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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与此同时, 远处一截内城城墙像是承受不住水压与内部的撞击,那巍峨如高原般的黑色墙体陡然炸裂开,混杂着冥油的黑色洪流从内城中向外迸射, 巨涛瞬间兜头砸下, 只将距离城墙最近的一片房屋冲垮成碎屑。

简直如同天池碎裂,内城已经不知道积蓄了多少的“湖水”朝外头疯涌!

照泽要毁于一旦了。

羡泽回过身,看向被数条锁链捆束在地的江连星, 江连星听到外头炸裂奔涌的涛声, 还有四溢开来的魔气, 急道:“羡泽, 离窗边远一些, 是不是洪——呃!“

羡泽快步走过来,拽住江连星的衣领将他拖起来几分。

江连星腿脚站不稳, 锁链紧紧收束几乎要勒死他。

羡泽咬牙道:“我不信你们不相通, 你是从它身上掉下来的一枚卵!你问问魔主!告诉我葛朔怎么样了?他是不是真的没死?!”

江连星脸色苍白, 望着羡泽愤怒无力的面容, 他喃喃道:“……羡泽,我不知道。”

羡泽手指攥紧。

他当然不知道, 她是从一开始欺瞒他的人。

是她情绪难以自抑,可是如果葛朔可能还活着……不, 华粼表露这一点, 或许不是出自坏心,但也很可能是魔主有意透露出的讯息。

魔主在等着她去见他。

羡泽冷静下来。

魔主之前只用分身来袭击过她,而它的本体从未出现,如果真的有实力跟她正面对抗,进入魔域后魔主有千万种机会对她下手。

它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只可能是它做不到了, 一如现在照泽崩塌,洪流遍地。

它正在崩溃的边缘,它想要跟羡泽展开一场拉锯或谈判,而放在这谈判桌上的……是葛朔的性命?

那江连星算是什么?

羡泽垂眸看向他。

如果按照江连星所说的前世,其实宣衡、戈左的金核,都被江连星吞下了,甚至可能弓筵月也是被她杀了,金核给了江连星。

这是她刻意引导的结果。

为什么?她怎么会让江连星这样跟魔主密切相关的人,吞下本应该她自己回收的金核?

魔主分身可是连她体内的金核都能夺走——

除非说,放在江连星身体里的金核,反而是魔主最不可能夺走的……他很可能跟魔主相斥,无法被魔主所伤害或侵吞!

也就是说江连星本身不止是一道菜,更是一个存放金核的保险柜。

这保险柜只有魔主打不开,而当羡泽看他已经杀够了人,体内回收了足够多的金核,她就可以对江连星剖腹取卵。

至于江连星体内的魔核,就是羡泽当年沾了魔气的金核。系统不断在鼓动她刺激江连星,就是为了让江连星魔气愈发汹涌。

很有可能是江连星越是走上了成魔的道路,越是有更多魔气进入他体内,她给他的金核反而就越干净。

当她完成了这一切,她就能享用美味的无毒的——汇集滋味大成的江连星。

看起来颇为完美的计划,她考虑了很多,却唯独没把江连星当个人看。

羡泽不知道自己在失忆前最后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能选择把江连星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那条刚刚出生望着她有些亲昵的小黑蛟,是她的仇敌本身吗?

应该被她这么对待吗?

他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

此刻,江连星跪在地上,望着羡泽也无法自控的溢出泪,他不知哭笑地咧开嘴:“我不明白,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魔主的一部分吗?师兄、华粼说您养我长大就是为了要吃我,是……是什么意思?”

羡泽望着他双眼,她声音相比前世今生那些笑着说他“好孩子”的时刻,显得太过冷静:“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乱世孤儿那么多,你为什么会到我身边,总要有原因的。”

“你是我与魔主缠斗时,割开它的身躯拿出的一枚卵。我亲眼看到你破壳出生,你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但在你诞生的两个时辰以内,我就想杀了你。”

“时隔数年再度相见时,我发现你没有死,便考虑你有别的价值。”羡泽自嘲般笑起来:“在你眼里师母是怎么样的人?温柔又疼爱你?抱歉,你在我眼里一直是盘中餐罢了。”

羡泽松开手,江连星跌坐在地上。

他心口疼的只敢抽着小口气呼吸,仰头看向羡泽。但在没看到她的面容之前,先看清了她在衣袖下攥紧的两只手。

她这番话像是从身体里挤出来的。

江连星感觉自己前一世追逐的永远都是师母的光晕,他见到她的机会太少,她作为念想在他心头悬挂得太高。或者这一世有太多相见的时刻,有太多并肩地行走,他终于能够走入那团光晕,清晰地见到她的轮廓。

而在她展露的狡黠与愤怒中,在她的冷静思虑与谨慎警戒中,江连星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正的羡泽。

巨大的身躯残缺的真龙像是山一样盘桓在海中,他像个在狂风海雾中的攀山客,手指抓着羡泽周身覆盖的微凉鳞片,触摸着上头凸起硌手的纹路。在她呼吸之间,鳞片张合,缝隙中透出她躯体的热度与气息。

江连星仰起头来,海雾散开的一瞬,他看到髯发如云、双目如月的真龙回过头来,复杂而警戒的望着他。

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心疼与难以言喻的情愫。

他想要日夜前来清理她趾间的藤壶,他想要拖拽帆布遮掩砸在她身上雨点,他想要以微薄之躯奉献给她……

若不是他双臂被紧紧缚在身后,江连星几乎想揉开她攥到发白的手指,将她掌心贴在脸上。

羡泽明明可以骗他到被吃下的最后一刻,就像前世那样。

可她为什么这一世却说出了口,是不是心中发生变化的不只是他……

江连星在梦里见到过羡泽年轻时的绚丽与快乐,她失去了龙趾,失去了护心鳞,失去了伙伴与爱人,她如此韬光养晦要吃掉他,那这件事一定很重要。

江连星轻声道:“……羡泽为什么要吃掉我?”

羡泽:“自然是为了恢复实力。为了不会再被人所伤。”

江连星忽然用脑袋顶了顶她紧攥的手,羡泽碰到他头发,下意识地松开手指,指间不经意穿过他鬓边的碎发。

就像是摸了摸他的头。

江连星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那就吃掉我吧。这也是我的希望,我希望羡泽不会被任何人所伤。羡泽只要做对自己好的事就好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他抬起头来,才看到羡泽垂着脸正凝望着他,她瞳中两点金光就像是两滴悬而未落的泪。

她骤然阖上眼皮,用力偏开头道:“不。你就待在这里吧。”

江连星呆了片刻,才意识到羡泽……是要抛下他吗?

不……吃了他也好,为什么要扔下他!

小楼剧烈震动,显然是洪水要将楼底击溃,羡泽站在地上纹丝不动,只是从怀中拿出能幻化成帐篷的叠纸,她垂首拆开重新叠成一条最简单的小纸船。

而后将纸船往窗外空中一抛。

纸船在窗外化作一艘木材厚重,两三层高的艨艟,她往船上跃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江连星瞳孔一缩,忍不住嘶声喊道:“羡泽!”

她说着,飞身踏上艨艟,艨艟两侧的船桨被她的灵力驱动,朝着另一个方向划去。

江连星了解她,太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必然是去找钟霄等人,外头的洪水实在是汹涌,照泽外城转瞬间就要被摧毁,如果置之不理,钟霄他们恐怕也活不下来。

可他呢?她就把他扔在这里!

江连星看向羡泽离去的身影,他膝行几步想要跟上,可羡泽的话却像是烙在他心里。

……所以他从来都是魔主的一部分。

会不会是羡泽曾经遭遇的一切,她身上受的那些伤,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他这一世都是为了被羡泽吃掉而活,现在羡泽又都不要他了,那他又何去何从?

……再骗他也好,他现在就像是盘里的剩菜,就像是被切掉不要的边角料,就这么被羡泽孤零零地扔在洪水之中!

三层小楼轰然碎裂倒塌,江连星被随着崩塌的房间,坠落入浑浊的水中,而后又漂浮而起,他拼命挣扎着,总算爬上了一片比床大一些的木板上,手肘膝盖撑着木板稳住身子。

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灵力的金色锁链已经消失,再也没有束缚他的双手了。

他要去找到羡泽吗?会不会那魔主利用他伤害羡泽?

会不会自己可能就是一直埋在羡泽身边的一颗雷,他迟早会背叛羡泽,会害死羡泽?

会不会……羡泽看到他只会面露警惕与厌烦的神情?

他只感觉尾椎骨剧痛,他脊柱都像是要被抽出来一截,头脑中一片混乱。江连星听到不安地拍打声,猛地回过头去,就瞧见了黑色的布满尖刺的尾巴,正在他身后乱晃……

尾巴?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长在他身上的?!

羡泽刚刚也说过什么“小黑蛟”之类的话,江连星还是将手猛地朝后摸过去,惊骇不已!

他屁股真的长出来了尾巴——

不只是身上那些尖刺刺破了刚刚缝好的布料,甚至连裤子也……

江连星伸手摸了摸,没有羡泽的尾巴那么纤长蹁跹,甚至有点略显笨拙的粗壮。布满暗色的花纹,却没有任何鳞片,油亮而柔软,唯有尖刺像是他无力的最后防御手段。

他莫名觉得自己的尾巴看起来很丑,就像是华粼说的泥蛇蚯蚓那般……

会不会羡泽见到他,就会想到她的仇敌?就会想到那个还不知道有何目的的魔主?

江连星拼命想将尾巴藏起来,可他根本做不到像羡泽那样对尾巴和角收放自如。不止如此,他的手臂也渐变成乌色,从手肘开始过渡,到指尖已经是纯粹的黑色,他感觉自己的身量也不自主的弓下来。

他还想要追上羡泽,可现在这副丑样子要怎么见她?!江连星感觉自己几乎距离疯狂只有一步——

江连星趴在那块在水中飘荡的木板上,想要把尾巴塞回裤子里遮挡住,忽然听到了一声咳嗽。

咳嗽声?

他猛地转过头去,就瞧见羡泽脚尖踩在漂浮水面的柜子上,离他只有几步远,望着他的……屁股。

“啊。”羡泽惊讶:“你也有尾巴?”

江连星呆呆的望着她:“……羡泽?”

羡泽脚尖一点,落在他所在的那块浮木上,她探头看了看:“别塞了,你裤子塞不下的。”

江连星捂着身后,半晌反应不过来:“你不是……扔下我走了吗?”

羡泽背着手:“你不都让我吃了你吗?为什么要扔了你?”

江连星懂了,他直立起来,忽然扯了扯中衣的衣领,露出一片胸膛,沉默的偏过头去。

羡泽眉毛跳了一下:“……你在干嘛?这周围都是洪水滔天,满城尸体,你脱什么衣服?”

江连星不明所以:“不吃了我吗?羡泽现在吃掉我,就能变得更强,就能打败魔主了吧。”

羡泽:“……你这一世顶多就算个小零食,没什么被吃掉的价值。我还是先留着你干活,有什么万一再拿你打牙祭吧。”

江连星身子突然委顿下来,眼眶红了:“是我没有勤加修炼,还是修为不够,我连被吃掉的价值都没有了吗?”

羡泽头都大了:“跟你没关系!你就当个储备粮,先老老实实跟着我行吗?!”

江连星感觉自己身上的尖刺都要软软耷拉下来:“可……要是带上我,万一魔主能控制我的身体袭击你?万一他借我的手杀了你?”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它要有这本事,在我最虚弱毫无灵力的时候他为什么没这么做?甚至在这几天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中他为什么没能下手?”

江连星神情震动,显然他刚刚一个人在这儿钻牛角尖,脑袋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他垂下头去:“那羡泽也别相信我……我怕我会害了你。”

羡泽:“……这话我该送给你。”

她实在是无法适应这氛围,背着手跳跃到另一张漂浮而起的床上,坐在床头木栏上,对江连星挥了挥手:“飞起来太容易被当做目标,我们坐床进内城。”

江连星也跳跃而起,但他掌握不好尾巴的平衡,刚起身便落入水中,有些狼狈的扑腾两下,才把脑袋和尾巴都浮在水面上,朝着床的方向游了过来,有些吃力地爬上了床正中。

羡泽崩溃:“……你是蛟啊,蛟都是长年在泽底湖中长大的,你怎么能跟条狗一样游泳。”

江连星因为落水,之前让她用涤尘诀弄干净的衣衫又脏了。他捋了一把头发上的水,不太承认自己的身份,有点赌气道:“我不是蛟!”

……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别黑色油亮大尾巴乱晃了。

羡泽没接话,只是用灵力驱动着床在水中快速推进,挤开周围的碎片与尸体,逆着从内城向外流淌的水波,朝着内城的方向前进。

江连星想要跟她一起坐在床头的围栏上,才刚走过来几步,床就因为重量不稳,前头往下一沉,羡泽惊呼一声,两脚都泡了水,灵力托起才没有沉下去,她回头看向江连星:“你坐床尾去!”

江连星蹲在床上,挪了半天也只挪到床中间的位置,不肯去床尾。

羡泽没一会儿又听见他蹭着蹭着靠近过来的声音,这回是他自己用灵力在床底下托着,然后跟羡泽一起坐在了床栏上。

羡泽看了他一眼,他两只手撑着床栏,偏过头去不跟她双目对视。她双手托着下巴,有些郁闷:“……”

不对劲啊。

羡泽想过,在她揭穿他亲吻之后,说要吃掉他以后,江连星应该双眼泣血恨得咬牙切齿说要跟她不共戴天,然后不停找机会想反扑想把她囚禁起来捆住她的腰磨牙低声道“现在轮到我吃掉师母了”——

羡泽甚至也想过,她扔下江连星,会不会看到魔主将彻底黑化的江连星捉走,会策反他对羡泽下手,会见到彻底知晓一切真相的江连星将刀立在她的脖颈上。

其实她确实是打算抛下江连星的。

并不是害怕他是魔主的傀儡,而是单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但她没想到,在脑袋里的系统一直在播报江连星又要增加黑化值,她却远远地看到了江连星正在木板上拼命想把自己的尾巴塞进裤子里——

现在却是两个人并排坐床,行驶在漂浮着冥油与尸体的魔域水面上。

江连星道:“羡泽将叠纸幻化成的船给了钟霄他们是吗?”

羡泽点头:“幸好过去的及时,他们的楼也垮塌了,而且还有许多妖鬼畏水,也攀附在他们的小楼上,还想伤害他们,刀竹桃差点掉下来,幸好艨艟接住了她。”

不过去接他们的时候,宣衡提醒的一件事也引起她的深思。

他说眼睛虽然看不到了,但嗅觉也更灵敏了,他觉得这些弥漫开来的洪水既有冥油、血腥的气味,也夹杂着一股海水的腥苦味。

羡泽脑中思考着,她已然隐隐勾勒起一团轮廓,只不过在她思考的时候,视野里没有江连星那根新生的尾巴在乱晃就好了……

他是控制不住尾巴吗?

哦,他一直在调整坐姿,肯定是不适应有了尾巴之后该怎么坐才舒服。

羡泽作为已经长尾巴几百年的老前辈,并没打算对他的苦恼予以指导,反而在观察他的尾巴。

他为什么一点鳞片都没有?是因为尾巴刚长出来吗?就连弓筵月化蛇的下半身都有细细的鳞片,他的尾巴却像是某些蜥蜴柔软的肚皮。

羡泽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

滑软的简直像是用指甲就能给划开似的。

江连星一个激灵,脊背僵直,差点跌落下去,他猛地转过脸来看向她,瞠目结舌:“你、羡泽在做什么!”

第142章

羡泽摊手:“摸一下, 没见过没长鳞片的。你要是想也可以摸摸我的尾巴。”

江连星将目光看向她身后,羡泽尾巴上裹着的破布条已经在诸多变故之后脱落大半,露出她尾巴那令人惊异的金色粼光。

他之前从来没有摸过羡泽的尾巴, 此刻忍不住抬起手来, 将指尖放上去。

羡泽的金色长尾摆动起来就如同水草那般飘逸灵动,鳞片下软韧有力像鱼尾那般,她对他的触碰没有什么感觉。

但当羡泽用同样的轻重将手放在他尾巴侧面, 甚至还不算太靠近尾巴根的位置, 江连星已经腰发抖, 他猛地握住羡泽的手腕, 拽开了她的手, 异常惊恐:“羡羡羡羡——”

羡泽看出来了,恐怕是因为他没有鳞片, 所以尾巴异常的敏感和脆弱, 当年她把巴掌大的他捧在手心里, 那轻轻一捏他就会死并不是错觉。

她笑了一下:“羡什么?羡慕我的尾巴更长?”

江连星故作镇定, 他也算是学会撒谎了:“你别碰,我、我尾巴疼。”

他瞳孔还没完全恢复, 眉心还有一道淡淡的黑线,这样看起来阴沉可怕的脸展露出窘迫, 实在是有些好笑。

羡泽抬起手:“行。”

江连星有些不安, 忍不住拽了拽裤子,羡泽也不知道是他后边放尾巴的地方勒得慌,还是前面勒得慌。她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他几眼。

啊。发生的事太多,有些惊人的细节到现在才在羡泽的脑袋里回放。

比如某个家伙听说要被吃掉后的生理反应……

太奇怪了。

且不说在她眼里江连星完全就是光长个子的半大少年,这方面应该完全没开窍才对。再说,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般不都是看见肌肤看见曲线, 才会下意识的有些反应吗?怎么会是听到被吃掉反而……

江连星现在各方面都敏感的要死,她几个眼神,他就忍不住道:“羡泽在看什么?”

羡泽摇摇头。

她越是不说,他越是敏感地觉得她对他有内心的不满,江连星安静了片刻,又追问道:“是很奇怪吗?……还是尾巴很丑吗?”

江连星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以前这种话只会在内心纠缠多想,但或许是他因为亲吻她的事情暴露之后发现自己没被扔掉,他变得敢于把那些平时掩盖在沉默下的拧巴多思都说出来了。

羡泽也因为彻底不用装了,态度随意显得挑衅又欺负人:“不是。就看你几眼怎么了?你要是不想让我看,就坐到后头去。”

江连星:“……”他默默看了她一眼,妄图用眼神来抗议,但坐在这里却纹丝不动。

二人坐在逆着洪流的床上不说话,羡泽忽然道:“不丑。只比我差一点。”

江连星意识到她说的是尾巴的事情,低下头抿住嘴却抿不住笑意:“……只差一点,那确实不丑。”

二人对视一眼,羡泽本来也展露几分笑意,但看向他的嘴唇,和下唇被她咬破后唇边的血迹,目光又深了一瞬,笑慢慢落下,脸上显露出几分尴尬与迷茫。

江连星也望着她脸颊,羡泽似乎想明白很多关键,面上有种安静的坚决。她嘴唇因为落下的雨丝而湿润,他忍不住想,她为什么在他几次亲吻时都是或愤怒或成熟地给予了回应?羡泽心里又是怎么样想他的?

如果真像华粼所说的那般……师父没死的话,那他可还有容身之地?

他挪着往羡泽身边坐了点,羡泽忽然痛呼一声,回身气道:“你身上的刺能不能收一下!”

江连星低头,这才发现他手肘处冒出的尖刺,戳在了羡泽的手臂上。

他闭着眼脸上表情使劲儿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我不会收起来。”

羡泽气的想笑:“你不会你干嘛先摆出那么使劲儿的表情。这又不用力气,就想象一下收起羽毛,或者是蜷缩手指那种感觉——”

江连星有些笨拙的跟着她的描述尝试了一下,可他身上的尖刺只是颤了颤,往里缩回去半寸便不再动了。

而他坐的也很不舒服,挪了挪屁股,羡泽轻轻托了他尾巴一下,扶着他肩膀道:“抬起来,然后再往前坐一点就压不着了。嗯,对就这样,适应得很快嘛。”

江连星调了调坐的姿势,肩膀也跟她撞在一起,羡泽以为他坐不稳就撑着他的重量,直到江连星有些笨拙缓慢的坐好,他面颊脖颈到耳后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羡泽以为又是因为她手碰一下导致他这种反应,道:“你要是实在尾巴太敏感脆弱,就拿床单包起来。”

江连星摇摇头,他弓着背低着头,坐了好一会儿,忽然急急握住羡泽手臂:“……师母还是把我杀了,现在就吃了吧!”

羡泽:“……?”

江连星似乎就在刚刚的沉默里,脑子中闪过许多他自己瞧不上的心思,此刻脖子涨红:“吃了我吧——”

羡泽低头看了他某处一眼,内心悚然,等等刚才也没发生什么啊!她真是搞不懂这心理变态的小孩会亢奋的点:“滚去床尾坐着,储备粮不许说话,好好把嘴闭上!”

船……啊不,床很快在洪水中驶过纷乱的外城,进入刚刚内城碎裂的城墙,路上有许多在凫水求救的魔修,也有些攀着城墙,妄图想窥探一眼被封锁几十年的内城。

随着大量的水涌出城外,内外的水位线也差不多一样高了,但羡泽的船穿过破洞的城墙,终于以这种方式进入了封锁多年的内城。

但他们只见到一片死寂中伫立的亭台楼阁。

处处都露出嶙峋的白骨。

照泽的内城确实曾经繁华过,羡泽见到了在许多仙府都见不到的楼塔和广场,从一些窗户还能看到其中腐朽的窗帘与家具,但如今那些街道上、屋瓦上已经堆叠覆盖着一层约有十几尺高的白骨。

一部分白骨露在黑色水面上,另一部分则沉在水底,或许因为刚刚内城的泄洪,水面上漂浮的冥油都冲了出去,留在内城的积水是透明的黑色。

他们身下的床漂浮过精巧繁华遗迹之间被水淹没的街道。她能从床沿往下看去,水下密布的白色,从人形的骸骨到各类兽骨应有尽有。有的蜷缩一团不过西瓜大小,有的则长尾脊背横亘街道,脑袋露出水面压在楼阁顶上。

一部分白骨形成了水底的峡谷,也有些则高高堆砌成了路中间的小岛。

甚至能看到水下许多空洞的头颅与细密的肋骨,已经在底层被压碎,水底甚至如同粗糙的白色沙滩或碎石滩那般,涤荡着水波。

这座城市已经死了很久了,绝不是一朝一夕变成今天这样。

这就是所有人挤破头都想进来的内城。

一座尸骸的死城,骨堆本还沾着污泥,在这段时间的暴雨和积水下,已经洗涤出本身的白。

羡泽放眼望过去,那么多尖塔楼阁,还有低矮的民居屋顶,这里在最繁盛的时候或许有几十万魔修妖鬼混居于此,但显然在内城封闭之后,他们全都成为了盘中餐。

江连星喃喃道:“这里的人全都、全都被吃掉了?”

那伽萨教阴兵某些在内城打听消息的人也没能躲得过。

恐怕这内城能活着行动的,除了魔主只有忌使,不过忌使的石鳞铠甲都是从肉体上长出来的,恐怕也都受魔主操控,很难反抗他。

“但这些白骨应该不只是内城的居民,而且也不像是被吃完就直接扔在原地的。要不然他们总会害怕总会逃走吧?”江连星环顾四周道。

羡泽也发现了,因为这些白骨中时常出现一些一丈多长的胫骨或者是比马车还大的头骨,显然是被它捕猎的大型妖魔,吃掉后扔了出来。这些骨架以城中高,四周低的形势分散开的,就像是城中往外扔垃圾,然后逐渐滚落堆满了整个内城。

而且还能看到有些建筑直接使用了骨片作为建筑材料或者家具,有些街道被清理出来,很可能是内城的居民曾经跟这堆白骨垃圾共处过一段时间。

他们身下的床也被卡在了一堆马妖的肋骨处,羡泽站起身子,轻轻飞起落在了周围的屋檐上,江连星连忙跟上。

周围能看到一些刚刚塌垮的建筑,应该是魔主的黑影从半空坠落之后所留下的。

他们总算看清了内城中间高高的楼阁宫殿。

黑色的建筑群几乎堪比城墙的高度,在内城中能够俯瞰周围。死寂昏暗,一点灯光也见不到,在飘摇的雨水中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王都。

但宫殿周围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没有任何建筑,只有巨大生物留下的白骨丛林。

羡泽的目视范围内没有任何活物,甚至连水面都不再流动,只有雨滴落下形成的静谧涟漪。

羡泽望着那片王都,她能感觉到照泽曾经的繁华,夷海之灾后没有水且交通不便的魔域能够拥有自己的商业,也能有那密集的楼阁和如山的城墙,这些并不是一般的大妖能得以修建的。

听说这位魔主统治这里已经上百年了,那为何还会变成今天这幅样子,羡泽忍不住轻声道:“已经连自己的王朝都没有了,妄称什么魔主。”

二人落回那张床上,漂浮向阴云黑暗笼罩下的宫殿群。

头顶的红雷已经停止,连雨丝都变得稀疏,从两侧俯瞰下去,水面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好似在宫殿周围发生了剧烈的地势变化,甚至可以看到黝黑不见底的沟壑。

有些白骨和建筑群已经被水面下的泥沙吞没,却也有些山峦石柱从水底支出,甚至露出水面。

羡泽脚下的床浮过水面,路过一截如大型钟乳石般的石柱,只是那黑色石柱露出点点锐利的金光,羡泽凑近一看,失声道:“夹沙蓬莱金。”

江连星凑上去看了看,他在这种事情上还算见多识广,道:“确实是,只是纯度比不上你之前拿给胡止打铁的那一把,是说这里是……”

蓬莱的正下方。

当年蓬莱沉入海底,从凡界与魔域的位置关系上,便是蓬莱更接近了魔域,甚至可能是卡在了凡界与魔域的边界上!

难不成这些水都是东海的水?

她当年也想接近海底的蓬莱,只是蓬莱周围全都是激烈的洋流漩涡,难不成从另一侧的魔域反而更有可能进入蓬莱!

床很快撞在了黑色宫殿周边的石台上,江连星先一步跃上,凝望向那些紧闭殿门的宫室,转过头来对羡泽伸出了手。

羡泽登上台子,却没着急走开,而是蹲在水边对江连星招了招手。江连星不明所以的蹲过来,羡泽伸手捧起一汪水,给他洗了洗嘴唇下巴上的血污。

江连星咬着嘴唇有些不大好意思,他正想说自己来,羡泽手忽然僵住,轻声道:“……越到这里水越干净了,你往下看,看到了吗?”

随着靠近那片黑色的宫殿,海水的气息愈发浓郁,也能在清澈的水底下方见到了更多熟悉的白骨……

头颅巨大,长尾蜿蜒,肋骨细密交织。

是蛟骨。

数不清楚的蛟骨,在水下被堆砌在一起形成了这座宫殿拔地而起的地基。甚至有些蛟尚且年幼,头颅都有被击碎吸髓的痕迹,骨架跟其他的蛟类嵌套在一起。

……本应该从小就环绕她身边,辅佐她照顾她,做她保姆与粮食的蛟类,她几百年来从未见过,原来都在这里。

江连星面露惊骇之色。

羡泽牵起他手腕:“走吧。我反而对这座宫殿更好奇了。”

她听到呸呸两声,转头就瞧见江连星在吐嘴里的水,他吐了下舌头:“感觉我用泡尸水洗嘴巴了。”

羡泽大笑:“那些蛟都死了上百年,早都风干了,泡水才是这两天的事。这里的水总比外头那些洪水干净。”

江连星用手背抹了抹嘴:“那羡泽喝一大口好了。”

羡泽荡起衣袖,笑道:“敢跟师母这么说话。”

只是她话音刚落便愣了愣,这宫殿如此空荡荡,她的轻笑声与说话声转瞬间就在廊庑影壁之前回荡,仿佛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羡泽眯起眼睛,走上台阶,在回廊下滴答着粘稠的冥油,石质地板有不少都被几十年的污痕沁染,跫音回荡在空空落落的院落之中。

“那是什么?”

在布满冥油的污浊地板上,有什么在微微反光,金色耀眼。羡泽走近望过去,一眼就看了出来。

一根淡金色的绒羽。

江连星蹲下身子看过去:“果然师兄是追来了这里。但……”

羡泽笑了笑:“你也觉得有些太刻意了吧。不必捡起,这只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继续往里走吧。”

二人并肩,黑色与金色的尾巴在轻轻晃荡,江连星阴沉着脸如临大敌,新生的粗尾却略显紧张地晃来晃去;羡泽看起来神态淡淡,纤长的龙尾则紧绷的隔空盘绕在腿边。

有些破败的宫室,门框都已经掉下来,羡泽往里看去,只瞧见墙壁上并没有什么装饰物,甚至房间内都空空荡荡,像是只做了个假壳子的模型。

恐怕是这宫殿群中没有其他人作陪,宫殿的主人不必造出那么多生活的细节。

有些宫殿屋檐下是二十尺高金属门,羡泽伸手推了推,她汇聚的灵力并不小,但门却像是有禁制那般动弹不得。

走到这片宫殿区的正中心,羡泽总算见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物。

一片看似是湖的水泊正在殿堂的庭院内,只是周围有些宫室和廊道明显是塌陷落入水中。

这水像深不见底,好似是往乌黑天空望着的瞳孔,羡泽赤脚趟水走了过去,水底是白色细沙,在她走到水及膝盖的地方,脚下的沙子就软得随时会将她吞没下去。

羡泽眯眼望着水下,道:“江连星——”

她却没听到江连星永远第一时间回应的声音。

羡泽抬起头环顾四周,就瞧见江连星似乎在一道回廊尽头看着什么,只露出了那被他忽视的黑蛟尾巴,她笑了:“江连星!”

他骤然回过头,在远处立了片刻,才缓缓走过来几步,目光锁在她脸上:“……师母,怎么?”

羡泽:“我要潜下去看看,这里有很熟悉的气息。”

江连星愣了一下,半晌道:“确定?”

羡泽:“嗯。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

江连星皱眉:“好。快去快回。”

羡泽点点头,水下是她的领土,哪怕说有陷阱有埋伏,她在水中能施用的法术更强大,也不太担心。

她脚尖一点,身子骤然化作金龙,尾巴轻轻拍打了一下水面,朝下方钻去。

在漫长的等待中,水下没有传来丝毫的声音或光亮,她就像是在其中消失了。

江连星坐在台阶上,目光望着那一潭深水,终于看到几点金光,她龙身骤然破水而出,在溅向空中的水花里,她身姿也迅速变化成人形,脚尖落在了旁边的台阶上。

江连星抬起头愣愣的望着她身上滴落的水珠,随着羡泽捋了捋披在身后的发,她的裙摆与发梢也逐渐变得干燥。

“师母……水下、有什么?”

羡泽略显虚弱的喘了两口气,看向他:“有非常庞大的水下洞府。但我只进入了一间大厅,里头更多的通道就被结界封锁打不开。大厅里倒是有更多蛟的尸体,甚至远比刚刚我们看到的那些砌作地基的要更年长。”

江连星凝望着水面深处:“有可能就是蓬莱的内部吗?”

羡泽摇头:“我不确定。那些结界我或许能解开,但需要一些时间。”

江连星坐在台阶上,慢慢笑起来:“我们最不缺时间。”

羡泽转了转眼睛:“说的也是,走吧,我想要去往最高处的主殿看一看。”

当他们飞上主殿前长长的台阶,落到殿门前的空台上,这里的视野已经超过了城墙,能看到魔域低垂的黑灰色云层,和崎岖嶙峋的地平线的交汇处。

这里的殿门比之前的都更加高大,甚至高度大概到三十尺左右,可它并没有完全合拢,而是留出了一道一人多宽的缝隙。

羡泽能嗅到门内某种强烈的熏香气味,向内张望,还有许多堆叠到天花板的桌椅板凳摆件花瓶。

江连星道:“要进去看看吗?”

羡泽笑起来:“门这么打开就像是邀请人进入。那我不进去就显得有些没礼貌了。”

她手扶着两侧,将门更往里推了推,走入这间极其高大开阔的宫殿内。

宫殿内部比她见过的任何建筑都要高耸,石柱几人也难以围抱。她几乎都要变成黑色石砖地面上的一只小鼠仰望穹顶,藻井上绘画着海波、天雷与岛屿,画面有种奇异的留白感觉,仿佛其中应该有群龙穿梭,但却空无一物……

羡泽背着手环顾四周,堆叠到几乎触及天花的家具之中,摆放着不少黄铜色白烟袅袅的博山炉,刚刚在外头浓烈的熏香味,在殿堂内更加清晰,有些像是伽萨教的某些秘香,甚至跟弓筵月身上的气味有些相似。

在桌椅交错之间也有数个或崩塌或发霉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种典籍,甚至还摆了一套楠木书桌与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那附庸风雅的茶具与半翻开的书,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跟宣衡学书时候的惨痛岁月。

还有一些成套摆放的家具,就安置在这比山还高的杂物堆中,像是搭建出一幕幕戏曲的戏台。

有的像是水榭歌台,四面垂帘,其中摆着成坛的酒浆与崩弦的古琴;有的则摆着皮草猎物,甚至有一只完整的虎骨,虎背上插着羽毛翅膀,以及一副双人马鞍。

羡泽心中惊愕,却压住情绪,背着手偏头笑道:“这里真够乱的。”

江连星站在门口,垂着两只手,门缝透露出外头黯淡的微光,但也勾勒他的轮廓:“……毕竟、乱七八糟的……也不只是这些了。”

羡泽咧嘴笑了:“比如太久没有跟人说话导致过于简短的口齿?还是说自以为观察仔细,却连他只有在紧张时才会叫‘师母’这件事都忽略了?或者是从我一开始说要进入水下,你没有拦着反而说快去快回,就暴露了。”

羡泽没说的是:不过怎么模仿都没用的,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都能辨认这人是不是江连星。

“江连星”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波动,他发出几分沙哑的大笑声:“是吗?”

“那你怎么会认不出你的情人?”

第143章

羡泽微微挑眉:“我的情人?抱歉, 你具体说的是哪个?”

“江连星”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分不清他是在低笑还是在颤抖。

羡泽有意挑衅道:“啊, 你不会是说江连星吧, 他目前还排不上号呢。”

他低声道:“我说的是你长大以来,亲吻的第一个人。”

羡泽面露回忆之色,朝他踱了几步:“……那都要好多年前了吧?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毕竟做真龙那些年, 我也亲吻了不少——”

她话音未落, 忽然脚尖一点, 身形暴起, 从空气中抽出宽刀,朝“江连星”兜头劈去。

江连星猛地抬起脸来, 双眸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委屈惊愕:“羡泽!别杀我, 是我被上身了——”

羡泽手甚至没有停顿一刻, 闪烁着碎金色的乌沉沉宽刀朝他颈侧劈砍下去。“江连星”眸色一阴, 果不其然,在宽刀入体的瞬间他化作黑影转瞬消逝, 只在他刚刚站着的位置留下一团冥油的痕迹。

“真够狠心……”低哑的声音在宫殿内回荡着:“你差点劈死了亲爱的徒儿。”

羡泽将刀立在地面上,笑起来:“你未免也太小瞧我的识人了。”

在宫殿的黑暗之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还有些油膜贴合又带着黏液分离的粘稠声音, 声响遍布四周,他的声音在高处又迅速落下来:“你甚至都认不出我来,又何谈识人?”

羡泽嗤笑一声,脚尖点了点他留在地上的冥油污痕:“我不认识拉裤子的男人。有点公德心,别走过的地方都是一团脏。”

男人的声音并未因为她的冷嘲热讽愤怒,只是在黑暗中发出了小心翼翼却又压抑不住的喘息。

她太能感受到那无所不在的目光了。

不只是此时此刻,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能感受到那种尾随与注视,这个躲在阴影中的家伙已经纠缠了她太久。

羡泽没有退出去,反而穿过那些摆放的家具,她环顾四周,抚过上古典籍的书籍,指间兜起熏香的白烟,轻笑道:“摆满了这么多让我熟悉的东西,你看起来很了解我。”

穿过那些有些陈旧的家具,羡泽终于看到了宫殿深处,一个在黑暗中孤零零的身影。

他抬起手来,宫殿内摆放的灯烛,在石柱上悬挂的油火,都亮起白光,给极其昏暗的殿内笼罩着如月色的微光。

也照亮了那个男人。

他披着一件如鱼尾般半透且细褶的淡金色袍服,露出长年没有见光的冷白色胸膛,而他腰以下都在光晕外的黑暗中看不清楚。

袍服的衣袖与末端全都是腐朽破损的痕迹,唯有晃动时的隐隐波光,还有当年的华贵美丽。

衣领往上,是一张极美得略显妖异的面容。

这种妖异的原因并不在于他的长相本身。

而在于羡泽觉得他的五官单拆开来看,每一个都那么熟悉。

眼睛有些像弓筵月的妩媚与无畏,嘴唇却有钟以岫的浅淡纯净,鼻子或许有点像宣琮的精巧,眉毛明显有宣衡的英气,整体轮廓又很类似华粼……

美则美矣,这些五官组在这张脸上,看起来说不上来的怪诞,她甚至有种同时被许多人凝望的错觉。

男人苍白的嘴唇扭曲了一下,开口道:“喜欢吗?”

与此同时,那粘稠摩擦与窸窣作响越来越近,羡泽余光中忽然看到如蛇般的尾巴缠绕在石柱上,不知何时周围那庞大的蛟身也缠绕起来,将她和他之间的包围圈越缩越小。

她感觉到身后那蛟身已经触碰到她的后背,似乎在推着她往前走。

羡泽忽然抬起手,抚摸向身侧靠近过来的蛟身。

……没有鳞片的蛟身。

但没有江连星的尾巴那么柔软细嫩,反而因常年相互摩挲而有些溃破,还有些地方附着冥油。

男人像是被她的触碰惊到那般,蛟身忽然往外撤让,躲避开她的手。

羡泽摊开手掌,掌心果然有些冥油的污痕,她侧眸看向他,轻笑道:“……好脏。”

男人脸色一沉,蛟身忽然收紧,羡泽猛地被朝他的方向推去——

羡泽几乎是被推到了距离他只有两步远的位置。

她并不恐惧离他太近,她甚至就在等待这个时刻。唯有接近他才能知晓真相、才能解决一切,才能进一步证实她的猜想。

他目光有些痴迷的望着她的脸,扫过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睫毛,目光虔诚的像是早已见过无数摹本,听过无数传闻的人,第一次得见名画本身。

周围的灯烛更明亮,却也色调更冷,他望着她在光亮下如珍珠般的面颊,低声道:“……谁能想到,眨眼五百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甚至是可以做别人的母亲、师长的模样。”

羡泽骤然屏住呼吸。

他的身份,果然……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羡泽的手臂将她拽得更近了一些。

羡泽望着他的脸,忽然伸出手,就在男人以为她要触碰他的面颊时,羡泽手指停在他的鼻尖前,笑道:“你比想象中怯懦,不敢用自己真正的脸面对我吗?收集我的情人相关的东西摆在宫殿中,再幻化出一张和他们相似的脸,躲了五百年,继续躲下去?”

男人道:“那些人也能算你的情人?”

羡泽笑:“好大的口气,仿佛像是我的长辈,他们不算难不成你算吗?那你的名字呢?你的五官呢?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素未谋面的情人吗?”

双目对视,她眼里的好奇直勾勾的要划破他的脸皮。

他缓缓闭上眼睛,美丽面庞逐渐变得模糊且扭曲,真正的脸像是在黑色的水底藏匿太久,终于浮出水面。

那是一张和江连星五官相似的面庞。

只是他面颊瘦削,微微凹陷下去,眼睛下有淡淡的细褶与青灰色。双眸完全没有眼白,只剩下一团乌色,他常年皱眉,给眉心留下几道浅浅川字纹,其中一道皱纹与眉心到额头的那条黑线融合在一起。

黑线在他眉心更颜色浓郁,形状似闭拢的竖目。

他比江连星更疲倦、更阴沉,像是饱受痛苦与饥饿的折磨后三十多岁的江连星。

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厌恶这张脸,因为厌恶而更恐惧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此刻正逼视着她。

羡泽望着这张脸,脑中一时间竟挤不出任何对他的疑问或好奇。

她只是心里忽然一跳,道:“江连星在哪里?”

男人那张和江连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骤然扭曲,但又瞬息间恢复平静,羡泽只感觉眼前一花,仿佛有油滑柔软的蛟身彻底缠住她,包裹她,甚至跟她的尾巴纠缠在一起。

而她眼前忽然变作血红色的床帐,他们二人已然在一张如新婚般的锦缎红被床铺上。羡泽甚至还看到了床上有着跟曾经在鸿鹄殿一模一样的抽屉床柜。

但这张床是崭新的、仿造的,在如此陈旧腐朽的宫殿内,挂着红色绫罗的软床如同是偷抢而来,穹顶上垂吊下满是破洞的帷幔,将这张床遮掩其中。

而羡泽则被他双臂紧紧箍着后背,趴在男人身上,他腰部以下从庞大的蛟身变作双腿,膝盖交错。

羡泽抬头环顾四周,嗤笑道:“世界上还有比你更令人作呕的跟踪狂吗?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把我往床上拽?”

男人不说话,他根本不在意羡泽的冷嘲热讽,目光只是望着她,对她鬓角一丝弯曲的头发都展露出赞叹。

就在羡泽要再次逼问江连星的下落时,他忽然低声道:

“初次见面。我叫……画鳞。”

羡泽猛地回头看他,表情悚然。

画鳞。华粼。

可是、可明明华粼的原身确实是鸾鸟,怎么会……

画鳞看到她的反应,慢慢笑起来,他黑色利爪般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膛上,缓缓往下移,蹭过他的腹部,直到肚脐处,羡泽这才注意到他手腕处的金珠手链,与他身体构造的与众不同。

男人的肚脐是一条竖长的缝隙,看起来两三寸长度。

羡泽瞬间想到的是弓筵月肚子上的伤疤。

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这个长度,只是弓筵月是被人刻意剖开肚子造成的扭曲疤痕,而画鳞肚脐处的缝隙却隐秘而自然。

画鳞将手按在肚脐处,脸上露出几分恨意与笑意,目光锁在她脸上,低声道:“你自然不会记得,在我身体里待过的几十年。那是多么屈辱的几十年,只因为我的怪异无鳞,只因为我的以下犯上,只因为我能挑战它们的权威——”

羡泽作为龙蛋,还在他肚子里被孵了几十年?

这伦理关系是不是有点……

太怪了。而且他还是顶着江连星的脸说这种话……

可,从根源上来说,应该是江连星顶着跟他相似的脸。

画鳞的嘴唇离她更近了一些,羡泽看到了他齿间蜿蜒的舌头,长如蛇舌,但并不分叉,舌两侧有柔软的倒刺,尖端甚至灵巧的盘在口腔中。

……当年毁了弓筵月的人,果然就是他。

羡泽认出了他手腕上戴着的金珠手链。她曾经随手送给了弓筵月。

他躲在暗处,却发现有个在他眼中低劣的半蛇妖,用与他有共同点的舌头,用他从来没有的容姿,戴着跟他有关的首饰,竟勾引了她。

所以他才会毁了弓筵月的脸,甚至在他腹部留下一道跟他肚脐类似的伤疤,嘲讽他没有资格给龙孕育蛋。

哈,痛恨自己作为蛟要孕育龙蛋的他,又会鄙夷弓筵月的半妖身份啊。

羡泽忽然伸出手去,一只手握住了他后颈,另一只手按在了他肚脐处,手指钻进去,轻声道:“那就让我重温感受一下。”

画鳞猛地僵硬。他只在暗处看着她的孟浪张狂,从未真正接触过她,他自认已经胜券在握,可她的举动远超过他贫瘠枯萎的想象。

羡泽也有些惊异于指尖的干燥温暖。

这是类似于育儿袋般的构造,暖的像是皮肤相贴的拥抱。

她甚至好奇地将半个手掌都探进去,他则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一声似野兽似龙吟的吼叫。画鳞周身骤然被黑焰覆盖,整个人化作黑蛟,朝她扑了过去,羡泽也不甘示弱,昂首化身龙形,与他缠斗在一起!

他化身为蛟,身上有多处血肉模糊,还有些似吞噬无法消化的物品后的臃肿凹凸,但他腹部的育儿袋缝隙还在,甚至因为没有鳞片的保护,而更显眼了。

羡泽的龙爪还在他体内,显然刺痛了他,应该是这里对蛟类来说是极其脆弱的地方。

但他有种不顾死活的倔强与狠意,硬生生挣扎,一龙一蛟,一金一黑纠缠着。

羡泽后爪死死按住它尾巴,一只前爪握着它脖颈,另一只前爪则在他体内张开。而他的两只爪子则死死扣着羡泽胸膛失去护心鳞最脆弱的皮肉,抓挠的她皮开肉绽。

看似四爪占了上风,可她鳞片上却被涂抹上他周身的黑色冥油。

二人越绞缠越紧,他的皮肉也被她旧伤处翘起或破碎的鳞片而割伤,他们的血交汇流淌,溢出在这红被之上。

她吃痛尾巴扫向床帐,想要用头顶的角去撞他,却发现他头顶本来也有一只独角,可是被人从根部割断,只留下丑陋的伤疤。

这是彼此都觉得不算高明的缠斗,可二人都有种要以此不死不休的感觉。

他喘息中轻笑道:“你弄伤了我,待你脱离幼龙,真正长成为龙的那一天,就没人给你孕育龙蛋了。天下的蛟已经被我杀光了,要等一只蛇妖沉于深潭成长为蛟,恐怕要再等数百年,你等不起了。”

羡泽冷笑道:“你拿来跟我求饶的筹码,只剩下能养孩子这一点了吗?别忘了江连星也是蛟,甚至还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部分。”

画鳞被她缠绕的皮肉发烫,烫得不像是一只水生的大妖,他突出倒刺长舌,呼呼笑道:“他不过是我身上最多余的一部分。不过,他也非死不可。”

他忽然张开口,朝着羡泽门面上喷吐出大团黑雾。

羡泽一惊,立刻罩起结界想要屏息。

但结界似乎察觉出这黑雾不算危险,竟然并未完全阻拦,还是有一团笼罩在了她面目之上。

羡泽嗅出熟悉的味道:……是黑烬!

她不管这黑烬是否会伤害她,都吸入一口,也紧贴着画鳞喷吐到他面前,他想要躲避,却被她她身形骤然绞紧,勒的画鳞体内的肋骨甚至发出断裂的声音。

一龙一蛟仿佛就要这样彼此嵌合在一起,直到一方先力竭或碎裂,随着画鳞发出的哀鸣与亢奋的呼吸,羡泽只感觉眼前的视野愈发模糊。

她几乎感觉数百年前的血腥气夹杂着微风,吹拂在她脸上,而视野之中,那只割掉角也没有鳞的黑蛟,也似乎陷入了同样的幻觉之中。

羡泽看到了一片在夕阳下的蒲苇,而远处,正有如天神怒火般不讲道理的洪水,侵吞没过壮阔平原之上。

第144章

在夕阳赤红的云朵中, 蓝紫色天雷如密林一般交错,给双眼带来刺目的狂闪。

羡泽从未见过这样密集的天雷,仿佛要将这片大地都轰碎, 天地之间还远远回荡着嘶哑的龙吟, 以及一些大型法术的破空声,像是有万人正与群龙交战。

而海水的浪涛正在山谷之间拍打激荡,淹没了水底的村镇与农田。

这正是夷海之灾发生之时!

而她却看到一条黑色油亮且无鳞的蛟, 躲在山丘的蒲苇丛中。

它后背几处都被天雷劈的皮开肉绽, 疼得颤抖着, 一只前爪还挂着金色灵力凝成的锁链, 它头顶的角已经被割掉了, 正昂头看着远方天雷交织的天际线。

是画鳞。

它似乎很不舒服,趴伏在蒲苇丛中突然呕吐起来, 从它嗓子眼里掉出来的不是什么食物残渣, 而是数个面目融化的修仙者。羡泽看到画鳞抬起仅有的前爪抹了抹嘴, 低声道:“……当我是拴在座位边的狗了, 什么都让我吃。”

天雷时不时劈落在他所在的小山坡附近,他撑起蛟身, 望着远处,不断穿梭在蒲苇丛中奔逃, 目光中闪烁着野心与求生欲。但与之并不匹配的, 是他蛟身上微微凸起的腹部。

……看来,羡泽就在那其中。

画鳞抬起爪子来,想要击打向自己的腹部,却没想到汇聚起灵力的瞬间,远处的天雷忽然停下来——

他抬起头,只瞧见空中出现的几道裂缝,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眯着眼睛看过去,与此同时他腹部剧烈绞痛,蛟身一弯,瘫软在蒲苇丛中,如一条被射中的蛇般抽搐扭动着。

直到最后一道天雷的回音也消散,天地之间只余下波涛漫溢的声音,他也从剧痛中缓缓苏醒过来。

没过多久,蒲苇丛中传来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画鳞警觉的环顾四周,然后就瞧见几条身形比他小一圈的蛟。那些蛟都浑身伤疤,花色不大好看,形态像个长了两只前爪的大蛇那般,见到他之后,众蛟惊喜中夹杂着一丝恐惧:“画鳞大人,你看到了吗?”

他从来瞧不上这些同类,冷冷看过去:“看到什么?”

“果然如你预料的那般,两派真龙打到元气大伤之后,那些修仙者和修魔者打算猎杀尽最后一条龙!这些年设的局没有白做,这群人发现吃下龙肉龙鳞能够修为大增,甚至起死回生之后,全都贪婪得眼里恨不得冒血!”

“甚至包括千鸿宫这种出过许多龙仆的宗门,都向群龙下手了,他们近些年凭借着从真龙手中分到资源,早已实力大涨——”

“画鳞大人,我看到虬龙、螭龙被法术击落,是您从蓬莱偷出来的禁书上所写的法术吗?看来龙也并不是杀不死的!”

这些围上来的蛟,基本都是厌恶真龙的那类蛟。

大部分真龙只是狂妄高傲、懒散享乐,却也会把蛟当做亲近的仆从与伙伴;但有些真龙则是独断横行、残忍施虐,全然将蛟当做脚底的泥一样随意践踏。

某些饱受折磨的蛟因此恨上真龙,都跟画鳞站在了一边,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致力于让群龙内斗,让龙愈发虚弱愈发势单力薄。

但这些蛟有的叫他画鳞大人,内心深处也未必瞧得起他。

它因为天生无鳞,被发现的时候生长在山中的泥潭里,从未见过江河湖海,只因贪吃生的痴壮。群龙众蛟都觉得它奇丑无比,甚至都管它叫做“泥鳅”。

而它能吞食万物消化的特殊能力,也跟着被瞧不起,很多蛟都认为它什么都吃脏得要死,也有的叫它“下口鲇”。

它为了追随真龙移居到距离东海更近的水潭,那水潭对于体型比别的蛟都要庞大的它来说,实在是太狭窄,可它想要窝在潭中望着游龙飞舞,想要看到蓬莱山的暮霭。

它当然没有被接入蓬莱,甚至没有任何龙愿意让它做奴仆,只会往它所居住的水潭里扔东西,它完全被真龙们当做了吃杂物腐物的垃圾桶。

后来有个跟它关系稍微好一些的弱小幼龙,因为飞不远时常来到水潭边嬉戏,结识它之后,给它起了“画鳞”这个名字。

画鳞随着与幼龙聊天,渐渐知晓自己被厌恶的原因,一心想要自己也能长出鳞片来。那头幼龙闲来无事便想要帮他找到生长出鳞片的办法。

在群龙出游时,不能出远门的幼龙为他偷偷从蓬莱拿出书来,一同翻看。

书上倒是有一些普通的蛟失去鳞片后如何促进生长的秘方。其中有一条便提到,如果能够得到龙的一枚鳞片,化入体内,便能全部恢复。

那只幼龙正想要摘掉身上一枚鳞片,跟他说如何化入体内,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到了笼罩在头顶的乌黑巨口。

画鳞将幼龙一口吞下。

那幼龙开始在他身体中挣扎,但因为它的先天不足,挣扎不了多久便沉寂下来。

他感觉到陌生且庞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只是看起来那么弱小的一只幼龙,却让他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画鳞却没有长出鳞片,可他头顶剧痛,长出最高等的蛟才会有的独角,长出了只有龙才会有的尾脊的尖刺!

只是这些尖刺甚至蔓延到他的后背,他的手肘,甚至尖刺有些太多了,多到他蜷缩时都会刺伤自己。

这些尖刺刺破的不只是他的皮肤,更有他混沌的神智,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可以吃掉真龙,哪怕是一条幼龙;他的心中才出现了许多情绪,自卑、嫉妒、悔恨、贪婪……

他自卑于如此丑陋脏污的身躯。

他嫉妒着那些能伴在群龙身边,甚至被龙当作亲人、情人的蛟。

他悔恨自己竟然将唯一愿意帮助他的那条龙吃了下去。

而他也贪婪的意识到,只是吃掉一只龙就给他的思维、他的力量、他的身体带来这么多变化!如果能再吃掉更多的真龙……

当然,画鳞也知道自己的实力,想要再吃掉任何一条龙都是天方夜谭。他也迅速察觉到,因为一条幼龙的消失,诸多蛟都面露不安的在幼龙喜欢嬉戏的地方寻找。

如果被发现他必然死路一条,他甚至想呕吐出来,说不定幼龙还没被它完全消化……

就在这时候,画鳞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能力——

只要是他吃下的生物。

他能够变形化作它的模样。

他竟然能够幻化成那只幼龙……

画鳞立刻幻化身形,而后惴惴不安的潜入了他根本不允许进入的蓬莱。

这幻化的能力竟然如此逼真,蓬莱内外的蛟没有例外地都把他认作幼龙,对他嘘寒问暖,那些以为幼龙失踪的蛟也都纷纷松了口气。

画鳞便借用了幼龙的身份,翻遍了蓬莱的藏书阁,找到了以大量法力在身体表面产生石鳞的办法,也翻到了许多在蓬莱不允许龙以外的种族阅读的禁书。

其中包含的大千世界,让他这个常年在泥潭里吃垃圾的蛟大开眼界。

他才知道幼龙是不可能召唤使用天雷的,只有在快要成年前才开始慢慢出现能使用天雷的迹象;而且就算是成年龙,其中也只有群龙之首的应龙能够肆意掌控天雷。

他才知道其实龙的数量在近些年已经达到了数量顶峰,以至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都没有新的龙诞生了。目前群龙出游,都是因为如今蓬莱中有一只龙正在以梦孕育着两百年来唯一一颗龙蛋,因为它的梦会影响其他的龙,所以大家才说要出门玩乐去。

他才知道原来在许多年前,确实有过强大的蛟吞吃了一只成年的龙之后,自身化为虺龙的传说……

而就在他沉迷于这些书籍,甚至将它们偷偷抄录或带走时,几只龙提前归来。

画鳞却没想到归来的龙,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

他才知道自己的幻化能够蒙蔽所有妖魔,却蒙蔽不了成年龙的金瞳,甚至它们已经看出他吃掉了龙!

画鳞急忙给自己逼出一身石鳞,而就在这时,常年居住在魔域的蜃龙,也对蓬莱发起进攻,混乱之中,他仓皇逃走,身后几只龙在抵御蜃龙攻击的同时也在追杀他。

他逃跑时的求生欲被逼至极致,被砍断爪子、被劈开脊背,便一口吞掉路上遇到的蛟,伤势快速恢复,直到逃入蓬莱内部的一间宫室——

他见到了盘卧在软垫上庞大而年迈的龙,与它身躯包裹着的一枚金色的龙蛋。这只龙似乎已经活了太久,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刻,那枚龙蛋也终于凝结成型。

画鳞大口呼吸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在书中看过:

龙蛋一般需要被蛟放进育儿袋里孵化,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十年,在这期间不能从蛟体内离开。龙蛋百年不过诞生一枚,能够孵化龙蛋的蛟都是蓬莱精挑细选而出,大多实力强大、地位超然……

眼前那枚金色的龙蛋,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当几只龙暂时平息来自魔域的攻势,找到了画鳞时,他竟然躺卧在地上,而腹中鼓起……

整个蓬莱都为之震惊,那只肮脏的“泥鳅”不但吃掉了一条养育了两百年的幼龙,甚至还将这么多年诞生的唯一一枚龙蛋塞进了自己肚子里!

再大逆不道的蛟,也做不出这种倒反天罡的事情。

群龙将他抓了起来,却发现那枚金色龙蛋竟然已经安心进入孵化的状态!

龙蛋未孵出之前都不能杀掉他,群龙愤怒的扒掉它身上长进肉里的石鳞,割掉它头上的角,砍断它的尖刺,将它拴起来囚禁在蓬莱底部。

画鳞确实活下来了,可他也失去了一切,他活得比当时在泥潭里还不如……

他也知道只要腹中的龙蛋有孵出的迹象,就是他的死日。

他听说众蛟唾骂他的同时,却也被群龙更加戒备地管束起来。甚至蓬莱对外封锁了消息,画鳞的存在无人所致,大量的蛟也被驱逐,生怕蛟中再有一只画鳞这样的怪物诞生。

但这也让蓬莱的防备更加薄弱,群龙们的势力被自己削弱。

他天生混沌,在暗无天日的囚禁之中,只有恐惧、野心、愤恨在增长,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是没有开蒙的野兽,只要能活下来,他什么善恶都不知晓不在乎;有时他又会感觉到清醒的痛苦,仿佛是那只被他吞掉的幼龙还在他体内哭泣,他恍惚间都在惊愕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那时还不知道,吃下的东西都会成为它的一部分,影响着他的神智与思维。

而且随着腹中开始孵化这枚龙蛋,它汲取他的温度和灵力,他只感觉无比的饥饿,而那些关押他的蛟又将他的暴食视作罪孽,认为让他陷入饥饿反而能排空污秽,滋养龙蛋,只给他一些滋补的灵露仙草。

这些蛟怎么能理解他常年吞食的欲望,他饿得几乎是抠着囚牢的石块在果腹。

终于有一天,群龙内讧到了一定地步,魔域而来的蜃龙击穿了蓬莱的底部,在几乎让蓬莱垮塌近半的同时,也放出了画鳞——

准确说不是放出,而是掠走了它。

很显然魔化的蜃龙也想要那颗近两百年的唯一一枚龙蛋。

它将画鳞带回魔域,将他当做战利品一般拴在座下,既要他吞吃那些妖魔敌人,也时不时会避开他的腹部对他暴力相向。显然不论是什么立场的龙,都对他拿着龙蛋当人质的罪行不可原谅……

蜃龙更加阴晴不定,它有时会挖下画鳞的眼睛,却又逼迫他吃下几十只魔物的眼睛,看着他眼睛慢慢长出来的时候,又给他眼眶里塞了爆竹;它有时会问他想不想要鳞片,他要是摇头便会被扒下半身皮,它要是点头,就会被身上插满瓷片。

他不理解,却在蜃龙的取乐中,看到周围人恐惧的目光。

他混沌的心里升起思绪:啊……原来只要这样做,其他人都会恐惧它。

画鳞不知道自己被迫吃下了多少魔物,但他隐隐感觉这是蜃龙故意的。蜃龙可能希望未来诞生的那条幼龙,是和它一样的魔龙……

画鳞甚至已经分不清,在凡界和在魔域的囚禁,哪个更好,在蓬莱他饿的几乎要发疯,却没有人会多管他多看他;在这里他能吃到呕吐,却要面对蜃龙的阴晴不定与羞辱。

那些吞吃下的魔物让他头脑时不时陷入混乱和疯狂,却也带来更残忍更本能的念头:

他只是想活下来,为什么这些龙能这样对待他?只要他吃下一条成年的龙,他就可以跻身他们之中,他就可以居住在蓬莱山顶,他就可以也这样羞辱别的蛟,让他们恐惧和颤抖!

他为什么不能想尽办法,让龙彼此内斗,让凡人把龙当做盘中餐,让龙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或许他腹中的那枚龙蛋也给了他机会,它十几年未有动静,也延长了他的生命,在这些年画鳞一直在努力成为蜃龙的近臣,也偷偷幻化成他吃掉的修仙者,偷偷遛入凡界挑拨离间——

终于,这场旷日之战到来。

画鳞知道自己不是缔造这一切的人,但他也是推波助澜者。

此刻计划达成,画鳞在山坡上微微昂起头,他遮掩着自己的腹部,对那些看起来鳞片花色花里胡哨的蛟道:“然后呢?我怎么听到天雷的声音停止了?”

其余几只蛟面面相觑:“受伤的应龙突然施法,以命为注,在空中撕开一道裂缝,与仅剩下的几只龙进入了那道缝隙离去了。恐怕……”

“恐怕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一只龙。”

这几只蛟面上也露出几分茫然,它们对龙的怨恨其实根源还是对弱肉强食的恐惧。毕竟群龙之中也不乏内斗,那些弱小的龙也遭遇过割角、吞吃之类的事。

它们如此广泛地怨恨着群龙,以至于如今天地间都没有一条龙了……它们也渐渐有些回过味来,心头空荡荡的。

忽然其中一条花蛟眼尖地发现了画鳞的腹部,惊愕道:“画鳞,你——”

几只蛟转过头来,面露惊愕之色。

难不成这天地中最后一条龙,就在背后撺掇策划了这场夷海之灾混战的蛟肚子里?!

“应该没有除此之外的龙蛋了……”几只蛟对视一眼,有人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庆幸,有的则忧心忡忡:“近两百年已经没有龙蛋,画鳞大人,你腹中的是谁的蛋?”

画鳞知道它们在庆幸什么。

绝大部分的蛟还是相当崇拜真龙,以能伴着真龙翱翔天际,居住蓬莱为荣。甚至这些加入他阵营的蛟,并不是真的想让群龙死绝,他们只是希望龙如果能变得弱小、能变得稀少,是不是就会更依赖蛟。

真是……令人作呕的想法。

画鳞痛苦的弯下腰去要吐,这群平时在内心鄙夷他丑陋与罪孽的蛟,竟然因为他腹中的龙蛋,纷纷上来关心他。

他冷笑了一下,就在它们靠近的时候,猛地张开巨口,将离他最近的蛟一口吞了下去。

第145章

许久后, 画麟趴伏在众蛟白骨尸体上,打了个嗝。

周围的水浪波涛也渐渐平息下来,夜晚的星月还是那么明亮, 彻底淹没掉了许多河谷和耕地, 整个凡界的大地都因为海水的倒灌而缩小了相当面积。

看来这就是应龙离去前的诅咒。

画麟想到此刻蓬莱必然空空荡荡,他是否可以回去独占那片他根本没有资格踏足的仙山了?

而当他赶到东海,哪里还有云雾缭绕中的仙境蓬莱, 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海面。

他潜入水中, 才发现群龙竟然用法术将蓬莱坠向海底, 也彻底挡住了当年蜃龙从魔域进入凡界的通道。蓬莱周围还有极其强劲的洋流包围, 让任何外人都不可随意进入。

当画麟回到海岸边, 还有恍惚的感觉。

天底下真的不存在真龙了?那天雷如何让修仙者与大妖大魔飞升入界?

他又该何去何从?

不过,重要的是他腹中还有着龙蛋。

幼龙出生后, 一开始肯定很脆弱很无知, 他可以把它放在身边关起来养大, 让它做傀儡, 让它依赖他。

他已经有了经验,吃掉一只幼龙对他来说帮助不大, 如果能吃掉一条成年的龙……

他就可以像传说中那样化龙了。

不过只希望它是一只龙族中比较弱的蟠龙,或者是天生温和的螭龙。

就在画麟还思索时, 忽然他腹中的剧痛再次开始!

从之前亲眼目睹应龙在空中撕开裂缝时, 他腹中的龙蛋在这段时间就不安分,此刻更是让他几乎感觉腹裂欲死。

它真的要出生了?

他应该做什么?!

画麟也不懂,他只能就近找了个对蛟来说舒适的水潭,而刚飞到水潭附近,他几乎就虚弱的跌落在水畔,浑身冷汗。

这颗即将破壳的龙蛋, 仿佛有着跟他一般的求生欲,正在疯狂吸取他体内的力量,他的修为也在疯狂倒退。画麟甚至生出了一丝怨恨和害怕:这个龙蛋绝对是不得了的混蛋,他应该在它落地之后就将他拍死!

就在他的哀鸣与恐惧中,这枚金色龙蛋终于从他因无鳞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身躯中滚落下来。

它比当年画麟在蓬莱见到的时候大了一圈,像鳞片般的金色蛋壳在日光下更显得流光溢彩,更重要的是其中流淌的灵力……画麟几乎感觉要被它的锋芒刺伤了。

他捧起那枚落在水潭边淤泥中的龙蛋,拿起水洗了洗它,也洗了洗自己的身躯与肚脐,将它摆放在了水边的大石上。

画麟望着这枚龙蛋犹豫:只要他想化龙,就应该要把它囚禁起来养大,到它成年后再吃掉;他或许也可以选择不化龙,反正以他能够吞噬万物的能力,迟早也会变成仙魔两界首屈一指的大妖。只要他放下化龙的执念,此刻拍碎这颗龙蛋,天下就真的没有一条龙了。

就在他挣扎许久,缓缓抬起爪子时,它表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部分蛋壳被其中的幼龙吃力的顶起来。

可它顶到一半就没有了力气,又虚弱的在里头挣扎着。

哈。

这世上最后一条真龙,难道连破壳的力量都没有。

画麟猜测如果它出生在蓬莱,恐怕早就众星捧月,有龙会为它咬开蛋壳,有蛟会为它舔舐身体,它会被捧到软垫上被仙露喂养——

但如今它还沾着没洗掉的泥,就在大石头上被蛋壳困死。

既然这样,便是天命,它也没有活下来的必要!

画麟抬起爪子,就在这同时,幼龙使出浑身力气用力顶了一下蛋壳,从扩大些的缝隙中,画麟看到一双金色的瞳孔。

它竟然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上的覆膜看这个世界。

而它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要杀了它的他。

只是它的目光并不像新生那般纯净迷茫,反而充满了惊叹、好奇与对自己境况的思索……

画麟不知道为何他的爪子僵在半空中,脑中万千思绪像是在空中的丝线那般缠绕住了他的利爪,有些他从来没有细听的杂音正在呐喊着让他住手——

这些死掉的亡魂,为什么还要影响他?!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遥远又嘹亮的鸟鸣,那鸟鸣中回荡着喜悦与纯净灵力,而越来越多鸟叫声交汇共鸣,画麟震惊的昂起头来环顾周围,看到霞光浮动、祥云四起,高空中几只仙鸟正迫不及待朝这里飞来。

这是……应龙出生才会有的吉兆。

他生下的竟然是群龙之首的应龙!

应龙破壳前,会有神鸟被突然点化,赋予它们极强的灵力与修为,而它们也会迫不及待地振翅来到应龙身边,都只有一个目的——襄护应龙。

这群鸟如果聚集起来,刚刚诞下龙蛋的画麟绝对不是对手,他只看着空中有一只如石青墨笔般的苍鹭,先一步发现龙蛋的气息,吟鸣出声,并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俯冲过来。

画麟无奈,只好立刻潜入旁边的水潭深处。

他打算通过地下水道准备离开此处……

却没想到当他穿梭到另一片不远处的水潭中,竟抬头看到一只落单的淡金色的鸾鸟立在水边,有些紧张的用喙沾水整理着它的羽毛,显然是知道马上就会见到应龙了。

这鸾鸟都是因应龙出生而被天地点化灵智而成,灵力虽强但天性单纯,丝毫不知周围的危险。

画麟在水潭深处望着它的身姿。

他以前就听说过鸾鸟跟应龙一向关系很好,如果……他能吃掉这只鸾鸟,然后幻化成它的模样,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近真龙了?

顶着鸾鸟的壳子,不论是杀了它还是带走囚禁它,都更容易下手了。

如今又没有成年的龙存在世间,以这些神鸟是不可能看出他的破绽……

画麟在深潭之下张开巨口埋伏着,就在鸾鸟因口渴而低下头饮水的时候,他猛地扑咬上去!

鸾鸟猛地挣扎起来,可它体型与画麟相比,几乎就是掉入鳄鱼口中的小鸟。他想也不想吞咽下去,鸾鸟在他腹中剧烈挣扎,而画麟很快就听到了其他神鸟呼唤的声音:

“鸾鸟!你在哪儿呢?他们说苍鹭都已经见到了真龙,说它好像没办法从壳里出来,正在商量办法呢!你在吗?”

“啊,你在这里——干吗要站在水里?你的脚上都沾满了泥。”

姑获与青鸟走过来,就看到鸾鸟面无表情的立在水潭边,羽毛乱糟糟的,完全不像是它之前说的要去水边整理一下。

直到姑获和青鸟落在它身前,鸾鸟的红瞳在他们身上扫视一圈,才垂下眼道:“我刚刚迷糊了一下,走吧,快点去见真龙。”

姑获甚至在羽毛下藏了好几朵花要送给素未蒙面的小龙,青鸟也缩起一只爪子,抓着要送给小龙吃的灵虫,它们看着鸾鸟一眼,冲上来给它用喙整理了一下羽毛:“你好看一点!都说龙最是喜美厌丑,你可是我们当中公认最漂亮的,可别给我们丢脸!”

……最漂亮的吗?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听到这种话。

画麟只感觉腹中如火烧如酸灼般难受,仿佛是根本消化不了那只鸾鸟,但此刻马上就要见到真龙,他不得不强忍下来,跟着它们一同走回了他刚刚产卵的水潭边。

龙蛋还放在那块大石头上,裂缝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一点,一群鸟正围绕着那枚龙蛋叽叽喳喳。其中体型最大的正是在空中发现龙蛋的苍鹭,它羽毛看似素净却好比青绿山水晕染的墨蓝色,它也是神鸟中最早被点化之一,弯下长颈,明明也什么都不懂,却故作大人模样地观察着龙蛋,道:“它好像还需要孵化。”

“鸾鸟来啦!”群鸟发现了画麟,齐刷刷转过头来,他们虽然在此之前都没怎么见过,却一眼都能认出彼此的神鸟类别,对他颔首示意。

苍鹭也对他微微垂头,客套又紧张道:“一路飞过来辛苦了,你知道没破壳的龙蛋应该怎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