为她的亲昵而心中乱跳,但也很是疑惑。之前梦里都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他只来得及看清画面中羡泽距离极近的脸, 但这样真实的感觉还是头一回。
他正惊疑不定, 忽然听到砰一声。金光炸开, 身下的感觉不是一条小龙, 而是一个……女人。
他连忙让开身子, 却差点翻倒过去,两只白皙丰腴的手连忙抱住了他, 埋在他羽毛里的脸抬起来, 笑意盈盈道:“别走嘛, 再陪我一会儿。”
羡泽肌肤有着日光下溪流那般的莹润光泽, 她穿了件轻薄柔软的丝裙,赤着双足, 如纱的层叠柔软裙摆下,几乎可以看到她小腹的弧度和弯起的膝盖。
江连星浑身僵硬, 动弹不得。
她歪着头, 两只手伸到他羽毛下面,江连星感受到那抚摸肌肤的触感,只感觉血都冲到脸上,他本想要离开躲开,却没想到这身躯并不受控制,反而放松下来, 让她抚摸。
她很习惯了他的乖巧那般,掀起一部分羽毛,江连星觉得有些冷,垂下脖颈去看,这才发现自己胸膛腰腹处的羽毛下,是光着的!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就是那部分是没有羽毛,直接就是鸟类粉红温热的皮肤,而羡泽两只手摸的就是那部分。
江连星陡然生起一种被人掀了外袍露出光腿的羞耻感,伸手想要遮挡,她手一点不肯放过,还笑道:“葛朔非说它没怎么孵我,那说不定就是你孵的我。不过我很小的时候身体太虚,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你或者葛朔的胸膛上,抓着羽毛,听你们的心跳。葛朔心跳更慢,更有力,但你总是心脏砰砰的,又轻又快的……”
江连星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烤熟了,但自己的身躯却开始变化,两只羽翼化作修长的手臂,指尖扣在她肩膀上。
而她的两只手抚摸的位置,也变成了他的胸膛。他穿了件几乎和她同样质感的水红色丝质衣袍,因为她的动作,衣领朝两侧敞开,露出白皙的肌理。
她笑起来,抬起睫毛看着他,那眼底流淌着他说不上来却又心惊肉跳,几乎要溺死在其中。二人膝盖摩擦,越来越近……
忽然,他听到一声有些熟悉的嗓音:“羡泽!”
江连星猛地抬起脸来,惊愕的看着远远几步出现的人影。戴着斗笠的男人,腰后背负着好几把刀剑,他穿着暗绿色棉麻短袍,抬起脸朝他们看来。
师父……?
他下巴上没有胡茬,说不上来是比他记忆中更年轻,还是说他特意为了她净面剃须。
那目光从羡泽脸上挪到了他脸上,锐利又愤怒地盯着他。
他、他跟羡泽搂成一团然后撞见了师父?!
江连星仿佛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他的手却没有松开,而是更用力的拥抱住她。
羡泽听到了那声呼唤,猛地转过头去,瞧见了葛朔,欢呼一声:“你回来了啊!”
她挣开他的拥抱,江连星徒劳的抓紧手指,可她仍然是拧身赤足朝他奔去。
“葛朔,这次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让我看看——”
葛朔神情稍霁,挂起一丝笑意,抬起手:“我带来了梅子酿和酥酒。”
她刚要欢呼一声,葛朔却转脸看向了他,道:“以及断了腿差点死掉的蓝雀。”
羡泽歪头:“什么?”
她缓缓回过头,江连星与她四目相对。
哎?是他这个身体把蓝雀腿弄断了吗?
是蓝雀对师母做不好的事了吧……
江连星听到自己说道:“我跟你的心是一致的,就是不要让那些攀龙之心的小东西随便靠近羡泽,你来质问我之前,应该先问问那蓝雀自己做了什么。”
葛朔冷声道:“做了什么?不过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罢了。”
他道:“蓝雀想要向她讨一枚鳞片。”
葛朔脸色变了变,但仍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转身离去。
葛朔走出去几步,似乎才发现羡泽没动,他愣了愣,仿佛是早就习惯羡泽追着他的脚步粘着他,回过头对着沉思的羡泽道:“梅子酒,喝吗?”
羡泽这才笑起来,朝他快步过来,尾巴在如水波般的衣裙下摇动:“栉比阁的生意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宝贝?”
江连星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心里只感觉到烦闷,甚至愤怒。而随着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这片山中的草叶旷原远处,坐落着几座仙府般的亭台楼阁,还有数只神鸟,在周边踱步飞翔。
忽然他眼前一花,眼前已经斗转星移变成了夜色,他躺卧在溪畔,发梢似乎被水沾湿,而眼前的不只是夜空,还有羡泽的面容。
她撑在他上方,撇着嘴显然不太高兴。
这种不高兴似乎又不是针对他,她看到他醒了,微微勾起嘴唇,江连星嗅到她口中淡淡的梅子酒气味。
“……你不是去找他了吗?”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讨厌他。”
这恐怕不是真的。
但她还是垂下头来,笑道:“干嘛不理我呀,记恨我没有带酒回来给你吗?抱歉抱歉,我都喝完了,你要不要尝尝?”
喝完了怎么尝?
他正思索着,羡泽眼里又流淌着那狡黠的光,她垂下头来,长发如幕从她脸颊两侧落下来,像是遮蔽视线的帷帐,她凑得越来越近,直到柔软的嘴唇相依。
他愣住了。
不、这……
江连星瞪大眼睛,后脑勺发麻——这是在做什么,他怎么可以……
这肯定是梦、一定是梦,可就算是梦他也不该——
他几乎是要挣扎起来,却明显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躯体微微启唇,偏过头去,主动吮吻着梅子酒的气味。
舌尖勾缠,亲密无间,一切都超越了他想象的末端。她手臂放弃撑着,他胸膛处是她柔软的心跳。
江连星感觉到她细腻的指腹在抚过他下巴,像是爱抚小猫小狗;另一只手则略显粗鲁地按在他嘴角,甚至将拇指扣入口中。
江连星小时候曾经不小心撞见过羡泽和师父的亲昵,但他当时只知道这种事是害羞的,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情,是他不能看到的。他只知道意味,而从未想象过感受。
原来……亲吻是这样舒服到自我都融化的举动,不行了……他像是在水浪中漂流的丝巾,随波逐流,放弃力量,然后被浪溺死……
她慢慢抬起了脸,笑道:“你每次都这样,看起来又凶狠又聪明,但一亲起来又傻了。”
江连星望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羡泽望着他的眼神,虽然也有过许多温柔、不忍,但他像是没见到过真的,就把美丽的炫光当做真实,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那些曾经被她枕过手臂的人,在她眸中见到的是怎样的风景。
这怎么能不变得迷失、变得疯狂,变成自己想象不到的可耻与失控。
羡泽笑着鼻尖跟他碰在一起,亲昵的像是两只在落叶上打滚的小兽,道:“还是华粼最好了,永远都会陪着我,什么都不会拒绝我。”
谁?
……华粼?是说师兄的名字吗?
江连星呆住。
为什么师兄会跟师母亲、亲……!
为什么师父会看到他们搂成一团也不吃惊!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师兄的记忆里或者说梦里——
羡泽笑嘻嘻的又亲了他一下:“怎么呆住了?”
江连星却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她的腰,翻身将她压在柔软的草甸上,低下头来——
啊?啊啊啊?
做这种事真的不要紧吗?
我怎么敢——不对师兄怎么敢?
江连星内心惊恐,却看到羡泽的发丝也落入溪水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捞出她的发,却也在月夜下看清了溪水中自己的面容。
淡金色长发只用一支盛开的芍药花枝固定,红色双瞳像是夜色中深沉剔透的宝石,那白皙青年容姿极近纯净,俊朗中又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媚意,美得令人屏息。
江连星望着那张脸看呆了。
羡泽是真龙,一向喜欢美丽的事物,她的爱意与亲吻恐怕与这张脸有极大的关系吧。可这不是他真实的模样,他知道自己不算好看,而且总显得很阴沉,看起来就像是会反咬别人一口似的。如今他就是在顶着华粼师兄美好的外表,在偷窃他绝不可能得到的亲近与目光……
他却想要别开脸不去看,却发现水中自己的那张脸,也浮现了几分意料不到的黯淡,别开目光。
羡泽却在此刻搂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扣住他的发髻,笑道:“你还说不爱美,看自己都看呆了。是是是,你最美了,天底下我唯一一个承认得比我还美的人!”
她越是夸赞,江连星就越是觉得难受,他想说自己不是师兄,自己没有拥有这样的容貌,可微风吹拂,金色的桂花从树顶落下,散落在二人的发丝上,她映着月亮的双瞳里只有他,只有这张美到极致的面容。
这是梦。
只要不说没人知道。
这个瞬间也只可能在梦里,师母在现实中恐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宣衡、看着钟以岫、看着那对叔侄,但绝对不会这么看着他……
江连星缓缓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心惊肉跳地放松下来。他想说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他无法改变的这具躯体拥住了她。他摘下簪发的芍药花枝,别在了羡泽鬓角,而后低下头去,品尝梅子酒的后调。
只是为什么,这身躯如同油煎火烤,内里的痛苦得让他几乎要吼叫出声——
“呃啊!”
江连星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嘶喊,猛地惊醒过来。
他望着被风吹得飘摇的床帐,望着帐篷立柱挂着的昏暗的灯,江连星打地铺躺着,浑身是汗,几乎透了内裳。
他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来,也看向了躺在床铺上侧躺着的华粼师兄。
那头淡金色长发和梦里一样明亮,甚至他的面容比有几分年轻稚嫩,江连星半晌回不过神来,只感觉大口呼吸的时候,胸膛都在隐隐作痛。
为什么师兄的梦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顶着师兄的壳子,却没有抗拒亲吻?
师兄、师父和羡泽,仿佛是早之前就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三个人,只有他像个外人。
江连星垂下头,看着自己挽着袖子露出来的血管微微凸起的小臂,汗水几乎能滑落下来,他心中黯淡,正要将这个梦彻底封进自己内心深处,忽然想起什么,震惊的抬起脸来。
师兄是侧躺着的。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熟睡昏迷的正躺在床上,面朝上方,怎么这会儿却侧躺过来?
是他醒了吗?!
江连星连忙起身,到床边伸手摇了摇华粼,他眉头微微蹙起,脖颈处似乎也沁了一层薄汗,像是被按头沉在最深的梦魇中。
“师兄!醒一醒!”江连星唤道。
他却始终无法抬起千斤重的眼皮,口中只有几声低低的含混呢喃,江连星将耳朵凑上去,只听到简短得几乎让他以为听错的几个字:
“杀了……”
“杀、葛朔……”
第130章
江连星不可置信的看着师兄沉睡的面容。
他听错了吧。
华粼是想要……杀了师父吗?
但华粼半醒过来这件事, 必须尽快告诉羡泽,他猛地爬起身来,跑出自己的小侧间, 却发现圆厅内, 好多人正在做炸酥肉。
胡止笑道:“江连星,你怎么起来这么晚?”
一般来说江连星会比所有人都醒的早,他时常会出去巡逻一圈, 到回来的时候才陆续有禹笃、曲秀岚这样比较自律的大师姐起床。
刀竹桃翻了个白眼:“而且一身汗, 你是在屋里做了一万个后空翻吗?”
江连星急忙问道:“羡泽醒了吗?”
曲秀岚点头:“应该醒了吧, 宣衡出来倒水, 还是掺了温水要给她喝。正好, 我们炸酥肉汤饭也做好了,你直接给他们端过去吧。”
江连星讷讷, 反应过来的时候曲秀岚已经将托盘递给他。他端着热腾腾的饭菜, 转身朝羡泽所在的侧间走去, 却感觉头昏脑涨, 左脚绊右脚,自己应该还在那如水的夜色里, 现在的热闹熙攘反而像是做梦。
“羡泽。”江连星叫了几声,隐隐似乎听到了里头一声“嗯”的回应, 没有多想, 脑袋顶开帐帘走进门内。
他进门瞬间抬起头来,忽然僵硬在原地。
羡泽躺在床边,被薄衫衣裙包裹的脊背蜷缩着,似乎有些迷惘,仰着头与宣衡唇齿相依。
宣衡手握着她肩膀,以从不可能在人前展露的热切姿态, 亲吻着她。
简直、简直就像他梦中那样……
这侧间帐下似乎都比厅内多了湿热与馨香,而羡泽随着吻的加深,含混的“嗯”了一声。
这既像是宣衡在安抚她一般的亲吻,也像是有什么气氛变化的开端,江连星没能力分辨这些,只是手猛烈一抖,热汤翻打在地。
宣衡也在他走进来的瞬间,灵识变化,猛地起身遮住了羡泽的身形,皱眉喝道:“谁?”
羡泽抿了下嘴唇,转过头来。她似乎也做了梦,额头沁出汗水,几缕发贴在面颊上。羡泽看到江连星半跪在地上慌手忙脚的收拾着东西,疑惑道:“江连星?你怎么来了?”
江连星肩膀一抖,只觉得自己梦里的场景在不停闪着光回放,脑子如同生锈转不动的齿轮。
他实在是不擅长撒谎的类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没看到!就是帐帘碰到碗、不小心打翻了。抱歉、抱歉。”
羡泽很快撑起身子来,笑道:“没事,我来收拾吧。”
宣衡却按住她:“我来吧。”
江连星捡起碗,幸好没有摔碎,宣衡对他脸色并不算太好,但还是伸手拿起托盘,用术法清理了一下地面。宣衡将托盘递过来的时候,江连星忍不住抬头,看了他身后坐在床沿的羡泽一眼。
羡泽也在看着他,她眉毛微微抬起,是“你还好吧?”意味的询问。
江连星应该回答,可是他目光忍不住从她眉眼往下挪,看向她的嘴唇。
比平时嫣红湿润许多。
他只感觉她舌尖的触感,就像根针扎在脑子里拔不出去。
不。他怎么能这样。
不小心误入了他人的梦,还在脑中这样胡思乱想!他怎么能这样冒犯师母——
羡泽注意到他的目光,道:“怎么了吗?”
江连星猛地回过神,端着托盘几乎是跳着往后退去,语无伦次:“就是饭做好了,所以我、我就给送过来,我不是故意要——”
羡泽:“江连星!”
江连星看她,羡泽笑了一下:“没事的。一会儿我们去厅里吃。”
江连星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却突然又原地转回来:“啊!忘记了正事,师兄似乎半醒过来,还说了几句话——”
羡泽猛地站起来:“他醒了?说了什么?”
江连星抿了抿嘴唇,不愿意在宣衡面前道:“我没听清,羡泽要不要去看看?”
羡泽点点头,她从衣架上拿了件水红色外袍裹在被汗沁湿的内裳外,快步跟他朝帐外走去。
宣衡没有说跟上,只是坐在了屋中。
鸾鸟要醒过来了吗?
不过醒没醒过来也没差。他总是要靠边站的。
他早上见她大汗淋漓,却在梦中不醒,便拍了拍她后背,而她睁开眼先喊的却是“葛朔”……
……
羡泽扶了扶华粼的额头:“他似乎还没完全醒,你说他讲了什么?”
江连星从刚刚开始,跟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蚊子叫,羡泽只依稀听见了几个字音:“什么?”
“他说、要杀了师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您别当真——”江连星抬起脸来看她的表情。
羡泽倒是比他冷静些,道:“也不好这样听到几个字音就断章取义,他说不定讲的是某人杀了葛朔。”
江连星跪坐在地上,很乖巧的用力点点头:“肯定都是误会。”
这会儿垂着头,扣着自己裤子上皱褶的江连星,他的数值还在增长,恐怕是跟撞见了刚刚的亲吻有关。
羡泽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一身汗?你也做梦了?果然是因为降落的雨水中夹杂了太多黑烬吧。”
江连星脸骤然涨红,他那张总显得阴郁的脸,都显得跟被太阳晒透了似的:“啊、没有,是营帐下太热了,所以出汗了。”
羡泽以为他只是因为刚刚撞见而感到尴尬,便坦荡安慰道:“抱歉,刚刚你在门帘外应该叫我了,但我没听见。再说江连星也长大了,迟早会有爱人,也不必觉得尴尬。”
江连星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就在羡泽以为这件事要翻篇的时候,他才缓缓道:“不会的。”
羡泽:“什么?”
江连星偏过头:“……爱人。不会有的。”
羡泽:“为什么?”
江连星肩膀动了两下,不大舒服似的:“很奇怪。想象不到。”
羡泽以为他是没开窍不懂事,忍不住笑起来:“或许过几年你就不这么想了。”
江连星转脸看向她。
她坐在床沿,握着华粼师兄的手腕,腰肢挺的笔直;他跪坐在床边,后背弓起,抬起头仰视着她。
二人双目对视,她笑着伸手拨了拨他鬓边汗湿的发丝,道:“顺其自然吧。”
她的膝盖就在眼前,江连星多想将脑袋枕过去,她长发如幕,必然会像梦中那般垂头看着他。
江连星忽然想起来,之前二人在明心宗练武的时候,师母也曾压着他俯看着他,只是那时候是一把刀立在他脖颈上。
他那时候并不觉得危险,而只有安心。
江连星忽然道:“师兄是羡泽很重要的人吗?”
羡泽正望着华粼出神,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来:“为什么这么说?”
江连星低声道:“就是感觉不大一样。”
羡泽抚了抚裙摆,轻声道:“我们曾经认识,是很亲密的人。后来他死了,重生之后变成了现在的华粼。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华粼是传说中的鸾仙。”
江连星已经入梦,此刻也并不吃惊,只是迟钝的“哦”了一声。
羡泽撇嘴道:“你都不吃惊。”
江连星:“师母都是真龙了,那师兄是什么也都有可能。”可就他什么都不是。
羡泽靠着床沿,拨了拨华粼鬓边的碎发,笑道:“真奇妙,我总是记得自己小时候跟鸾鸟撒娇,却没想到自己也会将鸾鸟抚养大。只不过……”
她近些年的记忆还有些空白,会不会他已经计划杀掉鸾鸟,会不会葛朔的死跟鸾鸟也有关系?
羡泽思索着,也像是过去数日那般,将内丹中金色的灵力顺着经脉送至华粼体内。哪怕他可能是圈套、是凶手,那也要醒来才知道结果——
忽然,华粼的身躯抽动了一下,紧紧反握住羡泽的手。
二人一惊,连忙起身看过去。
华粼那张苍白的脸痛苦的仰起头来,却像是意识要被溺死在海中,嘴巴张了张。羡泽连忙伸手抚向他脸颊,唤道:“华粼、华粼!醒一醒”
华粼师兄眉心冒出淡淡黑色,手与腿很小幅度的挣扎起来,像是在泥沼中游泳那般,连背后淡金色长发都纠缠在一起。
华粼淡色的嘴唇张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绝望:“……不、融化、好黑!不……”
什么?
羡泽有些不明所以。
而华粼挣扎出那几个字音,忽然像是坠落深渊般脱力,歪过头去,再次陷入了沉睡。
帐下一片寂静,就连华粼刚刚紧握羡泽的手也随着昏迷缓缓松开。
江连星看了一眼羡泽的神色。
羡泽脸埋在挂灯的阴影下,她也将手从华粼手掌下拿开,道:“……等雨停了我们就尽快赶路,快点到照泽,快点离开这里。”
……
羡泽揉着眉心走出侧间,思绪有些乱,她因为黑烬涌出了许多过去的回忆,只是那些回忆彼此冲突,谜团愈发在心中缠绕。
走到圆厅中,她瞧见数个明心宗弟子聚集着,他们将灯烛摆在桌上,又拿碗筷摆了份饭食,而后分开跪坐,朝着那桌台跪拜。
羡泽有些奇怪,走近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石头牌子上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宗主恩师钟霄孝灵牌位”。
她愣了:“……你们在干嘛?”
曲秀岚严肃的抬起头来:“我们也不知道宗主去世了多久,但当日确实是看到魔主吞没了她,大概也有个七七四十九日了,就想着最后祭拜她一下。”
鲁廿在桌上准备了最起码七八种祭品与灯烛:“虽说羡泽的身份或许未必将她视作恩师,但也算相识一场,是否也要跟着拜一拜?”
羡泽:“……等一下、等一下!”
她竟然忘了告诉他们钟霄还活着这件事,而且钟霄估计一个人已经在她的宝囊里憋坏了吧!
她走过去,连忙将牌位扣住,当场从芥子中掏出宝囊,打开口就对里头喊道:“你在不在?”
喊完了就将耳朵凑过去侧着倾听,很快就听到了钟霄大声喊道:“我在,刚刚在打坐。数日没聊,有什么事吗?是需要衣裳还是需要被子?”
太贴心了。再这么下去,钟霄真的要成为她的库房大总管了。
羡泽想着自己最近从宝囊中拿取的物件,不是被擦干净,就是叠整齐,甚至有些上头还有贴着编号。她清了清嗓子,不大好意思道:“你要不要出来?此处没有魔气,我也找到了明心宗的弟子,或许可以出来一聚。”
钟霄惊讶道:“是你上次所说的,掉入魔域的弟子们?他们还活着?”
羡泽说着朝宝囊中伸出手来,很快她就感觉到一只细瘦却布满薄茧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羡泽往外一拽,只听到声由远而近的惊呼。
钟霄半个身子探出宝囊之外,羡泽抱住她的腰,对曲秀岚等人道:“快来帮忙拔一下!”
一群明心宗弟子呆呆的望着从宝囊中被拔出半个身子的宗主,直到羡泽又叫了一声,她们才乱作一团,冲上来,拔胳膊拽宝囊,将钟霄拽了出来。
钟霄身量比羡泽矮一些,也更瘦小,但身在宝囊之中她也将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身上只穿了件明心宗标志性的蓝色衣袍。
她衣袍上还有当初受伤留下的破口,看过去只觉得恍如隔世。羡泽将她放下来,钟霄在宝囊内一直处于悬浮状态,双足落地有些不稳,羡泽连忙扶住了她。
钟霄也恍惚的环顾四周,数个明心宗弟子也愣愣望着她,曲秀岚忽然伸出手去,试了一下她脸上的温度,喃喃道:“热的。”
曲秀岚平日里恹恹的脸上,眼圈瞬间红了,显然她和鲁廿这样的师姐,在明心宗多年,对钟霄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曲秀岚很想冲上去抱一抱她,但还是选择了低头跪下来,就像当年她这个身形怪异、武艺奇特的家伙拜入明心宗那天那般,两手相并,朝着钟霄一礼:“宗主!”
钟霄连忙抓住她的手:“你们……还都活着。”
她刚刚靠近,就察觉到了曲秀岚他们数人身上缠绕的灵力,充满了羡泽的气息。是谁救下他们,不言而喻。
曲秀岚也是沁出泪的眼睛看向羡泽,羡泽很不适应当下氛围,只是含笑对他们点了点头。刀竹桃立刻走过来,有荣与焉似的挺了挺胸口,站在她旁边。
但刀竹桃也咦了一声:“钟霄宗主,你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恢复了不少——等等,让我研究一下你这个身体。”
曲秀岚显然也注意到钟霄略显脆弱的气息,握着她手腕,脸上写满了担忧。
羡泽默默退了几步,靠在火炉边喝着热茶汤,听着他们的细细低语。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钟霄的声音:“羡泽,我能与你单独谈谈吗?”
羡泽抬起头来,露出微笑:“好啊。”
钟霄身处在她的宝囊之中,看到那么多与她过去相关的事情,不可能猜不到她的身份。
她要说什么呢?求她不要杀钟以岫?还是希望她自证是否是魔?
羡泽起身,往自己住处的侧间走:“来这边谈吧。”
正说着,宣衡掀开侧间的帐帘走了出来。
钟霄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呆了半晌,才惊声道:“宣衡?!”
等等。她上一次对他有印象,还是羡泽被宣衡掳走,说是什么亡妻复活,现在怎么变成宣衡远离千鸿宫跟羡泽出现在了魔域!
宣衡听到这声音,也皱起眉头:“钟霄?你还活着……啊,是她救了你吧。”
钟霄惊疑不定的目光从宣衡失神的双目挪到他的脖颈衣领处,又变得有些迷惑了。
宣衡只是微微颔首道:“你们先聊,我晚些再来。”
等到羡泽跟钟霄进了侧间,她端了两杯茶水来,二人跪坐在桌边,钟霄看到床尾架子上的男式衣袍,两个枕头的床铺,就在四周安静下来之时,钟霄忽然前倾身子道:“……宣衡是你的新炉鼎吗?”
羡泽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