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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羡泽睁开眼来, 最先注意到的不是搭在她身上的手臂,而是系统跟催命一样的提醒声。

[系统]:杀死江连星倒计时:49日。

她痛苦地吐出一口气。

烦死了!

决定再闭眼躺一会儿,却听到身边的人撑起一点身子, 道:“怎么了?那么不高兴的样子。”

羡泽愣了愣, 这才注意到躺在旁边的弓筵月。

他甚至连睡觉都带着薄薄的头纱,但这头纱只到胸膛,能看到他卷曲柔软的发丝披在身上。弓筵月穿了身单薄的暗绿色绣边长袍, 衣领又是开叉到腰腹, 而衣摆下面……是一条鳞片细密, 光泽美丽的青绿色蛇尾, 正与她长长的龙尾亲密的纠缠在一起。

龙尾似乎不顾她本人的意愿, 非常喜爱这种贴贴,有些锋利的龙尾绞紧了对方的尾巴尖。

她该想到的。

他的竖瞳, 还有神庙壁画上蛇身的“圣女”。

弓筵月是一只半妖。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 蛇尾尖端非常暧昧的颤了颤, 笑道:“尊上以龙身昏睡的这段时间很喜欢我的尾巴, 昨夜里一直在缠我的腿,而且睡不安稳的样子。我不得已才变出尾巴, 用来哄睡。”

羡泽受伤之后就一直嗜睡,昨天在床铺上耍墨经坛没多久, 也陷入了休养的深眠, 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接近。

不过她也感觉到了,弓筵月骚归骚,很少会不打招呼地跟她有肢体接触,甚至睡觉时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没有故意贴近她的身躯,只是俩人上半身隔着十万八千里,尾巴却缠成一团……

羡泽:“……我就没有单独的住处吗?”

主要是这老骚货真的看起来太饥渴了, 羡泽怕自己伤好了之后,就醒来看到他在舔她尾巴尖。

弓筵月在头纱下眨眨眼睛:“尊上睡得很不安稳,我给了好些灵力才安抚你,再说了你身边从来没缺过人伺候,怎么能一个人住。”

但他还是很大度收回了蛇尾,反倒是羡泽很不争气的尾巴似恋恋不舍,勾着他冰凉光滑的尾巴尖不肯走。羡泽气得拍了一下自己的尾巴,才道:“说起来,我们现在所在的乌叶卡,离明心宗很远了吗?”

弓筵月点头,他的蛇尾摇摆下床,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羡泽终于想到为什么之前昏睡时没有听到脚步声了。

蛇尾很快变化成一双修长小腿,他脚踝有些瘦,仿佛用力踹他一脚便能将他折了。

弓筵月养尊处优的一双手,拿来了羊奶与帕巾,道:“是,距离明心宗已经有几千里了。尊上开始思念明心宗的多雨湿润天气了吗?”

羡泽感觉他说话真是一套又一套,明明想问的并不是明心宗的天气。

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并不接话道:“那倒没有。我想去附近看一看,你能当我的导游吗?”

弓筵月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我近几日有些忙,恐怕没时间……不如让戈左陪你?尊上不是很喜欢这孩子吗?”

他拿起几支金簪,要代替那根已经不见踪影的羽簪为她束发,笑道:“我年纪不轻,也玩不动了。尊上跟他们出去笑笑闹闹,也心情会好些。我跟戈左有些血缘,确实是他的堂叔父,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分什么彼此。”

羡泽怎么有种年老色衰的贵妃,把自己大侄子接到宫里讨皇上开心的感觉……

再说昨天还说她觉得不满意就换人,今天又一家人了啊。

羡泽看向镜中的自己,她的双瞳泛起淡淡金色,像是日光下的琥珀,身后为她束发的弓筵月,一双巧手给她梳了个少女的发辫。

羡泽道:“我喜欢妇人髻,把头发都梳上去。”

弓筵月轻笑道:“尊上怎么能梳妇人发髻呢?”

羡泽:“我最起码两次成婚,怎么不能梳?再说我也不在乎什么规矩,我就喜欢那样利索妥帖。”

弓筵月听到她说两次成婚,握着金梳的手就紧了紧,他似乎想要追问,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反而笑道:“入乡随俗,梳个西狄女郎的发式多好,再说我确实也不会别的发式了。”

羡泽隐隐感受到了,这个人的语焉不详和埋藏心事。

满口说着尊上,口吻中有多少是仰慕,又有多少会是……利用?

她很不喜欢这样。羡泽一瞬间涌起冲动,扯掉他的头纱,夺走他的金属假手,捏着他脖颈逼他跪下来。

她要看看他的面容,看看他的断臂,还让他想要遮掩的一切都暴露在日光下——

但羡泽只是轻笑:“不会梳妇人发式,就去学啊。你不说自己是忠诚的仆从吗?”

弓筵月幽幽看了她一眼:“我会学会的。”

外头忽然响起了急报声:“圣主大人,中原腹地分舵来报,元山书院发出声讨檄文后,梁尘塔、千鸿宫等几个宗门一呼百应,多方准备集结于梁峰——”

弓筵月转头道:“知道了。”

羡泽一愣,三大仙门要来讨伐西狄吗?

只不过这些宗门杀过来,应该跟她关系不太大,毕竟西狄已经跟诸多宗门结下仇怨,此时到了双方利益对峙的时候。

弓筵月让人来报,是故意让她听见?

羡泽目光一转,笑了:“倒也想得到,你们这些年袭击了多少宗门分舵,杀了多少他们的弟子。这次借着魔主分身现世,把锅扣在你们头上,自然要好好‘正义讨伐’一番。”

弓筵月用细齿金梳细细篦过她发尾,轻笑道:“魔主分身的事,扣在谁身上也不该扣在我们身上。不过他们集结力量再远行至此,还需要些时间,尊上不必怕。”

羡泽:“我为什么要怕?你要输的话,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押注。”

弓筵月手指绕着她的发尾,笑起来:“尊上看好宣衡?他不过是个被尊上用完后扔掉的少宫主,一切不过是子承父业来的,算什么本事。”

羡泽失笑,她根本没提到宣衡。这家伙对她的情况,对她的婚姻了若指掌啊。

他半跪下来,替羡泽理了理鬓发:“若是尊上念及旧情,我便将他抓来,只不过戈左和他,尊上只能留一个——是喜欢年轻的,还是喜欢稳重的?”

他歪着头,在面纱后笑得眯起眼睛。

羡泽垂眼看他,轻笑道:“你想听我说喜欢神秘又年长的吗?”

弓筵月在面纱下的目光,如同树荫下的溪流,他启唇道:“想。”

她眉毛抬起来:“我喜欢单纯的,好掌控的。”

羡泽醒来之后,计划本来是试探这叔侄俩的深浅,然后将他们金核掏出来就跑走的。但如果三大仙门都过来讨伐,两方就要打起来……

那她反而舍不得走了。

一边是自诩正道宗门,却全都参与过东海屠魔的旧敌阵营。

另一边看起来看似是她的附庸,却用着真龙之名建立宗教,手段残忍并野心勃勃入主中原。

她非常乐意看着这两方打起来,不论是哪一方技不如人,她都可以坐收金核。

……

弓筵月跟她一起离开的营帐,他并没有穿迤逦长袍或绸缎纱衣,而是西狄样式的斜扣袍,裤腿塞在及膝马靴中,更显得他瘦高。他头纱外围,又是各种玛瑙松石珊瑚的串珠头饰,悬挂于面前,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充满了圣子与萨满的神秘气度。

羡泽看到他与数位戴面纱高帽的神仆并行,口中说的似乎是某种更神秘复杂的西狄古语,他的言辞也不见私下相处的轻佻柔情,反倒是显露出音色本身的沙哑轻慢。

羡泽穿的是水金色绣蓝雀花的窄袖裙袍,裙摆只刚过膝盖,露出一截裤腿和羊皮短靴,弓筵月派了一位修为不低的女护法布娅护送她一段路。

弓筵月居住的帐篷坐落在石墙合围的高台上,后方不远处就是神庙,石墙用松绿石粉末涂抹又绘有金漆壁画,周围不但有刺柱火盆,还有莲花水池,十几位襄护的护法或使者背对帐篷而立。

院落门口处是戈左的身影。

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正背对着她,衣袍半解,半个臂膀露在外头,羡泽自然也看到了他乱糟糟一把黑色辫子下,肌肉结实的后背,以及那道在后背也横亘而过的疤痕。

戈左身边还有四五个年轻高大的男性友人,羡泽听觉灵敏,还没走近就先听到他们几人的低笑轻语:“伽萨教能有今日在九洲十八川的阵仗,到底是因为他念了几句祷词,讲了几句真言,还是因为咱们在前头厮杀拼命,背了骂名?”

在说弓筵月?

“他之前是完全把自己跟真龙绑定在一起,仿佛见到他就是见到真龙了,其实真龙这么多年未有现身,未有降下神迹,就有些人信仰动摇了,可昨儿帐内突然真龙,倒是他地位要比之前更稳固了——”

说这话的是戈左右手边的男人,他瞧见了羡泽走过来,话头止住了。

他们并不认得羡泽的脸,只瞧见美人走过来,忍不住目光落在她身上,羡泽顿住脚,道:“戈左。”

戈左猛地转过头来,看向她,刚刚语气中的不满一扫而空,脸上洒满了阳光,惊喜道:“你醒了?!你可知道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你了!叔父不让我进账中去,说你肯定要睡懒觉的!”

他说到最后几句,语气中还有点撒娇委屈。

羡泽这才瞧见他身旁那几位青年,看身材和……有点依稀的五官,原本应该算得上俊俏,但如今一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

看起来,弓筵月真的请了好几位年轻漂亮的男人过来,打算让她来个点卯,而戈左干脆将这几个人都揍了一顿——

戈左绿色的眼瞳笑眯起来,手几乎是立刻就缠上了她的腰:“早上吃饭了吗?想去打猎吗?还是我们去湖边玩?啊要不然也可以去骑金鹏!”

他搂着她,对另外几个年轻男人视若无睹,年轻男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悻悻地摸鼻子。

戈左由于身量太高,几乎半弓着后背垂头在她鬓边说着话。

这家伙话不是一般的密:“陵城一别,妈妈想不想我?我就知道妈妈不是讨厌我,只是忘记了。在陵城的时候,果然是为了博取垂云君的信任才帮他的,现在他被收回金核也是活该,他本就不配做你的奴仆——”

“啊,妈妈往这个方向走是想要去巴扎吗?我给妈妈买金耳坠吧,你看我这个好看吗?纯金的!妈妈我现在好歹是圣使,战功累累,上个月我还屠了元山书院的一处分院拿了他们好多金银,我可以给你买鸡蛋这么大的金耳坠!妈妈你看这个——”

“这个超级好吃的,油酥与奶膏,里头还有马肉肉馅,妈妈快尝尝……嘿嘿,好吃吧!我能吃一口吗?我不想自己买,我想吃妈妈吃剩下的……哦、哦,你吃的完啊,那好吧。”

啊啊啊啊!

她小半年前在郁江城,还被戈左吓得心惊肉跳,落荒而逃。

谁能想到这就是个超级话痨热情加倍夹子狗啊,江连星哪怕内心戏打开扬声器,也绝对没有他的话密!

而且她越不理他,他就声音越甜腻,这么大一个人恨不得把肩膀都挤过来。

甚至她吃一口点心,他就蹲下来,一双绿瞳眼巴巴的在旁边看着,特别想要也咬一口,把她剩下的都吃掉。羡泽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抬起胳膊把他脑袋挤开,才几口吃完。

甚至他拿着那巨大金耳坠对着自己耳边比划的时候,那睁大眼睛故作可爱的表情过于做作,导致摆摊的老板娘都忍的异常辛苦,隔着皮靴都能隐约看出她脚趾扣地。

不过沿途的很多摊主显然都认得出戈左,各个都小心翼翼地夸赞她,还甚至将好礼送上。戈左连吃带拿,明明心里有数,还笑容灿烂的感慨:“妈妈,我们西狄好人真多吧!”

……是他们害怕你吧!

羡泽嚼着果糕,想到他在陵城的屠戮,想到他的杀人不眨眼,还有刚刚那些恰到好处送入她耳中的“议论”……她也猜得出他疯狂摇尾巴的背后,本质或许也磨牙吮血、野心勃勃。

这片聚居地的市集非常热闹,载着生姜、棉花和绿髓石的角马在卸货,驼鹰羽翼下的口袋里装满开心果和肉豆蔻,织花席子铺成摊位,头顶上都撑着彩色布篷,银色熏灯冒着浓烈的香料烟雾。

羡泽买了几袋干果与奶皮,她大口吃着,看戈左用笑容和出鞘的弯刀结账,羡泽道:“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叫我妈妈?”

戈左咧嘴笑起来,很幼稚的从她装干果的小布袋里抢核桃吃:“当然因为我最受疼爱呀。”

羡泽故意在他面前伸手去触碰自己的小海螺项链,果然戈左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项链。

他也知道项链的功能。

她之前真应该跟这叔侄二人关系很亲密。

他们知道她不少秘密啊。但羡泽觉得以自己的性格,不至于把这么多底牌都透露给这叔侄二人……

难道说他们真的有很深的利益绑定?

羡泽笑了,但还是触碰项链,将自己的心里话通过小海螺项链,送入戈左的耳中:

“那真是松了口气。要不然你搂得这么紧,我以为我跟你睡过。”

戈左搂着她的手猛然紧握。

第72章

羡泽嘴角温柔的弯起:“你把我腰捏疼了。”

戈左碧绿双瞳亮得像是能发光, 他忽然贴近过来:“可我是妈妈不喜欢的坏孩子,也说不定干过这种事呢。”

羡泽笑容灿烂:“是吗?我不信。”

戈左手指缓缓松开,轻声道:“妈妈为什么不信, 是不喜欢我这样的吗?是觉得疤痕不好看吗?叔父可是已经老了, 也毁容了。”他咧开嘴唇露出更恶劣的笑容:“他甚至还是个残疾。”

羡泽挑眉:“不,是因为你一直叫我妈妈的话,我真的会兴致全无。”

他嘴唇动了一下, 脸上不是失望, 反倒露出更加拧巴亢奋的笑容, 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羡泽跟他一路走到买卖异兽的巴扎去, 她道:“说真的, 我们认识总要有个缘由吧,我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弓筵月嘴里的话不一定可信, 我就想问问你。”

戈左正带着她看各类异兽的品相, 听到这话实在是受用, 昂头道:“我从不对妈妈撒谎的, 你忘了的事,我都说给你听。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大概三十多年前, 你是突然出现在西狄的,那时候各个部族之间都在打仗, 我跟大概十几个年纪相仿的哈吉——哈吉就是从小在神庙长大, 被着重培养的信徒——我们在暴雪中被其他部族的人围攻,逃脱之后又走失在风雪中。”

这群在暴风雪中即将冻死的年轻教徒,走错路一直走到了察塔雅湖。

察塔雅湖丰饶美丽,从不结冰,察塔雅也是西狄语中“妈妈”的意思,但在百年难得一遇的严寒中, 连察塔雅湖都结了厚厚的冰层。

这群十几岁的少年,压根找不到聚居区的方向,没有食物、灵力耗尽、身受重伤,在即将要被冻死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冰层碎裂如雷鸣山倒,巨响轰鸣。

少年们以为地动山摇,惊愕中半蹲在地上,而后在能见度极低的灰白色暴雪中,看到瞧见一条金龙撞破冰层!

金龙甩尾,叼着一条半死不活的蛟,飞向半空中。

那只蛟身形看似与金龙差不多,但细看却有不少区别:外观灰突突无光泽,身有两爪,头顶独角,鳞片细小似蛇。

金龙周身看起来布满伤疤,却依然可见当年风华耀眼、残忍狂妄,将灰蛟按在岸边上,用爪子将它一下下掼在山丘上,灰蛟被摔的软如面条,金龙就咬住它的头颅,啃食撕碎,血污喷射在厚厚的白雪上。

戈左在内的十几位少年呆呆的坐在雪中,吓得脑袋已经转不动了。

神庙壁画上栩栩如生,但已经绝迹近五百年的真龙,竟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们甚至以为是即将被冻死之前产生的错觉。

有人在瑟瑟发抖中喊道:“两只龙打架!”

家里供奉龙灯的哈吉立刻推搡道:“那是蛟,那也配跟龙齐名吗?!你要是眼瞎就去治治!”

是的。蛟和龙根本不是一种东西。

传说蛇或是开蒙得化,深潭中修炼千年;或是恰好捡到了龙鳞,就有可能有样学样,拟出两只前爪来,变成“蛟”。

但蛟终究是妖,是兽。

而龙是感召天地间灵气,凭空孕育而出的上仙真神。

龙和蛟就是云泥之别。

可看似应该毫无联系的云与泥,却有着非常微妙且复杂的关系,一直在西狄人中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有人说蛟是龙的小妾男宠,因为龙同类不容,都很孤傲,但它们又性淫,所以就到处抓蛟抢回蓬莱当妾。传闻夜夜笙歌,蛟缠龙身,但因为蛟比较弱还容易被搞死,所以传闻蓬莱海底都是蛟的尸体。

也有古唱诗说,蛟是龙的奶妈,因为龙需要从小长到大需要很漫长的过程,龙又都很自私,没人愿意喂养幼龙,所以就会有蛟主动去充当幼龙的奶妈,等养育幼龙长大后,这些蛟也就有了些地位,能号令其他的蛟,能成为龙的副手。

还有说什么蛟是奴仆、蛟是使者、蛟是龙的营养品——累了困了,就抓个蛟吃一下之类的。

但传闻中的共同点就是,和龙非常亲密的蛟,会非常擅长模仿龙,它们会学龙吟,会用一些法术,甚至有的会想尽办法给自己多接两只虚假的爪子,装作真龙在人世间招摇撞骗。

蛟又是脏污不体面,又是可怜没地位,但却是除了众神鸟之外,为数不多跟龙关系亲密的种族。

在西狄人眼里,真龙在夷海之灾之前就踪迹难寻,是上神金仙。但蛟就是厉害的大妖,还是偶尔能见到的。

但随着真龙消失几百年,西狄的教派也有了区别,有些教派甚至觉得龙都是蛟变成的,开始转头去信仰少见的蛟;但也有些是原教旨主义真龙至上教派,一直等待真龙现世。

就比如这群少年所在的伽萨教,是西狄中最狂热信奉真龙的教派,所以将蛟认错成龙的少年,才会挨了揍。

他们这群少年都是孤儿出身,从小被送到神庙内,长大后培养为护法使者,戈左是幼童时期就在神庙长大,也是这里头个子最高体格最强壮的孩子王。

他瞧见金龙的身影,以及那条灰蛟的尸体,热血上涌,双眼发直,喃喃唱诵着经文,朝金龙的方向狂奔过去:

“一定是真龙的指引!这一定是只属于我们的神迹!”

戈左的热烈情绪带动了其他在神庙中长大的孩子,也跟着他在雪中朝着金龙的方向狂奔而去。

等他们奔到蛟的尸体前,只瞧见开膛破肚的蛟躺卧在湖边,它灰白色皮被剖开,用两把不知道哪里来的长枪支起来,把鳞皮支成挡雪的帐篷。

而在篷布下,是灵力捏作的火堆,一个穿绸缎长裙的女人正坐在石头上哼着歌,正在烤蛟肉和湖鱼。

她的衣裙下,是一条优哉游哉的金色龙尾!

女人听见少年们的脚步声,转过脸来,金瞳明亮,容姿有种雪中金莲盛开的辉煌,只是她嘴边还布满血污,像是忍不住贪吃生肉血浆的精怪。

女人不喜人类,立刻皱起眉头,瞳孔一缩,尾巴也像受惊的游鱼一样,摇摆着转瞬从裙摆下消失。

她似乎想要走,但又舍不得已经烤的流油的湖鱼,目光游移,还是露出了微笑,装作是人类对他们点头致意。

她有些慈爱似的看着他们:“孩子们,你们是迷路了吗?”

少年人总是愿意在同龄人中装大人,平时最为顽劣的戈左,竟然学着神庙中牧首祈祷的姿态,跪在雪地中,两只手搭在额头上,高声道:“真龙尊上,我们、我们是来迎您回来的!您已经几百年没有现身了,我们都在期盼着您回来!”

这群少年都忘了自己差点要冻死在雪地中的事,竟然一个个激动地脸颊通红,扑通跪成一片,学着戈左的样子,叫她“尊上”。

这就像是从小到大听过的传说故事成了真,每个少年心里都涌起了“天选之人”的兴奋,激动地想要膝行过去。

女人看自己暴露身份,脸上杀意浮现,竖起眉头,也将刚刚收起来的尾巴重新横在身前。少年们这才注意到她尾脊上有看似柔软的刺鳍,此刻因为警戒而根根竖起,光泽炫目,锋利如针。

她开口道:“期盼我?”

旁边有个女孩对这些教义熟稔于心:“夷海之灾之后,九洲十八川腹地都抹去了您的存在,但我们高原上的西狄人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神庙还在几百年不变的供奉着龙骨,油灯每个夜晚都会燃起,我们在期盼着您回来,重新引领我们,庇佑我们!”

女人歪了歪头,但脸上慢慢浮现起笑容,似乎终于对他们感兴趣了,她看得出来少年们衣衫单薄,灵力无存,冻得够呛,便伸手让火苗更旺盛,对他们招手:“快来暖一暖吧。”

一群少年完全没想过,离近了之后被她一下甩尾就可能分尸当场,只是被她的笑容迷得头晕目眩,再加上又是严寒,连忙挤过来烤火。

女人擦了擦嘴角,切割了更多蛟肉,拿到火堆上来烤熟,少年们闻到肉香,连忙分食。蛟肉中更有灵力,不但让他们恢复了体温,也灵海中稍微充盈,恢复了些伤势。

其中领队的戈左其实是受内伤热毒最严重的,但女人一眼变看穿,对他伸出手道:“你受伤了吗?来吧,到我身边来,我为你治伤。”

戈左咽了一下口水,坐在她脚边的地面上,女人伸出手,隔着半寸距离虚虚放在他胸膛上,而后有金色的灵力涌入他体内。

热毒逼出体内,他额头冒汗,胸膛起伏,也忍不住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在传说故事中,他没想过真龙会是如此美丽的女子。

确实,都说真龙喜金爱美,对宝物爱不释手,这样的性格当然会给自己塑造完美的人形。

可刚刚的龙身为什么却布满伤痕与残缺?

戈左目光灼灼,她收回手去,他还在盯着她。少年人的目光是最不懂得掩饰的,羡泽看得出来他的仰慕与狂热,她轻笑道:“你的绿眼睛很漂亮。”

很适合挖下来当做宝物。

戈左咧嘴笑起来:“那我便多看着尊上,这样尊上一转头就能看到我的绿眼睛了。”

像他这样狂热的孩子并不少,几个年轻女孩干脆大胆的坐到羡泽身边来,为她讲述以前教众们常听的传说。

羡泽终于也有些神往,但她仿佛总绷着一根弦,半信半疑。

戈左看出了她的好奇与警惕,道:“不若尊上跟我们一起去神庙、去巴扎看看,到处都是您的壁画和塑像,特别是我们伽萨教几百年从来都没有变心过!”

羡泽犹豫了片刻,道:“那附近有什么神庙吗?”

戈左把胸膛拍的砰砰响,道:“我有个表亲长辈就是专选来侍奉真龙的圣女,所在的神庙更是最古老的之一,跟着我走,我当导游!”

少年们也都兴奋起来:“尊上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带您到处去看看!”

“真龙尊上有名字吗?您还没告诉我您的名字呢——”

羡泽轻笑道:“那我可不能说,你们这些孩子到处嚷嚷着‘真龙尊上’,别等我到了城镇中就被你们的大嘴巴宣扬出去,那我在凡间就得不到什么乐趣了。”

几个女孩连忙捂住嘴:“我们不说,我们一定不说。真龙肯定是偷偷从天上跑下来的,名字也是我等不能宣之于口的。”

“对,我们一定要守住秘密,真龙几百年没有见世一定是有原因的——”

“说起来,我们的圣主和圣使,在十多年前都去东海朝拜了,他们都说是真龙要在东海现世,想要一睹真容,您见到他们了吗?”有个年纪最小的女孩仰头问道。

羡泽眯起眼来:“我应该见过他们吗?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难不成也是去杀她的?

“我们听说,他们撞见了中原的修仙者似乎要对真龙不敬,他们要阻止这一切,但……圣主和圣使都没有活着回来。”

“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了,他们没有回来……所以神庙才收养了我。”

羡泽忽然想起来自己飞入高空之后,似乎看到了陆地上有一些身影,和海岸附近观战的其他宗门有争斗。她当时只是以为内斗,从未想过遥远的西狄还有信徒。这群信徒恐怕是从群妖神鸟那里,听说了她要东海现世的消息,竟然千里迢迢前来朝圣。

很可惜,她仅有的信徒就在朝圣的终点,看到了真龙被各大仙门屠宰掠夺……

他们朝圣之后没有回去,恐怕是跟东海附近的宗门起了冲突,两方厮杀,最终也寡不敌众被杀了吧。

羡泽想到这点,也有些心中惋惜,她垂下眼睛,轻声道:“我可以跟你们去城镇和神庙看看,但你们绝对不能吐露我的身份。”她抬起眼眸,露出微笑:“否则真龙的诅咒恐怕比祝福来的更及时。”

伴随着话语的,是她可怖的灵压,少年们还记得刚刚金龙出水,暴力咬死灰蛟的恐怖画面,连忙低下头去称是,几个离他最近的更是惶恐的跪倒下去。

羡泽的灵压又转瞬消逝,她转了转烤着的湖鱼,温柔轻笑道:“谁要吃鱼吗?”

靠她最近的女孩连忙举起手来,等她分了一块烤鱼,便小心翼翼道:“尊上,我们如果不想暴露身份,又不能说您的名字,该怎么尊称您呢?”

羡泽似乎也在歪头思索着。

戈左看着她,三十岁上下的容貌,似乎正在成熟与温柔的时候,而她金瞳中也浮现出远处的风雪和结冰的湖面,戈左忽然想起察塔雅湖的寓意,转眼道:“察塔雅!”

这给了其他孩子启发:“对,察塔雅,妈妈!我们也都是无父无母,您又算是在严寒中救了我们一命,就叫您‘妈妈’吧!”

他们是神庙的孩子,若是能叫真正的金龙“妈妈”,那绝对是亲近与荣耀——

羡泽一愣,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着一群孩子急不可耐的先认下来,叫着她“妈妈”。

……真是听取妈声一片啊。

只是戈左看着其他人都在这么叫,心里又有些别扭起来:明明是他先想到的,明明他是带着所有人冲过来的。

怎么现在,他在她眼中也跟其他孩子没区别了呢?

第73章

“那就是察塔雅湖。”

戈左骑在翼虎上, 搂着她的腰,二人在高高的山崖上,他指向远处美丽蔚蓝的湖面。那片湖很深, 再加上天下水泽连通, 她确实当年有可能为了捕猎蛟类滋养自身,通过地下水道而来到西狄。

那应该是三四十年前左右,也就是她刚离开水下洞府, 放走钟以岫没过多久。

羡泽跳下翼虎的后背。

高崖上的古老杏树洒落粉白色花瓣, 树下的浅浅水潭中映着她的发辫与身影, 扶着被风吹得歪斜的树干道:“当年我在西狄这里待了多久?”

戈左也跳下翼虎, 靴子轻巧的踩在水潭边的石头上, 蹦了几下,笑道:“十几年吧。妈妈可是一点点看着我长大的, 我的好多第一次, 都只有你来见证。”

羡泽挑眉:“是吗?你不是说当时有很多孩子叫我妈妈吗?那些人呢?”

戈左:“都死的差不多了。”

羡泽:“……你杀的?”

戈左一脚踩进了水潭里, 他眼底露出惊愕, 又自嘲的大笑起来,连同脸上的疤痕都跟着扭曲:“在妈妈眼里, 我是这种人啊?不过也没说错,算是我杀的吧。”

羡泽眯着眼睛看他, 嘴上道:“多可惜, 本来该有多少好孩子能围着我叫妈妈啊。”

戈左咧嘴笑起来,露出犬齿:“不会的,在我们跟您相遇没多久,我就把每个人都揍了一顿,勒令他们不许叫你妈妈。只有我,能叫你妈妈。”

只有脸长得爽朗天真, 嫉妒心这么强啊。

羡泽正看着远处的乌叶卡的五彩篷布,还有金光熠熠的神庙龙首,戈左没有再粘着她,反而立在两臂远的位置,靠着树干,难得安静的看着她的背影。

羡泽靠在树干上,忽然转过身,朝戈左走过来。

戈左抱着手臂低头看她,目光从她鬓角发丝挪到她眉眼之中,树荫与疤痕共同在他曾锐意爽朗的脸上,留下斑驳,可他目光好似从未有过蒙尘划痕的宝石。

羡泽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手指触碰着撕裂他胸膛的疤痕。

疤痕的颜色比他肤色稍微浅淡些,但跟她白皙修长的手指相比,他就像树干一般粗糙。

撕裂他的疤痕微微凸起不平,她手掌用力摩挲着,戈左闷哼一声。

她抬起眼看他:“是疼?”

戈左嘴角动了动,有些别扭却仍然努力咧开嘴笑道:“是烫。是痒。”

羡泽垂头,掌心也更向下,按过他腰腹的肌理,他坚实滚烫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戈左只是仰了仰头,并没有阻拦她的手。

羡泽:“这疤一直延伸到哪里?不会到……”

戈左大笑起来,他手比划了一下:“没有,从这里斜过去,当时把我的大腿也撕烂了。”

羡泽:“谁干的?……不会是我吧。”

戈左碧色目光深深,他微微垂头,尾端扎着金珠的细发辫也垂落下来,遮掩住了肩膀上的百兽图腾的纹身:“我倒希望是妈妈干的。”

羡泽指腹抚过疤痕,而后忽然变成了用指甲用力刮蹭过去,她笑了:“这疤痕挺配你的。”

戈左垂头看着她,似乎因这句话,而眼中转瞬流露出一丝痛苦,但他很快隐去眼底阴霾,眼睛诚挚的看着她:“如果没有妈妈的金核,我就应该沿着这条疤被撕开,像是被撕扯的马匹一样烂在马厩的地里,等着死亡。”

“可妈妈心疼我,知道地上太凉,知道我身上太痛,所以给我金核让我多活了几十年。”

他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可我现在还有用,还能为妈妈杀人放火,等我没用的时候,再收走我的金核,再让我烂在地里吧。”

野狗使出了卖可怜的招式啊。

羡泽笑了笑没说话。

羡泽也没有手软,她逆练悲问仙抄,催动他的金核,从中吸取大量金色灵力——

戈左的反应远比之前的人要强烈,他脖颈青筋鼓起,咬牙止住了痛叫,两只粗粝的大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树干枝杈,只是将腰腹挺起来几分。

羡泽顿了顿,但看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便也没有收手,只是轻声道:“这既然是我的东西,我吃一吃也正常吧,让我检查一下这几十年你到底上贡了多少灵力。”

戈左纵贯身躯的那道疤痕,变得发红,甚至隐隐有些像是刚长出来的嫩肉。他疼的嘴唇哆嗦,额头大汗淋漓,眼角像是渗出血来,甚至呼吸都像是破风箱一般,却咧嘴笑起来:“……金核种进来几十年,妈妈还是第一次取走灵力。”

他手指紧紧握着她的手腕:“说不上来,很不一般的滋味,抓着我的手……否则、我要怕了,我感觉我又要被人撕成两半等死了……”

“妈妈,我不想死……”

羡泽凝视着他。

戈左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在撒娇,还是真的回忆起彻骨的恐惧。

被吸取金核的时候,金核也会不稳定甚至短暂失效。

他会因为这种濒死的感觉,而想要激烈反抗吗?

如果他本能的求生欲特别强烈,内心一定不希望她拿走金核,恐怕早就开始设局,想方设法的阻止她。

羡泽就想确认这一点。

一旦他特别激烈凶狠的求生反抗,她就打算直接掏走他的金核,然后不再跟西狄人多废话,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戈左在剧痛中丝毫没有挪开目光,他看她抬头回望,嘴角又咧起笑容。他总是笑得露出犬齿,看起来既有几分爽朗纯真,也隐隐有种嗜血张狂。只不过此刻他笑容有些勉强,嗓音也哑了:“妈妈还像当年那样,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过我确实不值得信赖、我确实是你身边没用的人……”

羡泽能感觉到,他的灵力如此炙热冲撞,几乎是主动挤进她的灵海里来。

她一瞬间都有些站不稳的发晕,往后踉跄了一下,一双粗糙滚烫的手握住了她的腰,他像是嗓子眼里都有血一样,沙哑笑道:“妈妈眼都晕了,那我或许还不是那么没用……”

羡泽伸手想要推他,但手只是压在了他胸膛上,没能用力。

戈左靠在树干上,真像是怕极了,手指不断摸索着想找到她的手,仿佛孩子在痛苦与黑暗里想要紧紧牵住,她指缝之间挤入他粗粝的指节,汗湿的掌心贴在她掌心,与她十指交握的瞬间,他发出了安心的喟叹。

羡泽感觉到,他涌来的灵力慢慢平稳,但她灵海之中仍有被热流烫到的知觉。

……真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啊。

羡泽半闭着眼睛,她都没注意到自己愉悦到尾巴都从从衣裙下钻出来,腰靠在戈左臂弯中。戈左的呼吸也渐渐不再像破风箱那般,他开始有力气慢慢说话了。

“跟我的手比起来,妈妈的手其实也挺小的。”

“靠着我吧……我搂着,你不会倒的。我想到我的灵力都会成为妈妈的一部分,这些年我从来不敢疏忽了修行。”

他一旦有了力气,又开始喋喋不休,痛苦却兴奋的呼吸就在她鬓边。

“你刚刚说我一直叫妈妈的话,你会兴致全无。”

“那我们真是不一样啊。”

“因为我每次叫妈妈的时候,都会……”

……

金核带来的灵力,不单单是恢复了她胸膛处的伤痕,也带来了夹杂着回忆的梦境。

梦里接续上了戈左讲述的故事,她眼前也是熟悉的雪山与草地,人声鼎沸的巴扎。

戈左和那群孩子们,带她进入城市,为她讲述各种风俗与凡间生活。

戈左总是贴着她最近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群孩子脸上会有莫名其妙的青紫色,他们也都不敢再叫她“妈妈”,而是叫她“夫人”或“大人”,只有戈左会这么大声的叫她。

他本来就高大漂亮,绿瞳如同碧玺,总会热情的将各种点心羊奶捧到她面前,眨着眼睛蹲在旁边看她吃东西:“嘿嘿,好吃吧?妈妈还想再吃一份吗?”

她对于谁家货摊上的亮晶晶珠宝玉石多看了两眼,第二天就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的衣袖枕头下。

羡泽也能想到来源。不过戈左应该是没什么钱的,这些东西估计是抢过来的。

那时候他们所在的城市中心,就是一片湖水,湖畔是一片连绵的神龛祭坛。

湖中心的小岛上,则是伽萨教最重要的神庙之一。

孩子们簇拥着她走入神庙之中参观壁画,七嘴八舌的介绍着伽萨教是真龙多么忠诚的信徒,只不过现在伽萨教已经没落,被其他教派与部族围攻——

神庙各处悬挂着黄金与镜面的图腾灯盏,油烛火光将四周映照的一片辉煌,虽然壁画有些凋零,黄金也黯淡,但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旧时代的颂歌。

羡泽意识到,夷海之灾前群龙的时代,她虽然从未见过,但或许可以在西狄窥见一斑。

而且她感应到神庙之下应该是某只龙的埋骨地,如果她能触摸到龙骨,说不定能感知到那只龙的记忆——

正说着,从神庙深处的幽间中,有个修长的身影漫步而出,软底的鞋子落在古老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长长的面纱头巾一直垂坠到腰间,只有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交握在布满刺绣的裙袍前,雌雄莫辨的轻柔声音道:“嘘,安静些。哪怕你们是哈吉,是未来的圣使与护法,也不能随意来这里的。”

几个少年连忙行礼,压低声音道:“圣女!”“圣女大人!”

这位圣女看起来未免有些太高挑了,圣女的目光隔着面纱看向羡泽,轻声道:“这位是?”

他们顿时缩起脖子,也不好介绍,戈左似乎跟圣女比较熟悉,走上前来道:“是新加入教派的法真纳,最近一直在照顾我们,我们都叫她‘妈妈’。”

教派中认为一部分信徒可以培养出与真龙沟通的能力,法真纳便是这类信徒学子的统称。

圣女失笑:“这也是能随意叫的吗?”

戈左央求道:“叔、圣女大人,她很想知道真龙的历史,您快给她介绍一下吧——”

羡泽就这么结识了圣女,她后来才知道,千年前,圣女似乎是上古时代与真龙相伴、为部族向真龙请命的桥梁,但随着真龙消失,这个传统也有了变化。

圣女在教义中被变为了献给真龙的祭品,甚至因为曾有圣女与真龙□□的传说,加之西狄人的天性,圣女一职愈发变得有禁脔的意味。被选中后就被软禁的神庙中,主持各类祭祀的典仪,此生不可离开神庙一步。

怪不得这位的裙袍下也是双腿纤瘦,可能几十年没有双脚踩在草地上了。

随着教义改变,圣女也从曾经神人一样位置,变成了一个摆件,一个仪式花瓶。

真正的权力领袖变为了带兵打仗、与诸多部族争抢资源的圣主和圣使们。

但随着十几年前东海屠魔,圣主带领的朝拜队伍再也没回来,伽萨教内部空虚,开始疯狂内斗,目前没有一任圣主都没有在位超过两年。

也正因为权势的不稳定,伽萨教遭到其他教派部族的攻击,圣主疲于内战外争,很多日常事务的权力,都不得不交给了这位高挑的圣女。

羡泽听说这位圣女在伽萨教内部很受爱戴。

她也能理解。

圣女好几次都有为年少的哈吉或圣使缝补裂开的衣衫,有在用灵力安抚前来祈祷的重病之人,也会变化出一些简单的法术给孩子们讲述故事。

特别是在真龙现身东海的传言后,圣女不断加码自己身上的神性,甚至举行一些仪式声称自己的唤来真龙。

当她多次去神庙看壁画的时候,都瞧见过圣女蜷着腿坐在暗室中如山一般堆叠的软垫之中,穿针引线做祭袍的金龙刺绣。

圣女手指抚过金线时粼粼波光,是金鳞的纹路。

羡泽仔细看了看。这金龙鳞片与身躯显然是圣女想象的,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形状……

而在圣女头纱之下,弓筵月也在暗中观察着她。

这女人是突然出现在伽萨教,除了戈左那帮孩子没人认识她,她从不说自己的姓名,在她漫步神庙之时,没有信徒的狂热虔诚,面上只有怀念幻想与一丝惆怅。

弓筵月早知道她必然不是法真纳。

法真纳基本都是未来核心神职人员的候选人,可她根本不懂得伽萨教内部的教义与礼仪,在法真纳应该做礼拜与祈祷的日子,她却会突然出现在神庙中,安静的仰头看着巨幅壁画。

不但如此,她的西狄语也不算好,似乎都是没有学过,而是靠着聪明才智模仿其他人说话才学会的——

弓筵月也看得出来,戈左极其喜爱尊敬这位神秘女子,他好几次跟在她身后叫妈妈,她被叫烦了转过头来:“我才没有这么大的孩子。”

戈左打小就是逞凶斗狠又会装可怜,他立刻可怜巴巴道:“……可我从小就没有了妈妈,从我活到世上就孤零零一个人……”

第74章

这话倒也没说错, 弓筵月的家族庞大,因为延续蛇妖血统也多为女子,所以出过很多圣女。直到他这一代没有女性半妖, 但家族又不想失去仅有的一席之地, 就将少年时的他打扮成女孩,送来当圣女了。

可惜没过几年,教派内斗, 他所在的家族被人屠杀。连当时只有两三岁的戈左都未能幸免, 被人用刀扎进了心口——连幼童都杀, 很符合西狄人在这贫瘠高原与异兽共生千年的凶狠。

可戈左这孩子天生就有能修复伤口的异能, 他竟然顶着心口的伤疤活了下来, 教派高层认为他是修行的奇才,于是将他留在了伽萨教中。

因为戈左那双独特的碧瞳, 他们也没打算过多掩饰他的出身。

所以, 长大后戈左明知自己身边仇人遍布, 却只能表现得没心没肺天天傻乐。

戈左一方面知道那些教义, 是让他效忠伽萨教的洗脑,可他身边太过无依无靠, 在颂词与祈祷中,忍不住开始幻想真龙降世, 是否强者为尊, 是否能报仇雪恨。

再加上他极强的伤口愈合能力,伽萨教上层更不介意在危险的谋杀与征战豁出去他的命。戈左越想活就越强大,越强大就会越被当作可以折断的刀——

这也造就了戈左表面上阳光爽朗充满少年领袖气质,但私底下却是偏执狂热的疯狗,同龄人之中无人敢与他相争。

弓筵月也是这几年才知道他还活着,其实他们之间的血缘并不近了, 但戈左还是迫不及待的在私下叫他叔父,怕也是很希望能跟别人建立联系吧。

或许他痴缠的功夫太厉害,也或许是“孤零零一个人”的说法打动了那位神秘女子,她叹口气,伸手摸了一下戈左的脑袋。

弓筵月站在高高的神庙台阶上,瞧着台阶上的他们二人,也自然能看到戈左单单因为她的几下抚摸,而浑身颤抖。

神秘女子也没再阻止他跟在身后叫“妈妈”。

许多天后,那位神秘女子又来到了神庙,坐在绝对不应该触碰的祭台上。

祭台本来是雕满图腾纹路的石台,上头铺设了红绒毯、金烛台与贡品,她手撑在边缘,双足离地,仰头看着神庙天穹藻井彩绘的太阳。

四下无人,弓筵月明明应该叫她下来,可看她这个外来者,如此轻巧随意的坐在石台上,他心里升起隐秘的报复快感——

看啊,你们那些牧首圣使,对这石台如此战战兢兢,赋予那么多意义,甚至对沐洗日躺卧在祭台上要求完成祭礼的他,有那么多繁复严肃的要求。

对外来者而言,它不过就是个台子罢了!

她咧嘴对弓筵月点头打招呼,道:“圣女今天能给我讲讲在这里埋骨的真龙的故事吗?”

弓筵月垂头发现,她裙摆处不知道被什么尖锐的草叶划破了,他微微弯腰看了看那块衣摆:“你裙摆破了,需要我帮你缝吗?”

也是这时才察觉她衣着很单薄,似乎不在乎温度,没有中衣衬裙,这裙摆之下便是她的小腿,和她套在短靴中的脚。

靴子上有些草叶与露珠水痕,满是行走留下的皱褶。或许因为她本身就丰腴高挑,那双腿虽细腻白皙,却也充满了力量的弧线,仿佛脚一蹬便能飞到天上去。

她生了一双能对任何不平拳打脚踢的腿。

和他截然不同的一双腿。

弓筵月蹲下身子,从腰间小包中取出针线,一边为她缝补裙摆,一边仰头道:“上次不是已经讲过了一遍吗?那些故事也有后人的附会,不必全信。”

她晃晃腿,似撒娇也似命令一般道:“圣女,我想听,再给我讲讲吧。”

弓筵月穿针引线时,抬起一点面纱,用嘴唇抿了抿线头,就在这片刻,她微微弯腰下来,似乎有些好奇的想要看他的脸。

弓筵月皱眉避让,头纱很快放了下去,她好奇道:“你为什么要遮着脸?我看其他神仆都没有戴面纱。”

弓筵月将针头穿过布料,轻声道:“只有真龙才能看到圣女的容颜。”

她轻笑道:“那你刚刚有些大意了,应该穿更高领的衣衫,否则会被人看到喉结。”

弓筵月捏着针的手指顿了一下。

“真龙要是知道圣女是个男人,会不会勃然大怒呢。你们教派的人也真是胆大。”她轻笑。说着“你们教派”这种话,她似乎也不打算再伪装身份了。

但弓筵月只能猜出她并非西狄出身,他垂眼:“且不说真龙是否有性别区分,如果有的话,也可能是位女性尊上,见到我龙心大悦。”

她笑起来:“你应该还没有那种本事和魅力吧。细想来,假定献给真龙的必须是圣女,也是一种不敬。”

弓筵月垂眼道:“也或许因为真龙不论是否有性别,看到侍奉相伴的是女子,都不会因此厌恶或觉得受到冒犯。我也会尽量向前代那些容姿优雅的圣女靠拢……不过,真龙数百年没有现身,恐怕我死的时候也见不到。”

不但如此,恐怕真龙哪天重现人间,也见不到所谓的伽萨教圣女了。

千年前便侍奉真龙的这一支半蛇妖的血脉,就剩他一个,他又被彻底关在了神庙中。当下哪怕有人真去跟蛇妖交媾诞下半蛇妖,但现在的蛇妖大多丑陋,恐怕也不会让真龙满意……

更重要的是,西狄许多部族都已经不再信仰真龙,伽萨教的势力越来越龟缩,再过百年恐怕都不存在伽萨教了。

羡泽低头道:“啊,你针线真好,裙子缝得几乎看不出来裂痕。若是你这手艺也能缝合伤口就好了。”

弓筵月起身,打量着她:“你身上有伤口?我看不出来。”

女人笑了笑,忽然转移了话题:“听说这神庙之下是真龙埋骨之地,我能去见见吗?”

弓筵月神色一凛:“……从哪里听来的胡话,那都是筑基建造神庙的时候埋在地里的。”

女人笑起来:“我问过,是有深处的地下室,可以通过暗门进入,能进入暗门的方法,只有圣女一人掌握。”

……能知道这件事的,恐怕都是暂任圣主级别的人物,这类人不可能轻易说出如此秘密,她是如何“问”出来的?

弓筵月冷了脸:“虽不知道你的名字和身份,但这些日子我都礼遇有加,如此要求,实在是过分了,伽萨教无一人会同意你这般冒犯真龙的行为!还请你不要再来了!”

女人眨了眨眼,道:“冒犯吗?但并没有损害你本身的任何利益或脸面吧。你是担心被发现后,自己地位不保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确保无人发现,甚至,我还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你有什么愿望?”

弓筵月心里一跳。

他之前对她态度不敢轻慢,就是这个原因:她天然有种上位者的气质,对于给予、抢夺与改变其他人命运,都有种慷慨得理所应当。

这是充满诱惑又遭人嫉恨的,而他心里却因为她的许诺而乱跳——

他的愿望,自然是摆脱那些花瓶祭品的繁文缛节,是真正地拥有能决定命运的权力,是用着双脚随意行走在草原之上!

只是,这种命运不能依靠许愿来达成。

弓筵月摇了摇头:“我没有愿望。”他这时候才注意到,女人看着他,也在随意地触摸着自己脖子上小海螺形状的项链。

女人笑了:“每个人都有愿望。”

弓筵月反问道:“那你的愿望呢?”

她笑容收了收:“……我的愿望很简单,但却很难达成。”

她跳下石台,似感谢一般挥舞了一下裙摆,而后对他微微颔首,离开了。

弓筵月转过身去,手搭在石台上,她刚刚坐着的红绒布上似乎还残留她的体温。

他冷声道:“过几日就是沐洗日了,请你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异邦人。”

女人只是笑了一声,没回答。

她并不是个守约的人。

沐洗日,是伽萨教暂任圣主带领诸位牧首、圣使前往神庙祭拜的日子,弓筵月换上自己刺绣的金龙祭袍,躺卧在平日摆放贡品的台子上。

在今天的典仪上,他就是献给真龙的贡品。

当然这每年的沐洗典礼上,他这贡品从没有人带走过,他也会在典仪结束之后自己走下来,收拾典仪器具,让神庙重归清净。

但他知道今年不一样,来到这里的每一位圣使都在衣袍中藏了刀与法器,他们正打算在典仪最高潮时,一群人上来将他,以法器困住,用乱刀刺死,并且公布他隐瞒性别、不忠不洁等等编造的罪名。

弓筵月暗中笼络教派年轻哈吉、散布真龙天命等传闻的行动,果然被发现了。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后手。

祭祀的血酒中下了毒,神庙薰灯中也都有毒烟在香味的掩盖下燃烧。

戈左带三十余人,已经躲藏在了神庙周围与内部。

弓筵月静静躺卧在祭台之上,看着头顶彩绘的太阳。他还有最后一招,在穹顶砖缝之中,藏匿着饱含灵力的针与线,在他们上来刺他的瞬间,这些丝线也会射出,穿透、切割他们的肢体,将这群人化作尸块。

只是他双瞳现在有些看不清。

沐洗日赶上了他的蜕皮,他双目正被一层薄膜覆盖,他甚至怀疑这是圣主算好的,因为不清楚他灵力有多强,所以赶在蜕皮这最脆弱的时候下手。

他在头纱下快速眨着眼睛,希望那层薄膜能快速褪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头的一阵惊呼。

是戈左没有听号令,提前动手了吗?

弓筵月刚要转过头去,就感觉到一阵风让无数悬挂的金灯烛火跳跃,一个身影飞掠进入神庙,踩在了石台之上。

她双足跨立在弓筵月身体两侧,还有着缝线的裙摆蹭过他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他心惊肉跳,手探到石台边缘,去摸自己藏在边缘的细窄长枪。弓筵月也仰起头来,眨眨眼只能看到她依稀的轮廓。

只是她一开口,他便听出来是谁。

她大笑道:“真龙不可能喜欢你们这种令人昏昏沉沉的典仪,真是没劲死了。不过既然是你们献上来的,那这个人,我带走了。”

她说着一把拎起了躺在祭台上的弓筵月,弓筵月震惊的反握住她手腕,挣扎起来。

他的计划!她这个疯子,闯进来是想要做什么?!

前排的圣主与数个圣使也愤怒惊愕地起身:“何处来的异邦人,你胆敢踩在祭台之上,这是大不敬!你再不滚下来,别怪我们砍了你的脑袋祭献!”

羡泽笑道:“大不敬谁?在你们面前你们都认不出来。”

弓筵月感觉自己眼睛上的薄膜正在脱落,与此同时,他捏着的手腕也在变粗,变硬,他甚至摸到了光洁的鳞片,凹凸的疤痕。

他瞪大眼睛看着无数金灯随风炸光的瞬间,眼前出现的熠熠生辉的昂首骄龙,她双瞳金光大盛,鬃毛如在海中般无风自飞,爪子抓住弓筵月的衣襟,冷笑道:“你们献给我的东西,那我就拿走了!说是信仰多年,就让我看看你们的诚意,你们的本事,值不值得真龙的现世——”

她总不能一直缩着,不如看看这群伽萨教的凡人,值不值得成为她的助力。

弓筵月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眼前一花,她竟然拖拽着他,掠过这群呆住的圣主圣使的头顶,朝外飞去!

而神庙的石阶上,戈左带着十几位同龄人,已经将外头杀的血流成河,神仆们尸首遍地,他的唿哨声中,异兽们正撕扯着伤者的残躯。

忽然连同他身边的翼虎,骤然胆寒趴伏,瑟瑟颤抖,仰起头来,戈左只听到如玉鸣敲金般震荡空气的悠长龙吟,一只蜿蜒游动,翩然而飞的金龙,正抓着圣女的祭袍,挟持着朝远山飞去!

而圣女面纱随风飘落,轻盈地铺在了神庙身畔的湛蓝湖水之上。

他听到还活着的神仆与牧首们的高呼颂祷,他看得到台阶之下无数围观典仪的教众惊泣跪地,戈左忽然感觉自己站得无比的直。

仿若神的光环照拂在他头顶,过往的噩梦都是通向今日命运的道路。

他是金龙座旁的侍从,他是真神偏爱的孩子。

他狂喜的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轻声喃喃道:

“妈妈……”

第75章

“师母……羡泽!”

江连星猛地惊醒, 愣愣地环顾四周。

眼前的干涸与黑暗,还有乌紫色的天空与浓重的灰烬味道,一切都证明他来到了魔域。

他是从弟子院突然出现的暗渊跌落下来的, 当他苏醒时已经不知身在何处。

他答应了羡泽, 绝不会去往魔域,但终究还是……

羡泽知道这一切吗?她还会想要找他吗?

那视野中腾飞的金龙,那头顶劈天而下的天雷, 一切都像极了他前世临死前看到的一幕, 让他自我怀疑——

江连星不敢再想了, 他要尽快离开这里, 回到凡间, 去找到师母和她会合。他挣扎着起身,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因为从高处跌落, 最起码断折了好几处。

江连星原地打坐, 运行起之前学过的伽萨教的损岳势, 能够快速恢复骨伤重伤, 却只是会带来肉体上的更大痛楚。

伽萨教有些功法都有着上古雏形,不大区分神魔之别, 他在魔域中也能如常使用。江连星恢复了几处最危险的骨伤,拖着腿脚, 强忍剧痛动身行走。

说到底他还是太弱了, 否则他就应该跟师母一起去接近魔主分身,而不是被她单独支开,如今两界分隔。

魔域他其实还算熟悉,与凡间并无太多区别,只是脚下土地乌黑发紫,天色无光, 黑云常年低垂,这里没有昼夜,没有雨和水,偶尔能见到的沟渠中只有冥油在混沌的流动。

周围是塌陷废弃的魔域村落,他隐约感觉到了有其他人在。

江连星抽出剑来,水蓝色的剑穗在他余光中依旧明亮,他注意到络子上沾染了许多灰尘,伸出手要去拂掉,却没想到他的手更脏,络子上立刻沾了污痕,越擦越脏。

他看着发灰的剑穗,脑袋发昏,手在衣服上抹了半天想擦干净手,却不敢再去拂剑穗了。

这一切简直就像他的所作所为一般,越走越偏……

“咳咳咳!别死啊……哎,大师姐,这边好吓人啊呜呜呜你快醒醒,让我死在魔域肯定尸体会被分吃掉的啊咳咳咳咳——”

江连星听到了在一片死寂的荒废村落中传来的声音,这声音怎么听都有些熟悉,江连星吃痛快步上前,就瞧见刀竹桃拽着半昏过去的曲秀岚,正使劲拍着她的脸。

都是从这一片暗渊掉下来的,大家的距离不会太远,说不定附近还有不少明心宗弟子。

刀竹桃脸上身上粘了不少冥油,虽然靠着丑卜垫背她没有摔得太惨,也是丢了鞋子,衣衫破损,后背被刮得血肉模糊。

刀竹桃余光中察觉有人靠近,吓得头发都要扎起来,蹬腿爬起身掏出银针,然后就看到了沉默且灰突突的江连星拖着腿脚靠近。

她松了口气,但紧接下来是又慌又恼,呜哇大骂,连她紫云谷老家方言都出来了,江连星一个字儿也没听懂。

可她真的不该骂,刀竹桃张口才甩出几句话,便开始剧烈咳嗽着,魔气入侵,面无血色。

修仙者贸然掉入魔域,堪比下了油锅,呼吸坐卧都是不适,贸然用灵力便是经脉受损,哪怕不用灵力,也是身体逐渐被侵蚀。

要不就迅速离开这里,还能保全残躯。

要不就天赋异禀,能够迅速学会魔修入门的心法,倒逆经脉,抛弃过往全部修为,从头成为魔修。

但后者堪比让人突然开始倒着说话走路,大多数人都无法适应,还未能学会魔修之法,过程中便暴血身亡了。

刀竹桃看着他面色如常的样子,也忽然意识到,江连星因为是魔修所以可以行走魔域,而大师姐刚刚忽然昏迷,就是因为用了法术——

……她、她也要死了。

江连星也知道这件事。

他垂了一下眼睛,对她微微颔首,准备转身离开了。

只是他拔不动脚。

江连星不知道师母如果是真龙,那是多么大的秘密……她为什么当时会现身保护明心宗?

是不是她想到明心宗,脑袋里都是这些天天围绕着她叽叽喳喳的弟子?

会不会当师母知道,他把这些同门扔在魔域等死的时候,也会对他面露绝望?

如果他救下了这些人……

有没有可能带着这群明心宗弟子,再堂堂正正站到她面前,然后告诉师母,他没有变?

江连星转过脸去,看向了刀竹桃,随着刀竹桃愈发剧烈的咳嗽,从废弃村落的草丛中,也钻出了一只血疽豺。

血疽豺虎视眈眈的看着刀竹桃和昏迷的曲秀岚,涎水横流,过了片刻红瞳才发现了江连星,血疽豺有些困惑的歪了歪头,似乎也分辨不出来江连星的身份。

他浑身魔气,有什么值得困惑的?

江连星忽然想到,之前羡泽将大量灵力浇在他身上,压制住了魔气,现在他仍然感觉到那厚稠的灵力还笼罩着他,保护着他——

有没有可能这灵力也能救别人?

刀竹桃看出来了他想离开,并不觉得吃惊,脸上浮现冷笑:“果然你只不过是会在羡泽面前扮演一条好狗,到了别人的事你统统漠不关心,那我也用不着你救——咳咳咳!”

她强撑起身子,从腰间芥子囊拿出一把弯刀和十几根银针,咬牙面向血疽豺,站在了昏迷的曲秀岚身前。

忽然,江连星的身影从她身侧擦肩而过,他极其了解血疽豺的弱点,就在血疽豺仰头扑咬的瞬间,他侧身一拧,直剑挑破它身上的烂肉血包。

血疽豺惨叫,浑身也迸射出腥臭有毒的脓血,江连星搅起风诀,压住脓血半点也没弄在自己身上,反倒高高跃起,将剑深深刺在它尾椎之上,钉在了草地之中。

不过眨眼间便解决了魔兽。

江连星拔出剑来,他一边小心翼翼的将剑穗摘下来收入怀中,一边走到了刀竹桃面前,冷声道:“你说得对,所以为了扮演好狗,你也要活着。”

江连星感受着自己周身包裹的灵力,似乎与他同根同源,宛如共生,他掌心汇聚起灵力,就感觉到那些灵力也浮现实体……

刀竹桃表情拧巴起来,正要再骂,却看到了他身上的灵力。

她倒退半步,感觉到那灵力金纯到逼近生命本源,仿佛仙魔之分都都只是它生长分化后的枝杈,而这金纯灵力则来自树根。

刀竹桃皱眉:“你这身上的灵力是什么玩意儿,跟盖了个大棉被似的……哎,你还能揪下来一块?”

江连星从中拿取出一部分灵力,毫不留情的扔在了——曲秀岚脑袋上。

曲秀岚刚刚惨白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了活气,她呼吸渐渐平稳,连同魔气的入侵都停止了,这灵力就像是一层呼吸膜,让一部分魔气转化成灵力,沁入她的躯体。

江连星心道:果然有用。

刀竹桃也发现了这点,她感觉到这灵力的气息十分熟悉,立刻道:“是羡泽给你的灵力?咳咳咳、分我一点,再不分我就要死了!你不敢让我死,就是知道羡泽喜欢我疼我对吧!”

江连星本来打算揪一块拳头大灵力给她,听到她这理直气壮地语气,改成了只给她一个小拇指这么多。

他把那一丁点灵力扔在刀竹桃脑门上,道:“走了,再找找周围还有没有其他的明心宗弟子。”

刀竹桃感受那一丁点灵力缓缓融开,包裹着她,咳嗽声也终于停歇下来,她大口呼吸着,低声道:“羡泽怎么这么厉害,她一点灵力就能让我们在魔域行走了……?”

江连星走到血疽豺旁边,没有搭理她,而是伸手从一堆烂肉中,掏出了它的心脏,那心脏紫红恶臭,连刀竹桃都犯恶心,却看到江连星面色不改的塞入口中,用力咀嚼。

而他身上几处皮肉伤,也在吞食的过程中渐渐痊愈。

刀竹桃也察觉到,他确实修为增长一小截,甚至……他似乎因为这段时间吞食了太多魔物,连五官都有了些变化,像是长开了。

刀竹桃:“……你真打算救人?要把所有人都找齐了?”

江连星不说话。

刀竹桃叉腰:“两脚踹不出一个屁的狗东西,我掉下来就四处查看,两界的入口都是在地面上,仿佛魔域和凡间是一张纸的两面……那为什么我们还会被甩入魔域半空中,然后再摔落下来。而且我找了几个附近的暗渊,似乎都已经被封住了——”

江连星心道:这也正常,他们肯定会封住暗渊,防止再有更多魔物跑到凡间去。

这反倒说明那边的明心宗还有大能在控制局面。

他们没办法原路返回,只能在魔域中行进,找一处没被人发现的暗渊狭口,返回凡间了。

只是,真龙现身,天雷降世,师母会在何处呢?

他沉默地拎着剑往远处走去,刀竹桃看他真的一个字也不多说,连忙半抱半扶起曲秀岚,追上他道:“你最好一辈子别张嘴!你要再说话我非把脚塞你嘴里不可!”

……

“今天不吃了吗?”

又是一大早,戈左脸上的疤痕都被太阳晒得泛红,他跑过来接她,出了营帐便要带她寻一处无人的地方。

羡泽虽然知道戈左是说吃她灵力的事儿,但竟有少年人出门约会,恨不得见了面就找个背阴地亲嘴的感觉。

之前头一回他痛苦成那副样子,真要是涕泪横流了羡泽也不会笑话他,可他把她送回去的时候,人是有些发虚,眼睛却是亮的,瞧不见的地儿还看他在那儿咧着嘴偷乐。

羡泽让他乐得汗毛直立:“你一个人在那儿笑什么?”

他仰着头品味起来:“想着妈妈如今内丹里有我这几十年怀揣的灵力,到回头化身真龙身上的金光,有我的那一份;你龙啸一声刀砍歹人,也算是我跟你握着同一把刀。感觉咱们俩是连在一起的,那金核像是心脏还热乎。”

他说话实在是太直白热乎,羡泽被肉麻的汗毛直立,反倒不会接话了。

“怪不得叔父一见了你,也不说叙旧,也没提旧情,就先用金核喂你了。”

羡泽反倒道:“我们有什么旧情?”

戈左愣了一下,脸也冷下来:“就是那些俗气的媚主故事罢了,我也不知道细节。妈妈没去问他吗?”

自此之后,他对于供奉金核中的灵力来喂她这件事,热衷极了。

好像再出门去看万兽戏、吃炸果子都是那为了掩盖最终目的的约会章程,他巴不得骑着翼虎飞在天上都让羡泽吸两口。

不得不说,戈左确实是少年英才,从金核中汇集而来的灵力充盈澎湃,她的内丹竟然就随着每天嘬几口而水涨船高,她胸膛处的伤痕也在急速恢复,几乎只剩下淡淡的缝线痕迹,以及线尾处那个小蝴蝶结了。

可戈左就是有个毛病……

她第一次发现是在万兽祭坛的祈祷室中。四周都是烛油灯火,墙壁上都是些近些年附会的真龙征战人间、降服万兽的壁画,四下无人,祭坛中静得能听见顶部光窗的风声。戈左忽然将她抱到祭台上,拽了拽本就开得不能更开的衣领,挤眉弄眼地明示。

羡泽:“……你真是不怕这些壁画上的真龙都瞧着你。”

话虽这么说,但她手已经伸过去了。

戈左坦坦荡荡:“瞧我忠心侍奉吗?还是瞧你爱惜子民?”

羡泽没忍住笑了起来。戈左看着她的笑脸,喉结滚动,忍不住挤着她的腿,两手撑在祭台上更靠近些:“妈妈可以摸摸我的文身吗?”

羡泽勾起嘴角:“这文身有什么说法吗?”

戈左垂眼:“纹身会不会比满身的疤要顺眼?”

羡泽:“嗯?为什么会这么……唔……”

靠,她都吃了好几回了,怎么每次都被香得迷糊啊!

戈左每次都会紧紧抱着她,羡泽能嗅到他身上有些草叶与泉水气味,再加上他总是毛茸茸的衣领,他真有种大自然里摸爬滚打长大的狼狗的感觉。

吃都吃了,她也不太介意一两个拥抱,羡泽也能感觉他绝不好过,疼得牙齿都在打颤,时不时连气都喘不上来气,两只手要很用力紧绷着才不至于捏疼了她。

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她感觉到了什么滚烫东西隔着布料压在了她膝盖上。

她睁开眼来。

戈左额顶冷汗,唇色发白,甚至疼得连眼底都有了血丝,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衣裤被……

羡泽震惊:到底是疼还是爽啊?!

她膝盖轻撞了一下:“戈左你有病吧?”

第76章

戈左这才低头注意到, 他艰难的咧嘴笑了一下:“那又怎么办,我也控制不住,怪我年轻, 我早上一想到要见妈妈就这样, 跟你一起骑翼虎的时候也这样,你打我也没用。”

羡泽:……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

他理了两下皮袍衣摆,没有蹭着她了, 道:“你要真讨厌, 就把我给割了, 否则要我脑子控制是控制不住的。但说不定割了我都还能长出来——”

羡泽捂住耳朵:“啊啊你别说了, 我要有画面感了!你老老实实的!”

戈左扁了一下嘴, 反倒很委屈的样子:“我就是很老实,我没有乱摸乱动。是妈妈仰着头喘气的声音太大了。”

他还找理由!

羡泽抬起手, 她本想说你再一张嘴什么都说, 我就扇你了。但这家伙看着她的手毫无惧色, 反而更兴奋了, 她挫败的垂下手来,拽了一下他发辫:“你再跟条发情的狗一样蹭我, 我真就给你割了扔狗圈里去!”

他被她拽得往前趔趄一下,她的膝盖又隔着皮袍贴上了, 明明那么厚重的衣衫, 可她还跟被人烫着了似的。

戈左身子弓下来些,避让开来,但却恬不知耻道:“妈妈,我太疼了,让我靠一下脑袋,我肯定不让狗东西蹭到你。”

羡泽真有点拿他没招了, 但金核实在是太香他又太大方了,羡泽别过脸去。

他果然会赖皮,不用她说,立刻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还哼哼唧唧了两声:“妈妈真疼我。”

羡泽:……算了算了。

戈左低声道:“最近叔父大人都没有回去,你也没见到他吧。否则你早就吃他的灵力了。他忙着三大仙门前来围攻的事呢。其实前几日我晚些才来找你,也是在忙这些。如果这次我们输了,妈妈会更觉得我们是没用的东西,然后杀了我和叔父,离开这里吧。”

这都被看出来了。

羡泽闭眼不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