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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在卷轴铺开的广场周围, 有几间明心宗的阁殿,宣衡就和钟以岫约见在这里。

屋内没有熏香,只有一些周边杂草花丛的气息, 宣衡端坐在太师椅上, 戴着手套的两只手搭在弯曲的楠木扶手上。

隔着手套,他能摸到自己手心中的陈年旧疤。因为大火那日的灼烧,他双手也失去了掌纹指纹, 手心只剩下丑陋粗糙的疤痕。

十几年前那场差点毁了千鸿宫的大火之后, 他虽然将琴带在身边, 但几乎再也没有碰过琴, 没有奏乐过。

外界一直有传言, 说少宫主宣衡修为被毁,他选择用剑告诉这些人正确答案。

真好笑。他从来就不善乐艺, 却不代表他不擅长剑术与法术, 而父亲的期许、弟弟的竞争与羡泽随口一句话, 他便苦练琴艺几十年, 无数汗珠滴落在琴弦上。

只不过多年练琴在指尖留下的老茧,也在十几年前被烧融了, 他确实无法,也不愿意抚琴了。

宣衡将一枚丹药放入口中, 他今早失明后, 能猜到是宣琮的手笔,他最擅长用香料施毒,下手能做到天衣无缝。

宣琮让他失明,恐怕就是想让他在明心宗面前出丑吧。

不过他也愿意演拙装傻,看看宣琮到底怀揣着什么目的。

随着丹药化开,苦味在口腔中蔓延, 他会慢慢恢复视力。四周有远隔的喧闹,他听得见外头两派长老的讨论声或喧嚣声,独坐屋中,有种孤身一人之感。

就在这种迷迷蒙蒙的视野中,他忍不住回想起过去。

五十年前,他已从小少年长成了半个青年,他从来没忘记跟鸾仙的东海之约,却没想到没等到真龙现世,却等到了所谓的“东海屠魔”。

这一行动,甚至是父亲卓鼎君向全修真界号召发起的。

宣衡还以为是众多仙门共同屠魔,让东海恢复天朗气清,一片浩然,才会有真龙现世的奇迹。他百般央求起誓,才让卓鼎君愿意带他去东海。

不过,宣琮当然不会去,他还没少喝着酒笑话他道:“东海啊鸾仙啊听你念叨了十几年了,也没见你得了鸾仙点化有了乐理的天赋。”

到了东海,父亲却不允许他直接参与屠魔大业,只许他留在东海沿岸,与一些千鸿宫弟子或小宗门一同,保障屠魔大业不会被外来的势力所打扰。

但几乎整个修仙界都对“东海屠魔”一呼百应,有什么势力会来打扰,宣衡的工作本质就是观战。

他只能远远看着,众多仙门高手大能御空飞行,飞至海面上空,传闻那片水域下就是沉没的蓬莱。

宣衡站在结冰凝固的海浪边,盯着遥远的半空中,看着那些如米粒大小的各宗门的“天兵天将”列阵。

而后就听到半空中悠长龙吟。

真龙已经现世了?!

距离他虽有几十里远,但他与众多弟子仍是被这声龙吟震得灵海翻涌,宣衡也瞧见空中有人受不了这声龙吟跌落下来,而无数彩云遮蔽,他依稀看到了……

金色的龙尾拍散一团云雾。

金鳞若海面波光般闪耀,纤长矫健,卷起劲风,尾部末端犹如流光溢彩的鱼鳍,边缘锋利,又有两道巨大的洒金白羽翅翼横扫而过,它的阴影从薄云后游过,掠至不可见的高空——

宣衡呆呆地望着,终于理解了鸾仙为何对真龙如此敬仰。

他也察觉到了千万人灵力震天撼地的爆发,天下化神元婴高手集结至此,竟是将汇聚的灵力对准了真龙!

龙吟忽然变得凄厉悲鸣,在远处的云层之下甚至下起血雨,染红大片海域,连日光都随着一蓬蓬炸开在空中的血雾,变成朱色霞光。

宣衡这才意识到,东海屠魔……屠的魔竟然是真龙!

疯了吧!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杀死几百年未现世的传说中的真龙?!

那如果鸾仙也来了这里……岂不就是要见证,修仙界在围剿她仰慕的应龙……

宣衡顾不得父亲的命令,御剑疾奔向“东海屠魔”的漩涡中心。剑尖冲开水浪,宣衡仰头盯着云端的虚影,他们就像是捕鲸般,用灵力捆住应龙。

各大宗门埋伏在此,早有准备,他们像是早已了解研究过真龙的弱点。甚至,宣衡看到了一些他根本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上古功法,在空中显露踪迹。

真龙在云中翻腾,面对几乎整个修真界大能以多欺少,逐渐不敌,很快就被击中弱点,被折断翅膀,被刺穿龙爪,被扒掉数枚鳞片!

他们不仅仅是要杀它,更像是在瓜分它、捕猎它、蚕食它!

它摇头摆尾,也有更多仙门人物抵挡不住它的灵压与动作,被击飞或坠落海中,云中只剩下不到一半人苦苦支撑。

忽然,空中传来泣血鸣啼,他瞧见无数神鸟张开羽翼朝着应龙的方向飞掠而去,它们或是在空中化作人形,施法持剑与众多修仙者打成一团;或是扑在应龙身畔,想要用法术破坏掉捆绑应龙的灵力。

而宣衡身后,本应该由他封锁的外围,竟突然出现许多西狄异兽和伽萨教教众,疯狂袭击着他们中原宗门。

他听说,西狄人以百兽为友,以真龙为神,或许他们听说了东海屠魔的真相,为了他们信仰的真龙才来到此处,与九洲十八川的众多宗门为敌!

在天空乱斗之中,也有数只神鸟坠落,跌入海中,但也能隐隐见到,应龙已经挣脱开控制,它浑身残缺,血滴入海面染红了浪——

宣衡的心脏提到嗓子眼,此时双方已经斗争到最关键的节点上,应龙是死是逃,就在这一刻。

就在他暂落在一处极近的礁石上,打算朝上空飞去时,忽然一阵耳鸣,周围寂静无声。

半空中云、血雾与烟尘,都被荡涤开近千米,只剩一片天朗气清,映照着纯净蔚蓝的海天一色。

周围浮在空中的数位摇摇欲坠的仙门大能,就像是陡然被揭开了面纱,狼狈不堪的模样暴露在日光之下。

被推开的云浪因为低温凝结,水汽汇集,像是静谧的瀑布般缓缓流淌下来,如酣睡四合的床帐,如婴孩摇篮的围纱。

他前几日随同父亲见过的垂云君,摇摇欲坠地在这片湛蓝色的正核心。他一袭白衣,胸膛处是大片血迹,发丝在空中狂舞。

而应龙的身影不见了。

它庞大的影子骤然消失在所有人眼皮下。

垂云君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双目紧闭,头朝下直直昏迷坠落,周遭仙门竟无一人去救他。

空中仅存的数只重伤未死的神鸟,发疯一般开始攻击周围的修仙者。

眼见着半死的垂云君快要跌入海中,从低处的云层中陡然窜出身影,在空中直直突入,一把揪住垂云君的衣领,与他一同往下掉入海里。

宣衡见到了他少年时魂牵梦萦的身影。

是鸾仙!

可她半张脸都是血迹,轻薄的锦色华服撕烂染血,双眼满是恨意、狂怒与嗜血,几乎到眉眼略显扭曲的地步,两只手紧紧箍住垂云君的喉咙!

垂云君杀死了真龙,她如此仰慕真龙,恐怕誓要与他同归于尽!

宣衡仿佛自己被掐住喉咙,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站在礁石上,看着他们坠入海浪之中。

与此同时,冰冷的海浪拍打礁石,将他兜头浇湿,他像是伫立在礁石上的冰雕,半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该如何……反应。

东海屠魔就那样草草收场。

真龙不见,鸾仙消失。垂云君也是。

各大宗门潦草地派人敛尸寻踪,数日都有各类衣袍、冠带与尸体被海浪推上岸边。仙门装模作样的找了垂云君几日,宣衡也带着船队在东海搜寻,但他知道自己找的根本不是垂云君。

他也知道,周围的仙门找的也根本不是垂云君。

而是应龙掉落在海中珍贵的鳞片、指甲,还有其他宗门大能坠入海中的名贵法器。

最终搜寻无果。

几乎所有参与其中的仙门,都损失惨重,像他父亲这样身受重伤的宗主大能不计其数,而他父亲仰仗的心腹长老、天才弟子,几乎都在此役中亡殁。

许多在东海屠魔中,几乎被应龙半灭的宗门,也对着发起行动的千鸿宫唾骂诅咒。

一时间,修仙界因为这场东海屠魔,几乎要断代。

他这个长子终于得以担任起少宫主之位,一步步走向千鸿宫权力的核心。

宣衡有太多事不能理解,但父亲始终对为何发起东海屠魔缄口不言。

有时他仰头望向天空时,他都会眼前骤然浮现鸾仙那张充满恨意的脸。

这些罪孽,与他有关。

也与修仙界那么多宗门有关。

有时,他低头看着沃舟琴,与自己搭在琴弦上那双手,时不时在想,他因为鸾仙一句话而习琴,但到头来又算什么呢?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千鸿宫的琴法乐曲,袭击向了神鸟与真龙。

直到东海屠魔十年后,传闻垂云君回来了。

但鸾仙再也未有现身。他猜测,是在这场复仇死斗中,垂云君赢了。

鸾仙一定是被他杀了。

四处又有异象异端,都说“东海魔君”未死,然后纷纷讨伐垂云君,甚至有传闻说是垂云君故意放过了“东海魔君”。

宣衡明知道各大宗门不做人,对垂云君是用完就扔。但他心里又扭曲的默许千鸿宫也对明心宗胁迫倾轧,甚至他都发疯狂想过,当年不是垂云君非要倾尽全力给出致命一击,会不会真龙不会死?

垂云君肯定是杀了鸾仙,他如果出手暗杀了垂云君,又会如何?能不能告慰鸾仙?

当然不可能。

太令人作呕也太虚伪了,东海屠魔本就是千鸿宫发起的!

在修仙界的排挤中,明心宗还是跟营养不良的小树苗似的,勉勉强强存活了下来。

直到又过去多年,他和宣琮共同掌握住了千鸿宫的权力。而半死不活的父亲卓鼎君,也不知道用了多少灵丹补药,竟然慢慢在恢复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突变。

宣衡带诸位枕霞弟子,在一处凶险的秘境遭遇上古异兽,他为了保护弟子身受重伤,双目失明,两耳失聪,多处被刺穿,奄奄一息。

却因为秘境外山崩地裂,他也被山中迸射的暗流卷出秘境,漂流至下游水泽,终在岸边得一人相助。

那人将他带回住处悉心治疗,他敷药服丹后勉强恢复了一些听力,可药物却对双目毫无效果。宣衡待经脉恢复一些后,急不可耐的自行以灵力确认——他双目彻底被毒毁,若非神仙相助,绝无恢复的可能!

他成了废人。

宣衡只觉得人生被一下子拍入永不可能爬起的低谷。

他如果真的瞎了,以千鸿宫的“注重体面”,他绝对保不住少宫主的位置,宣琮会取而代之。

逐渐恢复身体的父亲重掌大权后,更会对他弃如敝履,甚至可能将他逐出千鸿宫,只当他死了。

在千鸿宫内的时候,他觉得处处逼仄,步步围城,无一处自在,无一事自决,他常常仰头看着飞鸟,觉得自己层层华服像是秤砣一般拽着他飞不起来。

可要是真离开千鸿宫,他又忍不住在一片黑暗中想,不是少宫主的他,到底是什么呢?

宣衡绝不要千鸿宫见到他此刻的狼狈,他宁愿一辈子都不回去。

却不料那位照料他的人,发现了他的痛苦后,在他勉强恢复一些听力的耳畔,轻声道:

“如若我愿意帮你恢复视力,你可愿为我弹奏一曲?我看得出你指腹的薄茧,看起来是惯常抚琴的人。”

她的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是从海底传来一般朦胧。

宣衡不明所以,却仍是点了点头:“恩人,只要能帮我恢复视力,我什么都愿意做——”

对方笑了起来,手指似乎还点了点他鼻翼的痣。

他早就通过触觉与声音察觉到,这是一位女修,有些不适应的躲了躲她的手。

“你自己也知道,你双目的伤势,神仙难救,我自然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能救你。所以,你自然也要付出代价。我要你今后修为地一半。”

宣衡一愣:“什么叫今后修为的一半?”

“就是,你日后修行,有一半的灵力分给我。只要一半。当然,你如果不喜欢,也可以随时终止,但你的双眼,也会再度失明。”

她声音轻柔,似乎怕他听不见似的,嘴唇离他耳朵极近,话语像是枕边呢喃:“不过,也不用担心今后修为不够,你既然分一半给我,我也会好好庇护你。”

“庇护……我?”宣衡皱起眉头。

她却没有直接回答:“别担心,你随时可以反悔,不如先恢复视力,处理好你最要紧的事情。”

如果这位好心人想要谋害他,他顺水漂流之下时可比如今虚弱的多,她完全可以在那时候将他杀了。而且这些日子的照料下,他也能感受到她的洒脱灵动,绝不是阴狠之人。

宣衡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她的手,点在他胸膛之上,宣衡感觉蕴含着纯净灵力的种子,飘入他灵海之中,而后蛮横强势的在其中扎根!

他挣扎起来,这种在别人灵海内留下灵核的行为,堪比将印记彻底打入对方体内,带来了周身经脉的剧痛。宣衡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觉得自己被骗了,张口欲喊,推搡着对方的双手。

但那枚金核,偏偏极其强大温柔,滋养他重伤未愈的经脉与伤口,清除他体内的余毒。

他渐渐瞧见了影影绰绰的身姿,就坐在他对面,反握着他挣扎的手腕。

而后视野逐渐清明,他看到了一张他魂牵梦萦,心热胆寒不敢想念的脸。

他停下了一切挣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喃喃道:“……鸾仙。”

小小竹屋窗外,是他少年时候与仙结缘的江畔,风拂过杜衡。清瘦的她裹着素衣,缎子般的乌发披身,金色双瞳看着宣衡,轻笑启唇道:“你见过我?”

第52章

这竟不是幻梦。

宣衡身披棉麻衣衫, 桌边还放着她给喂药的碗勺,一直以来竟是鸾仙捡到了他、照顾着他。

宣衡呆呆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弯着眼睛笑起来:“抱歉, 我之前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漂流至此就定居在此处了。我们是熟人吗?”

宣衡忍不住道:“记不清了?难道连东海都——”他急急刹住了话头,他似乎看到了类似苍鹭的剪影从远处的江渚飞过, 眨眨眼又消失不见, 仿佛是他的幻觉。

她歪头思索片刻, 笑道:“你是不是记错人了, 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啊。”

真的忘了……吗?

是在跟垂云君的搏斗中, 失去了记忆吗?

那这一切都是仙缘,是巧合吗?

她将面容靠近一些, 道:“眼睛真的能看清楚了吗?原来我的灵力真的能救人。你能感觉到吗?我的一部分金核, 就在你的身体里。”

她笑道:“你很害怕吧, 刚刚挣扎的很厉害。别怕,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取走我的金核。只不过你就看不见了。”

她抬手作势又要点在他胸口, 宣衡连忙道:“不要!我没有不愿意——”

她满意的点点头:“你之后修行,会有一半的灵力汇入金核, 供我使用。抱歉, 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我受了很重的伤,自行修炼很困难,不得不……”

她话只说了一半,但宣衡立刻意识到:很重的伤。绝对是东海屠魔导致的。

宣衡立刻道:“在下愿意供养神女,请不必在意。这是我还只是我失明痊愈应该回报的, 更何况您还有救我一命的恩情。”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脸颊:“那太好了。”

之前宣衡视力听力都未完全恢复,不得不依赖他人照顾,但此刻恢复视力,他被她指尖碰到似吓了一跳。他从小便甚少与人有肢体接触,不自主地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她一愣,脸上显露了淡淡的失望。

宣衡不知为何,只是因为她的失望竟愧疚起来。可他又实在是不可能说“你摸吧随便摸”这种话,只得撑着桌子起身,朝她拜礼道:“在下并非有意,只是于礼不合,所谓男女不杂坐,之前是我不知鸾仙照料我许久,但既已知晓便不可再这般随意。正所谓修身践言,谓之善行——”

他都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多少冠冕堂皇的话,快要搜肠刮肚的背诵礼记一般,她却将身子前倾靠近看着他眼睛。

宣衡往后仰着站,小腿几乎贴在了椅腿上。

可说了那么多人间的无趣礼教,她却只是笑:“我不懂那些。可若我要违背你的礼,你会生我的气吗?礼教和报恩,哪个更重?”

宣衡说不上来了。

她没有与他深究,道:“你懂人间礼节,可我不懂,我这里只有一间屋子,恐怕做不到什么不杂坐。你既然已经眼睛痊愈,要不便走吧?”

她性情直白,反倒让宣衡下不来台,他硬着头皮道:“鸾仙独居这般萧瑟之处,是否有些孤单,若对世情有些兴趣,可否愿意去吾家府上一坐,体味些凡人生活?”

她偏过头,嘴角勾起:“你家?”

宣衡矜持的微微颔首:“略有些家业。”

她歪了歪头:“说来确实,闲居多年,我体弱又不能再翱翔迁徙,还真的想见见人间风景。”

“对了,到世俗中,可千万不要叫我鸾仙。”

“就叫我羡泽吧。”

失踪许久的少宫主宣衡,竟突然回到了千鸿宫。

宣琮被拱上管权之位后,胡作非为了很多日子,他宁愿花天酒地,也不想管那些让宣衡皱眉深思的破事。

此刻听说宣衡活着回来,他只是懒散从酒坛子里歪歪斜斜起身,扶着散乱的发髻,摇晃着御剑下去迎接他亲爱的兄长。

宣琮竟然见到他那木头般的兄长,转身从玉銮云车上扶下来一位容姿瑰艳、仿若仙人的女子。

宣衡甚至拽起几层宽袖遮挡手背才去扶她,她的手指隔着衣袖握住他手腕,他处处显得客套有礼,只是那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的目光,还有紧绷的手臂,暴露了兄长的一切所思所想。

宣琮站在玉阶之上,挑了挑眉毛。

却没想到那女子却并不只是将目光落在兄长身上,她环顾四周,看到了玉阶上的宣琮,兴味的挑起眉毛,对他遥遥露出笑容。

……有趣了。

……

二十年过去了,宣衡至今还记得他带她回到千鸿宫的那一天。

他甚至在那时已经想到了,世间绝没有如此的仙缘与巧合,他猜到她怀揣着目的来到千鸿宫,他猜到她一切都在伪装。但他甘愿装作一无所知。

只是没想到,她也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知道。

她就是来游戏人间的,而他从头至尾就是她泛粉指尖把玩着的小木偶。

被她亲手……抠掉眼睛的小木偶。

此时此刻,明心宗广场侧面的厅堂中,外头传来千鸿宫与明心宗看上的热闹声响。

门被人打开,端坐在屋中的宣衡,依稀看到瘦高的身影走进来,沉默的立在对面。

宣衡将丹药压在舌下,苦味在口腔中蔓延,他模模糊糊恢复了一些视力,但却看不清来人的五官。

他微微一颔首:“垂云君。”

对面的人声音清雅冷冽,似乎不擅长虚与委蛇,直接道:“你认识她?”

真是开门见山,一点废话都不想说啊。

宣衡微微颔首:“自然,我们朝夕相处多年。”

钟以岫悚然:“什么意思?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他不敢信,毕竟她的事干系重大。

宣衡半晌道:“是……人吗?”

他轻轻一个反问,便让钟以岫浑身僵硬。

宣衡多年来不苟言笑的面容上,第一次展露了笑容:“您是多年未出山的先辈,或有不知。她是我的发妻。”

这字里行间还要说几句他年岁大。

钟以岫向来听不出别人话里的恶意,道:“那她不可能死,你为什么要戴黑纱?难不成你被骗了,不知道她不会死?”

他只是天性直白,这话却像是戳宣衡心窝子。

但宣衡一下子反应过来:“垂云君为何知道她没死?难道是您最近见过她?”

他此刻看不清钟以岫的表情,只听到他缓缓道:“我们几十年没有见过,我就是知道她没死。而且,我不认为以她的性格,会做任何人的妻子。”

微微垂下目光撇着脑袋的宣衡,刚要开口反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几十年未见,却能确认她没死。

只有一种可能性!

钟以岫还想再问,却瞧见宣衡脸色陡然变化了,屋内只有几盏飘在半空中的灵火灯烛,他咬紧牙关,两颊的肌肉都缩紧了,瞳孔像是在看他又没在看他,而后忽然暴起!

宣衡击飞桌子,他手中拿出一件似玉质编钟的法器,指尖在法器上敲打出几个单音,灵力飞射,这房子就像是忽然被罩在了山石下,周围一切声响都远了。

空气凝滞,灵力像是被控在原地,只要牵动一丝便会皮肉上剧痛绽烈。

这是千鸿宫的宫主卓鼎君,曾经名震九洲的“不思归”心法,以琴散发,空灵绝弦,卓鼎君近些年已用不出来这一招。不过宣衡已经将音律乐艺化作另一种用法,他甚至不用弹奏乐曲,只以几个音做快招,难有敌手。

看到钟以岫受控后,宣衡顾不上平日里最注重的礼节举止,一只手抓住了钟以岫的衣领,瞳孔震颤,低头望着他。

钟以岫仰头看着他,面色同样,故作冷静中带着不敢细想的惊愕。

宣衡正要开口,他脸颊上骤然一凉,一颗小小的冰晶飞星拂过,围着钟以岫打圈飞行,看起来微不足道,其中蕴藏的力量不容小觑。

钟以岫轻声开口道:“少宫主能离我远一点吗?我……不喜欢这样。”

宣衡凝视着他,忽然从灵海之中爆发出一道灵力,他深青色的瞳孔渐渐散出金光来。

他轻声道:“你知道她没死,是因为你体内有她留给你的东西,对吧。”

钟以岫看着他眼底的金色,瞳孔缩起,他半晌后才喃喃道:“……她到底将金核种给过多少人?”

宣衡视力逐渐恢复,他望着钟以岫和几十年前相比未曾改变的面容,轻声道:“我一直都想见见你的,毕竟当年东海屠魔时,你是将她拔鳞剔骨,重伤致死的那个人。在众多仙门宗主被她击伤甚至屠杀之时,你做了那个咬牙死撑的英雄,给了她致命一击。”

随着他的话语,钟以岫面露痛苦神色,他双目失神微微垂下头去:“……我当时不知,我不……”

宣衡轻轻吐出一口气,有意道:“但事情总归是你做的。”

他直起身来,两袖垂下,又是一副清风霁月漠不关心的模样,道:“说来,咱们都是见过真龙的人,你应该也清楚,你手下那位虺青涧来的傀儡师,制作的根本不是龙骨傀儡,而是——蛟骨。”

蛟有双爪,而龙有四爪。

蛟与龙,更是泥云之别,只是它们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罢了。

而蛟如果跟龙关系亲密之后,能够模仿一些龙的举止和吟叫,常有“蛟假龙威”之说,也有人认为是龙懒得见人,叫蛟当替身来扮演龙。

所以蛟骨傀儡才能在那时候发出龙吟震慑周围。

钟以岫垂眼定了定神色,轻声道:“龙骨都在何处,千鸿宫比我更清楚。”

看来他也知道千鸿宫曾经藏有大量龙骨金鳞,后来都被付之一炬。

宣衡蹙眉,抿了下嘴角,这话题对钟以岫只是某种反击,对他来说却是烙疤疽伤不敢细谈,他绕回话题:“明心宗造出这等复活龙骨一般的阵势,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还想造什么乱?”

钟以岫虽然单纯,但对待这些仙门早不是五十年前的轻信了,更何况是这个口口声声与“她”做过夫妻的宣衡。

“明心宗总也需要名声,让那些自诩仙门之首的宗门不敢随意轻视。”他这么说。

丝毫不愿透露,是“她”提及的埋骨地。

宣衡看得出来他没说实话,但他心里却在酝酿另一件事。

这金核,是寄生、是诅咒。

每一枚都储存着寄生在他们体内所吸取的灵力,她迟早有一天会来取走。

特别是她几个月前出了大事,更可能会迫切地需要拿走金核。

他如果拿走了钟以岫的金核,就是有两枚金核在他体内,羡泽会有更大的几率,来找他——

如果是能见到她……

只要是能见到她。

虽然宣衡知道,千鸿宫来到明心宗,正值两派弟子切磋问道之际,他杀了对面的师尊,必然会导致双方决裂。

可他感觉自己已经被这十几年来时不时发作的失明要折磨疯了,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过去发生的事。每一个如梦的夜里,他都好似她还侧卧在身旁,都好似他还在最得意最拥有她的时间里……

对她的仇恨、愧疚与爱意,如附骨之疽,他熬不下去了。

钟以岫忽然抬起头来,他意识到一件事:“你有金核,也是一种惩罚吧。毕竟你父亲卓鼎君,是东海屠魔的发起者。但她为何惩罚你,而不是你父亲?”

他思索着,也逐渐接近了宣衡最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二十年前仙门大会时,我们见过,你却没对我表现出敌意。那时候你没有戴着黑纱,外界也有传闻说你娶妻了。我猜测,那时她在你身边,而你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吗?”

宣衡一僵。

钟以岫看出来了:“你不知道。”

“你和她,是做过真正的夫妻?还是说,是她的又一场报复游戏。”

宣衡这一刻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果说这是她给予的惩罚和诅咒,他也愿意都集在他一人身上,而不是有个根本——根本不了解她的人在评头论足!

这个钟以岫算什么?他甚至差点杀过她!

他是世界上最不配提到她的人!

钟以岫也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杀意,周围空气骤冷,冰晶飞星逐渐变得如海胆般尖锐嶙峋——

“少宫主!少宫主!秘境中出事了!”外头忽然传来掌匣人的声音:“秘境中忽然涌现魔气,数人下落不明!”

宣衡和钟以岫一怔,钟以岫先一步抬袖,门扇打开,宣衡快速收回灵力。二人好似无事发生,同时快步走出屋外。

浮空的巨大卷轴只需要仰首就能看到,其中多个画面中,已然出现了大团魔气!

钟以岫立刻意识到:“这是暗渊,是通往魔域的出入口,为什么会出现在秘境中?难不成这处秘境是在地底深处?”

宣衡已经恢复了大半视力,他道:“不,我们是在泗郡灵犀丘发现的此处秘境,为了用来给弟子试炼,特意进入探查过。除非说,有人移山填海,将灵犀丘改变了,但没有影响到其中的秘境。”

真有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宣衡没有再多看钟以岫一眼,飞身而起落在看台上,身边立刻围上掌匣人与长老。

宣衡这时候才发现:“宣琮去了何处?他为何不在这里守着!”

掌匣人道:“青鸟使大人看到异变后,直接带人进入了秘境。”

宣衡一愣。

这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宣琮向来高高挂起不管事,对千鸿宫的所作所为又看不惯,怎么会为了众多弟子主动涉险?

他仰头看去,卷轴镜像中千鸿宫与明心宗的弟子都察觉到了危险,各自集结,甚至两边带队的大师姐也在碰面,考虑用灵力逼退魔气扩散。

真是不自量力的后生。

多个镜像,也扫到了宣琮带着两位长老御剑疾行的动作,他眉头紧皱,宽袖当风,斜插的簪子有些散乱也顾不上,面容上写满焦急——

不对。宣琮一定有事瞒着他。

另一边,明心宗也有人出手了。

钟以岫决定带陆炽邑与几位长老,一同进入秘境中,将多位弟子救出,并且控制通往魔域的暗渊。

宣衡知道,对面是宗主坐镇大局,他也应该留在外头。

可当他坐定下来,安排诸人行事时,心里却涌现巨大的不安。

一定是他错过了什么。

一定是。

第53章

秘境中, 两方弟子集结,曲秀岚身侧站着的是千鸿宫的大师姐。

这位大师姐叫禹笃,身材矮胖有力, 一看便是硬桥硬马的武艺傍身, 她性格虽然有些迂腐,但此刻也不敢再循规蹈矩,两边弟子集结清点人数, 还想用灵力控制不断蔓延的魔气。

魔气蔓延的速度比刚刚要慢一些了, 但他们大致估算了一下, 也侵占了秘境内将近五分之一的大小。

他们清点人数后, 发现千鸿宫有七人, 明心宗有四人被困在了魔气之中。

“大师姐,让我们进去救人吧!”千鸿宫有弟子恳求。

也有人不同意:“要让我们都进去送死吗?为什么就偏偏他们几个被魔气困住!也是他们自己做事有问题, 我们不能都葬身在这里, 应该尽快离开, 请少宫主封锁秘境!”

明心宗的诸多弟子更倾向去救人, 但刀竹桃也不同意,嗤笑道:“你们连魔气都没怎么接触过, 就敢去救人?除非有具灵元婴高手作伴,否则谁进去谁就是送死——”

汇聚灵力, 就能像是灯烛驱逐黑暗一般, 在魔气中挤出一小片安全区域。但修为若不够,自身灵力会在化出结界之前,先一步被魔气绞碎。

以他们这些弟子的修为,他们如果真的想要救人,就最起码要组成十人以上的小队抱团进入,用灵力张开结界, 如海下脆弱的气泡一般进入魔气中。

一旦有人灵力枯竭,或有抵挡不住的魔修、魔兽袭击,这个脆弱的泡泡就可能一击即碎,十人小队也会葬身在内。

诸位弟子正探讨着,忽然听见到了身后御剑飞行的破空声,显然来者速度极快。

几个身影疾速而来,千鸿宫弟子先欢呼一声:“是长老们来了吧?”

诸位掌匣人在千鸿宫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宣琮如此急切的表情。

他平时到哪儿都是斜着靠着假寐着,脸上挂着不着调的笑意,但此刻环佩轻鸣衣袖翻飞,他面上半点笑也没有,御剑的速度几乎甩开诸位掌匣人。

他到了魔气前堪堪停下,欢呼的千鸿宫弟子们闭嘴了。

怎么来的是最不靠谱的宣琮!

宣琮环视两派弟子,对千鸿宫弟子中衣着颜色最深的禹笃招手,道:“我在外看到,黑烬最早从一处水泽开始爆发,将周围几人都吞噬其中了,你能确认那处水泽的位置吗?那应该就是最初的暗渊。”

禹笃带着曲秀岚,一同飞到他身边,道:“我们与明心宗一同核对了地图,确认了水泽位置,但如今黑烬范围极广,那处暗渊已经太深了。我们在考虑,最早被吞噬的几个人能救活的概率极低,或许应该先搜寻另外的弟子……”

宣琮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觉得概率低便不救了?将地图给我,我带人进去。”

禹笃听说过一些关于宣琮的传言,大多都是说他醉生梦死不管事,早些年很有天赋但也荒废了。

他平时从不用剑,唯一一把飞行用的剑,也包裹着雕花的刀鞘,从剑柄到剑首缠着丝线串珠,看起来便是许多年没有拔出来过。

宣琮拿到那卷能随着手持着方位而改变的地图,忽然释放灵压,在他面前的魔气,就像是被手掌压下去的面团一般,立刻凹进去。

……好强大的灵力!

说是修为荒废,恐怕不是真的,当年的天赋只不过跟脚下的剑一般,不再出鞘罢了。

他转头对随行的掌匣人道:“两位与我一同进去,另留两位将弟子们全都带出秘境。”

曲秀岚立刻道:“青鸟使,也请带我们进去,我们秘境里的地形更熟悉,虽然不过金丹期,未必能给您助力,但也绝不会拖后腿。”

宣琮偏头看向她,他总是发髻耳环上有许多流苏串珠,此刻从肩膀上滑落下来,他脸上露出笑意,一眼看穿:“你觉得秘境里出现魔气很蹊跷,认为跟千鸿宫有关;你也怕我进去只救千鸿宫弟子不救你们的人,对吧。”

曲秀岚又瘦又白的脸上浮现几丝冰冷笑意,毫不掩饰:“青鸟使理解就好。”

宣琮不置可否,挥挥手让她来了,曲秀岚转头看向文葆。文葆意会,嘱咐了几位同辈师姐师兄几句话,让他们带着其他弟子离开,立刻也跟上曲秀岚,准备一同进入魔气。

明心宗众弟子,眼见着宣琮脚踩那挂满了丝线串珠的剑,带着几人,以灵力为结界强硬推开魔气,进入一片黑烬之中。

宣琮果然修为远比外界传闻要强的多,结界足有十几米宽度,五人在其中御剑绰绰有余,将魔气全部阻挡在外。

文葆捏诀升起光球,他从芥子囊中拿出些灵木薄片,随便一穿一拉,便让一圈木片浮在光球外围,一点点灵力便驱动木片旋转,掀起推开黑烬的风,让他们能看的更清楚。

宣琮也挑了挑眉毛:明心宗弟子倒有点机灵劲。

一行人也都看见脚下,大片大片黑液蔓延,几乎没什么能落脚的地方,曲秀岚轻声道:“这些黑液是什么?”

宣琮漫不经心道:“冥油。魔域几百年前便干涸无水,只从岩层中偶有这种黏着黑液涌出来,形成了他们的河。”

有了这些日子两派弟子做出的地图,行进的速度很快,但他们耳边也传来了一些似金属剐蹭的尖锐嘶吼声,宣琮眉毛抖了抖:“……败麟。魔域那边甚至有异兽过来了。”

宣琮一振宽袖,拿出玉笛,却不着急放在唇边,而是侧耳倾听。他眸色清亮,全然不似平日醉生梦死的模样,道:“两只。受伤了,而且很惊恐,脚步踉跄,似乎不是冲我们来的。”

曲秀岚惊讶:“这你都能听见?”

宣琮肩膀放松一些,挑着眉毛满口扯谎道:“以前我兄长跟嫂嫂在另一座外苑亲嘴,我都能听得见呢。”

曲秀岚:“……?”

果不其然,两只败麟惊恐的奔走过来。它们身形似马,四爪尖利宽大,黑皮下尖骨嶙峋,蓝色鬼火般眼睛抬起来看了他们一眼,但顾不上袭击,只警惕又受惊地踉跄几下,没头没脑地朝着黑烬中另一个方向跑走了。

宣琮注意到,这两只败麟身上还燃烧着黑色火焰,脊背脖颈处都有些血肉模糊的伤口,跑得慢的那个,一条腿都被折断,正踉跄拖行着——

有人能伤到败麟?

难不成是困在其中的弟子?但按理来说哪个弟子也不可能在这种魔气中清醒太久,更别提使用灵力了……

很快,他们就闻到了更多更浓重的腥臭气味,地面上渐渐出现一些败麟的尸块。

有些没有被冥油沾染的草地上,流淌着败麟莹蓝色的血液……还有一些傀儡木偶的碎片。

文葆惊呼:“那是陆脉主的傀儡!肯定是羡泽使用了那些傀儡。这里距离最早出事的地点很远,他们竟然已经到了这里来了吗?”

宣琮转过头来看他,脸上缓缓露出一点笑容;“哈……羡泽。她真是胆比天肥,到了这里还敢用本名。”

文葆一愣:“什么?”

宣琮却不接话,只死盯着前方继续御剑往前,但他们并没有看到羡泽,反倒是先注意到了这些败麟的尸块有被啃咬的痕迹。

像是被同类撕咬了。

这些魔兽来到修仙界之后,还彼此厮杀了吗?

宣琮忽然顿住,传音入密对周围几人道:“有啃咬的声音。把你的那些旋转的木片停掉,对方似乎也五感极为通明,会察觉到风声的。”

他也降慢了御剑的速度,嘴唇不动,继续传音入密道:“能够杀了这么多败麟,绝对不是寻常货色,很可能来了一只极为强大的魔兽……”

正说着,宣琮忽然停住了。

在一片像是蔓延的幽蓝色的血流之中,跪着潦草模糊的黑色身影。

他半跪在地上,依稀能看出人的四肢与头颅,周身被仿佛狂风吹拂过的黑焰所覆盖,正捧着一颗败麟的头颅,大口吞噬着腥臭的蓝色血液与骨头。

是“魔”!

甚至不是普通的凡人魔修,而是真正的魔!

他抬起两只纯黑却如珠子般明亮的眼睛,毫不畏惧,似乎在等着宣琮等人发现。

看到宣琮之后,他眯了眯眼睛,甚至在思索什么。然后,扔下败麟尸块,转头往黑烬中逃走。

曲秀岚:“那是……人吗?他什么意思?”

宣琮紧紧皱着眉头:“……他认识我。而且还想要把我将那个方向引。”

他并不着急跟上去,而是将玉笛放在嘴边,曲秀岚却没听到任何声响,但有一股如清风春雨般的力量,像是穿透她的身体,如江潮朝远方平铺过去。

宣琮侧耳,似乎能听到无声的江潮在空中震荡、拍打、回浪。他道:“确实有东西,有个结界就立在不远处。”

曲秀岚也依稀看到了一道光线:“是秘宝发出的光线。江连星说要想救人,就让我找到这缕光。很明显,他们带着这件秘宝移动到这附近了!”

一行人立刻往前,御剑飞行没有多远就看到了孤立在黑烬中的结界。

结界外是满地的败麟尸体,几乎堆成了小山,蓝血冥油汇成河流。

数个妖兽的魂魄通过妖丹被人用强大的灵力催化显形,或恐惧或臣服的在结界外走动着,保护着结界。

其中甚至有一条可能修为数百年的刺面巨蟒,它透明的魂魄盘绕着结界,如看家犬一般警惕四周,只是它也时不时看一眼结界,透露出对结界中那个人的恐惧神色。

还有一些技巧精致的木偶傀儡,手持各路兵器对所有靠近的人虎视眈眈。

而被保护的像堡垒一般的结界,散发着淡淡微光,像是月光的帐篷,像是结冰的泡泡。

结界正中央,羡泽一身素色衣裙,垂首跪坐在地上,手抚着自己的艮山巨刀。她闭着眼睛,微微蹙起眉头,在运转灵力支撑起整个结界。

而她身边,两名明心宗弟子和三名千鸿宫弟子,就像是围在长辈身边睡着的孩子一般,躺在她身侧的地面上。

宣琮自认,哪怕是他没有防备地突然掉入魔域,也只能艰难自救。而她竟然以一己之力,在魔气之中,在败麟围攻下,护住了多名弟子!

可是,那个“魔”要引他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

宣琮忽然侧目。他察觉到,就在羡泽的结界之后十几步远的地方,那个魔正立在地面上,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曲秀岚心里也提起来,她目光闪动,显然想到江连星进入黑烬要救羡泽时,包裹住他周身的魔气。

宣琮思忖:这是陷阱吗?

他如果救走羡泽,魔会来攻击他吗?

宣琮心下一转,忽然将笛子靠在唇边。随着清亮如莺歌的笛声,一道汹涌致命的灵力,在空中打了个弯绕一般,朝结界身后的魔而去。

先杀了魔,再带她走!

却没料到羡泽忽然睁开眼,她扬起巨刀,拦截住宣琮的那道尖锐的灵力,结界波动,她怒目而瞪:“你敢伤他?!”

宣琮一愣。

前些日子,他去到羡泽住处时,也几乎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场景,她立起刀襄护一位少年……

宣琮面露震惊之色。

难道说……他看向远处立着的“魔”——或者说是江连星!

羡泽看得到宣琮的震惊,以及曲秀岚和文葆两位师姐师兄的不可置信。

她心里真的有点苦。

她不想当什么保护入魔孩子的苦命妈,可她没办法啊啊啊!

羡泽在黑烬中昏迷醒来的时候,江连星的进度条已经满了,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她都没来得及看给她的好几个系统奖励,就被告知了下个阶段的任务,而且这个任务甚至是立体环绕声一般在她脑中蜂鸣大叫。

[阶段▉:我欲成魔]

[江连星进入特殊阶段!注意,在此阶段内任务一旦失败,必然会造成崩盘,你的内丹将直接受到损伤。]

[任务内容:将江连星引回正途,阻止他进入魔域,避免他在现阶段成魔发狂或死亡。如若任务失败,修为可能造成永久的影响!]

哈哈。

江连星现在脸都看不见了,整个人都变成燃火小黑人了,还怎么引回正途。

完蛋喽。

第54章

羡泽已经觉出来, 这系统的措辞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避免他在现阶段成魔发狂”,等过了这个阶段,就要逼他成魔发狂了是吗?

而且为什么江连星现在成魔, 会对她的内丹修为造成影响?目前为止, 系统虽然总是逼迫她做这做那,但还从来都是口头威胁,或者是表示会有剧情杀, 而不是说对她的修为、身体有重大的影响……

不对劲。她愈发感觉这个系统设置的太简单, 而与它如此单一的目标不同的是她自身复杂的状况和过往, 仿佛系统都不知道她之前发生过那么多事一样。

羡泽还在一脸崩溃的跟江连星往外走, 身后还有无数腥臭的败麟在追杀, 她忍不住直接问道:“江连星,你不会跑到魔域去吧。”

江连星一震, 那面目不清的脑袋转过来:“我……师母, 我们先出去吧。”

完了, 他真的打算跑去魔域, 果然刚刚说什么自己还能变回去都是假话啊!

这狗屁剧情,难道就因为她没找个宗主老公赶紧嫁了, 没让他受尽欺辱,就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江连星艰难道:“师母, 若是我不走, 他们会把我抓起来,会杀了我。而且也会牵连到您……”

羡泽紧紧抓住他手臂:“那我们就一起走,我们跑到别的地方去!”

可他手臂上灼热的魔气,几乎要燃起她的掌心,她被烫的连忙松开手。

江连星手上一部分的魔气褪下,露出他布满薄茧的手指, 他掰开羡泽的手掌,确认她有没有被黑焰灼伤,抬头深深看着她:“……一切等出去再说。您在魔气中待太久也不行。”

很快,二人就听到了前方传来痛苦的尖叫声,满地的冥油之中,几个人正昏倒在地。

唯一清醒的那个被败麟叼住了胳膊,他拔剑想要还击,但灵力运转只让更多魔气进入体内,带来灵海的痛楚,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羡泽一眼就认出来:“是那个李戡?!”

眼下是五个人,看脏污的衣衫,能勉强认出是两个明心宗弟子,三个千鸿宫弟子,应该是两拨人因为某些矛盾交手的时候,被黑烬吞噬,他们都没来得及逃走。

李戡仰头看到了半空中飞掠的羡泽,热泪盈眶,仰头叫道:“羡泽姐,救我!”

但他叫到一半就结舌,因为羡泽没有御剑,她能飞身而起,是因为有个似鬼似魔的可怕身影正紧紧搂着她。

而她身后还跟着无数双目似莹蓝鬼火一般的四足怪物!

羡泽低头下去,警铃大作。

难不成救不救这些人,就是把江连星引回正途的关键事件?

平心而论,她也想赶紧离开,但他们身后跟着败麟,败麟绝对会把李戡身边几个人全都撕碎咬死。

不救他们,说不定还能逃出去;但真的要救了,说不定真就一起嗝屁。

但现在她背着系统任务,如果不救,放任同门惨死,说不定就促使江连星彻底成魔了啊!那到时候她就废了——

羡泽连忙道:“江连星,他们还活着!有没有办法救他们!”

江连星沉默了一下,羡泽妄图从他根本看不出五官的脸上窥探到他的心路挣扎。

最终,他还是被他引导出了恻隐之心,点点头。

江连星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救这帮人。但自己已经成了这幅入魔的样子,若是再表现出冷血无情,放任李戡他们被败麟活活啃噬,师母不知道要有多失望伤心。

他不能选错了,如果不救这些人,师母可能会彻底认为,他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而且,败麟追击围堵的太快,他恐怕跑不过这群魔兽,反不如在此想想办法——

羡泽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木球,是陆炽邑给的傀儡。傀儡被她灵力一点,落地便弹起四肢,化作手持各路兵器的木偶,围在了李戡旁边。

江连星一愣:“你用了灵力?”

羡泽:“啊,我忘了。是不能用吗?”

江连星面上惊疑不定。若是寻常修仙者,哪怕境界再高,也不敢在没有结界保护、魔气沾身的情况下使用灵力,为什么师母可以——

确实,从一开始她就只是因为吸入黑烬而陷入幻觉昏迷。她并未显示出其他修仙者那样的痛苦与狼狈,魔气虽然有污染灵海的迹象,但她的灵海又好似……

好似能融化,能接纳这些魔气。

江连星试探道:“如果可以的话,你试试能否以灵力化作结界,护住他们,剩下的交由我来。”

若是一般的金丹、具灵修士,都别想在如此强大的魔气中撑起结界,可如果是羡泽……说不定有这个可能性。

他抬手,手中射出两三枚黑焰匕首,咬住李戡的败麟松开口,往后疾退几步。江连星将羡泽放在地面上,他立刻撤身离开,转头面向那片败麟。

败麟将他们团团围住,龇牙裂口,双目似跳跃的鬼火。羡泽运转灵力,她灵海本就丰盈,此刻磅礴而出,如浪花拍击在地面上,那些冥油竟然像是被水浪冲刷一般朝外流淌。

从她体内荡漾处的灵力竟然让败麟有些惊恐,它们不安的挪动四肢,皮肤摩擦,往后退了退。而后,结界如阳光下的泡泡一般凝结,包裹住了她与周围数个弟子。

江连星心道:果然。

师母比他想象中更强大,甚至更……神秘。

李戡双眼赤红,大口呼吸着结界内没有黑烬的空气,拖着被咬烂的手臂,想要往羡泽身边靠一靠。

羡泽转头看到江连星还距离她十几步站着,她立刻道:“江连星,进来,我能护住你们!”

江连星苦笑着摇摇头,她的灵力都让这些败麟退却,他自己身上的魔气也如同恐惧她一般畏缩,如果靠近,她的结界大概率会疯狂攻击他。

他不可能再躲到她的庇护之下。

也好,他也不是完全没用,总有他能保护师母的时候。

江连星转身面向了无数败麟,那些败麟有些面露疑惑,眼前的少年不像是来自修仙界,反而像是魔域的那些魔修,甚至更像是纯正的魔……

江连星拔出自己的直剑,水蓝色剑穗在黑烬之中发亮,是他身上唯一的颜色。

他手指抚过剑身,剑身上也逐渐燃起边缘灰白的黑焰,而后他身形猛地消失,动作速度远远超越应有的修为,几个闪身后剑身刺入败麟,另一只手化作爪,直直掏出败麟畸形柔软的心脏。

那心脏并不成型,几乎要在他手中化开,莹蓝色血液流淌,他立刻大口吞食,身上魔气也随之暴涨。

前世,他在伽萨教那些年学会了震慑异兽,学会了弱肉强食,在他堕入魔域后也是这样做的:想要迅速强大起来,就要吞食其他的魔。

他知道自己的魔核灵海会因此异常痛苦,但迅速成长之后,他便能将这些败麟全部屠杀殆尽,羡泽就能带着其他人安全的离开这里。

他毫不犹豫的杀向第二只!

“江连星!”他却忽然听到身后惊愕的呼唤,江连星转过脸去,只瞧见羡泽呆呆的站在结界之中,望着他茹毛饮血的动作。

江连星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必然像极了魔……他甚至因为羞愧耻辱而觉得脸颊发烫。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变回去,不如干脆变得更强大。

败麟被他激怒,一拥而上,他干脆引着无数败麟,朝远离羡泽的方向奔走而去。

羡泽确实有点被吓到了。

江连星不是天天给她擦桌子洗碗,说一万遍要饭前洗手,自己怎么掏出来就吃了呢?这万一要吃出毛病吃出寄生虫怎么办?!

而且,他竟然引开了这群败麟魔兽,羡泽心里有些后怕……万一她选错了呢,万一这个选择会让江连星被败麟撕咬杀死呢?

她在原地打坐,一边维持着结界,一边绞尽脑汁。李戡疼的坐不住,仰躺在地上,轻声道:“……江连星怎么会是魔?”

羡泽不理他。

“他藏的太好了,若是外界有人发现,绝对会把我们明心宗都拉下水。你该让他去魔域,修仙界不能容他”

羡泽垂眼冷冷道:“你再说我会扇你。”

李戡吸了几口气,却还是道:“……等我说完了你再扇。记得那妖丹吗?你可以用妖丹化出魂魄,助他一臂,让他不要被如此多的魔兽杀死。”

羡泽抬了抬眼睛,一巴掌轻轻拍在他额头上:“总算说了一句足够有用的话了,这些妖丹,如何化出魂魄?”

李戡挪了挪自己发麻的腿,躺平道:“需要大量的灵力。要是别人不可能,但你不过结晶期,却能在这种魔气里撑出结界,说不定可以试试。但是——”

“但是这些妖丹就会成为一次性用品,只用来幻化这么片刻。”

从李戡的视角而言,如此多上百年的妖丹,就跟摔炮似的一把都给用了,实在是太浪费了。

但羡泽压根不在意,她只是需要从体内凝结出足够强大的灵力。

她拿出十数颗妖丹,垂头趺坐。

羡泽灵力强大、学习速度快,但入门时间太短,她连很多基础都还不会。她甚至都做不到一边支撑结界,一边运转心法。

李戡看着她周身灵力流转,淡蓝色微光在皮肤下如闪电般流动,他登时感觉结界内如有湿风凉雾,神清气爽,而她灵海中的修为也在飞速暴涨。

可是——

头顶的结界,却有点控制不住,明灭脆弱,周围几只游走的败麟立刻亢奋要扑上来,李戡连忙道:“羡泽结界!”

“叫什么姐姐。”羡泽睁开眼来,停下运转灵力,重新加固结界。

眼见着她如此强大,却连灵力分流一心二用都不会,李戡仿佛看见算数奇才还不会自己穿衣服。

李戡忍不住道:“你试试,让支撑结界的灵力,就像是左手划圆的习惯性动作一般,慢慢习惯,然后再一点点运转心法,忽略习惯性的动作——”

他说着,羡泽便跟着做,渐渐就掌握了诀窍。虽然说她支撑结界时,运转心法的速度要慢上不少,但好歹是能同步进行了。

很快,她掌心便有不要钱似的灵力,汇入眼前妖丹中,不消片刻,这些妖丹散化,凝成一个个半透明的魂魄。正因为刀竹桃的血封存妖丹,这些妖丹还似刚被杀时新鲜,其中的魂魄也更加强大。

而其中那枚最大的刺面巨蟒妖丹——

化作的巨蟒几乎可以盘在结界外好几圈,它魂魄复活后,惊怒暴躁,立刻就要张口袭击向羡泽。

李戡只有理论经验,万没想到这妖丹有如此野性,吓昏了过去。

可惜他没能看到,羡泽拔出艮山巨刀,立在身前,仰头无畏的看向那刺面巨蟒,乌沉沉的刀面,还是刺入它头颅时那般锋利。

刺面巨蟒瞳孔缩成一条线,缓慢的翻了一下眼皮,然后软倒下来,将脑袋冲着外头的败麟狂吼撕咬,再也不敢看羡泽一眼了。

羡泽不知道自己的傀儡和妖兽魂魄杀了多少败麟,也不知道江连星到底啃食了多少,但他们周围总算安静了一些。

宣琮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羡泽挡下他对江连星的攻击后,怒目而视,但也注意到旁边的曲秀岚和文葆,道:“师姐,将这几位受伤的弟子先都带回去。”

曲秀岚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在魔气中立住结界,面露惊叹,二人立刻将几位弟子带回到他们的结界中。曲秀岚发现,羡泽的结界甚至去除了他们身上不少的魔气,这几位弟子的伤势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只是昏迷未醒。

宣琮看出来了,羡泽并不着急离开,心里反而牵挂着十几步远的身后,那个已经被魔气彻底吞噬的少年。

宣琮立在剑上,眼神复杂的看了羡泽一眼:“以你的性格,应该转头杀了这儿子再生一个,而不是在这儿护着他。”

羡泽要是有的选也不想在这儿表演母子情深,她反唇相讥:“话说的倒是容易,要不你给我生个?”

宣琮幽幽叹了口气:“让他去魔域吧,在这里也是活不下去的。趁着你们的什么师尊宗主没来。”

江连星冷声道:“不需要你在这里多说,我会走的,我只需要你保证她的安全。”

宣琮:“那是自然——”

羡泽却转过头来怒道:“不,你不能走。你走了还怎么回来,你走了就坐实了你是魔!”废话他确实是魔啊,快别打这些嘴炮了,想点理由把他留下来完成任务啊!

江连星却似乎心意已决,他朝着师母的方向一拜,转身就要离开。羡泽一咬牙,干脆收回结界,朝着江连星扑过去。

他哪里想到师母会这般动作,被她一下子摁倒在满地冥油蓝血里,羡泽狠狠摁住他肩膀,被黑焰灼烧也不在乎。

江连星看到她的手接触黑焰,惊愕道:“松手,羡泽你松手!”

其实羡泽觉得这黑焰灼烧也没有很疼,而且似乎无法烧伤她,便死死摁着:“江连星,你要是走了,或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好孩子,你还记得你被我发现入魔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

羡泽使劲想挤出几滴眼泪。

没想到江连星颤抖起来,他面目上的黑焰逐渐褪去,露出面容,嘴角下巴处全是蓝色的血液,面颊上也有好几片擦伤。他满是黑色瞳孔的眼眶,竟比她先湿润了,轻声道:

“我答应过……绝不、绝不离开您。”

江连星从前只觉得他无路可走,他怨恨一切,可如今当他能站在这选择的十字路口,竟终于明白了他前世的偏执反而是简单的,难的是选择:

留在她身边,会害了她;可离开她,也会无法保护她。

宣琮摸了摸耳朵,似乎已经听不下去母子情深了,轻声道:“你要真的不怕他死,想让他留在这里,我就帮你一臂之力——”

他手一抬,正要吹笛控住江连星,江连星看到他的举动,推开羡泽要站起来,闪身躲避了宣琮随着笛声而来的灵力。

宣琮眼睛一眯,这少年彻底入魔之后,比之前在院落里交手时强了不少。

羡泽被他推攘的跌坐在地,面露伤心与惊愕。

江连星不敢看她,心里发颤,正要离开,却没想到从远处传来了钟鼓巨响,灵力被鼓乐放大后,如云浪风潮一般,朝他们的方向涌过来。

这灵力撼动魔气,黑烬竟然悬浮凝结在空中簌簌落下,蔓延的魔气被反推着退潮!

具灵期修士甚至难以在魔气中维持结界,却有人能用灵力荡开这从魔域漫溢的魔气。

与此同时,江连星闷哼一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重重压在地上,吐出几大口血,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胳膊都撑不起来。

他们头顶都在昏暗中明亮了几分,黑烬变得稀薄,连宣琮都面露震撼之色,众人仰头看去。

羡泽看到几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55章

羡泽听到了干脆凌厉的嗓音:“我的傀儡就在此处, 找到他们了!”

她先是一眼认出了钟以岫和他身侧的陆炽邑的身影。

她听到陌生的声音道:“垂云君风姿不减当年。”

钟以岫来了,她刚刚松了口气。

随着一行人缓缓降下来,黑烬被彻底涤荡开来, 露出树冠和他们的清晰面孔, 羡泽这才看到那鼓架旁,站着的人竟然是宣衡!

寄了。

怎么兄弟俩都来了,至于吗, 来一个不就行了吗?而且还是她任务的关键时刻!

羡泽连忙低下头来。

宣琮看着她惊愕垂头的样子, 轻笑起来, 传音入密道:

“撒谎。还说自己失忆了, 这不是一眼就认出了我兄长吗?怎么, 你还会害怕他啊。”

羡泽装死。

听不见听不见,挑事儿的放屁, 谁听见谁气。

陆炽邑道:“咦, 有魔气, 是他们抓住了——”

一行人几乎都注意到了地上被沉沉压着抬不起头的魔, 实在是那魔气太过扎眼。他满身黑焰,面目不清, 但灵力并没有让他惨叫或痉挛,他只是被灵压控制着直不起身。

宣衡身后还有几位千鸿宫长老, 他们俱是惊叫道:“这不是普通的魔修, 是完全入魔了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他策划袭击的这件事吗?”

钟以岫抬起手来,一道灵力构成的锁链直直捆住了江连星,江连星挣扎了几下,钟以岫的灵力砰的一下将他按在了地上层叠的黑烬中。

羡泽的心脏快跳到了嗓子眼。

江连星被抓住了!

原作中他魔修的身份暴露,都是剧情中段了, 可现在他刚入宗门没有半年就当着众人的面入魔,这要完蛋了!

她的任务是不让江连星跑去魔域,也不要让他被杀,可眼下这么多人,恐怕真要处死他!

钟以岫像是压根不在意魔一般,落在羡泽身侧,伸手想要碰碰她肩膀,但又注意到了周围人的目光,只是垂头道:“你受伤了吗?”

羡泽摇头。

他松了口气,根本不再看江连星一眼,道:“被困住的弟子,都在这里了吗?”

羡泽一下子理解了钟以岫的意图。

他认出了江连星,此刻就是要把江连星当做一只不起眼的魔兽,捆住后不去谈及他,等带走后再自行处理。否则在千鸿宫面前闹大,容易被上纲上线,可能会被逼着调查明心宗弟子入魔的事,甚至被要求当场处死他。

她垂着头站起身,只当自己是个刚入门的弟子,道:“回师尊的话,加上我在内,共有三名明心宗弟子被困。千鸿宫弟子共有七人被困,我救到了三人,还有四人恐怕已经被败麟给……”

钟以岫正要开口安抚她几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离开这里。

却没想到宣衡也落在了地上,羡泽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戴着手套的两只手交叠在身前,声音比他人要看上去成熟不少,尾音略显低哑,道:“我记得刚刚问过明心宗弟子,说是四人被困?”

羡泽:“……”

她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前夫了!

羡泽垂着脸,硬着头皮轻声道:“我见到的就是那两人,再多的没有见到,不会有落单的吧。”

“是吗?”他语调像是先生夫子那般平静严肃:“我以为你身后的魔,是你认识的人。因为在垂云君压制他的时候,你一直忍不住在看他。”

曲秀岚等人紧张起来,虽说他们从小就被教育魔修或魔兽多么可怕,可江连星意识清明,甚至还保护了其他弟子——

羡泽:“……”

操。操!

他为什么眼睛这么毒啊?

钟以岫皱眉,他虽不爱说话,但也见不得宣衡处处紧逼,更何况俩人已经发生过冲突。他道:“少宫主是来救人,还是兴师问罪?贵宗门提供的秘境中突然出现差池,却先想着把责任硬生生拉扯到明心宗身上?”

宣衡却并不看他,用手指松了松扣绑在下颌处的冠带,深青色的双瞳盯着羡泽的头顶,过了半晌,轻轻开口道:

“羡泽,心里骂人的时候,最好还是看着别人的眼睛。”

钟以岫一愣。

羡泽:“?!”

他怎么知道她在骂人!

不对,他怎么就认出来——

她察觉到身后不远处的江连星也浑身僵硬,呼吸粗重。但躲也躲不过去了,羡泽不知道是自己的声音还是什么别的特征暴露了自己,只好扬起头来,看向了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宣衡。

宣衡目光晦暗,他没有大起大伏的情绪,只有尘埃落定,日暮黄昏的安静,沉甸甸的目光看着她。

他的神态,不像是发现她死遁复活,更像是太久没有见过的怨偶。羡泽意识到,他虽然戴了黑纱十几年,但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妻子没有死。

羡泽愈发觉得,他有种让人想对着他拳打脚踢的可恶,说不定鼻尖那颗小痣,都是被她用尖笔恶狠狠点上去的。

钟以岫有些没想到,他皱起眉头来:“羡泽,你认识他?”

钟以岫满心疑惑。特别是在刚刚,他和宣衡差点对彼此出手的情况下,他想不明白羡泽为什么会认识宣衡。宣衡守鳏十余载,近些年也不怎么出山,怎么会……

除非说……

他瞳孔一缩,不敢往后想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

宣衡也看着羡泽,似乎在等她回答,她沉默着不说话,他还偏要矜持的抬着眼睛看她,似乎在催她开口。

宣衡他甚至还抬起手,状似无意的理了理自己衣袖上别的黑纱。

羡泽恼火起来:靠。装什么正宫大婆姿态。

行。

羡泽对钟以岫转头道:“钟以岫,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大伯哥。”

钟以岫一愣:“哎?”

宣衡皱眉:“……什么?”

羡泽从袖中拿出从宣琮那里抢来的玉琮,开始满口扯淡,垂泪道:“我以前跟宣琮在一起,彼此相爱,差点结成道侣,后来大伯哥把我们拆散了,我就伤心的离开千鸿宫了。都是十几年前的往事,本不想提及,但没想到他不愿意跟我装作陌路,还要为难我!我此番努力修行,就是不想被人看扁,也是为了不被人拆散感情,却没想到竟然——”

宣琮这个当事人愣住。

几位千鸿宫长老和掌匣人也呆了。

宣琮片刻后忍不住大笑:“……对。我们当然是两情相悦,原来你不告而别,是我兄长赶走的啊。他着实可恶,可我们郎才女貌,看着就是一对璧人,他为什么要赶你走?难不成是他嫉妒?”

好啊,你小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反正这周围围观吃瓜的有好几个你们千鸿宫长老,你都不要脸,那就闹啊!

羡泽手一指宣衡的脸:“琮儿,你没说错!因为他想做小三,插足咱们的恋情,甚至不惜对我……但,我还是坚贞的拒绝了他,甚至跟他彻底闹翻。”

千鸿宫长老们傻眼了:“……”

宣衡怒目而视,但那目光中却有一种极大的耻辱。

宣琮的大笑也缓缓变成了一种复杂奇怪的微笑:“他确实是很擅长横刀夺爱。”

……等等。不会被她说中了什么吧?!

这兄弟俩什么反应啊?

这不应该是弟弟觊觎嫂子的戏码,怎么感觉到了莫名的不对劲?

难不成宣衡真是小三上位?她刚刚因为黑烬所看到的回忆,大多都是碎片,她错过了什么——

千鸿宫几位长老还敢吃宣琮的瓜,可当羡泽说什么少宫主宣衡当插足第三者,他们只能垂头装死装没听见了。

羡泽举着玉琮,这时候才注意到,宣衡腰间也有一枚玉衡,只是被摔碎过又重新粘合,上头还有大量火烧的乌痕……

宣衡一只手背在身后,直接不搭理她:“掌匣人,再派人寻找其他几名弟子。垂云君,请将这魔修交予千鸿宫,此次暗渊出现的蹊跷,千鸿宫必然要对此负责,从他口中看能否拷问出一些事。”

“……不能交给你。”钟以岫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他此刻强压住心神,很快就找好理由:“我们也觉得此事蹊跷,更不能交由你们来问了。谁知道这一切是否就是千鸿宫背后所为。”

宣衡垂眼看向了江连星落在地上的直剑。那剑褪去黑焰,露出本体,是他们刚入门的时候,文葆师兄到他们去库房领的。

剑柄上甚至还有明心宗的刻印。

宣衡指出这一点,话锋直指钟以岫:“天下若知晓当年东海屠魔的垂云君,手下宗门出了如此纯正的魔修,该如何质问?”

宣衡是故意的纠缠此事。他看得出来,羡泽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少年身上,生怕他出了什么事。宣衡分辨不出来这少年多大年纪,但以她的性格,多大的也有可能下口。

以她的好淫贪玩的本性,就连他们夫妻多年,她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竟然会对其他人如此上心?

而且她对钟以岫直呼其名,明显关系不浅,钟以岫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他们二人以前到底是什么过往?难不成打算再续前缘?

宣衡此刻承认,十几年的怨恨与此刻的嫉妒上头,就是要让明心宗为难,昂起下巴淡淡道:“当年,垂云君对东海魔君说杀就杀了,对待一个魔修反倒不肯下手了。我听闻,这不是明心宗收容的第一位魔修了吧。”

他意指在场的陆炽邑。

陆炽邑先跳脚了:“我操你大爷啊,狗叫怎么这么响啊!我们先抓到了就不给你就不给你气死你怎么了!呸呸呸,当小三的老鳏夫装什么清高!”

宣衡:“……”

陆炽邑这么一骂,反倒是千鸿宫那边都傻了,冠冕堂皇的气势被他几句脏话给顶回去。

羡泽看出来了,玩市井流氓这套,对待千鸿宫这群装人实在是有用。

她干脆就要把水越搅越浑,张口就来,悲声道:“大伯哥,这不是魔,这是你们老宣家的血脉啊!当年我哭着离开千鸿宫之后没多久,就生下了这孩子。对,他天生就带着魔气,也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宣家血脉的缘故!”

宣琮实在是憋不住了,弯腰狂笑,发簪与耳环的串珠相撞:“对,哥这是我的孩子,杀不得。”

宣衡面色冰冷,一言不发。

羡泽又继续开大:“至于是不是宣琮的——我也不知道,大伯哥,毕竟我们也,你强行对我……”

宣琮又笑不出来了:“啧,咱们能不能说好了,是我的就是我的。”

江连星扑在地上,他真的想死了。

幸好他被黑焰覆盖着看不清脸!师母想救他,也用不着这种狠毒的招式啊啊啊啊!

钟以岫也在旁边听得惊疑不定。难不成江连星之前说羡泽遇人不淑,受尽伤害,就是陷入到这兄弟俩的畸恋之中?

羡泽脸上又适时展露坚强母亲的神色:“往事暗沉不可追,我只想将这孩子好好抚养长大,他少说是你大侄子,哪怕是入魔了也有个机会,而不是要杀了他啊!还是说你们宣家血脉有问题,你就想斩草除根?要我说,明心宗才能公平对待此事,坚决不能将他交给千鸿宫!”

江连星:杀了他他也不想当宣衡的大侄子!

宣衡干脆不跟她说话了,转头道:“如果不同意的话,那就魔修给你们,羡泽我们带走,你也听到了,她跟我们千鸿宫渊源颇深。我现在支持他跟我弟弟再续前缘了。”

钟以岫愈发觉得,事情很可能是他最不愿意想的方向,宣衡如此执着的要带走她,唯有可能便是他说过的——妻子……

钟以岫神情恍惚,张口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不远处的几处地面竟迅速向下凹陷,眨眼间,无数黑烬喷涌而起,吞没刚刚被涤荡出的日光!

江连星眼看着羡泽首当其冲,黑烬扑在了她脸上,立刻就要上去保护她,可捆住他的灵力带着禁制,因为他暴起而自动收缩,竟将他朝后拽去。

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中,江连星隐约看到了宣衡突然接近她的身影,甚至宣琮也抓住了羡泽的另一只手!

钟以岫的灵力要拽住她,但终究是慢了一步。兄弟二人宽袖拂过,三人身影被淹没在黑烬之后!